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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也好


  “订婚”这玩意真是最有意义的举动,盖订婚者,以结婚为目的而订定的预约也。好像分期付款似的,先付出一部分,等到结婚之日,再付出剩下的一部分。古之时,在拘束力上,订婚和结婚简直没有分别,尤其在孔孟之徒及儒家当权之下,做女人大苦特苦,订啦就等于结啦,从未谋面的未婚夫一旦翘了辫子,未婚妻不但得悲哀逾恒,还要守节不嫁,才算得上“节妇烈女”,除了人人称赞外,政府还要表扬。《儒林外史》上那个小女孩甚至被活活饿死。呜呼,靳丧人性,真是把女人糟蹋得到了底。
  当初是谁发明了订婚的,史无专书,考查不出,但他的脑筋十分聪明,固可断言。男女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被父母一言为定,硬生生地拉在一起,一辈子都打不开,诚绝妙之思。不过到了近代,订婚之风大减,差不多的婚姻都是直截了当结之了事。订起婚来,不但花钱,而且费事。依柏杨先生观察,人身上有一件废物焉,曰“盲肠”;社会上有一件废物焉,曰“订婚”。古时候的订婚,真有它的作用,如今的订婚算啥?结了婚的到时候都不算,何况只是订之乎?柏杨先生年轻时,朋友辈将订婚比作单挂号,将结婚比作双挂号,意思说双挂号信永丢不了,盖有回执在手,可以大大地放心。单挂号虽无回执,但凭着对邮局的信赖,固相信它不会丢也。这当然是清末民初的想法,现在时代进步,订婚不再是单挂号矣,不但不是单挂号,有时候连封平信都不是,不过是一张未填日子的支票,看着它固教人心跳,但能不能凭票兑出爱情,兑出结婚,却只有听天由命。常常有几种现象会突然发生:到时候自己忽然变了卦,不去兑现;或到时候自己热热烈烈去兑现,对方却忽然变了卦,不肯支付,成了一张空头,惨遭退票。幸而双方都仍然觉得恩恩爱爱,一齐兑了现,但又何必各拿支票一纸,等得那么久耶?
  有些人常把订婚看得过于严重,认为既订婚矣,她便属于我矣。我有一年轻朋友,他女友想出国想得要疯,该朋友东奔西跑,头上都碰出了血,钻营成功后,又东凑西凑,连脚踏车都送进当铺,把事情搞成,柏杨先生警告他曰:“根据阔易夫之律,小心,小心。”他不订婚而同居,在感情上和结婚固无异,但在法律上却硬是有异得很。她终于随天主教朝圣团而出,朝到了美国,遇见有一位有钱的大爷,立刻就嫁,把年轻朋友气得两眼冒火。他如果结婚,还可以胡缠,如今连胡缠都没有资格。
  订婚固然没有法律上的拘束力,也没有道义上的拘束力,订和不订,分别既没有,而硬要订之,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柏杨先生和老妻当初便没有经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手续,双方看得对眼,就马上结而婚之(媒婆说,老妻嫁我的前一年,还不算太丑,简直可以说很有几分姿色,理合声明,以免误会),固不知订婚为何物也。结婚之后,我发现她简直教人伤心,她也发现我乃是人类中最不可救药的恶棍,但既然结了婚,也就只好将就。日子既久,我把她骂我的话当作骂河边那块石头,她也把我骂她的话当作骂对门那个阿巴桑,家庭之乐,固可勉强维持。
  但我却是拥护订婚的焉,圣人既发明了订婚,必有其道理。古道理与今道理可能有所不同,在古之时,大概和买东西定金一样,某家的那个女孩子,俺儿子订下啦,十八年后前往迎娶,其他任何臭男人不得打歪主意。《礼记·大同》不云乎:“男有分,女有归。”大家的命运既经注定,就不能再胡思乱想,想谈恋爱也无从谈起。张女也,是李家的媳妇,你去谈一下试试,不但张家揍你,李家也要揍你。其实只要你不至贫无立锥,脖子上也会拴一布条,上写“某家女婿”。圣人发明订婚之礼,和圣人发明其他礼教一样,在婚姻爱情上,把年轻人捆得结结实实,一切由老年人做主,那乃老人是活宝的时代。
  但柏杨先生不以人废言,订婚似不宜彻底取消。年轻男女在一块恋爱到不可开交时,一旦谈到婚嫁,便直截了当,像柏杨先生一样结而婚之,固然甚佳。但如果能经过订婚阶段,似乎对将来的幸福,更有帮助。这一点虽非圣人本意,甚至大出圣人意料之外,但其道理却不容抹杀。盖订婚的主要特质是,可以随便散伙是也。有些洋大人主张试婚,把男女二人搞在一起,同吃同睡,共同生活若干时日,看看合适不合适,合适就过下去,不合适就拉倒。这种主张在原理上似乎还说得,但在事实上却很难办到,因和现社会的距离太远,不易被接受。如果采用订婚,效果固是一样的也。
  订婚则有试婚之妙,而无试婚之弊。这里说的试婚,毫无狼亵之意(圣崽们对性最有兴趣,反应也最灵敏,故特别声明)。盖恋爱生活,多彩多姿,晕头涨脑,云天雾地的生活也;而家庭生活,平淡无聊,烦死腻死,葬送青春,油盐柴米的生活也。二者乃两个极端,订婚是其桥梁。
  无论男女,一旦陷于恋爱,内分泌就在身上乱冒,所起的变化大矣。吾友莎士比亚曾曰:“天下只有恋爱和咳嗽是掩饰不住的。”一切想不到的行动都会出笼。君不见孔雀开屏乎?平常它是缩在一起的,一旦恋爱,就展览出来。君又不见你家的狗先生乎?平常懒得踢它都不动,一旦恋爱,不是跳到房子上叫,就是跑到门口咬,闹得一塌糊涂。人类亦然,不要看平常日子死气沉沉,一旦有了意中姣娘或意中白马王子,立刻就判若两人。
  前已言之,爱情和亲情不同。亲情爱其强,更爱其弱,一个断了腿、又瞎又聋的孩子,父母爱他会更加倍。而爱情就不然矣,爱情乃爱其强,不爱其弱,呜呼,谁要是不服,我就跟谁打赌,不妨去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问一下,她爱柏杨先生老东西乎?抑爱年只二十有八,大学堂毕业,又是马死脱兼打狗脱,腰缠美金七千万,性情温柔若羊焉,学问庞大若仙焉,身体健壮若牛的那个年轻人乎?如果我输,我就给你一块钱,然后你就给我那个小姐。
  爱其强既是爱情的要求,则表示其“强”乃成了恋爱的第一大课。一旦恋起爱来,咦,你看吧,胆小的忽然胆大,打防疫针时连眉都不皱;懦弱的忽然成了大英雄,拍胸脯要为她而死;吝啬的忽然慷慨大度,请女朋友既看电影又吃馆子又坐计程车;视书如仇的忽然爱书如命,满口恩比西敌,谈啥都知道。至于女孩子,也同样颠之倒之:邋遢的忽然整齐清洁,一天坐到化妆台前至少四个小时;沉默的忽然话多了起来,哇啦哇啦好像刚下了蛋的老母鸡;保守的忽然大讲摩登,宁冒摔断腿的危险也要穿四寸高跟鞋;粗鲁的忽然做小白兔状,平常见老虎都不怕的,这时见了老鼠也要尖声大叫,以示娇弱。
  大家既努力使自己成为强者,便不得不蒙上一层伪装。我有一个朋友,当其女发无理取闹时,如依他本来性格,早就给她一巴掌,但却硬是不得不忍气吞声,以示绅士。呜呼,订婚这个桥梁便有此功,订婚之后男女在心理上会自然而然有一种观念:“她是我的矣。”(或“他是我的矣。”)有此一念,戒备便不若以前森严,用不了两年功夫,再狡猾的狐狸,都会露出尾巴,届时一张支票在手,看情形以定行止,愿兑现则兑现,不愿兑现就退票。若不经过订婚这个阶段,便不能有这种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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