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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伦理观念


  我们说圣人是帮凶,实在是故意温柔敦厚,其实他们不但是帮凶,简直还是正凶,至少,跟有权的大家伙同是共犯。如果有一天中国人的老祖宗盘古老爷大发脾气,要彻查是谁把中华民族糟蹋斲丧成今天这个样子,知识分子的屁股恐怕得先打个稀烂。盖权力是一种汽油,知识分子不但不设法防止它燃烧,反而抢着点火,怎不一发难收乎哉?
  欧洲各国,从专制而民主,是逐渐的,这跟产业革命有关,但并不全靠产业革命。在机器发明之前,洋皇帝的权力就一直受到知识分子的拘束。法国皇帝最最自我陶醉,路易十四先生还吹牛曰:“朕即国家。”好像跟中国皇帝一模一样;但他的威力仍有极限,筹款凑钱时,仍得找人民商量,法国的三级会议虽断断续续,但也只断断续续而已,无法连根拔掉。而英国的荒唐国王,像查理第一,必要时也只有召集国民会议一途。中国恐怕从来没有这回事,盖圣人已经为当权派发明了畸形哲学,曰:“率海之民,莫非王臣,率海之滨,莫非王士。”人民的财产和老命原来竟都是他妈的大嫖客的,怪不得皇帝想干啥就干啥,也怪不得政府官员都成了裸体陪酒的娼妓也。结果是在强大的权势崇拜狂之下,化淫棍为圣贤,化罪恶为纯洁,化大嫖客为天子英明,化下三滥为盖世英雄。呜呼,知识分子对权势心向往之,到了这种丧心病狂的地步,真是没啥可说。
  中国皇帝除了自己的亲爹之外,没有伦理观念(即令是亲爹,如果该亲爹不是大嫖客,伦理观念也很淡)。而中国人也从不敢以正常伦理,规范他阁下。伯父叔父,见了他固然要磕头,岳父大人(皇后之父)见了他,更被不当人子,而这不当人子的岳父大人,只不过一人,其他那些女儿被嫖的老爹(嫔妃之父),还挤不上岳父之列哩。这也难怪,柏杨先生有一天老兴大发,去宝斗里跟妓女小姐混上一混,见了她爹,我能全体肃立乎?翻遍被称为“正史”的二十五史,如果有人能找出皇帝老爷对他岳父大人喊爹的,我就输一块钱。权力好比鸦片,当权派自己已中毒够深,知识分子又光着屁股跪在旁边给他捶背捏脚,他怎能不晕晕忽忽?英国有谚语曰:“巴力门除了变性外,无所不能。”中国没有巴力门,而只有皇帝,于是乎,我们也有谚语曰:“中国皇帝除了变性外,也无所不能。”这种癫痫到了高潮,即令神仙,也都得皇帝阁下封他一封,才能在天上占一个实缺。张天师就是经过这么御封,才呼风唤雨的也。而唐太宗李世民先生东征高丽,坐在船上,恶浪滔天,眼看要沉,大家吓得面无人色,最后还是魏征先生知道节骨眼所在,教李世民先生写了“免朝”二字,往水里一扔,果然立刻风平浪静。
  两个字“免朝”就可使风平浪静,真有资格当“防台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盖龙王爷看见皇帝驾到,慌慌张张前来参拜,如不教他“免朝”,他怎敢擅自回家?(上次美国总统约翰逊先生到菲律宾开会,太平洋风浪大作,据正史说,就是龙王爷朝拜的结果,看样子当一个龙王爷也得对人类各色短命头目送往迎来,真够忙啦。)这固然是民间故事,但糟就糟在它是民间故事,盖权势崇拜的癫病症,已深入人心矣。
  以权势崇拜为基石的五千年传统文化,使人与人之间,只有“起敬起畏”的感情,而很少“爱”的感情。写到这里,准有人嚎曰“我们有‘仁’呀!”提到“仁”,话就得分两方面说:一方面是,有“仁”固然有“仁”,但也只是书上有“仁”,行为上“仁”的成分实在稀薄,所以我们动不动就拉出来亮相的“仁”只能在书上找,很难在行为上找;另一方面,“仁”似乎并不是“爱”,“爱”也似乎并不是“仁”,“仁”是当权派对小民的一种怜恤和同情,乃施舍的焉,赐予的焉,表示慷慨大度的焉,幼稚园教习对小孩子的焉。事实上是,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恭敬”和“恐惧”。有些是由敬生惧,像孩子对父亲。有些是由惧生敬,像娼妓对嫖客,像大臣对皇帝,像小民对官吏,像囚犯对狱吏。君不见朱全忠先生当了皇帝后大宴群臣的节目乎?他哥哥朱昱先生骂曰:“老三,你这样造反,不怕灭族呀?”弄得不欢而散。史书上立刻称赞他哥哥是大大的忠臣,其实他哥哥只是恐惧“灭族”而已。正史上这种节目多的是,任何一件事情,如果剔除了恐惧的成分,剩下的感情就不堪问闻矣。《红楼梦》上,贾宝玉先生对林黛玉女士曰:“我心里除了俺祖母、俺爹、俺娘外,就只有你啦。”我老人家一直疑心这话的真实性。说贾宝玉先生爱他的祖母,爱他的娘,一点不假,如果说他也爱他爹,恐怕问题重重,全书中就是用显微镜恐怕都找不出一星点爱老爹的迹象,而全是恐惧。一听爸爸叫他,就如同五雷轰顶,一个孩子对父亲竟是这种感情,在潜意识里,他恐怕巴不得老头早死。
  起敬起畏的哲学使皇帝和臣民之间、官吏与小民之间的距离,一天一天拉大,皇帝的尊严真的要“升到三十三天堂,为玉皇大帝盖瓦”,臣民的自卑,也真的要“死到一十八层地狱,替阎王老爷挖煤”。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的,也是中国必然要倒楣的一种气质。清王朝准喀尔之役时,一个部落的酋长萨赖尔先生,首先投降,爱新觉罗·弘历先生向他打听敌情,他有一段话,抄在下面:
  目今诸台吉(酋长)皆觊觎大位,各不相干,达尔札以方外之人,篡弑得国,谁肯愿为其仆?况往昔噶尔丹在时,优待下属,亲如骨肉,其宰桑有功者,噶亲酌酒割肉食之,每秋末行围,争较禽兽,弯弓驰骋,毫无君臣之别,故人乐为之用。今达尔札妄自尊大,仿效汉习,每召对时,长跪请命,罄欬之下,死生以之,故旧切齿,其危亡可立持也。
  书上说,爱新觉罗·弘历先生听啦,大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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