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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我们这些政治犯也可以走出小牢房,在一个被大墙包围下的大院子里参加集体劳动
了。院子的东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座有射击孔的碉堡。看守把机枪管从射击孔里伸出来,
伸到让我们中间视力最差的因犯也能看见的程度。隔着墙时时可以传来人间的声音:汽
车喇叭声、小孩哭闹声、女人吵架声、警车声……空中还有鸽群飞过的鸽哨声……当我
第一次走到蓝天下,我几乎要晕倒了。那般以往认为使人烦躁的市声,现在都变得非常
亲切而优美如歌。劳动活是砸石子,把那些夜里从人间运进来的大石块砸碎,每一块都
不许超过大拇指甲盖那么大。据说是为了执行最高指示“深挖洞”的需要。当任务传达
下来之后,竟然有几个囚犯激动得高呼万岁。因为如此光荣的任务竟会开恩交给我们这
些罪恶滔天的囚犯,使我们得到赎罪的机会。每一间牢房的囚犯围成一圈坐在地上,一
个人发一只小铁锤,只有拳头那么大,柄是竹片做的,有弹性,不小心就会砸烂自己的
手。大家向监狱长恳求,发还入狱时收缴的皮裤带,好用皮裤带圈住石块,免得砸烂手。
每天收工时,在交还铁锤的同时,交还皮裤带,以防囚犯用皮裤带勒死自己或勒死他人。
这一恳请居然被采纳。从此,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由于铁锤击石声很响,狱友们也可以
混水摸鱼,公然交谈起来。我完全没想到一下子会得到这么多自由!
    我们这个小圈子的话题,是由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女孩引起的。我们一进入这个广阔
夭地就能放眼世界。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西北角上全是女犯。虽然我们这些男女囚犯都在
机枪扫射的绝对射界之内,毫无死角。但所有的男囚犯都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女囚犯,
所有的女囚犯也都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男囚犯。这就是所谓投桃报李吧!那位有着一
脸睡不醒的倦容的96号,一到院子里就精神抖擞起来,完全可以想见他在编纂《欧阳氏
自我批判大辞典》时侯的样子。他立即选择了一个最佳视角,座东南而面西北,一举而
确定了自己的优越地位。是他首先发现在女囚犯中有一个六岁的女孩,也拿着个小铁锤
砸石子。我们首先辩论的是这个小女孩是囚犯,还是她身边那个年轻的妈妈是囚犯?开
始答案是一致的,认为当然是那个年轻的妈妈犯了罪,女儿没人照应,把女儿带到监狱
里来。这是很合情合理的,似乎古亦有之。据书本记载,重庆红岩渣滓洞里就有个萝卜
头。很快,96号就推翻了这个结论。据他从他那个最佳视角看到的是:小女孩胸前挂着
编号,囚犯无疑。而她的妈妈胸前没有挂着编号。不仅无编号,而且没有穿囚服,只是
为了爱干净,把囚服披在一件白色带蓝点的两用衫上,脚上还穿着皮鞋,因此可以断定:
她绝非囚犯。当95号——十五岁的“张国焘”听说还有一个六岁的小囚犯和他同囚一座
监狱的时候,他忽然抽着鼻涕笑起来。但他立即省悟到一个囚犯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笑是
很危险的,一旦被发现就得挨一顿饱打。他总算忍住了。不仅忍住了笑,反而滴了几滴
泪。第一个结论有了,第二个结论是什么呢,我们就象在大学入学考试时面对试卷那样
着急,手里不住敲着,心里象有只小鼠仔不住地啃似的。我们的98号——那位康生都没
猜出的谜说话了。
    “听!俺背后有人正在讲这件事哩!”
    98号的耳朵真顶用。立即我们都象小白兔似地把耳朵竖起来了。98号的背后正是
10046号牢房的那五位:A、B、D、E。那位E正在小声有声有色地讲着。说起来也真怪,
人的各个器官的潜力到底有多大,谁也说不清。那么多小铁锤砸石子的声音,那么多窃
窃私议,加上人间传来的自由乐句般的声音,但我们的耳朵一旦竖了起来,便象雷达扫
描一样,很快就找到了我们捕捉的音响信号,而且象加了“杜比”装置,其余的声音都
被当做杂音滤去了。E说:
    “……总算搞清楚了,我把左右两边听到的加以联系,去芜存菁,去伪存真……”
    D压低嗓门插了一句:
    “你要是早懂得去芜存菁,去伪存真,我不是就不会进来了吗?”
    E说:
    “你们到底要不要听!D!你算什么老账呀!我不讲了,听你的!”
    A、B、C一齐说:
    “听!听!说嘛!卖什么关子!”
    E说:
    “说当然可以,别插话。”
    “毛病还不少!”
    “……这个小女孩叫玲子,六周岁零四十五天半,……”
    “得了吧!”又是D。
    “准确!我追求准确。在她五周岁生日那天晚上,外婆为了给她煮一个鸡蛋在厨房
里忙乎,小宝贝一个人留在房里玩,学外婆折纸。外婆刚刚把煮熟的鸡蛋往冷水里浸,
只听见‘扑啦塔’一声响,外婆以为热水瓶被小玲子敲碎了。这个小祖宗啊!热水瓶胆
正缺货,怎么了得啊!谁知道她进房一看,脑子嗡的一声响:小玲子闯的祸可是太大了!
外婆这时候真巴不得小玲子敲碎的是一个热水瓶,可就不是!……毛主席的宝像成了一
堆碎石膏片。小玲子站在一边,手里拿着个纸叠的船形帽子,象是别人闯了祸那样说:
‘看你,看你,闯祸了吧?’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才醒悟过来,手撑着地爬起来
闩上房门,哆哆嗦嗦找出一张红纸,小心翼翼地把石膏碎片捡起来,嘴里不住地请罪,
包成一包,塞在床底下。然后再把小玲子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边说:‘玲子!你怎
么什么都没打碎,偏偏把他打碎了呢?’玲子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又没想打碎东西,
我是想给毛爷爷试试这顶帽子,我怕他冷。’外婆慌了神,想捂玲子的嘴,结果捂住了
她的眼睛。玲子的声音反而更大了。外婆这才发现她自己的错误,把手往下移。‘玲子!
这可不能说呀!说出去可是不得了呀!你爸爸在新疆劳改,你妈妈在干校,外婆的成份
也不硬实……’小玲子用小手把外婆瘦骨嶙峋的手从自己嘴上硬扯下来,小声问:‘什
么叫成份呀?’外婆叹了一口气:‘你别跟我打岔。你听着,千万别说出去。’小玲子
显然也知道其严重性了,点着小脑袋瓜说:‘外婆,我不说出去。可毛爷爷咋办呢?’
外婆说,‘这你就甭管了,我会处……不!我会……反正你甭管,外婆会帮你向毛主席
请罪……会……’她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词来把这件事说清楚。说着,她帮小玲子脱
了衣裳,把浑身哆嗦的小人儿塞进被窝里。外婆坐在床沿上,一边拍着小玲子,一边叽
叽咕咕地向毛主席请罪。小玲子很快就睡着了。小玲子一睡着,老外婆就开始行动起来,
从床底下拿出那包石膏片,往菜篮子里一搁,挽着篮子就要出门。一想,不对,这时候
挽着菜篮子出去,邻居看见能不起疑吗?不行!她重又放下篮子,拿起垃圾箱,把那包
石育片放进垃圾箱,刚一放进去就意识到这更为不妥,良心上过不去。怎么能把伟大领
袖放进垃圾箱里呢?虽然现在成了石膏碎片,它毕竟曾经是他老人家的宝像呀!万一被
人看见,一翻腾。得!不是剐刑,也是枪毙。这可难为老外婆了,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可又不是哭的时候。想骂自己的女儿一顿吧,女儿远在干校。她也够苦的了,而且什么
也不知道,怪不着她。要是我怪她不该生玲子这个女儿,她也会怪我不该生她。最后,
她实在没办法,拿了个包袱皮包了几件衣服,把碎石膏片夹在衣裳里走了出去。她刚跨
出门就撞上邻居张二嫂,吓得老外婆的心‘格登’一跳,想闪身回来。张二嫂是街道革
命委员会新选的治安委员,警惕性何等的高。‘玲子她外婆,半夜三更还出门呀?’
‘是的,她二婶子,玲子妈有个同事明天一早回干校,我想着给她捎几件衣服,晚是晚
了点,想想还是跑一趟。’‘玲子睡了?’‘睡了。’张二嫂的手一边装着亲热一边往
包袱上捏了一把。老外婆的魂都吓飞了,好不容易把自己稳住,从张二嫂身边走过去。
老外婆在街上象游魂似地走着,经过好多垃圾箱,她都不忍心扔。城里又没有一条河,
河水总是清净些。下半夜,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有条狗从垃圾箱里穿出来,吓得老
太太直念观音菩萨,念到第三遍时才知道自己又犯了罪,连连掌自己的嘴,改念毛主席
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怕鬼出鬼,象真的鬼打墙似
的,老外婆转来转去还在自己家门口的附近。再不回去天就要亮了,夜不落屋,张二嫂
盘问起来更说不清。眼前就是一出门就在街角上遇见的那个垃圾箱,此时不扔,更待何
时?仓皇之际,她把裹在包袱里、夹在衣服中的石膏碎块抖进垃圾箱。四顾无人,就象
扔了一枚炸弹那样,一溜小跑,回了家。家门口没人,开门进屋,玲子还没醒、谢天谢
地!可扔掉了!——罪过!,罪过!是不能这么说的,可应该怎么说呢?她找不到合适
的词儿。外婆和衣睡了,嘴里念叨着:毛主席呀毛主席!明儿上街再买一个宝像回来。
不对!是请一尊,请一尊宝像回来,请您老人家归位……她的心渐渐安了下来,一闭眼
再一睁眼太阳已经老高了,爬起来给玲子穿衣服,洗脸,梳头,开收音机。收音机正在
唱《北京有个金太阳》。再出去排队拿牛奶,再去买菜,又排了三个队才买到三样菜:
白菜、豆腐和鸡脚爪。只能买到鸡脚爪而买不到鸡肉。连鸡脖子也买不到,鸡肉到哪儿
去了呢?鸡腿呢!令人费解,是乡下人不养鸡,单养鸡脚爪?那不是出了怪了吗!有人
说鸡肉装了罐头,可鸡罐头到哪儿去买?国内买不到,支援了亚非拉。原来鸡肉去执行
外交使命去了!为世界革命而光荣牺牲!那么鸡腿呢?鸡腿进了特供点。何谓特供点?
特供者特殊供应也,点者一点点也。可这一点点供应谁呢?当然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
唆!能称得上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有几个呢?当然很少,所以称为点,一点点。中央一
点点,省里一点点,地区一点点,县里一点点。既然鸡腿只为一点点,为什么鸡脚爪这
么多呢?鸡脚爪不是从鸡腿上剁下来的吗?不能说十双鸡脚爪长在一对鸡腿上呀?……”
    E正说得起劲,A把一块小石子准确地丢进他的嘴里。
    “你说到哪儿去了!瞎摆乎!”
    “呸!”E吐了那块飞来的小石子说:“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话说老外婆把菜提
回家,已经九点半钟了,连忙给玲子煮了牛奶,拿了几块饼干,让玲子吃早饭。然后自
己烧点水泡饭。玲子吃得慢,一边吃一边还得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唱样板戏,正唱
到‘穿云海,过雪原……’玲子问外婆:‘穿云海’是什么意思?外婆虽说听过无数遍
也从没弄懂过,回答说:既然是穿,那‘云海’不是褂子就准是裤子,要是帽子就该是
戴了。玲子叼着半块饼干想着想着还是想不通,正要再向外婆发问的时候,外婆放下筷
子不高兴了:玲子!谁家孩子象你,一顿饭吃个把小时,啥时候能革命化了呀!一会儿
里委会还得找外婆去天天读哩!实际上,她怕玲子万一问她:既然‘云海’可以穿,是
灯芯绒还是的确凉呀?再一问她可真对答不上来了。玲子一听说她吃饭慢就化不了革命,
立即把半块饼干塞到嘴里,拍了一下小手,以示完毕。外婆顺势好一阵夸,收拾了碗筷
洗涮去了。洗涮已毕,外婆解了围裙,嘘了一口气,有人敲门,外婆心里明白,里委会
的邱主任(以前叫邱大婶,文化革命以后谁也不敢那么叫了,都得叫她的官称)催来了,
天天读。外婆一边找小板凳,一边应着:‘主任,来了!多对不住,天天让您上门叫我,
学主席著作应当自觉,我呀!家务事多,小玲子一顿饭要吃好几十分钟,我检讨,往深
里检讨!’她刚把小板凳提在手里,门外有人说话:‘妈!快开门。’‘哟!玲子妈回
来了!不是月底咋会放你回来呀?玲子!你妈回来了,快!’说着打开门。玲子妈第一
个先进来,接着进来一屋子人,个个态度严峻。那么多人,没一个出大气的。玲子妈把
玲子抱在怀里,玲子问她妈:‘妈!他们都是谁呀?是我家表叔吧?’玲子妈说:‘别
瞎说。’玲子不服:‘谁瞎说了!铁梅不是这么唱吗!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
登门……’外婆吓得两腿发抖,小声问女儿:‘姑娘,同志们来我们家是为啥事呀?”
玲子妈说:‘我也不知道,一早他们派小车把我接回来的……’这些不速之客,有些是
外婆认识的:张二嫂、邱大婶、户籍警刘同志、玲子妈单位保卫组的汪同志,别的都是
初次见面。她看见张二嫂已经踮着脚尖象革命芭蕾舞剧《红嫂》里的红嫂那样在屋里溜
了一个圆场,角角落落都拿眼睛扫了一遍。一位尖下巴颊的年轻人,未老先衰,头发稀
疏,眉毛若有若无,远不符合样板戏里的英雄标准,但他说出话来能使人发抖。他那单
缝眼从不大睁,而且总是目光向下,盯着你的脚尖,怕你跑了。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全
体鸦雀无声。这一声咳就显示出了他的存在的重要性。他完全懂得必要的停顿是多么有
力量,此时无声胜有声。停顿之后,他说:‘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同志们!’——这句称
呼也可以透露出问题的严重性,在中国,称呼是很有讲究的。称不称同志,几乎等于承
不承认你是自己人。如果称你为先生,就说明你就是资产阶级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如
果只称在场的人为革命的同志,或同志们!说明气氛比较轻松。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同志
们!——这个界线是很严格的。当然不包括玲子妈和外婆在内。那位无产阶级革命派的
权威又说话了:‘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我以公、检、法联合革
委会的名义宣布……’公、检、法联合革委会这个机构是很合中国国情的,公安机关、
人民检察院和人民法院公然成为一体,因为它们过去各立门户,实际上是一致行动,一
个人作主。对不起,我又在加注解了。权威继续说:‘我们破获了一个大案,要案!有
什么案件有这么大呢?有什么案件有如此重要呢?……’可怜的外婆!面如死灰!‘—
—党的政策还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请居委会治安委员张同志提问。‘张二嫂一屁股
坐在方桌角上,开始说话了:‘最高指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此刻
的心情就象四海一样翻腾,忿怒!小心着点!一切牛鬼蛇神,我们要让五大洲的霹雳闪
电照亮每一个角落,把你们的黑心肝、烂五脏都看的清清楚楚!郭郝氏!我问你……’
郭郝氏是谁,就是外婆。她没有名,所以在户口簿上只能根据她娘婆二家的姓写为郭郝
氏,婆家姓郭,娘家姓郝。只有在很正式的场合才有人叫她郭郝氏。她从来还没有听人
这么叫过她,一时不知道叫谁。还是女儿机灵,用胳膊时碰碰她:‘妈,叫你……’
‘到!’——外婆不知道从哪里学到的军事化行动,一双改良脚还并了一下。——‘你
家有没有毛主席宝像?’天啦!这不是败露了,忙乎了一上午,没去再请一尊来。可怜
的外婆,嘴唇抖了一分半钟才出声:‘有!谁家没有毛主席的宝像呀!’——‘你家的
毛主席宝像到哪儿去了?’外婆的脑子全懵了……‘谁,谁,谁知道……咋没了……?’
——‘谁知道?你们家的事谁知道?你知道!’外婆以为没有赃证就可以矢口否认:
‘我实在是不知道……——实在是不知道!’‘我要让你知道!拿出来!’随着话音一
落,户籍警刘同志战兢兢地捧出一个红纸包来。外婆隔着纸就能看见,那正是她丢到垃
圾箱里的一堆碎石膏片,块比较大,只要打开纸包,谁都可以看出他的局部面容的轮廓;
中国人谁不熟悉伟大领袖毛主席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福相,还有下巴额上的
那颗痣。这时外婆的身子摇晃起来,在女儿的搀扶下才能站得住。一闪念之间,她想:
为什么当时没有把它砸碎呢?她当然不敢砸得再碎些,即使让她自己死,她也不敢那么
做。——‘这是不是你昨儿半夜里丢到垃圾箱的?告诉你!我们今天不需要你的口供!
没有口供照样定罪!你半夜三更夹着包袱上街,骗我,说是托人给女儿往干校送衣服。
你托的那个人姓什名谁?家住哪里?你说得出来?你前脚出门,我后脚跟上。革命同志
警惕性很高,一眼就看出你一脸鬼,满肚子鬼,磕磕绊绊,东倒西歪,一句话,我啥都
看在眼里了!在你那反动脑袋瓜刚往枕头上一歪,我已经一片一片地把他老人家请回来
了!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同志们!你们知道我是多么难过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进行到今天,还有这么凶恶的阶级敌人没有被挖出来!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的领袖,
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谁危害毛主席全党共讨之,全民共诛之,全人类共杀之!
你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张二嫂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那个‘也’字一下就翻了两个
八度,就象用铁片划玻璃的声音那样刺耳。群情激愤,口号连声:‘万岁!万岁!万万
岁!誓死保卫毛主席!’外婆瘫倒在女儿脚下,还是那位公、检、法联合革委会的代表
有政策水平,用一双手轻轻地就把口号的狂涛压下去了。——‘扶她起来!让她坦白交
代!交代她的犯罪经过,动机和指使人……’外婆被女儿扶起来,又是眼泪又是鼻涕。
——‘给她一杯水。’这位代表的政策水平更显得高了。外婆没有喝,她号啕大哭地说:
‘我坦白,我交待,我罪该万死!,同志们!’立即遭到很多人的斥责:‘谁跟你是同
志!’——‘首长们!这不是我干的呀!这是……玲子……玲子她闯的祸。她不懂事。
她是个吃屎的孩子!孩子无罪呀!’张二嫂勃然大怒:‘好哇!你把罪责推到孩子身上,
真是个老狐狸!’政策水平高的那位一挥手,张二嫂立即闭上嘴。——‘可以!既然你
说是孩子干的,那我们就问问孩子!玲子呀!你外婆说毛主席宝像是你打碎的,是不是
呀?’玲子一直都在用她那双大眼睛环视着每一个人。她从没经历过这场面,先是觉得
害怕,后来又觉得很有趣。这些大人还会用那种奇怪的声音说话,用那种奇怪的、神秘
的眼睛看人,都那么重视她,所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长时间的、耐心的等待。
外婆全身都是僵死的,只有眼睛专注地盯着她,闪着一种乞怜而又绝望的光。妈妈那既
亲爱又怨恨的目光凝固在她的小嘴上。玲子蠕动了一下小嘴、出人意外地笑了,看看这
个、看看那个说:‘你们说的是什么呀?’那位公、检、法的权威人士连忙用手势给她
进行一番细致的解释,包括它的高矮,它的原料……但玲子回答说:‘不即(知)道。’
真是急死人!外婆突然醒悟过来,对她说:‘玲子!就是毛爷爷!’玲子明白了,有点
羞涩地笑了,右手小拇指戳着脸上的小酒窝说,‘毛爷爷是我打碎的。我给他戴帽己
(子),一碰,就掉到地上了。外婆不让我告诉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就转向了外婆,
外婆又是一阵旋晕。那位权威发话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实事求是。案情已经很
清楚了。主犯是玲子,同谋是郭郝氏,郭云玲——玲子的生母也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
判决如下:郭云玲免予刑事处分,交原单位给予行政处分:郭郝氏在群众监督下扫大街,
以观后效。郭玲子罪行严重,手段恶劣,虽然她态度较好,主动交待。但是!’——他
严厉地把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好象每一个人都是罪犯,然后继续说:‘这样的滔天大罪,
对谁也不能饶恕。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资历有多深,党龄有多长,对革命的贡献有多
大,……’最后,他的目光恶狠狠地落在玲子身上。‘年龄多么小!坚决予以制裁!对
于她,不判刑不足以乎民愤!在量刑上可以从轻。兹决定判处郭玲子徒刑二年,立即执
行。’他的话刚落音,户籍警刘同志上前一把将郭云玲怀里的玲子抓了过来。玲子尖叫
着乱踢乱打。不知道外婆哪来的胆量,扑过去抱住玲子,大声说:‘抓我!是我的罪,
是我干的!’郭云玲也叫着:‘让我去坐牢,让我替孩子去坐牢,反正在干校跟坐牢也
差不了多少。’权威人士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们知道法律的严肃性吗?我们的原则
是稳,准,狠!打击的是真正的罪犯!哪朝哪代有冒名顶替去服刑的事呀!?’郭云玲
请求地说:‘让我陪她去坐牢吧!我陪她,比我在干校里成天见不到她还舒服些,求求
你!求求你!照顾照顾我!’权威人士用拳头支着脑袋,象罗丹的雕塑《思想者》那样
思想了三秒钟,很有魄力地一挥手:‘可以!’从此,也就是一年前,咱们监狱里就有
了一个由妈妈跟着坐牢的最小的女犯。”
    A说:
    “你这一口气真长,不渴的慌?”
    “你给我一碗水!”
    “我只有一泡尿。”
    “你掏出来,你只要敢掏出来,我就敢喝。”
    B说:
    “算了,别扯淡了!E、你又没看见,怎么会说的这么圆?你肯定添了不少油,加
了不少醋!”
    “口头文学嘛!可玲子就在咱们大家眼前,还有玲子妈!说明最重要、最关键的情
节一点酱油醋也没加!不容你不信!”
    C叹息着说:
    “可也是!人就在咱们眼面前……”
    A说:
    “玲子妈左首那个乡下大姑娘怎么进来的?长得还挺俊……”
    E说:
    “哑巴,她和玲子是同一性质的案件。”
    B说:
    “你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呀?”
    “在监狱里过日子,就应该练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不然,你就朽了!”
    “哑巴怎么也……我原以为祸从口出,想当个哑巴,因为哑巴就压根没有声音,你
不但不知道她说了些啥,也根本不知道她想了些啥。想抓她的辫子你也抓不住呀!她压
根就没辫子。”
    “你说的是一方面的理,人不但会说话,还会行动,行错了,动错了,照样出问题。
那个怕领袖着了凉的小玲子并不是嘴上招来的祸。”
    D说:
    “你说说看,这个哑巴犯了哪一条,哪一款?”
    “她是无期……”
    A、B、C、D同时说:
    “这么重!”
    “罪大呀!”
    “什么罪?”
    “同一性质的案件。”
    A说。
    “我们知道是同一性质的案件,案情总不会一样吧!”
    “不好说。”
    B说:
    “你根本就不知道,卖关子!”
    “我完全知道!”
    “那你就说呀!”
    “说就说吧。事情是这样的:哑巴姑娘是个农民的女儿,六年前有一天,她妈叫她
进城赶个集,任务很明确,卖一担柴请一尊毛主席宝像回来。南乡农民挑柴使的是冲担,
两头尖。卖柴很顺利,一这城就碰上了买主。请毛主席宝像也不费事,两块五角全给了
文具店就请到手了。怎么拿回去,哑巴姑娘犯难了,既没个篮子又没个筐,抱在怀里不
好看,一个大姑娘家;头上又顶不住。左思右想没办法,忽然眼睛一亮,看见地上有一
根一尺半长的细草绳,拾起来那么一拴,就吊在冲担尖上了……”
    B说:
    “等等,我还没听明白,那么一拴,怎么拴?拴在哪儿?”
    “就这点不好说,说不出口!”
    c说:
    “嗨!你还有啥说不出口嘛?说吧!我相信咱们这伙人谁也不会再去揭发了,苦头
已经吃够了!”
    “……不说你们还想不到?明摆着,只有一处可以拴草绳,那就是……”E终究没
说出来,只用手往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
    “这还了得,众目睽睽,招摇过市,当场拿获……你们想想,在当时引起的震惊,
愤怒,差一点没把这个哑巴姑娘踩死在大街上……”
    A、B、C、D同时伸了伸舌头,同时说:
    “对她可真是宽大呀!不然……”
    接着就是沉默。我们这一圈也在沉默。我估计大家都在想着E没有完全描述清楚的
特写镜头和波澜壮阔的全景,以及汹涌澎湃的义愤填膺的热爱伟大领袖的人民群众,他
们那高高举起的森林般的手臂,他们的脚争先恐后地踏向十恶不赦的凶犯,怒吼声,号
哭声如同暴风骤雨,实在是激动人心。如果当时我在场,我一定也会向她踏上一只脚,
也会哭喊着向她挥动拳头,也会以一种负罪的心情,为中国尚有如此反动的人而痛不欲
生……当我正沉浸在肃穆的思考之中的时候,收工的哨子响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
么快!急忙站起来,跺着坐麻了的脚。
    我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晚饭后,一个年轻女看守走进我们10045号牢房,使我们全体大吃一惊,她用右手
食指向我勾了一勾。她这一勾就象白无常那一勾一样,把我的魂魄都勾出了窍,完了!
听说有好几个囚犯都是被一个女看守叫出去处决的。我立即开动一切机器检查自己最近
有什么不慎密的疏漏,可能酿成大祸。信息反馈告诉我:没有。可是,没有任何疏漏就
不可能拉出去枪毙吗?这种先例有的是。也可能把我转到单身牢房里去。忽然我也有一
种由于希冀的异想天开:释放?!我站起来问她:“东西要带吗?”她用那根勾过我的
食指摇了摇,我的刚刚冒出来、而且很活跃的希望的火苗猝然熄灭了。我用悲戚的目光
向狱友们示意:永别了!多多保重。一直感到拥挤、气味难闻的牢房,和难以打发的囚
禁的日子,以及这些狱友,个个面皮肿胀得象在泔水缸里泡过的馒头一样。此刻都显得
辉煌、温暖起来,让人恋恋不舍。还有每一个狱友的故事,在敲石子的时候可以听到。
每个人都是一本很有趣的书,增加知识,促进思考,同时也增进食欲。当然,这是一大
缺陷,在狱中一切增进食欲的东西都无异于毒药。当女看守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含着眼
泪象古代的英雄一样,抱拳一拱,一仰头就跟着女看守走出了牢房。无论怎么说,我是
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女人面前应该有个样子。人到了不就是个死嘛!死是什么?虽然现
在我还不知道它的滋味,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都尝过了,回味起来比实际身受的时候要美
妙得多,譬如说和芸茜的关系。死之后还能回味吗?我更重视死之后的回味。我跟着女
看守,可惜我没注意到她的脸,是美,是丑,还是不美不丑?她一进牢门就用手指勾我,
她在我的心目中立即就成为一个死神。对于死神,是无需看她的面目的,只需要看她的
手指。现在即使是狰狞的面目也看不到了,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虽然她穿的是一套蓝色
的不合身的警服,对于一个习画者,大轮廓还是可以看得出的。不超过二十五岁,一米
六二的身材,发育很丰满,腿比较长,臀部浑圆。如果面目不太狰狞,我愿意死之前抱
一抱这个诱人的异性的躯体。从背后,双手抱住她的双臂,刚好捂着她的胸——想到这
儿,忽然觉得滑稽而又酸楚。死到临头怎么还会浮出如此富有生机的奇想?!监狱是通
向死亡的码头,长期不能登上死亡之船,又不能登上生命之岸,看不见任何使人联想到
异性的色彩,更接触不到异性。能够远远看一眼和我们一样穿着灰土色的囚服的女犯,
也还是最近的事。在男囚犯远远眺望女囚犯的时候,才特别感到人的视力太差。同时,
这种远距离的吸引,只能使我们更干渴。我如果没有和女性在一起生活过,可能会好一
些。但十分不幸的是,我和芸茜有过一段蜗牛壳的自由的罗曼蒂克。完全和那些没有一
天不讲一次性奇遇的老色鬼一样,欲火中烧。暗暗发誓,一旦有自由,一定写一本在狱
中的真情实感的书,不管能不能出版。将在书中告诉一切自由的人们:失去自由的人最
感到痛苦和压抑的是什么。一切监狱里的甬道都是漫长的,阴湿的。以前我只在电影里
看到,现在我正在这条漫长而阴湿的甬道上走着。眼前,我紧紧地跟着一个年轻的女看
守。如果把我和她在甬道中走着的情景拍成电影,外国观众一定会期待着一个戏剧性的
暴力的情节。中国观众不会有这种期待。中国的女看守很放心,她身上根本没有武器;
中国当时的囚犯不会把在自己内心预演过多少次的小品真地进行表演。这绝不仅仅是胆
量问题,他们每一个人的心灵里还有一个监狱,那座监狱是与生俱来的。
    我身前的那个女性蓦地停住了,我险些撞到她身上。她推开一个小门,是一间小小
的候见室。她转过脸来对我说:
    “进去!”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不丑,可以算得上漂亮,也许是我许久没这么近地见过女性的
缘故。我能闻到她的呼吸的气息,是那种很亲切的同类中的雌性的气息。她看着我,并
无恶意,甚至还有一丝正常男女之间的那种好感。在她绷着的嘴角上泄露出一点点微笑,
我下意识里突然崛起一股子原始的男性的冲动……但已经迟了!第一,我知道这还不是
死亡之船。第二,屋里还坐着一个人,女性,戴着大口罩,军帽压得很低。女看守对我
说:
    “有人找你外调,问你什么你都要据实说。说实话对你有利,否则你会受到严厉的
惩罚!”
    “是!”我低下了头,一切朴素的自然人的内心,骚动一下就平息了。
    “坐!”女看守指着和那个外调人隔桌相对的一个粗条凳。我走过去坐下,多久都
没坐过椅子凳子了,一坐上条凳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女看守走到外调人
的身边,在她的耳轮上说:
    “你问他吧!我还有事,不陪你了。据我们知道,他很老实,没事……”虽然她的
声音极小,我还是全都能听见,使我确切意识到我的耳朵的灵敏度大大地提高了。我有
点得意地想到:我是一个老囚犯了!我这才知道,我在他们印象里很老实。说明即使在
高压之下,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也是很困难的。我不觉得我是个很老实的囚犯,至少我经
常疯狂地渴望自由,渴望性。在中国,这就是最不老实人的渴望。但他们不知道。
    女看守走了。我低着头等待这个外调人提问。她是来调查谁的问题呢?调查我死去
的父母?他们的问题有转机?调查桂任中?调查宋林?调查朱载志?调查芸茜?她出事
了?但这个外调人迟迟没有发话。我凭感觉知道,她脱了口罩,脱了帽子,梳头。奇怪!
她怎么不问呀!我一抬头:呀!芸茜!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怎么能进到这里头来?”
    “我有很过硬的介绍信,假借外调你父母的死因的名义来的。别问这些,赶快告诉
我你的案情。”
    我尽量简练地述说了我的案情。她皱着眉头说:
    “你怎么会把笔迹落在人家手里呢!要是你口头上对桂任中讲的,再反动也不怕,
你可以赖!你真是太天真!就象三岁的小孩,背着我干这种蠢事……”
    “我出于好心……”
    “好心值多少钱一斤?算了!别解释了!”她叹息着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能把你
拔出这地狱!不知道!这个监狱关的大部分是政治犯!中国没有大变化,你们就别想出
来。判了的和没判的都一样,得把牢底坐穿!我不是吓唬你。”
    “我知道……你觉得中国近期有发生重大变化的可能吗?”
    “很难说,林彪的事不能说不是个大变化。发生了,怎么样?还不是原封未动……”
    “这么说,需要有个更大的变化……”
    “嗯……大变化不是能盼得来的!你这个大笨蛋!只有等……只有等……”
    她泪汪汪地看着我:
    “没瘦,我看是浮肿。我知道你吃不饱。可我没法给你扛一袋馒头。这是几块巧克
力糖,在外面也很难买到……”她隔着桌子把四块巧克力糖扔过来,是五十克一块的。
“快装起来!”
    极度饥饿的人一见到食物,手抖得非常厉害,好几次才把四块巧克力糖从桌上拿起
来塞进裤腰里。
    “告诉你!我要假装让你写一份关于你父母的调查材料,下次来取。可能下一次不
一定能见得到你,特别是单独见到你,几乎没有可能……”
    我把双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她用双手抓住我的手,还是我的芸茜。我的手摸索着
去寻找她的腿,她用手帮助我的手找到它们。我还要找到我在思念中寻找过千百次的、
她身上的一切。她知道,她正要宽容地帮我去寻找,但房门响了。我缩回我的双手,站
起来。女看守和监狱长走进来。
    “谈完了吗?”女看守问。
    “谈完了。”芸茜一边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本材料纸,一边说:“剩下的事就是让
他写份材料了。”
    “没问题,要得急吗?”
    “叫他慢慢写吧!过几天再来取。”
    “行!”监狱长把材料纸接过去再交给我。“你可以回去了。你可以三天不参加劳
动……”
    “是!”我转身走出房门,什么含情脉脉的惜别的表示都不可能了。
    漫长的、阴湿的甬道,女看守跟在我的身后。现在,不是我在看她的背影,隔着警
服想象她的肉体,而是相反。或许她根本没注意,因为囚犯在她的眼睛里属于非人。但
也很难说,我毕竟是个健康的男人,于是我想到:她会隔着我的囚服想象我的肉体吗?
我的肉体在这个穿警服的女人眼睛里是什么样子呢?我真想突然转过头来看看她的脸在
这一瞬间的表情,但我没敢冒险……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
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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