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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千万万


  “红颜薄命”四个字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更不知道是谁发明缠小脚的一样,反正已经流行得很广矣。我们不是考据家,不必去钻牛角尖,但“红颜薄命”这句话似乎比女人缠小脚正派得多。女人缠小脚缠了一千年,如今彻底崩溃,纵令是疯子,都没有人再欣赏三寸金莲。可是纵令不是疯子,大家仍都欣赏“红颜薄命”,君不见电影明星林黛女士自杀之事乎?大家除了叹“红颜薄命”外,简直没有别的可叹的。三十年前,上海也有一幕悲剧,比林黛女士还要倾国倾城的一位电影明星阮玲玉女士,也是自杀身死,大家也是除了叹“红颜薄命”之外,没有别的可叹的。玛丽莲·梦露女士一嫁再嫁三嫁,一离二离三离,最后服毒自尽,一死了之,美国社会在私下谈话中是怎么个叹法,我不知道,但却是知道中国人的叹法,仍是老一句,曰:“红颜薄命。”
  电影明星似乎太极端啦,用作例证,使人一时不能从震憾中清醒过来。其实即令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红颜薄命”四字也同样乱往外冒。我外孙女有一个同学,毕业于台北师范大学堂音乐系,到了美国就跟一位打狗脱结婚。正当大家函电交加,又贺又羡时,忽然间该打狗脱不知道出了啥毛病,竟在洋大人医院里翘了辫子,消息传来,听到的几乎也是“红颜薄命”的叹息。柏杨先生巷子里就住着一位小寡妇,她丈夫生前和她恩爱得不得了,丈夫死己四年,而她迄今不嫁,膝下有一个五岁的孩子,每次从柏府门口走过,老妻就叹曰:“真是红颜薄命呀!”有一次叹得我实在忍不住,插嘴曰:“阿巴桑,你今天丈夫仍在,儿女又都成人,命倒很厚,大概你一直是黄脸婆,从没有过红颜的缘故。”这句话伤了她的自尊心,恼羞成怒,几乎把油瓶都摔碎(按,那一次她阁下正去小铺买花生油。)不特此也,五年之前,曾有过这么一回事,一位大学女生,生得花容月貌,却偏偏爱上一个该死的中年男子。该中年男人面如毛驴,牙如墓碑,穷得叮叮当当,实在看不出有啥前途。父母当然反对她嫁他,不但父母反对她嫁他,便是柏杨先生及夫人,天生的势利眼,也反对她嫁他。可是她却硬是跟他私奔啦,有一次看见他们一块看电影,衣服破旧,皮鞋上全是尘土,虽容光依旧,但窘态毕露,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预卜其将来一定要受活罪。老妻就不禁叹啦,叹的仍是“红颜薄命”,一则伶之,一则惜之,一则觉得自己幸而不是红颜而沾沾自喜焉。
  这种红颜薄命的场面,历史上千千万万,现社会上也千千万万,使人触目惊心。
  “红颜薄命”是相对性的,也是预言性的,它不单独地说明一种现象,而且肯定了凡是美丽的太太小姐,将来准没有好下场。君还记得老牌明星杨耐梅女士之死乎?她阁下跟柏杨先生年龄差不多,当她风靡中国,把臭男人整批整批修理的时候,我还没有进京师大学堂哩。她可以说是时代女性,除了漂亮非凡,不在话下外,还有种种天摇地动的杰作。她是中国第一位有自用汽车的女人,也是中国第一位在永安公司当众伸其玉腿提袜子的女人。嫁了一个丈夫,有钱得要命。可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五年前吧,有人发现她那位有钱得要命的丈夫,在香港街头敲石子。消息传开,她的女儿把她接到台湾,总算老有所养,寿终内寝。她的丈夫被人在香港安置一个小差事,大概糟蹋过度,竟卧病不起,新闻记者往访,他曰:“美丽的女人都是有毒的!”说罢这句至理名言,才断了尊气。
  其实他的这句至理名言仍是老生常谈,谓之“女人是祸水”。中国人仿佛是推卸责任能手,只要出了乱子,第一件事便是想办法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圣人不云乎,妲己亡商,褒姒亡周,西施亡吴,杨玉环女士则把唐王朝搅得七零八落。好像那些皇帝之类一点责任都没有,天下怪事虽多,都怪不过此也。杨耐梅女士的丈夫,从有钱得要命,沦落到路边敲石子,有他的原因——大如时局变化,小如身无一技之长,而又好吃懒做——并不简单,但在他看起来,一切罪过,却全是因他妻子太美丽的缘故。混账到如此程度,上帝教他有石子可敲,还是恩待他哩。
  然而不管怎么吧,在男人是“女人祸水”,在女人则是“红颜薄命”。“美丽”这玩艺,好像一张香喷喷的夹心饼,如果一面烙得既焦又黑,另一面面还没有烙熟,仍是生的,这是烙的毛病,而不是夹心饼的毛病,更不是香喷喷的毛病。偏偏到了今天,圣人提倡于上,圣崽传诵于下,烙的没有毛病,而毛病反而出在夹心饼、香喷上,怎能使人心服口服乎耶?呜呼!天下薄命的人多矣,女人薄命固然遍地皆是,而男人薄命民同样遍地皆是。即以柏杨先生而论,简直跟历史书上描写的那些大人物同一个模子浇出来的。柏杨先生之初生也,室有红光,门有雀叫。之后,少有大志,异于群儿;七岁时曾用一张世界地图擦屁股,叹曰:“大丈夫当。”一个冬烘老学究,据说还闻而异之曰:“五十年后,有圣人出,拯救苍生,岂此子乎?”又之后,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依历史书上的情形,至少也应是一国的国王才对。想不到如今行将就木,连个科员都没爬上,每对镜掀须,不仅唏嘘,此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者欤?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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