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庄稼

作者:鲍十


(中)

  据说田老太太的丈夫是得伤寒死的,死时身上处处流着黄水儿,不知伤寒病是否有此症相,所以只做“据说”。丈夫死前在一个“大粮户”家里当长工,是赶马车的老板子。丈夫死时她特别悲伤,这是不待言说的。不过悲伤很快就被别的东西取代了。她不得不考虑:这一家六口将如何活下去(与悲伤相比,这显然是一个更重要的事儿)。当时,几个孩子都簇拥在她的身边,大的默默无语,小的又哭又闹,一时间,她真是一筹莫展。她两眼含泪,咬着嘴唇,静静地似乎进入了无人之境,她不吃不喝,从日出坐到了日落,她目光空洞,最终却使两眼放出光儿来,一时间双目莹莹闪亮,鹰隼般坚毅而顽强,照亮了她的以及孩子们的今后的生活。
  丈夫死后他们的日子特别苦。做为“粮户”家的长工,他们曾经住在那儿的一间厢房,丈夫一死他们就搬出来,自己搭了一间马架子,她然后又向“粮户”家租了地,一年年种起了庄稼。打下的粮食则一多半交了地租,一少半自己留下。他们甚至达一床棉被都没有,在东北的寒冬腊月天里,全家就盖着一块草帘子。就这样,他们也活下来了。
  这其间,孩子们渐渐和大了。可是许多事情仍然由她操劳。她就像别人家的男人一样,一年的大半时间都泡在田里,她和孩子们一道,种地、铲地、犁地、割地、打场,她不仅种了大田,也种了茄子、豆角、黄瓜等蔬菜。她的种田的经验:察看墒情、检验成色、把握农时等等,都已经跟男人一样好,甚至比男人更好。她风尘仆仆,脸色黧黑,皮肤粗糙,神情凝重。
  她那个当了县长的儿子是她最小的孩子,这孩子后来入了“抗联”。他是偷着离开家的,离开后再没有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他当了本县的县长,并且娶了媳妇,才突然回到家里。这时候她另外两个儿子也早已成了家,两小女儿也都出嫁了。当县长的儿子要把她接到县里去住,她竟然一口回绝了。她这时正和大儿子住在一处,事实上到死她一直住在这里,她甚至不出去串门,无论二儿子、大女儿和小女儿的家,她都没有去过,一次也没去过,只有逢年过节大家回来看她才能团聚一下。连她的儿女们都认为她脾气古怪。
  这时村里成立了“互助组’,以后又有了农业合作社,最后有了生产队。无论互助组、农业社还是生产队,她始终都是农民,始终都在田里,始终没当一个家庭妇女。她和男人们一样,天天出工,天天跟着他们种地铲地犁地割地。好像她干农活干出了瘾,其实也真是干出了瘾,不干活就浑身不自在,就像身上长了疥疤,就腰酸背痛。生产队的时候,实行工分制,出一天工能挣十个工分,她年年都可以挣到三千多个工分,如果刨去下雨下雪以及农闲休工,等于她从未误过上工。比较特别的是,她从来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的记分手帐上,以及后来每月一张的工分表上,她的名字始终是用“田母”代替的,以后“田母”变成了田老太太,“田母”是她,田老太太也是她。
  后来她有了孙子也有了孙女,我曾经和他们中的一个一同上学,而且是较好的玩伴儿,常上她家去玩儿,有很多次正好碰上她下工回来,她一身粗布衣裤,衣裤上打着补丁,进屋后打水洗脸,然后坐下吃饭,吃的是儿媳发做好的饭。她虽然脸色黧黑,皮肤粗糙,但是她的神态却安祥而又沉静。她的神态,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时间过得多快,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是说,她死了已经二十多年啦!
  记得那是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到村子时,见村里的许多人正往刀把子地(一块地的名称)那儿赶,其中包括老田太太的儿媳和孙子孙女,还有像她一样的老太太,一打听,听人说:“老田太太死了!正在地里干活呢!干着干着倒下就死了!”我当时不信,跟着人们跑去一看,才知果然死了。她躺在垅沟里,已把锄头撇在了一边,躺倒时必定又十分小心,连一棵庄稼苗儿也没压坏。她脑袋歪在一边,嘴角挂着一缕口水,样子就像睡熟了一般。只是她把裤子尿了,所以那儿湿漉漉的一片。
  她的当县长的儿子接到了通知,第二天就赶回来了。他坐着吉普车走在前边,后边跟着一辆大卡车,大卡车上没拉别的,拉了半车的花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我只觉得它们美极了,好看极了,漂亮极了。我真是这么感觉的,它的花是那么素白,还有叶儿,它的叶儿又那么翠绿,简直比真的花还白,比真的叶还绿。那天,那些花圈就摆在田老大(田老太太的大儿子)家的院子里,花圈上垂着挽联。我读了那些挽联。
  有的是这样写的:
  田老太太千古
  ——县政府敬挽
  有的是这样写的:
  田老太太安息
  ——县农业局敬挽
  有的是这样写的:
  沉痛悼念田老太太
  ——县水利局敬挽
  无论怎样写的,都没提田老太太的名字。因为她没有名字。
  那么她到底有没有名字呢?不知道。
  只知道她叫田老太太或者“田母”。
  第三天,人们把她送到了北林地。
  五
  晚上,豆花躺在炕上。她嫌热,把薄棉被推到一边去了。她先是自己抚弄着肚子,一面眯着眼望着房顶,一面仔细地品味着什么,接着就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就像一只小母鸡。
  四仰八叉地躺在豆花身边的谷子刚要入睡,被豆花的笑声吵醒了,不高兴地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觉,有啥好笑的……”
  豆花说:“才黑天就半夜了?你是睡昏了头吧!………都能摸着他了!就在这儿,不信你摸摸看看……”
  谷子睡意未消,说:“啥呀?”
  豆花说:“还能是啥!”
  谷子把粗糙的手放在豆花光滑的肚子上,摸摸索索了半天,却啥也没摸着,他说:“我啥也没摸着。”
  豆花说:“看你这笨手吧!你慢慢的,细细的……”
  谷子仍然什么也没摸到,不过,这样一来,他的睡意倒消了,他说:“来呀!”
  豆花立刻生气了,她说:“你就知道来!你碰着我儿子咋办?你给我滚一边去!……”
  豆花说着,一下子就把谷子的那只手从身上推下去了。
  谷子也生气了,说:“都多长时间啦?你老跟我别扭,你是短扇了吧?”
  豆花并不示弱,她说:“你扇,你扇!”
  第二天,豆花就回娘家去了。豆花连早饭也没做,一起来就走了。
  麦穗问她妈:“妈,我嫂咋这么早就走了?跟我哥拌嘴了
  吧?”
  妈一听就急了,到谷子屋来,见谷子刚刚睡醒,还放懒呢,就把麦穗问她的话来问谷子。
  谷子不明不白的,说:“没有哇!没拌嘴呀!”
  这样一说,才想起夜里的事,又不好对妈说,便拍了一下大腿,说:“不用理她!”
  妈况:“你把媳妇气跑了,还说不用理她!”
  谷子一看事情要闹大,赶紧打圆场说:“没事儿,回去呆几天她就回来了,她不是挺长时间没看她妈了嘛!”
  一听这话,妈才放了心。
  这时候,只听高粱在房里叫起来:“谷子他妈,苞米呢?”
  高粱叫的是谷子他爸,谷子他爸名叫苞米。
  谷子妈说:“他一清早就出去了,说是看看地去,就快回来了吧!”
  其实,谷子他妈也是有名字的,她叫地瓜,不过,大家都嫌她这名字不好听,连她自己也嫌,所以轻易没人叫。
  地瓜刚说完话,苞米就进了家门。这时高粱也从屋里出来了。高粱的脸色不怎么好,自从上次浇地以来,一直就是这样,想是累着了,还没缓过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人一上岁数,这就不中用啦!”
  高粱没看见豆花,问:“咋不见豆花呢?”
  谷子赶紧说:“她回娘家了。”
  高粱说:“没吃早饭就走了?”
  谷子又说:“她着急。”
  高粱就不再问了。这时地瓜已经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苞米说:“我刚才上地去了一趟……”
  高粱打断他说:“知道你上地去了,有啥话就直说,就是改不了你那慢性子!”
  苞米不再绕圈子,说:“地里积了半垅沟雨水……”
  高粱说:“积了半垅沟雨水,这不是涝了嘛!”
  苞米说:“我想也是呀!”
  谷子想起上次浇地的事,说:“别再大惊小怪的了……”
  高粱说:“你给我闭嘴!……积了半垅沟水,这还了得!正是庄稼上成色的时候,这要是把根子泡烂了……”
  高粱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都不敢说下去了。停了一会儿,埋怨起苞米来。
  高粱说:“你看看你,就这么几天,我没上地里去,就捅了这么大个漏子!放!往出放!”
  苞米说:“我也这么想的。”
  高粱说:“你这么想就算对了!”
  受到高粱的夸奖,苞米很得意,也来了利落劲儿,吃完饭烟也不抽了,马上叫起谷子就去了田里。
  “这庄稼呀!……”高粱感叹了一句,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爷爷,这庄稼咋的啦?”麦穗问他。
  “这庄稼你看着它皮实,可你要是对它不好,它照样糟践你。你糊弄它一天,它糊弄你一年哪!就像你念书,你一天不用心,一本书就学不好……哎对了,你咋还不上学去呢?日头都老高了……””
  “我放暑假了,都放了好几天了。”
  “噢,你放伏假了?”
  “不是伏假,是暑假。”
  “都一样。……把烟口袋给爷爷拿来。”
  麦穗高粱拿过烟口袋,又替他装上烟,又给他点上火儿。高梁说:“就是我大孙女好。哪家谷子那个捣蛋鬼!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六了。”
  “十六了,也快出门子啦!”
  “爷爷,看你……”麦穗羞得红了脸。
  “可不嘛,你奶奶十六那年,都养了你爸。今年你爸五十五,我七十五。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也没几年活头了。”
  “爷爷,别说这话。”
  这时高粱抽完了烟,站起来。地瓜看见了,说:“爹,你要上哪儿去?”
  高粱说:“我上院子,晒晒阳阳儿。我这败家的腿,也说不上啥时候能好!”
  高粱刚来到院子里,立刻喊起来:“谷子他妈,你给我出来!”
  地瓜慌慌张张跑出来,说:“爹,啥事儿?”
  高粱怒冲冲地说:“菜园子门让猪拱开了!也不知关严实喽!”
  然后,高粱又小声嘟哝:“实在我也能关,可就得教训教训他们。真是屁眼子太大,把心都丢了。”
  正是阳历八月,天热得蝎虎,太阳明晃晃的像个火盆儿,一大早儿就出来烤着天空烤着大地,天上有几块白云朵,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即不变化,也不移动,就像上面抹了糨子,粘在那儿了。前几天下了几场雨,现在地面上却干了,可是潮气很大,被太阳一烤,处处都湿乎乎的,带着一种霉味儿,这种味儿再跟青草和庄稼的清香味混合起来,闻着倒也不赖。
  似乎才几天的工夫,庄稼就蹿起来,就像变戏法儿似的,因为雨水充足(太足啦),无论高粱、苞米还是谷子,凡是所有的庄稼,茎杆都直挺挺的,叶子都扎扎煞煞的,就像正当年的浑身都是汗酸味儿的毛头小伙子,一副大咧咧的神气,还和了满脸的青春疙瘩。放眼一看全是绿色,天地间异常丰满起来。细看过去,绿色也有些不同,有的深点儿,有的浅点儿。因为雨水足,地边沟畔上的杂草也长得分外茂盛,尤其是水稗草,水灵灵的,已经长出了草籽。路边有几只牲,还有几头猪,正在那儿觅食,神情都很散淡,那鹅的白毛红顶,被绿草一衬,非常醒目。
  按说正是农闲的时节,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况,只让庄稼自己在那儿长着就行了,座稼绝不会辜负你,不会偷懒儿,也不会耍奸卖滑,它们是最可信赖的。
  苞米和谷子父子俩,每人扛着一把铁锹,走在路上。
  谷子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对苞米说:“爸,不就半垅沟水嘛!不放也没事儿的。”
  苞米说:“混话。像你爷爷说的,不放不把根子泡烂了?”
  谷子说:“反正你啥事都由着爷爷。”
  苞米说:“他对我才由着他呢!”
  苞米这样说,就像他是个多么有主见又多么有权威似的,谷子听出了这个意思,不由得笑了。
  苞米说:“谷子你笑啥?你这混小子!”
  谷子这么笑,是因为想起了一件往事。谷子听说,当初爸和妈成亲时,爸不乐意,嫌妈的脸色黑,爷爷急了眼,挥舞着一根扁担,把爸撵得满院子转圈儿,就这样,还是有几下子抽到他后背了,爸最后哭唧唧地说:“爹,你别打了!我同意还不行嘛!”
  想到这件事,谷子又笑了一气,把苞米笑得心里直毛,再次问他:“谷子你咋的了?”
  谷子憋住笑说:“没笑啥,爸,我没笑啥。”
  苞米一副将信特疑的样子。
  谷子知道苞米畏惧爷爷,在这一点上,他自己也一样。他想起小时候,爷爷揍接他比爸揍的还狠。不过爷爷也有挺多让人服气的地方。
  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问苞米:“爸,你的名字谁给起的?”
  苞米说:“你爷爷呀,还能是谁!”
  谷子说:“那我的呢?”
  苞米说:“也是你爷爷。”
  谷子又说:“那我爷爷的呢?”
  苞米说:“你太爷爷呗。”
  谷子说:“瞧,一窝子庄稼!
  父子俩来到自家的地,泡水的地方在地当腰,这是一块高粱地,苞米脱下鞋,放在地边,卷起裤脚,用手推着密匝匝地搭在眼前的高粱叶子,往地里走去。谷子学着他爸的样子,也把鞋脱下来,可是,他突然有点担心,朝着苞米的背影喊:“爸,把鞋撂在这儿,不能丢了吗?”
  苞米回了一下头,也喊:“没事儿!一双破鞋,谁会偷?再说,跟前也没别人!……”
  这一回不要紧,一条高粱叶子立刻抽到了他的脸上。粗硬的高粱叮善叶子,简直像刀一样锋利,马上在苞米的脸上划了一条小口子,划得他一阵生疼。苞米于是骂了一句什么。
  谷子问:“爸你骂啥呢?”
  苞米说:“没骂啥。当心高粱叶子,蜇脸!”
  谷子走到泡水的地方时,苞米正望着那片白晃晃的在庄稼的阴影里显得特别幽深的水出神,大概是在思谋该怎样把水放掉吧?
  谷子惊叹了一声:“这么多水呀!真该放放!……”
  苞米总算拿定了主意。他吩咐谷子:“挖垅台儿,把垅台儿都挖断了,往西挖,西边洼些,又是草甸子……”
  说起来,苞米的性子虽慢一点儿,做什么事却满有头脑的,有心计,总能想出一些好主意来。
  谷子赤着脚,“扑哧扑哧”地趟进水里。本来很清的水,立刻就浑了。谷子摔起锹,挖起来。
  苞米提醒谷子:“不用对那么齐,错开庄稼!”
  苞米也挖起来。每挖断一个垅台,水就跟着流过来。父子俩挖得很卖力,加上高粱地里密不透风,两个人很快就出了满身的汗。挖了一会儿,看看差不多挖完了,苞米停下来,手拄着铁柄说:“歇歇吧,啊?歇歇抽袋烟……”
  谷子不像他爸,谷子性子急,有点像爷爷,谷子还恨活儿,干什么都想一口气干完了。
  谷子说苞米:“爷爷说的没错儿,你可真是个慢性子!你歇吧,我不歇。……”
  苞米受到谷子的抢白,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把铁锹倚在高粱杆上,掏出了那根半截子烟袋,点上火,往泥水里一蹲,吸起烟来。
  等他吸完一袋烟,谷子已经挖完了。浑浑的水立刻顺着挖开的缺口,哗哗地流动起来。
  苞米大概不好意思再支使谷子,便自己动手,把一些地方修整了一番。水果然流得快了些,眼见着地里的积水一层层见少,就像用吸管吸饮玻璃瓶里的饮料似的。
  谷子说:“爸,咱们回去呀?都晌午了,我都饿了。”
  苞米说:“你饿你回吧。我在这瞅着点儿,看还用不用再挖挖啥的。”
  谷子说:“算啦!我也在这儿吧!”
  直到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地里的水才算流完了。两个人打点回家。穿鞋的时候,谷子说:“你说这庄稼,旱也不行,涝也不行。”
  苞米说:“当然,不旱不涝正好才行。”
  回到家里才发现,别人也没吃午饭,等着他们呢。
  吃饭的时候,高粱问苞米:“放完水了?”
  苞米赶紧说:“放完了,放完了。”
  谷子虽然饿了,却只狼吞虎咽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见他愁眉苦脸地放下碗筷,地瓜关切地说:“吃完了?就吃这么点儿……”
  麦穗接住妈的话说:“哥是想嫂子了吧?”
  谷子瞪了麦穗一眼说:“别胡说!”
  不主,麦穗的话倒真的说出了他的心思:豆花不在身边,太没意思啦!
  高粱说:“真没出息!才离开媳妇一天,就这副熊样子了?咋说你也得让人家看看亲妈呀!”
  没滋没味地过了几天。地瓜对谷子说:“傻小子,你去把她接回来不就得啦!”
  这话正对谷子心思,这天一清早,他就跑到丈人的村子去了,到了傍晚,就和豆花一块儿进了家门,有说有笑的。
  六
  在我的家乡三水头,当我想起我的乡亲,我突然发现,我并不特别了解他们,我指的是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每天想些什么?除了吃喝拉撒之外,他们对生活还有些什么要求?以及,他们是否关心国家大事?对村子以外的世界了解多少?……这些,我都无法做出让自己满意的描述。当然,我知道他们大概的秉性,也知道他们大概的事迹,遗憾的是,他们又很少有人做过什么大事,有过什么伟业,他们的事迹,都是普通的事迹,普通到无法再普通了。我便只好满足于描述他们的秉性和普通的事迹。不能不说,这是我觉得非常遗憾的。我也觉得惶恐。
  村里有个徐老疙瘩,他死的时候,我已离开三水头,来到城里上大学。他是得了胃癌死的。
  在村里,徐家一共有兄弟四个,他是最小的,因此叫老疙瘩。父母给他们找了媳妇,成了亲。父母死后,他们就把家分了,因此村里由一个徐家变成了四个徐家。到我可以记事儿,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儿了,其实年龄并不算老,也就四十多岁,但农村人都显得老相,不像城里人,都五十岁了,还像三十岁的样子,还要和老婆离婚,想再找一个年轻的大姑娘,越年轻越好。
  徐老疙瘩是村里公认的最能干的人,最能吃苦,最能持家,农活儿也干得最好,种田的经验也最丰富。这样的人,在村里是很受尊重的。
  只有一件事仕他使火。那寸候不并汁划生育,他老婆一荏气生了五十女孩儿,眼瞅著奔了五十,坯没有一千儿子。
  就在那一年,他老婆又杯了身孕。十月杯胎,一朝分娩。老婆生孩子那天,他是最著急的一十,大概最痛苦,内心的折磨也最大。老婆l%盆,清来了接生婆。老婆已发生述五十孩子,生十孩子根本不算回事儿,不哭不叫也不喊疼,“嘘溜”一市就生出来了。
  接生婆一看是十男孩儿,剪断胼芾后日上跑出来向徐老疙瘩赧喜,特了一圈儿却没我到他的身影儿。接生婆心里纳阿儿:他造是跑到哪儿去了呢?真是十没心没肺的。便仕五十女儿中的四十出去寻找,找遍了全村仍没找到。四十女儿心里著急,不由荏哭帝叫起来:“爸呀,我奶又生啦!这次是十小弟弟!……爸呀!你跑哪儿去啦?……”
  四十女儿一路哭喊著送了院子,突然没现柴草垛一陴颤功,四十女儿十分害怕,以力遇著鬼了。远寸却兄徐老疙瘩儿里面*了出来。徐老疙瘩一身的系草,出来喝道:“喊啥喊啥?我不是在远儿嘛*
  徐老疙瘩厥不得浑身是草,撒腿就往房里跑去,玫跑述喊:“小子呀!我的奈种小子呀*
  后来造件事被村里人知道了,又蝙了另外一荼歇后海:徐老疙瘩*草垛——不知是男是女。(在耳这篇小况寸,我正是循著远荼歇后悟才想到他的。)
  得了儿子以后,徐老疙瘩干什么就更有劲儿了,而且息是喜喜炎炎的。不且,一十痛苦也在折磨著他:胃痛。
  在我的家多三水失,人们不把胃痛叫胃痛,而叫心口痛。一但痛起来,他顿财满胎虚汗,改手抱住胸部。
  开始的肘候,他吃去痛片,可去痛片反而刺激胃。远寸有人告坼他,喝面起子(即赤打粉)最顶事了,他就开始喝赤打粉,只要胃一有痛的征兆,9上就倒出一把芬打粉在手心里,然后一把扣迸嘴里,再喝一大口水冲下,果然很兄效果。
  那寸候,武打粉是免票供血的,每家每年多少多少,查然是很少的。那陴子,便息能兄他村村里人沅:“你家的面起子又没要?把票儿借策我吧?”
  省府曾赛有人功他:“我脱老疙瘩,你到城里的仅院瞧瞧去吧!老是远麽疼,也不是十事儿。”
  他脱:“社我去花那份儿用能?我才没那麽姘景,不就是十心口疼呀?r
  坯是那么痛,坯是喝面起子。
  寸同像夙一祥,呼呼地刮道去。远期同,儿子慢慢任大了,念了几年小孛,没有共趣,孕刁不好,不念了,下来到生中卧受了社艮,先自半拉子,又查整芳力,到了十八步,徐老疙瘩病得重了:心口整天整夜痛,痛起来要死要活的。
  别人又功他,法次他没反皎,去了省城的座院,先到了十普通的座院,大夫给他做了检查,坯喝了一种没味道的粥,照了像,结果大夫况:“你这病不好确珍,到胛瘤匡院去看看吧。”
  看病是儿子陪他去的。父子*又到胛瘤酸院。远次维他格查的是十老大夫,一施袋白失岌,戴十帽子。检查完了,老大夫同他:“你今年多大步教?”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六十五了。”
  老大夫况:“六十五了?”
  老大夫就不再说啥了。
  不是从老大夫的话里,而是他细微的神情里,徐老疙瘩立刻感觉到了什么,他当时是那么敏感,这一生从未如此敏感过。
  他马上涕泪齐流,说:“大夫,大夫!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儿子还没娶媳妇呢!……”
  结果大夫给他开了些药,其实都是止痛药和镇静药。他就回来了。
  这些,都是他儿子后来讲的。
  回来以后马上就张罗给儿子说媳妇,求人保媒,过彩礼。
  有人说:“老疙瘩,你儿子才十八岁,不够结婚岁数,这是要罚款的。”
  他问:“罚多少?”
  这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头,说:“起码得这个数!”
  他问:“一千?”
  这人点点头。
  他说:“不就一千块钱嘛,我认了!”
  真是无比的慷慨,无比的悲壮。
  结婚的日子定在第二年正月。
  这时候,他已经瘦得浑身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可是那天他分外高兴,招呼每个乡里乡亲,和每个人唠嗑。
  有人又提起了他的病,对他说:“我说老疙瘩,你还得上城里去看看,没准儿这回就治好了。如今有了儿媳妇,治好了,享几年福。”
  他说道:“算了老哥儿,咱这命贱。儿子办事儿,把钱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点儿,还得留着让他们过日子呢!……”
  末了又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这病我不治啦!
  儿子结婚一个月后,徐老疙瘩就死了。
  临死的时候,他对儿子说:“来旺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好好过日子!到年底,你媳妇就该生小孩儿了,不知道能不能生个小子……”
  当时,他老婆,他的五个女儿(有三个已经出嫁),都在他的身边,听见徐老疙瘩的话,由老婆起头,五个女儿跟着,大家一起哭了起来。一时间呜呜啕啕,终于把他哭烦了,拼尽力气喊了一声:“都给我闭嘴,烦死我啦!……”
  如今,徐老疙瘩也睡在北林地里。
  七
  十月里,天空格外地明净起来,阳光却显得越来越遥远,也没了夏天那般火暴劲儿,像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年轻姑娘,缅缅腆腆,忸忸怩怩,只有在正午的时刻,才热烈一阵子,就像这姑娘想起了什么令她心她神往的事,激动起来。不过,这事并没有结果,有许多难处,激动过后,便有点灰心丧气,热烈劲儿便过去了,到最后只剩了一丝忧郁,在心头,抹不去,感觉凉丝丝的。
  村子周圉的田地里,庄稼已经成熟。高粱一片老红色,苞米整个儿苍苏起来,谷子穗儿沉甸甸地垂下去……它们的茎杆虽然还挺立着,叶子却几乎完全干枯了,垂落着,就像鸟儿折断的翅膀,没有丁点精神,到了夜里,村子里静悄悄的,秋风吹动庄稼的声音就从四面八方传过来,这声音有点干燥,有点沙哑,却非常清晰。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做好准备,要收割庄稼了,也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菜园子里的黄瓜秧、茄子秧等等,都连根拔掉,并平整了垅台垅沟,又用石磙子碾轧得平平整整的,再找出放在一边的镰刀,该修理的修理。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感到一种隐隐的紫张,都忙忙叨叨的,都挺兴奋。
  高粱说:“今年的庄稼,真不赖!上得这实。那苞米粒子,一咬咯嘣咯嘣直响!……”
  这一夏半秋,高粱一直病病怏怏的,不是这儿难受就是那儿难受,尤其是腿,总是酸了巴几的。不过,这几天倒像好了似的,感觉浑身舒服多了,下午又到地里去了一趟,看见庄稼这么好,筒直高兴得不得了。
  高粱又说:“喂,苞米,你把家什都收拾出来了吗?好好收拾收拾,省得到时候耽误工夫!”
  苞米说:“不用你操心,我早收拾好了。”
  高粱说:“好小子!”
  这话立刻把苞米说了个大红脸。苞米心想,这老头儿,咋这么说话呢?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呢?我也是个有儿媳妇的人啦!这是看庄稼丰收了,不知咋的好啦!……苞米一边想,一边朝豆花看了一眼,见豆花正和地瓜忙着晚饭,不一定听得清楚,这才放了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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