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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难得糊涂


  苏东坡先生的愚鲁政策,千万不能依字面解释,如果依字面解释,则历代下来,林林总总,大小官崽二抓牌,岂不一个一个都是白痴乎哉?呜呼,谁要说他们是白痴,谁连白痴都不如。郑板桥先生曾在这上面悟出“难得糊涂”的学问,早柏杨先生一百年,真是了不起的人杰也。他阁下是清王朝中叶人,酱缸文化一直酱了两千年,才被他戳破了一个小洞,使我们后生小子,有所遵循,诚功德无量,伟矣大矣。柏杨先生从前曾想办一个“做官之道函授学堂”,后来改为“做官大学堂”,改为“官崽大学堂”、“二抓大学堂”,将来会不会四改五改,我不知道,不过不管名称怎么改,我发明的那些种种升官固位的学问,依然价值连城,如果再加授“难得糊涂学”,就更包罗万象。郑板桥先生真算看穿了中国官场,也看穿了酱缸。
  郑先生开宗明义曰:“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糊涂更难。”柏杨先生小时候读之,简直越看越不懂,心里想,聪明当然难,遇到一个算术题,呆瓜算了三天都算不出,而柏杨先生一算就出,是呆瓜这种人值钱乎?抑柏杨先生这种人值钱乎?是该呆瓜有前途乎?抑柏杨先生有前途乎?而郑板桥先生硬是瞪着眼说聪明没啥了不起,反过来糊涂虫倒难得难得,教人拼老命都想不通。
  郑先生的难得糊涂学精义,在于他并不否定聪明。你别看那些高官贵爵一个个脑满肠肥,固无一不是绝顶聪明之人,也必须有绝顶的聪明,才能装恰到好处的糊涂。如果他根本没有聪明,跟猪一样,有啥可取的?如果他的聪明成分不够,装起糊涂来不能恰巧好处,也不会有啥前途。于是一切二抓学问,从此而出。试举一个例子说明,好比说柏杨先生忽然大权在握,可以给你官做啦,有一天我教你去买一块钱的西瓜,并面授机宜曰:“你出得大门,往南走,约二里处,一瓜摊在焉,有个老太婆在那里卖瓜,一块钱一斤,快去快回。”你阁下听了我面授的机宜之后,心中不禁笑曰:“这个混蛋老头,往南走三千里也没有卖西瓜的。”
  然而成败就在这里分晓,心里笑归心里笑,你的嘴脸必须严肃地表示对柏杨先生敬如神明。然后出了大门,头也不扭,径往南而去,一面走一面骂曰:“这一带都是无主乱坟,西瓜在何方?哼,狗屎倒不少。”走了足足一个小时(你如果有雅兴的话,去找妓女小姐风流一个小时亦可),然后垂头丧气回来(注意“垂头丧气”四字,精华在此)。见了柏杨先生,立刻面色苍白,气喘如牛,作愤怒而又害怕之状,结巴曰:“南边没有卖西瓜的呀,我找了一小时,腿都跑断啦。”柏杨先生大怒曰:“混蛋。”你曰:“是是是。”柏杨先生仍大怒曰:“王八蛋。”你曰:“是是是。”这时候你阁下脖子上最好适时地流出点汗水,以示恐慌,双膝最好再努力发一点抖,以示紧张。柏杨先生瞧在眼里,龙心满意,乃曰:“你往北找了没有?”你曰:“没……没有。”柏杨先生曰:“为什么不找?”你曰:“你老人家没……没……没教我往北呀。”柏杨先生乃跳高而开台湾之省骂曰:“干你娘,简直是猪,存心把朕气死,你还有资格做官?锦衣卫,拿了。”于是你诚惶诚恐,如丧考妣。
  写到这里,性急的朋友一定沉不住气,瞪眼曰:“你既教人头也不扭,又教人垂头丧气,弄得如此结果,真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也。”其实妙就妙在这里,盖观察二抓牌有没有前途,不能从他被踢不被踢上看,须从他有没有圈圈上看。这不是说圈里人便永不会被踢,圈里人搞得太恶形恶状,照样会被免职让位,但与圈外人不同的是,圈外人一旦被踢,那是真正的被踢,想再爬起来恐怕是难难难难难难难。而圈里人便不然矣,被踢固然被踢,但过了几时,等到主愤平息,照样有得官做。明白这个原则,柏杨先生虽教锦衣卫把你阁下“拿了”,尽管放心,第二天,我的龙心一想:“咦,他不过脑筋不灵活罢了,这种买油钱不能买醋的人,最忠贞可靠。”说不定马上就派你当军机大臣,你就有得混也。
  我刚才强调“头也不扭”,就是郑板先生“难得糊涂学”里重要的一章,想做官的朋友应特别注意,“头也不扭”的学问大啦,你不扭头,是表示你听活,你如果一扭头,就糟到印度国,会教你后悔得巴不得没有从娘胎里生下来。盖扭头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一扭头,必然看见北边有一个西瓜摊,该摊的西瓜,又圆又大,又甜又嫩。你如果做官艺术非常之高,急忙再把尊头扭回来,假装没看见,也不被别人发现,那算你三生有幸,万一三生不幸,被人发现,打了小报告,说你“心怀叵测”、“奸险阴巇”,你的官就得垮。如果你做官艺术不高,认为柏杨先生不是教你买西瓜乎,往南买固是买,往北买同样是买,何况明知道南边没有西瓜哉。于是你往北买啦,又便宜又好,一块钱买了三百八十斤,吃一口能香死人。柏杨先生大嚼之后,当然对你大加称赞,说不定立刻就升你当吏部侍郎。可是,问题也就发生在这里,当天晚上,夜静更深,我心里想曰:“他能干固能干,但他有脑筋,能判断,而有脑筋能判断,就是一种危险。”想到这里,打了一个冷战。好啦,不用多久,就有一个人抓你的小辫子一摔,你就尊嘴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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