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陈染





10 床,男人与女人的舞台

  从医院打完针、开了药回来。母亲就赶到单位去上班了。走前,她把我托付给禾寡妇,请她关照我。

  我躺在床上,看到窗外的光线荒芜而阴沉,奔跑了一夜的大风此刻疲倦地缓缓喘息着,把门外那棵枣树的秃树枝的影子晃在窗户纸上。我的烧慢慢退下来,浑身感到轻爽了许多。上午在医院里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我已精疲力尽。这会儿躺到自己的床上。望着窗外—大片低沉的冬云,一会儿反射出太阳的桔黄色,一会儿又潜入云层变成铅灰色,我心里想着前院葛家的恐怖事件,不久我便睡着了,直到中午禾叫醒我。

  禾用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把她的脑门贴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说。“好多了,还有一点点烧。坐起来,吃点东西,我给你做了鸡蛋榨菜丝汤面,还放了胡椒粉和香油,快趁热吃了,再发发汗就全好了。”我说,“我不想吃饭你吃。”

  禾说,“拗拗,听话、快坐起来。”

  她说着,便撩开我身上的—角被子,弯下身子往起拉我。我坠着不起来,我说,我恶心,身上疼,不想吃饭。

  这—年,我的个子已经长得几乎同她一般高。而禾由于常年的糖尿病,每天吃的粮食必须控制在二两半以内.所以她是个纤瘦的没什么力气的女人。我若是懒懒地瘫在床上不打算起来,她肯定是拉不动我的。

  我说,“你吃吧,我看着你。”

  “哎,”她叹了一下,“你不吃,我也先不吃了。”

  她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把我的被子重新掖好,说,“看,你简直像一根蜡烛,才发了一夜的烧.就烧细了—圈。”

  她这时又成了一只慵倦的猫,倚着我的被子侧着身子看我,浅蓝色的眼白湖水般清澈,黑黑的眼珠有点凄惺不安地闪动。她的眼睛妩媚得像一种病毒,使人产生药瘾,仿佛她的血液里永远流动着某种隐匿的意愿,从她的眼孔投射出来。

  我把平伸的小腿收拢,膝盖立起来,大腿倾斜着支在她的脊背后边,想让她坐得舒服一些。我的绵软无力的两条腿一接触到她的身体,就如同上了弦,挺有力气地稳在床上,让她靠着。

  “那我就陪你说说话。”禾动了动身子,找了个最舒适又方便说话的角度,用侧面靠着我的腿。并把一只胳臂越过我耸起的膝盖。支在里边的床上。

  我说,“你总是自己给自己打针,—定很疼吧。”

  她说,“不疼。你放松肌肉像没事一样。就不疼,你越是僵紧着,就越是疼。”

  我说。“上午,给我打针的小护士可能正在生谁的气,而且肯定把我当成那个人了。她像给大象注射似的。我把裤子往下拉了拉,褪到胯骨底下。针眼周围硬硬的,已经青了一大片,“你看!”

  禾看了一眼,立刻心疼起来,说,“后边那几针你别去医院了。我给你打,肯定不疼。”

  我说,“你也会注射青霉素吗?”

  “都一样。”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指抚压在我胯部的针眼处,轻轻地揉着。

  她的指尖非常凉,蛇—样极富弹性,柔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我看到她颀长的颈项弯垂下来,乳房在毛衣里微微隆起,细瘦的身体向右倾斜俯向我。整个身体的弧线像一首动听的歌那么流畅。她的脸孔显得有些苍白,但是她整个躯体的皮肤都释放着一股柔情,那柔情随时准备着奔向我,落在我的身体上,保护我并驱逐一切降临于我的疼痛和厄运。

  这一切使我感到无比惬意,特别是禾的触摸,把我的感官引上了某种模糊的歧途,我想起了多年前她要我靠在她的胸口。吸吮她的玉石枕一样光滑的乳房那一幕,想起她悲戚的眼泪像滚落的珠子从脸颊流淌下来。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伊秋家里屋的行军床上,那两个光裸的躯体扭在一起的图像,像电影似的忽然从我脑中一闪而过。

  于是,我转移自己的视线,转向屋门方向。我看到十二月的阳光从窗户玻璃斜射进来,房间里显得比上午明亮了许多。浮荡的尘埃在光线里旋转。

  我故意岔开自己的思路,说,“蔼家女人肯定死了吗?”

  禾说,“肯定死了。早晨六点多钟,前院上早班的人见他家房门四敞大开,就冲里边叫了两声,没有应声,就探进门框,发现屋里投人,床上乱糟糟的,心里觉得奇怪。他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会儿,不敢进去,怀疑是被偷盗了,就又叫来了几个人。几个人围在葛家门前转来转去,越想越觉得不对,葛家女人一天到晚都是躺在床上的,床上怎么可能没人呢?若出去看病,家门应该锁上才对。大家想,肯定出事了。”

  “他家女人没在屋里吗?”

  “后来,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屋,试探着勘察了一番之后,才发现她被捆绑着脸孔朝下塞在床底下,嘴里堵着枕巾,进屋的人又都被吓得跑了出来,有人去叫了警察。”

  “那她肯定死了吗?”

  “警察一清早就来了,直到将近十一点钟,才把她拉走,肯定是死了。”

  “是葛家男人杀的?”

  “他们家的事可说不定。两个人唇枪舌战吵了大半辈子,好端端的两个人,挤到一个屋檐下,生生挤成了仇人。他家的床,几乎是他们唯一和睦的舞台。外院的人说,他们俩以前在床上的夫妻生活都是一边争吵一边做。自从他家女人生了病,这几年他们连唯一和睦的舞台也不存在了。这—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也该结束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禾叹了—声,接着说,“一个家,有时候既是生活的取之不尽的源泉,又是生活的用之不竭的苦汁。它可以促成生命,也可以促成死亡。”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心情忽然沉重起来。我说,“我爸妈倒是不吵,可是……”

  “他们那种‘冷战法’也够熬的。你知道斯宾诺莎的叶子吗?”禾说。

  禾喜欢书籍,这我早就知道。我曾在她家的大床底下看到过两只扁长的黑箱子,里边全是外国书,那些书令我非常兴奋。有一次,大约是我初中放暑假的一天,我提出要看她的书,她便从箱子里挑出两本小说给我,我记得一本是《鲁宾逊飘流记》,还有一本是《牛虻》。她说,我要是愿意看,箱子里的书都可以让我读。后来我忙于功课和考试,就没有继续向她要书看。但是,我知道,那些书她都看过。

  “斯宾诺莎?”我摇头,表示不知道。

  “没有两片叶子是相同的。你看我们这个院里的每一家。”

  隔了一会儿,我说,“人干么非要一个家呢?男人太危险了。”

  禾说,“是啊。”

  她应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就不再说。也许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禾又说,“有时候,一个家就像一场空洞的骗局,只有墙壁窗户和屋里的陈设是真实的,牢靠的。人是最缺乏真实性的东西,男人与女人浇铸出来的花朵就像一朵塑料花,外表看着同真的一样,而且永远也不凋谢,其实呢,毕竟是假的。”

  我说,“你以后再不要找男人了,好吗?像我妈妈有我爸爸这么一个男人在身边,除了闹别扭,有什么用?”然后,我压低了声音,说,“前些天,我从爸爸的书柜里翻出来一本男人、女人方面的老书,我看到书里说,女人是成长得很快的疯草。还说,女人是危险的、邪恶的、潜行卑陋的四蹄兽。这书肯定是男人写的。我爸爸肯定就是看多了这种书。其实。我觉得男人才是这样呢!”

  禾笑了起来,“看你男人女人说的,小傻瓜,没你爸爸哪儿来的你!”

  “反正你也不要小孩子嘛。我以后就不要。”我说。

  “那我老了呢?”她问。

  “我照顾你。我永远都会对你好,真的。”

  禾的眼睛忽然亮得如一面镜子,晃在我的脸上。她在被子外边用力抱住我,弯下身子在我的脸上亲了—亲。“像我现在照顾你一样?”

  我点头。

  “那你背得动我吗?”

  “等我病好了试试,肯定行,你这么瘦。”

  禾有些激动起来,就又俯下身用力抱住我,不再说什么。

  即使隔着被子,我也能感觉到她插到我腰背底下的纤细的胳臂,正如同握紧她自己的未来一样拼命抱紧我。我听到了她微促的呼吸,她低声唤着,“拗拗,拗拗。”我从她起伏而哽咽的呼唤中,感觉到她的内心正在被委屈与感动、悲凄与希望这些混杂的情感所纠缠。

  禾在我的心里,始终是一场气氛渲染得很浓的悲剧的女主角,这感觉一方面缘于她天生丽质的纤美妩媚,另一方面是在她的身体内部始终燃烧着一股强大的自我毁灭的力量,—股满皇遗风的没落、颓废之气。这气息传递给我,总使得比她年轻许多的我产生一种怜惜与依恋的感情。

  这时候,禾从我的身上坐直身子,似乎有点惊讶地看了看自己那件蓝色小碎花的外衣上,已经沾满了斑斑泪痕。然后抬起头,问我,“饿不饿?我去给你热饭。”

  我说,“不饿。”

  禾站起来,又把手伸到我的脑门上试了试温度。她的手指凉凉的滑滑的,像一块干爽的凉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

  我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她外衣肩膀上的一根线头揪掉,然后就攥住她抚在我额头上的那只手,不想让她离开我。

  我一触到她的手,她便放弃了离开我去热饭的念头。她缓慢而犹疑地重新坐下来。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仿佛她身上的蓝蓝的小碎花哗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撒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淹没在一股植物蓝的醇香中。

  “拗拗,我给你按摩好不好?”禾迟疑了一会儿,说。

  我的身体仰卧在床上,一动不能动,表达不出来任何意愿。

  “喏?”禾试探着又问。

  我的身体依旧像死了一样,僵硬地躺着,失去了反应能力。

  禾掀开我的被子,搂着我的肩,把我脊背朝上地翻过身来。然后,她那双凉凉的手便伸到我的衣服里边去,在我的脊背上抚摸起来。那一种特殊的滚烫的凉一触到我的肌肤上,我就仿佛从一个高处跌落了下来,空间差使我产生了极为美妙的眩晕。

  这个时候,高烧退后疲倦而松弛下来的我,只有一个愿望,禾不要离开,就让我舒服地死去,而且、死的愿望非常强烈。其实,我能够感觉到,她也不想离开,因为.她正在尽可能地弯垂身子贴近我。

  我格外担心无法长久地握住这一段美好的时光,担心它转瞬之间就会从我的身边溜走。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长久地挽留它,于是我就装做睡着了,任凭禾那双凉而光滑的手在我的皮肤上滑动。

  这样,我便把松弛舒服与紧张恐慌这一对矛盾的东西,同时推向了自己。美妙的感觉自然是来自于我那青春期的肌肤的某种模糊的饥渴;而“睡着”的安宁姿态掩盖下,慌张的心理却一点一点膨胀起来,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可以使自己像真的一样“醒”过来。

  这种慌张,很像有一次我在T先生面前“坦然”地编瞎话。那一天,他站立在讲台上,准备叫几个学生站起来朗诵自己的作文,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教室里扫来扫去,在我们的眼孔里捕捉着某种信息。我格外慌张,因为我并没有完成我的作文。我当时在心里暗暗编着瞎话,如果他叫我起来朗诵作文,我就说我的作文本落在家里了,如果他要我立刻回家去取,我就说我的钥匙在母亲手里,但是,如果他下课后坚持要给我母亲打电话,那么……我害怕起来,很担心自己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由于慌乱而晃动,哪怕是一下,也会把他的目光吸引过来。

  那个时候的紧张,很像我此刻躺在床上假装睡着的紧张。

  但是,那—天,我脸上佯装出来的自如救了我,T先生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也没有喊我起来朗诵我的作文,就像我的富于灵气的作文成绩,总是能轻易地就从T先生身边顺利通过。下课的铃声一响,如同解除了空袭令,我飞快地跑出教室,户外的空气和阳光散发着从未有过的芬芳和惬意。

  这会儿,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禾的手指虽然只抚在我的脊背上,却覆益了我的全部感觉。我不知道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回忆作文课上的一件微不足道却极为走运的小事。

  我闭着眼睛,在禾的指尖与我的肌肤的触碰中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意念正在沉向某种深处或者远方的什么地方,它和我此刻的紧张的愉快纠缠在一起,围绕着这愉快。于是,我努力集中起自己的思绪,打算整理那些茫然无绪而又不连贯的念头,用力想那沉向深处或远方的无形的东西是什么。

  慢慢的,那个不确实的什么终于明晰出来,那是我对禾的莫名其妙的想念,仿佛她此刻并没有在我的身边,而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11 西西弗斯的新神话

  凡是不以每天翻翻报纸为满足,并且习惯于静坐沉思、不断自省的人,都会经常退回到她(他)早年的故事中,拾起她(他)成长的各个阶段中那些奇妙的浮光片影,进行哲学性的反思。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知道,再也没有比经常地回头看看往昔的生活,更能够体验人类生存的玄妙,更能够发现我们今天所生存的世界所进行的物质的与精神的变迁。我从来不会被限定在童年的时光里,也不会被限定在一个家庭、一个院落、甚至一个国家中。但是,每一个人的今天无疑都是走在她(他)往日的经验与思想的桥梁之上,因而理解自己和世界。

  这正是我所理解的“如果你不经常变成小孩子,你就无法进入天堂”这句话的内涵。

  我的整个中学时代,同小学时候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亲身目睹并经历了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高考制度恢复后的中国。所有高中毕业生残酷地你争我夺、一窝蜂往大学里挤的现象。早年那种亲密的同学关系再也没有了,当然,全体同学联合起来一致孤立某一个人的现象也成为一逝不返的历史。你比我的分数高,就意昧着你正在威胁着我上大学的机会和未来的前途。集体主义的观念正在被强大的个人主义死角一点一滴地吞没。在这一场残忍的竞争里,分数就是一切。学校的教育,教给个人的是答案,而不是方法。而答案是固定的,你个人有没有想法、有没有创造,并不重要,也没有意义。

  小学时代的校园生活,我还只是把自己掩藏在那个时候丧失个人价值的集体主义群体欢乐之外,虽然寂寞,但背后还有着一种间接的、虚幻的阴影似的团体。而进入高中以来,特别是随着高考的日益逼近,我感到陷入了另外一个极端——毫无集体温暖的个人主义盛行的牢笼。同伴挤在一个教室里,却冷漠得如同陌路。这时,这一种坍塌了的四分五裂的团体,才使我陷入了真正的内心的孤立与空虚,感到了与同伴的疏离与自我封闭的恐惧。

  今天回想起来,我们早年那一种忽略个人的集体主义,其实正是孕育当今这一种冷漠而狂妄的个人主义的温床。任何事物的极端总会繁衍出与之相悖的另一事物。

  我记得在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寒假的最后一天清晨,又下起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那势头仿佛要把整个的天都掉下来。我伴着窗外沙沙的落雪声醒来,躺在暖暖的被窝里不想起床。我从被子里伸出胳臂,把床头柜上的钟表向自己这边转过来,时间还不到八点钟。这天是返校日,学校要求我们上午十点钟到校注册。

  我看到时间还早,便赖在被子里胡思乱想起来。

  我一眼就瞧见了自己那只伸出去的胳臂发生了变化。由于繁重的作业和高考的压力,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交谈了,“不小姐”和“是小姐”已被我冷落一边很长时间,我一点也没有发现,我原来那细棍一般的胳臂和腿,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丰润起来。我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摸了一遍,的确感到我的身体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十分惊异自己的疏忽,为什么洗澡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发现,这躯体与我以往熟悉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

  这躯体的胸部鼓鼓的,软软的,像两只桃子被缝在睡衣的上衣兜里;腹胯部忽然变成了一块宽阔而平滑的田地,仿佛插上麦苗它就可以长出绿油油香喷喷的麦子;臀部圆润而沉着,极为自信地翘起,使得腰处有一个弧度,无法平贴到床上;两条大腿简直就是两只富于弹性的惊叹号,颀长而流畅。

  我在被子里不停地抚摸着“不小姐”和“是小姐”。我明显地感到,由于我的长大成人,我已经不愿意与它们更多地交谈了。我脑子里的话语,已经默默无声地长出了犄角,伸向了别处,比如伸向对门的禾寡妇,还有同学中我唯—的伙件伊秋。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在脑子里暗暗地与她们交谈,特别是禾,我常常想她更年轻的时候,与她的男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想她是否快乐?她几乎是我心灵上唯—的光亮和依赖,使我在一天的乏味而沉重的口子之后,撇开学业的压迫和莫名的失落感,享受片刻的这一种交谈的光辉。这—种交谈,无须碰面,无须真实的语言接触,即可在我的脑中传递。

  这会儿.我安静地躲在被子里,像一只刚刚长大的母牛默默地咀嚼青草那样,咀嚼着对话,似乎在建造一幢语言的房子,格外精心。

  这时候,我听到了我父母在隔壁的房间里的说话声,他们好像正在“讨论”什么问题。我说“讨论”这个字词,是因为作为一种辩论,他们的语调显然不够锐利和激扬,平静得像是在商量买什么牌子的家用电器好之类的闲话。但我知道,我父亲从来没有与我母亲议论家庭琐事的闲情与热情。我侧耳细听,果然,我听到了我母亲在说“离婚”这件事,我能够感觉到,她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任何磕绊,流畅得仿佛已经在心里预习了多少年之久。只是她的声音由于某一种郑重而失去了往日的圆润,变得有些嘶哑。

  我的心情抑郁而沉重起来,十分想哭,但是我讨厌自己沉浸—种无能为力的伤感中,便立刻转移注意力,起床、穿衣,悄悄在厨房里吃了点东西,就带上我的寒假作业本,到学校注册报到去了。

  街上显得荒芜而廖落,微微嘶鸣的小风穿过路边灰色的废墟和高石阶上的门洞,畅行无阻。白雪覆盖了那些颓垣残壁和枯黄的草坪,仿佛给城市穿了一件外衣。一辆四轮马车从我眼前驶过,马蹄无声,猫一样没声息,只是粗重的轮子发出枯涩而细微的吱嘎声,仿佛那马车也被罩在一层无形的网子里,闷闷地、缓缓地爬动。阳光闪闪烁烁,在光秃的枝桠上,以及路旁粗糙的褐色木栅栏上影子般跳跃翻飞。我喜欢在雪天里漫走,天高地阔,思绪一无遮拦,思路本身就是一条畅通的街。鞋底在皑皑雪地上吱吱尖叫,像麻雀一样跟着你的脚纠缠不清。那声音使你感到你在人间走着,回身望望足迹,你感到你在世间活着。你感到在那一刻,万物之灵与你同在。离开家出门前郁闷在心里的沉重,也因旷达的天宇和苍茫的大地,豁然而朗。至少在那一刻,觉得自身生命里的任何悲哀愁绪,都是如此之渺小。

  在雪地上走了一阵之后,我就把早晨父母离婚的事情暂时丢到一边去了,并且有效地抑制了我的伤感。

  走进学校的大门,校园里一片荒芜,奶油般的雪层覆盖了庭院、走廊和一切通道。由于天气阴沉,我看到所有的办公室里的白炽灯都亮着。我走进T先生的办公室。进屋的时候,我发现T先生正微笑地望着我,好像他一直看着外边专门等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走到他的跟前来。

  果然,我一迈进门槛,T就说.“我从窗子里看你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像童话那么美。”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那高大的身架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仿佛我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来访的客人。

  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窝中透出一丝局促不安,仿佛他憋了整整一个寒假的话,那些话在他的胸中拥挤成一股强烈的压力,急于找到出口。

  这时,办公室里又来了几个注册报到的同学,伊秋也甩着她那条小儿麻痹症的残腿,呼呼啦啦地走了进来。

  我和大家一起交了作业本,然后在学生证上盖章注册。

  办完一切手续,我正欲与伊秋一起离开,T先生忽然说,“倪拗拗,你先别走,我找你还有点事。”

  我感到不安,问,“什么事?”

  T想了一下,说,“你先去清扫咱们教室门前小院里的雪吧。然后再说。”

  他一边忙着接过后边进来的学生作业本,一边对我说。

  我觉得不公平。别人都可以回家,我却要留下来扫雪。但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拉着伊秋陪我去扫雪了。

  我让伊秋蹲在教室屋檐底下的台阶上等着,就一个人扫了起来。

  我一边清扫地上的雪,一边抬头张望天空依旧哗哗拉拉飘落的雪团。那些毛绒绒的棉絮正在勤奋地不间歇地铺撒下来。不一会,我的头发上和肩膀上便都覆盖了白花花的一层。

  这时,我直起腰来,回头望望自己刚刚扫过的地方,黑色的地皮已经又被白雪覆盖起来。我失望地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便又退回去重新扫。

  我扫几下一回头,不断地去看刚刚扫完的地面又被新的雪再一次占领。

  我扫着扫着,一股没有希望的疲倦忽然降临到我身上,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考试或者劳役,永远也考不完、做不完,它完全是T先生的一个阴谋、一个陷阱。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所有的蛮横、刁钻、压迫和对我的不公平,他不仅控制着我的分数和德行的评价,而且还控制着我的言论、我的思路甚至我的情绪。这一切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屈辱!我为什么总是处于服从他的地位?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傻瓜?

  在那一瞬之间,我一下子把眼前扫不完的雪夸大地看成了我未来生活的一种象征,一种命运。直到这个时候,清晨我在家里听到离婚问题所产生的抑郁和茫然的情绪,才重新回到我身上,完全地占据了我。

  那个时候,我自然还没有读过西西弗斯的神话。我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了在古代的西方就曾有过一个传说,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然后让巨石滚落下来,他再把巨石推上山顶,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他的生命就是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消耗殆尽。但是,西西弗斯却在这种孤独、荒诞、绝望的生命中发现了意义,他看到了巨石在他的推动下散发出庞大的动感的美妙,他与巨石的较量所碰撞出来的力量,像舞蹈一样优美,他沉醉在这种幸福当中,以至于再也感觉不到了苦难。当巨石不再在他心中成为苦难的时候,诸神便不再让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

  人类是聪明的。

  这样一种对于命运的智慧态度,是我后来才醒悟到的。

  当时我站立在教室外边雪地上的时候,被自己无边无际的灾难性的夸张与想象完全地吞没了。

  我站在那儿,忽然就哭了起来。

  伊秋在屋檐底下抬起头,望着我莫名其妙。

  我哭着哭着,所有的新“仇”旧“恨”一起涌来。

  已是中午了,我怀着对T和我父亲所代表的男人的满腔仇恨,冲进T先生的办公室,站在他的面前。

  T见我满脸泪痕,疑惑又关切地问:“怎么了,倪拗拗?”

  他—边说着,一边用手掸掉我的头发、胸前和脊背上的雪渣,眼光透出一股迷离恍惚的神情。

  我不吭声,死死地盯着他,仿佛那目光是锋利的牙齿,可以咬碎他的道貌岸然与虚情假意。

  T似乎察觉不到我眼孔里射出来的小刀子,继续把手抚在我的肩上,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忽然用力拨开他的大手,终于大声地说,“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对我疑惑不解地问。

  我愤怒地盯着他的脸孔,“我就是专程来告诉你……哪儿是私部!它在这儿,在那儿!”

  我在他早年摸我的地方,“回敬”了他。我十分用力地摸了他!

  T这个时候,表情惊讶,神态复杂。

  当我想平息自己身体内部莫名的紧张和激动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站立在T先生面前纹丝没动,我的手一直攥得很紧地垂在大腿两侧,并没有抬起来过,也不曾触碰过他的身体。我的两只僵紧的手,如同两块死去的石头。

  而上边所发生的那一幕,不过是在我的想象中完成的。

  我这时才看见,在我的脑中,此刻正有两个相互否定的人打算同时支配我,我陷在一片混乱之中。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当我知道我并没有伤害着他的时候,我十分悲愤。我多么鄙视我自己!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行为能力的人。一个不会还击的人。

  然后,我猛一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室。跑出学校大门。我并没有径直回家,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来来回回乱走,过来往去的人群以及橱窗琳琅的商店,我视而不见,全神贯注地沉溺在悲凉而杂乱的心思中。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街上走来走去,昏黄的路灯燃亮了,晚霞默默地退到人家屋顶的后边去。所有的宏伟建筑和游艺场所全都霓虹闪烁、彩光绚烂。

  我从来都觉得,街头小路是一种家园,当你的头脑魂无所归、无处所栖时,它就是你的旅馆;当你的亲人远离、孤寂无助时,它就是你的朋友。即使在这冷冬的天气里,我对它的喜爱也不会降温。我在街头不停地乱走,内心的对话不停地延伸。

  家,就在不远处等待着我回去,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接、孑然一身。

12 床的尖叫

  据说,人们听到的声音其实是错觉,产生声音的东西和听到声音的东西之间没有绝对的联系。如果没有心灵,没有幻想的欲望,那么世界上所有的耳朵都是一片空白。其实,是我们自己的皮肤在尖叫,那声音退回到我们自己的体内,在我们的内部消失。

  我中学时期的最后一个暑假,可以说是我整个学生时代发生重大事件最多、生活的密度最大的两个月。

  这一年的夏天,正是淫雨连绵的七月,很久以来,无尽无休的考试像这停不住的绵雨,使我的耐心到达了极限。我要求自己背水一战,结果我稀里糊涂、一场恶梦似地就通过了高考,考入了北京的一所文科大学。

  记得我每考完一科,我便把这一科的如同经文一样念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课本,撕碎了丢进考场厕所的粪坑里,同大便一同冲走,决不再带回家门。待整个考试结束时,我已经轻装得像个乞丐,身上连一个铅字的多余分量也没有了。

  接下来的一件事,是我父母以最为隐蔽、最为“文明”的方式,协议离了婚。我的父亲在这一举足轻重的家庭历史事并中,表现了非凡的男子气概,象一个一级战斗英雄离开战场一样(只不过这是一个没有输赢的特殊战场),在一个大雨滂沱如注的清晨,提上他的裤子,戴上他的眼镜,夹起他的公文包,就离开了家,十分悲壮。

  他的彻底离去,终于使我在这一文明战场的废墟上,真正像个成年女人一样站立了起来。

  在这里。我不想讲述关于这个家庭毁灭的故事,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个家庭的残垣断壁的废墟中,挣扎着爬出去的每—个人,对于家庭的信念,是彻底地崩溃坍塌了。我和我母亲,都成了婚姻生活这—大多数人认同的美妙生活方式的怀疑论者。

  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国,的确很难找到像我这样渴望自已的亲生父母从不幸的婚姻中摆脱出来的人,但是,我从不为此感到内疚或不安。相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我父每“自由解放运动”的坚定的支持者和促进派。同时,我也从不把自己对于世界的种种怀疑与否定,象某种陈腐的观念深样,归罪于这个破灭的家庭的泥淖。

  我从不相信,仅仅是家庭,就能够赋予—个人如此强大的否定的能力。

  在我父亲离开家不久,我家这一带房屋的拆迁令正式下达。我们在城西的一片住宅楼区里得到了两套新房子。

  幸运的是禾也迁居到与我家同一幢大楼里,住在我的楼下。这简直是命运。

  前院葛家的男人,自从妻子被杀后,便失踪匿迹,他们的房子就由女儿一家接任,结果女儿一家也迁居到我们这幢楼里。

  那一天,我和母亲同禾一起来看我们的新居,整幢大楼刚刚竣工完毕,空荡荡的灰楼在肮脏的工地前拔地而起,四周光秃秃的,还未来得及植树铺草,如同一个裸体的男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精打采又躲躲闪闪,以至于我们左转右转,终于才发现了通向大门的甬道。

  电梯还没有启动,我们便沿着窄而平缓的楼梯拾级而上,走了无数级盘旋的阶梯之后,我和母亲终于伫立在十一层楼道尽头的一扇三居室的屋门前。

  这是一扇空旷得多么令人绝望的灰门啊!我们驻足凝息,屋门的左侧有一道晃动不定的亮光,那亮光来自顶角处一个天井似的透风孔,还有一个铁栅栏与外边分割。这时,我从门缝里似乎听到一丝怪异的声音,也许是水管或者暖气管道里边的气流所发出的干叫,那声音如同一声声连续不断的咳嗽,从阴曹地府中冒出来。我把耳朵贴在门把处、仔细倾听,结果那声音又消失没有了。

  这是我母亲的房间,我自己的房间在楼道的另一端。从一开始,便有一种凉嗖嗖的不祥的预感从母亲的门缝里边钻出来,爬上我的脸孔,我从那一扇令我望而却步的灰门上,模糊地触摸到一种与死亡相关的东西。这毫无道理的预感,使我迟迟不敢为母亲打开那一扇铁门,仿佛这扇门一旦被打开,便打开了—片灾难。果然,这预感在不久的几年之后灵验。

  这是一个炎热而绵长的夏天,白天像一只死面的馒头,绵长得需要在蒸锅里蒸上很久也过不完。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窗子全都打开,外边很吵,我家这座大楼的斜对两又在大兴土木,建造新的住宅楼房。从我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工地上的脚手架已经支起,像用玩具搭起的积木那样不真实。我倚窗而立,想,过不了多久,斜对面那一幢大楼里也会塞满人群,人群安置在被墙壁分割成的一个个不同的方块里,过着不真实的生活。

  我转回身,打量自己的房间,墙壁底部的淡蓝色如同安详的目光回望着我,门厅、厨房、卫生间和卧室,全都告诉我这是一个可以安憩的家,早年那种杂居的嘈杂已经一逝不返,房间里的家具与家具、墙壁与墙壁之间的关系,再也不会因为穿梭其间的人物,而发生紧张和混乱。

  我一直渴望着单独的住宅,因为这是一个人可以进行内心生括的前提。

  我的母亲就在楼道的另一端的房间里,修复她的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所遗留的看不见的“伤口”,而禾就住在我的楼下,躺在她那张温柔的大床上休息,我—敲自己房间里的排水管子,她即可出听到,与我沟通信息。甚至,我们那种独特的无声的交谈,也可以穿过楼层之间的洋灰石板,在我们之间渗透、传递。我的亲人和友人都近在咫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慰藉。

  有—天傍晚.忽然有一位不速之客出现在我的新居门前。

  本来我以为是禾来找我,听到门铃响,我便趿着拖鞋、穿着一件长及大腿的棉布背心去开门。

  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我几乎惊住。

  只见T先生衣冠楚楚地站立在门外,英俊而高大,手捧一束鲜花,炯炯发亮的眼睛透出一种迷乱,但脸上却努力堆起僵硬的微笑。

  高考之前的两个月,学生就不去学校上课了,我们都躲在自己家里准备考试。从那时到现在,我已有三个多月没有见过他。

  T的忽然而至,使我格外慌张,特别是那一束鲜花,我感到意外。我一时间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冰凉的气流,直抵我的指尖,我的手指立刻变成僵紧的冰条。

  多年来,在我和T先生之间,似乎一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瓜葛或者说关系。但是,那无形的什么,始终像一只水上的皮球被强行按到水下潜伏着,使我看不清它的存在。也许正是这种模糊与看不见,使他格外恼火,以至于他对我时而粗暴、轻视,时而又假惺惺地过分关心、体谅。

  多年来我们就一直浸泡在一种摩擦、对立甚至敌视的关系里。

  凭女性的直觉,我模糊地意识到,多年来这种对立或敌视,也许正最缘于某种潜在的说不清的危险,它在我们之间始终秘密地存在着,尽管我无法看清它。所以我总是本能地回避与疏远他。

  这时,在我已经离开了他之后,他忽然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这使得我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仿佛是把我们之间已经关上了的大门重新钉开,使我猝不及防。

  我在房门处惊讶了一会儿,便一边闪开身请他进屋,一边很不自在地往下揪着自己的大背心。

  T说,“我来祝贺你。”

  我格外窘迫,感到脸上很烫,一时间所有的句子都在我的唇间消失。

  直到T走进客厅后,我才终于吃力地说出,“坐。”

  T重复说,“我来祝贺你!”他脸上僵硬的微笑似乎松弛了一些。

  我不好意思又显得有些冷漠地说,“祝贺什么?”

  “所有的一切。”他说。

  T坐到沙发里,见我并不主动去接那一束鲜花,便把它很随意地放在沙发前的木茶几上。我也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什么,没有了往日在讲台上的潇洒从容,我胡乱应着,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坐了一会儿,我依然觉得非常不自在,因为我的整条大腿几乎全都裸露在外边,暴露无遗,这使我非常不安。

  我终于鼓足勇气,站起身,说,“我去穿一下衣服。就好。”

  “不用,拗拗,你这样很好,”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的腿又细又直,特别好看。”T说着,不由自主地也站了起来,仿佛要挡住我,生怕我离开去换衣服似的。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坚持到另一间房子去换衣服了。

  当我刚刚脱下大背心,还未来得及换上衣架上的连衣裙,房闻吱扭一声被推开了。

  T站立在门外,呼吸急促,神情绝望,两行泪珠从他的眼孔中猛然溢出,高大的身架犹如一座即将坍塌崩溃的石碑,马上就要倾倒下来。

  我惊愕得不知所措,说不出话。

  T摇摇晃晃向我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就抱住了我。

  在他紧紧的搂抱中,我一边小声而急迫地说着“别这样,别这样”。一边愤怒地扭动身体想挣脱出来。可是,他的两臂像镣铐一样,越挣越紧。

  他的身体滚烫得如同一只火炉,覆盖在我的肢体上。他低低地唤着“拗拗,拗拗,求求你,让我和你挨在一起。”他的语音由于过度的紧张而变了声,走了形。

  “不,我不喜欢你。”我再一次试图挣开他的身体。

  “我一直,都,爱着你,真的,拗拗。”他的嘴唇颤抖得几乎不能完整地说话。

  “撒谎!”我立刻愤怒起来,“我一直都恨你!”由于用力挣脱,我变得气喘吁吁。

  T的眼泪雨珠似的哗啦啦落在我的肩上,他说不出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我,他的胯部硬硬的贴在我的腰上,痛苦地痉挛般地扭动。

  我带着一种敌意的紧张盯着他,只见他平时那张傲慢的高高昂起的脸孔,苍白得如同女人一般,眼中射出的哀伤和欲望,像一股势不可挡的危险的光芒,从他的皮肤上的每一个毛细孔窜跳出来,他那徒有其表的高大的男子汉身躯,仿佛变成了一堆沉重的废料,坍塌在我的肩上。

  这使我想起了伊秋家里屋那一只行军床上的情景,想起了西大望腿间的那一道忽然爆发出来的闪电。

  我有些害怕起来。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透露了他内心长久的渴望与苦恼。那充满情欲的表情似乎掩理着很深的痛苦。

  这时,他一边捏紧我的肩,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喃喃着,“拗拗,你是个迷人的女孩儿,你知道吗?你的身体、你的神情所散发出来的—切,都有一股特殊的韵昧,你如同一个奇异的花园,长满与众不同的奇花异草,它始终困扰着我,折磨着我,你为什么就看不出来呢……”

  我感到肩膀上被他攥得一阵疼痛。他的泪水成串地滴落下来,并发出了一声失控的呜咽。

  这是我所听到的第一次来自一个男人的赞美。使我震惊的是,这赞美居然来自一个多年来一直使我感到敌视的人。

  当我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才发现,女人(包括当时的我自己)是最容易被赞美打动的,赞美是一种绝妙的武器,能使她们变得失去判断力,失去坐标方位,使她们智能下降,退化成一个简单无知的儿童,甚至只是一只母性的动物,她们俯首贴耳、心甘情愿地成为赞美者的俘虏、战利品和奴隶。只有最为成熟的女性,才能在这一所向披靡的武器面前保持冷静和清醒。

  那一天,T的失声落泪,使我感到恐惧、厌恶,但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他那种悲绝,实在是有一股威慑力量,压迫着我自身的感觉,也抑制了我抗拒。

  我不停地挣脱,两个人站立在卧房中扭来扭去,如同一场男女混合摔交比赛。

  渐渐,我打算挣开他的力量耗尽了。

  他源源不断的绝望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脸孔上,凉凉的,渗透到我的皮肤里边去。奇妙的是,那泪水在我的身体里边转换成一股倦意,那倦意又从我的皮肤渗透出来,然后再一次被他的炽热吸附到他的体内。

  终于,我放弃了抵抗。

  在与他的碰擦中,我的脑子里不断出现伊秋与西大望的身体扭在一起的图像,这图像如动画片似的活起来,刺激着我的想象和感官。我感到从体内弥散出来一股微颤,荡漾在我的皮肤上,那微颤令我眩晕。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这时,在我的眼帘闭合之后的黑暗里,我模糊地看到,伊秋与西大望扭在一起的图象忽然发生了变化,场景和道具没有变,依然是伊秋家的里屋,也依然是昏暗中的那一只半旧的行军床,只是床上扭在一起的两个裸体的男女之躯变成了另外两个人。伊秋和西大望牵着手从那只行军床上走下来,冲我和T诡秘地一笑,西大望说,“该你们上场了,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伊秋转向我,单独对我说,“别怕,这个舞台早晚你得登场。”然后,那只行军床上的躯体就换上了我和T。

  在我的脑子里更换着这一幕图像画片的时候.发生了更为奇怪的事,我的身体如同被催眠术施展了魔力,原来的那一种强大的由挣脱而引发的疲倦,忽然转化为一股与原来的相反的力,朝着T的躯体倾贴过去,瘫在了他的身体上……

  在这样—个八月里暑天的黄昏,房间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T这个成熟男子的滚热的身体,在他的女学生的几乎赤裸的身上不停扭动,他的胸部无助地在她的乳房上贴紧、摩擦着。他的裤子开口处,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深刻的痛苦。他嘴中的热气像热浪一样,顺着她一侧的脸颊,滑向她的脖颈,并沿着她的脊背向下传递,直到她的耻骨,她感到那儿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他的双手急迫地搂紧她的腰部,使他们的胯部尽可能地贴紧对方。她感到了他的腰下似乎长出来一只手,这“第三只手”热烈而激动地抖动,仿佛要探伸到她的身体里边去抓取什么。女学生的上身尽可能地向后挺仰,想和他拉开一些距离。但是,他向她探着头,坚硬的舌头舔着她的耳朵、颈窝,然后便把头颅用力弯埋在她的胸口,吮吸她的温凉的乳房和她牛奶一般白嫩的皮肤。她再也动弹不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她感到在一阵猛烈的冲撞下,有一股热流从他的身上透过他的裤子,洇湿到她的腹股沟处……

  窗外的黄昏,疲倦地把一天里最后的余热涌进屋里,我和T这会儿全都汗水淋淋,心跳快得如同时钟的秒针,彼此可以听到。

  当我从他的怀抱里抽出身来,我看到他的大腿根处洇湿了—大片,我的腰腹部也被弄得粘糊糊的,非常恶心。

  我既恼火,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难为情。

  我对T说,“你走吧,我要去卫生间洗澡。”

  愧疚与怜爱的表情同时挤在T的脸孔上,他神情有些尴尬地说,“拗拗,拗拗,我不是一时冲动胡乱调情的男人,我会好好待你,好好保护你。”

  我说,“你先走吧,我要洗澡了。”

  “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好不好?”T建议说。

  我说,“不好。我得和母亲一起吃饭。我们改日再说吧,我要想一想。”

  “拗拗,不要往坏了想我好吗?我真的一直向往着你,盼望着有一天能与你……”

  “胡说。”我一听他又说起这些,立刻愤怒起来,直视着他,毫无顾忌地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你一直都跟我过不去,挑我的毛病,让我难堪!”

  “可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待你。拗拗,我发誓,我需要你,我想要你,爱你!”

  我坚持说,“你先走吧,一会儿,我妈妈就过来叫我吃饭了。”

  T叹了叹气。不再坚持,说,“好吧,拗拗,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不要再来。”我急忙说。

  “我不碰你,我发誓,拗拗,我只是想看看你、请你出去吃饭,与你好好谈谈。”T垂下他潮湿的眼睛,停顿了片刻,说,“拗拗,我为今天的鲁莽向你道歉!”

  他的表情已经使他放弃了昔日所有的尊严。

  房间里一只苍蝇在飞。它沿着卧房贴近窗子的一侧绕来绕去,这使我感觉整面大玻璃窗都摇晃起来,连同窗檐下边的我的床也一起晃动,仿佛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正在从这一刻起丧失了稳定与安全。

  T的眼睛转向了那张大床。他看到亚麻色的床单洁白得像一片禁区。阻挡着他的欲望。夕阳最后的一缕红晕抹在床的中央,像是乳白的皮肤不小心染上了花瓣的暖色,或是一朵刚刚被开垦出来的还带着体温的处女的血花。

  他再也站立不住,喘息着跪到床上。

  那床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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