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慧文学视界**

我的读书经验

中年人有一种好处,会有人来请教什么什么之类的经验之

谈。一个老庶务善于揩油,一个老裁缝善于偷布,一个老官僚

善于刮刷,一个老政客善于弄鬼作怪,这些都是新手所钦佩所

不得不请教的。好多年以前,上海某中学请了许多学者专家讲

什么读书方法读书经验,后来还出一本专集。我约略翻过一下,

只记得还是“多读多看多做”那些“好”方法,也就懒得翻下

去。现在轮到我来谈什么读书的经验,悔当年不到某中学去听

讲,又不把专集仔细看一看;提起笔来,觉得实在没有话可说。

记得四岁时,先父就叫我读书。从《大学》、《中庸》读

起,—直读到《纲鉴易知录》,《近思录》;《诗经》统背过

九次,《礼记》,《左传》念过两遍,只有《尔雅》只念过一

遍。要说读经可以救国的话,我该是救国志士的老前辈了。那

时候,读经的人并不算少,仍无补于满清的危亡,终于做胜朝

的遗民。先父大概也是维新党,光绪三十二年就办起小学来了;

虽说小学里有读经的科目,我读完了《近思录》,就读商务印

书馆出版的《高等小学图文教科书》;我仿读史的成例,用红

笔把那部教科书从头圈到底,以示倾倒爱慕的热枕,还换了先

父一顿重手心。我的表弟在一只大柜上读《看图识字》,那上

面有彩色图画;趁先父不在的时候,我就抢过来看。不读经而

爱圈教科书,不圈教科书而抢看图识字,依痛哭流涕的古主任

古直江博士江亢虎的“读经”“存文”义法看来,大清国是这

样给我们亡了的;我一想起,总觉得有些歉然,所以宣统复辟,

我也颇赞成。

先父时常叫我读《近思录》,《近思录》对于他很多不利

之处。他平常读《四书》,只是用朱注,《近思录》上有周敦

颐、张载、邵雍、程明道、程伊川种种不同的说法,他不能解

释为什么同是贤人的话,有那样的不大同;最疑难的,明道和

伊川兄弟俩也那样不大同,不知偏向那一面为是。我现在回想

起来,有些地方他是说得非常含糊的。有一件事,他觉得很惊

讶;我从《朱文公全集》找到一段朱子说岳飞跋扈不驯的记载,

他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既不便说朱子说错,又不便失敬岳武穆,

只能含糊了事。有一年,他从杭州买了《王阳明全集》回来,

那更多事了;有些地方,王阳明把朱熹驳得体无完肤,把朱熹

的集注统翻过身来,谁是谁非,实在无法下判断。翻看的书愈

多,疑问之处愈多,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已经不大信任朱老夫

子了。

我的姑夫陈洪范,他是以善于幻想善于口辩为人们所爱好,

亦以此为人们所嘲笑,说他是“白痞”。他告诉我们:“尧舜

未必有其人,都是孔子、孟子造出来的。”他说得头头是道,

我们很爱听;第二天,我特地去问他,他却又改口否认了。我

的另一位同学,姓朱的;他说他的祖先朱××于太平天国乱事

初起时,在广西做知县;“洪大全”的案子是朱××所捏造的,

他还告诉我许多胥吏捏造人证物证的故事。姑夫虽否认孔孟捏

造尧舜的话,我却有点相信。

我带着—肚子疑问到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去读书,从单个庵

师研究一点考证学。我才明白不独朱熹说错,王阳明也说错;

不独明道和伊川之间有不同,朱熹的晚年本与中年本亦有不同;

不独宋人的说法纷歧百出,汉、魏、晋、唐多代亦纷纭万状;

一部经书,可以打不清的官司。本来想归依朴学,定于一尊,

而吴、皖之学又有不同,段、王之学亦出入;即是一个极小的

问题,也不能依违两可,非以批判的态度,便无从接受前人的

意见的。姑夫所幻设的孔、孟捏造尧、舜的论议,从康有为《孔

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找到有力的证据,而岳武穆跋扈

不驯的史实,在马端临《文献通考》得了确证。这才恍然大悟,

“前人恃胸臆以为断,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反在其所弃。”

(戴东原语)信古总要上当的。单师不庵读书之博,见闻之广,

记忆力之强,足够使我们佩服;他所指示正统派的考证方法和

精神,也帮助解决了不少疑难。我对于他的信仰,差不多支持

十年之久。

然而幻灭期毕竟到来了。五四运动所带来的社会思潮,使

我们厌倦于琐碎的考证。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带来实证

主义的方法,人生问题,社会问题的讨论,带来广大的研究对

象,文学哲学社会……的名著翻译,带来新鲜的学术空气,人

人炽燃着知识欲,人人向往于西洋文明。在整理国故方面,梁

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顾颉刚的古史讨论,也把从前康

有为手中带浪漫气氛的今文学,变成切切实实的新考证学。我

们那位姓陈的姑夫,他的幻想不独有康有为证明于前,顾颉刚

又定谳于后了。这样,我对于索所尊敬的单不庵师也颇有点怀

疑起来。甚而对于戴东原的信仰也大大动摇,渐渐和章实斋相

近了。我和单不庵师第二次相处于西湖省立图书馆(民国十六

年),这一相处,使我对于他完全失了信仰。他是那样的渊博。

却又那样地没有一点自己的见解;读的书很多,从来理不成一

个系统。他是和鹤见

辅所举的亚克敦卿一样,“蚂蚁一般勤

劬的学殖,有了那样的教养,度着那么具有余裕的生活,却没

有留下—卷传世的书;虽从他的讲义录里,也不能寻比一个创

见来。他的生涯中,是缺少着人类最上的力的那创造力的。他

就像戈壁的沙漠的吸流水一样,吸收了知识,却并一泓清泉,

也不能喷到地上面来。”省立图书馆中还有一位同事─—嘉兴

陆仲襄先生也是这样的。这可以说是上一代那些读古书的人的

共同悲哀。

我有点佩服德国大哲人康德(Kunt),他能那样的看了一

种书,接受了—个人的见解,又立刻能把那人那书的思想排逐

了出去,永远不把别人的思想砖头在自己的周围砌起墙头来。

那样博学,又能那样构成自己的哲学体系,真是难能可贵的。

我读了三十年,实在没有什么经验可说。若非说不可,那

只能这样:

第一,时时怀疑古人和古书,

第二,有胆量背叛自己的父师,

第三,组织自我的思想系统。

若要我对青年们说一句经验之谈,也只能这样:“爱惜精

神,莫读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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