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

  



阎王:阴阳? 判官:阳性。 阎王:曾是何物转世投生? 判官:牛。 阎王:阳寿几何? 判官:六十七。 阎王:善恶? 判官:善迹斐然,恶迹零丁。 阎王:令其进入善门升仙。 判官:有一疑窦未解。 阎王:讲来。 判官:此“牛”一生勤奋耕耘,阳间理应结有善果;不意,踏上西天正路之际,被 阳间换上一双假眼。 阎王:竟会有这等事情? 厉鬼:我去索命时发现的。 阎王:归西时被掘其目,想其必有斑斑恶迹。判官,你去核查一下,如其恶大于善, 令其下十八层地狱。 判官:现在将其置于何处? 阎王:天堂与地狱之间的“方城门”①门洞。
  


  ①方城门,民间传说的阴间都城城门。




  



我已经死了。“死了”是俗称,文明字眼称之为逝世。按照文明用语,我着实是逝 世了。逝世前我叫牛耘,人家喊我“老牛”;逝世后我有了个返老还童的名字,叫迎春。 光阴一下倒流回来六十年,小小迎春花才吐花蕾,她今年才七周岁! 刚刚破土的草芽。 才才萌生的新绿。 如同惊蛰雷震醒的一条蚯蚓,我又活了。我是依附于小小迎春体躯上的一个黄皮肤 精灵。我有成熟的思维,我有长途跋涉的经历;我尝过酸甜苦辣咸,我喝过祁连山、大 青山的雪水。我全部的生命秘密都镶嵌在小小迎春的童眸里。 迎春对着镜子照自己的影儿时,我看见她的眼睛晶黑透明,亮得像水潭里闪闪发光 的宝石。这既是她,又是我;她在看她,我却看见了我,她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了她。 小小迎春长得很甜。她有着长长的黑睫毛,她每动一次眼睛,就像是一个闪电般的 梦幻。她一笑,腮间盈出两个圆圆的酒涡,涡里总像汪着一泓春水;那长长豆荚似的眼 睛,就像春水中的一只月牙小舟。舟无帆。舟无桨;舟无舵;舟无篷。小舟的周围只有 腮的嫩红,像一缕霞。她的脸就是一幅恬静的田园画。 这是晚上,迎春上床前最后一次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太累了,帮助瘸腿奶奶干完家 务,还要温习一年级课本。爬上床,她就闭上眼帘睡了。 随着她均匀的呼吸,外部纷繁的世界已与她隔绝。其实,此时此刻才晚上九点,城 市的大街上汽车在鸣笛,卡拉OK在喧闹,每个楼窗的灯光还在睁大眼睛,整个的城市都 在旋转中跳动。 我——一个刚刚逝世了半个月的亡者,一个死了但又活着的精灵,虽然被她闭合的 眼帘,锁在幽暗的“小屋”内,但我没有一丝倦意,我仍在回味镜子里的迎春。她脸上 那幅恬静的画儿太诱人了。那豆荚形的长圆眸子,那月牙形的小舟,我曾在哪儿见过…… 我搜索着我的全部记忆,终于那一叶小舟,飘浮到我面前来了。 ……那是在一九四○年的深秋。那地方叫桃花渡。黄河飞流而下,在这儿冲开了一 条河湾。时正河湾两岸芦花飞絮,大雁编队南飞的秋夜。我拄着一根树棍,支撑着一斜 一歪负了伤的身子,钻进了芦花荡。这年八月下旬,我参与了“百团大战”,跟随部队 对娘子关和井陉,进行了奇袭。炸毁了井陉煤矿,在和日本第八旅团贴身战中,我用从 日本军人手中缴获来的一把“王八盒子”,冲进敌人指挥部,亲手击毙了指挥官松本大 佐。后来,从晋中西下介休、霍果,在同浦铁路沿线,和日本第四十一师团血拼。在火 线上被提升为排长。“百团大战”的尾声中,我们奉命北上,中途受了伏击。我掉队了, 我要过河追赶队伍,我第一眼就看见河边有只月牙小舟。 月夜静默无声,只有河水潺潺而流;小舟横卧在水面上,似乎就是为我渡河准备的。 身后还响着日本“马三八”的枪声,我瞅瞅四周没有任何响动,便狠狠包扎了一下腿上 淌血的伤口,扑向了那只救急的小舟。 我落生在渭北高原,是一只地道的旱地鸭子,我不知过河需要长长的篙竿,只用手 中拄着的木棍当了划水桨。当小舟飘近河心时,由于木棍探不到河底,小舟便在急流中 转开了圈子。接着,小舟被水浪倾翻了,我本能地喊叫了一声,就死了一般没了知觉。 捞我出水的撑船丫头叫苗春桃。喂我喝鱼汤的是她,为我伤口吸血吮脓的还是她。 她虽称不上漂亮,但有陕北米脂丫头的水灵和白净。她弯弯眉毛弯弯的眼,只是其中的 一只眼睛,略略贴近了鼻梁,因而,每当她和我目光相撞时,总是一只眼睛的目光笔直 如剑,另一只眼睛目光则有一点点偏斜。但不管是直线还是斜线,都是燃烧着的火炭; 一望见她那双凝视我的眼睛,我常感到燥热难耐。终于,在桃花渡的最后一个夜晚,我 被火炭融化了,在她的腹腔里播下了牛娃的种儿。 “你真像一头中条山的野牛。”她分明是在笑,眼里却盈出泪光。 是的,我当时正血气方刚。 “不会忘了俺吧?”喜泪淌过脸腮之后,她出现了恐慌和不安。 她真是想多了。黄土高原的一颗谷粒,学不来水性杨花。 “万一俺要怀上崽儿呢?”她脸色苍白,白得如同泥巴墙上的月光。 男人的第一次,都不会想到结果。 她见我只是发愣,突然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狠狠地说:“俺连身子都给了你,你 咋装开了哑巴?” “没那么巧。”我装得若无其事。 “万一呢?”她流泪了。 “那就骂我造孽吧!”我慌了手脚。 “俺不糟蹋你。”她用已掌抹掉泪瓣,“俺要向乡亲的爹娘说,俺是八路军牛排长 的媳妇。把那血疙瘩,像小狗子一样拉扯大,等你回来。” “要是我在战场上脑爪开了瓢呢?” “俺给你去收尸,当寡妇当到白头。”她说。 说这话时,她的头发就白了。那是月亮给她染的。天上银月如盘,把那月牙小舟, 照得如同水上飘浮的一尾芦花。她手拉纤绳,把小舟引到岸边,用手一点长长的撑舟篙 竿,角角上翘的月牙小舟,便离开了岸。 “来时满月,走时月圆。”她抒发着河边渔家丫头的浪漫,“托月亮里的兔儿爷保 佑,你和俺也能早圆。” 我从腰带上解下一个亮晶晶的小玩艺,塞进她的巴掌:“给你。” “这是啥东西?”她两眼一正一斜地盯着看。 “日本军官身上的护身佛!”我说,“留给你当个纪念物吧!” “可是俺没啥东西给你呀!” “你已经给我一条命了,又给了我……只要我这块黄土坡上滚下来的土坷垃,不滚 进坟头里去听野蝈蝈,大妹子,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 “俺信得过‘八路’。” “八路也信得过你。” “这护身佛还给你吧!只当它就是俺。”她说,“你把它放在贴身口袋里,当俺日 日夜夜陪着你,并保你不吃枪子儿!” 我本不想把松本大佐身上搜到的小佛爷带在自己身上,怎奈春桃情意切切,上边留 有她抚摸过的手印,便将它塞进贴身的小褂口袋,飞身跳下小舟,回身向她招了招手, 就钻进了芦花荡。 在桃花渡我流了血,也流尽了一生中的全部风流。就像桃花渡流走了满河月光,这 条河就干涸了一样。我是军人,我要去寻找我的部队,寻找我的军魂。但这只月光下的 小舟,却从此镶嵌进了我的灵魂,它载着我漂流了一生。直到我此刻,藏入另一只“小 舟”——迎春的眼睛,这就是我人生的档案卷宗。 迎春睡得很熟,我像藏在她幕布里的一个幽灵。我看不见舞台下的芸芸众生,看不 见他们的人头攒动,如同王府井大街的商店关闭了店门,遮蔽了商品橱窗的隔板。我又 像被云层包围着的两颗星星,在天宇中难见地球的蓝色,难觅飞鸟的翅膀,难寻如棋的 村镇,难找如弦的河流。 迎春闭上眼帘后,我的乐趣在于反刍人生,像一匹无声的老驼反刍草料,以及草料 中藏有的蒺藜。我还有另一种快慰,就是倾听一个七岁女孩的稚语童声,品味这朵小小 迎春花儿梦中溢出的芳香。七岁七岁,女孩女孩,正是骑着仙鹤远飞的梦季。无论是春 天的新绿、夏季的雨丝、秋日的落叶、冬天的白雪,都是梦的树巢、梦的幽谷、梦的衣 裳、梦的梳妆。 此时,她似乎又有了梦。眼帘轻轻颤抖了一阵,便发出了梦中的呢喃。那声音像窝 里的雏燕啼食,它从檐下伸出嫩黄的嘴圈呼唤捕食去的老燕子速归: “爷爷……” “爷爷……” 迎春,喂你食儿的是你的瘸腿奶奶,你喊叫爷爷干什么?爷爷死了你是知道的。在 病榻前,你把你的小手伸进我冰冷的手掌,就曾这么对我呢喃过。那正是我诀别人世前 的回光返照吧,一个快咽气的老人,居然能有力气在掌心揉搓你的小手,并且吐出我的 声音: “听奶奶的话。” “好好上学。” 你哭了。尖尖的声音震动了病房的玻璃:“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我对你说:“别哭,你的眼睛会复明的,你能再看见绿的草、红的花、白的云、蓝 的天……” 你说,你不是为自己的眼睛而哭,你的眼泪是为两位叔叔和一个姑姑而流,你请求 我能放他们进到病房里来。 我无声了。 “他们就站在病房外边,爷爷!” 我闭紧了嘴巴。 “爷爷,你答应吧!” 我听见了自己在格格地磨牙,那声音就像夜猫子咯咯地叫。 你奶奶代我回答了:“别让你爷爷难过了,他不想看见他们。” 你愕然地停止了哭泣,只是因为你听从了爷爷和奶奶的话,并不了解深藏在这背后 的沉沦和悲怆。社会污垢塞满的一只只垃圾筒,体积和容量都太大了,你小小的方寸心 田,没有那么大的空间。 小迎春,你原谅爷爷的固执吧!也许等你长大了,奶奶会对你回叙的:假如奶奶不 愿回首往昔,我托梦讲给你听。因为我和你是一个人,我就活在你的眼睛里,是你生命 器官的一部分。这是真的! 我还会对你讲起我的七岁和我七岁时,在黄土高原的土坷垃里藏着的影子,以及我 在一层层梯田的羊肠小道上留下的脚印。假如你陪奶奶看见电视上,一个洋妞子唱起一 支土得掉渣儿的歌儿: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每天从门前飘过 那就是我的坡,我的家,我的窑。 我还会在你的梦里,教你唱一首信天游: 灰溜溜的毛驴黑炭窑 羊肚肚的手巾红裤腰 我要从七岁一直讲到十六岁,那年我扛着一杆打鬼子的套筒子枪,穿起“八路”土 黄色的二大褂子。 爷爷的话,你在梦中听到了吗?睡吧!迎春! 她着实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只树叶里蜷卧的虫蛹。我就是那张包裹着她幼小生命的 树叶。只不过由于风霜雨雪的吹打,早已失去青春的绿色。边边沿沿卷曲起来,变成一 片虫蛹栖息的枯黄色摇篮。 我摇荡着迎春催她熟睡。 我自己却全然没有一丝睡意。 医学书上说,人进入暮年只需六个小时的睡眠就够了,书上却没说人死后的幽灵, 需要多长时间的睡眠。医学书上没有,《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中也没有这个条目。我 有资格用我自己的体验,为这本书籍以及《圣经》、《禅说》、《佛遁》等经卷,作一 个有意义的补充:死人升了天堂或入了地狱,是不需要睡眠的。 我已亡故了近一个月,无论白昼还是夜晚,我没有打盹的时候,像加拿大约翰逊和 阿根廷的马拉多纳服用了兴奋剂一样,精力饱满,体力充沛。我还有一点超人的功能, 也是环球书刊上没有记载的,即:我附着于童贞眼睛,虽不能透视铜墙铁壁,却有了穿 过肚皮透视人五脏六腑的功能;因而我既看见了我活着的日子没有看到过的美丽,也看 见了我在世时,没有看到过的肮脏! 我受到的唯一限制,是迎春的眼帘,她只要闭合两目,外部世界就全部消失,我只 能享受孤独,回味人世间红的蓝的白的黄的黑的搅拌在一起的万花筒。我最怕迎春流泪, 那苦咸的泪水腌得我酸痛难耐,谁叫我寄生在她眼睛中呢!这是我时不时要经受的痛苦。 此时,迎春好像又做上梦了;她翻了两次身,眼皮微微映动起来。接着,我听到她 悲悲戚戚的颤音:“如果你的眼睛亮了,《二泉映月》一定拉得更好听。是吗?”她在 梦中对瞎子阿炳倾吐着心声。 “让我跟你去学胡琴吧!行吗?”她语音像是忧伤的孩子,“你一手用横竿探路, 另只手拉着我的小手过马路!” “你是大瞎子,我是小瞎子,你拉胡琴,我唱歌儿。”她继续着她的梦游,“你要 是答应,我说服我的爷爷,叫爷爷放我跟你走!” “行吗?” “说呀!” 我记起来这梦的缘由来了:三年前她刚四岁,那年冬天的一个雪天,她因病毒性角 膜症而失去了一双明眸。迎春的妈妈本来在我家当保姆,女儿突如其来的横祸,击碎了 她仅存的一点生活意念。她借着上街买菜的当儿,钻到了汽车轮子之下,冰冻的路面很 滑,司机紧急刹车失灵,小迎春一下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儿。 她母亲是从安徽大别山区到北京来的,离家的原因是为了抗婚;为此,她付出了和 家里断绝一切关系的代价。当她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座有一千万人口的城市后,不知哪家 深宅大院的恶棍欺骗并玷污了她。当她叩打牛家小院的门环,请求我和老伴收留她时, 她没有隐瞒她已怀孕四个多月,只是对奸污她的恶棍守口如瓶。 我对于收留她犹豫不决,因为涉及到生育指标,而我的老伴比我果敢,她一锤定音: “进来吧,我在妇联工作,想想办法看。不能让成了人型的肉疙瘩,再去‘人流’呀!” 夜里,老伴对着我耳梢说道:“我想起了桃花渡,你也给我揣上了一个肉疙瘩。将心比 心,不能叫这大别山的妇女去寻绝路!”从此,这苦藤苦瓜就和牛家攀结在一起。当她 分娩那天,我给这娃起了名儿:“无论是男是女,都叫迎春吧!这名儿吉利,迎春不能 再是她母亲的影子。” 小小迎春在双目失明后,不断喊她的妈妈。我和老伴串通一气,哄她说她母亲回安 徽老家种田去了,为了转移迎春的精神视觉,我和她依偎在沙发上,播放瞎子阿炳留下 的《二泉映月》,并一遍又一遍他讲述瞎子阿炳的故事,目的不外是抒发我的悲怆,并 以此来鼓舞小迎春的生活勇气。没有料到,三年前的往事,在她梦里再现了:她先是念 叨跟阿炳去学胡琴,后来又嘤嘤地抽泣开了…… 我像掉迸了腌菜缸的酸汁苦液里,以梦托梦地对她说道: “迎春,你在做噩梦!” “那个瞎子阿炳早就死了!” “你的眼睛不是又亮了吗?!” “你醒醒,一睁眼就知道你不是瞎子了。”我喋喋不休地撕碎着她的噩梦,“睡前, 你还照镜子哩,你那眼睛弯弯的像只小舟!你忘了吗?” “别哭了,再哭该把里屋睡觉的奶奶给搅醒了!迎春,要听爷爷的话!” 是不是迎春听见了我的内心独白?我无从判断,反正她的梦呓渐渐终止,后来连呜 咽声也消失了。噩梦像乌云飘过天幕之后,她咂咂嘴,便又重新睡去了。 梦走了。 人来了。 那是迎春梦中的低咽召唤过来的。不用问,我也知道那是我的老伴苗春桃。尽管你 拄着的拐杖头头上,包了一层胶皮套儿,我依然听出来是你走了过来。一九六九——一 九八八,我已听了你近二十年的拐杖拄地的声音。 你原来是有一双粗壮的大脚板的,在桃花渡时你健步如飞;解放北京城你我邂逅重 逢时,我都撵不上你走路的步点。从一九七○年,你的半截小腿残了。从那年前,你成 了“金鸡独立”式,一只单拐开始敲打水泥地面。 老伴,你原谅我吧!假如没有桃花渡的一夜风流,如果我这匹野马那夜能紧紧勒住 马缰,不在你身上造孽,你今天还是全须全尾的苗春桃,你或许永生陪伴着那条流着月 光的桃花渡。 是我把你拖上那条灾难的小舟的。我虽姓牛,化身却不是金牛星,命运注定我是扫 帚星,而你偏偏飞上我的生命星座。在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轰轰烈烈”中,我这条标 上“走资派”标签的泥牛,在如潮的人浪冲激下,己化为一摊泥水,没有能耐再驮上你 膛过河了。像你当初,把我从浪峰里背上岸那样;我眼看着你跟随我一块沉没,而没有 一点办法:你是哪个“天方夜谭”故事中的“西路军”?“西路军”在大西北遭劫难的 时候,你还是桃花渡梳着一根辫子的小丫头,你怎么会成为马步芳的俘虏?又怎么会成 为叛徒? 是的,也怨你太痴情。你确曾到大西北去找过我,腾格里和准噶尔大沙漠,至今还 留着你寻夫眼泪砸出来的巨大沙坑;你的脚掌磨出了一串串血泡,因而沙丘上长出了一 棵棵血色的红柳。你没找到我,但找到了和我穿着同一种颜色军装的人,你跟着部队走 了。 那已是一九四○年以后的事情,离马步芳蚕食“西路军”的悲剧,时间相距有六七 年之遥;但那些造反勇士,居然论证出你给马步芳的马弁当过小老婆。起因不就是我成 了一个部级单位的走资派,此外当年有一位“西路军”女战士和你同名! 你在批斗会上愤然地喊叫着: “同志们,我是四二年把一岁的男娃留给老人,去大西北的。” “我参加的部队的番号是××××。” “你们是张冠李戴!” “你们在冤枉好人!” 辩解词还没说完,你便倒在了尘埃——你两条健壮的腿,被打折了一条。果子落地, 不能重新长在树上,被打碎的小腿腿骨,难以再和原来的骨榫弥合。老伴,从那时起你 的拐杖就开始敲击地面,“梆……梆……梆……”的声响,像“锛砸木”用尖嘴巴锛砸 大树:“梆……梆……梆……”一声连着一声,像是谁在敲打战争年代报警的梆声。 拐杖敲地的声音停住了。我估摸着你此时已然坐到了迎春的床边,正用巴掌抹着迎 春梦中淌出的泪瓣;或者你怕她受了夜寒,正为她掩好踢蹬开的被子;不,也许你正用 手心挨着迎春的脑门,试着她的体温,像当年在桃花渡,你抚摸我的体温那样。你放心 吧,老伴,迎春没有发烧。我和她是连体人,她如果发起高烧,我会有所体察的。 床板发出一阵寨寨饵饵的声响,接着我感到了你身子的蠕动。老伴,你怎么也挤到 这张床上来睡了,七岁的迎春已经能够料理自己了,两个人挤到一张床上睡觉,都睡不 踏实,你来凑什么热闹。忽然,我解过这层谜来了:你是找我说话来了,因为只有迎春 熟睡之际,才是你对我倾吐心声的最好时机。老伴,你有话就说吧,声音一定要轻,不 要惊醒了孩子。 “老牛,你能听见吗?” 我是精灵,但吐不出声音。隔着迎春的眼帘大幕,我也无法看到你的表情,但我对 你的声音有海绵汲水和磁头纳音的功能。我在倾听你的声音,我的老伴! “你临终前叮嘱我的事情,我都做了。”你开口了,声音轻得如同鸡毛落地,“第 一,我把你的骨灰盒,从那座深墙大院里取了出来,送进了老山公墓。现在你已经和那 些平民百姓的骨灰盒,放置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我送到那儿去呢?我不过是黄土高坡上的一颗草籽;当初我把 脑袋拴在裤腰上,参加革命的时候,并没想到死后要进入神龛的行列。国际歌第一句怎 么唱来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我本来就是一捧黄土,死 了也该还原成黄土的本色;只有古代的帝王将相才修建什么宫舍殿堂哩!老伴,你干得 好,只是不该让我到神龛里去拐个弯子出来。 老伴仿佛和我有心电感应,她说:“老牛,你知道把你抠出那儿有多难么!我拐拉 拐拉地进了治丧委员会办公室,人家死活不同意你不进八宝山。我拿出你的遗嘱,人家 说:‘活着有活着的规格,死了有死了的条例。部委级干部骨灰盒要进正房,一律坐北 朝南。’我说:‘活着有级别待遇,死了也有等级差别?老头子临死时说了,他不接受 这种安排。’治丧委员会的头头,请示你的上司回来,斩钉截铁地对我说:‘牛耘一生 是革命的一生,十六岁参军,半生南征北战;转业到地方以后,工作业绩斐然,理应受 到这种尊重。’我朝他们蹾开了拐杖:‘请你们尊重老头子的遗嘱。’可人家笑容可掬 地回答我说:‘苗春桃同志,你是不是神经有了毛病,对老牛来说,这是荣誉;对家属 来说,这是安慰。’” “老伴,你不会给他们唱那支《国际歌》听吗?你不会说周恩来死后把骨灰撒进江 河湖海了吗?你那么能说会道,怎么能被子弹堵住枪膛?” “唉!我的老头子,不是子弹堵住了枪膛,而是咱身子连在一起闹春后,生下的那 三个孽种,堵住了我的嘴。”老伴对我娓娓而谈,我通过迎春呼吸的鼻子,嗅出老伴语 音里的火药气味,治丧委员会正在为你进‘八宝山’还是进‘老山公墓’进退两难的时 刻,咱的三个崽儿闯进了治丧委员会。老大牛勇把墨镜从鼻梁上摘下来,往桌子上一拍: ‘妈,你疯了还是傻了?睁眼看看,哪个老干部升天,不进‘八宝山’?革命这个字眼, 和人民这两个字,是连在一起的。爸的遗嘱,是不是有点把革命和人民对立起来了?这 么干,影响极坏!’老二牛放倒不像他哥哥那么不知礼仪,他把我拉出治丧办公室,在 楼道里悄声对我说:“妈,人卖一张脸,货卖一张皮;那紫貂和狗皮能卖一个价钱吗? 时代对话人死人的标价,也分高低档次。妈您知道,爸在世的时候,因为我干上了皮包 公司的高级人员。爸跟我断绝了父子关系;尽管这样,我能发了,还是靠爸的老革命金 招牌。妈您想想,我如果当真是死了进老山公墓的平民百姓的儿子,怎么能盖下那圈套 圈的十八枚橡皮图章?开办起个皮包公司来?人家都说爸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是假的,我 也就顺水推舟,一直把公司推到有了几家分公司。这回,如果爸爸进了老山公墓,外界 知情的,觉得爸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外界不知情的,会猜疑爸一定有什么问题。进一 步就会指着我的脊梁骨说:‘瞧!牛放这小子他爸,骨灰埋进了乱坟岗子。风筝的线儿 一断,我或许来个倒栽葱,一下从云影里,跌进谷底下去呢!妈,爸进革命公墓还是进 老山公墓,关系重大,您可不能……’” “老头子,听老二讲这番话的时候,我浑身哆嗦个不住,像犯了疟疾,像打了摆子, 我恨不得搂头盖顶给他一拐杖。我颤巍巍地说:‘进八宝山除去老头子不愿意外,我也 有我的想法。因为我没有进八宝山的条件,我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想在一块儿。’但 在这节骨眼上,老三牛怡擦住了我发抖的胳膊,她斯斯文文地对我说:‘妈,大哥二哥 的话,说得都有道理。大哥怕为这事,影响他的仕途;二哥怕为这事,动摇他在商界的 地位。只有我不怕这怕那,因为我是拿到绿卡的异国公民,可我千里迢迢来奔丧,也希 望丧事办得风光一点。即使是不举行追悼会,也总得有个和遗体告别的仪式吧!只要电 视台的屏幕上,能出现爸的遗容,我也就不虚此行了!’” “儿女三个对我进行轮番轰炸。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粉脸,弄得我口 干舌焦,还是拿不下来你进老山人民公墓的通行证。这时,你离休后接任你职务的部长, 被治丧委员会的头头招呼来了。他说他个人十分尊重你的遗嘱,但没有碰到过类似的先 例。只见到为进八宝山,死者家属纠缠组织的,没见到过够级别而不进八宝山的。他希 望我别给他出难题,要是我坚决要求按你的遗嘱办理,他还要请示中央,因为和遗体告 别的讣告,已经寄给了你的亲朋好友,地点就选择在八宝山革命公墓殡仪礼堂。” “我质询你的这位接班人说:‘××同志,一个革命者生时住进深宅大院,死后还 要进革命祠堂。这符合《共产党宣言》中说的,无产阶级只有在解放全人类后,才能解 放自己的宽敞胸襟吗?’他沉吟地笑了笑,避开我的话锋说:‘老嫂子,这不是探讨共 产党人革命宗旨的时候,您拄着拐杖站在楼道里够累的了,而且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是 不是您先回去,容我们再研究一下牛老的安葬问题,过两天再答复您。怎么样?’” “我还想说什么,老大老二老三围住我,像电视中的绑架画面一样,把我连搀带抬, 装进了干休所的汽车……之后。我不说你也能猜测得到,殡仪礼堂外面的车水马龙。你 的战友、亲朋,你昔日的下级和咱们的街邻,其中还包括你过去最轻蔑的一群同僚,排 着长队,在哀乐声中,鱼贯而入,面对你的遗容弯腰鞠躬。有真哭,有假哭;有的为你 逝世悲痛欲绝,有的像走马灯一样木然而过。拍电视的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于 是荧光屏上便出现了静卧在青松翠柏之间你化了妆的遗容。 “老头子,我眼泪疙瘩一个劲地往下淌。我想起了桃花渡的日日夜夜,我想起那只 月牙般的小船。你属于生你养你的那片黄土高坡,你属于你跋涉过的山川大地。我打定 主意,告别仪式完毕之后,我要想办法按你的遗嘱,让你的魂儿飞出院墙,飞到你该去 的土窝窝里。你的骨灰盒只享受了一周‘坐北朝南’的待遇,我就说服了骨灰堂的管理 人员,把你迁居到老山公墓去了!原谅我吧,老头子!我没能不打折扣地按你的遗嘱去 办!实在是身不由己,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真够难为老伴的,我真想对她说点宽慰她的话。告诉她只要魂归黄土,我已然感到 满足。但我只有能看的眼睛,也只能和迎春有联体交流。你我之间,只靠心电感应,这 真是委屈老伴你了!代替老伴儿语声的,是迎春在梦中唱的儿歌。她语音稚嫩爽脆,如 同给老伴儿的那番话,作了个孩提式的注解: 排排坐 吃果果 幼儿园里故事多 迎春唱的是个童贞的歌…… 我却像听见一个亘古不变的故事:是呵!她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排排坐” 了。老人国所发生的故事,或许不值得新奇,因为它不过是小人国秩序观念的延伸。老 伴儿,你能理解迎春唱的这支歌儿吗? 老伴儿没有回答。 她太累了,我估摸着她在迎春旁边睡着了…… 迎春床边的小闹钟,秒针嘀嗒嘀嗒地走着。它和时针交叉起来,像把剪刀,剪碎着 时间。于是便出现了日日夜夜,春夏秋冬。人们始终在零点至十二点——十二点至零点 之间的圆周上蜗行,直到停止呼吸,也没爬出它的圆周。 我是早已停止了呼吸的亡者,也许正因为我是死人,才能把活人在三百六十度圆周 上跑来跑去的蠢态,看个一清二楚。就像那沿着圆周不停运动的秒针,它自以为走了很 远很远的路。但它一旦有了思维,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古老磨房的磨道。如果把它拟作为 人,颇像苦苦在“路漫漫兮”中行吟的诗祖屈原,他在对天上的圆弧“求其索”地进行 《天问》。难道这世界,只有转来转去的圆? 屋里静极了,静得如同真空。 只有那嘀嗒嘀嗒的声音,显示这儿并非离开凡尘的禅佛之界。它时而离我很近,听 起来就像连发的“王八盒子”的枪声;时而离我又非常遥远,遥远得就像祁连山、大青 山的骑兵马蹄,叩击山路的回声…… 我背过日本式的王八盒子枪。 我骑过一匹棕色的蒙古马。 那时候,我是啥职务来着?对了,我是骑兵团的团长。随着东北、西北战场的不断 胜利,对国民党大反攻的军号吹响之后。我带着的骑兵团的铁骑,昼夜兼程,追歼南逃 的溃敌。 那天夜里,霜雪弥漫,我们沿着大青山的一条山路,向东南迂回穿插。当我们穿过 一个大峡谷时,迸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轻、重机枪的子弹,雨点般地从两侧山头向我们射来。我想,如果要想从山嘴突围, 要付出重大牺牲:为了钻出口袋阵,减少伤亡。我下令隐蔽起身下坐骑,把骑兵改为步 兵,不钻敌人布置下的口袋嘴。而向坡度缓冲的一侧山头冲杀突围。 天有夜幕当掩护。 地有兀石当掩体。 历经一个多时辰的拼杀,终于撕裂了敌人的口袋,攻占了两侧山头中的一侧。兵败 如山倒的溃敌逃跑了,在追击残敌时,我觉得胸右侧热辣辣地像火烧了一下。待到天亮 一看,血早已涸透了我草黄色的棉军衣,剥开血衣看看。他娘的,敌人的子弹的尾巴, 还歪斜地挂在我的肋条上。 老伴儿,出了枪膛的子弹,可不是娃儿弹弓打鸟的泥丸,何以会没射穿我的胸膛? 其实这故事我已经对你说过一百八十遍了,“文革”中还为这个故事燕飞了两个时辰。 但我还是要对梦里的你说:春桃,第一条命是你给我的,第二条命还是你给我的。假如 在我离开桃花渡的那天夜晚,你没把那光溜溜的“护身佛”塞回我的巴掌,我牛耘早就 变成了一把骨灰。天底下就有那么凑巧的事,那颗子弹先打在黄铜铸成的小玩艺上,然 后那子弹头儿才顺着小佛爷光溜溜的身子,滑进我的肋条;护身佛卸了子弹的力量,因 而留下了我牛耘的命。老伴儿,这不是你在保佑我,躲过马革裹尸的大难吗? 在开设在一个山村的随军医院里,师政委老田走到我的病榻之前,连连对我表示祝 贺: “老牛,仗打得不错么,向侧翼突围这招棋,救活了一个骑兵团。” “钻进人家的口袋阵,本身就是失误。首长,你别说叫我开心的话了,我感到脸上 无光。” “千里骏骑,也总有漏蹄的时候。你在大西北打的胜仗还少吗?记住,天底下没有 常胜将军。”田政委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这回,算和敌人打了个平手,不算败棋。” “谢谢首长鼓励。”我说。 “伤势怎么样?”他关切地询问我。 “差点交了差,都靠了它!”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亮光光的小佛爷,并让政委观看铜 佛肚子上子弹咬下的一道印迹。 田政委摸摸他满脸胡子茬,把小铜佛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自言自语着: “这是日本鬼子腰上系着的玩艺儿。” “是的。‘百团大战’时,从被我击毙的松本身上搜到的。” “一直带在你身上?”他漫不经心地问我。 “嗯。”我点点头。 “牛耘同志,你信它吗?”“它”当然指的是小铜佛。 “革命军人怎么能信佛呢!”我说,“我本来想把这小玩艺送给人,可人家又归还 给我了。这次子弹打在它身上,完全是凑巧。” “参军前你——” 我立刻回答:“农民,黄土高原上的赤贫。” “要警惕呀,牛耘同志。我们打天下的目的,可不是李自成进京,是彻底摧毁‘三 座大山’,是去当人民的公仆。”田政委好像从这个小铜佛身上,发现我身上的某种杂 质似的,十分委婉地对我提出忠告。 春桃,我的老伴,我当时无法对首长说:我贴身口袋揣着的不是佛,揣着的是桃花 渡的记忆;揣着的是春桃那颗祝福我一路平安的心;但对首长的隐喻和暗示,我又不能 不表示个态度。便说:“感谢首长的提示,革命军人是无神论者。我牢记在革命成功后, 将它送入抗日战争资料馆。我还要将首长的教导,铭刻铭心:不当闯王,只当公仆!” 田政委颇有兴味儿地在掌心翻看着那个小玩艺:“你看,佛脚下还刻着日本军人的 名字呢!日本军人一般都带有瓷佛。这尊小铜佛属于家传,我能断定,你击毙的一定是 个军官。” “军衔大佐!” “死鬼没能保护自己,却保护了我们的团长!”田政委哈哈大笑,“说不定前生和 来世,跟你有什么缘分哩!留下它吧,当个纪念!” 田政委这几句幽默的话,逗得病房伤员,都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还要去其他病房探 视伤员,离开我的病榻之前,他再一次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姓牛,我姓田,我也 参加过‘百团大战’,看样子咱俩缘分也挺深的。你知道,没有牛拉犁,就播不下去种 子;没有田给牛耕,牛活着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让你这头牛和我这块田,一块儿为新中 国播种收获吧!假如你我命大,将来一定会有见面的一天!” 老伴儿,我打了几十年的仗,见过那么多死尸。我没流过泪;可是田政委那番既亲 切又富有哲理意味的叮咛,使我眼圈发红了。记得,我直溜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 背影——他个儿并不高。但在我心目中,他的形象无比高大,直到他走出我们这间伤员 病房。 当时,我真想把这尊救我一命的“护身佛”,顺手扔到窗外。但你在桃花渡的渡船 上对我说:它就是你。我把本已扬起的胳膊,又收回来,我没有理由把你和它一块儿抛 在那养伤的驿站。 真是被田政委言中了。这个亮亮的小玩艺,给我们牛姓一家,带来了不少的故事。 老三牛怡的行为,是由它引起的;老大牛勇和家里的冲突,也有它在从中作怪;老二牛 放的放荡不羁,虽和它没有直接关联,但九曲连环中的一环,也和它有所连接。你看, 这小玩艺儿既救了我的命,又赐给人间无穷尽的烦恼;它既导演生命的喜剧,也导演家 庭纷争的悲剧!难道这个死道具,真他娘的有鬼神戏弄活人的灵性吗?春桃! 小迎春身子翻转了过去。是不是她翻身时碰撞了你?还是我无声的独白,拨动了你 心上的那根弦子?反正你醒了,我感觉你在为迎春掩着踢开的棉被。然后我听见那熟悉 的拐杖拄地声,“笃笃笃”地渐渐远去。忽而,那声音又由远而近,你又折身回来, “当啷”一声,这是瓷盆碰击地面的声音——我知道了,你是给小迎春去取尿盆。然后, 你又走了,笃笃笃笃的拐杖声,把迎春惊醒了,她的眼帘启开一条窄缝: “奶奶,你还没睡?” 你故意不答,好让迎春尽快入睡。 “奶奶,明天我自己上厕所,您不要为我拿尿盆了。”迎春下床,解着小手时,对 外屋的奶奶说,“爷爷不在了,您腿脚又下方便,我真怕把您累坏了!” 你还是不搭腔。老伴儿,你的心有时软得像一含就化的棉花糖,有时却也硬得赛过 金刚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为别人而存在的人,才有这种禀性和品格。 迎春见你没有回声,屏气跷足地走到外屋,去检查奶奶是不是睡了。她看见的和我 看见的一样,你平卧在床上,紧紧地合着双目,一副酣睡正甜的姿态。迎春毕竟太小了, 她当真以为奶奶睡着了;然而我却看见了你露在棉被外边的一只脚,还没脱掉鞋子。 她重新回到床上,盖上了被子。可是她没有合上眼皮,两眼望着小桌镜框里镶嵌着 的照片。满圆的春月,把月光洒在照片上,使照片上的我,显得有些苍白;镜框周围披 着的那半圈黑纱,被月光照得更加肃穆。那还是我刚刚入城时的早年遗照,胳膊上系着 “军管会”的臂章,挺胸叠肚,器宇轩昂,目光炯炯,俨然一副舍我谁能拯救中国的神 态。 迎春凝视我时,神情专注怅然。我打量我自己时,觉得有点傻得可笑。记得,我在 拍下这张照片时,背后还留下一行小字。上写:牛耘,你要记住,革命不是闯王进京, 是为了给人民当公仆。这几句话是田政委的赠言,我把它当成我一生的行为准则。当时, 我把这个问题,想得像人走路那么简单。只要事事先人后己,事事出以公心,这个标准 就是不难攀登的珠穆朗玛峰。 是的,我和春桃都以此来当尺,不断丈量着自己,做到了无愧于革命,可是我昔日 那些战友呢?解放前以此来告示我的田政委呢?还有…… 迎春睁得发酸的眼皮闭合了,我披挂黑纱的肖像,随着她撂下的窗帘而在我面前消 失。不看见自己也好,眼不见心净,省得我去掂量一些人到底是当了“公仆”还是当了 “老爷”。蜗居在迎春的眼窝里,我也应该恢复七岁时的向往! 昨天——就在昨天,我不是跟随着迎春,返老还童了吗?早晨,迎春所在的小学, 组织学生去城市的远郊踏春。我认识这个地方,是修复了不久的慕田峪长城;昔日我来 到这里只觉得它木呆而苍老,烽火台一座连着一座,远看就像一个个皇帝玉玺印章的排 列:从秦始皇到汉武帝……近看却像一台台现代化的冰箱。苍凉的中国历史,都在里边 冰冻住了,成了一个个不会说话的古木乃伊。 可是在迎春的眼里,它巍峨而雄浑。陈老师在对孩子们讲长城故事的时候,一排北 返到北国草原的雁阵,排成人字形,正飞跃过长城的巅峰。 “大雁——” “大雁——” 孩子们跳着、叫着。他们向大雁挥手,他们向大雁问安,他们向大雁祝福。陈老师 不失时机地对着雁阵,教孩子们唱一支歌: 雁阵雁阵有秩序 它们永远排着队 一会儿排成人 一会儿排成一 之后,陈老师就告诉同学们,要有秩序地爬长城,像雁阵一样,以免掉队。 是什么吸引了迎春?是长城脚下那一簇簇的金黄。她朝那一簇簇金黄走去,走近了 才看清那是早开的迎春花。 我真想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就是这黄灿灿的花朵,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儿, 期冀着对你一生的祝福。 迎春走了过去,顺手掐了一束。她把花儿放在鼻下,嗅着它那淡淡的幽香。一个放 羊的山村男娃,赶着一群绵羊到小溪来喝水。迎春隔着潺潺而流的小溪,问那男娃说: “这花儿叫什么名儿?” 男娃一口山音:“野迎春!” “哎呀,我就是它!” 男娃的山音更响:“你说啥哩?” “我叫迎春。” 男娃直眉瞪眼地瞅着她,根本没听懂她的意思,因而没有分享到她的任何快乐就轰 着羊群走了。迎春好生不解地望着那男娃的背影,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直到那男娃 和羊群在溪水旁消失。 我心里也很难过,因为我看到了童年的我。我也放过羊,只是比这男娃的衣裳还要 褴褛;黄土高坡上羊群没有水喝,要翻过峁梁把羊放到山底,才能走到那混浊的水坑。 羊在水坑里喝水,我也在这水坑里喝水;黄土高坡的汉子和婆娘,从这儿担起一担水, 穿山过脊地挑回窑洞,两脚要磨出一个个血泡。 小迎春把视线收回来,那男娃的影子顿时消失了。 “迎春,爷爷活着的时候,你不是总问爷爷小时候的情况吗?那男娃就像小时候的 爷爷。”我无声地对迎春说,“只是那儿没有这条小溪,小溪里没有游来游去的小鱼, 河底下也没有这么多好看的鹅卵石,更没有小溪边这绿绿的草芽。迎春,你在这儿玩个 痛快吧!这儿空气新鲜,还能听到声声布谷催播。对比那混浊城市中的喧嚣,这是大自 然的童话世界!” 迎春蹲下身子,把那束迎春放在跳蹦的溪水里,溪水便驮着这只花舟,向东飘流而 去。春阳升起来,把一束金灿灿的光,洒向小溪。小溪突然变得色彩斑斓,那小小花舟 被镀成了一叶无帆无篷无桨的金舟,在溪水中起伏跳荡…… 迎春站起来,沿着青青的河畔,追着那叶金舟奔跑。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叫: “花舟,你就是我!” 我祝福她能有这样的命运。 “花舟,你流到哪儿去?” 还用问吗,当然是太阳升起的遥远腹地,那儿该是个童话般美丽的王国。 “花舟,你飘得慢些呀!” 不要要它放慢速度,迎春你应该加快脚步,挥发出生命的全部热能。 “花舟,我追不上你了!” 迎春,你该再使点劲。为了对太阳的光源探视,你应该竭尽你的努力! 小溪在山脚转了弯。 花舟在山脚也转了弯。 迎春追随奔跑的溪水,拐过了大山湾湾。 我寄窝在迎春的体躯内,瞬间便出现在大山的另侧。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湖泊,波光粼粼,水雾飘渺。迎春和我,目送着那只花舟,被小 溪带进了无际无垠的水波。 迎春笑着:“真太美了!” 你该知道,它美在开阔。 迎春朝那叶花舟招手:“野迎春,再见——再见——” 你不该说“再见”,你该说祝花舟在百舸争流中奋力击水,一直到太阳升起的天际! 这时,你才发现了你是离开雁阵的一只零丁孤雁,忙跑回到你折下那束野迎春的地 方。但为时已晚,你的老师和同学已然从长城上折回,首先对你发难的不是老师,而是 同学: “我们以为你丢了呢!” “老师不是讲了天上雁群的纪律吗?” “你眼睛已经复明了,还要我们背着你上长城呵!” “迎春同学,你该检查你离开队伍的自由主义!” 迎春哭了。 我也哭了。 尽管我不想哭,她哭就是我哭。 陈老师关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说:“别哭了,你对老师说说,现在你有一双明亮的眼 睛,为什么不跟同学们一块登长城?” “……”迎春只是抹着眼泪。 “是怕摔跤?” “不,我视力已恢复到左眼1.2度右眼1.1度了。” “那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 “我找到了我自己。”迎春抽泣着说,“老师您看——” 陈老师顺着她手指的方面望去,看见了脚下的那片金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迎春花。我爷爷给我起了个迎春的名字,我始终不知道迎春花 长得什么样儿;山下放羊的小伙伴说,那花儿就叫迎春,跟我同名。我高兴极了,便走 近那一簇簇迎春花儿,忘记了爬长城……” 陈老师动情了,她掏出手绢给迎春擦去眼泪,安慰迎春说:“老师明白了!老师完 全理解你的心情了。”老师安慰迎春过后,转身对同学们说:“同学们,对一个眼睛刚 刚复明的同学来说,头一回看见她自己生命的花儿,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们该为迎 春同学而高兴。” 一朵朵迎春花,飞向了迎春怀里。陈老师还叫男同学,挖出一束连根的迎春花,叫 她回家移栽到花盆里。这是同学们为祝贺她眼睛的复明而捧献给她的。 迎春再次哭了。不是为挨了同学批而哭,而是为老师和同学们的一颗颗爱心而哭。 在这条潺潺而流的爱河里,我不仅看到了中国的希望,还拾回了我自己的童贞——我七 岁时虽然没有读书的机会,但我当时也像你们一样纯洁透明,只不过这颗爱心后来被社 会蛀蚀得像筛子眼了。 静。 子夜之后的城市,万籁无声。通过你的耳膜,我唯一能听到的,是在极遥远的什么 地方,有火车的轻微喘息声。这声音弱若一缕游丝,轻若天上的一丝浮云;仔细分辨一 下,这哪里是远方火车的喘息?是你——小迎春均匀的呼吸,你又进入睡梦的摇篮。 睡吧!孩子,一天春游你太累了,你的路还很远很远,随着你眼睛的复明,你将看 到一切: 春天的迷离细丝…… 夏季的雷电风暴…… 秋日的无声落叶…… 冬时的漫天雪花…… 这就是被诗化了的人生。与美好同在的,是扭曲的变态。假面的舞蹈,疯狂的吸吮, 伪善的邪恶……迎春,你要过好这一道道的鬼门关,并非像春游那么逍遥轻松。 你大叔牛勇,十九岁从桃花渡来到你爷爷奶奶面前时,还是个“头顶高粱花,脚粘 浆泥瓣”的憨直的农村青年。一见到生人,他就脸红心跳,是个说不上一句完整话的土 老撮,他进工农速成中学学习时,是个品学兼优的优秀学员。爷爷把田政委叮咛我的那 番话,转告给他时,他说:“爸妈放心,我要拿出姓牛的牛性来,给人民拉车一生,只 求奉献而不索取。”他后来被调到一个报社去,当助理编辑记者,当时他衣着简朴,克 己奉公,除了人事干部之外,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你爷爷当时已经是个 不大不小的副部级干部哩! 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开始了。一天晚上,他在台灯下用墨笔,抄写着一张大字报。 我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看见他批判的人,竟是在编辑部里搞编务的一个老报人。过去 他曾不断对我谈起这个老头,如何教他写通讯报道,怎样检查出他文章中的错别字;特 别是他以敬佩的口吻告诉过我,这老报人为了防止他在文章中出丑。掏钱为他买了一本 成语词典,置于他的案头。一个煞费苦心帮助他提高业务能力的老头儿,怎么一下子, 就成了他射击的靶牌了呢? 他告诉我:“他过去给国民党办的《扫荡报》写过文章!” “什么文章?”我追问他。 “题目叫……叫《泰山揽月》。” “这不是写风花雪月的文章吗?” “不在于他写的是不是风花雪月,而在于他的文章,发表在《扫荡报》上。”牛勇 振振有词地说,“他在这家报纸副刊上辟了专栏,除了风花雪月的文章外,就是写些花 街柳巷的青楼女子。” “就凭这些?”我十分诧异。 “这些还不值得批判?”他反问我说,“在反动派的报纸上,麻痹蒋管区人民的斗 志,这算不算贩卖精神鸦片?” “我希望你能全面地历史地对待这位老报人,旧社会走过来的文人墨客,难免沾染 上各种斑驳的污点,但反右运动针对的是政治问题,你要审慎对待这张大字报!” “爸,编辑室就他是留用人员,只有他一个白丁。我是支部书记,要旗帜鲜明,笔 锋不对准他对准谁?” “有现行言论吗?”我问。 “鸣放时他提了唯一的一条意见,说报纸副刊办得枯燥乏味。” “我同意这位老报人的看法,你们每周两版的副刊,办得像个身穿中山装的干部。 千人一面,实在是乏味得不行。” “爸,我们是党的喉舌,您这位老布尔什维克,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留着短短 平头的牛勇,瞪大了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但愿这只是您偶然的语失,而不是革 命意志的衰退。” 我对儿子的话,感到吃惊。 春桃索性闯进这间屋子里来,用食指点着牛勇的脑瓜门说:“你才离开桃花渡几年? 懂得什么叫革命?你这小教条脑袋,居然教训开你爸爸了?!” 我担心为这张大字报,引发一场家庭风波,便拦住老伴说:“也许孩子的话不无道 理,你我无权阻拦老大的革命行动;但我只再提醒你一句,对一切问题都要讲实事求是。 这是历史的今天,还会有历史的明天!”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我意料不到的,牛勇贴出这张大字报不久,那老报人就悬梁自 尽了。结论最后几个字是:右派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 老伴在床上,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怎么生了这么个孽种?” “怨我在桃花渡的感情失控。” “让他搬开吧,他也有对象了,也该另外搭窝了。” 我说:“别,遇事我俩还能提醒他一点。再说,这又不是牛勇的个人过失。” 没有想到,牛勇主动向我们提出了另立灶门的要求。他说他要结婚成家了,家里又 有弟弟妹妹。一天乱糟糟的,影响他对事业的追求。没有挽留,也没有什么告别仪式, 牛勇就离开了家。说实在的,我倒是从这牛犊子的虎虎之气上,看到一点我年轻时的影 子,因而当春桃骂儿子是孽种时,我还劝阻过她。我说牛家和苗家的种儿,该有这种气 概,不该当屋檐下喳喳乱叫而不敢高飞的家雀子。春桃说:“只怕它变了鸟性,成了捕 吃鸟儿的秃鹰。平心说,他有啥能耐?文章写得像木头,只因为他在反右中整人有功, 不是也荣升为副处级干部了吗?!怕他吃出了整人的甜头,再演一出逼人跳河的戏!” “也别把老大想得那么坏。”我宽慰老伴说,“类似老报人的事儿,也不止一件两 件,历史形成的台风眼,不是一个人的力量,也不是一个人能逃脱得掉的。” “跟你这么说吧!老大外表五大三粗的,显得又憨又直,我总觉得在憨直的背后, 心眼不正。”春桃纠正我对儿子的偏袒说,“那肉疙瘩是从我腿缝掉下来的,当娘的比 当爹的,更知道这肉疙瘩的禀性和分量。信不?” 我内心承认春桃对老大极为明快的透视,但我不情愿点头认账。我希望他活得像他 外貌一样忠厚,或者他自我矫正内心的缺陷,表里统一于他的憨直外形。但我们的期望 很快破灭了,在席卷全国的饥荒的六○年初期,我和春桃都节衣缩食,过着和平民百姓 差不多的生活。但他家里却应有尽有,一个刚由副处提到正处级的干部,不知哪儿来的 那么大本事。 春节他带着媳妇来给父母拜年,我质问他说:“这黄油罐头哪儿来的?” “挣的。” “这金华火腿也是工资里的?” “当然。” “你们俩一个月多少钱工资?”春桃插嘴问道。 媳妇嘴尖如刀,代替老大回答说:“看您给爸妈拜年还拜出不是来了!反正这些市 场上难见的东西,不是偷的,抢的。” 我的心像被火捅条穿了一下,立刻正颜厉色地告诫牛勇说:“我和你妈活得挺好, 吃不下这些东西。你们拿回去,自己去享受吧!” 老大的确憨中有细,他立刻改口说:“爸,小弟、妹这么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 二老要嫌有碍你们当人民公仆,留着给小弟小妹,增加点营养吧!” 老二牛放当年十岁,闻声立刻把黄油罐头抢在怀里。六岁的老三牛怡学着老二模样, 从茶几儿上提起点心盒子。我火了,朝他们大吼一声:“小强盗,都给我放下,咱牛家 几代受穷挨饿,可没有人当过土匪!” 牛怡扔下点心盒子,“哇”的一声吓哭了。牛放却施展出他的鬼聪明,在我发威的 时候,他已然撬开大大一桶黄油,用手指往嘴里抹上了。春桃追他,他围着方桌跟他妈 打开了游击,春桃两只大脚片子,硬是撵他不上;还是我从对面堵截,算把这小崽子给 揪住了: “你给我放下!” “不!” 我一手把黄油桶夺过来,往桌子上一蹾:“再贪嘴,我揍扁了你!” 老二不敢用手再掏黄油,但沾满黄油的小嘴,却像一挺机关枪,把一梭子“子弹” 朝我射过来:“我和小妹,在西山××小学寄宿,别的同学车接车送不说,每次回家都 带回去各种罐头。论官衔,他们都还没爸大呢!可我和小妹在班里,却当了贫雇农。听 同学说,对爸妈这样的老干部都有特供照顾,你们守着烙饼挨饿,让我和小妹也跟你们 一块儿瘪肚子。每到周一早晨周末晚上,还要去挤公共汽车!” 春桃和我刚要说话,被老大牛勇给堵住了。他走到我面前,指着桌上的一堆高级食 品说:“革命不是叫人当苦行僧,爸妈怎么总是不开窍呢!其实这些东西,是从您儿媳 萍萍家搞来的。她爸和您同年参加革命,可她爸说:‘不保住健康的身体,也就没了当 好人民公仆的资本。’没别的,希望你们对自己开放绿灯。为小弟小妹的成长,多创造 些条件。”言罢,他说他还要去几位亲戚朋友家,便和儿媳一块离开了院子。 一场火爆的家庭大战,匆匆地完结了。给我和春桃,留下一串问号。 公仆咋个当法? 公仆是啥个含意? 有那么一两件事,春桃动了惜怜老二、老三之心,跟我商量动用小车,去西山接送 孩子。我说:“春桃哇,能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个泄洪的闸门,万万开不得。” 春桃说:“在桃花渡,你是真正的‘八路’;现在,你还是真正的‘八路’,就照你的 意思办吧!” 日历翻到了一九六六年,部委各派系的造反兵团,开始杀气腾腾地揪斗走资派。因 为我清廉如水,无懈可击,最初,我还活得相当潇洒,成为大潮中的游鱼。万万没有料 到,贴我第一张大字报的不是部里的造反小将,而是我和春桃在桃花渡制造下的那个肉 团团。大字报的标题,我今天还记得一清二楚:“擦亮眼睛,透视我爸牛耘的托派嘴 脸。”文中列举了我在战争年代,曾身揣护身佛,到了五七年,又对反右派斗争表示疑 惑。他以老报人之死为例,说我这个老革命,实际上早就是右派的同路人了。大字报最 后号召革命群众,要识破牛耘“人民公仆”的假相,深刻认识托派假革命的灵魂。 那年头,儿子揭发老子的事儿,虽然并不稀罕,但我仍为牛勇的行为惊愕颤栗。站 在几百人的批斗会场,红卫兵的疯狂呐喊,我都充耳不闻,我只在想一个问题:一双解 放后才进城的泥巴脚,何以走上了这样一条道儿?五七年上导演一出老报人的血剧,事 隔十年,又把他爸爸当成祭品了。其中,最刺激我的是他提到的那座小铜佛,抗日战争 纪念馆筹备的时候,是他代我把那日本军人的遗物,送到筹备处的。他闭口不提这些事 实,而把我勾画成一个靠佛保命的怕死鬼。何故? 遗传基因?我和春桃身上都没有这种狼性。是对我和春桃那次野合的惩罚?我们只 不过是先斩后奏,解放后补办了结婚手续,并没违反道德伦理!想来想去,我想起春桃 对她的肉疙瘩的剖析,比我来得更为贴切,那就是在憨直面孔的背后,牛勇的灵魂潜藏 着和这个变态社会互相咬合的东西:仕途为整人的斗士敞开大门,人面蛇心的两条腿动 物便堂皇而入。牛勇确实从五七年尝到了甜头,便难耐这个定律的诱惑。选择谁最为合 适,爸爸是标定人选,因为“大义灭亲”的形象,最招徕目光,可以产生比一般大字报 更有成果的轰动效应! 斗争我的口号此起彼伏…… 我想起了桃花渡,那只在水面上跳动的小舟。 勇士们对我拳打脚踢…… 我悬记着被我牵连进来的春桃,不知她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种惩处?我愿替她承受一 切灾难,以此来忏悔桃花渡那次的浪漫风流。 当春桃的腿骨被打拆时,老二牛放老三牛怡,正胳膊上戴着“红卫兵”“红小兵” 的胳膊箍儿,在全国大串联中风光开眼。巴山蜀水、长江黄河,吃得过饱的火车和江轮, 带着他们到处游逛。兄妹俩不知道他们的妈妈,躺在截肢的病床上,当然更不知道他们 的爸爸,被押送到大草甸子上的五七干校去改造。 老大牛勇还是那副憨傻模样,提着一兜水果去医院看望母亲。春桃用尽全部力气, 把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他到火车站上给我送行,隔着车窗口对我表白着说:“爸, 希望您理解儿子的革命行动!”我没有春桃的火气,只冷冷地还了他一句:“我只知道 人奶也能喂出狼来!” 他追着列车奔跑:“爸……爸……” “别喊我了,我再没有你这儿子。这样,你没了走资派的牵连,可以官运亨通——” “爷爷,移栽在花盆里的迎春花,真好看!” 我的思绪被打乱了,顿时从一片混浊中,回归到早春的自然怀抱。 “爷爷,我记住清明节去看望您,我知道那儿,那儿叫老山公墓。” 迎春,爷爷就在你眼睛里哩! “爷爷,我的好爷爷!”迎春的梦呓和白天说话一样清晰,“没您把眼角膜移植给 我,我一生也看不见迎春花。我该怎么感谢爷爷呢?” 我还要感谢你哩,迎春!你给了我第二次体验人生的机会。昨天,在那条小溪边, 我又看见了如烟的柳林和飞雪般的小蝴蝶。我看见草芽在长、鱼儿在游、大雁在飞、羊 群在走、鸟儿在叫……我被你的童贞所洗礼,我重新有了七岁,我要和你一块活下去, 活好长好长时间哩! “爷爷,天下那么多失明的瞎子,听奶奶说,其中还有您的战友,您为什么偏偏把 角膜给我呢?” 因为你是报春花儿,爷爷从小就喜欢黄土高坡上的野迎春。它是春天的使者,严冬 的送葬人。 “我妈妈要是活到现在,该多高兴!” 她一提妈妈,我语塞了。 迎春的梦断了。 夜,重新恢复了原来的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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