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羊群
作者:迟子建
  
  
  神秘的老羊倌
  我和于伟坚持周日到农村去休闲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他所承包的公司刚好有一台能吃苦耐劳的吉普车。季节好的时候我常常带上作画的东西,我们还带上面包、香肠和啤酒。我们都喜欢大自然,几乎每次都是等到日头落了,原野上暮色浓浓的时分才返城。
  这个礼拜天我们很早就醒了。听得见林阿姨在房内和芦苇说着话。他们总是比我们醒得早。
  林阿姨在嗔怪芦苇:“你这个小坏东西,昨晚谁又尿湿了褥子?”
  芦苇咿呀地应着,嘴巴还不时噗噗地弄出响声,这是因为他在长牙,牙床发痒的缘故。林阿姨说:“噢,你认错了,是个好孩子。来给姥姥挠一个——”芦苇已经学会用手象征性地挠东西了,大概芦苇很快灵敏地做出了反应,我听见林阿姨兴奋地赞叹道:“好挠,好挠。”接着便是芦苇咯咯的笑声和随之而起的“哇哇”的叫声。
  我和于伟起床后和孩子亲近了一番,然后关照好林阿姨就去郊县的农村了。吉普车一出了城,路上车辆就稀少了,偶而遇见的过路人也全都在寒风中缩着头。于伟减慢了车速,他侧身问我:“咱们去哪?”
  离城里比较近的除了八方台镇就是鱼塔镇了。八方台镇与鱼塔镇相距近二十公里,两个镇子都临江,也都是穷镇子。不过这两个镇子名气都不小。据说鱼塔镇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好赌的,这点很快就在车经过鱼塔镇的一瞬间得到了证实。
  没有一座像样的房屋,泥坯土房大都东倒西歪,窗户上蒙着塑料布。每家的院子前甚至连栅栏都没有,更看不到生动活跃的人,仿佛这个镇子已经消亡了。我们慢慢地穿过小镇,后来总算在一个厕所旁看到了一头身上裹满白霜的牛,然后又在镇西头的一家看到了一群羊。那群羊正在争先恐后地抢吃着什么东西,羊圈一阵骚动。
  “总算有点生机了。”于伟停下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群跃动的羊。它们是山羊品种,白色,只不过由于脏和气候的原因,那白色已经不那么明朗了。
  “这里的人为什么不家家都养羊呢?”我说,“这附近有草场,而且羊肉价钱不薄。”
  “也许很多人家连买羊的本钱都没有。”于伟说。
  我戏谑道:“看来这家人是鱼塔镇的地主了。你看他家的房子是用红砖砌的,门框上还刷了蓝漆。”
  “我估计这家的男人品德好。”于伟说,“肯定不赌。否则,这些羊早会被债主一只只地给牵走了。”
  “我跟你的判断恰好相反。”我说,“这家的主人也许是个大赌棍,他从来不输,赌术高明,于是就把邻镇子的羊都赢来了。”
  “嗬----”于伟嘬嘴说,“倒是真有这种可能性。”
  我们正猜测着,涂着显眼蓝漆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约摸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又矮又瘦,穿着破破烂烂,一绺稀疏的花白胡子,戴顶黑毡帽,酒糟鼻子,小眼睛,看人时直勾勾的。于伟摇下玻璃窗,打算和他说几句话。
  老汉先是走到羊圈前,冲着羊“呸”了一口,骂道:“一块豆饼就内讧了,还是兄弟呢!”
  老汉的话使我暗笑起来。骂过羊,他就慢吞吞地朝我们的车走来。于伟热情地说:“大爷,您家可真富啊,有这么一大群羊!”
  老汉看了于伟一眼.并不搭腔,而是绕到车尾去了。他去车尾干什么?我小声嬉笑着说:“他的神经可能有问题。”
  “不至于,他只是有些怪癖。”于伟说,“你有时候就这样。”
  我从车窗探出头,发现他正趴在地上看车尾上的车牌。
  “我没说错,他神经真有毛病,他趴在地上看车牌。”于伟打开车门下了车,我听见他说:“大爷,您在看什么?”
  “唔——唔——”他大概是爬了起来,他的手弄上了土,他边拍打着手边说:“我当小羊倌时学过几个数字,我看看我还能认出认不出。”
  “还能认出吗?”于伟笑着问。
  “脑筋不好使了。”老汉搓着手说,“认不全了。”
  我也跟着下了车,我微微笑着看着他。
  老汉说:“你们打城里来?”
  我们齐声说:‘堤的,到这来玩。”
  “你们进家坐坐吧。”老汉忽然变得热情起来,“进去喝口水,我孙子、孙媳妇和重孙子都在屋里。孙媳妇还刚刚炒了瓜子。”
  我们当然愿意进屋去看看。老汉家的屋子也宽敞,一进去,感到窗明几净,一切都井井有条的。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子扶着门框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老汉的孙子正在用细铁丝编鸟笼子,而他的孙媳妇则是一个十分丰腴的女人,齐耳短发,短鼻头,宽额头,厚嘴唇,左嘴角有颗痣,不太漂亮,但是一脸福相。她端来了新炒的瓜子。
  “您老好福气。”于伟说,“都有重孙子了。”
  老汉吐口痰说:“我们那时不像你们,十来岁就娶了媳妇,孩子就来得早。我十七岁就当爹了。”
  “您和孙子住在一起,您儿子呢?”我问。
  “儿子?”老汉的眼里迸出一股悲伤的光芒,他叹息着说,“早见阎王爷去了。爱赌又输不起,投江死了他妈十几年了。”
  “对不起。”我连忙说,“真不该惹您伤心。”
  “不伤心了。”老汉摆摆手说,“十家赌十家败,他死了也干净。我这孙子务正业,人家是小学毕业生呢。”老汉喜滋滋地说,“你在鱼塔镇走一圈,就我们家还养点活物。我们家有群羊,还有头牛呢。”
  我想起了那头在厕所旁的牛,看来老汉说的就是它了。
  “我们夏天种地也种得比别人家好。”老汉说。
  “秋季时俺爷爷还能打猎呢。”孙媳妇笑着插话。
  “日子就是这么回事。”老汉精辟地总结道,“你跟它好好过,它就跟你好好过;你糟踏它,它也糟踏你。”
  “俺爷爷净说大道理。”那个同老汉一样精瘦的孙子端来两杯水,并且指着那盘瓜子说,“自己家园子种的,香得很,快嗑吧。”说完,他就出门了。
  我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来到窗前,老汉的孙子走到羊圈前,撒了一捧干草,然后走到吉普车前绕着走了一圈,最后他还停在车首对着车牌念念有词的。我想小学毕业的他肯定能认全数字了。
  老汉开始给我们讲鱼塔镇的往昔。过去这里的人以打鱼和种地为生,日子过得很富庶。纯粹是因为过富了,镇里没什么好玩的,冬天闲下来又没活于,于是男人们开始聚在一起打牌。先是小打小闹地玩,后来就大把大把地赌了,以后鱼塔镇就因为赌越来越穷了。人们好逸恶劳,男人们还喜欢抽烟,几乎个个都好吃懒做了。因为这个镇子好赌,外村手高的人就闻讯而来,将鱼塔镇人家那值点钱的东西都给赢走了。
  老汉卷起一支旱烟,眯缝着眼睛说:“唉哟,让人拿走东西时那个惨呀,孩子叫老婆哭,原来差不离家家养狗,现在你进这镇子还能听到一声狗叫么?”老汉自问自答着,“再也没有了。话又说回来,现在养狗也没用了,狗是看家的东西,家里只剩下喘气的人,还有什么东西可看呢?”老汉捶胸顿足地说,“去年春天上头派下来了扶贫队,家家户户找人谈话,让他们别赔了,说这里离城近,多种些菜运到城里就穷不着。大多数人还真听了,咳,谁曾想老天爷不争气,夏天来场冰雹,毁了不少庄稼,好不容易熬到秋天的那点菜又让大水给淹了。咳。”
  “我们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好像都还没起来?”我问。
  “赌了一宿,大人孩子都跟着乏了。”老人啐口痰说,“冬天日头短,晚点起来还能省一顿柴禾和饭。不信你出去看看,除了我家的烟囱冒烟外,谁家的烟囱还能在这个时候冒烟?”老汉斩钉截铁总结一句,“没有!”
  “那你们这里还不如人家八方台镇呢。”我说。
  “八方台?”老汉支吾一句,“你们去过那?”
  “只是听说过。”于伟连忙搪塞。
  “哦。”老汉附和道,“那里比这富裕一些。”
  老汉又详细询问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又问有无小孩。我们说有小孩,九个月了。老汉便追问孩子结实不结实,闹不闹,我们一一作答。最后老汉对我说:“我见过画画的,夏天时就到草地来了,背着个绿夹子,一坐就是一天。你要是想画鱼塔镇,不如来画画我家的羊。我有个干儿子——”老汉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的孙媳妇借故扯着孩子的手走开了,老汉接着说,“我有个干儿子住在别的地方,人心眼好,手艺也好,打小就爱放羊。你别看现在外面大雪滔天的,他来了之后把整圈的羊赶到野甸子,那风光你要是能画出来美得很呢。”
  我想象不出这个肆意吐痰、穿得并不体面的老汉竟会说出如此深谙艺术的话。我连忙问:“他什么时候来?”
  “他呀——”老汉的眼睛飞快地转了一下,说,“估摸下个礼拜天这个时候就会来。”
  “那下个礼拜天我来这等他。”我说。
  “你不用来我家。”老汉说,“你们直接把车开到野甸子上,你这车吃劲,能跑得动,到时你就会看到他赶着羊在甸子上。他还会唱歌,歌也好听得很呢。”老汉啧啧赞叹着。
  这么传奇的一个人物我倒真想见见了。尤其是大冬天他居然会赶着满圈羊在苍凉的原野上浮动,而且会在干冷的寒风中唱歌,这种诱惑力当然不可抗拒了。
  告别了老汉一家人,我和于伟驱车来到原野上。原野上的小路曲曲弯弯,大雪将它能覆盖的一切都覆盖了。路边一丛丛枯败的艾草在寒风中瑟瑟抖着,不远处的江早已封冻,景色一片寂寥。没有云影、人影、鸟迹,那片辽阔的原野是如此静溢。我和于伟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好一会,然后才下车在风中相携着散步。鱼塔镇的房子从远处看就像一片四散的马粪蛋,的确少见炊烟升起。
  我们在车里吃了点东西,然后又谈到了林阿姨和芦苇。才出来半天,我们都有些想念孩子了。所以午后三时许我们就驱车回城。当吉普车经过鱼塔镇的时候,我果然看见了一家男人带着老婆孩子朝另一家走去的情景。他们穿着臃肿的衣裳,缩着头,双手抄在袄袖里,端着肩膀,像刚从树洞里钻出来的冬眠的熊。
  
  牧羊人出现
  我和于伟再次来到鱼塔镇的那天气压很低。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天气预报说午后有小雪。可是还没有到午后,临近中午的时候,雪就来了。前方的道路一片混沌,我们不得不减慢车速。
  “糟糕。”我说,“白白带来了画夹,这种鬼天气,老汉的干儿子怎么会来呢?”
  “那就画雪中的原野。”于伟一向能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送来安慰,“总比你坐在城里的窗口画建筑物有激情吧。”他笑着激励我,“而且没准老汉的干儿子已经赶着羊群去原野上了,别气馁。”
  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我歪着头冲他说:“于伟,你对我这么好,是想让我来世也死心踏地跟着你吗?”
  “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于伟说,“真有来世.我可不找你了,太累。”他故意大声说,“又自负又自尊,太难调教。”
  我们一边打趣着一边进入了鱼塔镇。雪下得大了起来。我们路过老羊倌家的时候我注意看了一眼羊圈,好像并没看到一只羊,这使我有些振奋,连忙吩咐于伟快些将车开出小镇。
  开始我们并没有看到羊群,只是恍惚看到一个飘忽的黑影,在银白的世界中一闪一闪的。待到车将临近时,我才发现那的确有一个手执羊鞭的人在雪中朝我们这张望,而且,我发现了在雪野上涌动的羊群。
  我惊呆了,于伟也惊呆了。我们停下车,敛声屏气地看着前方。透过朦胧的玻璃窗,我看见牧羊人轻轻挥动着鞭子,而羊群则围绕着他旋转。天、地、空气、羊群都是白色的,只有牧羊人是黑色的。这一条黑显得如此醒目而灿烂。我是第一次蓦然领略到黑色的绚丽。我忘记了作画,这情境已经把我带人了另一番世界。我就这么痴迷地看着强大的白色中那缕耀目的黑色,直到雪渐渐停了,牧羊人赶着羊群朝我们的车子走来。
  我打开车门迎着他走去。雪后无风,太阳并没有出来,雪野是宁静的。我听见的是羊群踩着雪地踢踏的回声。一个消瘦的忧郁的中年男人就站在我面前了。
  “你刚才一直在车里画我和羊?”他那双大而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我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农民竟有这样的眼睛。
  “我什么也没画,我只是在看。”我说,“你知道我们今天会来?”
  “我干爹说你们要来的。”他说,“我已经出来好长时间了。”
  “路上我还担心,这样的雪天你会来么?”我指着那些有些发抖的羊说,“羊又怎能受得住?”
  “羊比人抗冷。”牧羊人抽了一下嘴角,“它有一层毛皮。”
  “听说你喜欢星期天来这放羊?”
  “对,我只有星期天才来这里,我爱羊。”
  “那你住在哪里?”我问,“离这远吗?”
  “不远。”他犹豫了一下说,“我给一家建筑公司当木工,是雇去的。”
  “听说你很会唱歌?”
  他的眼神黯淡了,他低下头沉郁地说,“歌声又画不出来。”
  “我能把它画出来。”
  “你能画出歌声?”他有些害怕地摇着头说,“这不可能。”
  “不信你唱唱给我听。”我说。
  他抽动了一下喉节,嚅动着嘴唇,像是在做唱前的准备工作。然而他再次张口出来的仍不是歌声,他打听我们几点从城里出发,家中有没有孩子?
  我说我们早饭后从城里出发的,我们有一个儿子,九个月了,非常聪明漂亮。
  “他闹人不?”他似乎对小孩子很感兴趣。
  “以前闹过几天。”我笑着说,“现在他很好,能吃能睡,挺爱笑的。”
  “他会走路了吗?”他又问。这时于伟朝着我们走来了。
  “还没有,不过他能扶着墙站住了。”
  “小孩子有走路晚的,你们不要着急。”他温和地说着,蹲下身抚了抚一只羊的头。他看见于伟后不知怎的有些拘束,我连忙介绍说他是我丈夫,于伟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都不自然地把手抄在扶袖里。
  “你们很有钱。”他低声说,“你们有车开。”
  “这是承包公司的车,不是个人的。”于伟解释,“我们只能在承包期间用。”
  “反正你们有车开,你们星期天还不用在家干活。”他直起身子,用脚踹了一下雪地说,“你们出来,孩子谁看呢?”
  “孩子有保姆。”我说。
  “年轻的还是岁数大的?”他问。
  “年老的。”我说。
  “年老的好。”他说,“年老的人有耐性。”
  他看着我们,那眼神有些恐惧、疑虑和悲哀,仿佛在看两个吊死鬼,这目光使我有些胆寒。许久,他才解开黑棉袄最上的一个衣襟,从脖子上取下来一串木珠,他放到手心掂了掂,递给我说:“送给你们拿给孩子玩吧,我还有好几串呢。”
  那是一串白桦木木珠,很细腻,珠子极为圆润。我接过来谢他。他说:“谢啥嘛,我喜欢小孩子,以后你们再来,我会做木头车和木头熊给他玩。”他迅速看了我一眼,叮嘱道,“木珠还是本色的好,你们回去不要上油漆和颜料,那些东西有毒,小孩子不懂事,好往嘴里填。”
  我们点头应诺。
  羊群朝着原野的边缘而去了,牧羊人大声吆喝道:“停----下----停----下----”他的嗓音沙哑而苍凉。羊群却不理不睬地自顾前行。
  “它们自已会回到鱼塔镇的。”牧羊人说。
  “你干爹也真不简单啊。”于伟说,“鱼塔镇是个有名的穷镇子,人又都好赌,他养的这满圈羊竟没人来偷?”
  “打主意的也还是有的。”牧羊人笑笑,说,“架不住俺干爹厉害,谁还敢再来?”说到羊和他于爹,他的神色自然开朗了许多,看我和于伟的目光也温了一些。
  “你有媳妇了吗?”于伟问他。
  他晃了一下肩膀,抽了一下鼻子,说道:“能没有吗?”
  “有孩子了吗?”于伟又问。
  他抽了一下鼻子,晃了一下肩膀,说:“能没有吗?”
  那表情仿佛在嘲笑我们的愚蠢,娶妻生子难道不是一个成年男人天经地义的事吗?用得着问吗?
  我们又和他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他说:“我也不一定什么时候来,反正我要来肯定是星期天。开春时这里才好看呢,到处都开着野花,你们可以把孩子带来呢。”
  于伟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春天时我们会把孩子带来。”
  牧羊人微妙地朝我们笑笑,然后摆着手和我们告别。他走路慢腾腾的,我们看着他疲惫地朝鱼塔镇走去。
  “咱们遇见一个极其神秘的人了。”我说。
  “所以不要以为神秘的人只会出现在艺术领域。”于伟说。
  像是为了证实于伟的判断似的,寂静的雪野突然震颤了一下,一股歌声闪电一般明亮地出现。

  林阿姨讲述舞女桑桑的故事
  桑桑小时候嗓子很脆,最爱摹仿小鸟叫了,整天,叽叽喳喳的,就连吃饭时也不停地说话。这孩子毛手毛脚的,不是碰翻了盆,就是打碎了碗,经常将衣服的钮扣系错位。还爱恶作剧,有一次把她爷爷的烟袋锅插在花瓶里,我们找翻天了,怎么也想不到烟锅会在一束花中央藏着。
  桑桑从小时候就爱美。看见别人穿新衣裳了,她就要;看见别人涂指甲油,她也要涂。她四五岁时每天早晨都要让我用印泥在她的脑门上点上红豆,不然她就不吃饭。她还贪恋美食,她长大后胃不好与此有直接原因。
  我和桑桑的爸爸那时工作都很忙,我们并不特别教育她和规范她。桑桑爱跳舞是从三四岁就开始了的,这孩子特别能转圈,有一次穿着条白裙子在我眼前一圈一圈地不停地转,她张开着手臂,边转边咯咯地笑着数着转的圈数,直把我转得眼花了,感觉到眼前只是一朵云在涌动,她才停了下来。
  桑桑上小学时就参加了校舞蹈队,她回家后常常摹仿芭蕾舞演员能起脚尖跳《天鹅湖》。她依然爱美,功课非常不好,而且爱和同学吵嘴,所以她从小就没有太多的朋友。三年级时她就被留级了,可她还满不在乎。有一次数学课上,老师让她到黑板上演算一道题,她拿着粉笔站在黑板前犯难。老师就过来挖苦她:“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你还能会什么?”桑桑一挑眉毛,将粉笔扔到讲台下,二话没说就自哼着曲子在讲台上跳起舞来,边跳还边示威地冲老师说:“我会跳舞,我会跳舞!”可以想象教室里乱成一团的样子吧。男同学打着口哨起哄,女同学都嘻嘻地笑,老师尴尬地站在一旁,只能看着她把舞跳完。桑桑跳完舞回到座位上时,老师气咻咻地对全班同学说,辛桑桑这样的同学应该被校方开除。桑桑当时就气得把文具盒摔在地上进行抗议。结果我和她爸爸被校长找去谈话,我们低眉顺眼地赔不是,求他们别开除桑桑,这样桑桑才得以保留学籍。她就这样恶作剧般地搅扰着全班不得安宁,所以哪个班都不愿要她,她因此也在学校出了名。
  桑桑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段回家来总是郁郁不乐,不跟我和她爸爸说话,而且在吃饭时把她自己的那一份端到她的房间去吃。我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个周末的晚上,她又要端着饭回她的房间,我忍无可忍地斥责了她一句:“桑桑,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吃饭?爸爸妈妈就这么令你讨厌吗?”
  桑桑不理睬我们,仍然端着饭回她的房间。她吃完饭后叉着腰从房间出来,突然指着我说:“你不是我亲妈妈,以后你不能再管我了。”
  当时听完这句话我气得差点昏过去。我不是她亲妈,谁会是呢?我问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怪念头?她就哈哈笑着指着我说:“看看你自己心虚了,你照照镜子看看你,你再看看我,咱们能是母女俩吗?你是小眼睛,我是大眼睛;你的眉毛那么疏,我的眉毛又黑又密;你的嘴小得像鸡屁眼,我的嘴巴大大的;你说话时老是没有力气,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就你这样的人,能生下我辛桑桑?你们不知道是在哪里把我弄来的,也许你们害死了我的亲生父母,你们给我改名换姓了。好多人也都私下说过,辛桑桑真不像林惠娴的女儿,别人都这么说,你还骗我干什么?”桑桑说完就哭了,哭得格外伤心。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怀疑自己的身世的。从那以后,她拒绝与我说话,而且老是偷偷向我的同事打听,林惠娴是在哪里把我领到她家的?同事们都说桑桑的神经出了问题,劝我带她去看医生,不然就用温情来化解她的疑虑。我努力去做了,结果适得其反。我每每关心她的时候,她就挑着眉毛讽刺我:“你心虚了,就是,你心虚了,你不让我与亲生父母见面,等着吧,早早晚晚我会找到他们。”
  桑桑开始去医院化验血型,回来后对证我的血型。当她得知我是O型血时,她就说:“你这副白菜相怎么能跟我一样是O型血呢?你在骗人!”她又开始打听她出世在哪家医院,谁为她接的生,结果调查到最后那个为她接生的医生遭遇车祸死去了,她就认为这里面存在着巨大的阴谋。她开始怀疑一切。上初中的时候,她经常旷课,老师三天两头就把我叫去训话,说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太失职了,我不得不到处寻找她。有一次我在寻她的时候撞见她在垃圾箱旁跳舞,那是夏天,她的白凉鞋被提在手中,她赤着脚旋转着。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在为她鼓掌,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托着顶破草帽在收钱。没等她跳完,我忍无可忍地上前打了她一巴掌,她蹲下身子捂着脸,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捡破烂的老头非常气愤地过来责备我,你怎么打桑桑呢?这孩子心眼好使,无依无靠,经常来这跳舞帮我赚个零用钱。我对那老头说:“我打桑桑,因为桑桑是我的女儿!”结果老头十分惊讶地瞅着我说:“你是桑桑的妈妈?桑桑说她没有父母,她是个孤儿!”那一次我被气得昏倒在街头,还是其他行人把我送进医院的,桑桑穿上她的凉鞋后就跟着几个男孩子走了。
  桑桑开始频繁地在外面过夜。她把嘴唇涂得鲜红鲜红的。她每次回家来取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斜着眼看我。有一次正赶上她爸爸画墨竹,她看了一眼画讥讽道:“这几根傻里傻气的竹子有什么好看?竹子腹中空空,非常虚伪,为什么还有人赞扬它的挺拔和高洁?”接着便大骂语文课本中的范文全都是狗屁。尤其把那些托物咏志几乎为几代人所称颂的散文咒骂为狗屎,她爸爸气得将半砚墨泼到她脸上。让她滚出去,永远别再回来。她也就真的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也没回来一趟。老师说如果能在学校看见桑桑,那比后宫佳丽见上一回皇上还荣幸。桑桑开始谈恋爱,并且与人同居,我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桑桑去堕胎的那家医院的医生认识我。那年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就堕胎,你想想,我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年初冬.天开始冷了,我将她的棉衣棉裤都拿出来翻洗了,又新絮了些棉花。我到处打听她,只要是她可能去的人家我都留下了话:告诉桑桑回林惠娴家一趟。我没有留话说让她回爸爸妈妈家,我特意强调让她回的是林惠娴家,因为我怕她的逆反心理,而我又太想见她一面。我的话果然奏效,有一天刮着刺耳的西北风,天黑了,我和她爸爸已经吃完了晚饭,桑桑回来了。她瘦得可怕,嘴唇冻得发紫,还穿着秋季的衣裳。我给她做了一顿热汤热面,然后端给她,她乖乖地一言不发地吃光了它们,后来还用舌尖舔汤勺玩。吃完饭,她用十分平静的口气问我:“林惠娴找我有什么事?”我克制着愤怒对她说天冷了,让她回来取棉衣。她一挑眉毛用嘴吹着手指甲说:“就这?”我说还有其它的事想和她谈谈。她讳莫如深地冲我一笑,说:“我知道,你要忏悔了,你终于要承认你们不是我生身父母了。”我说:“恰恰相反,我们的确是你的生身父母,否则也不会这么关心你。”我说出了她隐瞒我堕胎的事,我说:“你才十六岁,你这么早就……”我希望好言相劝使她改变生活。不料她气急地一拍桌子说:“我堕胎又不是你堕胎,你操什么心?我爱这么干,有什么办法?”结果她爸爸又一次失去控制,他上去打了她一巴掌,桑桑怪里怪气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反抗,后来她回到她的房间,我们在外面把门反锁上了。“让你在家蹲监狱,也比流窜到社会上害人强。”她爸爸收起钥匙,发誓不让她再离开家门半步,就是不上班也要看着她。我们听见她在房间又跳又叫地骂我们,然后用脚踹门,夜深时才安静下来。我们以为她折腾累了,美美睡着了。我和她爸爸愁得一夜未睡。第二天早晨,我们做了早饭,我打开房间唤她出来吃饭,可我发现她居然兔子般地逃掉了。屋子里很冷,一扇已经封好的窗户被打开了,从暖气管向窗外飘着一根用床单接成的绳子。她将一条好好的床单撕成了碎条。我们住在三楼,她是用这根绳子荡下去的。她很灵巧,她跳起舞来总是那么轻盈,我知道她这次一走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为她辛辛苦苦翻新的厚棉衣棉裤被她给立在墙角,尤其是棉裤,挺壮实地矗在那里,像是谁的腿被人截断了。桑桑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辛长风、林惠娴二位同志,你们休想把我当成人质扣在家里,我的世界非常广阔。林惠娴做的棉衣棉裤傻头傻脑的,笨得要命,瞧瞧它们都能立在地上站着,这能叫棉裤吗?是铁打的吧?以后林惠娴给亲生女儿做棉衣时别絮那么厚的棉花,冬天没有那么可怕。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去过学校,她已经用不着学校开除了。后来我听说她跟人去了广州,整天跟男人泡在一起,嘻嘻哈哈,不拘小节。后来就发生了卖淫那件事。她并不是因为手里没钱,她在被审讯时声称她只是想看看男人付钱做爱时的嘴脸,她便挺而走险。她入狱的那年春节我和她爸爸伤心得连团圆饺子都没吃,我们真想去看看她,她小时候是那么可爱,可她伤透了我们的心。
  如果她在异国他乡不是因为要死了,也许她还不会给我来信。她写信仍然对我直呼其名,虽然她不称我为妈妈,但我觉得写信这个事实足以说明她的一种妥协。她从那么小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出生,而且对着周围的世界不抱信任感,充满反叛情绪。她不喜欢一切常规的东西,她自由自在,对这社会遭人唾弃的一切事物怀有由衷的兴趣。我常常想,假若她五六岁前我们对她的教育更恰当一些,不那么纵容她,不要让她觉得一切得到的东西都是天经地义的,也许她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她理所当然应该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在大剧场上跳芭蕾舞的女演员,成为一个男人的好妻子,可她轻而易举就毁掉了这一切。她似乎更喜欢酒吧间的空气,喜欢为几个对她有兴趣的男人跳舞。她在信上还说男人们骂她“臭婊子”时她特别开心。她寄来的那几张照片的背后还沾满了化妆品的痕迹,可见她仍然喜欢浓妆艳抹。也许死亡是对她永久的一种解脱,她活着是一种痛苦。
  桑桑这么激烈决绝地认为她不是我们亲生的孩子,我不知道这原因究竟是什么。这么多年疲惫地过去了,我也忽然觉得辛桑桑不是我的女儿。她身上没有流着我的血。是谁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她怎么跟我如此相停?有时候反过来又一想,如果我是桑桑,我怀疑生活在我身边的人不是我母亲,我会激烈地反抗他们吗?我想我不会。可桑桑这么做了,也正因为她是桑桑。
  ……我可怜的女儿就是这副样子,她出生在初春,她刚……三十出头……她很喜欢……金黄色……她喜欢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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