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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公主万岁


  爱情是感情的一种,是直觉的,不是理智的,不是知识的。二加二等于四,七岁时学得,到八十岁都不会更改,再变化多端的人,都不能说到了八十岁,忽然发现二加二等于六。麻烦就出在这上,无论男的爱女的,女的爱男的,二十岁时爱得要命,三十岁时可能恨得要命,四十岁时如果不把对方甩掉,简直非出凶杀案不可。“富易妻”也好,“阔易夫”也好,每个人心坎深处都有这粒种子,不过有的被高贵的情操遏住,有的被道德观念和严厉的舆论压住,有的一肚子怨愤之气,只苦于没有机会去“易”,有的则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拼上啦。形形色色,均没啥可吹胡瞪眼,更没啥可叹息斥责的也。盖这种“富易妻”“阔易夫”的现象,随着人类文化的进展,一天比一天普遍,一天比一天被人容忍。主要的是,被“易”的一方,往往也有其被“易”的条件存在,即以你阁下而论,固冷若冰霜的高贵女士也,如果忽然成了山阴公主,有置面首的可能,恐怕也要芳心大动。
  山阴公主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她不但有超时代的见解,也有男女不平等的自觉,而且她不把丈夫杀掉,实在是厚道之至。圣崽们对她百般嘲笑,但对皇帝们的乱搞,却不敢多置一词。盖抨击一个女人最安全不过,如涉及到有权的大爷,便有杀头灭门之祸,圣崽们乃最怕权势的动物也。可惜历史上像山阴公主这种女子不多,八世纪唐王朝出了一个武曌女士,亦人杰也,未阔之前,委委屈屈守着两个老头——李世民先生讨她进宫时,已老矣毫矣,李治先生乃一司马衷型的昏庸人物,嫁给他们父子,简直要作呕三天。一个臭男人一旦当官,就要三妻四妾,武曌女士当了女皇帝,自然有权弄几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玩玩,幸而她丈夫当时已死,否则她不干掉他才怪。
  女人一旦狠了起来,往往比臭男人还狠。法国有一位皇后(名字惜忘之矣),妓女出身,未阔之前,她有丈夫,并生一子。我们虽没有见过那个丈夫,但可想象得出,恐怕不太高明,后来不知道是他死啦,抑是她背着他溜啦,史书上言人人殊,不必深究。反正是她到了巴黎之后,美丽加聪明,再加上好运气,竟坐上了皇后宝座。她的儿子那时贫困交加,到巴黎找她。呜呼,我打赌一块钱,你决猜不出那场母子会面的结局是啥。她跟陈世美先生露的一手一模一样,但比陈公更为凶猛,陈公不过杀其妻,妻子终非骨肉,而那位法国皇后却是杀其子,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消灭得无影无踪。
  然则,果真是“最毒妇人心”乎?我想发明这句话的人,当初一定吃过女人的大亏,即以圣人而言,孔丘先生便恨恨有词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为啥最难养乎,他曰:“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翻译成白话,便是“亲热一点,她疑心你打她的主意;疏远一点,好这个家伙瞧她不起。”看情形孔老头准在女人跟前栽过跟头,没有深刻入微的体验观察,没有血淋淋的教训,发不出如此肯定的言论。
  可是,无论如何,女人不一定比男人更毒,即以对异性的残酷上,男人就凶狠得多矣。世界上母亲杀儿子的并不常见,洋大人之国,有上述的法国皇后焉;中华礼仪之邦,有武曌女士连杀二子的壮举。然而父亲杀儿子的事,却多如牛毛,尤其是当皇帝的父亲,最为危险,杀起自己的亲生儿子来,简直好像杀王八蛋一样。历史上最精彩的一幕杀子之剧,出在六世纪后赵皇帝石虎先生身上,他杀他的儿子石宣先生对,把他囚到囚车里,用铁环洞穿他的面颊,锁到车轴上,教人拔他的头发,抽他的舌头,断他的手足,剜他的眼,剖他的肠。呜呼,无论如何,如果说到天下最毒的是妇人之心,石虎先生第一个就不同意。而女人同样也有此论调,柏杨夫人每逢不如意时,便詈曰:“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女人一旦阔了之后,把丈夫一脚踢之,和男人一旦阔了之后,把妻子一脚踢之,情形一样,都是那股劲作祟。男人对助他成功的妻子,忘恩负义,有其可以解释的原因;女人对助她成功的丈夫,忘恩负义,也有其可以解释的原因。
  一个丈夫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妻子造成明星,一旦成了明星,即使在理论上,她也不单纯地属于家庭,而同时也属于社会。某处有晚会,请她表演,表演后大官大商(全是衣食父母)请她宵夜,深夜二时,汽车嘟嘟归来,做丈夫的受得了乎?而丈夫平常所望尘莫及,见面就得毕恭毕敬的官崽圣崽,妻子可以坐在他们腿上,提其耳而拧其脸,叫他喊爹他喊爹,叫他喊娘他喊娘,妻子又怎么能看得起丈夫乎?妻子在外,美丽加名气,自有各色男人绕之围之,玩之谄之,她只要嘤咛一声,群男无不惊惶而动。回到家里,又要抓屎,又要叠被子,而那位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丈夫,满心劳苦功高不合时宜的想法,她还不得不看他的颜色,甚至还要表示一次又一次的感恩,她又何恋于那个家哉?
  知识的悬殊,境界的不同,是幸福婚姻的最大礁石。孔孟之徒害人最深的一种学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圣崽们固非常希望别人娶一个大字不识的土豹子。轮到自己,他却最欣赏“才姬”,而且常教其最美、最慧、最可靠的姬妾读书写字,以能代抄他所作的歪诗为荣,使别人又羡又妒,视为天仙艳福。如果配的一方程度太低,俗而且蠢,恐怕便是朱熹先生,都会觉得生趣全无。贵阁下一定读过《金石录序》,一定也读过《浮生六记》,他们的家庭乐趣,全建筑在女主角的意境上,如果李清照女士是个三心牌,如果芸娘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灶头婆,他们恐怕就很难高兴起来。
  不过,一旦妻子的知识和境界超过了丈夫,那个家庭准亮红灯。台北市数年前曾发生过这么一桩事,丈夫小学程度,妻子则是大学生焉,乱世鸳鸯,美不自然,谁也看得出,男的爱女的,爱得要死要活,但自卑感在心中作怪,整天提心吊胆,怕她开溜,结果她还是开溜。前面说的那位朋友,把娇妻硬往大学、往美国送——我们不是说任何一个读大学、到美国的年轻妻子,都非跑掉不可,有些人其心固坚贞者,但跑掉的机会却是大增。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原来程度相等,可是妻子忽然成了大学堂毕业生,忽然成了美国硕士、博士,在社会上鹤立鸡群。咏西施诗云:“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她一想,我原来天生稀货,家里那个丈夫,不过初中学堂程度,老又老矣,仍是一个小职员,有啥前途?他的头目见了我都称我“打狗脱”,报上也称我“归国学人”,而他土头土脑,上不得台盘,来生变马犬相报可也,现在却非换一换不可。某大官大学问家不是向我猛追乎?只要嫁给他,名位金钱一样不缺。呜呼,女人们一旦拿自己的丈夫和别的男人加以比较,做丈夫的能立住脚的甚少,盖丈夫必须是妻子的骄傲,她才心甘情愿,如果提起丈夫她就不好意思,那就离卷铺盖不远。
  诗曰:“蝉曳余声过别枝。”乃“阔易夫”的最好注解,非她心狠,形势逼得她无回转余地。今年在台北选中国小姐,柏杨先生有一世侄,力劝其未婚妻参加,我心大惊,盖父母可如此,亲友可如此,唯独男朋友不可如此。当她落选时,世侄也唉声叹气,如丧考砒,我乃训之曰:“蠢材,蠢材,她如果当了选,那时候所有不三不四的男人全都冒了出来。她飞美飞英,周游世界,连国王、总统都和她拉手,届时见都见不到她,你看哪个中国小姐不是把她当选前的男朋友、未婚夫一脚踢哉?”该世侄大悟,再拜而去。前天大风雨中,他们结婚,请我做证婚之人,以示感激涕零,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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