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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劳任怨


  中国邮政的信誉和服务的周到,在世界上是首屈一指的焉。有一天我寄一件衣料和一幅丝织的国画给菲律宾的朋友,托人顺便带到邮局,告诉他一定挂号。大概他小儿科出身,舍不得替我多花钱,就海运平寄啦。回来向我报账,我气得发喘,急忙写信去菲律宾,朋友回信发泼曰:“完啦完啦,衣料没有啦,国画也没有啦,能把包裹皮寄来就算天塌啦,阁下如果不是脑筋有毛病,一定是根本没寄,吃吃老朋友的豆腐罢啦。”我想这一次黑锅是背定了矣。想不到一个月后,朋友又飞来一封信,告曰:“奇迹奇迹,包裹原封收到,而且看看邮戳,果然是你说的那天投邮的,足证阁下人格尚未完全破产,殊堪一贺也。”我当时就写信给他,宣布绝交,他来信致训词曰:“老哥,非我信口开河,实在是菲律宾的邮政使人害怕,十寄九失,有时连挂号的都不行,何况没有挂号的乎?阁下用中国邮政来看菲律宾邮政,是你瞎了眼,怎么反怪我哉?”说了半天,还是我没理。
  有些美国留学生常常宣传美国的邮政月亮特别圆,并举例曰:“洋大人写信也好,寄东西也好,很少用挂号的。”这是事实,我从前在芝加哥时,每逢星期三,住校的学生们把脏衣服往小皮箱里一塞,贴上家里地址的信纸条,往收信处一扔,邮差就平平安安地送到他府上,让他那可怜的老娘去洗。而在中国,寄衣服而不用挂号者,恐怕几稀,看起来该月亮果然十分的圆。
  但问题还得深入研究,现在台湾的包裹,固不见得也非挂号不可,你如果不信的话,寄二件衣料到台东一试便知。美国所以挂号少而平寄多,固然是他们邮政的信誉好,但也跟他们邮政服务的态度差劲有关。诺贝尔奖金如果要发给一批任劳任怨的人,中国邮政的工作人员,实在是得之无愧。邮差先生为了一封平信,一投再投,三投四投。抗战时人们的行踪不定,尤其是军队,上个月还在广东,下个月就到河南啦,上星期还在甲县,下星期已到乙县啦。而一封家书在邮政工作人员手里,就像响尾蛇飞弹一样,在屁股后尾追着跑,能跑上十万八千里,然后送到收信人面前。我就经常接到这种锲而不舍的信。盖柏杨先生从前本来是住在台北市通化街的,后来搬到迪化街,再后来又搬到建国南路,再后来又搬到敦化南路。有人说我准吃了耗子药,所以才搬个不停,听起来好像我钱多得要命,其实凡经常搬家的朋友,都没啥了不起,尤其是房越搬越小,汽车越坐越大,不必瞧他的长相,想一想就可下结论矣。
  小民搬家跟大家伙搬家,有所不同,夫大家伙搬家,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就是自己不肯声张,也早有包打听嚷得天下皆知。而且求他的人也多,自然行迹昭彰。至于小民搬家,则神不知鬼不觉,抽出一个星期天,天不亮就起了床,一辆三轮车,在鸦雀无声中,转移了阵地。所以如此神秘,乃是怕巷口那个杂货店老板一旦瞧见,上前扭住,非讨三个月前那瓶酱油钱不可,就太煞风景矣。故一直到今天为止,通化街及建国南路一带小店的臭账上,还留有柏杨先生光荣的记录也。
  可是小店虽然找不到我,邮差先生却有猎犬的鼻子,只要一闻,即能追上,因之就不断有信从原地转来。有时候即令把地址写错啦,邮差先生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也能送到我手上。不特此也,君不见台风时邮差先生在激流中奋勇挣扎,只不过为了送一封限时专送乎?那封限时专送可能有天大的急事,也可能屁事都没有,但邮差先生并不管它,只要贴上邮票,就拼命照送,翻山越岭,涉河渡海,直到找到受信人为止。呜呼,只花五毛钱,就能把一封印刷品想送到哪里就送到哪里,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哉?
  美国邮政可能是安全的,但他们的服务态度,恐怕实在是有点恶劣,跟中国邮政局提鞋都不配。那些大学生把衣服箱子用平邮寄回去,大家只看到荣誉的一面,没有看到不荣誉的一面。如果谁把衣服挂号寄回去,他到学期终了,恐怕连家都不敢回,回家后准挨老头臭骂。东方各国,写信寄钱,好用挂号,中国人在美国,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国内同胞挂号信。美国邮差的腿,天生尊贵,一步都不肯多走。居住在城市还好,居住在乡镇,每家都得在马路边设立一个信箱,邮差先生就把你的信投到该信箱里。你阁下假若以为你府上只不过距马路一分钟路程,送到家准没问题,恐怕你一辈子都接不到信。如果想接到信的话,就得天天去邮局,满面堆笑曰:“对不起,我是刚从中国来的,对贵地十分生疏,还没有置邮箱,我的名字是张老大(或‘查理·张’),是不是可以允许我看一下有没有我的信?”哀告已毕,遇到心肠好的,就教你查一查;遇到心肠硬的,看你是有色人种,半天连头都不抬,惨矣。
  一封挂号信能教收信的中国同胞把腿跑断,如果他幸而有汽车的话,也能把轮胎跑出一个窟窿,盖信箱里放着一张邮局字条,通知你说,有一封航空挂号候领,请阁下于三天内前来,过期就加收保管费,七天不领,退回原处。普通情形,邮局总在五六里之外,届时或烈阳如火,或大雨倾盆,一来一往,不如上吊。于此附带奉告有心之士,如果想坑坑在美国的朋友,或想整整在美国的情敌,不妨多写几封挂号信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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