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鲍十

(二)

  六

  我来到西屋的门前,从前,这是我的房间,在我离开家以后,父亲便把这儿利用起来,变成了他的“书房”。
  屋门是关着的。自从我回来,还没打开过。我轻轻地把门推开,进了屋。
  同以前相比,这屋子并没什么变化。靠窗是一铺炕,地上有一张三屉桌,桌上放个小书架。桌子很旧了。书架刷着黄漆,倒很新鲜。书架上高高低低地插着一些书。桌前有一只四角方凳。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来到了三屉桌前。我先是站着,手指抚弄着桌面——感觉凉瓦瓦的——眼睛则看着那一溜书。然后,我就坐下了,坐在了那只方凳上。开始的时候,我就那样坐着,一直看着那一溜书。
  坐了一会儿,我便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这是一本教学参考书,翻开一看,里面画着许多笔道。我把它放回去,又取出了另一本,书上包着牛皮纸的书皮儿,写着毛笔字的书名,字写得极饱满,也极朴拙。这是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我端详着这几个字。我突然想,这一切,这张桌子,这个书架,这些书,这都是父亲用过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他死了,我再也风不到他了。这时候,我心里生疼生疼的。我感觉我流出了眼泪……
  这期间,织布机一直响着。
  过了一会儿,我心里渐渐平静了。我从四角方凳上站起来,走出西屋,穿过厨房,来到东屋门口。我见母亲仍在织布。我没打扰她。看了一会儿,我重又回到了西屋。
  我又在屋里站了片刻。我这才发现了那个镜框。镜框挂在门旁的墙上,长一尺多些,宽不够一尺。在我的家乡,目前还没有使用相册或者影集的,都习惯把照片镶在镜框里,还专有一个名字来称呼它,把它叫做相镜子(把用来照人的镜子叫做玻璃镜子)。
  在我的家乡,这种镜框几乎每家都有,使用的方式也基本相同,都是将照片贴在一张纸上(大多是彩色纸,根据爱好选择自己的颜色),再将这整张纸装进镜框里。
  每一家的镜框,基本就是这一家的历史,或者可以反映每一家的历史。
  我来到镜框前边,看着里边的照片。那其中有父亲母亲,也有我。我的居多。周岁的、五岁的、八岁的,及至我在外读书期间寄回家里的。
  我的目光在镜框里搜寻,我在搜寻我家的历史。
  我的目光最终在父亲的照片上停住了。
  这是一张一寸照片,已经很旧了。但是,父亲的形象还是清晰的。不仅如此,父亲的形象还那么动人。父亲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还满脸的踌躇满志。
  细一看,照片上还印着两行手写的宇。上一行写的是:志在四方。下一行写的是:奔赴农村教学第一线纪念。1957.8.26。很明显,父亲就是在这一天照的这张像。
  我心里一阵颤动。
  我听父亲讲过,这张像是他临来三合屯的前几天照的,他那时刚从速成师范学校毕业。父亲说他当年真是满心的激情,这话我一点都不怀疑……
  父亲在三合屯一呆就是四十多年,对此当然可以做出多种解释:说他热爱教育事业,说他喜欢这个地方,这都没有问题。但是,父亲认识了母亲,恐怕这才是最主要的……
  父亲那年才二十二岁,是一挂马车把他拉到三合屯的……
  七
  那是那年的初秋。那天天气极好,太阳特别明亮,明亮的大阳张贴在瓦蓝瓦蓝的天空,就像一张烙饼。一挂马车奔跑在秋天的山路上,车上套了三匹大马,两匹红的,一匹铁灰的。山野一片斑斓。在山梁上荡来荡去的秋风,吹动着树木和即将成熟的庄稼,发出阵阵喧哗。印有两道辙印的车马大道,带子一样在山间起伏。有一只老鹰在半空中飞旋着。马的浑圆饱满的身体充满活力。下午时分,得得的马蹄声一路敲击着驶进了三合屯。
  那天,屯里好多人都聚到屯头迎接父亲。不该说是迎接,说成看新鲜也许更确切些。男人女人都有。还有拖着鼻涕的小孩子,还有挽着疙瘩鬏儿的老太太……还有我母亲。
  那天母亲穿了一件红布衫。红布衫通红通红的,这还是她娘去年给她缝的呢!这衣裳她可喜欢了,平时从来不穿的,今天才穿上了。
  人们远远就看见了马车。只见人群轻轻骚动了一下,但是立刻就安静下来了,每个人的眼晴里都流露出一副好奇的神情,似乎也有点儿不知所措,都把目光紧盯在渐行渐近的马车上。尤其是母亲。她始终都一动不动的,她眨动着明亮的双眼,看去是那么沉静。
  马车驶进三合屯的情形甚至是轰轰烈烈的。马蹄敲击着路面,路面通通直响。马打着响鼻,马的身体湿漉漉的。
  马车停住了,父亲纵身一跃,干净利落跳下车来。先生这么年轻,人们还真没有想到。当年父亲身穿制服,宽肩长腿,一身英气,母亲不禁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这时村长迎到了父亲跟前。村长跟父亲相当年纪,只比父亲略长几岁。村长搓着自己的双手,吞吞吐吐地说:“啊,先生来了?……啊,先生贵姓啊?”
  “我姓骆,我叫骆长余……”父亲这样回答。父亲的声音又宽阔又响亮,和村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哈呀骆先生……”
  父亲赶紧纠正了一句:“别叫先生,别叫先生,叫老师就行……”
  站在人群里的母亲,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觉得这老师多有意思,又觉得这老师多帅,觉得这老师浑身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此之前她还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男人。
  恰在这时,父亲的目光无意同向母亲投过来。她发现他怔了一下。她又发现他的目光那么清澈。她心头一亮,随即热潮涌动,脸立刻红了……
  这当儿村长提议父亲去看看学校。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扯起了父亲的一只袖子。村长和父亲走到最前边,其他人都拖拖拉拉地跟在周围。只有母亲一人夜夜地跟在最后。
  学校在屯子的另一侧。大家一路穿在了整个屯子。那时的学校还不能称为学校。因为学校还没有盖起来,还正在盖,已经盖成了大半。所以,那时的学校还是一个工地。
  工地上忙忙碌碌的。
  村长和父亲在工地前边站住了。村长又搓起了双手,他一边搓手一边嗬嗬地笑着,笑得还挺抱歉。村长对父亲说:“看这,看这!也没个现成的房子。一接到镇上的通知,立马就开始操办……看这,看这!没想到先……老师来得这么快…”
  村长说到这儿,冷不丁朝工地喊了一嗓子:“小木匠!这学校再有几天能盖成啊?”
  只听工地上有人说:“快了快了,也就几天的事儿啦!”
  几乎话音刚落,那个被称为小木匠的人已经来到村长和父亲的跟前。他脸上带着笑,手拎一把木匠斧子,耳朵丫上插着一截铅笔,笔尖朝后。他比村长和父亲的年龄都要小一些,隐约还带点孩子气。可是,他的举止神态,却又故意做出老成的模样,显示着是见过世面的。他还和父亲拉了一下手。
  他说:“这就是先生吧?我是夏木匠,叫我小木匠就行。这话得好好干是不是?盖学堂嘛!再有三五天,保准儿利利嗦嗦的。你要是没啥事儿,就过来瞅着点儿。总归你是房主家嘛!我说得对不对,村长?”
  村长说:“看你这嘴!”
  这时候,母亲已经悄悄地离开这里向家里走去了。她先是走,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她跑在村街上,朴素的村庄在她眼睛里跳动。她的脚步充满弹性,跑起来就像一头健壮的小鹿。她饱满的胸脯因跑动而起伏着,长长的辫子则在红布衫上扫来扫去。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八
  母亲一直跑到自家门前,方才放慢了脚步。可是,她心里仍然难以平静,她的饱满的胸脯仍然在剧烈地起伏,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了门。
  母亲一进门,就听见她娘说:“是弟儿吧?你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寻思你要上茅房呢!”
  母亲她娘就是我姥姥。姥姥她眼睛坏了,就是前几年的事儿。我姥爷几年前死了,姥姥夜夜都哭,哭瞎了眼睛。姥姥眼睛不好,耳朵却好。
  姥姥坐在炕上,正在摸摸索索地做着针线活儿。
  姥姥又说:“一大早就闹哄哄的,都说是看先生,这会儿倒没啥动静了,先生定是来了……”
  这时候,母亲正在脱她那件红布衫。
  母亲说:“他来了……”
  姥姥说:“这多好!咱们三合屯,总算也有了先生啦!”
  母亲已经把红布衫脱下来, 时正仔仔细细地叠。
  母亲说:“不是先生,是老师!”
  姥姥说:“……那这先生……对,老师……是个啥样人?他是不是个老头子?”
  母亲说:“是个小伙子。”
  姥姥说:“小伙子呀!小伙子就当上老师了?那这小伙子,他娶没娶媳妇呢?”
  这次母亲没吱声,她打开炕稍的一只箱子,从里面拎出一个包袱来。
  姥姥突然笑了,说:“看你这瞎娘!我问你,你问谁呢?”
  现在,母亲解开了包袱皮儿,把红布衫放在了里面几件衣服的上头,却没马上包起来,而是用手抚弄着。
  姥姥又问:“那他,住在哪儿呢?”
  母亲说:“村政府吧。”
  姥姥说:“村政府,倒也行,东屋有铺炕,吃饭呢?也在村政府?”
  母亲说:“好像是吃派饭,一家吃一天,挨家轮……”
  然后,母亲就朝织布机走过去。当年的织布机,就是现在的织布机。织布机放在北墙那儿。
  母亲刚在织布机前坐下,姥姥就说:“你又给学堂织‘红’吗?快织完了吧?”
  母亲说:“就完了。”
  母亲一边说话,一边便织起布来。咔喀、咔喀的声音响起来,轻柔而又清晰。母亲当年那双年轻的灵巧的手,轻快地忙碌着。母亲不年红润的细嫩的脸上,充满了神圣和虔诚。母亲当年明亮的清澈的双眼,深情而执著。
  姥姥谛听着母亲的动静,再没说什么。
  我的家乡一直就有这个习俗,家家户户盖新房,都要在房脊的檩木上包一块红布,这叫包“红’,包“红”布家织的最好,由没出阁的闺女织出来的那就更好。当然,织完了还要染。那年,屯里把这件事儿交给了我母亲,她又是织又是染,那个上心啊!……
  九
  昨天晚上,母亲就把那块布织完了。今天一吃完早饭,就把布染了。
  母亲忙忙碌碌的,一趟屋里一趟屋外,满脸专心致志的神情。忙了一阵儿之后,只见她双手一拎,便把一块红布拎了起来。
  她又把红布轻轻攥了攥,然后再抖开,晾到了屋外的障子上。
  母亲染完布,又去井台打了一趟水。按说,这本不是她每天打水的时间,她以前打水都在傍晚。
  果然,一听见水桶响,坐在里屋炕上的姥姥就不解地问:“弟儿呀,你摆弄水桶干啥?挑水去呀?往常不都是下晚挑吗?”
  姥姥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母亲没搭理姥姥。她觉得这话没法儿对姥姥说,索性就不说了。她的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
  母亲担上水桶走出家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工地。她一看见工地,眼睛立刻就直了。她眼睛直勾勾的,当然只想看见父亲,可她一直也没看见,她只看见那儿人来人往的,有些人还打着赤膊。
  母亲未免有点失望,还以为父亲不在这里。但她并不死心。不过,她已经离工地越来越近,就不敢直勾勾地看了,她只能看一眼,再看一眼。她怕人家看出她的心事,笑话她。三眼两眼的,人已经走过工地了。她一直也没看见父亲的影儿。
  母亲来到井台,这才大胆起来。她放下水桶,放下扁担,又将水桶系在井绳上,摇辘轳把摇上第一桶水……
  在做这一切的同时,她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工地。她心里就像揣着一只青蛙。她仔细地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看着那些打着赤膊的乡亲,她还看见了夏木匠……她眼睛突然一亮,她终于看见了那个穿制服的人,她看见他背朝自己,正跟夏木匠说话儿……她一看见他,就觉得心都不跳了。她当时正在摇第二桶水,她马上停止了摇动。她呆了不知多久,才将第二桶水摇上来。
  她这才担起水桶回家。满满的一担水压在肩上,她不得不快走。她脸色红扑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莫名其妙地兴奋,莫名其妙地感动,又莫名其妙地紧张。她担着水桶快走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当她重新经过工地时,禁不住又朝里面看了一眼,不过,这次她几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母亲回到了家。她先在厨房站了一会儿,想着什么,然后就拿定主意,走到了厨房的北墙。那儿有一块用坯头垫起来的木板,放着几个装粮食的口袋,都不很满。
  她掀开了其中的一个,朝里看了看,便去拿来一只面盆,从里面舀出一碗白面。
  母亲开始和面。和着和着,从里面传来了姥姥的声音:“弟儿呀!你咋这么早就煮饭了?要送公饭是不?天儿还早着呢!急个啥?”
  母亲还:“还早?都贴晌了。……”
  母亲和好面,又到菜园拔了两棵大葱,洗净,在菜板上切碎了。待把这一切做完,她立即刷锅点火,开始做饭。
  她烙了两张葱花油饼。
  她又挑了一只青花瓷碗,反复洗刷,又仔细擦干,然后将饼放进碗里,再用一块蓝地儿白花儿的布头包好。
  快到该吃晌饭的时候了,母亲手拎着包着蓝花布的青瓷碗,来到了学校工地。工地外面放着一块长木板,长木板上已经放着几只碗。母亲把她的碗放了上去。母亲再一次看见了父亲,这时他正帮一个乡亲递东西。父亲却没有看见她。
  母亲竟然有点慌张,放下饭碗赶紧就走了。母亲来到了井台。母亲看见陆陆续续地其他女人也来了,其中还有几个小孩子。他们也都把饭碗放在那块木板上,木板上很快就摆满了碗。
  过一会儿,母亲见他们终于停了工开始吃饭。她见他们呼啦一下就拥到了木板前。她见他们纷纷伸出自己的手,捧起一只碗就到一边吃起来。她见父亲的碗是夏木匠给端过来的。她竭力想看清父亲端的是只什么碗,可惜这么远,怎么也看不清。
  工地上的人把饭吃完了,纷纷把碗送回到木板上,之后就三俩一伙地蹲到一起唠嗑儿、抽烟去了。
  听人说,在当年,这也算个规矩,凡是盖房这类大事,女人都是沾不得边儿的,她们只能远远地看,看看而已。不过,如今这规矩早就没有了,男女平等了嘛……

  十

  晾在障子上的红布已经干了。母亲从工地一回来就看见了。她先把青瓷碗送进屋,就去收那块红布。母亲将红布抖了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开始叠。走到屋门口时,已经要叠好了。
  母亲突然站住了。
  很显然,她心里有了什么想法。
  母亲只站了一瞬,就转身朝院外走去。母亲显得很激动,因此走路很快。不料刚走出院子,就被人叫住了。
  叫住母亲的是年轻的夏木匠。夏木匠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夏木匠平日总是嘻嘻哈哈的,一见到母亲却总是很缅腆。
  夏木匠说:“招弟姐!……”
  母亲一愣神儿,只好站下了。
  夏木匠走过来,说:“你要出去啊?我正想上你家呢!”
  母亲说:“你去吧,我娘在家呢!”
  夏木匠说:“不用找你娘,找你就行。”
  母亲说:“找我?干啥?”
  夏木匠说:“找你拿‘红’啊。”
  母亲呆住了,呆了半晌,才把手里那块已经叠得好好的红布猛地朝夏木匠递过去。
  夏木匠有点吃惊,说:“你这是想送去呀?”
  母亲没理他,已经转身朝院里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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