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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从没指望父亲会请我抽支烟的,也不指望他动情地摸摸我的后脑勺。同样,我对他的脑壳也没兴趣。我爱摸的是妹妹的小脑袋,软软的头发散发着好闻得要死的香皂味。自从她长大,很久没让我摸了。于是,我只能搔搔自己的头。
  父亲非常亲切地看着我。
  母亲给我三根香蕉。
  “这一阵,忙么?”
  “嗯,有点。爸爸。”
  “都干啥了?”
  “读书。玩。”
  “玩?”
  “玩。”
  父亲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还当当模特儿吧?”
  “有这回事,爸爸。”
  母亲又送来香蕉,给他两根,给我三根。
  “还认识了姑娘?”
  “有这回事。认识了三个。”
  “三个?”
  “是的,就三个。”
  我拨弄着手边的三根香蕉。这香蕉味儿不坏。阿克发该贩这个,贩什么荔枝呢!
  “是呵,交上姑娘总得花钱,所以当模特儿也不奇怪了。”父亲也顿悟了。“花得比我还多吧?”
  “是呵,爸爸,挣的也不比你少。”
  “那就是说,用不着……”
  妈妈走过去给他倒水。
  “咱们的儿子有出息啦,我说,你应该高兴。别提有多高兴了,别提了!”
  好啊,我的老妈妈,你全看见了吧。这就是告密的后果。我太不愿把你和父亲归作一类了,你却自觉地走到他身边。你们不知道吧,也有人向我告了密。你们偷看了我存放在家的日记,你们边看边笑,笑得多么纯洁呵!爸爸,你的阅历可真广。为此,我能不感谢你们吗?
  父亲很快把香蕉吃了。我想听他说点什么。我可愿听他说话了,比如现在。有时,我那么想听他说点什么,他却至多拍拍我的肩膀而已。拍得我异常不安。
  “咱们谈谈吧,孩子,谈谈吧。”
  我看了他一眼。我的心都疼了。
  “谈谈吧……”他说。
  我的心都疼了。真的。这是多大的诱惑呵!我都怕管不住自己了。但是……还是不说了吧,父亲。虽然你不耻下问,其实并不想听什么。你只要一个“喳”就行了。你会受惊的,妈妈不是欧阳海,到时候制不了你。
  我有许多话说,父亲,我最想告诉你的是,我快二十岁了。你是和我一起上过澡堂的,你知道,我十二岁就具备了当父亲的能力。也就是说,我至少是一个公民的老师。如今,我那冥冥中的儿子该上小学了。你忘了,我是个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公民,社会至少在理论上承认我参与国家管理的可能,承认我具有独立的意志和判断力。而这些你是不承认的。我得向你进贡思想,进贡意志。这叫我非常胃疼。我再也不愿数数了。我是儿子,但我不总是儿子,就象你不总是父亲一样,这样浅显的绕口令般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来说么?
  “不说了,爸爸,没什么说的。”
  “那么,你搬回来住。还不到要你自立的时候呢。”
  “不用了,爸爸,不客气。”
  “那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会有这个结果的。我也可以耍点花招,貌似驯服,以取悦父亲大人。没意思。我推开香蕉,不吃啦。
  妹妹不让我走,我没说什么,只摸摸她的头。她的头发还是这样软。
  妈妈送我,我没听清她说的。她哭得伤心,也许自己都没听清自己说什么了。记住吧,我的老妈妈,这就是向父亲传话的结果。你们想请我留下,交出自由换一碗闲饭。坦白讲,这也是有诱惑力的,但我能敌住诱惑。假如我想有出息的话,我必须敌住诱惑。是呵,白给都不吃。
  我也是父亲。我用你们给的身体自立,而且扶助阿克发。不管我们的寨子多么寒酸,破败,缺少色彩,我的魂还在那里。在那里,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自己,可以不凡事必作出解释,可以来几句“他妈的”。
  那里,有阿克发,柯达,还有阿反。这些杂种令我念念不忘。阿反说过爱我,我也说了。我们曾经接吻,吻得毫不拘谨。我们为自己安排前途。我们为爱而挥霍光阴。我在她面前庄严宣誓:因为我的、阿克发的、富士的、负片的和形形色色的父亲们,我一辈子不当父亲。听完,她说,为了要有个象我、象阿克发一样的儿子,她发誓要当母亲。我们在月光下的坟地里庄重地勾了手指。我们宣誓,我们决不食言。
  这一切都是神圣的。
  我看着母亲。我想,我到他们老了再回去。我毕竟是中国佬。到那时,我不会趁机教训他们的,也不会要他们交出日记。一切听便。
  现在不行。现在我得回到寨子,左思右想,找个合适的去处,将自己先安顿了。俗话说得好,遥远的东方有条龙,他们都是龙的子孙。龙子龙孙是不会饿着的。等我有了该死的钱,把妹妹也拐出来。我养着她,任她疯傻。
  妹妹有一头柔软的黑发。
   
十五

  对柯达来说,告密也许不是他的本意。自从告别富士又失落负片,他潜心作文,悟了许多。他也曾送我长诗三首,请我“雅正”。我当他面给撕了。我对他说:
  “你朋友的不是。”
  他拾起废纸片,似乎非常痛心。
  “还是给我吧!”我接过纸片。
  他也走了,去参加一个杂志的改稿笔会。看在同室一场的份上,我上火车站送他。总是一个寨子的吧,总是乡亲。他要我“临别赠言”,我顺手捡了片枯叶送他。他不解,问我。我要他自悟。过了会儿,他说已顿悟。
  火车开了,带走了柯达与他的梦想。
  我依然和阿反相亲。
  富士和负片捷足先登,占住寨子。我只能去流浪了。最苦的是阿克发,他坚忍地坐在教室,图书馆,一直到被人驱逐出境,他是孤雁。
  那一对年轻人席床而坐,面对一堆多味瓜子,你一颗我一颗地对嗑,瓜子皮纷纷扬扬。富士有声有色地谈着广阔的前景,不时摘引几条《纽约时报》的消息以为佐证。负片则以《大参考》开路,夹上几句“我爸爸”的。真是“身无分文,心忧天下”呵。
  天渐渐冷了,姑娘们忍痛收起了曲线。阿克发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扎进羊棚,再不出来。房东老汉嘻皮笑脸地说他和申光好上了,那就有点自作聪明啦。不是谁跟谁都会好上的。我知道,没这回事。申光这会儿还在想我呢。只要她想我一天,就没阿克发的份,这道理明明白白的。我想申明的是,对此并没洋洋得意。我很想劝劝申光,不要死心眼了,别给自己为难。但是,劝了她能听么?
  我的富士结下了深仇。
  是为负片。
  富士有两下子,弄得负片半死不活的,整日苦着脸,课也不上了。申光细心,捉住了疑点。悄悄告诉阿反。阿反去问,是的。咳,没想到富士这么能干。
  他能干到终于溜了。
  也不过就是个私生子吧,能把富士吓到逃走。逃也不说逃,说是“去想办法”。这边的负片盼着,盼来一阵北风,几回霜降,那辆大有雄性气概的摩托却从此绝迹。
  负片终于还是负片,苦苦的又恨恨的,竟说她从来没有同意,也没有快感……
  行了行了。
  “我去告他!没这么便当!”
  我忍不住多管了闲事。电话打到富士府上,一个女人说了声“不在”就挂了电话。
  “不在,去深圳了。”
  佣人把着门,嗄嗄地说。
  “不知道地址。住旅馆的,没地址。”
  好你个富士,要能出国你早出了国啦。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先生不在家,没人在家。”
  他妈的!
  “他凭什么走了?你就不会找他老子?”
  “找啦,说不在。”
  “他能躲得了么?他儿子干了,老子至少要拿钱出来。没这么便当!”
  好极了!真是天生一对。一个没等儿子出世就将它遗弃了。另一个更绝,儿子尚未出世就靠他挣钱来养活自己了。这宝贝儿子不叫神童,也不叫神婴,是神胎。真神啦!
  负片呼天抢地地嚎哭。
  阿反和申光也陪着掉泪。
  俗话说,不怕女人笑,就怕女人叫。尽管我没有摩托,也只有辛苦一趟了。叫上阿克发,借来风衣,直奔富士那王八蛋的窝。我就不信他真的走了。我们当上了“私家侦探”,轮班日夜守着他。这办法笨极了,但万无一失。
  这不是电影,当侦探并不快活。风风雨雨,吹得骨头发痛。这儿离家不远,多想溜回去,看看妹妹,让她给我煮杯咖啡。我没溜。我一面来回走着,一面痛骂着富士,把那小子的祖宗十八代一起挂上了。当然,也饶不了负片。他们快活过了,害得我在这北风里逞英雄,我是他们儿子的教父么?这会儿让我撞上他,我立刻上去割了他的那个东西。
  最难熬的是晚上。
  穿着风衣,戴着只露出眼睛的大口罩。老在有钱人宅子旁晃悠,很容易叫巡逻的盯上。妈的,拖到局子里去才冤呢。好在有阿反。一男一女龟缩在暗处,显得分外自然。她和我一起说着脏话,一起抽烟,一起用眼角瞟着几十米的那扇木门。我有时也将她出借给阿克发。阿克发当仁不让地靠着她,叫我看了不怎么乐意。
  算了,非常时期嘛。
   
十六

  “你想干啥?”
  我毕恭毕敬地站住。
  “我盯你有一会儿啦。你说说嘛,你想干啥?”
  “不干啥,等人呗。”我说,“不过,不是等你,爸爸。”
  问话的是我父亲。都五十多的人啦,也亏他有这份闲心,“盯你好一会儿啦”,和我藏猫猫呢。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意思。
  “跟我回家。走吧。”
  我看看他。
  阿反朝我走来,脚步轻盈,满面春风。她手托一小盒奶油蛋糕,隔老远就送了个飞吻。
  父亲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如同那吻是飞给他的。朝他儿子看看,又看看阿反,哀哀地叹了一声。走了。
  我告诉阿反,和我说话的不是问路者而是我父亲。她劲儿上来了,非要追上去看看,“看看长得帅不帅。”
  “别蠢了!”
  “你不是他生的?”
  “唉,你更蠢了。不呢,是他生的。可惜。”
  她安慰我,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道路可以选择。也就是说……
  我干脆告诉她,别废话。
  我想的是怎样才能割断历史。一切从头开始,从零开始。我不稀罕当父亲当祖父的光荣,更不稀罕当儿子的幸运。我想抖落背上的“三座大区”。我不觉得自己有“过去”,但我有“将来”,还有“现在”。我为现在和将来活着。
  “全是空想!”
  “是空想。想想也很幸福。”
  是呵,想想也很幸福。将来是未知的。未知就是幸福。不过,此刻应当在意的既不是血统问题也不是未来学,而是那边楼里的富士少爷。我在白日做梦,他也许正梦着白日呢。他妈的!
  我们手挽着手,围着那幢楼转圈。或者先背道而驰,走回百米后转回来,直到面面相对。我吻吻她冰凉的鼻尖。
  风中,梧桐叶象日历一样飘落。整条马路静静的,只有脚下的树叶发出毫不性感的声响,只有接吻时的明朗的声响。
  富士再伶俐,也被我抓获了。
  我坐头班车进城,下车刚走到路口,迎面驶来富士。上啊!我扑过去,揪住他外衣,纵身跳上后座。这下跑不了啦。摩托冲上人行道才煞住。
  “别停,回寨子去。”
  “你下去,我不认识你!”
  好啊富士,大哥都不认啦,下流到了这种地步。他没说我拦路抢劫算是有良心的。不过,我可不吃这套。
  “行了,富士,不认识我,你就嚷吧,说我抢劫吧,咱们到局子里去分辩。”
  “没工夫。你下去!”
  “你别睡扁了头,我好不容易跳上来还会下去?”我顺手摸了摸他油亮的扁头,怪可爱的。“直说了吧,负片和她爸爸上法院去告你啦,你有信在她手里。法院院长是他老头的哥们。有你的好了!”
  “谁,谁说……”
  其实,我在冒冒他。我哪知道信不信的。富士慌了,车都开不稳。怕出车祸,我又说了几句宽心话。我想好了,今天非把他劫到羊棚里,他要耍赖,我就揍他。我吃准他怕揍。那些保养得象水仙一样的公子哥儿们都怕挨揍。
  他开得极慢。慢就慢点吧。再慢也总会到的。有幸坐了回摩托,沾光啦。
  “等等,”他将车停在路边,见我要揍他,忙拦住,“三菱,咱们做笔交易。”
  “别做梦啦,”我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收起来吧,没一两个亿,休想买动我。”
  我将他推入羊棚。
  阿反和申光知趣地走了出来,和我一起在寨子里等候。这几天,真乏透了。我趴在床上,阿反上上下下给我捶背。申光在一边看着,眼睛瞪得贼圆。
  羊棚门窗紧闭。
  我们对结果做种种猜测(竖耳听着,如传来一声尖叫就立刻破门而入)。接着,对谁是凶手做了截然相反的预言。女人认定是富士,我则看好负片,阿克发更妙,说要杀起来的话必定是对杀。
  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两个小时后,羊棚大门突然洞开,他俩手挽手走了出来,双双面带笑容。走过我们身边时,富士还颇有教养地点了点头。接着,一前一后跨上摩托,负片双臂一展,款款地箍住富士的肥腰。他俩在一阵废气中“呯呯呯”地飞走了。
  妈的!
   
十七

  这一去,他俩永远不会再来了。这里确实再没什么可吸引他们的。那么,山高水长,多多珍重吧。
  俗话说,有脚的走了,没脚的坐着。我们还是上学,还是谈爱,还是当模特。活得一点不比谁差。
  可是,阿克发的话渐渐少了,终日郁郁寡欢。起初,我以为是青春期忧郁症,等“美丽豆”发出来就会好的。弄错了。阿克发绝不好色,他的生理基础很弱。
  那天他邀我去喝酒,酒后说了点昏话。他说穷够了,做梦都想发财,人不发财活着没鸟劲。我说不懂。他说我装呆,假正经,无耻得很。人还有不要钱的么,他刮着我鼻子问。他直说着,“你真傻啊,真不要脸。”我完完全全被他说傻了,只会陪着他傻笑。
  事后,我在想,要是阿克发没发过那五百元钱的财就好了,他会守着寨子,支持到明年高考,也许能挣个“白领”。阿反却不以为然,反夸阿克发“想得有点小道理”。她说我落伍了,劝我读读《第三次浪潮》。
  “《第三次浪潮》就是货币的浪潮,懂么?”
  我还是没懂。
  她上下打量着我,然后拍拍我的胸脯,摇摇头,说:
  “可惜了。”
  “可惜了。”
  我知道我们也快完了。
  我们在一起做过无数的美丽的梦。
  梦是公共的。
  我们梦想登上世界屋脊,俯看鬼鬼祟祟的大地。梦想潜入洋底,献身给“魔鬼三角”。我们坐上飞船,直奔天外,不在乎回不回地球。我们学会九百种语言的“哈啰”以便碰上外星人时抢先问好,并随时准备转移到他们的飞碟中,与之热烈同居。假如他们准许,我们将向地球联合国发回电讯,供各大通讯社无偿选用,稿费的不要。在外星人眼里,我们无疑是珍禽异兽。
  也就是梦了。
  阿反终于没敌住时装的诱惑,投奔什么“时装表演队”去了,当一名虎视眈眈的模特儿。我说她可是找对门儿了。临别时,我在她本上题了“类聚”二字。她恼了,要我别忘了,我也不过是个模特儿,而且是不需要服装厂商的模特儿。好吧好吧,同是天涯模特儿,我提议咱们就别自相残杀了。
   
十八

  对申光来说,住每月八元钱的“单间”,实在有点奢侈。她应当有个伙伴。
  自然,我无意毛遂自荐。我不合适。应当再来个姑娘,热情但心善的那种,我能送她一个最美的绰号——樱花。大学里那些不堪学监压迫的女郎,曾想弃明投暗,却被她一一谢绝。
  她想独身么?
  她常常和我说到阿反,说她聪明,人也美。说她在电视中穿着时装十分俏丽。
  “有点动心了么?”
  “有点,”她承认了。
  “那就去吧。”
  “不去。我非要考上。”
  “考不上呢?”
  “去死。”
  申光啊,你可别吓人。世上什么不能干,唱歌,跳舞,做工,务农,当个体户,做模特儿。再不济,象负片那样生个儿子也还是可以考虑的,千万别想不开。我把这意思对她说了,她没反驳,只夸了我一句:
  “三菱,你可真能活!”
  她拿出糖来招待我。
  我提议,咱们还是谈点别的。比方说,见了富士该怎么问好。比方说,柯达要是当了新秀,会不会搬出寨子。又比如,谈谈十年之后,我们还记不记得这儿。我告诉她,我会记得这儿。这地方有邪气,好记。
  “到那时,你还记得我?”
  好啊,她趁虚而入,要动真了。声音即将发抖,眼泪就要落下,我将是她最大的仇敌。
  “怎么说呢,”我说,“也许记得,也许就不记得了。”
  “废话!”
  “我说,要是咱们一直不再见面,我会记住你的。常常见面反会忘记。这真要命。这是真的。”
  “我不会忘记你,三菱。”她说。
  快了。
  “可惜,我没能爱你。”
  “爱也没关系,”我慷慨地说。“你说出来我不怪你。”
  “说什么?”她问。
  突然。她笑得什么似的。
  好啦,我懂啦,申光。我在自作多情呢。
  我只能跟着笑了。
  她却突然哭了。
  还是说说房东吧。这一阵,他处心积虑地想收回房子。据我所知,并非为了转租他人多收几个钱,阴谋大着呢。这里的农民精得很,眼光长远,不想种地了。将地卖给一个叫做“环球综合科技咨询生产服务贸易开发总公司”的“皮包公司”,由它招标转包各方。两年后,这里将矗立起国内第一流规模的大型游乐场,除了不赌不嫖,什么玩艺儿都有。
  一旁的大学如丧考妣,取道教育部就选址提出交涉。无奈如今学校没了“工宣队”,说话逊色多了。“环球公司”甚至扬言,如果学校有意挪动挪动,它愿高价购下整座校园,除保留一株百年老树,一律夷平重建。这一气把校长大人气得住了三周医院。
  学生们非常高兴,尤其低年级的小猴子们。他们就盼着游乐场开张了,好去和先生们捉迷藏,这游乐场让我经营,我一定不记前嫌,给校长一家发终身绿卡一张,随时欢迎光顾,以示尊重知识。
  谈判还在进行之中,村里人人都很兴奋。人人都想咬“环球公司”一口。只要别咬得太狠,该公司一律照准。可是,让咬还能不狠么?多少年多少代,就等着这一口了。通向村子的小路上,小车每天发着抖开来。或来送人,或来接人,地久天长的谈判,比裁减核军备还费劲。农民比校长难对付多了。
  那辉煌的一切都是明天的事情。明天,我将远航。李白那小子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将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教诲。
  我的阿克发终于顿悟。他老着脸向我宣告,不上学了。去长途贩运,上海到广州,五天一个来回。什么货抢手贩什么。
  “五天就得熬两个夜呢!”
  “我受得了,三菱。我穷够了!”
  你说得好,阿克发。“穷够了”,还有比它更令人信服的理由么?
  “三菱,我欠你好多好多……”
  “别胡扯啦,阿克发,谁都没欠过谁。跑单帮去吧。发了财,买包洋烟请请我。”
  为了他的走,我流下了几滴鳄鱼眼泪。
   
十九

  断了生机。
  经过反复权衡,我的父亲还是下了毒手。他找到校长,说了一串话。当天,美术班的老师非常为难地对我说:穿上衣服吧,倪大博。欢迎你常来玩。
  我被辞退了,永远不复录用。
  妈妈找来,用泪水将我赚回家。我想去和申光告别,她都不让。我他妈还真孝顺了一回,回去了。
  丢失寨子的三菱。
  妹妹亲热地挨上来,以为我会摸摸她的头。妈的,我什么头都不想摸。
  “你回来了,很好。回来就回来吧。”
  谢谢啦,爸爸。你的儿子怎么会不谢你呢?就凭你不辞劳苦赶到咱那乡下学堂,就足以叫我感恩戴德。如今,你赢了。你儿子不再光着屁股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摆什么姿势。你儿子不再叼着烟卷等待女郎抛来的飞吻,更无由干出令你难堪的风流勾当。你亲自到过我那小屋,我没在,你扒在窗上凭经验细细审视了一番,你对我独居一室非常忧虑。现在,一切太平。生杀予夺之权由然也重归于你。你应该笑了,爸爸。
  爸爸,你所做的全都是这样合理、完美。完美得天衣无缝。你甚至是克制的,宽容的。决不是伪善,你是爱。你爱我爱得那么深,深到了卑鄙。你心里明白,我没冤枉你,尽管你有“爱”的盾牌。你不愧是父亲。
  妈的,叫我发疯的也就是这个了。是啊,他做得无可挑剔。因此,我成了贼,成了坏坯,受恩而不知感恩,世人皆曰可杀呵。
  我多么希望他们并没生我。
  我和妈妈说过这样的话。她大吃一惊,久久打量着我。是喽,老妈妈,没准你也在后悔呢。不过,你别怕,既然已经有了我,我会善待自己,也善待你。甚至善待父亲。我多愿给你们快乐,多愿当一个永远受你们哺育的雏儿。你们管不了我一辈子的,妈妈,是你们给了我火,我只能烧着。
  天天,吃饭睡觉看电视,我在混日子。申光来过一次,邀我去跳舞,我没精打采地拒绝了。跳什么舞呢。搂一个今生今世再不打算见面的女郎,迈出骚兮兮的步子,还频频转圈。转到脑袋一阵阵发昏,就象醉了酒,吸了毒。世上的一切都迷濛了,于是,说话也奶声奶气。
  我不。
  我经常坐在电视机前发愣,这样,没人会盯上你。我连最难看的电视剧也看了,连京戏也听了。我在想心事。
  我想离家。
  最使我感兴趣的一是上南极,二是找野人,可恐怕没人肯收我。再说,我的学问也差得老远,他们犯不上要我。那就随便找个活干干吧,我有力气。也许还能挣到一个好的女人。不过,不生儿子。干到我想好了,干到我有了点本事。到那时,也许我去沿着长城流浪,倘若流浪成了野人,那就请别人来找我吧。我等着他们的麻醉弹。
  想念寨子。
  我坐在电视机前,将它垄断了,从新闻联播看到新闻重播。除非有足球什么的,我才真看。要不然就看见阿反。她更有风度了,也就是说,浪到入味了。服装加舞台加电视,那种腐蚀可想而知。她耸着肩,硬着脖子,象匹好斗的母猫。走一字步时扭胸,扭腰,扭髋,扭腿,扭得有姿有色。她两脚踩着微型高跷,作矜持状。呜呼,我的阿反。
  她走着一字步来看我。
  “我才从香港回来,”她说,“我们要去拍电影啦!”
  好极了,阿反,都全了。连电影都拍上啦,真福气。在胶片上留下倩影,等到满脸打皱胸部平平的时候重看,一定又得意又伤感,很可能需要一打手绢。那幸福的泪花!
  这过于刻薄,我没说。我只问她以后怎么办。
  “以后?”她愣了一下,“管它呢!”
  倒也对。我问:“还来找我么?”
  “你说呢?”
  我聪明多了,阿反,快聪明成负片。“你说呢?”问得多俏皮。
  “我说你别来了。”
  “你又错啦,这话应当留给姑娘说。”
  “没什么错。谁说都一样。想说就说出来。我说了,我是尊重你。”
  “你污辱我!”
  “得了,小姐。我要是污辱你,我就拿条被单出来叫你试试,叫你走几步转个圈给我瞧瞧。转得骚一点,把腿绷直了,把什么挺点儿起来,那才下流……你别走。你要是现在走了,你就是笨蛋,你就是负片……”
  她走了。
  走吧走吧,妈的,统统都走吧!去挣钱,去卖弄,去生儿子,去当情妇,去见他娘的鬼,我不在意。走吧。想走就走得远远的,千万别冷不防冒出来吓我一跳。求求你们了。走吧。输赢都别找我。我不认识你们。我谁也不认识。
  我是谁?
   
二十

  “哥,你哭了?”
  “没哭。”
  “看电视还哭,还是哥呢。”
  “我没哭。”
  “你没哭,哥,我说错了。你是哥,你不会哭的。”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依旧很软。
  “你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
  “我听见你说‘他妈的’了。”
  “我没说。”
  “好吧,你没说,哥,你真的没说。”
  “我说啦,我说了‘他妈的’。是我说了。”
  “哥,不骂人。”
  “不骂人难受。”
  “难受你就抽烟吧。”
  “不抽了。抽烟不好。”
  “每天早上,我都听见你咳嗽。”
  “我不抽烟就咳嗽。”
  “那就咳吧。哥,你别生她的气。”
  “我不生气。她也是我。他们也是我。还有你。我不生气。”
  “我跟你好,哥。”
  “我也跟你好。”
                (原载《文学月报》198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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