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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刀
  作者:阿来

(二)

  刘晋藏问我知不知道身在何处。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问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我想我愿意相信有这种东西。
  得知龙头被炼成了生铁,人们把我们当成了英雄。连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昨夜,他也听到龙吟,受到惊动下山来了。他说,正是我们什么也不信,才把孽龙最后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够召来雷电,村里人送来了很多酒肉,但我们俩却没有一点胃口。刚刚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马上就像平常一样吃喝肯定有点困难。我们不能享用村里人供献的东西,使他们感到无所适从。舅舅代表他们说:“你俩总该要点什么吧?”那声调已经近乎于乞求。
  好个刘晋藏,我被眼前这情景弄得头晕目眩,他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喇嘛腰间的一把佩刀。
  确切的说,这只是一只空空的刀鞘,从我记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宝贝。喇嘛不准佩刀,舅舅常常脱去袈裟,换上平常的百姓服装,就是为了在腰间悬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时候,我问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么地方。他声称是插在一个妖魔的背心上,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是一把纯银的刀鞘。这么些年来,喇嘛舅舅得到什么宝石都镶嵌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空着的地方了。
  刘晋藏眼光落在他的腰上,我对舅舅说:“他看上你的宝贝了。”
  舅舅呻吟了一声,说:“你知道吗,这把刀鞘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们做出一定要向这个藏刀收藏家供献什么的表情。看着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间,我都开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这个家伙,做出一点不上心,
  一点不懂得这刀鞘价值的样子,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刀鞘,还是一个劲地傻笑。
  舅舅牙痛似的从齿缝挤出了声音:“也好,我的尘缘终于完全解除了,谢谢侄儿,谢谢侄儿的朋友。”说完,便走出人群,向红色悬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庙去了。
  而刘晋藏竟然说:“要是没有刀,这空空的刀鞘恐怕没有什么意思。”
  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刘晋藏好半天才坐起来,一点点用青草揩去脸上的血,缓缓地说:“朋友,是为了你韩月还是为你舅舅?要不要再来一下,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再来一下。”他把脸凑过来,他不说,你心里不好受就再来一下,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再来一下。可他偏偏说,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再来一下,这样,我连半下也不能来了。
  我说:“算了,我们该回去了,这里不是你久呆的地方。”
  结果是,两个人傻坐一阵,又回到铁匠铺里了。
  铁匠并不在做梦,他正在炉子上进一步把铁炼熟。这一下午,炉子里换了三种木炭。最后生铁终变成了熟铁。冷却后的铁泛着蓝光,敲一下,声音响亮。铁匠笑了,说:“好铁。”
  铁匠抽了两袋烟,望着天空,开始说话了:“我们这一行,从来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家,遇到三个走长路的,必定有两个是手艺人。那真是匠人的时代啊!”那天,匠人在我们眼前复活了一个过去的时代。我们被铁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他说,在那个匠人时代,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匠人。长大后,他去寻找这个匠人。他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但他走进一个铁匠铺讨口热茶喝时,那个铁匠说,天哪,我的儿子找我来了。他也没有过多计较,便让自己做了铁匠的儿子,其实是做了铁匠的徒弟。然后,自己又当了师傅,带着手艺走过一个又一个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欢女爱的种子。最后,他问我们:“我好过的那些女人,总不会一个儿子不生吧。”
  刘晋藏却问:“为什么认铁匠做父亲,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
  “那是冬天,炉火边很暖和。”
  我和刘晋藏也忍不住笑了。
  铁匠自己也笑了。但乌云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脸,他说:“为什么今天这样的时候也不能看见儿子的脸?”
  刘晋藏追问:“今天这时候是什么时候?”
  铁匠想了想说:“总归是有点不一般。”
  我想安慰一下铁匠:“来不来看你,都一样是你的儿子。”
  铁匠说:“不来看我,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要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来看我?”
  刘晋藏冷峻地向铁匠指出,他过去是想当匠人才去找父亲,所以遇到铁匠就再也没有去找那个木匠。现在儿子不来找他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年轻人想当铁匠,想投入一个正在消亡的行业了。
  在此之前,肯定没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铁匠揭示过事情的本来面目。刘晋藏勇敢地充任了这个角色。铁匠望着自己炭一样黑,生铁一样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铁匠清醒过来立即就会把他赶出铁匠铺。可是,这个以脾气暴躁出名的老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了,却一直等着别人把这话说出来。老铁匠还说,要是早有人对他讲,他就早看开了,那样,要少好多个不眠之夜呀。
  刘晋藏趁热打铁,说:“看看吧,你将是最后的铁匠,最后的铁匠难道不该给世上留下样人们难以忘记的东西吗?”
  铁匠没有自信心,认为自己是个普通匠人,手上从来没有出过众口传说的物件。
  刘晋藏大声对我说:“从你嘴里出来的那个字要应验了!”
  铁匠转脸问我:“你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不能认真,是我刚从床上醒来,还不十分清醒时说的。
  刘晋藏锲而不舍,用很谦逊的口吻问铁匠,是不是这种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最有意思。
  铁匠说:“对,有些算卦的人想有这种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状态还很不容易呢。”
  刘晋藏摇摇我的肩膀:“把那个字说出来吧。”
  铁匠又重复一次他的话。
  我不愿意说,是觉得这会儿说出那个字肯定非常平淡无奇,就像平常我们无数次地说到这个字眼一样,我终于还是以种冒险般的心情,说了:“刀。”
  本来,我是准备好,看着这个本该银光闪烁的字跌落地上,沾满这个平淡无奇的世界上的尘土。但我的一生中,至少这天是个奇迹。那刀字出口时,效果犹如将真刀出鞘,锵锒锒嘟嘟凉嗖嗖闪过,是刃口上锋利无比的光芒。
  看得出来,这个字眼,对铁匠,对刘晋藏都有同样的效果。
  刘晋藏大喝一声:“好刀!”
  铁匠一脸敬畏的神情,小声说:“我好像都看见了。”
  我也想这个字眼变成一件实在的东西,便对铁匠说:“那你就照看见的样子打一把,那样,没有儿子后人也不会忘记你了。”
  老铁匠不很自信,说他从没有打过一把叫人称赞的刀子。
  刘晋藏把小酒瓶递到铁匠手上,指着正在冷却的铁说:“这可是上天送来的,难道能用来打挖粪的锄头吗?”
  “本来,就是上天不送这铁来,我也准备打一把刀给儿子做见面礼。”
  刘晋藏很粗暴地说:“你要再不打出来,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死在床上了。”
  铁匠灌自己一大口酒,竟然说:“你是个说真话的朋友。我不会就这样去啃黄土的。不过,现在我想睡了,明天再动手吧。”
  晚上,睡在脚那头的刘晋藏问我:“明天,老头会打出一把好刀来吗?”
  我说:“谁知道。”
  他说:“你不要不舒服,要是等到一把好刀,我就把以前的收藏全部都转送给你。”
  我没有说话。
  他又说:“反正我把女朋友都拜托给你了。”这句话并不需要回答,我听着呼呼刮过屋顶的山风,想明天出世的刀子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他又开口了,问:“你说老实话,韩月有没有偶尔想我一下。”
  我咬着牙说:“要是那把刀子已经在了的话,我就马上杀了你。”
  刘晋藏说:“想杀人,这屋里有菜刀。城里砍人是西瓜刀,乡下砍人用柴刀就可以了。用好刀杀人是浪漫的古代。现在,好刀就是收藏,就是一笔好价钱。”
  “那你也给了别人一笔好价钱?”
  ‘我是穷人,穷得丁当响。”
  “那你靠什么得到那些刀。”
  “靠人家把我当成朋友。”
  我不禁感到夜半的寒气直钻到背心里了。这家伙好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说:“我们俩可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也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这一来,弄得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说:“睡吧,明天还要打刀。”
  早晨,村里人家房前屋后的果树上大滴大滴的露珠被太阳照得耀耀闪光,清脆的鸟鸣悠长明亮。一只猎狗浑身被露水湿透,嘴里叼着一只毛色鲜艳的锦鸡出猎归来了。我的朋友看见了,马上就想动手去抢。我坚决把他拦住了,告诉他,在这个村子里,早上看见满载而归的猎人或猎狗,可以认为是好运气的开始。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猎狗跑远,看着锦鸡身上五颜六色的光芒,嘀咕道:“但愿如此吧。”
  今天,铁匠刮了胡子,一张脸显得精神多了,红红的眼睛里有种格外灼人的光亮。
  刘晋藏一步就跨到了风箱跟前,开头几下,他拉得不是很好,但马上就很顺畅了。
  铁匠出去走了一圈又回来,夹起一块铁准备投进炉里,叹口气:‘看来,我这辈子真不会有儿子了。”
  我心软了,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一下就从大路转弯的地方冒出一个人来。”
  铁匠再次走出门去,望了望大路,很快就回来了。他坚决地把铁块投进炉子。艳红的火星飞溅,在空中僻僻啪啪爆响。刘晋藏起劲地拉动风箱,炉火呼呼上窜,发出了旗帜招展时那种声响。眼前的景象不能说是奇异但确实不大寻常。这会儿,我突然有点害怕了,问:“我们真要打把刀吗?”
  铁匠说:“难道不是你跟你朋友的要求吗?”
  刘晋藏对铁匠说:“别理他,他有时像个女人,总爱莫名其妙地担心什么。”
  铁匠接下来的举动,使我十分吃惊,他对刘晋藏眨眨眼,说:“可能是因为他有个当喇嘛的舅舅吧。”
  于是,两个人像中了邪一样,放肆地大笑。当他们两个举起锤子,开始把一块来历奇异的顽铁变成一把刀时,我走了出去,远远地望着村外静静的潭水。我从平静的潭水中看见红色的悬崖,看见喇嘛舅舅从悬崖上失去了脑袋的黑龙身上下来。我望了一阵,不知道自己,铁匠,刘晋藏,还有舅舅,我们哪一个生存方式更为真实,更接近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更可笑的是,我们这些如此不同的人,怎么会搅在一起。
  回到铁匠铺,那块铁还没有现出刀子的模样。
  舅舅正从山上下来,那条黑龙一死,专门用来镇压它的庙子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一直想离开这座小庙,只是一种责任感使他留下,现在,黑龙已死,他的这个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舅舅来到铁匠铺,围着炉子绕了几个圈子,炉子里铁正在火中变红变软,铁匠问他看出点名堂没有,舅舅说:“我们村的铁匠还没有做出过什么使人惊奇的物件。”
  红红的铁再次被放上铁砧锻打,慢慢变出一把刀的形状,慢慢失去唯红的颜色,铁匠带着挑衅的神情用锤子敲出一长串很有节奏的声音。
  喇嘛舅舅没有说什么,笑了笑,走开了。
  舅舅再次出现时,已经牵上了他的毛驴,驴背上驮着他从庙里带下来的一点东西:无非是几卷经书,几件黄铜和白银制成的法器。他只是从这里过路,但铁匠把他叫住了:“喇嘛不说点什么吗?”
  舅舅把缰绳挽在鞍桥上,对毛驴说:“先走着吧,我会赶上来。”毛驴便摇晃着脖子上的响铃,悠悠然往前去了。舅舅走进门来,喝了一大飘水,指指红色悬崖顶上,说,原先,那里有一对金色的羊子时,人们是一种生活,后来,羊子走了,黑龙显身,人们又过上了一
  种生活。现在,龙被削去了脑袋夺走了魂魄,就什么都没有了,又是一种生活开始了。
  本来,铁匠是想和喇嘛开开玩笑,不想喇嘛正正经经一大通话,把他给镇住了。而在过去,两个人见面,总是要开开玩笑的。舅舅说:“要下雨了,我要赶路了。”说完,便追赶毛驴去了。
  我们停下手里的活,听着丁丁冬冬的铜铃声慢慢响到谷口,又慢慢地消失。铁匠这才问:“这老东西说又是一种生活,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刘晋藏说:“就是什么都不信的生活。”
  铁匠反驳刘晋藏,却又不太自信:“人总要信点什么吧?不然怎么活?”
  刘晋藏给了他个不屑于回答的笑容。
  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涌起了怒火,没好气地对铁匠说:“你有什么生活?指望儿子来找你吗?可你也知道他永远不会来。要是今天打了一把坏刀,你还可以等打出一把好刀,要是今天就打出了好刀,就什么都指望不上了。”
  铁匠把铁锤甩得飞快,火红的铁屑像他的怒气一样四处飞溅。他说:“让我什么都不指望了吧,我今天就要打出好刀。”
  刘晋藏趁热打铁,催铁匠赶快。
  铁匠锤头一歪,一串艳红的铁屑飞进了刘晋藏的左眼。他惨叫一声,这才用手把眼睛捂住了,直挺挺倒在地上。
  铁匠冷冷地说:“眼睛伤了,又不是腿。”
  刘晋藏并没有因为这句话站起来。
  翻开他的眼皮,一小块薄薄的灰色铁皮赫然在目,铁匠伸出舌头,把铁屑舔了出来。清凉的泪水从刘晋藏眼中涟然而下。铁匠说:“这会儿,就是哭了也没有人知道,好好哭一场吧。”
  刘晋藏骂:“我日你娘。”
  铁匠还是说:“你这个人,肯定还是有伤心事的,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吧。这样心里畅快了,还能保住眼睛。”
  我们没有再去管那把不知能不能出世的刀子,一只实实在在的眼睛总比一把可能出现的好刀重要。
  刘晋藏躺在铁匠家的门廊上,泪水长流不止。我也为朋友眼睛担心,便把他的手紧紧握住。刘晋藏笑了,说:“你恨我,但你又是我真正的朋友。”
  铁匠找来个正在哺乳的年轻女人。刘晋藏把好眼睛也闭上,说:“希望是个大奶子女人,我喜欢大奶子女人。”
  铁匠附耳对他说:“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刘晋藏都躺在那里,没有动窝,女人来了两三次,掏出硕大的乳房把奶计挤进刘晋藏的眼睛。太阳下山时,刘晋藏坐起来,说:“眼睛里已经很清凉了,看来瞎不了。”
  铁匠用一片清凉的大黄叶子把刘晋藏受伤的眼睛遮起来,那只好眼睛便闪烁着格外逼人的光芒。铁匠被那刀锋一样的光芒逼得把头转向苍茫的远山,幽幽地说:“看来,你真想得到一把好刀。”
  刘晋藏的回答是:“眼睛也伤了,要是连刀子都得不到,就什么都没有得到。”这个让我暗暗羡慕嫉妒的家伙,声音里的绝望能使别人心头也产生痛楚。
  起风了。
  村前的潭水卷起了波浪,不高,却很有力量地拍击着红色悬崖,发出深远的声响。这声音是从过去,也是从未来传来的,只是我们听不出其中的意思罢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类能够听懂这些声音的时代早就逝去了。现在,我们连自己内心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我问铁匠为什么故意让铁屑溅进刘晋藏的眼睛。
  铁匠的回答很有意思。
  他说,因为这个人内心的欲望太强烈了,而不懂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随便得到。
  早上的太阳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整座房子散发出干燥木头淡淡的香气。
  铁匠已经走了,厨房里有做好的吃食:两只热乎乎的麦面馍,一小罐蜂蜜,一大壶奶茶,还有几块风干的牛肉。我想,平常铁匠的早餐绝对不会如此丰富。那女人又来了。我告诉她,眼睛需要奶水的人还在床上。她红了红脸,进去了。我坐下来享用丰盛的早餐。女人过去后,里面出奇地安静,不由我不支起耳朵。先听见女人吃吃的笑声,接着,便是两人不出声的厮打声。女人看来拼了大力气才从刘晋藏手里挣扎出来。我过去时,她丰满的乳房还露在衣服外面。而刘晋藏的脸上,涂满了这个年轻母亲的乳汁。女人掩好衣襟,对我笑笑,走了。刘晋藏慢慢地把脸转向了墙壁。
  走出屋子时,我眼前出现了他与韩月在一起的情形。我想,那时,她肯定不会如此挣扎。肯定不会。走到铁匠铺,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刘晋藏也跟来了,我们什么都没说。铁匠铺里一下就充满了非常严肃的气氛。铁块投进了炉膛,立即被旗帜般振动的火苗包围了,石槽里用来淬火的水被从窗口投射来的阳光染成了金色。盯着坚硬的黑色铁块在炉火中变红变软,心里的块垒似乎随之而融化了。
  锤声响起,太阳特别明亮,天空格外湛蓝。
  锤声再次响起,太阳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蓝。
  第一遍锤声响起时,铁匠手下已经初步出现了一把刀子的模样。村子出奇地安静,红色悬崖倒映在平静的潭水里,而天空中开始聚集满蓄着雨水与雷电的乌云。刀子终于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后一次被投进炉火中,烧红了,淬了火,打磨出来,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乌云飘到了村子上空,带来了猛烈的旋风。铁匠铺顶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风中像羽毛一样飞扬。村里,男人们用火枪,用土炮向乌云射击,使雨水早点落下来,而不至于变成硕大的冰雹,毁掉果园与庄稼。乌云也以闪电和雷声作为回应,然后,大雨倾盆而下。炉子里的刀烧红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爆响。铁匠手一抖,通红的刀子就整个落在淬火的水里了。屋子里升腾起浓浓的水雾,我们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风依然在头顶旋转,揭去头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乌云带着粗大的雨脚向西移动,从云缝里,又可以看到一点阳光了。刀子再一次烧红出炉时,乌云已经带着雨水走远了,雷声在远处的山间滚动着,越来越远。红色悬崖和潭水之间,拱起了一弯艳丽的彩虹。就在刀子一点点滋滋地伸进水里淬火时,彩虹也越发艳丽,好像都飞到我们眼前来了。我看见铁匠止不住浑身颤抖。他嘴里不住地说:“快,快点。”手上却一点不敢加快。刀身终于全部浸进水里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闪着蓝幽幽的颜色。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铁匠冲出铁匠铺,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冲着彩虹举起了刚刚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们眼前,幽蓝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丽的虹彩。
  铁匠跪了很久,最后,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却没有消褪。虹彩带着金属的光芒,像是从刀身里渗出来的。
  铁匠站起来,又咚一声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灿烂无比,铁匠却说木出话来了。
  铁匠中风了。这是造就一把宝刀的代价。从此,这个失语的铁匠就享有永远的盛名了。
  刘晋藏守着倒下的铁匠,我回了一趟城,请有点医术的舅舅回来给他治病。我回家时,韩月还没有上班。她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没有追问我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过去,我为此感到一个男人的幸福,现在,我想这是因为她并不真心爱我的缘故,于是,我又感到了一个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诉她需要一个存折。她给了我一个,也没有问我要干什么。我在银行取了现金,便又上路了。
  一路上,喇嘛舅舅在摩托车后座上大呼小叫。这样的速度在他看来是十分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
  喇嘛的咒语与草药使铁匠从床上起来,却无法叫他再开口说话。而且,他的半边身子麻木了,走路跌跌撞撞,样子比醉了酒还要难看。铁匠起了床便直奔他简陋的铺子。那场风暴,揭光了铺子上的木瓦。后来的两场雨,把小小的屋子灌满了。铁砧,锤子,都变得锈迹斑斑。炉子被雨水淋垮了。红色的泥巴流出屋外,长长的一线,直到人来人往的路边。风箱被雨水泡胀,开裂了,几朵蘑菇,从木板缝里冒出来,撑开了色彩艳丽的大伞。
  铁匠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四五天前,我们还在里面锻打一把宝刀呢。
  刘晋藏采下那些菌子,说要好好烧一个汤喝。
  铁匠从积水里捞出几样简单的工具。
  那把刀,最后是在铁匠的门廊上完成的。他用挫刀细细地打出刃口,用珍藏的犀牛角做了刀把,又镇上一颗红宝石和七颗绿珊瑚石。铁匠脸上神采飞扬,他一扬手,刀便尖啸一声,像道闪电从我们面前划过,刀子深深地插在了柱子上,在上面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刘晋藏想把刀取下来,铁匠伸手没有拦住他。结果,刀刚一到手,他就把自己划伤了。舅舅把刀子甩回柱子上:“这里不会有人跟你争这把刀,这样的刀,不是那个人是配不上的,反而要被它所伤。再说,你总要给他配上一个漂亮的刀鞘吧。”
  刘晋成这才想起从舅舅那里得来的刀鞘,刀和鞘居然严丝合缝,天造地设一般。
  舅舅说:“年轻人,你配不上这把刀子。”
  刘晋藏说:“我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刀才出现,怎么说我配不上!”
  我很高兴刘晋藏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回窘迫的样子。
  铁匠打出了宝刀,因上天对一个匠人的谴责再不能开口说话了。但刘晋藏却一文不名,付不出一笔丰厚的报酬。还是我早有准备,给了铁匠两千块钱。铁匠便把刀子送到了我的手上。这下,刘晋藏的睑一下就变青了。
  我跟铁匠碰碰额头,然后戴上头盔,发动了摩托。
  刘晋藏立即跳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感到他浑身都在战抖。那当然是为了宝刀还悬挂在我腰间的缘故。
  一松离合器,摩托便在大路上飞奔起来,再一换挡,就不像是摩托车在飞奔,而是大路,是道路两旁的美丽风景扑面而来了。这种驾驭了局面的感觉真使人舒服。
  刘晋藏大声喊道:“我以前的收藏都是你的!”
  我把油门开大,用机器的轰鸣压住他的声音。
  他再喊,我再把油门加大。
  在城里韩月那套房子里,他指着这几个月收敛起来的刀子叫道:‘都是你的了!”
  ‘你不心疼吗?”
  “我要得到一把真正的宝刀!”
  “怎么见得你就该得到?”我并没有准备留下这把刀子给自己,只不过想开个玩笑。
  我的朋友脸上却露出近乎疯狂的表情,他几乎是喊了起来:“我这辈子总该得到点什么,要是该的话,就是这把刀子,你给我!”
  不等我给他,他就把刀子夺过去了。
  而且,他脸上那种有点疯狂的表请让我害怕。我还不知道一
  个人的脸会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扭曲成这个样子。之后好多天,
  他都没有露面,没有来蹭饭。平常,他总是上我家来蹭饭的。
  有一天,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韩月说,自从刘晋藏来后,我们家的伙食大有改善。于是,我们就一连吃了三天食堂。连碗都是各洗各的。第四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认了我的错误。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错。第五天,家里照常开伙,刘晋藏又出现了。我们喝了些酒,韩月对旧情人说,她的丈夫有两个缺点,使其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我说,第一,她的丈夫要把什么事情都搞得很沉重;第二,不懂得女人的感情,弄不懂在女人那里爱情与友谊之间细微的分别。
  她为我的自知之明而表扬了我。其实,这两条都是她平常指责我的。
  这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在床上表现得相当陶醉和疯狂,说最喜欢丈夫身上新增了一种神秘感。
  她想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变化。
  但我想,这么几天时间,一个人身心会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
  星期六,照例改善生活,不但加菜,而且有酒。刘晋藏自然准时出席。在我看来,韩月和她的前男友碰杯有些意味深长。当大家喝得有点晕晕乎乎时,韩月对刘晋藏提起她所感到的丈夫近来的变化。刘晋藏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因为我们互相配合,算是都相当富有了。”
  韩月这才知道了那几千块钱的去向,知道我拥有了相当的收藏。
  刘晋藏醉了,说了一阵胡话便歪倒在沙发上。
  韩月拉着我出门,去看如今转到我名下的收藏。
  那一墙壁的藏刀,使那间有些昏暗的屋子闪着一种特别的光亮。要是以一个专家的眼光去看,肯定可以看到一个文字历史并不十分发达的民族上千年的历史。要是个别的什么家,也许会看出更多的什么。
  她悄声问我:“这些都算得上是文物吧?”
  我点点头。
  她又悄声说:“这些刀,它们就像正在做梦一样。”
  “是在回忆过去。”我说,并且吃惊自己对她说话时有了一种冷峻的味道。
  关上门,走到外面,亮晃晃的阳光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又感叹道:“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这些东西。”
  刘晋藏曾经说,这些刀子的数量正好是他有过的女人的数量。我把这话转告了她。
  很长一段路,她都没有再说什么,我为自己这句话有点杀伤力而感到得意。到了楼下,韩月都上了两级楼梯,突然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漫漫沁出湿湿的光芒,说:“是你跟他搅在了一起,而不是我把他找来的,你可以赶他走,也可以跟我分开,但不要那么耿耿于怀。”
  一句话,弄得本来觉得占着上风的我,从下面仰望着她。
  刘晋藏醉眼朦胧,看看收拾碗筷的女主人,又看看我,把平常那种游戏人生的表情换过了。他脸上居然也会出现那么伤感的表情,是我没有料到的。他把住我的肩头,叫他的前女友好好看现在的丈夫,他说:“我们俩没有走到一起,我和许多女人都没有走到一起,那是好事,老头子一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现在我还有什么,我就剩下这一把刀了。”
  他把刀从鞘里抽出来,刀子的光亮使刀身上的彩虹显得那么清晰耀眼,像是遇风就会从刀身上飞上天空一样。
  真是一把宝刀!
  把个不懂刀的女人也看呆了。
  刘晋藏收刀的动作相当夸张,好像要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韩月尖叫一声,一摞碗摔出了一串清脆的声音。
  刘晋藏手腕一翻,刀便奔向自己的鞘子,他的手又让这把刀拉
  出了一道口子。他手掌上的皮肉向外翻开,好一阵子,才慢慢沁出大颗大颗的血珠子。
  韩月叫道:“刀子伤着他了!”
  刘晋藏也说:“刀子把我伤着了!”
  舅舅说过,那些现在已归我所有的刀已经了了尘劫,那也就是说,刀子一类的东西来到世间都有宿债要偿还,都会把锋刃奔向不同的生命,柴刀对树木,镰刀对青草,屠刀对牛羊,而宝刀,肯定会奔向人的生命。这把刀第一次出鞘就奔向了一只手。这只手伸出去抓住过许多东西,却已都失去了。这把来历不凡的刀既然来到了尘世,肯定要了却点什么。现在这样,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现在一个极其平凡无聊的世界上,落在我们这样一些极其平凡,而又充满各种欲念的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过去的宝刀都握在英雄们手里。英雄和宝刀互相造就。我的心头又一次掠过了一道被锋利刀锋所伤的清晰的痛楚。
  我问刘晋藏有没有觉得过自己是个英雄。
  刘晋藏脸色苍白,为了手上的伤口咝咝地从齿缝里倒吸着冷气,没有说话。
  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所以,我对韩月说:“你看,世上出现了一把宝刀,但你眼前这两个男人都配不上它。”
  韩月把她生活中先后出现的两个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坚定地说:“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男人。”
  刘晋藏受了鼓舞:“是这个世界配不上宝刀了,而不是我!”
  这话也对,我想,这个世界上,即使真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男人,也沦入滚滚红尘而显得平庸琐屑了。
  在这种景况下,韩月面对旧情人,又复活了过去的炽烈情怀。这种新生的情爱使她脸孔排红,双眼闪闪发光。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看到她如此神采飞扬,如此漂亮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但要是她马上投入刘晋藏的怀抱,亲吻他手上的伤口,我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表示。我有些事不关己地想,这是宝刀出世的结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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