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美奴
  给温暖和爱意
  ----题记 

 
  九
  雨后的第二日黄昏,落日尽了,码头上仍然有几条散淡的人影和野狗。银灰色的江面忽然出现了船的影子。这船越来越近,不像是路过芜镇的,而是要来芜镇的,因为船朝岸上来了。那船被无边无际的暮色笼罩着,船身的色彩越发显得沉重了。船近岸时,人们发现又是那条接外乡人尸首的木船,它已经三访芜镇了。来的也还是原来的三个人,个个面目严肃,其中一个年长的大约怕冷,穿了件驼色毛背心,背心的领口开了线,几道曲曲弯弯的毛线跳花般地缭绕在一起。
  他们上了岸便直奔北码头而去。三个人高矮不一,步态却一律迅疾。岸上的围观者便饶有兴致地跟着他们走,狗也跟着,忽前忽后的。他们到了北码头就直奔打更人的小木屋去了。沉沉的暮色中,打更人叼着一支烟若无其事地出来了,待他发现来的竟是上次寻事的三个人,心中不是明白了八九分,而是明白了十分。他很殷勤地打着招呼:
  “来时提前捎个信多好?我好在家备点酒肉。不过这也不要紧,赶快跟我家去,咱们宰只鸡吃。”
  打更人笑着寒暄,而脸上的肌肉却哆嗦着,他召唤其中一个与他较为亲密的围观者:“帮我看一会码头,我得回家招待贵客了。”
  于是打更人满面堆笑地在前面引路,三个异乡人默不作声地尾随其后,芜镇的百姓和狗跟在最后,一行人在稀薄的夜色中朝打更人家去了。到了院门口,打更人便招呼老伴:
  “孩子他妈,快出来宰只鸡,家里来了贵客了!”
  打更人的老伴原先是开豆腐房的,也许是豆浆和豆腐的滋养,很丰腴,也显少。她一见了面前的三个人便明白他们找上门来为了什么,连忙唤儿媳点火烧水沏茶,她自己则提把菜刀去鸡架前摸鸡。鸡在窝里吱吱咯咯地东躲西藏着,但还是有一只因为肥美而挨了刀。一家忙成一团,仓房里尚未腌透的鸭蛋也被湿淋淋地捞出来了,最后几个放在破棉絮中被捂得通红的柿子也被切成花瓣形,撒上白花花的白糖。三个异乡人也不客气地围着桌子坐着,喝茶抽烟,乱弹烟灰,还把痰吐在擦得很干净的地上。人们透过窗户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三个异乡人像老太爷一样盘腿坐着,而打更人则孙子般地忙来忙去。后来其中的一位觑着眼看着灯说:“怎么这么暗?”打更人便连忙从箱子里将年三十才舍得点上一宿的二百瓦的大灯泡拿出换上,屋子便明得像火山爆发了。手脚麻利的女人们很快使桌上堆积了菜盘,锅里也飘出炖鸡的香味,馋得围观的人直流涎水,也生出几分惆怅,看着他们一团和气,想想也许这仗夜里打不起来,也就回家漠然地睡了。
  美奴来到岸上的时候看见异乡人拴着的木船安静地享受着月光的照拂。江面白极了。她沿着南码头一直走向北码头。货场那边静悄悄的,她又想起异乡人丑陋的尸首,如今那尸首肯定已变成泥土中的几根白骨了。美奴走向相挨着的集装箱,箱与箱之间隔着一米左右的通道,她转迷宫一样左转右转,竟然不得要领走不出去了。她想这也许便是货场管理人员精心设计的陷阱,如果真的来偷东西,出去也困难,正在她有些惊恐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一只集装箱的下面坐着两个相依相偎的人。美奴的脚步声使他们分开的瞬间,她认出了那竟是刘江和张多多。张多多见到美奴嚎叫了一声便站起来,她的脸仿佛涂了层青漆,可怖极了,嘴巴和鼻子都很夸张地扭曲了。张多多气急败坏地指着刘江的鼻子骂:
  “你一晚上约两个人,还说你爱我!”
  说着,便哭哭啼啼起来,哭声也那么矫揉造作。
  “他还说要为了我投江自杀呢。”美奴不无嘲讽地对张多多说。
  张多多又嚎叫了一声,这回顾不得哭的美感了,声音锐利极了,像雪亮的小刀子一样划破着这沉寂的夜。
  刘江站起来,他晃晃肩膀,对美奴说:“你他妈真是蠢,写在纸上的话也当真。你以为我会为你死?就为你这张脸蛋?”
  美奴气得浑身颤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多多听见刘江对美奴那毫不留情的话,心中的怒气早就跑了大半,哭声也不无所顾忌了,细细地哭,哭出一种惹人怜爱的旋律来。美奴低着头,骂了一句“无耻”,就沿着一条通道朝前走。很奇怪,她这回竟没有七绕八绕,顺利地出了货场。
  美奴回到家时仍然气得牙齿打颤,眼皮也跟着起哄似的跳。母亲又不在家,夜不算浅了,她一定又去白石文那里了。美奴想起母亲便气上加气。如果不是因为她,美奴不至于和张多多厮打在一起,不至于不去上学,白石文也不至于遭到别人的非议,镇长也不会来劝她看住母亲。她是祸根,不仅是他们家的祸根,而且是整个芜镇的。
  美奴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她宽额头,头发又黑又密,眼睛又明又亮,小巧的鼻子恰到好处地使脸蛋两侧的美人沟更加柔和,如果不是因为愤怒面目有些紧张外,她的美几乎无可挑剔,这种美也是那个叫杨玉翠的女人给予她的。但她不会因此而减轻对她的仇恨。父亲也许已经到了酒田了,他上了岸果然会去坐酒馆吗?
  美奴关上门,踏着夜色去白石文的宿舍。大多数人家已经熄灯了,没熄灯的几座房屋就像黑夜中几朵妖冶的花在开放。白石文的宿舍在学校的西侧,很矮的一间屋子,过去敲钟人曾住在这里。美奴远远就望见了那儿的灯火。她走向窗口,她还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悄悄把鸡内金放到窗台上。那时窗台黑着,而现在却亮着。透过窗户,她看见母亲坐在老师对面的一把木椅里,歪着头,满目温情。白石文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不停地说着什么,母亲频频点头,还不时抿嘴笑笑,完全像个不更世事的孩子。美奴心中的怒火燃遍全身,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像神话中闹海的哪吁一样英气勃勃地出现,可惜她手中没有拿戟。
  “美奴,你也坐下来听听,这故事有意思得很,三块黄米饼子就换回了一个俊俏的媳妇。”杨玉翠眉飞色舞地说。
  白石文有些尴尬地起身给美奴让座,美奴并不正眼看他,她只是对母亲说:“你还想让镇长第二次去咱家吗?”
  杨玉翠的眉梢掠过一丝不快,她叹口气说:“这个镇子的人怎么一到晚上就管我,我还不想睡呢。”
  白石文说:“那就回去吧。”
  杨玉翠有些依依不舍地说:“人和人在一起说说话可真敞亮,明天我还来。”
  白石文送她们母女出了门。美奴一直飞快地走在前面,她听见母亲半是小跑地跟在身后。进了家,美奴闩好门,杨玉翠累得满面排红,她气喘吁吁地倒在炕上。她说:
  “美奴,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
  “你别跟我说话,我恶心。”美奴说。
  “听说那三个外乡人又撑着船来了?索了什么东西走了?”杨玉翠问。
  美奴心想,你那耳朵倒挺机灵的嘛,什么事都知道,看来是装疯卖傻,这就更加让人生厌了。
  “人家给摆了酒席,还炖了鸡,正吃着呢。”美奴忽然又很想跟她说话了。
  “那他们今夜要留在镇子里了?”杨玉翠一骨碌坐起来,颇为精辟地说,“他们这是秋后肚子里缺油水了,来这里开荤过年!你看吧,非要吃上他两三天不可!”
  美奴说:“那就是存心糟践人家来了?”
  杨玉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吃带拿,看着吧,走时也不会空着手。”
  美奴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附和了母亲的话。
  那一整夜她们再无话可说。两人相安无事地躺下,睡得很舒展。第二天早晨美奴一醒来,杨玉翠就对她说:
  “我梦见咱芜镇的天空压着一片很大的黑云彩,许多女人包着黑头巾在一起收拾一条破船,还笑着,你说收拾破船有什么好笑的呢?”
  美奴并不在意地“哦”了一声,便惯常地趿上鞋去码头了。
  十
  三个异乡人果然住在了芜镇。打更人暗地里找到镇长,希望他能出面赶走那三个无理取闹的人。胆小而聪明的镇长一梗脖子说:“那他们下次不就冲我来了?你就担待着吧,码头那我找人给你打替班。”
  打更人自认晦气地接着宰第二只鸡,秋后仅存的一点新鲜蔬菜也吃空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大模大样地进进出出,比主人还主人。散酒不喝,非要喝瓶装的,烟也要抽带过滤嘴的。打更人真像是起了满身的热痱子,挠又挠不得,可不挠浑身又痒得难受。气得他趁去厕所的当儿暗自骂那三个人的祖宗八代,咒他们船毁人亡。
  因为不上学了,美奴已经不记得星期几了。当她从码头回家时,她发现白石文在家里,母亲已经梳妆完毕站在灶前淘米了。
  “真是胆大包天,一清早就来我家了。”美奴心中想着,踢翻了板凳上的水盆,水珠溅到白石文的裤子上。
  “美奴,今天周日,我来和你们一起过,我想帮你补补课,下周你该去上学了。”白石文并没有在意裤子上的水珠,他俯身拾起水盆。
  “我不想补课。”美奴说,“不用你来操心我。”
  杨玉翠将米下到锅里,说:“美奴,怎么这么跟老师说话?”
  美奴瞪了母亲一眼:“你少管我!你不是说我不是你女儿吗?去酒田的人也不是你丈夫吗?好,你就是你自己,我也就是我自己,别想教训我!”
  杨玉翠忽然嗬嗬笑着说:“你是不像我生的孩子,怎么有这么火爆的脾气?将来可别嫁个屠夫。”
  美奴气急地来到院子。她这才发现门外的障子边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正对着她家的房子指指点点,其中有个好事的老女人神秘地笑着说:“我一大早就看见那白面书生在这院子走动,看来是在这过了夜了,美奴睡在哪呢?”
  另一个更好事的险恶地说:“连闺女一起睡呗。”
  美奴捡起一块砖头冲出家院,哭着怒喊着:“你们这些老母狗,快滚开,离我家远些,不然我就用砖头给你们的脑袋开瓢!”
  这话果然管用,围观者叫嚷着飞快消失了。美奴扔下砖头,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是否会像母亲一样突然失去记忆?而恢复记忆又如此时断时续地艰难?她恐怖极了,她空着肚子再次来到码头,她独自坐在江堤上,望着江水。川流不息的江上没有船的影子,江才真正自由起来。水声很温存地响着,美奴重温着渔民们给雌马哈鱼剖腹的情景。银白的鱼皮向两侧抖动着,突然就出现一汪金红色的东西,犹如灰色天边的一场日出。那时候岸上到处是鱼腥气,人来人往的,一会靠岸了一条船,一会又靠岸了一条船,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兴高采烈,鱼贩子都跟着熬红了双眼。那时水鸟也在江上飞来飞去,它们跟着天色而改变自身的颜色。现在山已经苍凉寒瑟了,落叶沉积,江对岸的灌木丛原先宛如一片淡淡的绿云,如今却是一团浓黑的泼墨了。季节真是善变啊。季节也会突然丧失记忆吗?比如说春的花香鸟语就忘却了冬的凛冽苍茫,秋的高远空旷就忘记了夏的火热灿烂?
  美奴望着江水,忽然生出了投进去的欲望。但这种绝望的念头很快勾引出了对于刘江纸条上最后一句话的回忆,同时也想起了张多多,美奴便觉得投江的事应该留给可耻的人去做。在她看来,刘江、张多多、自己的母亲,还有芜镇的许多人都应该葬身江水,寂无声息地消失,芜镇没有了这种人她会舒服些。美奴便沿着死亡这条狭窄的胡同继续想下去,谁最该死,谁最迫切需要死,结果她的意识烘托出一个人,令她毛骨悚然,兀自惊出一身冷汗。她又深人追究这人的死于己于别人的好处,结果她又一次认定这人该死,她反而平静了。太阳升高了,江面波光荡漾,光与水交融的柔和色彩非常令她感动。
  美奴正午回家时觉得一身轻松。她饱餐了一顿,和白石文也能心平气和地说点什么。他在清除酒馆拆除后留下的瓦砾,弄得满头大汗。
  “看见它们,她就会心疼的。”他解释说。
  “那就把它们全清除了。”美奴说。
  “你爸爸大概该从酒田往回返了吧?船回来时可能会带回一些机器。”白石文说,“比如榨油机,镇长说明年要开一个豆油加工厂,咱这里自产黄豆,低成本销到外地,由别人榨了油再卖,不如自己榨油卖。油价又提高了。”
  “也真是的,油水不能让别人白白占去。”美奴说,“日本的榨油机就真的好么?”
  “那当然了,他们生产的机器在全世界都是一流的。”白石文忽然又转换了话题。“你们马上要初中毕业了,说不定将来去城里上高中考上大学,又能考上留学生呢。”
  美奴笑笑,乖乖地坐在木墩上看白石文清除瓦砾。晚饭将临时,他已经把活干完了。杨玉翠为他打清水洗脸,他们又一起吃完了午间的剩饭。后来他说该回去备课了,不打扰她们母女了,几个学习差的学生家也该去家访了,就出了美奴家。美奴看见白石文的背影将要消失在小巷深处时,忽然大发善心而又恶作剧般地召唤母亲:“快看那杨玉翠勾起脖子看了一眼,说:“你老师就要拐弯了。”
  “看见他的背影了吗?”美奴说,“好好看看。”
  “一个人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杨玉翠嘀咕着。
  “好好看看他的背影吧!”美奴再次强调。
  白石文大约已经拐了弯,杨玉翠颓然收回视线,指着鸡窝说鸡瘦了,又埋怨厕所生了蛆虫:“到处地爬,爬到韭菜地里去了,我看明年的春韭怎么吃。”
  “现在你就想着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说。
  美奴见母亲去喂鸡了,她用衣襟兜着捧粮食,嘴里噜噜噜地响着,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学打口哨。后来她又进菜园将豆角架上的枯败的蔓叶撸下来,堆在一起引火烧起来。通红的火苗同西天的晚霞各烧各的。最后都获得了相同的结局,火苗尽了,晚霞也尽了。暮色开始四处蔓延,有些微弱的景色看起来就似明非明了。
  她们双双回到屋里,又在昏暗的灯下谈起了酒田。
  “靠江和靠海的女人都长得好,可是江没有海大,所以海边的女人比在江边长大的女人更受看。”杨玉翠说,“芜镇靠江,酒田靠海。”
  “所以酒田的女人就比你受看?”美奴说。
  “兴许是吧。不然回来的男人们怎么总是念念不忘呢。你知道他们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对老婆都爱理不理的,当初真不应该让他们去当船员。争着抢着的,拦都拦不住。”
  美奴有些骇然了,母亲这番有头有绪的话分明说明她此时理智清醒。
  “那么——”美奴说,“你还记得咱家开的酒馆了?”
  “美奴,事情一样样想起来真是费劲。我现在就惦记着芜镇还来不来渔汛了?我想跟着船到江上捕鱼。”
  “再来渔汛时就封了江了,用不着船了。”美奴说,“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淘气吗?”
  “我认识你时,你就很大了。有时我也想想我生过孩子没有,如果有,那该是老早的事了,我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没什么好想的。”美奴说,“你不想到码头看看吗?晚上时江面很好看。”
  “又没有船,江面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可以看看异乡人的那条木船,挺旧的,就在岸边靠着。”
  “是吗?”杨玉翠说,“那咱们就去吧。不过我是不是该换身新衣服?”
  “天都黑了,又没有人看见你。”美奴说,“何况这件淡紫色的软缎衣服很配你。”
  美奴和母亲一同走出家门。走前美奴没有熄灯。她们沿着小巷朝码头走去,没有碰到一个人,连狗也没碰见,这使美奴觉得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她们临近码头时美奴忽然停住脚步,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
  杨玉翠惊愕地站住了。
  “你回头还能看见咱家的房子吗?”美奴轻声问。
  “有灯的那间房子就是。”杨玉翠说。
  “太好了,妈妈.有灯的屋子就是咱们的家。”美奴说,她为能使母亲永远记住一个有灯火的家而感到欣慰。
  她们来到岸上,美奴找到了那条异乡人的木船。古旧的月光把船身照得泛出白光。
  “我们解开这缆绳到江上划一圈吧?”美奴说。
  “可是桨在哪里呢?”杨玉翠显然很有兴致。
  “桨就藏在船美奴跳上船,熟练地掀起两块舱板,将嵌在凹缝中的双桨抠出来,桨被人的手磨得又光又亮,经月光一照,越发亮了。
  杨玉翠跳上了船。她坐在船头,痴痴地看着江面。美奴划着桨,将船荡入江心,船便掉入烟水之中。苍凉的水雾浮游着,水声再好听不过了。杨玉翠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连头也没回一下,那背影十分好看。待美奴觉得已经到达水最深的江段时,她忽然轻轻落了桨,敛声屏气慢慢走到母亲背后,母亲端坐着一动不动,美奴用力一推,船头那个经月光照得泛出微弱玫瑰色的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就落入江水中了,她连喊都没喊一声。美奴心下说:我推下的不是妈妈,是一个失去记忆的陌生人。美奴哆嗦了一阵,这才手忙脚乱地继续拾桨划行。她朝岸上划去。她和船都湿淋淋的,待她近岸时,她忽然发现岸上站着一个人,美奴害怕极了,但她只有靠岸了。她的手心被汗水弄得已经很难握住桨了。
  原来是三个异乡人中的一个。是那个年老的穿驼色毛背心的人。
  “是你啊。”异乡人说,“撑着我的船去江心了,我可看见了,你走的时候船上是两个人。”
  “你想怎样?”美奴觉得牙齿打颤。
  “你知道该怎么办。”异乡人吐口唾沫说,“要是我说出去,你这一辈子全完了。看在你还没太长大的份上,放你一条活路。两千块钱,算是缝住我的嘴巴,也给你自己买条命。”
  “两千?”美奴机械地重复。
  “对,再过五天,阴历二十一的时候,我来这取钱。”
  美奴离开异乡人和他的木船,踉踉跄跄朝有灯火的家走去。
  十一
  芜镇的百姓围观杨玉翠的尸体是在清晨时分。尸体很体贴活着的人,她漂浮到了北码头装货轮的地方,很轻易被看守货场的人发现了。人们把她打捞上岸。奇怪的是她并不很浮肿,脸色泛出极滋润的白,只是她的头发全然散了,和货场的砂土粘合在一起。她半睁着眼睛,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跟人说点什么。人们围着她,有点惋惜,也有点同情和悲哀。狗在人们腿间窜来窜去,有一刻还围着尸体嗅来嗅去的,尾巴自由自在地摇着。
  待人们看得眼睛发酸的时候,镇长带领几个人闻讯赶来了。他老远就左摇右晃地冲着围观的人吆喝:
  “死个人也看个没够,有什么好看的?闪开闪开!”
  大家就“轰”地散开了。
  镇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尸体面前,俯身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喷嚏,自言自语说着:“他妈的伤了风了。”接着吩咐同来的几个男人,“快把她放到舢板上抬家去。”
  “她老爷们又不在家,家里就美奴自己,抬回去怎么办?”有人说。
  “怎么办?”镇长一拧眉毛咽了口唾沫说,“就是横死的,也该打副棺材下葬,总不能用席子裹了她让她受委屈。”末了又低低咕哝一句,“这么受看的一个女人。”
  “她怎么掉江去了?”有人说,“是半夜出来的?”
  “一个女人脑筋不好使了,什么事干不出来。”镇长说,“大家都乡里乡亲的,快帮忙张罗张罗,该打墓子的就去打墓子,这种女人不能过夜,今晚日头落山前就让她人士。”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把杨玉翠抬到舢板上,男人们每碰一下她的手脚就要“喝咦”一声。太阳起来了,阳光照着小路、码头、光滑的舢板和尸体,也照着每一处房屋。人们朝美奴家走去,美奴打开院门迎接母亲的归来。她的双眼出奇地明澈,肤色透明地白润。晚上她从码头回来时先是坐灯下哭了一场,后来居然平静地睡着了。早晨邻居的婶子前来报丧时,她已经没有泪水了。婶子为她扯了两丈白孝布,从头到脚把她用白布罩起来,使她看上去像个修女。
  镇长忙三迭四地吩咐女人们做殓衣,又差人去唤两个木匠快来打棺材。木匠看了看美奴家存的一些木板,嫌太薄了。镇长说:“她就是这么个薄命女子,将就着吧。”又打了一串喷嚏,兀自说着伤了风的话。木匠也就不再理论,两个飞快地刨木板,几个孩子捡着曲曲弯弯的刨花玩。快到正午的时候,豆腐房送来两板热豆腐,镇长召唤干活的人把它们当点心吃下,豆腐钱自然由镇长先垫上。大家顾不得洗手,每人托着一块温热的白莹莹的豆腐舔着,豆乳的香味惹得孩子们围着大人的脚转来转去,很快那豆腐便不在人的掌心颤颤巍巍的了,它们进了人的肚子,人又闭上嘴巴干活了。正午过去后,棺材的形状已经初具雏形了,白石文提着一包饼于来了。他把饼干分给帮忙的大人,也分给孩子。他看了美奴一眼,美奴也看了他一眼,大家见了他越发沉默了,只听见锯声、斧声、泼水声以及狗低低的信叫。下午两点多,棺材终于打好了,油漆工草草地涂了些漆,为了使棺材干得快,兑了过量的汽油,所以那口棺材的颜色是泛白的红,待到快人殓的时候,几个乳房松弛、眼圈乌青的女人忙三迭四地给死者穿殓衣,因为尸体已经僵硬,四肢不灵活了,所以穿出了她们一身的汗和时嚷:“听话啊,伸好你的胳膊,穿上新衣才能上路呐。”
  衣服穿完,又有人为她洗脸、梳头。当一个老女人用一把化学梳子梳理死者的头发时,美奴望着母亲那头乌黑的秀发,听着发丝在梳子的齿间发出的嗤啦嗤啦的声响,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一哭,女人们也陪着哭,哭了一段,该入殓了。镇长说:“该看一眼的就再看一眼吧,以后再也看不着了。”
  没人再看那个死去的女人,大家都站着不动。美奴也不动。
  镇长清了清嗓子:“没人看了是不是?”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白石文身上。白石文也动也不动。
  “那好,都不看了,咱们就人殓盖棺吧!”镇长吆喝抬尸首的几个人将人放人棺材。几条人影刚一挨近死者,白石文忽然一摆手说:“别碰她,让我来——”
  白石文从人群走向死者,他俯身看了看她,嫌她衣服的领子不平整,就动手展了展,大家屏住呼吸,只有狗哈哧哈哧地摇着尾巴乱转。展完了衣领,他又神了神她的袖口,大概嫌她的袖子短了些。白石文忽然将杨玉翠一把抱人怀中,大家齐声惊诧地“喝咦”了一声,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棺材,然后轻轻将她放进去。人一入了棺,大家便看不见死者的形象了。只见白石文俯身前前后后又摆弄了她一番,大概想让她躺得更舒服些,然后直起腰漠然地看着手拿铁钉和锤子的盖棺人,盖棺人领会了意图走上前来,白石文忽然又俯身将一只手伸入棺材,他是又摆弄她的衣领,还是抚弄她的头发,或者是抚摸她的耳、眼、鼻、嘴唇、脸颊,人们不得而知,只知他下手的那个部位在死者的头部。盖了棺,一行人撒着纸钱,相互吆喝着便去坟地了。镇长预料得不错,丧事赶在日落前做完了。一辆马车拉着棺材,其后跟着一些东张西望的人,没出镇子的时候鸡、鸭、狗还跟着,后来鸡和鸭先败下阵来,狗跟到半途也索然无味地回来了。剩下了一些颜色黯淡的人,一直懒懒散散地跟到墓地,埋了人,日头也逼近江水了。
  人们从墓地返回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了。天色灰白,江岸的码头一片喧闹,原来三个异乡人即将离开芜镇了。他们来时面有菜色,走时红光满面,仿佛在芜镇过了一个滋润的正月。打更人满面赔笑地前来送行,手中还牵着一条黑狗。一个中年女人扯着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一直拖着鼻涕在哭。三个人上了木船,打更人便把黑狗的四足缚住,几个家人又用一张破鱼网将狗罩住,用麻绳系紧了口,将狗扔在木船上。黑狗在这前前后后一直挣扎吠叫,待到上了船舱,那叫声简直凄厉不堪了。原来打更人已经宰光了家里的鸡,走时没什么给他们带的,只好将女儿家的黑狗献出去。那个与黑狗形影不离的孩子一见黑狗被扔进船舱,便在沙滩上打滚地哭,他母亲也跟着哭。异乡人划起桨,木船就渐渐离开岸边了。狗和孩子的声音都一样地悲凉。然而等木船淹没在暮色的江面上时,孩子也哭倦了,他由着妈妈牵着他的手磕磕绊绊地回家,口中却还不时唤一声黑狗的名字。打更人本想哄哄外孙,但一想到家中那程明瓦亮的灯泡急需换下,也就不管童稚的伤心了。
  十二
  美奴关上门走向江岸时心里颤动了一下。以往她出门时家里总有人,父亲或母亲,她从来用不着锁门。她从墓地回来后便陷人昏睡之中,夜半时有人敲她的窗子,镇长嗓音嘶哑地喊:“美奴,我刚想了起来,你一个人在家,怕你害怕,我给你找来个伴儿!”
  美奴披衣下地,见冷冷的夜色中站着穿单裤的镇长,他的老婆连连打着呵欠挠着胳肢窝。镇长女人身上的狐臭在芜镇比镇长还有影响,美奴吓得连声说:“我什么也不怕,你们快回去吧。”
  送走了镇长夫妇,是下半夜了,静得很。若在初春,可以听见开江的嘎嘎声,而秋末的江水则静流无声。美奴迷迷糊糊复又睡去,忽见母亲直直地站在窗前,嘟哝蛆虫爬到了韭菜地里,她无法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心烦,便与她吵嘴,吵着吵着便醒了,惊出一身冷汗。想开灯,又怕吓跑了母亲;可不开灯,母亲又在暗处吓她。就这样睁着眼睛捱到天明。
  美奴走向码头,江水是灰白色的。太阳还没有出来。有风从江面吹来,凉极了。没有船,一条船也没有。美奴在想那两千块钱的出处,如果能用纸钱支付就好了。美奴呆呆地坐在水泥台阶上,她觉得头痛极了。她记得母亲开始也是嚷着头痛的,一开始是阵痛,后来是一刻不停地痛,痛得人抱着脑袋撞墙。她乘船进城做了手术,头倒是不痛了,可人却变了个样子。美奴恐惧地用巴掌拍着嘴巴“哇哇”地叫着,试图以这种与小孩子逗趣的方式忘却疼痛。她正“哇哇”叫个不休时,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扶了她肩膀一下,她回转头,看见白石文站在面前。由于距离太近,她坐着,而他站着,所以美奴觉得他今天格外高大。
  “美奴,过两天你上学去吧。”
  美奴垂下头。
  “以后不要起大早来江岸,这里太凉了。”
  美奴还是垂着头,她微微打着哆嗦。她战战兢兢抬头望着白石文,结结巴巴地说:“你能借给我两千块钱吗?等我将来工作了一定会还你的。”
  “你想离开芜镇?”白石文问。
  “我遇到了麻烦,我需要钱。”美奴说,“别问我都干了些什么,别问了。”
  白石文俯身将双手搭在美奴的肩头,美奴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她不能自持地抱住白石文的双腿泪流满面地说:“我是个有罪的孩子。”
  美奴感觉到她抱着的那双腿也在颤抖,他抚摸了一下美奴的头发:“我什么也不会问你的,如果你觉得委屈,就哭一场吧。钱我会借给你的,我相信将来你有能力还我。”
  “阴历二十一之前你一定把钱凑齐给我。”美奴抽抽噎噎地说。
  “那么阴历二十二的早晨我希望你出现在教室里,我盼望着能在讲台上看见你。”
  阴历十九的黄昏,“青远号”沉船的消息由镇长带回芜镇。镇长东摇西晃着,未酒而醉的姿态。“青远号”从酒田港向回返时,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全体船员连同载回的脱粒机、手扶拖拉机、榨油机等同葬大海。“青远号”货轮中,芜镇的船员共有九名。当初为了能上货轮,芜镇的男人争先恐后,最后由航运公司筛来选去,才选走九名。他们离开了捕鱼的小船,到大船过起了拿月薪生活的让人羡慕的日子,可好日子竟如此脆弱,就这么咔吧一声断了。镇长不知该先通知哪家遇害的家属。他站在码头上,首先望见了美奴家的房屋,他蓦然意识到美奴已成了孤儿,疼得心里仿佛有条鞭子在不停地抽。他走进美奴家,美奴坐在灯下,正对着白石文借给她的两千元钱发怔。那钱摊在炕面上,面值多为十元五元的,一元两元的也有,钱大都皱巴巴油腻腻的,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仿佛一堆将被淫雨沤烂的落叶。
  “美奴——”镇长沙哑地唤着,“美奴——”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镇长的脸抽搐着,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从酒田回来的船沉了。”
  美奴打了个寒颤,她咬紧了牙齿。
  “美奴,你不用担心,只要我当镇长,就保证有你吃有你穿,有你的学上,你别担心,将来你上高中上大学镇上都供,镇上不供,我自己供,你别担心……”镇长终于眼泪涟涟的了。
  美奴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哭倒在那堆又脏又破的钱上。
  不久,一座房屋有了女人撕心裂腑的哭声。接着另一座房屋也传出了女人暴哭的声音。镇长每步履迟缓地走出一家,便留给一家孤儿寡母一片哭声。当他通知完所有遇难者的亲属,芜镇已经被哭声淹没了。那些仍然安安分分当着渔民老婆的女人,当初还因为自己的男人未被选上而快快不快,如今这噩耗使她们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女人。她们出了这家又进那家,她们劝遇难者亲属都劝不过来了,何况又怎能劝得住。哭声使芜镇沉浸在有史以来最哀恸的时刻,没人注意到日头如何沉落江水,暮色又如何徐徐降临了。夜深了,哭声渐渐衰弱,新寡的女人有气无力地想着今后的生活。她们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跟镇长要抚恤金,子女的上学和就业该受到如何的照顾等等。八个寡妇聚在一起议论到夜半时分,想想前景黯淡,孩子都不立事,又念起已故男人的种种好处,泪水又纷纷而下了。
  美奴整个夜晚都处于梦魇之中。一会看见母亲穿着淡紫色缎子小袄站在雨中,一会又看见父亲坐在窗前愁眉苦脸地吸纸烟。她不时地听到碗碎裂的声音和渔船归来的喧闹声。她在炕上像条被挂上网的鱼一样左右摇摆着,好不容易才在黎明时从梦质中脱身。
  美奴起身时天色灰蒙蒙的,她头晕得厉害。她打开屋门,扶着门框呼吸新鲜空气。从她家的门口,可以远远望见北码头的货场。不久以前,“青远号”就泊在那里,那些金黄色的玉米洋洋洒洒地落人船舱。那是丰收了的玉米,灿烂的玉米,如今它们已经在酒田的码头上了,而运玉米的人却横尸大海了。美奴不忍心再眺望那个货场。她慢吞吞地走出院子,当她将要踏上去码头的小路的时候,从角落的柴禾垛忽然传出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
  “美奴——”
  那人从柴禾垛扯着一条酱黄色的毯子站起身。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白,大概由于怕冷说话时鼻音很重。
  “张多多。”美奴吃惊地叫道。
  “我半夜来和你做伴,怕把你弄醒,就没敲门。我想你要是害怕了肯定会出来喊人,我就睡在了你家柴垛上。”
  “一夜?”美奴惊异地问。
  “一夜。”张多多说。
  “其实你不用来和我做伴。”美奴温和地说,“这是我的家,屋子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我怎么会害怕呢?”
  “我家的母狗再过几天该下崽了。”张多多说,“等狗崽出满月时你去抱一只,挑你最喜欢的。”
  阴历二十一的黄昏,美奴吃过饭就把两千元钱用块手绢包好,一个人悄悄去了码头。有一两条淡粉的晚霞挂在天边,它们已经无法勾起美奴往里面填字的愿望了。她走到江岸时觉得风已经很硬了,江岸的浅水开始结薄冰了。美奴坐在石阶上,望着脚下这条平静流淌的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看,看得她眼里也涌上了水,潮极了。暮色沉沉,有一些星星出现了,白日晴空下所见的那弯淡白的下弦月也变成柠檬色。美奴等待木船的到来。她猜想这次来的一定不是三个人,而只是那个穿驼色毛背心的人。虽然说亲戚归亲戚,可是钱总还是独自拥有的好。美奴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身上透骨地凉。后来她终于望见一条熟悉的木船影子,它从苍茫的江水深处驶来。船上果然只有一条人影。美奴站起身,等着船靠岸,向芜镇靠岸,向她靠岸。她提起手绢包,站起身,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向后飘起来。美奴从中取出一张脏兮兮的粘腻的纸币,将它罩在眼前,去看那弯月亮。黯淡的月光照着纸币,美奴从中看到了三个面目模糊的头像,大概是工人、农民和解放军,这让她有些失望,因为她更希望从中看出渔民的形象。更何况映在纸币上的月光,竟不如那夜她透过纸钱所见的好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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