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姿势
 陈村



  


    我别的干不了,众多报刊倒是热心一读的。凡是和文学有关的消
息,都要扫一眼标题。看得一多,渐渐发现有个词被频繁地使用,那
就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更加精彩的是,彩色的版面配着玉照,
很醒目的样子,他们穿着比较另类的服装,做出各种生动的姿势,呼
之欲出。一见之下,心里就羡慕,后生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编辑思
想和印刷术都革命了,作品还没读过,人已认识了。
    被热情地推出的新人,奇怪地大多是女性。女性当然亮丽多了,
适宜向大众推荐。然而生于七十年代的男人都不写小说了吗?据说还
是在写,只是其貌不扬身段有亏,推出之时不甚隆重罢了。我从中悟
到一个道理:姿势是很重要的。
    回想起来也是的,从我介入文坛后的见闻知道,姿势往往是一个
比造就它们的肢体躯干更要紧的东西。中国当代文学一直有它的流行
色,比如诉苦,比如煽情,比如怀旧。倘若不能及时皈依流行,只好
被打入又副册了。现在是商品社会了,男权意识下的女性的商品属性
被有意无意地重新体认。现在是世纪末尾,人心有点恍惚,应该流行
另类了。
    当然,这一切只是背景,与作者无关。
    我所关心的是好的作品。我一厢情愿地希望看到作者,编辑和评
论人员的心思都用在作品的内涵上。我愿意看到一代作家有他们自己
的力作和经典。报刊上并不缺少姿势,文坛也不缺乏作品,缺的是精
彩的新作。这样的想法也许有悖于商品流通的规律,有悖于流行的法
则,但文学,毕竟不是为一时一地而存在的。
    在那些新鲜的照片中,有我认识的人。我曾为个别人传递过稿子,
所以自以为不算是压抑新人之辈。我曾认真拜读他们的大作,例如棉
棉起初的小说手稿,并为之兴奋,所以自我安慰和他们还有一点沟通。
我曾相信,只有他们才能写出他们自己。后来,我再读附丽在照片旁
的文字,渐渐犹豫起来。我觉得他们变得不怎么热衷于写出他们自己
了。恕我直言,我又发现了流行腔和媚俗。为此,在为一名七十年代
作家的集子做的序中,写过一段偏颇尖刻的话,发表在报纸上时被删
节了,我愿在此引用并解释。
    我也认识或知道几个和赵波差不多年龄的女性作者。在某些时尚
批评的鼓励下,有人“秀”得慌了,要吓唬大家了。一篇小说读下来,
犹如走了一遭时下最热门的动迁地块,一家一当凌乱地摆放在街沿,
充作风景。又如既长大,又学小儿咬舌头说话,以为“酷毙”了。记
得某些人原先说话说得很流利,很悦耳的,现在咬起了舌头,有奶声
而无奶气,我就害怕听了。我想,这是吃文学的零食哪。即便是好的
流行歌曲,也不至于如此前言不搭后语呀。
    我迟迟不能习惯的是表演。这或许是我这类老派的人和某些新人
类最明显的分歧所在。当然文学的表演从来就有,比如柯云路等老先
生一贯的作品,但它从来没这么理直气壮。这世界领取最高工薪的尽
是为大众表演的人士,乔丹一个球投出去,泰森一拳打出去,顶得过
一列火车的土豆。气氛如此,已升华为文化,不能不服。当我们把视
线从虚空的姿势转移到物质的肢体时,会感叹肢体也充满了表演的渴
望。表演的最高的境界是及时哗众,而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老僧入定,
不管不顾。曹雪芹明知都云作者痴,还是痴人说梦地写。好的小说和
有意思的人一样,总夹杂着一些不被观赏性。说得再远些,人性实在
不是一种被观赏的东西。
    我一直相信,作家是一个一个的,不是一批一批的。我相信,对
文学来说,年轻与否只是新闻而不构成一种评判标准。今天即便出来
一批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的作家,我不会被惊吓。同理,新出百岁老
人作家,也不必拍案惊奇的。年轻的好在于有热情,敏感,有新鲜和
单纯的意味。年轻的好在于有很多时间和精力去走近自己的理想。当
粉色兮兮的味道褪去时,事物将显露本来的质感。勇于学习张爱玲怎
么穿衣服是不够的。李白的喝酒之所以被传为佳话,只因为他写得好
诗。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是这样说的,很
扫兴。
                         1999.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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