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小屋和蓝手镯

  


    天,蓝得像一页童话。
    “将来世界游乐园”的摩天轮,从我新搬入的高层住宅窗前,盘旋而过,我对这个唐吉
诃德风车似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俯身下望,茵茵绿草中有一座粉红色的小屋,宛如一朵玖瑰
花瓣被静静地遗落在草地上。便萌动了去看一看的念头。
    游乐园售票处的建筑,是七个小矮人居住过的。赭色的树皮镶嵌墙壁,上面涂着古老的
青苔。高耸的屋顶站立着信鸽状的风标,发出悦耳的鸣叫。
    售票小姐打扮成白雪公主模样:“您要购买哪种票?”
    面对高科技与美妙传说的结晶,我的目光一定显出扑朔迷离。白雪公主款款介绍:“您
喜欢玩哪种游艺机,就买哪种票。如果都想玩,可以买通票,十块钱一张,可玩一整天,比
较优惠。”当然,她恰到好处地莞尔一笑,小心地避开我的自尊心,“如果您时间紧,只是
参观一下,也可以只购一张门票。”
    我迅速浏览了游艺机的名称。水晶城堡、疯狂老鼠、吃惊房子、超级帽子、海盗船……
顺便记住了价目表,都很昂贵。
    我肚子里的食物,还没有饱胀到需要用这么多外国惊险来消化,虽然购买通票显然合算。
    “我只想去那间外观是粉红色的小房子。”
    白雪公主受到很好的职业训练,微笑着把一张粉红颜色的专用票撕给我。
    哦,它叫梦幻小屋!
    小屋在俯视中好鲜明,此刻却隐匿于无边的绿色之中,只有依靠路标前进。
    一个丁字路口。
    “叔叔,您帮我看看,我有米老鼠高吗?”
    路旁有一幅巨大的标牌。穿着橙黄皮鞋的米老鼠,优雅地伸出雪白的手套,上面用中英
文书写着:“小朋友,假如你没有我高,请不要去找疯狂老鼠。”
    看来,疯狂老鼠是这位美国老鼠的近亲了。
    在米老鼠的伴侣米妮通常站立的位置,此刻站着一位小姑娘,正在向我张望。
    她浑身圆滚滚的,穿一件很简练的背带白布裙,脸像红苹果一样饱满光亮。眼睛和嘴也
都是很端正的圆,像是以黑红两色重油彩用心写出的零。我悲哀地想,她长大绝不会是身材
窈窕面容清秀的美女。但此时却是一个极惹人喜爱的女孩。
    我便在心里叫她零零。
    零零倚在米老鼠身边,用右手卡住自己的头顶,欲一比高低。在她滑润的手腕上、套着
一个蓝手镯。
    零零蓬松的卷发,像薄雾一样笼罩着她的高度,她便努力将它们捺下去。手镯与发丝相
搓,发出风拂草叶的声响。她跳开来,失望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只齐到米老鼠黑耳朵的一半,
便不服气地向我求救。
    看着零零像黑围棋子一样晶莹的眼睛,我说:“晤,你可以算是和米老鼠一样高了。”
    她像云雀一样尖叫了一声,单腿蹦跳了两步,又轻捷地换成另一腿蹦跳。再也不看我一
眼,快乐地向前跑去,直到很远,才猛然回头,说了一声“谢谢”。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那是一种像滚动的水银一样极活泼的姿势。许多年前,当我还是小
男孩的时候,我也会这样跑,觑前后无人,我也试着单腿蹦跳,立刻感到困难和荒唐,就停
了下来。
    突然,零零摔了一跤。在向前扑去的一刹那,她记得去保护自己的手镯,但仍旧晚了,
手镯碍到地上。她心疼地抚模手锡,手镯大约有了一些损伤。这很糟糕,但更糟糕的是她的
腿,膝盖处流出血来。
    我担心地跑过去。
    零零从兜里掏出一块蓝手绢。白裙子只有一个兜。兜里装着蓝手绢时。裹不住的蓝色从
布丝渗出,好像她揣着一瓶墨水,现在,她通体晶莹了。看起来零零是一个粗心而常摔跤的
孩子,上次的痂痕尚未完全脱落,新鲜的血又从边缘缓缓浮出,像红水河上飘着一叶小船。
    零零拿着蓝手绢思索了一下,手镯和腿,哪个更重要,我以为这是毫无疑义的。零零的
思维很快,全不似成人那样优柔寡断,迅速把手绢系到了手腕上。
    我想劝阻她,小姑娘满脸都是对陌生人的拒绝。我终于没有作声。她已经忘记我了。
    现在,看不到蓝手镯了。人们只能看到一个小姑娘腕上缠着一方蓝手帕,膝盖流着血,
一拐一破地走向疯狂老鼠。人们会以为这小姑娘身上两处负伤。手更重一些。
    梦幻小屋在路口的另一侧。我却突然对零零关注起来,她毕竟只到米老鼠的耳朵,最多
不过打个平手,又挂了彩。
    我尾随她去。
    疯狂老鼠实际上是一种类似翻滚过山车的大型游艺机。零零坐在椅子上。有一副马蹄形
的重物,鞍轿似地降落在她幼嫩的双肩,像一双铁腕扼住咽喉两侧。这样老鼠在剧烈腾挪的
时候,才不会被巨大的惯性投掷而出。还有一条钢索般的保险带,把她和座椅坚定地联系在
一起。
    零零虽然滚圆,毕竟是个孩子,保险带扣到了最后一环。因为心灵上负了责任,我便走
过去看她系得是否牢靠。她完全沉浸在冒险前的快乐之中,对每个走近她的人,无端地微笑。
    开始检票了。零零把她的蓝手镯打开,又小心翼翼地包好。
    疯狂老鼠动作起来,这是一场真正的鼠疫。它毫无规则地颠簸起伏,沿着尖锐的直角,
无目的地扑打跳越。人们恐怖的失叫声,像黑色的松针,从疯狂老鼠背上铺天盖地撒下,使
每一个旁观的人,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抱头鼠窜”。
    我抗拒着恐惧和眩晕,目光拐着锋利的路线,困难地跟踪着小小的零零,其实,她即是
此时发生了某种意外,我也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疯狂老鼠倏地完全地倒立起来,我半仰着脸,极清晰地看到,在太阳米字形的光辉一
侧,零零同我鼻子对着鼻子,像个婴儿般地俯冲过来。在那双黑云子一般的眸子里,饱含着
地面苍翠的绿色。
    我的责任业已尽完。老鼠痛苦地安静下来,我转身离去,去寻找那依稀的粉色。
    梦幻小屋的门是椭圆形,中间有一个肉色的钮。它引动人们温馨的忆念。却终于想不出
确切的究竟,怀着不甘心走了进去。
    粉红色的微光,像雾霭一样包裹过来。看不到灯,或者说到处都有灯,墙壁像渗水一样
沁出粉色的光栅,使你以为伸手就可以抓到粉色的颗粒。
    温度极适中,像幼时祖母刚刚用舌尖尝试过递来的一碗粥。
    空中弥漫着一种类似抚摸般的韵律。它不疾不徐,无休无止。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温存
而准确地拍击着每个人最原始的记忆……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每个人都像被过分醇香的酒灌昏了头,松弛在极舒适的
座椅上。
    我的理智抵制着俘获,极力思索着:这小屋,我似乎居住过……当我终于想起来的时
候,悚然一惊:这不是仿照人类母体内的宫殿塑造的吗!怪不得它给人以无可比拟的安宁和
归属感!
    那个椭圆形的门,象征着脐。它是婴儿和母亲永久的联结之路。
    在被疯狂老鼠强烈摧残之后,你不得不佩服将来世界的领导人了。你不论怎样不以为
然,都要进入沙滩般的舒缓之中。
    门猛地被撞击开,零零滑动进来。小孩子距离母体的路程更近,她很快便进入了梦幻的
境界。蜷在座椅上,像一只温顺的白猫。
    环境已具有如此的魔力,再加上正式的节目,该是怎样的美妙!我觉得这钱花得不冤。
    从脐里走进一位年青的女郎,她长得很媚气,前冲式的长檐帽,提醒人们这是中外合资
的游乐园。
    我无端觉得,工作人员应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就要开场了,收票了。请把票拿出来。”女郎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冷漠。
    人们都从怀抱的温暖中清醒过来,像要保留住最后的美好,依旧蜷着身子,无声地举起
票。
    小姐一把将我的专用票掳了去。
    零零举起她耦节似的胳膊,蓝手帕经粉红色的渲染,蜕变为深紫。
    小姐将我侧方之人的多用票捋过去,撕下表示梦幻小屋的那一联,余票退过。
    小姐走到零零眼前。零零的胳膊已经下沉,她举起得过分早了。
    “票在哪儿?”小姐问。
    零零便像在课堂上举手发言惟恐叫不到时,将手举得高高。
    “那请你把手绢打开。”小姐催促道。零零已经耽误了时间。
    孩子们总是这样,遗漏一些非常重要的步骤。零零用另一只手去解这只手上的手绢。小
姐耐心地等待着,像副食店售货员在等待一个没有主动拔掉瓶塞子的买醋者。
    手绢系得过于牢靠了,解得便很艰难。幸而小孩子们的心,细小却并不细腻,零零全然
没有察觉到小姐的厌倦,终于解开时也没有成年人乞求原谅时惯常的歉意,蛋圆的小脸因为
窘急的汗水,更显出油汪汪的可爱。
    “阿姨,您看——”
    在这种无遮拦的笑脸面前,萌生愠怒的小姐也忍不住了一个微笑。
    现在,小姐和人们都看到了那个蓝手镯,在手绢的保护或是蹂躏下,它不安地褶皱起
来,像一个洗衣女人冬天的手,边缘皲裂出无数细白,小姑娘温润的汗水,将它们浸涸得绵
软而浅淡。
    这是一个纸环圈成的手镯。
    “把手伸过来。”小姐突然兴奋起来。
    零零顺从地把手伸过去。手背凹陷的小坑里积满灰土,唯有指甲红润,像一枚枚光洁的
鼓锤。
    “我说的是让你把你的手心伸过来,你为什么不?”小姐的声音已露出明显的恼意。
    她并没有说手心,所有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她只说过手,但这不妨碍她的严厉。
    零零从这声调里察觉到了某种错误的嫌疑,又并不明白错在那里,便基本上是无所畏惧
地把手心朝向小姐。
    小姐要看的其实是她的手腕,那里是纸圈的联结处。蓝手镯悲惨地绽开裂纹,像一条弯
弯曲曲的林间小路,勉强维系着最后的连贯。绷开的纸纤细如春草,瑟瑟地随着零零手腕脉
跳的搏动而颠抖不已。
    蓝手镯是用将来世界游乐园的通用票糊就的。这是一个聪明而公平的主意。它紧箍在每
个购买者的手腕上,不可拆卸,因而也就不可转让。现在,蓝手镯残破了,它的象征意味就
很明显。
    “你说,这是谁的票?”小姐的前冲式帽檐俯得很低,循循善诱地说。
    “这是我的票呀!”零零完全没有意识到逼近的危险,很肯定地回答。
    “那它怎么破了?”小姐成竹在胸。
    零零认真地想了想,眯着眼睛说:“不知道,也许是我摔跤时蹭破的。”
    “你用手绢包着票,手绢上一点土都没有,怎么会是摔的呢?这票是你从别人那儿拿来
的,自己又粘上,所以它才不完整。小姑娘,你要做个诚实的孩子,犯了一个错误,不能再
犯第二个。”小姐看来是经常抓获作弊的游客,话说得有理有据,态度比刚开始检票时,还
要和霭了。
    众哗然。有人说:“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就……”
    我想说明摔跤和手绢的关系,又一想,你只看到了这一幕,也许在那之前,手镯就已经
是破的了!
    “不!”零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票是我自己买的。我考试得了双百,妈妈就给我十
块钱让我来玩。不信,你们去问我妈妈!”小姑娘略微安了心,她为自己找到了最有力的证
人。
    “问你妈妈?那还不等于问你自己吗!”?”小姐不屑地说。
    人群引起小小的骚动,毕竟这是亵渎了人人都有的神圣。
    小姐像闻到了恶劣气味,扇了扇自己灵秀鼻子前面的空气:“你们别看着她装得还挺
像,我们这儿常常遇到这样的孩子。”她偏转身,面对着众人:“说实话,这些游艺机多一
个人玩少一个人玩,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样费电一样磨损一样得有人操纵吗!可孩子还
小,这种说瞎话占便宜的习惯一旦养成了,将来不是害人害己吗!”
    小姐说得很义愤,这使刚才认为她有些不讲情理的人,也频频点头。
    “阿姨,这票真是我的。您看,它们粘得那么紧,要是别人的,我怎么能把它们撕下来
又粘到我的手上呢!”零零完全不顾大势已去,顽强地为自己寻找物证。
    “哎呀呀,没见过这样难缠的孩子!你问我,我还想问问你呢!不要装傻,这事很容
易。用小刀沿着粘缝的边缘慢慢挑开,只要细心一点,可以做到天衣无缝,老实说,你做得
并不高明。”
    我凑过去看。果然,蓝手镯的对接处并不妥贴,存有显然是挣脱而裂开的斜纹。看起来
铁证如山。
    “阿姨,每个人只有一张票,别人的怎么会给我呢?”零零依然不屈不挠,在这种尴尬
的时刻,她除了在为自己辩解,竟还保持着童稚的好奇。
    “这不是简单的事吗!”小姐向我们摊开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指,更显出事实的毋庸置
疑:“通票我们是不回收的,让游客们带回家去,经理说这是活广告。从别人手里要一张废
票并不困难。”
    小姐的话严丝合缝,再多同情也无懈可击。
    “那我怎么办呢?”在这铁的逻辑面前,零零像桂无核一样的黑眼睛,因为过多清水的
折射,显得更大更圆,竟愚蠢地向小姐讨问起办法来了。
    “那你只好回家了。记住,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事了。做一个诚实的好孩子。”小姐温
存地说。
    零零把残破的蓝手镯卸了下来,慢得像在褪一副手铐。我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零零把断成半个弧的通票拿在手里,像擎着她最后的希望:“这是我买的票,阿姨,是
真的!”
    “怎么说了半天又回来了!我对你已经是宽大处理了,按规定要罚款的!你要再这样,
别怪我不客气。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说说呀!”小姐声色俱厉起来。
    零零的脖子蚯蚓样软了下去。名字是孩子们为数很少的私人财产之一,他们不愿意把它
孤零零地留给不认识的人。
    零零执拗地沉默着。
    人们不再同情这孩子。是啊,没做亏心事,就把名字留下来嘛?
    也许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个来自上天的声音,告诫他们,遇到危险时不要说话。
    事情看来就这么结束了,零零倒退着向外走去。
    “阿姨,我看到了。她是买了票的。”一个戴着沉重镜片的男孩,挤过来说。人们散漫
的目光立时凝聚起来。
    男孩很瘦弱,嘴唇角很黑。那不是早生的髭,而是早上吃了某种豆馅制品的遗迹。这使
他的话失去了几分可信性。
    小姐镇静的目光,像抹布一样擦拭着男孩的脸。这没有什么,她见得多了。
    “你亲眼看见的?”小姐很和气地问。事情出现了某种转机。
    “是。阿姨。她排队时站在我前面。”
    零零站在距男孩很远的地方,眼睛里抖落几颗葡萄大的泪珠:“真的?你看到我了?我
怎么没看到你?”
    阿姨很沉着,果断地撇开女孩问男孩:“你们俩是一个学校的?”
    “不是。”男孩闹不清学校和票有什么关联。
    “那就是住一座楼或是同一条胡同噗?”阿姨的话板上钉钉,带有明显的诱供成分。
    “不是的。”男孩否定得毫不迟疑。
    “那你们俩怎么会一起来?”小姐变了脸。化了妆的女人发起怒来,有一种狞厉之美。
    这问题几乎不通情理。你我他大家都一起来了,没有什么为什么。
    可惜孩子们的智力尚未臻于完善,他们想不出回答,瞠目结舌。
    大人们嘈杂起来。小姐敏锐地感到了民心的向背,收敛了一下锋芒:“好吧好吧,就算
你们不认识。你排在她后面,”她把头转向小男孩,“你怎么能知道她是买了一张门票是一
张单项票还是一张通票?”
    这问题顺理成章,斩钉截铁。在场的人都难以回答。不要说一个小孩,就是成人,若无
非常情况,也不会去注意前后人各买什么票。
    小姐运筹帷幄地笑了。
    “可是,阿姨,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她买的是通票。她用的十块钱是只有两个人头的
那种。”小男孩扶了扶镜框,极为肯定地说。
    零零的圆脸胀红了:“那是一张新钱,我妈特地给我的,用旧钱太脏了。”
    事情似乎很清楚明白了,大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们主演的戏。
    小姐有了片刻间的惊诧,可能是她以往稽查中没有这种经历。她用小手指拢了拢实际上
并不纷乱的头发,鲜红的寇丹像樱桃一样,穿过黑发在前冲式帽檐的一侧闪烁。一个成熟女
人和一个公务人员的形象,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这里不是法院,用不着证人。”她的口气十分冰冷,同粉红色的环境很不协调,
“我不管你们怎么买的票,我只负责查票。这票上写着呢:当日有效。全天乘坐,断开作
废。看清楚了,不论什么原因,断开作废。”
    小男孩立即垂下头去检查他自己的蓝手镯。成人们也立即垂下头去检查各自的蓝手锡,
几个一道来的,还彼此检查。
    只有零零没有垂下头去。她知道自己的蓝手镯,已经变成了一条蓝飘带。
    一瞬间,很静很静,像我们最初形成于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一样安静。突然,从四周墙
壁看不见的音响设备里,传出遥远、模糊、像海浪一样有节奏的轰响,它像轻柔的丝绸,覆
盖在每个人的身上,又溪水般地荡漾开来……人们紧张的思绪,立即像奶油一样融化了,进
入无边的粉色梦幻。一个如风吹草叶般温柔的女声说道:“现在,在你们头顶上方听到的声
音,是每个人的母亲心脏跳动的音响……”
    一种无以比拟的安宁和美妙,潮汐似地将人裹挟而去。
    因为检票时间过长,小屋的自动操纵系统已进入运行状态。
    我在沉入梦幻的最后一刻,看见小姐把零零揪出了小屋。那孩子已经被母亲的心跳感
动,率先进入了一种幸福的状态。当她被推出圆门的刹那,我猛地喊了一声:“等一等,我
给她买一张票。”
    脐,已经严密地闭合了,零零像是一个早产的婴儿,被强行娩出。假如我始终清醒,也
许会追赶出来,我知道小姐和零零一定听到了我的话。可惜梦幻破坏了我的思维。你见过哪
个未出生的胎儿,会关切别人?!
    几天后,我的一位朋友来贺新居,被旋转的摩天轮吸引,要我陪他再去将来世界游乐园。
    我们买的是通票。你不得不佩服游乐园管理者的聪慧。不把票粘成手镯样,你有什么办
法保证票的唯一性?游客们没有相片往通票上粘贴的。
    大轮子,小屋子……一切都熟悉而令人乏味。人造的东西,只有在第一次来客和孩子们
眼中,才有生动的魅力。我依旧像猫一样,从疯狂老鼠始,继而进梦幻小屋……朋友赞不绝
口,我却晦暗如难产的婴儿。
    然后是摩天轮。水滴状的小房间载着我们悠上蓝天。我看到了我的卧室,它们同别人家
的卧室几乎一模一样。
    然后是海盗船,简直一步一个惊险。突然,我看到一个穿藤黄衣衫的小姑娘,正攀上新
干线的小火车。她高举着自己的手,手上套着一只蓝手镯。
    这是零零,毫无疑问是她。服饰可以变化,但那圆是不变的。孩子终究是孩子,几天前
的羞辱,像海豚身上的水珠一样,不曾留下丝毫的痕迹,她快乐地笑着,笑声像花香四处弥
散。
    我为成年人的多虑感到可悲。
    她好像看见了我,愣怔了一下,笑声便出现一个豁口,再续上去时,音色和频率都低抑
了许多。我想,人们都不愿别人看见并记住自己屈辱的那一刻,尽管是萍水相逢,尽管是很
幼小的人儿。
    于是,我便强拉朋友远离新干线的繁华到偏僻去。朋友连声惋惜,我诱骗他说水晶城堡
比火车轨道好玩多了。
    小姑娘被小火车载到闹市去了。我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但愿我们永不相见。
    几乎是一分钟后,我见到了零零。她从最初的一站下了车,尾随我们而来。
    “叔叔,谢谢你。”她的睫毛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像蝉翅般扑动。
    为了我一句并未实施的允诺,这孩子竟如此认真。我感动了,用一种对成人的郑重说:
“不用谢。我相信你。”
    “叔叔,您不该相信我。”零零低下头,很快又勇敢地抬起来,直视着我。
    我的自信心像焦脆的锅巴一样破裂了:“这么说,那天你的手镯真是假的了?”
    朋友愣怔地看着我,想像不出我何以如此颓丧。
    “不。那天的手镯是真的,今天的却是假的。”零零大声他说着,全无遮掩,令我怀疑
这顽皮的女孩子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你小声点!”我嘘她,又搞不清自己是在教她世故还是为她掩饰。
    “怕什么?”零零大惑不解,“手镯一点也没有破!”
    我几乎是粗暴地拧过她的手。像耦节一样白嫩的腕上,蓝手镯清爽完整,毫无纰漏。
    “它多么像真的呀!”小姑娘炫耀地高扬臂膀,蓝手镯便把她的脸也映出淡清的灰网。
    “那你是从哪得来的?”我充满惊虑地问。
    “这还想不出来!”零零嗔怪我的明知故问,“那天阿姨不是说了吗,大门外面有许多
人并不一定要把废票带回家去做纪念。管他们要就是了,一点也不难。”
    “可是,你怎么把它从别人手腕上取下来呢?”凭着成人的智力,我完全可以通过思索
得出答案,但我无法相信,必须亲耳听到才能证实。
    零零看在我们友谊的份上,很有耐心,拿出一把削铅笔的竖刀,比划着:“就这样,一
点点沿纸缝拉开,只要你别慌,挺容易的。”
    是的,这挺容易。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取下来之后,你又是怎么给自己套上的呢?”
    如此穷追不舍地问一个孩子,近似残忍,但我遏制不住自己。
    “用胶水粘呀!就像我们上手工课时一样。”零零边说边拿出一个小眼药瓶,轻轻一
挤,一滴比泪水稍混的浆液流淌下来。
    看着这套精巧的作案工具,朋友忍不住插嘴:“你怎么设想得这么周密,长大可以做克
格勃。”
    “唉呀,这怎么能算是我发明的?”零零难得地露出羞涩之情,诚实地纠正我们:“这
都是那天那个阿姨告诉我的,是吧?叔叔。”
    在她碧清如水的眸子里,我看见一个像鱼一样张着嘴的男人——那是我。
    是的,那天那个女人说了这一切,而我全然没有记住。
    “哪来的这么个女人?”朋友讶然失色地问。
    我顾不得回答,像捧一件有破纹的瓷器,捧起那套着蓝手镯的小胳膊:“真的是这样
吗?”
    啪的一声,零零把自己的胳膊从我手中夺下,猛地背到后面:“你们大人为什么总不相
信人呢?我说是真的时候,你们不相信。我说是假的时候,你们还不相信。你们只相信你们
自己!”她气恼地甩着胳膊,好像那上面叮着一只蚂磺。
    “我相信你。我相信现在是假的。”我忙不迭地说,以维系我们之间那最后的信任。
    “以后,我就可以经常到这里玩了。叔叔,再见!”
    她用单腿蹦跳着,像一粒饱满而健康的黄豆,弹射而去。
    从此,我怕走到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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