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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到个八层地狱


  晋王朝有清谈之风,把王朝都谈亡,那股谈劲使人起敬。无论大人先生和鱼鳖虾蚧,无论官崽和圣崽,无论武夫或文棍,每天坐在榻榻米上,前面放着一个吐痰用的唾壶(他妈的),手里拿着一柄戏台上诸葛亮先生拿的那种拂尘,或两三个人,或一大群人,一言不合,就谈将起来,谈到兴起之处,把唾壶都打得稀烂。一旦遇到敌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便用拂尘猛敲桌子,甚至大打出手,打得“尘尾尽脱”。不过最精华的部分,却不是这些,而是谈话的内容——事实上根本没有内容,只不过在词锋上兜圈子,兜来兜去,不过“杀时间”罢啦。时间统统被清谈杀光,无心管理众人之事,怎能不把政权谈没有了乎?
  然而,在很多地方,“国”和“家”是两个对立的东西,对国家有害的玩意,对家庭却颇有益,清谈便是其中之一。此物固可把姓司马的晋王朝谈垮,但用到家庭中来,不但谈不垮啥,反而能使家庭更为兴旺,更充满活泼和盎然的生意。古之家训,以读书声和机杼声来判断该家的盛衰,在农业的而且是封建的社会,读书声属于恶性补习,正常教育不会逼着孩子回到家里仍死啃书本。真正温暖而兴旺的家庭一定有两种新的“声”焉,那就是笑声和谈话声。有些家庭一进去就好像进了千年古墓,三年五载听不到一声哼卿,那准是一个不知温暖为何物的家庭也。夫妇间的感情,也准是其淡如水——君子之交可淡如水,但夫妇之交如果也淡如水,那股滋味便够消受的。淡如水和甜似蜜是两个极端,夫妇虽和情人不同,不可能整天抱在一起,又亲嘴又乱摸,无休无止地卿卿我我,但却可以一直清谈。或沙发上、或饭桌上、或床头上,谈谈一天不见面时各人做的事,有文学素养的朋友,睹景思情,再谈谈诗词,谈到会意之处,相视而笑,或相偎而报以深获我心的一捏或一拧,情趣洋溢,那才真正是理想的夫妇。
  “看报”是家庭幸福不幸福最锐敏的寒暑表,一个家庭是不是有其可羡可恋的情趣,从丈夫看报的举动上可以推测。西洋有一幅漫画,丈夫在餐桌上一面吃饭一面看报,太太唤他他不应,踢他他不动,大怒之下,整理东西,逃回娘家。老母听说女儿回来,急忙去迎,女儿一见,一肚子委屈,哭了起来,可是抬头一看,不禁大张其口,盖她爸爸也正在餐桌上看报看得津津有味,连她进来都木宰羊哩。呜呼,无论何时,都拿报纸遮死人脸似的往自己脸上一迹,乃是对家庭、对妻子厌倦的信号,对爱情已感觉到淡而无味的信号。试想夫妇二人吃饭,做丈夫的猛看其报,做妻子的被冷落在一旁,独自吃自己的,难堪还在其次,主要的是双方已不开心,如果不恍然大悟,想办法抢救,这种冷清场面,可能发展为一场世界大战。夫妻间离别了一天,见面竟没啥可谈的,也没啥意见可交换的,还说啥“百年好合”。
  柏杨先生有一同窗,大学者焉,在他搞的那一行中,颇有点地位。女儿已嫁,只剩下两老,古板人也。有一天我把我的意见告诉他,大力提倡家庭中应风趣横生,并假造一个例曰:“老赵你认识乎,连一句幽默话都当成真的,争辩得面红耳赤。”该同窗猝然应曰:“我这个人就一向严肃,向不跟人开玩笑,包括我的妻子。”呜呼,这句话扫天下之大兴,一个人竟然严肃到家庭床第之间,理该滚到十八层地狱,为阎王老爷挖煤。
  我们再强调一次,爱情乃感情的一种,而感情是变化多端的。柏杨先生早上起来,接到一信,一位妙龄女郎对我甚为倾慕,约请吃咖啡焉(这是每个文人幻想的一幕,我何能免俗),心中自然大乐。然而上午上班,老板训曰:“你这么大年纪还不知自爱,把公家的热水瓶带回家。”心中便不得不勃然大怒(不是大惭,盖这年头流行的是“闻过则怒”)下午有朋友来访,猛往我头上戴高帽,心中则窃窃自喜。晚上有朋友警告我曰:“你以后宜少开簧腔,否则准有未便。”则复大恐,感情如此多变,爱情何能坚硬如铁?人们必须认清这种本质,才有希望使爱情永恒,否则恐怕任你指天发誓,敌血为盟,到时候仍稀里哗啦,打得粉碎。
  爱情既不稳定,想使它稳定,要靠小小情趣去培养,没有不断的和新的刺激,爱情即陷于平庸和俗而不堪之境。于此我们乃发现有一种观念,曰:“反正我们已是夫妇啦,还讲究个啥?”那才是天杀的观念,有此观念的人,就容易成为悲剧或惨剧的主角。悲剧者,像丈夫变了心,或太太跟野男人睡觉,甚至跟野男人跑啦之类。惨剧者,就是我们前面所述的,过着默默寡欢的僵尸生活,青春逝去还不知道是怎么逝去的,一辈子等于一盘锼了的蛋炒饭。
  “反正我们已成了夫妇”,有此一念,爱情就笈岌可危。除非做妻子的运气好,遇到的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丈夫,一辈子既硬又酸,混不出点名堂,或者除非做丈夫的运气好,遇到的是一个三分麻木的妻子,没有人打她的主意,否则,迟早就要冒出点乱子,轻则一肚子气,重则一辈子气也。这乃是人性的自然发展,全用围堵的办法不行,必须要有适当的宣泄才是良策。我常看见有些太太们,仅仅头发,就几乎一个星期一小变,一个月一大变,这周梳的是玛丽莲,下周梳的是奥黛利·赫本,再下周梳的是东洋仕女装,而再再下周却成了清汤挂面的马尾式,便不由自主地由衰钦佩。盖男人多是贱骨头,经常教他们耳目一新,是做妻子的第一要义,头发不过是小者也。
  不知道是哪一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发明了“荆钗布裙”的理论,劝年轻妇女在家不要打扮。一些木瓜型的女人,为了孩子和丈夫,家里搞得如难民收容所,自己也搞得蓬头垢面,脸黄肌瘦,指甲里污垢盈尺,辛苦得像一条刚犁过田的老牛,未开言先打呵欠,既没有工夫看报,更没有工夫看书,偶尔非发表点高论不可时,说出来也是纽约城张飞战岳飞的高论,自己即令不在乎,做丈夫的却在乎也。
  情趣是性格和智慧的化合物,有此境界与否,和知识水准没有必然关系,有些不认识几个字的夫妇,穷苦不堪,其乐却硬是无穷,这类例子太多,举都不胜枚举。柏杨先生逃难到广州时,见一对类似乞丐的夫妇,挤在一间小房之中,连大门都没有,只挂了一张白布门帘,女的俯在一盆水上照映梳头,男的还在唱歌哩。但相反地有些大官富商夫妇,却经常一个月、两个月不说一句话,而说起话来也庸俗得教你浑身发烧。
  妻子为了孩子或为了丈夫,而忽略了自己,无论她牺牲到什么程度,都等于在那里玩火,终有一天把自己老命烧掉(当然也有结果安全,别人还赞美她玩得好哩)我常看到有些太太,简直贤慧得不像话,天不亮就起床,准备早餐,丈夫上班时,连穿鞋系鞋带都是她服侍,孩子们上学,再为孩子们穿衣洗脸整理书包,然后上菜市场,买菜、做菜、打扫清洁,丈夫、孩子睡午觉时,她则洗衣服、缝衣服,如此这般,天黑下来时,她才发现还没有梳一下头。柏杨先生有一天去侄女家,托她办一件事,时己下午五点,我看她不但没有梳头,而且也没有擦口红,两只臭脚丫拖着木屐呱答乱跑,谁要告诉我她十年前是个美人儿,我准把他作大骗子。呜呼,她不注意修饰,把自己糟踏成那种实在太出人意料。目前他们夫妻间的感情甚好,她的丈夫还到处炫耀他妻子刻苦耐劳,任劳任怨,柏杨先生自不必预言什么,但我总觉得她的那种干法有点危险,当时便劝她几句曰:“贤侄女,且听我讲,当一个太太,无论年轻、年老,无论在家、在街,切忌名士派。太太就是太太,不是诗人,诗人可以把自己搞得脏兮兮,太太则决不可。”侄女曰:“我丈夫晓得我就是为了他才这样的。”我曰:“你不能盼望用感恩去代替爱情,三思三思。”她三思的结果如何,不得而知,看情形她三思之后,仍会照着她的原样。盖天杀的观念一旦在脑筋中作祟,人都是走自己认为对的路也。
  人类从孩提时候起,便喜新厌旧,如果说喜新厌旧是一种人性,也不过分。小孩子喜欢小布熊,喜欢得日夜不离,睡觉都要抱着睡,吃饭也要拿着吃,可是过了几天,便是摔到地下都不睬,目标转移到电动小汽车上矣,你能说那孩子天生的不是善类,扑杀之才甘心乎?爱情也是如此,当初爱那位小姐爱得入骨,只要对他轻轻一笑,他就如坐春风,而结了婚后,一览无余,她就是把牙笑掉,他都觉得没啥了不起。可是见了别的女人,虽是三流四流货色,却怦然心动。这种情形,你说他贱也好,不道德也好,没有责任心也好,混蛋加三级也好,什么都好,但再严厉的指摘只可使这种趋向减轻,不能使之彻底根除,使之彻底根除的唯一方法是不断使自己蜕旧变新。嗟夫,假使闭眼一想,便可发现症结所在,男人们在社会上做事,所看到的女人,全是花枝招展,整整齐齐(她们回到家后可能也弄得不像样子,但出门在外,却漂漂亮亮,你奈何她),一个人粉脸白白的焉,嘴唇红红的焉,指甲尖尖的焉,高跟鞋“登登”的焉,真是心旷神怡,越看越爱。可是等回到自己府上,夜叉般的黄脸婆,蠢蠢然蹲在那里洗地板,一天都没刷牙,有奇味从口中出焉,而且十年如一日,天天如此,那种情绪上的打击,能使人精神崩溃,很多丈夫都是被这种太太赶到别的女人怀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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