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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不掉”泥沼


  人就是人,不是物。人的特质是有灵性,有感情,有智慧,和有选择爱情的能力。物就不然啦,它啥也没有,砍它一刀它不会叫,踢它一脚它不会跳。所以围棋第一等高手,看他在棋盘上妙计百出、左包右抄、前埋后伙,把对手杀得双膝下跪。可是,如果教他真的去指挥作战,恐怕准成为“带汁诸葛亮”,除了泪流满面,就是满面泪流。盖棋子是“物”,往那里一放,虽然陷入重围,仍笃定泰山。贵阁下阅棋多矣,有没有见过紧急之时,棋子忽然生脚,溜之乎耶?有没有见过全军覆没之际,棋子忽然号陶大哭,声震四野乎耶?一局棋罢,各归原位,仍是棋子。而战士们一旦被“砰”的一声,就永远消灭。下局棋用的仍是上局棋死掉了的棋子,而第二次战役用的却不再是第一次战役死掉了的战士也。
  人跟物的差异,十万八千里。汤明昭女士把夫妻的一方,用“物”来比喻,心理上先已不把人当人,只当可供用的东西。丈夫也好,妻子也好,绝对不是“一件衣服”、“一支笔”、“一把梳子”。贵阁下嫌衣服太宽,可剪之使窄;但贵阁下如果嫌丈夫或妻子太胖,恐怕无法挥动大斧,削下几片人肉。贵阁下刚写罢一篇盖世名著,把原子笔往桌上一摔,摔成两截,没人说话;但贵阁下如果把丈夫或妻子一摔,不要说摔成两截啦,就是头上摔出一个大包,恐怕后患就够无穷的也。贵阁下懒惰成性(或勤快成性,天天去理发店马杀鸡),三个月不用梳子,关在铁匣里,毫无怨言;但贵阁下如果把丈夫或妻子关起来,恐怕三天部会成为报上头条新闻。
  汤明昭女士认为婚姻关系只要“定于一”,对方就“一定更加珍惜”。呜呼,这只是“人”和“物”的关系,不能闭着尊眼推理,认为“人”和“人”的关系也中如此这般。柏杨先生小时候,曾有一项奇遇,柏府附近,有条深可没顶的小河,一位青年才俊把两个大葫芦绑到腋窝,往水里一跳,竟然浮了起来,游到对岸,观众掌声雷动。他想,如果把大葫芦绑到腰窝,岂不是上半身全部露出水面,更悠哉游哉耶,于是果如所料,观众再度掌声雷动。他就又想,如果把大葫芦绑到脚底板,岂不是简直可以踏水而行,在水面上健步如飞耶,于是,只听“扑通”一声,这次没有要如所料啦,观众也没有掌声雷动,而是一阵惊叫,七手八脚地救人,盖该青年才俊跳到水里之后,头重脚轻,大葫芦上浮,尊头下降,来了个倒栽葱节目,水面上只见两个拼命挣扎的大葫芦,不见人踪。等到好容易把他阁下救出,已淹了个半死。
  汤明昭女士用的似乎是这种大葫芦逻辑,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认为也可以应用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尤其是夫妻之间的关系上。一个人拥有世界上唯一的一块宝石,当然百般爱惜,不是至亲好友,连瞧一眼都棉花店失火,免谈。可是在婚姻上,如果某一个女人,铁定地属于某一个男人,或某一个男人,铁定地属于某一个女人,不但不见得发生“一定加倍珍惜”,恐怕反而更不珍惜。原因很简单,在传统的男性中心社会中,臭男人力大地穷(包括体力和财力),一旦发狠曰:“我珍惜你是你的福,我折磨你是你的命。”结果老奶得到不是加倍地珍惜,而是大葫芦朝上,加倍地倒栽葱。
  吾友丹扉女士曾画龙点睛地说过:在有些女人眼中,丈夫会跑掉,而老爹跑不掉,所以对丈夫百依百顺,对老爹就五雷轰顶。在有些男人眼中,娇妻会跑掉,老娘比老爹更跑不掉,所以娇妻的重要性也同样地后来居上。丹扉女土是为探讨孝道而写的,柏杨先生借来说明我们的论点,夫父母子女间的天伦的爱,父母揍子女而仍爱子女,子女忤逆,也不能使父母改变心肠,亲情似海,十指连心,怎么跑都跑不掉焉。而夫妻之间是人伦的爱——“跑不掉”的爱,本质上绝不可能,因为色不可能,所以危险万状。父母子女之间“跑不掉”,有先天的无尽爱心在支持,夫妻间一旦陷入“跑不掉”泥沼,那只有哀哀一生。
  今年(一九七八)十二月十五日台北《联合报》,有一则新闻,照抄于后:

  彰化市一位苦命女,家庭贫困,国民初级中学毕业后,到一家纺织厂工作。工厂小开看她容貌不错,千方百计追求,对方父母也在旁协助,使她与小开发生关系。当她知道已怀孕时,对方同意结婚,保证全心全意爱她。但是,结婚之后,立刻就变了。丈夫开始对工厂中其他女子动脑筋,丑闻时传,为了面子,她都忍了。而丈夫好吃懒做,不出数年,工厂倒闭,丈夫就在家睡觉吃饭,一点不为孩子着想。她只好背着孩子,住到娘家,每天到一家工厂去做工,维持家用。谁知她的丈夫趁她外出工作之际,偷偷把一儿一女带走,晚上并派一名打手威胁,要她继续工作,否则不准她与儿女见面。(柏老按:这是中国社会恶传统的一部分,用儿女作为夫妻间斗争的工具——有些恶棍,还扬言要杀儿女来迫使对方屈膝。比起《不结婚的女人》的女主角,你以为如何?)苦命女为了生活,只好继续工作。前天,她偷偷找到丈夫的住所,发现一双儿女蹲在楼梯口,饥寒交迫,满身脏兮兮。母子三人相拥痛哭,儿女震于父亲的淫威,不敢随母亲走。苦命女写信给辅仁大学同舟社法律服务部求助,她希望能跟丈夫离婚,并愿抚养一双儿女。

  同舟社毫无办法,只抖出几条“六法全输”给她,唯一的办法,只有盼望那位鸭子屎丈夫振作。问题是,该鸭子屎丈夫振作起来,固然称心如意,可是振作也者,并不那么简单,看情形他一竿到底,硬是蛮干啦,“反正你跑不掉”。谁都救不了她。
  去年(一九七七)十一月二十五日台北《新生报》,也有一则新闻:二十一岁的另一位苦命女,一九七四年嫁给台东县的詹顶顺先生,就不断遭受丈夫的毒打。一九七五年,詹顶顺外出服役。公公婆婆继续努力,把她赶出大门。苦命女只好带着四个月大的孩子去当店员,可是两个无耻的公婆,却反过来伸手向她要钱。一九七七年,苦命女又怀了孕,恶公恶婆知道后,恐怕影响她的店员工作,失去财源,就强迫她堕胎,然后像押解人犯一样,把她押解到高雄市瑞呈旅社,交给老板娘黄甘草女士,胁迫苦命女卖淫。还由保镖郑发先生充当监狱官,不准她行动自由。
  这件事的结局,比同舟社有劲。苦命女终于逃走,一串狗男女,全部入狱。呜呼,幸亏她跑掉啦,如果她“跑不掉”,谁也救不了她。
  人际之间的关系,跟“人”“物”之间的关系不同,婚姻要靠爱情维持,不能靠“定于一”、“跑不掉”维持。一旦只靠“跑不掉”,这姻缘就不是好姻缘,而是恶姻缘矣。夫妻间没有了爱情,代之而起的,小焉者互不关心,大焉者恐惧、厌恶、轻视。于是,轻的红杏出墙或蓝杏出墙;重的天天铁公鸡、大打大骂;更重的,不是自己牺牲终身,就是兴起杀机。尤其“物”可能仅只有一个,而男人女人却到处都是——除了丈夫,还有别的男人;除了妻子,还有别的女人——所以对方有随时“跑掉”的可能。而正因为有这一种可能,婚姻才有幸福,盖要想使对方不跑掉,不能乞灵于“定于一”思想,只有靠不断地培养爱情。正因为不是“定于一”,才能更加珍惜,否则的话,你不珍惜丈夫——或你不珍惜妻子,自有人珍惜他。
  好啦,我们再请教卫道士,对上述的那两位苦命女,认为她们是离婚好耶?或认为被糟蹋到死好?我们一定要听听答案,这答案可显示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可显示一个人是充满了人性,或充满了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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