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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托人带东西


  八○年代第五愿是——不再托人带东西。
  四世纪晋王朝时,殷洪乔先生当豫章郡(江西省南昌市郡长太守),从京师建康(南京)出发,走马上任——当时却是走船上任。盖小舟过长江而上,穿过鄱阳湖,便到目的地。很多朋友托他带信,大概都是竹报平安的家书,有百余封之多。他阁下一一接受,可是船刚离开京师,还没进入长江,只到了石头(南京北郊),就把那些信件,统统投到水里,念念有词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俺殷洪乔可不给人送书邮。”此公行为恶劣,教人油然而兴把他屁股打得稀烂之感。
  想不到二十世纪,柏杨先生出,历史重演。我于五○年代,曾赴日本一游,既然观光上国,难免逢人夸耀,临行的前一天,一个朋友驾临柏府,拍肩膀曰:“老头,我有一点小东西,拜托你带我给在东京念学堂的小犬(小犬,他那宝贝儿子是也,由此称谓,可知他仍是老派人物),你意下如何?”我曰:“那还有问题,拿来拿来,为朋友两肋插刀都干,何况一点小东西乎哉。”他蹦跳而去,当晚,一点小东西送到,竟是各重约二十公斤的两大篓柿饼。按照那时飞机规定,每位乘客的总重量不能超过一百公斤,看情形我势必砍掉两条尊腿,才不致超重。当下也不言语,翌晨出发,拐了个弯,就把它统统投到淡水河里,并效法殷洪乔先生,也念念有词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俺老人家可不给人当冤大头。”
  ——殷洪乔先生干的那一票,古书上没有提到以后怎么交待,只提到成了佳话,载诸史册。而我干的那一票,却后患无穷,“小犬”因没有收到柿饼之故,“老犬”打上门来,跟我对骂了两个小时,才悻悻而去,到处宣传我不是人,盖“为人谋而不忠,与朋友交而不信”,比殷洪乔先生还要教入切齿。
  这是二十五年前的盛事矣。就在去年(一九七九年),柏杨夫人前往美利坚,既然仍是观光上国,我忍不住又到处乱嚷,结果主顾云集,托带东西,足有七八九十箱。而且客户如天花散花,有的在旧金山,有的在洛杉矶,有的在西雅图,有的在芝加哥,有的在纽约,有的在华盛顿,有的在达拉斯,更有一位在佛罗里达州的丹巴。尤其教人瞪眼的,一个朋友的女儿嫁到墨西哥,住在赫摩巴洛,赫摩西洛距美国边界足有一千公里,但老娘坚持就在隔壁,她曰:“阿巴桑呀,既然出门,就要散散心呀,我女儿有六个娃儿,你去帮忙带带也好。”于是不但带东西,还多了带娃儿的任务。主顾鸟兽散后,屈指计算,如果一一送妥,马不停蹄,也要一月,机票钱够我老汉吃一辈子矣。而且,实在不能想象,专程丹巴、赫摩西洛一趟,只不过送两年衬衫和二十个皮蛋,客户顶多握手一番,道谢一句,恐怕连顿饭都没得吃的(除非她开恩准许给她带娃儿)。呜呼,万里迢迢,敲门而入,鞠躬而出,枯立街头,不知何处投奔。把朋友置于如此窘境,实在抱歉,万一客户不在,度假去啦,是蹲在门口干等乎?抑原封带回挨骂乎?既无明文规定,就更两难。想前想后,老妻泣曰:“这该如何是好?”如在从前,我就仍是老规矩,淡水河见。现在比较老奸巨猾,不敢再有此念,于是连夜打包,就在台北邮寄。到了今天,总算纸仍包住了火。只是那邮费,着实可观,每一想起,心如刀割。
  然而,代为邮寄并不是万灵手段,主顾如果出奇制胜,来个泰山压顶,跑腿的立刻就土崩瓦解。我有一位女学生,在台北某学堂当教习,春节返新加坡省亲,大包小包,全是托带之物,皮箱纸箱,尽都托送之礼。新加坡地方小,挨户传递,固也没啥。然而就在登机之前,她的顶头上司——大概是校长之类,忽然差了一位工友,送到一个用玻璃宝匣装的细瓷观音像,有半人之高,传言曰:“假使没有困难的话,顺便带给某某某。”柏老当时就主张硬塞进行李袋,压碎也好,挤碎也好,反正不是你压你挤的。但女学生不肯,只好像捧一个定时炸弹似的,小心翼翼兼龇牙裂嘴,捧着它飘洋过海。
  夫古之时也,交通不便,旅行艰难而且危险,一个人经商在外,或到远地做官(专门东看西看的观光朋友,似乎只有徐霞客先生一人),就如石沉大海,是死是活,消息杳然。一直到十九世纪末叶,还是如此。《阅微草堂笔记》上就有一则故事,一个河北省人到两千公里外的云南当省长(知县),该县长得罪了他手下的一名仆人,仆人老爷为了报一箭之仇,就悄悄溜回河北,宣称县长死啦,没钱运柩,他只好回来求救。呜呼,该县长家,本来贫苦,好容易弄到一官半职,势利眼有厚望焉,马屁出笼,他家才算初享温饱,一听恶耗,势利眼一哄而散,不要说运柩啦,连日子都过不下去,悲悲惨惨,不在话下。三年之后,县长老爷高升知府,派专人送银子回家,全家才大喜若狂,势利眼再重新集合(对那仆人狠狠揍了一顿没有,书上没话)。这桩传奇性的悲喜剧,是一个尖锐的例证,说明从前托朋友带东西也好,带封信也好,不但有必要,而接受请托,也是崇高的助人品德。是以殷洪乔先生屁股,理应打得稀烂。
  问题是,自从邮政建立,火车汽车,飞机轮船,连穷乡僻壤,都无远弗届。实在想不通,为啥还要托带两篓柿饼和几件花衬衫,柿饼是不腐之物,衣裳更是不坏之体,用海运寄,同样可以到达,却存心要把朋友当作牛马。然而最奇异的,还有带信之举,信又是封口的,万一里面谈的是贩毒、绑票、勒索,或其他要命的政治上的禁忌,一旦“案发”,纵是一百张尊嘴,都分辩不清也。国内航空邮资不过三元,欧美地区航空邮资,不过十二元,并不是沉重的负担,却存心教朋友把筋都跑断。所以柏杨先生虽把柿饼投到淡水河,因理直气壮,屁股可免。至于代他们投邮,更属大慈大悲,还应得奖才对。
  事实上,不仅从国内带东西到国外,纵是从国外带东西回国内,灾难同样惨烈。而且也不仅托带东西,还有托买东西,节目更是热闹。跑腿朋友从香港买到后,却在海关没收啦,好吧,怎么交待吧,主顾交给你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你却交给他一张没收单或保管单,恐怕三十年交情,立即废于一旦;幸而过关斩将,呈现到他阁下面前,“哎呀,俺不是声明要翠绿的呀,你怎么买墨绿的呀?俺不是说要三十八寸的呀,你怎么买三十九寸的呀?”面色如铁,痛不欲生。跑腿的只好退钱,如果不退钱,三十年交情也准泡汤。但是,惨不忍睹的还在后面,那就是上海式“闲话一句”型的主顾——“拜托,带瓶巴黎最好的香水,多少钱回来照付。”跑腿的立刻就得成为腰缠万贯的大财主,胆敢故意装穷,说“没有钱”,那就是瞧他不起,天理不容。千辛万苦买了回来,主顾一把抓到手里,“克丽丝汀迪奥,就是它,就是它,有眼光,有眼光。”一看发票,花容失色,喊曰:“你说啥,五千八百元,上个月迷死王带的一瓶,才一千八。”要想维持这份友情,就得倒赔四千,而且还成了登记有案、恶名昭彰的诈欺未遂犯。
  现在,观光护照开放,人人都可出国,但这种托带东西,托买东西的传统文化,仍炽烈如昔,几乎砸到每一位跑腿朋友的头上。拒绝吧,情断义绝,一旦倒毙街头,狗都不理。接受吧,实在力不从心。每到一个地方,光也不敢观,亲也不敢探,一头就撞进百货公司,一面采购,一面心里嘀咕,不知道称不称主顾的心,满不满客户的意,至于送货到府,更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好容易万事已毕,又要赶赴下一站矣。
  带点东西也好,买东西也好,送东西也好,本来是丁点小事,但这些丁点小事,却足使跑腿的朋友叫苦连天。这是一种只想到自己,没想到别人的私心作崇。朋友的可贵,在于互相帮助,即令不能帮助,也不要平空增加对方的困难。柏老常听有些人叹曰:“当一个中国人,真是太累。”大累不必说啦,仅只带东西买东西小累,就能累死。
  我们盼望的是,每个中国人都应有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的教养。珍惜友情,爱护自己所爱的人,除非必要,不再轻易托人带东西买东西,这是一个开端。呜呼,别把自己的面子,建立在困扰别人的行为上,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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