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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部电影说起


  最近台北上演了几部电影,都在探讨“结婚”、“同居”问题,其中的一部是《不结婚的女人》。
  ——用不着打听,它是外国片。台湾拍的电影也好,电视也好,大多数都在风花雪月和神怪中打滚(严格地说,另没有武侠小说,只有神怪小说,电影电视现等而下之),虽然也有几部探讨社会问题的名片,可是又堆满了教条口号,把观众看成一大群呆瓜,如果不耳提面命,就看不懂。看外国探讨社会问题的电影,就不必担心有这种起鸡皮疙瘩的镜头。它用情节显示一切,因之,柏扬先生推荐读者老爷,如果买得起门票,理应前往一观。
  《不结婚的女人》,事实上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女主角在一家画廊担任打字员,大概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夫妻恩爱愈恒,安全、温暖、生活优裕。直到有一天,当她兴高采烈地跟丈夫商量如何如何度假时,丈夫却正色告诉她,他已另外有了女朋友,是一位比女主角年轻,只有二十五岁的女教习,而且决定先行同居。女主角一霎时天崩地裂,但她仍镇静地离开,走到她丈夫看不见的墙角,才大口呕吐。
  这是一个转变,离婚像一把巨斧,把人生砍成两段,她要从砍断的地方重新学步。这事说起来写起来,稀松平常,做起来就千辛万苦,任何刚强的人都挡不住突然间呈现到面前的寂寞,以及迟暮之年,青春老去的恐惧。对爱情甜蜜的回忆只有更增加爱情的厌恶。还有性欲的困扰,使她举目茫然、焦灼悲哀。她向心理医生诉苦曰:“我已七个星期没有Sex啦。”心理医生了解,那并不仅仅是Sex,而是孤独的情意结,告诉她放弃内咎,去另外找男朋友。她吃了一惊,但心理医生曰:“人,总是人。”
  于是女主角突然醒悟,不是醒悟她可以乱七八糟,而是醒悟到她的独立自我。当天晚上,她就去酒吧,找到一位过去曾经打过她主意,而她又瞧不起的一个家伙,直截了当地曰:“带我到你的地方。”之后,当该家伙邀请她明晚再来时,她平淡地曰:“我对你没有任何承诺。”不久,她跟另一位画家恋爱,情同夫妇,但她拒绝结婚——她不再相信结婚可以保障安全。她跟以前判若两人,一个时代的新女性诞生,她不再是贴到男人身上的狗皮膏药,更不是丈夫专用的“高等妓女”——受过高等教育,有高贵身世,丈夫喜欢时宠爱有加,丈夫变心时弃若破鞋的高等妓女。她心理上完全独立,跟臭男人一样的完全独立。
  这部电影给我们最大的启示之一是,所有在电影上出现的女配角和男配角,都遭遇过婚变,只有一位老奶保持她的婚姻,但她付出的代价是,她必须含垢忍辱,用种种方法,对丈夫的外遇,假装不知道。夫工商业越发达,离婚的比率越高。不要说顶尖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离婚率已达百分之五十,纵是后起之秀的台湾,也不得了。《中国时报》记者蒯亮先生,在今年(一九七八)五月二十日该报上,曾有一篇报道:去年(一九七七)一年,台湾有“十五万四千四百八十三对新人,走向红色地毯的尽头。同时,也有九千一百四十二对怨偶,从红色地毯尽头又走了回来。结婚跟离婚的百分比,高达十六点八。”这是去年(一九七七)一年,今年(一九七八)如何,希望蒯亮先生能再为我们作一统计。柏杨先生乃半仙之体,所以依我的阴阳八卦,除非经济成长率停顿,离婚率一定比去年(一九七七)增加,而且有一年比一年增加的可能性。蒯亮先生在报道中说,有些官儿把离婚的原因归罪于社会的浮华奢侈。用这一点点学识当官唬人,足足有余,用之于解决离婚问题,恐怕是漂白粉洗乌鸦,无济于事。离婚之所以发生,跟社会的浮华奢侈没有定律的因果关系。而且幸好没有定律的因果关系,如果真有定律的因果关系,那就更糟,等于直截了当地招认根本无法解决。盖只要是自由经济社会,浮华奢侈就不能避免,如果能避免,那就不是自由经济社会,必须重敲锣,另开张,建立统制经济社会矣。现在任何一个人如果有了银子,他想买一台电视,就可买一台电视。他想买一辆汽车,就可买一辆汽车。同样的,他想泡迷死,只要有迷死愿意跟他泡,他就可照泡(老奶也是一样,她想泡臭男人,只要有不怕死的愿意跟她泡,她也可照泡)。如果规定他的钱不准用来买某一种东西,或必须用来非买某种东西不可,那就得实行“粮票”、“电视机票”、“汽车票”制度,属于另一个天地。
  离婚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老问题,远在公元前二世纪,朱买臣先生因为太穷,贤妻大人就要求离婚,那时还没有“离婚”这个含意平等的名词,所以朱夫人要求朱先生把她“休”掉。以致演出京戏上“马前泼水”的故事,对不肯安于贫贱的老奶,倍加讽刺,并教育一些有反抗心的老奶,忍受到底,万勿蠢动。问题是,一个不能使妻子温饱的丈夫,却大言不惭地猛吹他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实在教人生气。朱买臣先生幸而以后发达起来,但这种人却不一定非发达起来不可。我们无意讨论这件事的是非,而只是说,即令在古时那种非常不浮华不奢侈的社会,离婚照样出现。不但古之时也,连严厉反离婚的英国王室,最近也向时代屈膝。想当初,英王爱德华先生因坚持跟离过婚的辛普森夫人结婚,而被逐下金銮宝殿,成为人们最崇拜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一代情圣。可是到了今年(一九七八),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妹妹玛格丽特公主,和女王的堂弟梅克尔亲王,却先后起义,把这个严厉的绝不容忍离婚的传统踢了个倒栽葱,把老公老婆,赶出大门。
  反对离婚最激烈的莫过于天主教,教皇保罗六世在世时,躺在病床上,还发出正义之声,指责离婚是“致命的道德堕落的指标”。然而就在他阁下御驾所驻之地,人口百分之九十是天主教徒的意大利共和国国会,却通过了离婚法案,使“意大利式离婚”——谋杀——成为历史名词。嗟夫,结婚的基础是爱情,爱情一旦乌有,基础已溃,而偏不能离婚,用法律和古老的道德来维持婚姻的虚架子,真是危险万状。丈夫也好、妻子也好,本来亲亲密密,如漆似胶,一旦成了摆不脱、甩不掉、打不烂的吸血蚂蝗,不仅是不必要的,也是后果堪虞的也。吾友王尔德先生曰:“男女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事实上有些人一直到离婚,对配偶都不了解,所以我们认为是这样的:男女由爱情上升而结合,因爱情消失而分开。当爱情上升时,谁都挡不住他们的结合,如果贵阁下跟一位如花似玉或青年才俊,爱得天昏地暗,要举行结婚大典时,柏杨先生拍马而上,嚎曰:“结不得呀!”我想准被揍扁,而且没有一个人同情我老人家的苦口婆心。可是,如果贵阁下跟对方的爱情消失,恨得咬牙切齿,非离婚不可,柏杨先生经过上次教训,觉得还是顺着贵阁下的心意为妙,帮腔曰:“对啦,对啦,离了好,离了好。”遇到卫道之士,砰的一声,把一项“破坏家庭”的帽子,扣到我尊头上,我这把老骨头,就有拆散的危险。
  去年(一九七七)三月,华盛顿两位美国佬李维兹先生跟梅耶先生,互相交换杀妻。李维兹杀妻的目的是想跟另一位老奶同居,梅耶杀妻的目的是想得到美金十万元的保险费。这真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凶案于一个月后破获,两个恶棍自有他们的下场。然而,我们想到的问题是,用结婚制度来保护的那两位可怜的妻子,最后却反而因结婚制度得到惨死的结局(李维兹的小女儿也一并丧生),站在她们的立场,如果选择离婚或被杀,恐怕宁愿卷铺盖,也不愿挨刀。在这种情形下,竟然有保罗六世这样的卫道士,英勇地攻击离婚是不道德的,心肠未免过度毒辣。只顾板着嘴脸出售自己认为的道德,不管别人的痛苦和生命,他自己不但是不道德的,而且简直是丧尽天良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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