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作者:陈忠实

   

  川塬上下那些被树木笼罩着的村庄,人家生产队里的干部也不知是咋样产生出来的。地处小河湾的小王村,年年换一队长,却是挨家挨户轮流上台坐庄的。
  轮到五十岁的王泰来上台执政的时候,老汉愁得几夜睡不着觉,仓库里连一颗储备粮也没有。出纳员紧紧锁着的抽屉桌斗里,只有几枚硬币。而信用社里的贷款已经援下近乎两万块了。
  人事关系复杂到出门少说闲话的严重地步,常常因一句无根无梢的闲话打架骂仗,不惜全家整门子出动……
  年景也不好,自打麦子播下地,没见过雨雪。麦苗又稀又黄,看了令人灰心!这个队长当到年底,有什么盼头呢?
  连续有几个长辈劝说了四五个晚上了,每年春天,就是这几个老汉出面劝服将要轮到上台的干部。有什么办法!小王村和大王村是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早已不行使他对这个挂在大王村偏旁的复杂的“小台湾”的党、政权力了。“小台湾,我管不了!”他公开在公社说,也公开在小王村任何人面前说,丝毫也不怕降低他的威信。所以,给小王村安排干部,就是既不属于党,也不属于政的那几位长老每年必尽的义务了。
  送走那几位胡子长辈,泰来的耳边还响着他们重复了四五个晚上的那几句话:
  “你人正气!公道!不粘派性!大家都高兴,说是今年才轮上一个好当家的咧……”
  “黑市粮买得人实实招不住,受不了了!大家盼得你今年……”
  所有这些,也不能完全打动他的心。他深知小王村的深浅,只有一句话有力量:
  “轮到你了!”
  轮到了,不干也不行,自己不干,别人也上不来呀!他准备干了,免得那几个老汉今晚再来,四五只手一齐在他的旱烟盒盒里捏!
  “干就好好干一年!”泰来盯着被烟火熏成黑色的屋梁,心定了,“明天赶紧浇麦!”
  他万万想不到,出手头一件事,就插进一宗说不清、判不断的是非里,几乎连并不算老的姥爷也贴赔进去了……
   

  两口机井,闲了整整一个冬天,麦子却干旱着,前任队长早在播完最后一块麦子地之后,就宣布他完成在职的使命了。
  到处找不着水泵!泰来队长从早晨起,直到吃午饭,翻遍了保管库房,跑遍了饲养场,翻动了旮旯拐角,都没有找到,后来经人提醒,在储藏碎麦草的破土窑里翻腾出来了。找到了,却是一堆废品,接上电源试试,全不转动。
  “修!”他说着就拉来了架子车,为了快点,他最放心自己,亲自到公社农具厂去了。
  当他把两台水泵抱到架子车车厢里以后,突然想到,四节胶皮水管连一节也找不到了。应该同时差人去买水管。他想到了王九娃,小王村只有他的门道多,是小王村最会办事的一个人。
  “哎!”九娃一手弹着烟灰,叹口气,“我说过了,再不给小王村办事咧!”
  “咋咧?”
  “哎!”九娃又叹口气,十分委屈的样子,“我给小王村办了多少事?电磨买不下,我买回来了;三角带买不到,我又给买回来;咱队那两台水泵,两台马达,不也是我一手买回来!临了落下个啥呢?混工分!混出差费……”
  “唉呀!放心放心!”王泰来说,“这你放心,社员会上咱把这事提明叫响!”
  “我不……”
  “麦子都旱死了!”泰来开始恳求说,“轮着叔坐庄,今天是头日上朝理政,你全当给叔帮忙哩!”
  “好说!只要你老叔有这句话,好说!”九娃站起来,声音不高,却很慨然,一副讲义气的神气,“再难,我也得想办法!”
  “那好!好!”王泰来队长转过身,“你明天一早就去,我现在去修泵!”
  九娃拉住了他已经跨出门的身子:
  “钱呢?”
  啊呀!真是人到事中迷!他明知,出纳没钱,到信用社贷款,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说,“我现在先把马达送到农具厂,赶天黑回来,给你借下,你明早进城,不误事的!”
  把车套绳挂上肩膀,他拉着架子车出了村,田野绿色泛起来了,麦苗却迟迟褪不了冻旱而死的那一层干黄的叶子,望着河滩柳树和杨树上绽出的鹅黄,他加快了脚步,催促自己,快!快!快!麦子等水返青呢!
  到谁家开口借钱呢?泰来拉着架子车,二三十户的小王村的家家户户,男当家和女当家的,都在脑子里冒出来。几户宽裕人家像旗杆高过筷子,显示着目标,向哪一位开口好呢?向哪一位开口之后而不至于伤脸呢?
  泰来一个一个分析,在这方面,他要兼着经济学家、心理学家以及关系学家三方面的特长,综合分析、判断,要做到瞅准目标,一次开口,不伤脸面。谨慎的庄稼人为自己的家庭用度,除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轻易张口告借的……
  最后,他想到王玉祥,老汉的儿子从朝鲜回来,在部队里当营长,百十块工资,虽说后来因为家庭成份的变化复员到地方了,工资却没减。玉祥老汉肯定有货……只是……只是这老汉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
  “打墙的板,翻七下!”泰来自言自语叹出这句乡谚来,概括了他所经历过的小王村风云变化。谁能预测从土改、合作化到公社化,一直使王村大队在全乡、全县都有声誉的王玉祥会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呢?他在玉祥手下当队长时光,那是包括大王村在内的王村大队最红火的“贞观盛世”!只是遇到那年放“卫星”,他放不上去。“只放到树梢高”——这是王村支书王玉祥挖苦他的话,“你真是个拗家伙!”随之同意了公社的意见,撤了泰来这个拗队长的职。
  只是在大家都经受了浮肿的劫难而幸免一死之后才灵醒了。王玉祥亲自登门请他重新上马,恳切极了:“我也得了流感……发烧……”
  泰来当时表示了体谅,并不记恨。可是对于再当队长,他的牙咬得好紧,一点缝儿也不漏,话说绝了:“你当支书,我当党员,要是我不出力,你处治我!队长嘛,我赌过咒了……”
  随之而来的四清运动,把王玉祥那一班土改、合作化时期的干部连窝捣了!而其中挨得最重最惨的就是王玉祥自己……九娃当队长了,他是合作社时的头一茬会计,因贪污公款被王玉祥撤了职,“打墙板,翻七下”……九娃又翻上去了,玉祥却跌了下来……
  经历了这些事,泰来更拗了,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他凭劳动习惯和良心干活,而不管别人干多干少。他从不串门,天明了去上工,天黑了关门睡觉。他宁可在上集路上和外村人说笑打诨,而在小王村保持免开尊口……这样,他跳出了外号“小台湾”的小王村的是非圈子……
  现在又要上台了!又要沾是非了!泰来拉着架子车,走着想着,在心里制定着执政方针,在失去了正常是非标准的生活旋流中,他选择了逃避方针:闭眼不看,只求干活挣工分,混得衣食……今年执政,还是这个方针:搞生产,把生产搞好,口粮标准要达到四百五!其它是非,不染,坚决不染……唔,可以看见公社农具厂的高烟囱了……
  夜已经深了,他在小王村漆黑的街道上走着,不慌不忙地走着,到了王玉祥家的小门楼跟前,一闪身就进去了。
  小院里很静。被分掉的西厢房,新主人已经拆掉,搬出去另宅重盖了,旧址上现在是一个猪圈,传出猪在熟睡时的均匀的哼哧声。
  东边厢房的灯光从窗纸上映出亮光,门掩着,泰来推开门,跨进一只脚,看见玉祥老汉坐在炕上,戴着花镜的头从小炕桌上抬起来,放下了手中的钢笔。
  “你……还忙着……学习。”泰来笑着说。农民对于拿着笔或书的动作,一概称为学习。
  “噢!是老拗!”王玉祥摘下眼镜,大声说,“学个屁!我写状子哩!”
  “你还写那做啥嘛!”泰来坐在炕边上,心想,你往上反映一回,上面把状子原路转回来,批判斗争你一回,寻着往墙上碰嘛!
  “我和你想事不一样!”王玉祥说,“我要上诉!除非我死了!我上诉了七回了,斗了我五回!我不停上诉,就准备让他不停斗争!反正,斗一回跟一百回一样,就是站站台子,大不了再挨几下!我不信天不睁眼——一直要把我冤枉到死!”
  “你真是……是个……砸不烂!”泰来笑笑,说起玉祥老汉青年时代的诨号来。
  “想把我当个面团,摆方就方,摆扁就扁,没那么便宜!”玉祥老汉气倔倔地,“我至死窝不下这口气!还是要告!”
  泰来从心里钦服老支书这股子“砸不烂”的性气,却没有向他学习的心情。他没有忘记自己来干什么,便说出了借钱的事。
  “有,正好有五十块!”玉祥直爽得很,“我准备买粮呢!你给队上急用,先拿走!我还能将就……那头猪也肥了!”
  说着,玉祥老汉下了炕,蹬上鞋,到后面的窑里去了。老伴和小女儿睡在窑里,钱在老伴的柜子里呢!果然,玉祥从后窑转来的时候,把五十块钱直递到泰来手里。
  十块一张,一共五张,好数。泰来把钱装进腰里,说:“队上的樱桃一熟,有了进……”
  “啥时间有了啥时给!”
  “你写你的状子吧!忙——”泰来告辞了。
  泰来老汉出了门,走过了自家的小门楼,一直向西,来到九娃的院墙外,他拍了一下大门上的铁环儿。吼起九娃的名字。
  夜静了,从院子里头传出九娃带着睡意的回声。他在门口等着。
  月亮从河湾的柳林梢上浮起来,河滩里那一排排杨柳,像一堵一堵城墙横列在星空下。上端像锯齿一样高高低低起伏着。
  听到九娃在院子里的轻快的脚步声,门开了。九娃裹着前襟,躬着腰,春寒啊!
  “借下了。”泰来说:“你明天起早点,去!”
  “啊呀!还是你老叔面子大!”九娃耍笑说,“我前日买粮,借了半截村子,一块钱也没借下!”
  “你数数。”泰来把五十块人民币从腰里摸出来,交到九娃手上,“五十,够了吧?”
  “差不离。”九娃接过钱,在嘴里蘸上滑润剂数着,码着,说,“五张,没麻达!”
  “抓紧。”泰来再次嘱咐,“咱等着抽水浇地哩!”
  “放心放心!”九娃说着,吱扭一声关上了街门。
   

  给离村庄远的麦田撒了化学肥料,近处的麦田追施了拆房换炕的速效土肥,两口机井不停地浇灌了七八天,小王村河川里的麦苗,像饥渴交加的穷汉一下子走进了天国,吃饱了,喝足了,像火烧火烤过的枯黄色完全褪掉了。被大路和灌渠分割成一块块长方形或正方形的麦田,像黑绿的毡毯,眨眼窜到庄稼人的腰际高了。
  新的希望把小王村社员多年以来心头的懊丧和失望赶走了,社员们似乎很自然地出工早了,效率高了,打架闹仗的事也少了,小王村出现了多年来少有的一种天然的和谐。人们在自觉不自觉地对王泰来队长表示着尊重和信赖……
  看见自己对生产的谋划,铺排和劳作,在田野上显出喜人的色彩,泰来队长惶惶不定的心稳住了,借玉祥那五十块钱该给老汉还了。队里的第一批水果——樱桃已经开园,给果品公司交过两回了,账在九娃手上。前一向,队上没钱哪,泰来可期忘。
  “九娃,你到会计那儿把买水管子的账报了,我给人家清手续呀!”泰来队长在九娃家门口,提醒九娃说。
  九娃端着饭碗刚从门楼下走出来,瞪起眼来,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说:“买胶皮管的钱,我报了,已经给了你嘛!”
  泰来队长笑了:“叔没空跟你说笑话,快去,报了账,叔还人家的钱,人家等着买粮呢!”
  “真的!泰来叔!侄儿啥时候跟你说过这号笑话?”九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更吃惊了,“你忘性太大咧……”
  看看九娃的神色,不是开玩笑,泰来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认真地问:“你啥时候给我还的?”
  “上月……”九娃头一低,沉思一下,扬起头来的时候,就报出了准确的日子,“二十日后晌。”
  “在啥地方?”泰来开始发急。
  “你屋门口。”九娃不慌不忙。
  “胡说!纯粹是胡说!”泰来队长已经完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无法抑制的怒气从心里窜上来,“我见你个鬼票子来!”
  “队长,你可不能胡说!”九娃把碗撂在门外的石墩上,面条泼出来了,“你不能昧良心!”
  “谁昧良心?”泰来一听“昧良心”三字,心火忽地扑上来,“九娃,谁昧良心,五雷轰炸!”
  “谁昧良心……”九娃瞟了一眼愈来愈多围观的社员,大声喊起咒语,“羞了他墓坑里躺着的死的,瘟了他炕上坐着的活的!”
  这大概是最严重的咒语了,泰来拙嘴笨舌,倒找不出比这更能表白自己无辜的话语了。他气得脸上黑青黑青,胳膊和腿都在抖颤,却急忙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社员愈来愈多,里三层外三层,把王泰来和王九娃包围在中间,不管心里怎么想,怎么判断,倾向性如何,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泰来给九娃钱的时候,没有第三者在场;九娃给泰来还钱的时候,也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个人交手,别的任何旁证都没有,别人怎么评判?
  泰来说:“队上一直没钱,你啥时候报销账单的?”
  “上月有一笔收入。”九娃说,“国家给穷队退了一笔农业税!我听出纳说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盯住出纳员。泰来对出纳员说:“我说过,用那笔钱买化肥,不准乱支……”
  “买过化肥,剩了五六十块钱,九娃硬要报账。”出纳平静地说,做出不偏倚任何一方的姿态,“钱,九娃确实报了;至于你俩之间的事,我就难说了。”
  “我从出纳那儿一领到钱,连屋也没回,害怕丢了,直端端跑到你屋。”九娃说的很逼真,头上冒着汗,“你老叔不该给我九娃使手段呀!我给你买了胶管,跑了路,贴赔了钱和粮票,你把麦子浇完了,反过来抽我一巴掌……”九娃淌着汗的脸上,抽搐着,眼泪快流下来了。
  “九娃!咱俩……谁瞎了心?天知道!”泰来队长没咒念了,竟然忘记了共产党员是不信迷信的,指着天说:“咱们对着晴天大日头说……”
  “跪下!跪下对天发誓!”九娃是一副更冤枉的模样,扑通一声跪下来,“你跪!咱发誓……”
  泰来双膝一屈,也跪下了。
  俩人先后仰起头,面对着农历四月初已经相当炎红的太阳。
  “谁赖账,不是人养的!”泰来咒。
  “谁赖账,生下后代没屁眼!”九娃说得更绝,似乎还不解恨,“把他妈叫狗配!”
  啊呀!泰来由于极度的愤怒而产生了一缕悲哀的情绪,他明白自己遇到什么对手了。为了五十块钱,不借把亲生娘老子拿出来糟践的家伙!看热闹的姑娘和年轻媳妇都低着头,纷纷走散了,太污秽,太肮脏了!和这样的人跪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火红的太阳正当头顶,光焰耀眼,对于地球上这个角落里跪倒赌咒的两个生灵,并不区分善者和恶者。
  “上公社!”泰来队长心里一亮,后悔自己不该做出跪地面天的愚蠢举动了,应该相信政府和法律,他对九娃说,“走!”
  “走!”九娃马上站起来,“哪怕上县!”
  泰来队长还没站起来,感到肩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一回头,呀!公社刘书记正站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位陌生人,他忽地站起来,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快起来!”刘书记说,“怎么能弄这号事呢!”
  泰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把刘书记和那位陌生人引到小队办公室,九娃也跟着。
  听完了泰来和九娃双方的叙述,刘书记说:“问题暂缓一步。县上给咱们公社派来了宣传队,老胡同志住在你们队,结合路线教育,把你们俩的问题也解决了。”
  泰来点点头,觉得有指靠了。
  九娃更显出急不可待的欣喜,连连说着“好好好”,似乎他简直都要冤死了。
  老胡同志在小王村住下来,受理这件并不复杂的案件了。
   

  “老胡,你看这案子……”泰来队长说,既想催促老胡把这事抓紧,最好在今晚就能判出个谁是谁非,他就可以舒心地打鼾了。又觉得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麻烦干扰胡同志的工作,心里很过意不去,说话就结结巴巴,“我实在料不到……咱把人当人用哩,谁知那不是人……”
  “王队长,不要急!”胡同志很客气地说,“等我先熟悉一下情况,这事不难解决!你不要松劲,把生产管好。”
  “你只要给我把冤明了,我……”泰来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他此刻的心情,“我负责把生产搞好。”
  泰来队长回家了。他对老胡同志印象不错,听说他是从平原上那个公社抽调出来的干部,在基层工作过成十年了,什么麻烦的事都遇到过,他说他在本公社就处理过类似一个案件。
  “事情有眉目没?”老婆一见他从外头回到屋里,开口问,她已经急得减了一半饭量了。
  “等胡同志把工作铺排顺了,马上解决。”现在,泰来队长压着自己的火气,给女人做缓解的工作,“能解决!不要看胡同志年龄不大,老练着哩。”
  “你……压根就不该接手(队长)!”老婆现在有充足的理由唱“悔不该”了,“我不让你接,你……哼!现在倒嘹!倒谄!赔五十块钱莫要说起,落下个不清不白的名声!”
  泰来抱着头,抽闷烟。老婆说得急了,他冤屈地喊:“是我抢着当队长吗?净胡扯!”
  “轮到头上你不干,他谁能杀了你吗?”老婆近于不讲理了。
  脾性本来不大柔酿的人啊,此时表现出了最大的克制。咱惹下麻达,老婆跟着受累受气呢!能不克制吗?老婆爱嘟嚷尽让她嘟嚷,她不嘟嚷他,去和九娃打架不成?
  他睡下了,拉灭了电灯,瞅着没有楼板遮挡的房顶,心里再三回味这件事。现在,已经不像刚出事的那几天,他只顾怨自己,当初把五十块钱交到九娃手里的时候,为什么不让他写个条条呢?现在他开始透过这一层,进一步想,九娃难道真是想讹诈他五十块钱吗?
  这个比他小几岁的晚辈远门侄儿,在合作化的头一年,贪污了社员的血汗。在事情被揭发以后,偷偷跑到小王村农业社副主任的点着煤油灯的屋子里,扑地跪下了:“泰来叔,侄儿的生死八字在你手里……念起俺爸死得早,我没家教父训,你全当我的生父……念起你侄儿还没成家,要是进一回劳改窑,一辈子就毕咧……念起……”他被声泪俱下的小侄儿感动了,按当时的规矩,贪污一百元得蹲一年监狱,他和主任王玉祥说服了法院,保证把九娃教育好,也亏得九娃能说能写,检讨得好……
  可是,当泰来队长因“放卫星”被王玉祥撤职以后,侄儿又来了,诡秘地扇动说:“你太傻了!你难道看不清白?人家把咱这一门儿的人,一个一个往外挤,先是我,后是你……”
  “胡说!”泰来尽管对王玉祥有气,却没有想到门族斗争上去。因为在刚刚成立的公社里,和他一起被撤职的有五个队长!他劝侄儿,“好好劳动过日月,不要胡踢腾……”
  四清运动中,九娃带着疯狂的报仇思想,把王玉祥搬倒了。搬倒了王玉祥,自己也没捞上干部,工作组的人临走时留下“此人不宜重用”的意见,这是尽人皆知的。捞不到就抢,抢权当干部的年月果然到来了,九娃造反当上了小王村的队长。几年没过,开选干会时,连几个社员也叫不到场了。后来,大队在小王村实行了轮流当干部的办法,就是为了防备九娃上台的……
  这五十块钱的麻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泰来苦苦思虑,似乎觉得有一个阴险的口袋正向他张开……
  炕的那一头,老婆睡着了,睡梦中还挟着深深的叹息!他伤心了,惹下这样的麻烦事,老婆跟着担惊受怕蒙冤屈,孩子在部队上,说不定也受影响……唉!
  他的眼泪从小眼角流下来,滚到头底下的木头枕头上来了。
  早晨栽红薯秧儿,泰来队长挑着一对大铁桶,给栽秧的妇女供“坐亩水”。红薯地两边的麦田,已经泛出一片暗黄色,绿色首先从麦芒上开始消褪了,进入阳历五月中旬的田野像十八九岁的姑娘,丰满而迷人。泰来心里更急了:再有十来天,就该搭镰收割麦子了,哪怕在开镰的前一晚,把那宗冤案判明,去掉精神上沉重的负荷,他也将会一心一意,领导紧张而繁忙的三夏。
  放工了,社员一窝蜂似地涌到田间小路上,回村了,老胡同志在汲水的小潭边最后一个洗手,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拭,然后点上一支纸烟,站到他面前了。是要告诉他什么吗?调查有结果了吧?
  “我中午回公社去,给宣传队葛队长汇报一下。”老胡果然说,“五十块钱的纠纷,有线索可查。我回去请示一下领导,回来就抖这个包袱。”
  听口气,泰来队长放心了。
  “不仅仅是五十块钱的问题啊!”老胡同志严肃地说,“人家制造这个案子,是要把你弄倒弄臭哩!你千万要撑硬!不敢撂套!那样正好钻了人家布下的口袋!”
  “啊!”泰来激动得手都颤了!果然啊!年轻的老胡同志啊!你有眼力呢!“你放心!我不会上当!”
  “派性在小王村是严重些。可是,真正捣鬼的,就那么三四个心术不正的人!”老胡说,“他们上不了台,整得你任何人也干不成……”
  “你看准了!看准俺小王村的病根了!”泰来队长再也不能沉默,大胆地介入是非了,“小王村瞎,就瞎在那几个万货身上!”
  “该做三夏准备工作了!”老胡说,“我请示领导之后,马上回来,争取在收麦前,把这一包脓挤了!”
   

  泰来队长被一种情绪鼓舞着,吃饭香了,走路利索了,说来小小的,然而牵动着小王村极其复杂的社会和人事关系的五十块钱的案件,马上就要揭明了,这将给小王村长期受到压抑的好人带来精神上的快感,同时必然让那几个心术不正的家伙亮一亮相,小王村可能从此朝好的方面转化!他充分地估计这场斗争的意义,已经超出自己和九娃个人之间的恩怨了。老胡同志不简单啊!才来小王村一月多,就把病根看准了。
  他心劲十足,做着三夏前夕的准备工作,麦子经过春天采取的应急措施,长势是令人鼓舞的,他等待着老胡同志的归来,把生产上的一切细微环节都尽可能地考虑周密……
  他领着几个社员动手垫铺打麦场,在场面上洒一层细黄土,把凸的地方铲平,垫起凹的地方,泼上一遍水,再洒上灰,用石滚子碾平轧实。大麦和青棵已经干了,眼看就要上场了。他推着碌碡,独自想着,这两三天怎么没见九娃上工呢?坐不住了吧?专走黑路的鬼,这回可碰到吃鬼的钟馗手里了!
  第二天,喝汤的时候,老胡进了他的门,身后还跟着一位比他年龄大些的中年人,看去四十七八岁了。老胡介绍了来人的身份,说是宣传队队长,姓葛,亲自到小王村来了。泰来心里更高兴了,领导亲自来到复杂的“小台湾”,小王村有希望变好了。
  老葛同志坐下,点燃了一支烟,问:“哪五十块钱……”
  泰来忙说:“老胡同志一概尽知。起首是……”
  老葛同志轻轻摆一下头,打断他的话:“事情的过程我知道了。我是问,你借谁的呢?”
  “王玉祥的。”泰来说,“这与他无干。”
  “王玉祥是个什么人呢?”葛队长声音平缓地问。
  “是……是……”泰来队长有点说不出口了,一股寒冷的细流伴着葛队长平缓的声音,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通过脊梁,直透心肺。他手足无措了,嘴张不开了,舌头根也僵硬了。他虽是个笨拙执拗的庄稼人,早已敏锐地觉察到葛队长的问讯里包含着什么样的危险了。
  葛队长眼里滑过一丝得意的冷笑,看着被他一句话击中要害而结结巴巴的队长,把头朝后一仰,就把话题转开了:“今晚召开党员大会,明早召开团员大会,明天晌午召开贫下中农会,明后晌咱俩谈话……”
  泰来睁大眼睛,瞧着葛队长平静的脸,听着葛队长平缓的声音,心里开始毛乱了,葛队长只叫他通知开会,却对他保密会的内容。问王玉祥是什么人,意思不是很清楚吗?
  当晚的党员会上。葛队长面对小王村的四名男女党员,语重心长地说:“派性在小王村是严重的,这是表面现象,五十块钱的问题,现象在两个贫下中农身上,根子扎在敌人身上,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团员会上葛队长重申了这一席话。
  在贫下中农会上,葛队长仍然紧紧抓住这一纲领性的思想进行阐释。
  泰来看出来,葛队长是层层发动群众,要把目标集中到王玉祥身上去。
  后晌,他早早来到葛队长的临时住屋。
  葛队长很和蔼地给他谈话:
  “地主分子用金钱分裂咱们贫下中农,你和九娃应该团结起来,首先揭穿敌人的阴谋。然后,你俩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解决。阶级敌人想看咱们贫下中农的笑话,咱们不能上当。在这个问题上,你是党员,又是队长,应该主动和九娃团结……”
  “好葛队长哩!”泰来耐着性子听着,实在忍耐不住了,“九娃捏着心眼讹我的钱,我咋样和他团结嘛!这有人家王玉祥个屁事呢嘛!”
  “同志!”葛队长拖长了平缓的声调,“要从阶级斗争的高度去认识这场纠纷,通过斗争共同的敌人,使贫下中农在斗争中提高觉悟,自己解开疙瘩。”
  “那好吧……”看着葛队长严肃而又固执的神情,泰来不想再说什么了。起身告辞的时候,他心里好笑,怕是越整王玉祥,九娃日后讹人讹得更凶!根本就没搔到痒处嘛!
  泰来又坐不稳了,吃饭也吃不出味道了,终于瞅住老胡和葛队长不在一起的机会,问:“这是咋弄的?”
  老胡的小平头上的头发硬硬地直立着,避开他的眼睛,不说话,眉眼和嘴巴都露出难言的神色。
  “老胡,你看,葛队长说的办法,能解决问题吗?”
  “能啊!怎么不能?”老胡正经地说着挪揄的话,然后告诉他,“葛队长接到从县上转回来的一封‘群众’来信,是告我的,说我和地主分子穿连裆裤。葛队长批评我把工作弄反了,没有抓住小王村的主要矛盾。这不,他亲自来了!把我调出小王村了!”
  噢!噢噢噢!泰来明白了,自然能想到那个“群众”是谁了。他能体谅老胡的难处,他是组员,老葛是队长,组员能犟过队长吗?他不想再和老胡多说什么,说了也不顶啥,只能给老胡加一层忧愁罢咧!
  他心冷了,冷漠地等待着葛队长将要开展的工作和所要采取的措施。看你能成什么精吧!要是斗争了王玉祥,能使九娃幡然悔悟,那该多好啊!
   

  斗争地主分子王玉祥的大会,在饲养场的院子里召开了,社员围坐在五月的树荫下,悄悄静静,中间自然留出一块太阳直射的空地。临时从谁家搬来一张三屉桌子,作为主席台,放到上首。老葛坐在桌子旁边,三次催泰来坐到前头去。他实在推让不过了,谎说他自年轻时就得下了腰疼病,坐在高板凳上,挺得腰部受不了,虽然走到桌子前头了,一撅屁股,又蹲在地上了。
  王玉祥身后跟着两个民兵,走进会场来,他从围坐着的社员的空隙中走到桌子跟前,老葛同志指指中间那块空出来的阳光充裕的中心场地,他又朝前走了几步,站住了。他早已习惯于这种场合,洗得净净的白褂,两手垂在髀间,身子朝前倾着,头低下。
  葛队长从桌后站起来,神态严肃,要小王村的社员都思考:五十块钱的背后隐藏着阶级敌人的什么阴谋?
  泰来瞅瞅王玉祥,再瞅瞅葛队长,又扫一眼九娃昂着头,支着耳朵的得意神气,心里憋得好难受啊!他给玉祥老汉造成了今天挨斗的场面,又使自己陷入说不清的境地中,倒使九娃占了明显的上风!葛队长啊葛队长,你把小王村的事情才是真正弄反了,搞颠倒了。
  他不敢再瞅王玉祥在大太阳下已经开始淌汗的脸,虽然过去因为放不高“卫星”被他撤了职,丢了人,尔后俩人一谈早消气了。他虽然发誓再不当干部,却也看见玉祥从那次教训后,工作扎实得多了,威望更高了。
  “老拗!我不信把你拉不上台!你今年不干,我等你明年。你明年不干,我等你后年……我这个支书,非把你拉上来不可!看你有多拗!”
  没有等到把拗队长拉上台,自己却被扣上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跌倒下去了……这个自土改登上王村舞台的王玉祥,给群众办过好事也办过蠢事的庄稼人啊,现在站在会场中间最不光彩的位置上,不是要人们对他的功过作客观的评价,而是要他交待阴谋!对他,一切都要从最坏处进行估计。挖空心思对他进行最恶劣的猜测。毫无顾虑地把最肮脏的语言用到他头上去……
  “王泰来同志,你发言。”葛队长点出他的名字。
  “队里买胶皮管没钱,我借了王玉祥五十块,交给九娃,买回来水管。就这事。”泰来说。
  “你想没想,王玉祥为什么要借给你钱呢?”
  “是我朝他借的。”
  “他为啥这么慷慨?”
  “那是队里急着用。”
  “你得好好从本质上想!”葛队长很不满意地盯他一眼,然后喝问王玉祥,“老实交待你的险恶用心!”
  “我看泰来借得急,天旱……”王玉祥说。
  “你倒关心集体!”葛队长冷笑着嘲讽说。
  “我也靠集体分粮,吃饭!”
  “你是狐狸给鸡骚情!鳄鱼的眼泪!腊月的大葱——皮干叶枯心不死!”葛队长一连串说出许多精辟的比喻,“你不老实交待,咱就七斗八斗,斗得你非低头认罪不可!”
  泰来老汉盯着九娃,他是个男人,却一根胡须也不长,冬夏都是一张黄蜡蜡的脸皮,寒风吹不红,太阳晒不黑。这个黄脸恶鬼,他从来不在公众场合多说一句话,夜晚却像蝙蝠一样活跃在小王村的那些农舍里。这是小王村里一双阴冷的夜眼!渗虫!
  九娃看到了葛队长暗示的目光,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发言了:
  “我提一个问题:王玉祥是明牌货,共产党员王泰来不知道吗?知道!知道为什么偏找到他的门下?”
  话不在多,全看说到说不到要害的地方!九娃是善于猜度形势的,一句顺着葛队长的心意的话提出来,直接刺到泰来心尖尖上了。泰来心里的火像遇见了风,呼呼直往喉咙上窜,眼睛紧紧盯着那个佯装得挺神气的家伙。
  “我以往只觉得是泰来队长和我的纠纷,万万想不到有敌人的黑手,多亏葛队长帮我看到了本质!”
  “放屁!胡说!”泰来队长忽地站起,吼道,正在要紧弦上,他却气得急得说不出话来,腿簌簌抖着,嘴上却鼓不出劲来。
  “不能骂人啊!”九娃仍不起性,很有修养的样子。
  老葛站起,很不满意地盯了泰来一眼,制止了他的冲动,然后说:“九娃提的问题值得思考。”
  “啊!”泰来坐下来了,千锤打锣,一锤定音,葛队长已经明显表态了,他泰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看到咱贫下中农之间闹矛盾,我心里很难受!深深地痛恨阶级敌人分裂贫下中农队伍的罪行!”九娃痛心疾首地表演着,然后一挥胳膊,大义凛然地说,“为了加强咱贫下中农团结,破敌人阴谋,我——”他面向群众溜了一眼,又盯住葛队长,“我给泰来队长五十块钱,啥话不说了!”
  泰来简直料不到九娃使出这一个杀手锏!自己已经被纳进口袋了。
  “好!九娃顾全大局的做法是值得欢迎的!”葛队长回过头来,兴奋地瞧着泰来,“你也得有点高姿态啊!”
  泰来立起,朝前走了两步,瞧一眼葛队长,又瞧瞧社员。
  “把问题搞清,谁讹谁的钱?该谁往外掏,谁就往外掏!我的姿态低!就这低!要高也能高,怎么不能高呢?我宣布不要五十块钱了!全当……全当给鬼烧了阴纸了……”
  会场静默。
  九娃那张阴阳脸仍然不动声色。
  葛队长恼恨地盯着这个破坏了已经趋于大团结的气氛的拗队长。
  “我宣布辞职!”
  泰来说罢,走出会场,背着手,走进空寂的街道,吓得路上觅食的母鸡扑着翅膀跳开去了……
   

  性格执拗而体魄健壮的泰来队长躺倒了。他的粗壮结实的腰板,一年四季,白日里很少挨过炕面。他从来不患感冒,消化系统的机件又运转得特别正常,干活是极富于韧性的。现在躺在炕上,茶饭不香,胸膛憋胀,脑子沉闷得像扎着几道粗麻绳,只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松泛一些。
  老伴吓坏了,请来村医看了两回,不顶用,就围在炕边催促他到县医院去。他不想动弹,连任何人的面也不想见,烦透了!他在许多秦腔戏里看到过浆子官,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党里头,也有这号浆子官。老伴出出进进,大声恶气咒骂着,除了骂九娃,连葛队长一齐裹进去骂。他不反感,听着老伴那刻毒的骂声感到解气,胸脯里能得到短暂的,药物也不能达到的松泛和缓解!从来遵守着勤劳,正直的家训的泰来队长,很少和乡亲们打架骂仗(打架骂仗在中国农村的传统道德里也是不光彩的事),现在不仅不制止老婆骂,他简直想跳起来,蹦出门,站在小王村的街心十字,跳起来骂了!
  房脊上的天空里传来急切的呼唤:旋黄旋割……旋黄旋割……叫声悠然消失到西边的田野上去了。全部让雨淋到地里,让风刮得麦粒落光!我拉上枣棍去讨饭,你们能吃得饱吗?我为了众人的事,落到这步田地,上级来人批我,群众噘着嘴不说话,唉!
  九娃想上台,多数人又不举拳头,谁上台就给谁使脚绊绳。九娃当队长的那一年,把队里搞得乌烟瘴气,王村大队支书到小王村来,想把九娃拉下来,还没弄出个眉眼,说支书在小王村睡人家婆娘的谣言,就远远飘出了小王村的范围,传进大王村街巷里高高低低的院墙。支书的老婆骂得支书张不开口,死活不让支书再进小王村。支书为了防止九娃一伙上台,采取了轮流执政的办法。他认定:小王村再没本事的任何一个农民,都比九娃强!他要上台,得等到轮过二十年,才能轮上一回!而支书自己却再不进小王村——“小台湾”来啰!这个瞎熊上不了台就捣乱……葛队长,你瞎了眼了吗?
  “王队长!”院里传来葛队长的叫声。
  泰来没吭声,表示对这位长着一副大脑门的上级领导的轻蔑和抗议。
  “王队长!”葛队长进了屋,站在炕前,“你病了?”
  泰来看了一眼,葛队长脸上现着焦虑和诚意,有理不打上门客啊!他苦笑一下,心里谴责自己的无礼了,就坐了起来。
  “你有意见,可以谈,不能躺下嘛!”葛队长劝说,“麦子黄了啊!”
  “要是再有俩人出来,红口白牙讹诈我,咋办?”泰来说,“到年底,我卖婆娘当娃都还不起……”
  “同志!凡事总要分清轻重。”葛队长说,“和王玉祥的斗争,是大事;和九娃的矛盾,是阶级兄弟之间的……”
  “还是这一套!”泰来背靠在炕墙上,烦腻地想,长长叹一口气。他不想看葛队长那亮光光的大脑门,把头偏转到另一边去,长得那样大的脑门里头,考虑问题怎么这样简单!他听人说葛队长在城里工作,从来没下过农村,他是装了满脑子的钢(纲)丝,下农村来的!和他说什么呢?“我那天说过了,五十块钱我不要了。”
  “你思想上没通……”
  “通了!”
  “你怎么躺下不当队长了呢?”
  “我阶级路线不清啊!”泰来终于忍不住,鄙夷地说,“让那些路线清白的恶鬼上台吧!我自动让路!”
  “不要打别扭。”葛队长说,“没有第三者作证,难啊!让九娃拿二十五块钱给你,吃亏的少吃点,占便宜的少占点……”
  “哈呀!”泰来哭笑不得,“这算啥办法?王八三十鳖三十……”
  “算了,都是贫下中农……”
  “算了就算了!”泰来说,“你让九娃来,我和他当面说。”
  “我让他给你把钱拿上。”
  “行嘛!”
  葛队长出门去了。
  九娃跟着葛队长进来了,友好地笑着:“泰来叔!算咧,咱是叔侄,又都是贫农,闹矛盾,让阶级敌人高兴……”
  泰来不冷不热地笑笑。
  九娃掏出钱来:“你把这拿上……”
  泰来从九娃手里接过钱,五张五元票子,哗哗数过,盯着九娃,死死盯住:“侄儿,你叔叔老不要脸,黑了心,到底讹下你的钱了!侄儿你真够人啊!”
  “这……”九娃立时红了脸,那双阴冷的眼睛,慌忽乱闪,看着葛队长,抱冤地说,“这算做啥?”
  “做啥?”泰来骂道,“我宁可一个人活在世上,绝不跟你龟孙团结!”说着,扬起手,连同那五张人民币,一同抽打到九娃的嘴脸上,吼叫一声:“滚!”
  九娃抱着头,跑出去了。
  “不象话!泰来同志!”葛队长气得脸色发白,没见过农村人闹事的城里人啊,手足无措,毫无办法了,“不顾大局,真不像话!”
  泰来眼前一黑,仰靠在炕墙上,呼呼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怎么收拾呢?”葛队长说,“你这种态度,值得好好考虑!”说罢,站起身要出门了。
  “老婆子!”泰来象疯狂了一般吼叫。
  老婆从隔着窗子的灶房跑进来了。
  “把那些钱拾净,交给葛队长。”
  老婆子吓坏了,慌忙蹲下,在地上拣着。
  “啊呀!我的眼!”泰来眼前一黑,跌倒在炕上,双手抠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漆黑,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手,只能凭声音辨听老伴所在的位置,只能听见医生和护士的轻重不同的口音。他被告知:患了急性青光眼——俗说气蒙眼。眼球里头痛啊!痛得鬓角崩崩响,恨不得一把把眼球抠出来!
  躺了整整九天九夜。实际上是没有白天的,全是黑夜啊!手术后的第七天,揭去纱布以后,他第一次看见了把他从终生的黑暗里拯救出来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看见了和他过活了大半辈子的娃他妈,老汉流了泪了。
  “老汉,病好了,千万再不敢生气。再生气,可能再犯,再犯就要摘除眼球了。”医生说,“生产队事情复杂,看得开点!”
  “能想开,能!”犹如隔世重生,泰来呵呵笑着,似乎一切都没有必要计较了。
  傍晚,病房里走进几个乡下人,泰来一眼瞅见,竟是小王村的乡亲。噢!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泰安老汉,会计勤娃,妇女队长麦叶,拿着家乡的黄杏,鸡蛋,还买了饼干和蛋糕,看望泰来队长来了。
  泰来的心,在胸膛里忽闪忽闪摆动,执拗的五十岁的庄稼人,抑制不住感情的冲动,竟然当着乡亲的面,直抽鼻子,那酸渍渍的清液,仍然从鼻腔里渗出来。他能看出来,他们三人只说叫他放宽心的解脱话,绝口不提队上的任何事情,当然,连九娃的名字一次也没提到。他们故意避开这个瘟神的名字,怕他听到动气。
  泰来能理解乡村们的用心,觉得没有必要了。对他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当他一下子失去光明,气得休克,又苏醒过来,又恢复了光明以后,这件事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觉得当初就不该动那么大的气呀!他心里很平静,那件窝囊的事情已经丝毫不能引起他的肝火了。
  “泰来老哥!祖辈几代住在小王村,谁不知谁的腰粗腿细?谁不知你的秉性嘛!”泰安老汉说,“你不要气,气下病,伤了自己的身体,人家才更高兴哩!”
  “你今年当队长,麦子长得好,大家觉得刚盼到一点希望,偏偏……”妇女队长说,“老婆媳妇都叫我劝你,放宽心……”
  “噢噢噢!”泰来老汉感动极了。
  “你看——”泰安老汉从腰里摸出半拃厚一摞票子,说:“大家自动筹集起来这些钱,叫俺三人送给你。那个贼讹了你,你是为咱队上,不能叫你枉挨肚里疼!你收下,这……”
  “啊呀呀!”泰来张大嘴巴,瞅着泰安老汉手里攥着的那一摞票子,惊呆了。那票子,从颜色上看,有一块、两块的大票,也有五毛、两毛的零票,那是小王村的男男女女,出于一种正义感而促成的慷慨的举动啊!谁说庄稼人吝啬呢?他们可以不吃醋,不吃盐,节省下几分钱来,而一旦为了申明自己的义气,都可以拿出整块钱来!泰来老汉无法抑制已经全面崩溃的理智的闸门,一把搂住泰安老汉的双臂,像小孩一样哭起来。
  泰来把那一摞印着小王村男女社员的手印的票子拿到手里,又坚决塞回泰安的掌心,说:“好咧!有了大家的心,这就够了!我的病也就好咧!”
   

  饲养场的院子里,坐着小王村生产队男女社员,一百几十个人,稀稀拉拉。
  葛队长站在桌子旁边讲话:
  “三夏在即,龙口夺食,泰来队长不干了!没有办法,我们物色了三四个人,分别谈话,做了工作,都不上套!最后商定:九娃同志,大家有意见没有?”
  沉默。庄稼人习惯用低下头,避开眼,表示自己不满的意见。没人说一声行,也没人说一声不行。
  “大家考虑考虑,有意见就谈。”
  仍然是更冷的冷场。老葛突然发现,一个一个社员,相继把头转过去,眼睛都专注地瞅到西边去了,是什么目标吸引了他们呢?老葛一扭头,晤,泰来队长正一步一步从村巷里走过来。
  刚走近会场,不知谁领头拍了手,接着就波及到许多人,冷清的会场被掌声轰热了。
  热烈地明显地带着某种情绪的掌声,把泰来队长迎进会场,又一直送着他走上主席台,好些人都站起来了。
  泰来走到老葛同志坐着的桌子跟前,一言未发,从腰里摸出来一扎票子,放到桌子上,大声说:“这儿还有五十块!谁爱钱,谁来拿!”
  刚刚停歇下来的掌声,又突然爆发了。
  老葛同志瞅着那一堆票子,弄不清怎么回事,刚张开口想问泰来,泰来已经离开桌子,走到人窝里去了。社员们围上来,问起他的眼睛,其实都知道他的病好了,还是要问。
  泰来说:“乡亲们,我又不是给儿子娶媳妇,用不着送礼啊!钱我绝对不能收,队长嘛——”他顿一顿,不好意思了,大声说:
  “今后晌,男女社员到南坡,开镰割麦!”
                    1981.1.11.草
                     2月改于灞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