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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官与麻人


  有一种现象,玄妙异常,读者先生天天看报,不知道注意了没有?每一新官出笼,报上必大为卖劲:官大的,报上所卖之劲大,连祖宗三代都写了上去,至于生而不凡,异禀异样等等,更不在话下。官小的,报上所卖之劲亦小,不过登张照片,吹吹他过去干过啥就行啦。一个人当官也好,升官也好,当然热闹一番,不过如果只在圈里热闹,我们没啥可讲,一旦上了报,便与小民有关了矣。柏杨先生每看见报上这类照片,或看见其庄严的姓名,便不由得看发怔,又敬又羡,眼前遂浮起各种影子——有汽车的影子焉,有洋房的影子焉,有《报刘一丈书》上那种“厚我厚我”的影子焉,有《官场现形记》上那种“黄豆汗珠”的影子焉,有出国考察、视察、开会、存款的影子焉,有端起嘴脸训话、教我们小民忠君爱国努力工作的影子焉——便不由得七魄荡荡,三魂渺渺。
  看起来夜叉国对官的介绍,还不够淋漓尽致。只有一点颇为精彩的,那就是官之所以动人心魄,全因为官和物质享受不可分。黄道周先生当初如果不是被清军活捉,而是坐着八抬绿呢大轿,则虽然是他卖了国,当了汉奸,但他的遭遇,你说能相同乎?大汉奸洪承畴先生,史书上只记载他母亲骂他,夏曾佑先生骂他,还有别的几位忠臣烈士骂他,好像人人都在骂他,实际上他那时的官大矣,曰“武英殿大学士”,曰“七省经略”,报上不但登他的照片以及祖宗三代的照片,恐怕连祖宗七代的照片都得往外冒。他阁下驾到之处,所受的荣华富贵,黄道周先生能望其项背哉?
  凡享大福的,都是精通“难得糊涂学”的官,以秦桧先生而论,很多人虽然不肯明言,但心里恐怕都有此一念,当秦桧要比当岳飞容易得多,也舒服得多。北伐不北伐,“二圣”还不还,小民水深火热不水深火热,关俺屁事?尤其是所谓“二圣”,当儿子、当弟弟的赵构先生,都巴不得他们被砍头,秦桧先生又何必念念不忘?可惜宋王朝时代,没有报纸,否则找本合订本看看,恐怕岳飞先生准被攻击得狗屁不值,专栏焉、社论焉、特写焉、正人君子的谈话焉、影印出来的通知叛国证据焉、万人唾骂的通信来电焉,包管天天都是满版。呜呼,当岳飞先生被明正典刑之日,报上一定登出秦桧先生出度啥会,向与会人士,呼吁团结救国的消息,你敢和我老人家赌一块钱乎?
  好啦,最后说一件故事,以告结束。宋王朝初叶,姑苏太守吴伯举先生,被当时的巨号二抓牌蔡京先生非常欣赏,一年之中,连升三级,做到“中书舍人。”他如果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善于昧天良而猛拍马屁,早不得了啦,可惜他竟没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不得不垮了下来。有人为他向蔡京先生讲情,你猜蔡京先生说啥,他曰:“既要做官,又要做好人,两者可得兼那?”咦!
  半个月来,颇遇到一些好心肠的朋友,暴跳如雷曰:“你阁下简直发了羊痫风,竟然说历史上的英雄豪杰都没有好下场,竟然说圣人的格言教训和实践有距离,竟然把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说成一盆酱,竟然把朝气蓬勃的社会说成一个酱缸,岂不是专门泄人元气,鼓励人不当英雄豪杰,怀疑圣人格言教训,轻视中国固有文化哉!这种想法,如果没有影响,倒还罢了;如果发生影响,老头老头,你就心怀叵测,动摇国本,罪不容诛矣。”
  关于“动摇国本”巨帽,从前很少听说使用,最近却颇为耳熟,立法委员过年时借款丑闻传出后,小民略表意见,就被尊为“动摇国本”,可见这玩意好像殷郊先生的翻天印,漫空乱飞,大小由之,厉害得很矣也。不过我想真正“竟然”的不应是揭揭底牌的人,而应是烂扣底牌的人;不应是被踩得“哎哟哎哟”的人,而应是穿着铁钉鞋横冲直闯的人。中华民族最大的危机在于做坏事的人太多,而说直话的人太少。从前闭关自守时代,窝里烂还可以说祖先大人所见不广,如今海运大开,报纸、广播、电视、电影,应有尽有,所见该够广了吧?可是,中国人的脑筋却似乎仍停滞在铁器时代,不但科学上停滞,文学、舞蹈、电影、话剧、绘画、雕刻,无不停滞,还不允许有人从酱缸里往外探头瞧瞧,一有人探头瞧瞧,义和团同志马上拉下尊容,攒拳怒目,吼曰:“既然洋人好,你怎么不拉高鼻子呀?你怎么不去认洋人当干爹?”如此蛮缠不清,就是被酱的后果。嗟夫,洋大人的优点,当然要学,洋大人的缺点,当然不要学,我们奋斗的目标是“现代化”,并不是洋化,不能神经衰弱到那种程度,一提洋大人就屁尿直流,认为柏杨先生要买铁钳拉鼻子喊干爹啦。义和团同志中间,总也有赞美别人的时候,难道说就要马上下跪认干爹乎?中国社会有两个极端,一端是义和团,另一端则是西崽。好像不归于杨,就属于墨。要不然顽固到底,要不然一头栽到洋大人怀里,折腾撒娇。如果有一个家伙想选择选择,判断判断,就等于掉进夹缝,义和团一口咬定你是西崽,而西崽又指天发誓说你是义和团,左边一耳光,右边一耳光,即令不想变成“竟然”,不可得也。
  有一种毛病,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改之?那就是,不管谈啥,准振振有词说中国古代都照有不误。你说“民主”,古时就有“民主”。你说“火箭”,古时也有“火箭”。你说舞蹈、音乐、文学,哎呀,古时更是多得要命,不信的话,古书为证,君不见“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乎?接着解释起来,不是孔丘曰,就是孟轲曰,再不然是诗曰、易曰,以及这个曰、、那个曰,全是古人在“曰”,“曰”了半天,好像真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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