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 念

作者:鲍十

(中)

  筹集盖学校款的捐款伙式安排在村政府的院子里举行。
  这天早晨,校长老骆早早就吃了早饭。他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尽管这几年乡亲们比从前富裕些了,让他们平白往外拿钱,却难说他们心里愿不愿意。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筹不到足够的钱,理想的新校舍便盖不成了。
  客观地说,和别的地方比较,这一带还算个比较富庶的地方。这里土质好啊,全是肥沃的黑土地,有人说,用手一攥都能攥出油来,不有人说,你春天种上钢蹦儿,到秋天保证长出钱来。这里民风淳朴,人人出力干活,不论大事小事,婚丧嫁娶,只要招呼到了,无不一呼百应。
  老骆家里也有一些存钱,不多,一共一千多块,原是预备儿子结婚用的。招弟从箱子里取出来,都交给老骆带上了。老骆接过钱时,还想跟招弟打趣几句,以示宽慰,一看招弟诚挚的眼神儿,就什么话也没说。
  老骆一到村政府,立刻吃了一惊,村政府的院子里早已站满了人,老骆知道,这必定是来捐款的人。老骆心里已经暗自感动了一下。
  小村长和村会计也来了。小村长和村会计咋咋唬唬地从村政府屋里抬出了一张办公桌和一张凳子。村会计坐在凳子上记账。小村长还讲了话。小村长让老骆讲,老骆不讲,只好小村长讲。
  小村长说:“咱们村呢,今天……”
  小村长刚这么说,就被人打断了,所以也等于没讲。
  打断他的人说:“大家都知道咋回事儿了,你就不用客套啦!”
  小村长说:“那好那好,我就不说了,就开始吧!”
  满院子的人便纷纷掏出钱来,先交到老骆手上,老骆再交给小村长,小村长报个数,会计马上记到账上,此情此景,让老骆感到就像一场乡村的婚礼。
  “骆先生,我的!”
  “骆校长,我爷不能来,让我替他交。”
  “老骆别嫌少,我就这么点心意!”
  每一个捐款的人都说。每有一个捐钱的人,老骆就弯一闪腰深深地鞠躬敬礼他站在桌子旁边,他本来就又高又瘦的身材,这时就显得更高更瘦了。他的苍白的头抬起来又埋下去,埋下去又抬起来,他脖子上的两根大盘便一张一驰的。他仍然穿着那件小褂,他的小褂从来不像别人那样扎进裤里,所以每一弯腰直腰衣服都前后摆动。
  (这个场面真像一场电影。先是全景,然后镜头对准老骆,老骆弯腰直腰再弯腰,最后是老骆的脸部特写,他的脸的诚惶诚恐。这时还响起了音乐,不是那种节奏强烈大轰大嗡的音乐,这音乐又轻又缓,具有春雨渗入田土的效果。)
  夏木匠也来了。他捐得最多,三千元。当他将百元一张的一沓钞票往老骆手里轻轻一按时,简直有了一种大将风度,这钱是他从银行取出来的,为此他专门去了一趟霞镇。
  捐得最少的是后街杜二婶,杜二婶是个寡妇。她捐了十元钱,她的样子十分抱歉,她对老骆说:“我大儿子要娶媳妇,花费钱,要不我准多拿些……”
  老骆心里十分感动。
  直到最后,老骆才想起自己身上带来的钱。他赶紧掏出来,递给了小村长。
  捐款结束后,会计马上进行核算并张榜公布,结果正好是所需的数目。
  老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这才感到,自己累极了。
  这天晚上,又开了一次会,老骆召集了几名老师,小村长和夏木匠也参加了。三合学校共有七名老师(包括老骆),三男四女。老骆的神情很严肃。
  他说:“盖新学校的钱已经筹齐了。下一步,就要着手等各了。首先得采购材料,砖了,木材了,玻璃了,水泥了,钢筋用不了多少,就打一圈儿过梁,呆会让老夏细说。这些材料,咱们分头去跑,大家辛苦辛苦,最好在这个暑假就把房子盖起来。一会儿咱们分分工。我看事不宜迟,明天就行动吧。”
  各位老师都说好。除四位女老师外,几个男老师都领了任务。结果让老骆跑木料,所以这样安排,主要是考虑他年纪大了,出远门不方便,霞镇有个木材厂,木料那儿就有。
  老骆背上几子上中学时背过的一只黄书包,在里面装上足够的钱,上了路。这时八点刚过。在八月,这时太阳就升得很高,并且早已脱去了最初的潮红,交得炽白了。
  老骆走在通往霞镇的大路上,觉得心情无比的好。心胸无比宽阔。大路空荡荡的,路两边就是无边的庄稼地,地里的庄稼一片墨绿,看去凉森森的。被太阳蒸腾起来的住稼的芳香,和着微微的南风,在田野上空无声地漂移。庄稼则静静地立着,给人一种肃穆之感。偶尔有一条小路从大路上岔出去,就仿佛一条细细的绸带,一直飘落到田野的远处,最终迷失在无边的绿色里。
  老骆常走这条路,到中心校开会,去领课本,到霞镇商店去买办公用品……每次走在路上,都让老骆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都让他激动、喜悦,让他感到这片土地多么的博大和富有,不论春天还是秋天,夏天还是冬天。一到秋天,庄稼都收走了,田野便显露出了大地的颜色,那黑黑的颜色。即便现在,你也能够感觉到那黑色土地的颜色,你甚至会感觉到它厚重有力的呼吸。特别是在夜里,当温柔而神秘的夜色升起来以后,村落和人,还有各种动物都睡去了,只有土地不睡。老骆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老骆觉得它不过是在整夜整夜地躺着罢了。
  老骆喜爱这个地方,喜爱这片平原。
  沿着大路来到了一座桥上。这是水泥桥,并不宽,只能走过两挂马车。桥身连接了路的两端,连接了三合屯和霞镇,连接了很远的都市,连接了群山大河大海,那么它是否也连接了沉甸甸的岁月和古铜色的历史呢?
  桥的两侧各有一道桥栏,桥栏两头都有一根水泥柱,柱上镌刻着字,左侧桩上是“三合桥”,右侧桩上是“一九八八年建”。河面很窄,明净的河水款款地流着,一道道细碎的波玟荡漾着被推进了河边的草丛。没有一丝声音,只有愉快的凉风不断地扑上桥来,仿佛一长串无休无止的细语。河边栽种着一丛丛红柳,大家称之为“柳树毛子。”
  走过三合桥,路面宽阔起来。太阳越升起高了。这便使大路两旁的庄稼越发的新鲜明亮,也更加生气盎然了。玉米早就“坐”了棒子,棒头瓢动着一束束或红或黄的花丝。高梁穗上的“花儿”,也正是开得蓬蓬勃勃的时节……
  老骆一路上什么也不想,甚至连此次去霞镇采购木料的事也不想。他只陶醉在平原宽广的怀抱里,陶醉在透明的微风里,陶醉在庄稼的气息里,陶醉在耀眼的阳光和明亮的八月里。他的心里回荡着种种美妙的声音。这声音时而像钢琴,在有力而热情地轰鸣;时而像二胡,在苍凉而沙哑地吟唱;时而像一个嗓音稚嫩的女孩儿,在轻柔地唱着一首歌唱平原的歌谣……
  老骆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他走路的速度不快不慢,像往日一样。他就像一台机器那样,始终做着匀速运动,一点点地接近着他的目标。他终于看见了几根高大的烟囱,继而又看见了几幢红砖铁瓦的楼房。
  霞镇到了。

  四

  校长老骆真奔木材厂。
  “喂!老头儿,你干啥?”老骆刚送大同,就被人喊住了。
  老骆吓得一怔,半晌才缓过神儿来。他见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高大魁梧,一脸的凛然不可侵犯。
  “我来……买木材。”老骆说。
  “找谁买?”青年问。
  “不找谁,找你们销售部。”
  “哦……有介绍信吗?”
  “有。”老骆把村上的介绍信拿给他看。
  “进去吧。”青年朝介绍信扫了一眼,说。
  老骆进了大门,可他马上又折回来了,他说:“请问,销售部在哪一间?”
  “往里走,门上挂着牌子呢!”
  倒是并不难找:进厂后一排红砖房,进去后是一道走廊,走廊一侧是许多门,每个门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木牌子,这个部那个部,其中包括销售部。老骆走过去,见门开着,屋里有几个人在谈什么有趣的事,全都笑嘻嘻的。老骆敲敲门。
  “进来!”其中一个人说。
  大概因为人皆有之的好奇心,人们停止了说笑,都朝老骆看。老骆不加理会,走向一个离门最近的中年男人,把介绍信给他看。
  “噢,买木材的……喂,老张”,这人朝一个人叫道,同时告诉老骆:“找他,他管这摊子。”
  老骆走向老张。老张堆在椅子上,是个很胖的人。老张对老骆点点头,拿过介绍信,又点点头。老骆理解这是让座的意思,就在老张身边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了。老骆这时心想,得好好跟他谈谈,木材不好买呢!
  这时老张说:“三合校的?”
  “三合学校。”老骆回答。他增加了一个“学”字。为了顺嘴,人们往往要省略这个字。这常常让老骆不快,即使这种场合,也忍不住纠正。老张并没在意,他用手指弹了弹介绍信,说:“量不小啊!干啥用呢?”
  老骆赶紧说:“盖校舍。我们盖新校舍。”
  老骆觉得这事很有希望,他准备好好跟老张谈一谈。可是这时突然又来了一个人,把老骆给打断了。
  这人一进屋便哈哈大笑,不知为什么笑。这人也很胖的,且面如红枣(看来肥胖的确值得重视了)。好在他很快就笑完了,说:“老张啊,我从厂长那那里采,他让我直接来找你小子!”
  “找我?”老张甚至瞪起了眼睛,似乎很不高兴,“干啥?”
  “批木材啊!还能干啥?”那人倒毫不在意。
  “不行不行!”老张正色道,可他随即又笑了,之后对老骆说:“老同志,你先等一等好吧!”
  老骆还是明智的,等就等吧,早一会或晚一会,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说明,打算要多少?”老张对那人说。
  “不多不多,五百方足够了。”那人说。
  “你小子太狠了!”老张面露难色。
  “别大惊小怪。才一个零头就嫌多了?”
  “大惊小怪?你小子咋这么说话!”
  见此情景,老骆十分担心,担心他们会吵起来的。老骆正自担心,那两个人已经相视着大笑起来。两个人的笑声同样响亮,快把屋顶掀起来了。老骆不免诧异。
  此后,关于木材他们就不谈了,谈起了别的。老骆渐渐听出来,这人原是搞“工程”的。
  他们谈呀谈呀。老骆只好呆坐在那儿等。老骆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谈些什么,在他们热热闹闹的谈话里,他感到自己正在凝固,他并不挣扎,他任凭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凉,凉成一块
  正在这时老骆听见那人说:“哎呀老张,可不能再扯了,该吃晌饭啦!”
  ”老骆一听这话,石头的感觉马上就消失了。他马上叫道:“老张同志……”
  老张的样子有点倦子,他打了个哈欠。听老骆叫他,他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老张同志,”老骆清清嗓子,郑重地说:“我们盖学校,需要一点……”
  “好,好。可是,难那!现在的木材,你可能不知道,紧张着呢!”老张说。
  “我们需要的并不很多……”老骆的意思是说,和那个人的五百方比他的并不多。
  老张正待说什么,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铃声。铃声再次打断了老胳。老张应声站起身来,说:“你听,真不巧,打午休铃了。咱们下午再商量……噢不行,下午全厂开会。就明天吧,你明天再来一趟……”
  “不行!老骆当即说,“这不行!”
  老骆的气恼溢于言表。老张并不在意,他已经笑着向门 外走去。
  老骆万没想到,第二天倒发生了奇迹。
  第二天,老骆又来到木材厂,正要进门时,驶来了一辆吉普车。老骆急忙靠向一边,吉普车却停了,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女,她喊道:“骆老师!”
  老骆挺吃惊,定睛一看,是他教过的学生刘淑贤。吉普车鸣了鸣喇叭,招呼刘淑贤上车。刘淑贤摆摆手,说声:“你们先进去吧!”
  刘淑贤端详老骆。她眼神那么明快,有朝气,那是所有能干的女人都有的眼神。她大约快四十岁了,人还显得很年轻。老骆也端详她。老骆想起了当年坐在第一排的那个文静的长一玟可住巴巴的大眼睛的小姑娘。她后采考上了霞慎中学,又考上了财会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县政府。前些年,刘淑贤还常回三合屯,每次来都要看望老骆。这些年她父母相继故去了,就回来得少了。
  刘淑贤说:“我一眼就认出您来了!您可真是见老了,看您头发白的!这些年工作挺忙的,老也没回来看看……”
  老骆说:“那你这次……”
  刘淑贤说:“这次是下来检查工作。我现在在县经委呢。”
  老骆说:“好啊好啊……”
  刘淑贤说:“我倒忘了问,骆老师,您咋上这儿来了?有事儿吗?”
  老骆说:“我来买木材,翻盖一下学校。”
  老骆和刘淑贤正说着话,从厂里拥出一群人,来迎接刘淑贤,老骆听他们一口一个刘主任,方知她已经当上主任了。
  刘淑贤对老骆说:“骆老师,您跟我来。”
  这次老骆来到了厂长办公室。刘淑贤把老骆向厂长介绍了,又说了买木材的事。厂长哎呀了两声,不知什么意思,然后说:“这好办,您在这儿等着,这事一会儿就好。”
  厂长出去了。老骆和刘淑贤唠着嗑儿,等着。几分钟后,厂长回来了,说:“好了好了,您到财务那儿把钱交上,她给您一张票儿……您没带车来吧?哪天带车来,交上票就可以拉木料了。”
  老骆谢过厂长要走,差点儿忘了跟刘淑贤告别。刘淑贤送他出门。刘淑贤说:“看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操心
  刘淑贤已经没了先前那种热情洋溢,她望着老骆,神情极其温柔,也有点怜悯。老骆一时十分感动。
  老骆说:“等新学校盖好了,你回三合屯看看……”
  老骆去交了钱,离开木材厂,就往三合屯赶。他想快点回去,把车安排好、明天就把木材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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