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爱小鸟
作者:邓一光

  我们爱小鸟。

  池丹是一只小鸟。

  池丹是一只小鸟。但是他丹并不是真正的那种小鸟,池丹是一个人,是一个被我们称之为女孩的那种人,准确他说,池丹是我们的同事,是我们每天八个小时在一起共同学习和工作的同事,不同的是,她是我们的女同事,在我们这个全部由男性构成的办公室里,她是唯一的女同事。

   池丹是我们唯一的女同事,这就是我们把他丹当作小鸟的原因,虽然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但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了。

  有一天,我在办公室里整理一份文件,我抬头看见窗外有一只小鸟飞过,我其实并没有看清楚那是一只什么鸟,我脱口而出他说,池丹就像一只鸟。办公室里先前是静静地,大家都在各自忙着手头的工作,大家听见我说的那句话后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后来大家都笑了,大家的笑十分会心,大家放下手头的工作,说,头儿的比喻真好。从此之后,我们办公室人人就不再管池丹叫池丹,而叫她小鸟池丹了。

  池丹是小鸟,但池丹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那种小鸟,我们通常意义上把一个人比喻作小鸟,是说那个人自然、美丽、轻盈、快乐、活泼,我们这样比喻那个人,我们是拿小鸟的禀性来对照那个人,我们没有办法用别的方法来完成这样的比喻,只能借助这样的方法使自己摆脱困境。好在这样的方法,我是说比喻这种方法常常是出神人化的,它确实能使我们摆脱困境,让我们在言穷辞尽的时候得到升华,甚至于能够让我们进入到丰富的、无穷无尽的美妙的浮想联翩中去。

  我们说池丹是一只小鸟,我们确实是摆脱困境了,我们也升华了,并且进入到丰富的、无穷无尽的、美妙的浮想随意房屋中去了,但是我们这么浮想联翩着,我们并没有真的把池丹当成小鸟,当成那种有着一双轻盈的翅膀,总是在树林里动听地歌唱着、或者是在天空中自由自在飞翔着的小鸟,我们更没有说池丹她就像小鸟那样美丽、轻盈、快乐、活泼,实际上,池丹她并不美丽,她的长相很平常,就像大街上走着的大多数女孩一样,她也不轻盈,她只是安静,轻声轻气他说话,轻声轻气地走动,轻声轻气地笑,她若是有快乐和活泼,也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快乐和活泼,那种张扬得让满世界都知道的快乐和活泼,她是把自己的快乐和活泼隐藏起来的,就像我们总是把自己的内心隐藏起来似的,她这个样子,若是小鸟,就是朴素的白腰叉尾海燕、灰树鹊、楔尾伯劳、棕颈雪雀,而不是娇艳的朱巫、火尾绿鹃、栗腹歌鸲、红翅风头鹃和目中无人的戴胜、红腹锦鸡、双角犀鸟、灰腹角雉了。 我想,我已经把池丹是小鸟的基本情况说清楚了。

  池丹是八年前分到我们这个办公室里来的大学生。

  池丹来办公室报到那天,我们的办公室就像过节一样快乐。

  我们办公室自打成立以来就没有一个女同事,如果不算我的前四任手上借调的那个临时工的话。那个借调的临时工我没有见过,据说她人很好,很直率。非常热情,爱大声他说话,说起话来从不遮遮掩掩的,也不酸气十足地拿腔拿调,弄得文绉绉的,责任心很强,眼里不揉沙子,喜欢伸张正义,虽然常常把伸张和正义这两样全都弄错了,仍然热情不减。她在我的前两任手下工作了六个月,差一点就在实际工作中顶替了我前两任的主任位置,并且把办公室所有的人弄出集体心脏病来。

    我的前两任实在忍无可忍,他找到我们的局长,对局长说,要么我留下她走,要么她留下我走,你发个话吧。

  局长很奇怪我的前两任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对我的前两任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这样的想法会让人产生我们在歧视女性的副作用。

  我的前两任有点急眼了,说,那怎么办?难道男性就应该被歧视吗?

  局长说,我既不能歧视女性,也不能歧视男性,我歧视谁都不对,都没有道理。

  局长这么说,并没有真的不管,事情闹到最后,终于以给那位人很好的临时工换一个办公室为结束,当然,前提是,她再不属于借调了,而是另一个办公室的一名正式干部。
那位昙花一现的女同事离开我们办公室之前还最后和我们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分别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内容包括教诲和鼓励以及希望。她离开我们办公室之后,我们办公室的人全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并且心有余悸地埋怨我的前两任说,主任,你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显得太自私,你当时给局长说的时候怎么能那么说呢?你应该说,要么我走她留下,要么她走我留下,要么我们俩一起走,你只说了前两种选择,你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把握,你很可能让我们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这哪像一个主任的做法呢?

  我的前两任气坏了,他差一点又气成了心脏病。我的前两任说,你你你你你们才叫自私呢! 据说那个曾经在我们办公室工作过的女同事差不多快60岁了,她总是指使我的前任打开水拖地板,并且在办公室里像河马似的轰轰烈烈地大笑。另外,据说她有一位整天愁眉苦脸基本上不怎么开口说话的丈夫和一位身高183公分性格像个中学女生的儿子。

  我们的办公室长期没有女同事,就好像我们的办公室是一座没有树木的高山,没有鱼儿的大海,没有鸟儿的天空,没有石油的沙漠。我们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沙漠。我们倒是有石油,这些石油是我们的才情和怜爱之心.它们被深深地埋藏在沙漠之下,从来就没有人来开采过,实在是被糟蹋了。我们倒并不一定非要被开采,我们也不是害怕被埋没,可是这个世界不应该只有光秃秃的高山,空荡荡的大海,一览无余的天空,我们的办公室也不应该是一片看不见石油的沙漠,如果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本来就应该这样,本来就必须这样,那这个世界也就没有什么好得意的了。

  为了我们的办公室不再是沙漠,我们办公室全体成员一致认为我们必须引进一位女同事,为此我们不惜再冒一次险。

  我对这件事还是有一点顾虑,我问大家,如果历史的悲剧重演怎么办? 大家悲壮他说,宁愿在奋斗中求生,不愿在沉默中死亡。

  我说,你们可得想好了。

  大家说,想好了。 我去找局长。

我对局长说,我们不想继续做沙漠了。 局长说,我们怎么是沙漠呢?你们是现代化社会里一个具有现代化设施和工作能力的办公室,你们要是沙漠就是现代化的沙漠,我们倒是很需要这样的沙莫。 我一针见血他说,你要我们做这样的沙漠,你就不要拿一些针叶植物、绿洲、驼铃和海市蜃楼在我们的面前招摇,你把那些东西全都收起来,让我们做一个没有指望的坚定的沙漠。 池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分到我们办公室来的。

  池丹来的那天,我们办公室基本停止了正常的工作,大家都很高兴地做着欢迎池丹的事。在此之前,我们已经知道了池丹是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她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是学校里的优等生,连续四年被学校怦为奖学金的获得者,这样的同事分到我们的办公室来,已经是我们办公室的福份了,更何况她是一位女同事,是我们办公室里唯一的女同事,年轻的女同事,正式的女同事,如果她是针叶植物,就是生长迅速的桧柏,如果她是绿洲,就是水草丰足的绿洲,如果她是驼铃,就是叮呤悦耳的驼铃,唯独不会是海市蜃楼。办公室所有的人都为这件事激动了好几天,大家整天都在议论池丹给我们办公室带来的划时代意义,议论到最后,总结出一句话来,大家说,池丹来之不易,我们一定要爱护她。

  池丹是我从局里人事处领来的。我领着池丹走进我们的办公室。我们进办公室的时候,我走在前面,池丹跟在后面,我走进去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全都站在那里,他们像迎接王室一样隆重而欣喜,这使我十分高兴。说实话,我调到这个办公室好几年了,我当主任也有三个年头了,可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公平他说,办公室的同事们平时都很尊重我,他们都亲密地管我叫头儿。他们说,头儿,咱们什么时候发奖金?头儿,咱们什么时候去春游?很拿我当一回事,但是他们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过工室,现在他们全都站在那里迎接我,这不能不让我高兴。我对我的同事们说,大家不用这样客气,奖金咱们才发过,要发咱们再商量,春天还没有到,要想游咱们就另想一个题目,就算要讨论,咱们坐下来讨论,没有必要站着。我这么说过之后,所有人都拼命地鼓起掌来,并且一个劲他说,欢迎欢迎。这一下我才明白过来,他们隆重而欣喜地站在那里,他们热烈地鼓掌,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他们是在欢迎池丹。

  我给大家介绍池丹,我说,这是我们办公室的新成员,我们今后一起学习和工作的同事,池丹。我又给池丹介绍办公室的每一位同事,这是老马,这是大牛,这是小杨,他们都是老同志,他们都是业务上的骨干,他们会在今后的学习和工作中热情洋溢地帮助你。
我给大家介绍池丹的时候,老马笑咪咪地,大牛一脸庄重,小杨朝池丹使着眼色,全是自己人的样子,看得出来,他们和我一样,一开始就接纳了池丹并且喜欢上她了。

  我给池丹介绍办公室的同事时,池丹的脸红了,她站在那里,两只手合握着,有点不好意思,我介绍一个,她就对那个人鞠一躬,莺声燕语他说一声,你好。她那个样子让我们直乐。我们觉得池丹她太纯洁了,太柔弱了,太那个什么了,她就是我们想要的同事。我们同时还在心里暗自想,我们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她。

  八年之后想起池丹来我们办公室的那一幕,我们仍然觉得我们当时的看法是正确的,池丹她就是我们想要的那样,她和我们的想象完全相同,她走进我们的办公室,成了我们中间的一员,从来就没有改变,从来就没有背叛过我们的想象,从来就是一开始的那个池丹,这真是一个奇迹,我们一直为这样的奇迹感到庆幸,我们也为这样的奇迹感到自豪,为我们确实保护了池丹而感到自豪,我们因此常常想起我们办公室历史上那个昙花一现的女同事来,只要一想起来,我们就会哈哈大笑,然后像公牛队的禅师杰克逊,飞人乔丹。野牛皮蓬,坏孩子霍勒斯那样豪气冲天地互相拍了一下巴掌,然后一齐说,嘿。

  我们的办公室,真的没话可说。

  
  我们这个办公室是局里最有活力的办公室。我们这个局是一个机构庞大的局,各式各样的办公室有二十几个,因为历史悠久,办公室的组织和人员构成显得十分沉重,老气横秋,而我们的的办公室不同,我们办公室的人员很精干,在池丹来之前,连我这个主任一块一共四个人,清一色的男性,且个个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

  我是办公室里唯一的老青年, 80年代中期的大学毕业生。有一个事业上春风得意的妻子和一个戴三杠牌子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我虽然是老青年,可尚未谢顶,也没有长啤酒肚子,能一口气打六局地滚球,一餐吃两大笼汤包,加班熬夜不当一回事,第二天政治学习的时候仍然不打瞌睡;在我之下,老马刚满30岁,结婚两年,小两口良辰苦短地渡过“双蜜年”,打算将这爱河里的混合双泳再游上几年,目前还没有考虑生孩子;大牛28岁,正在热恋之中,对方是一位花样游泳教练,她是大牛的第九个热恋对象,大牛的前八位热恋对象分别是警官、育婴员、秘书、女导游、训兽师、歌手、保险推销员,她们教会了大牛很多生活的道理和本领,这一回换了花样游泳教练,大牛像前八回一样,热情不减,爱得要死要活;小杨是办公室里最年轻的,24岁,他是两年前分来的大学生,目前还没有对象,他生性好玩,迷球,迷吧、迷迪、迷机器,迷英特网,总之把生活搞得很热闹,看那样子,大概一时半会儿不打算找对象。

  我们年轻,精力充沛,喜欢身体力行,心里不装事,有话就说,有钱就花,有气就撒,我们还才华横溢,富有创造性,喜欢争强好胜,遇上局里有什么比赛,要么我们不参加。我们要是参加,除了门球(我们管那叫老年弹子球)之外,任何一个项目都可以稳拿第一名,在我们这个像一个巨大的养老院的局里,我们的办公室真是朝气蓬勃,充满激情。我们这样的办公室,要说有什么缺陷,那就是颜色太单一,我们若是走出去。走在一起,倒是很像公牛队,我们那个样子威风倒是威风了,却孤芳自赏,特别是有的办公室,他们一个个不是歪瓜裂枣就是人老珠黄,只是因为有两个女同事,就得意得不得了,就可以拿君主的目光来看我们。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是绝对的,我们局里不歪瓜裂枣人老珠黄的人也有几个,女孩子也不少,有很多女孩子都希望调到我们的办公室里来,总务处财会室的张琴好几次给我暗示过,她对调整到我们办公室很有兴趣,工会的秋玲也表示过非常想做我们的同事,局办的秘书赵红梅干脆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到你们办公室来怎么样?你要不同意就说明你太没有眼光了,你要不是瞎子就是白痴。对这些女孩子我从来都没有动心,我不是没有动心女同事,我是不想要一个由别人培养出来的女同事,我在心里悲愤地想,难道说我们就不能拥有一个由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女同事吗?

  有一次局里春游,在一处长满了青草的山坡上,总务处的李主任和我站在一起,他十分满意地看着他那几个在山坡上羊儿似的跑来跑去的女同事对我说,要不我借两个人给你改善改善环境?他那句话把我气得够俄。我对他说,我们宁缺毋滥。我说过这句话后就扭头走开了。

  我就是在那次惨遭羞辱之后下定决心改变我们办公室的沙漠状态的。

  现在池丹来了,池丹成了我们办公室新的一员,而且是我们自己培养的一员,我们清一色的男性世界从此为之改变,如果我们的办公室曾经是沙漠,我们这片沙漠如今已经长出了植物,生出了绿洲,响起了驼铃,我们为这样的改变欢欣鼓舞,我们不光鼓舞,我们还理直气壮,我们只差一点就准备上街游行去了。

  池丹她走进我们的办公室,她红着脸,站在那里,两只手缠绕在一起,有点不好意思,她不漂亮,却很安静,她对每一个人轻轻地掬躬,莺声燕语他说你好,她一下子就成了我们办公室里 的一员,好像人百年前她就注定了要和我们做同事似的,而只是因为她是我们当中唯一的女孩子,只是因为她是我们当中最小的,还在慢慢地成长,我们就必须先到这个办公室来等着她似的。

  我对大家说,她叫池丹,池塘的池,丹顶鹤的丹。

  老马大牛小杨异口同声地说,多好的名字呀。

  我说,池丹就像那只小鸟。

  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说,头儿的比喻真好。

  池丹成了我们办公室的新成员。

  池丹她先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呀呀学语,蹒跚学步,稍大一点儿,上幼儿园,再上小学、中学、大学,她从大学毕业,分到我们局里,再分到我们办公室里,然后她成了一只小鸟,一只被我们大家呵护的小鸟,这就是到目前为止她的经历。这是一份简单透明以至于纯洁无比的经历。

  我们办公室的所有人对池丹都十分关心,十分照顾。我们是爱着池丹的。我们的爱是兄长般的爱,我们就像池丹的哥哥,在各个方面都做着她的楷模和保护神,我们所有的人都决心保护池丹的纯洁和来之不易,让她在我们这个集体中无忧无虑地成长。

  我是办公室的头儿,又是最年长的一个,我在这些方面必须起表率作用,我在工作安排上尽可能地照顾她,让她有更多的学习和熟悉业务的时间;我在办公会议上作出一个决议,在最开始的时候,在池丹还没有分到宿舍的时候,她不参加我们经常性的加班;我很严肃地对池丹说,你得尽快地熟悉业务,你们要争取做一个事业有成的好青年;我对大家说,你们都是老同志,你们要帮助她。 其实我这么说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么说,我根本就没有必要说任何事,自从池丹到我们办公室来之后,办公室的每一个人都在帮助她,而且是我一开始说的那样,热情洋溢地帮助她,所有的人都很真诚,都把池丹当成自己的一个小妹妹,一个刚刚走上社会的小妹妹,尽自己的能力来帮助和关照她。

   老马是个很细心的男人,他一点也不像只有30岁,而像一个有着120年生活经验的智者。他的经验充满了人情味,被他笑咪咪地讲出来。让我们和池丹觉得生活真是阳光普照。不仅如此,老马还是甜蜜生活的杰出样品,他把他的甜蜜生活也带给了池丹,每天上班的时候,老马都会从他的提包里拿出一些小零食来,有时候是话梅,有时候是小胡桃,有时候是榛子,那些零嘴无一例外全是带给池丹的。

  老马笑咪咪地说,这是我太太带给你的。老马那么说起来简直醉人得要命。池丹并不独亨那些零食,她会把那些零食分给我们大家,她把话梅用牙签挑着递给我们,把小胡桃用砚盘敲醉了分给我们,把棒子用信封装好了放在我们的办公桌上,池丹是个大方的女孩子,体贴的女孩子,她让我们每个人都明白她是在乎我们的。

  大牛对池丹的关心更多地表现在意识形态的影响上,大牛不光是一个在感情上十分投入的行动者,他还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哲学家,他对埃·弗洛姆,苏珊·郎格、A·H·马斯洛和罗兰·巴特有着相当的研究,他经常在办公室里给池丹讲规范人本主义,讲符号的创造、时间意象、虚幻的空间,同化原则,讲之理论。自我实现者的爱情。约拿情结和高峰体验,讲《S/Z》和《恋人絮语》。

  大牛平时总是很严肃,他在爱情的时空之外一般缄口不言,以示对平庸的藐视,但是他给池丹讲这些东西的时候双目炯炯,神采飞扬,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端在小腹前,大谈着“精神过程本身都是无意识的,而那些有意识的精神过程只不过是一些孤立的动作和整个精神生活的局部”,他那个样子,不光让池丹惊叹,同时也让我们惊叹,我们觉得大牛他真是了不起,我们同时觉得有点对不起大牛,我们心里想,如果池丹不来,我们差一点就把这种了不起的才华给埋没了。

  小杨则是另外一种样子。小杨根本就不需要零嘴和哲学,小杨也不需要一脸的笑咪咪或者严肃,小杨他本来就是和池丹一样的,他们年龄相仿,都是刚出大学不久,有共同的经历和语言,对体育、音乐、旅游、英特网和美好的生活有着同样的兴趣,他们若是鱼儿就是同一片水域里的鱼儿,他们若是乌儿就是同一片树林里的鸟儿,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小杨是男鱼或者男鸟,而池丹是女鱼或者女鸟,他们如今在我们办公室这片水域和树林子里相聚了,他们还需要什么样的媒介呢?他们什么样的媒介也不需要。

  小杨和池丹两人一见面就自来熟,他们不光熟,而且亲近,两个人连打招呼的方式都与众不同,池丹最开始有点拘谨,她最开始叫我叫主任,叫老马和大牛叫马老师、牛老师。而叫小杨则叫嗨,她走进办公室,把长长的黑发往颈后一持,天真烂漫地笑着,冲小杨说,晦,小杨也冲她纯洁无比地笑着,说,嗨,他们这个样子,在我们这个办公室里,就像两个还没有来得及毕业的大学生,是各自端着一份红烧肉在学校的食堂里相见了,只不过我们这里并不真的是大学食堂,他们也再用不着念书和考试罢了。

  我们非常爱护池丹,我们不仅仅把池丹当作我们的同事,还把她当作我们的妹妹,这样一来,我们的办公室就变成了一个大家庭了。这种现象使我们非常高兴,说实话,我们喜欢这种状况,我们喜欢大家庭,我们不想把自己弄得一点人情味也没有,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越来越现代化的社会里,但这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没有人情味,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池丹分到我们办公室的第三天,单位里分大米,大牛和小杨正好出去了,我就领着老马去总务处扛大米。池丹见了,也跑过来帮忙。我对池丹说,你别动,你站一边去。张琴说,她是正式人员,大米也有她一份。我说,我知道大米也有她一份,有她一份她也得站一边去,如果分鲜花那就是她的活,她抱着鲜花合适。 我在办公室树立了爱护池丹的楷模,我希望大家都向我学习,我们是一个由男性组成的集体,我们全都很优秀,但我们的优秀是一片沙漠,也就是说,我们是一片优秀的沙漠,一片沙漠再优秀也是没有丝毫意义的,这一点我想大家都明白,现在我们的沙漠上种植了一丛针叶植物,开辟了一片绿洲,摇响了一串驼铃,沙漠由此有了生机,我们有责任来保护这一生机,有责任不让生机成为海市蜃楼,这就是我的想法。

  

  我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同时它也是办公室所有人的想法。

  池丹来我们办公室后,我先安排她做一般性的文件处理工作,以便她更快地熟悉情况,争取早日上路。在我们这样一个庞杂的办事机构里。我们就像一些生活在雨道复杂的地层下的蚯蚓,我们的工作就是蚯蚓的工作,对于蚯蚓来说,这样熟悉情况的过程十分重要。

  我要小杨带着她,小杨人很灵活,处理起这一类事情来既有原则性又很麻利,带池丹完全没有问题。

   有一次,我要池丹将一份已经完成的文件送报,小杨正好不在,池丹很高兴地接过文件去办,结果她没有按照文件的送报程序去做,而是把文件送报到不该送报的部门去了,具体地说,那份文件本来是送给局委一班人的,结果让池丹给送到了老干办,误了事。

  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把我给训了一通。局长说,你是怎么回事?你这个主任是怎么当的?这么简单的工作也让你给耽误了,要都像你这样,我们这个局就全乱套了。

  我挨了批,心里很窝火,回去我就批评了池丹。我对池丹说,你办事怎么这么马虎呢?一份简单的文件送报工作,你要是不清楚,可以问问小杨,小杨不在,你就问大牛和老马,你还可以亲自问问我,你谁也不问,擅自处理,结果怎么样,出问题了吧?

我这么批评池丹,池丹她站在那里,她的样子非常不好受,我一看她那个样子就心软了,就想算了,事情出都出了,有什么问题顶着吧。

  谁知我想算,小杨大牛老马他们却不想算。

  首先是小杨,小杨从他的办公桌后站起来,说,主任,这事不能怪池丹,要怪就怪我,是我让池丹这么送文件的。

  我知道小杨这话不对,小杨也许会让池丹往老干办送钓鱼票或者是鸡蛋,再不就是澡堂子票,绝对不会让池丹送文件,那不明摆着刺激老同志们吗?小杨虽说还很年轻,这种错误却不可能犯。

  我摆摆手说,小杨你不用替池丹辩解,这种事我明查秋毫。

  大牛放下手头的事,一脸严肃他说,主任,一份文件,送错了就送错了,也不可能导致金融市场危机,也不会影响环球生态平衡,用不着那么小题大作吧?

  我说,这怎么是小题大作呢?你把应该送到局委成员手中的文件送给了退休的老干部,你让退休的老干部觉得是讽刺,让局委成员觉得是暗示,这种错误还不严重呀?大牛你是老同志,这话别人说可以,你说就是没觉悟了。

  老马本来在那里很认真地整理一份材料,这时抬起头来,笑咪咪他说,主任,你也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了,我们局里每天要生产几十份文件,哪天没有驴食迸猫碗的事,也没见驴和猫怎么样,再说,这样的错误你也犯过,你刚来那会儿.有一次上面要你起草一份三八节放假的通知,本来是说女同志放假,你给写成了同志们放假,结果到了三八节那一天,领导跑来一看,大楼里空空如也,同志们都在满怀喜悦地在家里庆祝节日呢,要说是错误,你这错误也算是有水平了,你忘了?

  我一下子就臊红了脸。 我在心里想,老马整天阳光灿烂,他其实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杀手。 我说,你们这么说,你们要自食其果。

  小杨说,自食就自食。

  大牛说,其果就其果。

  老马说,天塌不下来。 我说,我们这个月的奖金可就全泡汤了。

  小杨说,泡汤就泡汤。

  大牛说,不就是奖金吗?

  老马说,钱挣不完。

  我有点生气,我说,你们的意思,反倒是我错了?

  这一回他们没有分别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一回他们三个人异口同声他说,是的,你错了。

  这件事给了我很深的启发,这也是我在我们这个办公室里受到的第一次启发,在此之前,他们三个人一直很尊敬我,从来没有在公开的场合反对过我,他们一直管我叫头儿,现在他们不光联合起来反对我,还管我叫主任,可见事态的严重性。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让我沮丧,相反让我很高兴,我觉得我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很对,我觉得我的下属们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也很对,我们是蚯蚓,但并不是说我们就是一点感情都不讲的蚯蚓.我们应该成为一群团结友爱、快乐活泼的蚯蚓,事情就应该这样。

  池丹对此非常感激,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们办公室,她的样子甚至是意外的,惊喜的。有一段时间她有些不知所措,以为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以为她走错了地方,走到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里面来了,而池丹是独生子女的一代,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大家庭,她只是在一些怀旧的电影和书中见过这样的大家庭,她还不大适应,她有点昏了头。

  但是很快地,池丹她就明白过来了,她明白没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也没有走错什么地方,她从学校毕业出来,本来就应该分到我们的办公室里来,我们就算是一个大家庭。那也和她的毕业分配没有关系,她只是非常有幸地成了我们这个办公室里的一员,如果我们是一个大家庭,那她就是这个大家庭里的一个新成员,如果我们是兄长,那她就是妹妹。

  这种情况肯定让池丹欣喜无比,她确实是欣喜无比的,这一点我们全都看出来了,她在适应了我们这个办公室的氛围之后开始变得活跃了,她对我们说,我真是好运气,我们班上所有的同学都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我们班长的那个单位有二十几个同事,他分去的时候连办公桌都没有,每天只能乘着其他同事不在的时候在人家的桌子上办公,人家一来就赶紧让坐,有一个叫郭有力的同学,他得负责给办公室的老同事们倒水、抹桌子、拿信件报纸,他的领导说他得这么于上两年才能走上正轨,有一次他出了一点差错,他给一个老同事泡上了一杯茶,那个老同事正在吃中药,不喝茶,只喝白开水,那个老同事很生气地说他,你们这些大学生会不会办事?你们难道连白开水和茶都分不清吗?还有一个叫肖英的女同学,她们办公室只有三个同事,可她去了一个星期也没搞清楚那两个同事叫什么名字,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她们科长,科长说,你问名字干什么?你又不是户藉民警,你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别的闲事不要管,你们这些大学生,一点起码的社会经验都没有。

  池丹讲这些,她是感激的,她为自己不是她的那些同学而庆幸,这点我们完全看出来了。我们觉得池丹有理由庆幸,她的确不是她的那些同学,她有自己的办公桌,她用不着在别人的办公桌上做吉普赛女郎,她不用给我们倒水、抹桌子、拿文件报纸,并且在走上正轨之前得这么干上两年,她一下子就和我们融为一体,我们也没有管她叫作户藉民警,我们倒是非常喜欢她那种“一点起码的社会经验都没有”的样子,她在我们的办公室里,简直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她这种情况,要不说是幸福无比,实在也就没有别的词汇好形容了。

   池丹站在那里,她站在我们中间,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明亮得像星星,长发清爽飘逸,在我们的呼吸下轻轻地拂动着,好像她是一只蝴蝶,被我们这些喜欢蝴蝶的人簇拥着,粉翅儿微微颤动,一时要飞去似的,她很急促他讲着她的那些同学的故事,我们很认真地听着,她讲得气喘吁吁,我们听得很着迷,而且非常开心,那个样子,就好像我们真的是一个大家庭,我们是哥哥,池丹她是妹妹,我们这些哥哥在听池丹这个妹妹讲一些有意思的故事似的。

  池丹她由衷地对我们说,你们真好。

  池丹快乐他说,你们太好了。

  池丹这么说的时候,我们的脸上没有大多的表情,我们只是在心里微笑着,我们微笑,同时想起了小鸟这个词。

  说实话,我们觉得池丹她说得对。

  池丹分到了我们办公室,她给我们办公室带来了一片生机,池丹使我们办公室变得刚柔相济了,她使我们办公室从此成了一个真正紧密团结的集体。在此之前,我们的办公室当然也是一个集体,但那是一个松散着的集体,是一个各自心有旁骛的集体,这样的集体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对抗和冲突,现在池丹来了,她像一缕春风,轻轻地吹进了我们的办公室,她坐在那里,或者无声地走动,让我们每一个为自己过去的刚愎自用和目空一切感到惭愧,让我们明白安静是多么地好,气守丹田是多么地好,微笑是多么地好,热爱针叶植物、绿洲、驼铃和小鸟是多么地好。

  池丹给我们办公室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态,她和我们每个人都相处得非常好,非常和谐,她尊敬我们每一个人。

  她像大家一样笑嘻嘻地管我叫头儿,她像我一样管老马叫老马,管大牛叫大牛,管小杨叫小杨。她非常虚心地向我请教业务,很乖巧地一枚一枚吃老马带给她的话梅,很崇拜地听大牛高淡阔论现代人的变异性格,与小杨嘀嘀咕咕地说小话。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她非常信赖我们,这种信赖甚至有一种依赖的成分,我们连每天上下班都是一块的,有好几次办公室要加班,我要池丹先走,她不肯,非要和我们一块离开,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十分感动,我们觉得池丹她是很懂事的。我们觉得他丹她不光懂事,还知道和我们一块离开的好处,你想一想那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吧,四个年轻力壮身材高大风度翩翩的男人,他们就像四匹毛光水滑的良种马,他们并排走在路上,他们走起来一阵风刮过,在他们中间,有一位风摆杨柳文文静静的女孩,这情景怎么会不让人羡慕?

  最先对我们办公室这种情况表示出不满的是局办的赵红梅,总务处的张琴和工会的秋玲。

  赵红梅有好几次碰到我都要我给一个说法,给一个为什么不要她而要池丹的说法。

  赵红梅在办公大楼的大厅里拦住我,喂,你小子说说,我哪一点不比那个小毛丫头强?我是没她漂亮?没她年轻?还是没她有能力?

  我说,赵红梅你别挡道,我重任在肩,我得上班。

  赵红梅竖着两道娥眉说,你那班算什么班?我管着七个局长,你那要叫重任在肩我叫什么?不行,你今天一定得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不让你走。

  我说,赵红梅你千万不要这么糟蹋自己,你是局花,你要不是局花也调不到局办侍候局长大人们了,我要没记错的话你今年芳龄五五,要说这个年龄也不能算太老,你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你要没有工作能力几个局座怎么会听你摆布?

  赵红梅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说,我们喜欢小鸟。

  赵红梅说,那你为什么会不要我?

  我说,我们喜欢小鸟。

  赵红梅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赵红梅说,你别给我打哑迷,你直截了当说,用白话文说。

  我说,赵红梅,你很漂亮,也很年轻,工作能力没得说,但你不是小鸟,你要是小鸟也是那种让人望而却步的小鸟,比方说,是冠斑犀鸟、红翅凤头鹃、凤头麦鸡,或者干脆是黑翅鸯,你这样的小鸟我们才不要呢。

  赵红梅笑着说,我掐你。

  赵红梅这么说,真的扑过来掐我,她掐起来很疼,完全不是小鸟的那种掐法,一下子就使她暴露无遗了。

  我站在那里不动,等她掐过之后我说,你掐完没有?

  赵红梅说,我掐完了。

  我说,你掐完了我就给你总结一下,你这个样子就和一只金喉拟啄木鸟一模一样,所以我们还是不能要你。

  赵红梅一白眼说,美得你!

  张琴不像赵红梅那样掐人,张琴很长一段时间不理我,她也不理老马大牛和小杨,她就像没有看见我们这几个人似的。我很奇怪张琴她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看不见我们,我们的身高都在175公分以上,我们生龙活虎,最关键的是,张琴平时见了我们,从来都是笑吟吟地,就像真正的亲人那样,她怎么一下子就不认识我们了呢?

  有一次我出差回来去总务室报销票据,我先在总务处李主任那里签了字,然后到财会室张琴那里兑现,张琴在那里对着镜子色眼睫,就像没看见我似的。

  我说,张琴,拿钱。

  张琴依然对镜贴黄花,爱理不理他说,拿什么钱?

  我说,报销的钱。

  张琴说,什么报销的钱?

  我说,还能有什么报销的钱,出差呗。

  张琴说,没钱。

  我说,怎么会没钱?咱们局又不是企业,又没有亏损一说,哪能没钱报销呢?

  张琴说,有钱没钱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我说,当然是你说了算,但是我们办公室有好几次都没有报销了。

  张琴放下小圆镜,说,你们是什么办公室?

  我笑了,我说,张琴,别开玩笑。

  张琴说,谁跟你开玩笑?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财会重地,没见整个办公大楼里,就我们这儿是两道防盗锁吗?

  我说,没错,我看见了,但我没打算动你们。

  张琴说,我想起你们是哪个办公室了,我还正准备问你们呢,整个局里,就你们办公室最出格,事又多,你们就没有觉得? 我说,我们没觉得,我们一直奉公守法,我们觉得这样很好。

  张琴哼了一声,说,票据先放在这里,什么时候有钱了你来问问。

  秋玲和赵红梅张琴不一样,秋玲既不掐我也不在报销上拿捏我,她只是用一种怨怨的目光看我们办公室,有一次,秋玲在车棚里推车时看见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她飞快地对我说了一句话,然后推着车走掉了。

  秋玲说,你们能不能不那么那个?

  秋玲的那句话让我颇费猜测,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弄明白秋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池丹不仅使我们的办公室成了一个紧密团结的办公室,一个生机勃勃的办公室,一个充满了创造性的办公室,而且还使我们办公室成了一个整洁的办公室和一个办事效率极高的办公室。

  池丹是一个非常爱清洁的女孩,而在她来之前的我们不是。我们也许爱清洁,但我们爱清洁的方式不同,我是一个被太太宠环了的男人,属于油瓶子倒了都懒得扶的那一类,老马倒是没有人宠,但他把所有的爱心都留在了他那个爱巢里,一点公益精神也不肯带出来,大牛只对形而上感兴趣,连平时单位分苹果的时候他都板着一张严峻的脸袖手旁观地说一些诸如希尔德布兰德的虚幻空间理论来以示对我们这些庸俗者的不屑,小杨则是一个大大的即时享乐主义者,他从来就不会因为身处环境的严重污染而发愁,他可以把满地的纸屑当作一种行为艺术,并且像对付铲球的队员那样一边唱着噢嘞--噢嘞噢嘞噢嘞一边从那上面身轻如燕地跳过去。

  我们办公室在池丹来之前一直为没有人主动打扫清洁而头疼。叫谁打扫谁不愿意,以至每次碰到单位大扫除的时候,我都得使用拈阄的办法来解决这道难题。然后垂头丧气地从工会干事秋玲手上接回一个不清洁的牌子。

  池丹来了之后,也没人吩咐她,自己就把打扫清洁的工作承担下来了。她每天一到办公室就缩起袖子,露出两只藕节似的小胳膊,擦窗扫地拖地板,然后把我们每个人的桌子上整理得就像总理的办公桌一样整洁气派。

  她做这一切事情都是很快乐的样子,她拎着水桶,轻快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边在嘴里哼着歌,她的歌是在她的小胸脯后面藏着的,我们听不清,我们只能猜想那是一支什么样的歌,通常的情况下我们的猜想都不会得到检验,因为如果我们要去问池丹。池丹就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把歌儿收藏起来,让我们连猜想的机会都没有了。

  池丹把她的歌儿收藏起来,但是池丹不会粑她爱清洁的好习惯和勤劳能干的优良品质收藏起来,她仍然每天一到办公室里就绾起袖子来打扫清洁,她这么一做,所有的人都不好意思了,我们都是大男人。谁忍心袖手旁观地看着一个姑娘在那里气喘吁吁地干活而心安理得的做着总理呢?何况我们并不真的是总理,于是大家每天一到办公室,全都争先恐后从池丹手里争着抓扫帚操拖把,惟恐落后,反倒把池丹晾在一边找不着事做了。

   工会的秋玲再到我们办公室来检查卫生时。

  就会十分惊讶地说,呀。 秋玲说过呀之后就在我们办公室的门上贴上了清洁的牌子。
秋玲还含含糊糊地对我说,你们变了。

  秋玲说你们变了是一句双关语,这一点我听出来,秋玲那句话的意思不光是指我们办公室。她还指我们的人,比如说我们的个人服饰,我们的举止言谈,我们的精神面貌,这一点不光是秋玲,我想整个局里的人都应该看出来了。 局里在秋天的时候组织了一次郊游,那是在池丹分到我们办公室的一个月后。我们那次玩得很开心,我们带了网球、扑克牌、围棋、相机以及大量的食品,我们还去爬山,现在我们有自己的羊儿了,我们的羊儿就是池丹,我们看着池丹在青青的草地上快乐地奔跑,她奔跑的样子比总务处那一群羊儿敏捷多了,生动多了。这让我们十分开心,而我们就像四只精神勃勃的苏格兰长毛牧羊犬,微笑着坐在一旁,对着蓝大白云愉快地吹口哨。

  看着总务处李主任在那里若有所思,心里想,沙漠变良田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呀。

  秋游事件就是在那一次发生的。 赵红梅约池丹和张琴秋玲去商亭边买冰激凌,在那里遇到了一群流氓。赵红梅遇到这样的情况从来不省事,她连局长都不怕哪里还会怕流氓,流氓当然就更不省事了,他们很高兴这样,他们把几个女孩子纠缠上了。

  出事的时候几个局长和总务处李主任都在现场,可是局长们上了年纪,再说他们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不可能和流氓动手,只能在那里一遍遍地说,要讲道理,要讲道理。老李倒是有点块头,又是转业军人出身,可是老孪当了几年总务处领导后,已经树立了全新的价值理论,同时他的总务处大多是女同志,有两个男同志,也属于老弱病残一类,幸亏老李有点军事经验,他在万般无奈之中想到了我们,马不停蹄地跑来搬救兵。

  我们一到那儿,一见池丹像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缩在赵红梅身后,我们就出了手。

  那是一场恶战。

  我是老奸巨滑,当了几年领导,平时总研究治人的办法,都研究出套路来了,知道往哪儿下手最狠最有力最事半功偌最有经济和社会双重效益。

  老马别看整天笑咪咪地,惜香怜玉是他的看家本领,知道世界上的爱是要用武力来维护的,别无捷径。

  大牛生就一副金刚脸,又是激情型的人种,先已经在形象上得了分,平时他总是来形而上的,这回动了形而下的真格,李逵抡板斧,不知轻重,反而把形而下里的秩序弄乱了,弄得真正的形而下毫无招架之力。

  小杨早就对现代社会世上本无事的平庸感到不满了,整天对无英雄时代现状嚷嚷着没劲,这回逮住一个宣泻的好机会,乐得一蹦三尺高,一边嘴里唱着噢嘞--噢嘞噢嘞噢嘞,一边冲在头里像踢球似地猛踢那些流氓。

  我们这样的四条汉子,我们这样的出手,就是一个中东战场,也让我们给打得惨不忍睹。

那天的战线是,我们四个人都挂了彩,我是吃了暗算,背上挨了一砖头,老马是腮帮子上中了一老拳,脸上青出一大块来,大牛是不会使用拳头,在捅人家眼窝子的时候把自己的指关节弄脱了臼,小杨是起跳太高,落地时崴了脚,另外,他的一只鞋也失踪了,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而那帮流氓可就惨了,在警察到来之前,他们至少有三个人倒在地上打滚耍赖,另外有两个见势不妙,要同伴们坚持住,自己回去搬救兵,然后溜之大吉。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黑大个,被我们揍得七窍只有两窍还干净着,警察扭住了他的手臂他还硬着脖子吐着牙血让我们走着瞧。

  我们在风景区派出所里被关了半个小时,有革命群众作证,有领导作保,没犯人命案,再加上那帮流氓是在风景区派出所里挂了号的,我们算是惩治地痞,是见义勇为伸张正义,警察很快就把我们给放了。

  那个负责作笔录的警察很好奇地问我,你们四个全是武警转业的吧?

  从派出所出来后,赵红梅张琴秋玲几个人立刻跑了过来,一个劲给我们揉背摸脸搓脚腕子,她们完全把我们当成了英雄,她们差不多就是泪水涟涟的了。赵红梅说,你们简直他妈的太棒了。张琴红着脸对我说,回去我就把报销的钱给你送到办公室来,以后要报销,你也不用亲自来了,只要打个电话就行。秋玲哽咽着对我说,你们……你们这个样子真好。

  回到局里之后,局长叫我到他的办公室,我去了,我知道局长他不可能说我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几个领导都在那儿,他们都是有思想觉悟的领导,观察能力很强,能分出好歹来,再说,如果我们下去,或者我们去晚了,他们能忍心看着自己的下属惨遭凌辱吗?他们要是稍有一点正义感,老当益壮,老骥伏沥,老将出马,老来红,那还不被那帮流氓打得立马中风吗?我相信局长他下会没有这种劫后余生的感受的。

  局长果然没有批评我,他只是让我坐下,坐在他办公室里那套非常舒服的沙发上,然后他前言不搭后语地给我说了一些诸如法与非法罪与非罪矛盾的关系转化以及度的性质把握之类的话。我坐在那里,坏笑着听着,我想我才没脾气跟你在云里雾里绕呢,我想你有本事就把我给撤了,你要不撤了我下一届没准就该我坐你这把交椅了,你还是除患乘早,要不你可就危险了,我这么一想心里就直发乐。局长没看出来,他并不知道我心里是在乐着,他也没打算撤我,他倒是递给我一支香烟,是极品山茶,我觉得局长那张脸就和那种烂漫的花儿一样,中看不中用,所以我就把那支烟给丢进纸篓里去了。

  局长在谈话结束的时候突然问我,你们干嘛出手那么狠?

  我没听清,我问,你说什么?

  局长把他那两个肉肉的拳头举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你们差点儿役把那几个流氓给揍死。

  我就明白局长的意思了,我说,因为小鸟。

  这回是局长没听懂,局长问,什么?为什么?

  我说,小鸟,为小鸟。

  局长问,什么小鸟?

  我把胳膊展开,在空中振动两下,说,小鸟,就是在天空中飞着的,有时候它们也在树梢上停下来,它们在那里梳理羽毛和歌唱。

  局长更加不明白了,局长问,这于小鸟什么事?你们打架的时候小鸟出现了吗?
我说,小鸟出现了,当然出现了。

  局长说,我怎么没看见?

  我笑着说,局长你到戴老花镜的年龄吧?

  局长用力拍我的肩膀,说,小X,你调皮。

  我从局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开始还乐着,后来我不乐了,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办公大楼里非常安静,而且十分整洁,有一些举止同样安静衣着同样整洁的职员太空人似的硬着脖子在光可鉴人的走道里走来走去,心如止水,脸如板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座建筑都是一栋出色的建筑,这些职员都是一些优秀职员,可是我的疑惑并没有因此而解决,相反地,它们越来越重了,它们重得让我就像陷进了一大堆棉花团里。

  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老马大牛小杨池丹正在那里说笑着,他们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们异口同声地间我:头儿,你看见UFO了?!

  我的神色是悲哀的,我的口气是同样悲哀的,我突然对他们说的UFO产生了极度的好感,我想我应该到那上面去看一看,也许那里的情况不一样。

  我这样问我的部下,人们怎么看不见小鸟呢?

  池丹来到了我们的办公室,她成了我们办公室里新的成员,我们一起学习,一起工作,一起加班熬夜,一起上下班,一起谈论大家感兴趣的事情(当然这得包括形而上和形而下两种,否则大牛这样的激情型思辩者和小杨这样的行动主义者就会把我们的办公室弄成一座神圣的教堂或者是一间充满噪音的工作场),一起打扫清洁卫生,一起吃老马的太太带给我们的各式各样美味零食,一起算计领导并且和别的办公室的人吵嘴;我们是非常好的同事,我们亲密无间。这是一件让大家都高兴的事情,这也是让大家从即往的消沉和无所事享的摆脱出来的事情,而池丹她在这件事情中起着一个粘合的作用。

池丹成了我们的同事,我们很快就知道了池丹的一切。当然我在这里说的一切,是特指她的身世和经历,并且是近似于履历表上的经历。我们知道了池丹她的身世和经历很简单,她出于一个一点也不复杂的家庭,她的父亲是一位职员,她的母亲也是一位职员,他们兢兢业业并且很有修养,池丹是他们的独生女,刚出生时很难看,像个小老头儿,小时候得过天花,得过几次诸如感冒发烧咽喉炎之类的病,学习成绩一直不错,老当干部,但也役当多大,迄今为止人生最大的灾难是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过马路差点被汽车撞上了,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不足之处。

  池丹这样单纯的经历实在是让我们感动,我们觉得池丹她的身世和经历简直太好了,我们觉得池丹有这样单纯的身世和经历真是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她要如果骄傲起来,就真的像一只小鸟了,如果那样,她的生命中就算有那么一点不足又有什么关系呢?

  池丹在后来的日子里越来越信任我们,并且越来越依赖我们,她不仅把我们当成她的同事。而且把我们当成她的大哥哥,她很愿意给我们讲她的亭,包括一些心事。那之后我们对她的了解开始突破履历表,向社会关系、感情和理想方面发展。

  我们开始知道她生活中别的一些事情,比如说,我们知道她一直很文静,在家里是爸爸妈妈的乖乖女,在学校里是同学们信任的学生会干部,在社会上是朋友们最愿意接触的好伙伴, 我们知道她很有才华,上中学时就发表过诗歌,大学时的论文得过奖,是学校各种活动的积极组织者和参与者,有一年的暑假,学校组织社会实践,她带了一支大学生文化扶贫队到一个老少边穷地区去呆了两个月,事迹还上过中央台。

  我们知道她能歌善舞,虽然她是把歌声藏在了小胸脯的后面,风儿似轻轻地走路,其实她的歌唱得好极了,舞也跳得好极了,她还弹得一手绝妙的钢琴,让我们为她感到惊讶。

  我们知道有一次她被一个大学男同学欺负了,那个男同学在上戏剧赏析课时偷偷地画她的画,并且配上诗拿给别的同学看,她气急了,她打算去骂他。她打算狠狠地把那个恶作剧的男同学骂一顿,所有的女同学都支持她那么干,她真的去了,她冲到那个男同学面前,挣红了脸,半天骂出一句:你简直太坏了!

  我们还知道她虽然不漂亮,但是却很可爱。

  从中学时她就是男同学们追逐的目标,接到过很多情书,也听到过很多面对面的表白,她把那些情书全都悄悄地烧掉了,把那些表白客客气气地退了回去。只有一次她没有客气,她没法客气。那是她大学毕业的时候,班上三个男同学一起向她求爱,他们要她在他们当中选一个,那一次把她给笑坏了,她对他们说,你们又不是萝卜,让我怎么选呢?
我们哈哈大笑,我、老马、大牛、小杨,笑得喘不过气来,我们觉得这太有趣了,特别是萝卜那一段,简直就像是书里写的,充满了谐趣。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我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池丹看着我们,她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笑,她先怀疑是她说她没法客气这句话太幼稚,后来她不知所措地一个一个看我们,再后来她就跑开了,去拿镜子照自己的脸,看脸上有没有什么脏东西,这让我们更加开心,我们觉得池丹她实在是大可爱了,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可爱,我们彼此看一眼,异口同志地说,萝——卜,然后笑得东倒西歪,瘫在座位上。

  我们对这样的池丹充满了喜悦,我们觉得池丹她很符合我们想要知道的知道,她就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个池丹,或者说,她就是我们想象中的那只小鸟。我们还知道,如果池丹是一只小鸟,她就是一只可爱的小鸟,比如说,是那种有着白色腹羽的白腰叉尾海燕,有着黑色长尾的灰树鹊,能在沙漠地区的疏林中生活的楔尾伯劳,全身纯白只有额头上有一点红的极北朱顶雀,她这样的小鸟,有时候是会被人忽略,有时候是会被人看轻,但是我们不会忽略她,我们也不会看轻她,我们倒是要仔细地注视着她,把她看得很重,要让她在我们这一片林子里,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并且快乐无比地歌唱。

  池丹开始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中来了。

  我说的生活,说的是我们的家庭。我在前面已经介绍过了,我们办公室里,我和老马是成了家的人,各自都有家庭,大牛虽然还没有结婚,但是他已经谈了八次恋爱,现在他在谈第九次,那是一位花样游泳教练,大牛也许还会继续往下谈,他激情不减,但是他不论怎么谈,终归是要成家的,他不可能永远吊着形而上的绳子不动,而且他现在和花样游泳教练爱得死去活来,他们一日不见加隔三秋,每天下了班之后都呆在一起,基本上也算是有半个家庭,这样,我们办公室实际上就有两个半家庭了。

  池丹是我们办公室新的同事,我们管那叫新鲜的同事,并且是唯一的女同事,池丹她很信赖我们,她把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全都告诉我们了,她就好像是我们的妹妹一样,她把我们当成她的哥哥,既然她是妹,我们是哥哥,我们这些做哥哥的自然有理由要把做妹妹的带回家里去看看,认识认识我们的家庭成员了。

   池丹对进入我们的家庭这件事表现得非常开心,为此她结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池丹的故事是关于她的一个师兄的,池丹的这个师兄比她高两届,大学毕业后分到一家报社,报社的同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是谁也不知道谁的家庭情况,池丹的师兄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开始的时候,他总是主动问候同事,说,你父母还好吧?你孩子还好吧?同事就拿眼睛白他,他不明白,就问部主任,部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快退休的男人,部主任也拿眼睛来白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开了。

  在下一个碰头会上,部主任分配过任务后说,我再多说两句,我们当记者的,应该把好奇心放到社会上去,放到那些真正的新闻上去,不要庸俗地打听别人的家庭情况,你打听别人的家庭情况是什么意思呢?你要打听家庭情况你就打听刘欢的家庭情况,你就打听王菲的家庭情况,你要把刘欢和王菲的家庭情况打听清楚了我给你发奖金,池丹的师兄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是在说自己,从此他就不再主动问候同事了,但是他的性格不能改,他不能装作不认识他的那些同事,于是平时大家见面的时候,他就含糊地间人家,还好吧?有一次周末的时候。池丹的师兄在街上碰见了部主任,部主任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他的身边走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他们迎面朝池丹的师兄走来,池丹的师兄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和部主任打招呼,说,主任你们逛街呀,部主任休息日的时候是很和蔼的,部主任站下了,看看池丹师兄怀中抱着的书,笑咪咪他说,你也逛街呀?是去逛书店?好,年轻人要乘着青春时光多读点书,加强各方面的学习,这样工作上才能挑起大梁来。

  池丹的师兄受到了鼓励,一激动,就走过去逗部主任怀里的婴儿,说,主任,你孙子长得真可爱,是个男孩吧?部主任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身旁的那个妇女立刻垮下脸来,说了一声,神经病!拉上部主任就走,把池丹的师兄搞得莫明其妙,后来他一打听才知道,果然是自己错了,那个婴儿不是部主任的孙子,而是部主任的儿子。

池丹的这个故事让我们忍俊不禁,我们又开始笑了,但是这回我们没有笑得瘫倒在座位上,我们还来不及瘫倒在座位上,池丹接着说了一句话,让我们所有的人都为之感动。

  池丹说,比起我的同学来,我是多么地幸运呀。

  我们几个人相视一眼,这一次我们非常严肃,我们觉得,池丹这句话说得很对。

  池丹进入我们的家庭生活是采取轮流聚会的方式,按照办公室的级别和年龄,由我开始,然后是老马,然后是大牛。池丹为此作了精心的准备,她给我们每个人的太太(含候选太太)买了一份礼物,同时还预备了一束鲜花,这使我们越来越觉得池丹很懂事。只不过在池丹怎么称呼我们的太太这个问题上,我们之间有了一点分歧。

  池丹问,我该怎么称呼她们呢?我想了想说,大家虽然是同事,关系很好,尊重还是要的,我看叫某夫人吧。老马说,夫人这个叫法太慎重,缺了亲密,不如叫姐姐。大牛说,姐姐叫法太庸俗。理论上也讲不通,最好直呼其名,小杨说,名字是什么,名字是符号,若要忌讳,怎么叫也是错,若要表理达情,怎么叫也不够,索兴什么也不叫,只叫嗨好了。池丹说,小杨你那是虚无主义,名字还是要有的,若不要名字,满街都是嗨,知道是叫谁?若名字没有好歹,怎么我刚来时,头儿介绍我,你们都说好?我看这样吧,叫老师,我喜欢老师这种称呼。老马说,你叫她们老师,那怎么叫我们?不是该叫我们师伯了?小杨嚷嚷道,要这样,我是最吃亏的,我也没有老师,我也做不成师伯,要不我临时借一个老师来,享受一回师伯的待遇吧?池丹说,你要命。大家就笑。

  头一个周末去我家。

  我太太在电视台里做化妆师,用我的话说,专门收拾演员,因为做着化妆室里的首席,尤其收拾名角。

  老马大牛小杨和我太太很熟悉,他们常上我家蹭饭,有时候他们一边吃着我太太做的美味佳肴一边给我太太出馊主意,要她把某某人收拾得胖一点,把某某人收拾得嘴大一点,别替某某人的一脸雀斑涂脂抹粉,别给某某人的天才头做假发。我太太事业心很强,很看重自己那份工作,免不了批评老马大牛小杨,说你们心理不健康。我太太说,我这份工作是创造美的,怎么能把美的东西收拾出丑来呢?大牛犯犟,要与我太太雄辩,说,美不是情感的形式,美是理智的概念,正如克莱夫·贝尔说过的那样,美学的任务是让人们思考审美情感审美对象和艺术品,思考为什么某些确实处于美的范围之外的东西却能感动我们的。我太太捍卫事业,说,你们别拿这种光冕的话来搪塞,要这样,你们怎么老是盯着大街上走着的漂亮姑娘看呢?你们怎么不闭上眼睛去思考呢?你们一思考就把美学的任务给完成了,也不用眼累心累了,你们这叫虚伪。大牛就干瞪眼了。

  我太太热爱她的事业,也并不贻误了我的同事,在我家聚会那天,她本来台里有演出任务。也耍大腕脾气,打一个电话要她助手顶着,她在家里为我们烧菜。我太太的菜烧得很好,她会做很正宗的阳春鸡,这道菜是老马大牛小杨来我家蹭饭时的保留菜,每次他们啃着鸡腿时都赞不绝口。我太太每一次都要准备两只以上的肉鸡。我太太说老马,你那口子平时都给你吃什么了?光吃爱情了?我太太又说大牛,克莱夫·贝尔对阳春鸡怎么说的?他有没有说过面对一盘阳春鸡。你得思考那之外的让你感动的东西?我太太再说小杨,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媳妇了,要不然能做阳春鸡的女人全被人抢了去,剩下你只能吃快餐炸鸡了。

  我太太很喜欢池丹。 我太太在厨房里切洋葱的时候对我说,这女孩安静,像个女孩。 我一边捣着土豆泥一边说,你没结婚时也这样。

  我太太往刀上淋水,说,现在可堕落了。

  我拿纸巾擦鼻子,说,没错。

  我太太把洋葱放进锅里,说,男人让人堕落。

  我把纸巾丢进垃圾袋里,说,理想的方式是让男人死去吧。

  我太太点上火,说,前车之鉴,你们别叫池丹也堕落了。

  我打了个喷嚏,说,这比较难,男人不是还没死去吗?

  我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问问大牛,克菜夫·贝尔在这方面是怎么说的?

  我说,这事用不着问大牛,这事我也知道,老克说,难道只有当我们对一个形式组合体产生审美情感之后,我们才能理智地感觉到这个组合的恰当和必要吗?如果是这样,就应该解释一下这样的事实;我们匆匆忙忙地穿过一间展室,虽然某幅画并没有激起我们强烈的情感,我们却能判定这幅画是好画。我们似乎用不着全神贯注地观照,用不着去推断其情感意味便能理智地认识到这一形式的恰当。如果这样,就应该搞清楚,引起审美情感的究竟是形式本身,还是关于形式恰当与必要的概念——老克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太太不满他说,老克糊涂了。

  老马的太太同样也很喜欢池丹,老马的太太是一位经济师,人很漂亮,而且和漂亮一样的娇气,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粘在老马身上,和老马亲热无比。老马的太太因为要和老马保持亲热状。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来为我们做阳春鸡,我们在老马家聚会的时候,老马夫妇就拿成品丰富的零食来招待我们,然后在麦香居请我们吃牛肉饼喝罗宋汤。老马的太太一定要认池丹做妹妹,她拉住池丹的手说,我比你大三岁,做你的姐姐正合适。我们说,你不用说了,老马已经认池丹做妹妹了,他一开始就要池丹管你叫姐姐。老马的太太甜美地笑着说,你瞧,我们俩总是能想到一块。我们说,那是,你们是谁?你们是楷模。

  我们在大嚼牛肉饼的时候老马的太太一直握着池丹的手和她说悄悄话。老马的太太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事后,我们问池丹,我们说,你姐姐都给你说了一些什么私房话?池丹的脸一下子红了,怎么也不肯说。我们逼她,我们说,如果你不说出来,我们就不带你继续下一轮。池丹不想放弃下一轮,没办法,只好说了。池丹说,她姐姐对她说,结婚真好,结了婚的女人才是真正幸福的女人,可惜她明白这个道理太晚了,她22岁才结婚,想一想那之前她有多傻呀?我们一听,目瞪口呆,我们一齐对老马说,你这个姐夫是怎么当的?你回去得教育教育姐姐,不能让她在青少年中散布甜蜜主义流毒。

大牛的女朋友对池丹非常感兴趣,花样游泳教练见了池丹就像见了她的队员,用一种职业目光十分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池丹,把池丹打量得不知所措。花样游泳教练问池丹腿长多少?池丹说她不知道。花样游泳教练间池丹骨骼打开过没有?池丹问什么叫骨骼打开?花样游泳教练又问池丹有没有呼吸道疾病?池丹说她有过咽炎史,是念大学的时候,现在全好了。花样游泳教练很满意地点头。我们都被弄糊涂了,我们问花样游泳教练是不是会相面?花样游泳教练说,是,不过用我们的说法叫目测。我们问目测什么?花样游泳教练说,池丹的身材,她的身材不错,凭她的身材能吃水上饭。我们就笑了,并且恍然大悟。

  我们说,要那样,你守着大牛,大牛也行,他的腿也不短,有你手把手地教,什么优秀选手训练不出来,何必要舍近求远?花样游泳教练说,他腿倒是不短,但干我们这一行的要的是腿全长。膝关节不能大,大牛腰长占了腿长的一半,是白长的,膝关节像个磨盘,大概是小时候调皮罚跪罚多了,大牛的骨骼很僵硬,动作起来目标性太强,缺乏弹性和蕴含,刚猛有余柔韧不足,分明没有过打开骨骼的历史,再说大牛有上呼吸道疾病,他睡觉时打呼噜、凭着这三条他就被淘汰了。我们作痛苦状,说,太惨了。我们又小声对大牛说,教练同志掌握的全是你的秘密情况,这是怎么回事?谁知我们的话被花样游泳教练听见了,教练大方地说,怎么,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大牛没对你们说过?我们一直同居。我们说。哦,原来这样,大牛不说这个,大牛只说鲁道夫·阿恩海母的《艺术与视知觉》和贝尼季托·克罗齐的《作为表现的科学和一般语言的美学的历史》,大牛在办公室里对同居从来就不感兴趣。花样游泳教练笑,说,你们白做朋友了,你们只知道半个大牛。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们一见大牛就问他,大牛,今天你是哪一半?

  大牛一本正经,说,我们需要说者口若悬河,只要他不说出必然要说的事,我们宁可希望他省去他必说的一切,而极尽曲折地将其隐蔽在貌似无关的复杂的形式之中。

  我们问,谁?我们是谁?他是谁?

  大牛说,提尔亚德关于非直接陈说的重要性论述,参见《直接与间接的诗歌》第28页。

  我们说,哦——

  池丹的到来使我们的办公室不再是一片沙漠,而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就算我们还是沙漠,我们的沙漠上也竖起了一座座井架,我们的石油正通过井架源源不断喷涌而出。池丹是一只小鸟,她在我们的树林里愉快地飞翔、栖息和歌唱,她有时候会感到孤独,会有一些小脾气,会一个人坐在那里闷闷不乐,这种情况和小鸟的情况相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很正常。我们觉得这样很好,我们觉得变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很好,井架很好,喷涌而出很好,我们甚至觉得孤独。小脾气和闷闷不乐也很好,我们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来。

  池丹其实是快乐的,她在我们的办公室里做着唯一的女同事,她是唯一的小鸟,这样的小鸟拥有着一整片树林,没有别的鸟儿来和她争夺什么,她被树林庇护着,没有人来打扰,她想唱歌就唱歌,想闷闷不乐就闷闷不乐,自由自在得不是公主也是公主了。

  池丹其实是感激的,她老是对我们说,你们真好,真的,她还说,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们大家相视一笑,老实说,我们被池丹的这个问题问住了,我们回答不出来,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就是想了也没有往更深处想,现在经池丹这么一问,倒把我们给难住了,是的,我们为什么对池丹这么好呢?我们为什么不对历史上昙花一现的那个女同事好,不对赵红梅好,不对张琴好,不对秋玲好,而只对池丹好呢?这个问题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办公室自池丹分来之后很快成了局里最优秀的办公室,到年终评比的时候,我们的办公室得到了数不清的奖旗和奖状,除了计划生育那一项外,我们差不多把所有的奖旗和奖状全拿回来了,赵红梅在大楼里碰到我,一拍我的肩膀说,你小子得请客。我说,行,你给张琴说一声,奖金别发给我们好了,你们爱怎么乐怎么乐。

  局长在局里的年终总结大会之后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局长对我作了一番额外表扬和鼓励之后,要我写一份经验介绍,说一说我们办公室为什么会有这么突飞猛进的进步,然后印发成文件要全局向我们学习。

  我想了想说,没有什么好介绍的,也就是小鸟。

  局长张着大嘴说,什么小鸟?你说什么小鸟?

  我说,小鸟,就是天上飞着的那种小鸟,有时候它们也在树梢上休息。或者歌唱。

  局长瞪着眼说,小鸟怎么了?小鸟和你们的进步有什么关系?我记得这种话你已经说过两次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说两次呢?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吗?局长突然醒悟过来,张开双臂扇动了两下,说,我明白了,你是说,你们像小鸟那样往高处飞翔,你们志向高远,这样你们当然就有了长足的进步。

  我坏笑着说,局长你太聪明了。

  我们办公室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一直到两年之后才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毫无疑问,变化的原因是由池丹引起的。

  有一天上班的时候,池丹有些羞涩他说有一件事要给我们讲。池丹那时已经非常信任我们了,她甚至是依赖我们的,她的事情全都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碰到什么难题就要我们给拿主意,她那么做,就使我们的办公室更像一个团结友爱的办公室了。

  我那天在背高职考试复习题,老马在清理办公室的小金库帐目,大牛在校一份文件,小杨在一份地图上合计着下一回办公室外出旅游去什么地方,大家都忙碌着。

  我一边把英语单词往脑子里塞一边含含糊糊他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是不是你们家里的煤气用完了?用完了就让小杨帮你扛去。

  池丹摇头,说,不是。

  我说,是不是你父母谁生病了?生病了要你老马家哥哥姐姐陪着去医院。

  池丹再摇头,说,不是。

  我说,那有什么事?我也不能猜了,我要猜多了,到时进考场遇到选择题我拿什么猜?

  池丹说,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我把半边英语单词从脑子里恶狠狠地拔出来,老马一头金屑地从小金库里钻出来。
大牛用手指死劲摁住正校着地方,小杨遇上了海哮似地把地图往边上一丢,我们都从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抬起头来盯着池丹。

  池丹下意识地住后退了一步,说,你们干嘛呀,这么盯着,吓人不吓人。

  我说,往下说,不说吓人的事,说介绍的事。

  池丹恢复过来了,一晃长发,爽快地说,其实也不是介绍,是我大学里的同学,不是同班的,同一个年级,过去认识,彼此印象不错,只是没怎么说过话,前几天在一个聚会上遇见了。组织聚会的同学说,你们俩认识,又都没对象。是不是可以谈谈?我们俩觉得行,也都老大不小了,谈谈就谈谈,就联系上了。

  我们都笑了。我们觉得这很好,我们觉得这太好了,池丹是一只小鸟,虽然她在我们这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子里飞着,有时候停下来歇息,或者歌唱,但是她不能老是做一只孤孤单单的小鸟,她这么可爱,应该有个伴,她老是一个人,即使是飞着,停下来歇息或者歌唱,那会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呀。

  我们全都放下手中的事,微笑着看池丹,我们看出池丹的脸蛋是红红的,她的眸子像星星一样明亮,她的长发又开始轻轻地抖动起来,我们就知道,池丹她说谈谈就谈谈,其实她对这件事情是很在意的,她把这件事告诉我们,她是想要知道我们对这件事情的意见。

  我开始把塞进脑子里的那些英语顺着先前的那个眼往外倒,我说,往下说,继续说,说详细一点。

  池丹说,我们就见了两次面,还没来得及继续,也没来得及详细。

  老马说,那就粗略他说说他的情况。

  池丹说,他姓王,和我同年,比我大八个月,身高177公分,体重68.6公斤,他说这是净高和净重,没有水分;他家庭出生军人,父母都在军队,没有兄弟姐妹,情况就是这样。

  大牛看着池丹说,他现在在干嘛?池丹说,读研。

  老马说,哦,书呆子。

  大牛转过身去和老马争,说,书呆子不是读书读出来的,会读不呆,呆子不会读。

  老马说。凡书呆子都是读书读出来的,不读书的呆子叫傻子,和读书没关系。

  我差不多已经把塞进脑子里的好些英语全都倒出来了,我说,你们俩别争了,现在还没到考核理论联系实际的灵活性问题阶段,现在还在初审阶段,你们先收拾着,听池丹的——池丹你继续往下说。

  池丹双手干干净净地往外一摊,说,还说什么?都说完了。

  我没明白过来,说,这么简单呀? 老马若有所思他说,简单有什么不好?简单比复杂好。

  大牛又把身子转向老马,说,未必,简单有时候等于幼稚,甚至等于白痴,复杂有时候等于深刻,甚至等于智慧。

  我不耐烦他说,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是你们在谈还是池丹在谈?要不你们代替池丹算了。

  小杨在一旁嗤嗤地笑,说,他们两个牺牲了一个半,基本没戏了,再说人家不要他们,人家要池丹。

  我又问池丹,你说你们是校友?

  池丹说,没错。

  我说,你说你们在学校时彼此印象不错?

  池丹说,我们俩都是学生会的干部,平时倒没多少话,但接触过几次,他组织活动很有经验,口才非常好,我那时就觉得他非常有才华,他给我说,他那时也觉得我人挺好。

  我现在已经把脑子全腾空了,我已经十分清醒了,我把那个眼封上,说,这个人不能考虑。 池丹有些意外,说,为什么? 我果断地说,不但不能考虑,还得躲开,这人是个危险人物。

  池丹吓了一跳,说,头儿,你别吓我。 我说,我不是吓你,我是分析。

  池丹说,怎么分析?

  我说,你听好了,第一,这个人是学生会干部。又是才干,按你说的条件,百里挑一是肯定的了,大学四年,他有过多少恋爱经历?不说是一本糊涂账,至少是历史不清楚;第二,你说你们都是学生会的干部,就算没说过多少话,也有过接触,而且他在学校时就对你有好印象,但是四年时间他却从来没对你表达过他对你的好感,他那个时候都干什么去了?他的出色的口才用到哪儿去了?可见这个人言不由衷;第三,这个人出生军人家庭,父母全都是军人,军人最讲计谋,讲韬略,讲作战、谋攻、虚实,九变、用间、声东击西、围点打援、丢卒保车,苦肉计,总之《孙子》十三篇篇篇都烂熟于胸,他是军人子弟,家中又只他一个,父母还不把毕生心血全倾注在他的身上?可见他是沙场中人,这种人如何又不危险?

池丹盯着我,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相信的神色,但是她很快就把那些不相信赶走了,并且为之脸红。

  池丹说,怎么可能呢?他不会是这样的人吧?

  我说,怎么不可能呢?很多人,他们具有相当深的伪装色彩,他们总是把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让你分辨不清,让你上当,不信你问问老马他们。

  老马慢悠悠他说,没错,这种人大有所在,你要没有经验,总是被他们的假象所迷惑。

  池丹说,可是我和他接触过,他温文尔雅。率真坦诚,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从来不游移,他连小时候偷过大院伙房里的胡萝卜这样的事情告诉我了,他并不是你们所说的这种样子呀?

  小杨一副懂行的样子说,在军事术语中,这叫避实就虚,丢卒保车。

  大牛用一种很深沉的口气说,这就是希尔德布兰德的理论——基本幻想不是景致,而是虚幻空间,不管它是怎么形成的。

  池丹有点相信了,可她还不死心,说,他干嘛要这样做呢?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大牛仍然是那副深沉的口吻,说,基本幻想的接受是你,构成是他,对构成而言,人们通常只关心它是二维、三维还是四维的,不关心它的构成成分,这就是为什么会产生虚幻空间的原因。

  池丹有点灰心,说,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还能怎么办?休掉他!

  池丹拿巴巴的眼光看着老马大牛小杨,迟迟疑疑地问,你们……你们的意见呢?

  老马说,也别伤着他,委婉地告诉他你还年轻,暂且不谈。

  大牛说,把充满混乱的基本问题理清,明确抽象导致的失误,系统向他阐述,除患需尽,以免他卷土重来。

  小杨满不在乎地说,哪来那么复杂?给他一份衷地美顿书,说声拜拜,大不了大家做个朋友。

  池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就不考虑,其实我也不是太满意,我不过是有点喜欢他罢了,我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我说,对不起他什么?对不起他没让他把你捕进他的鸟网里呀?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小鸟,四下里盯着你的猛禽多的是,迟早一天你要做了它们利爪下的猎物,你还是先庆幸这次好歹留下条小命,还能快恬两天吧。

  池丹一甩长发,说,都被你们说得那么严重,我才不信呢。

  她说她不信,其实我们谁都看出来了,这件事她已经放弃了,她已经听进了我们的,决定不再往下继续了,她是那种心里不装事的女孩子。说放下就放下,一点牵挂也没有,再加上对我们的依赖,她是愿意相信的,所以根本就没有一点伤害,她说过不信之后,立刻转过身去做她的事,脸上晴晴朗朗的不见一丝乌云,她嘴里哼着一支歌,因为声音很小,我们没听清,有一瞬间,我们懵懵懂懂的,以为那是小鸟的啾啼。

  十一

  大约半年后,池丹又有了一个男朋友,我这里说的又,是指在那个学兄之后,我说的男朋友,是指和池丹有恋爱关系的某一个,不过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次的男朋友真的是由人介绍的,而不是池丹自己认识的校友了,介绍人是池丹父母的世交,也是男孩子父母的世交,非常熟悉两家的情况,这种熟悉包括对两家的孩子,池丹小的时候当然不认识那个男孩子,长大以后也不认识,池丹认识那个男孩子是某一位世伯带着他到她家里去的那一天,但是如果我们不把那个世伯排出在外的话,我们把那个世伯和三家复杂的世交关系这个因素考虑进去的话,那也不是不可以说,池丹与那个男孩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个世伯很喜欢池丹,那个世伯同样也很喜欢那个男孩子,那个世伯说,你们俩早就该在一起玩了,那个世伯还说,现在还不晚,你们现在玩吧。

  池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池丹的意思是要征求我们的意见,池丹自己当然也是有意见的,她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只不过是想要一些参考罢了。但是池丹的意思并不是我们的意思,池丹要的是参考,不等于我们就只拿出参考,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原则性问题,这样的原则我们是从来不会放弃的。

  和上次一样,我们要池丹先把那个男孩子的基本情况详细地告诉我们,在我们作出判断之前,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池丹按照我们说的做了,她把那个男孩子的情况告诉我们。我们坐在那里,微笑着,听得非常仔细。我们了解到了那个男孩子的所有情况,他的年龄、身高、体重、相貌、性格、藉贯、民族、学历、爱好、专长、职业、职务、职称、收支、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个人病史,各种奖励和处分,如此等等。我们一边听一边点头,就像在听一个很重要的报告,严肃并且投入,任何事情都无法让我们中止似的。

  池丹讲完了,我们也听完了。我们的微笑仍然挂在嘴边。

  池丹拿起她那只小巧玲球的坤杯,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问我们,怎么样?

  我们异口同声他说,不行。

  池丹说,什么不行?是我讲得不行还是这个人不行?

  我们说,你讲得很好,你的口才不错,你在大学里就练习过演讲,走上社会之后又经过刻苦实践,已经百炼成钢了,你很行,是那个人不行。

  我们说,问题很多,总之是不行,根本不能考虑。

  池丹说,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吧?

  我们说,我们是过来人,对问题的严重性十分清楚。

  池丹说,那小杨呢,小杨不是还没有过来吗?

  小杨满面苍茫地说,心路迢迢,惟有自知。

  池丹格格地笑,说,得了吧你,还没玩够呢,装什么深沉?又转过头来对我们说,那你们说,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考虑呢?

  我想了想说,成熟是首要的。

老马笑咪咪他说,社会经验十分关键。

  大牛一脸严肃他说,最重要的是必须具有思辨能力。

  池丹不以为然他说,你们说的太玄乎。

  我们说,你年轻,阅历尚浅,很多事情不知道,等你过几年稍稍成熟一点就会知道,生活中蕴藏着无数玄机。

  池丹叹息一声,说,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听你们的,这个也吹了,好在他是个豁达的人。又现代,不会想不开,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世伯交待?

  我们纷纷从文件篮里往外拿工作,我们说。那是你个人的私事,与我们无关,我们不干涉。

  池丹叫道:嘿,嘿,你们怎么这样?你们不问三七二十一地闯进来,把一切都弄乱了,也不管收拾的事,你们这样做也太没有良心了! 我抬头旁顾左右,问,今天轮到谁做清洁?下班以后收拾干净一点,然后我请客,咱们吃比萨饼去。

  这件事就这么完了,结束了,池丹怎么把她那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男孩子给推掉的我们不知道,她怎么让她的世伯惊诧、迷惑和遗憾的我们也不知道,总之她从此之后再也没提到过这件事情了,没有提到过那个男孩子了,只有一次她说什么事的时候提到过那个世伯,好像是她的那个世伯得了一种叫做克里曼特综合症的病,她去医院看他,还拉着伯母的手哭了一场。我们觉得池丹她的心眼真好,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是一个非常有同情心的女孩,我们因为这个才想起这件事来,想起曾经有过的那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来。

  事过境迁,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了,历史若没有当下性,就是想起来也没有多少意义,何况池丹她并没有受到损失,她还是我们这片树林中一只自由自在着的小鸟,仍然受到我们的呵护,羽毛健全,快乐得让人羡慕,有时候我们在工作时,会在心里一动,我们抬起头来,去看池丹,她在我们的中间,是一张最新款式的办公桌,她坐在桌前写字或者阅读,安静而又自然,我们有点恍惚,在心里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会有一些鸟儿的幻影,不断地在们的眼前晃过呢?我们想要得到这个答案,但是得不到,我们就想,那是一个白日梦了,我们还想,池丹她在那里,并没有途径去变化,无论是飞翔、栖息和歌唱,她都徘徊在我们的树林里。

十二

  那以后,池丹又有过好几次恋爱的经历,有时候是别人介绍的,有时候是她自己认识的,有一段时间她在这方面的交往十分频繁,连她自己都给弄湖涂了,分不清谁是谁,分不清和她有过接触的那些男孩子,哪一个是现在时,哪一个已经结束了,这种混乱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

  当然,不用说你也知道,池丹的这种情况是由我们造成的。

  和已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一样,每一次和男孩子接触,池丹都会事先把有关情况告诉们,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做,她把每一次的情况告诉我们,由我们来帮她拿主意。毫无疑问,每一次我们都会对她说不。

  我们会告诉她不的理由。我们告诉她学历、相貌,身高、年龄、职业、收入、血型、星座方面的不合标准,我们还会毫不客气地指出嚼口香糖的坏毛病、蹩脚的外地口音、眨巴眼的丑习惯、爱张嘴大笑的傻样、喜欢吃大葱的庸俗嗜好、用手绢而不是纸巾的守旧、一激动就口吃的可笑、不知道锈腹短翅鸫以昆虫为食并喜欢独自活动的浅薄或者是别的一些什么。

  我们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经验丰富,我们同时观察敏锐,并且绝不嘴下留情,每一次都会把池丹的激情之火扑灭,让她从深渊的边缘幸运地退回来。这种过程一般不会拖很长的时间,平均每一次我们称之为“外科手术”的对那些可怜的男孩子们的否定,大约只需要两三次办公室的集体听证会,这种高频率的手术,造成了池丹总是记不住谁已经结束了,谁正在进入,她不断地改变着“万事通”上的花名册,不断地把电话中对方的名字弄错,不断地用怀疑的眼光盯着面前的记事本,坐在那里发呆。

  池丹的样子让我们惋惜,我们觉得池丹她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弄错和发呆,事情简单而又清楚,完全用不着更多的智慧来判断,她根本就没有理由弄错和发呆,她这样弄错和发呆,让人怀疑她是在怀念着那些愚蠢的大男孩,是在为没有记住他们的那些坏毛病而感到遗憾。

  我们对这种情况会感到愤慨,我们觉得池丹这样简直没出息了,她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已经不像一只小鸟了,她如果继续下去有可能变成别的什么,比如说变成一只没有教养的蝼蚁,那样做是非常危险的。但是我们又不忍心更多地打击她,我们只是对她说那是她自己的事,由她自己作主——虽然我们知道那并不是她自己的事,到头来她从来没有自己作过主。

  我们对池丹说不的时候她总是很无辜,甚至有点慌张,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一种绝望的神色,一种恐惧的神色,好像那是她的命运似的。有时候池丹会表现得满不在乎,非常果断地接受了我们的手术,回头就把一个男孩给吹了,她爽快他说,我相信你们的眼光。有时候池丹会没精打采,撩一下长发说,我早就知道这回又不行,其实我是不想和你们争。因为我也没有拿定主意。有时候她很怀疑,她在听证会上和我们犟嘴,说,我弄不明白,到底是我在谈还是你们在谈?怎么你们比我还上劲?

  只有一件享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就是不管是哪种情况,不管池丹满不在乎也好,没精打采也好,怀疑也好,结果只会有一个,那就是那些大男孩注定全部成了过去时。

   在这一段时间里,池丹的长发不再飘逸,她坐在那里或者走动的时候,她的长发就像没睡醒似的耷拉在她的肩头,更多的时候她索兴把它盘在头上,干脆让它彻底休息,这是我们唯一的遗憾。我们说,池丹,你的长发怎么不见了?池丹安静他说,盘起来了。我们说,你把它盘起来干嘛?你应该让它飘着,让它自由自在地飘着,就跟过去一样。池丹若有若无地笑笑,说,没劲。我们就觉得,池丹她变了。

池丹后来有了一些反抗。

  有两次,她打了埋伏,没有把正接触着的对方的情况告诉我们,她就像地下党常常做的那样,把他(们)掩护在暗处,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是在对方比较优秀的时候发生的,但是这种情况并不能改变什么,到头来,我们终究还是会知道的,我们知道的途径大至有两种,一种是我们自己观察出来的,池丹她不擅掩藏,在她和比较优秀的男孩子接触的时候她会把她的欣喜和快乐表现出来,我们立刻就像真正的树林,在鸟儿打算离开树梢的时候敏锐地察觉了,我们察觉了就会去打听,我们打听到了就会采取行动,召开听证会,进行外科手术,另一种情况是池丹自己讲出来的,她知道我们为她好,她不忍心瞒着我们,在她的地下工作进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她要作出一种重要决定的时候,她就会抱着这一次也许会有奇迹发生的幼稚想法把起初的情况告诉我们。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像联合兵团一样在办公室里集中,沏好茶,摆好椅子,正襟危坐,满怀信心地开始手术。

  池丹那个时候肯定在心里想,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或者她绝望地想,我真不该告诉他们。她这么想着,她当然知道那之后的结果会是什么,问题是她根本没有办法来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我们生活在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无可挑剔——同时池丹也知道她必须接受再一次的失败。她确实是无辜的,她确实是一只小鸟,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承认了世界的不完美,小鸟的生活当然也就不会那么一帆风顺了。

  池丹有时候会和我们生气,她说,你们烦不烦人,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

  池丹有时候会很消沉,她说,算了,我也不谈了,反正不管那人什么样,你们终归是不会满意的。

  在这种时候,我们就会批评她,我们会指出她在这个问题上不负责任的轻率态度,指出她潜意识里的侥幸观,指出她急于求成的浮躁情绪。指出她因为缺乏经验而产生的幼稚言行。我们也会鼓励她,让她不要放弃,让她知道满怀信心地去迎接新的寻找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让她明白苦尽甘来才是人生的最佳途径,让她相信自己,相信我们。我们很严肃地对她说,你是一只小鸟,你的生命形式就是飞翔,你有什么理由放弃它呢?

  只有一次池丹做得有些过分了,明显可以看出来她有点失控,有些故意拿我们出气。有一段时间池丹没有和任何人接触,然后她突然不怀好意地对我们说,我看你们这几天闲着没事做,都有点闲得不正常了,是不是我明天去找一个人来,让你们再开一次听证会?

  那一次我们原谅池丹了。

  我们知道有些事情原谅比不原谅效果要好得多。

  我已经说过了,这种事只出现过一次,在那之后它再也没有出现过,在我们的办公室里,这只不过是一次偶然性的事件。大多数的时候,池丹她是非常懂事的,她有时候确实会耍一点小孩子脾气,就像所有她这样的女孩子一样,有那一次两次任性,就像所有的小鸟一样,会朝树梢嘀咕几声,但是很快她就会明白过来,她这样做是不对的,她没有理由这样做,她会为自己的任性感到羞愧,每逢这样的时候,池丹都会像个做错了事并且明白过来的孩子,犹犹豫豫地看着我们,小声他说,对不起。池丹她还会说,你们真好,真的。

  池丹她那么说的时候是犹豫的,而且声音很小,小得几乎让我们听不见,但是这种情况不能说明什么,我们只要想一想就会释然,这种情况,我是说犹豫和小声这种情况,它们在小鸟那里不是经常出现吗?

十三

  我现在要说到这个故事最关键的那一部分了,它是我们这个故事的最重要部分,不管这个故事有没有意义,最好看的部分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然我说的好看,是有多层意思的,对别的意思老实说我不大关心,我在这里强调意思而非意义,只不过是想说我们总是把一些事情搞得非常复杂,我们老是追求一些我们力所不能及的事,老是把自己弄得非常可笑,比如说我们老是想得到意义,其实我们不知道意思的意义有时候并不比意义的意义小,甚至它们更大;同时我想说,作为树林我们是付出过很大努力的,我们遮天掩日,郁郁葱葱,我们没有放弃树林的职责。我们不愧是一片好树林,这就是我事先想要说的话。

  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认识了。 有关青年唐林的基本情况我想没有太多的必要介绍,总之他不是那种很招摇的、除了青春痘之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的青年人,但是他这样的人对绝大多数女孩子(尤其是安静而且出道不久的女孩子)具有着强烈的吸引力,那种吸引力较为隐蔽,属于渗透性的,但是药效发作得很快。有点像一种叫做AERHNE的激素类药,也许女孩子们见到他的头一面还不至于发生什么,世界还会控制在一种正常的状态下,如果说这种情况不加以制止,比如说,我们不给患者服用安定之类的抑制药,情况就会非常糟糕了。

   有关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之间还有一个背景要介绍,那就是他们的名字。池丹姓池,池塘的池,唐林要姓唐,唐与塘谐音;池丹名丹,丹顶鹤的丹,唐林名林,树林的林,丹顶鹤是鸟儿。鸟儿总是爱呆在林子里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有关名字的背景是池丹说出来的,池丹完全被这样的背景迷住了,她有一段时间整天坐在那里托着腮帮子望着窗外发愣,她还常常拿着一片树叶的标本出神,我们知道,这些全都与那个名字背景有关。

  我们当时就批评了她,我们一致认为,池丹作为一名具有高学历的现代青年,是不应该有这种愚昧的念头的,这种念头实在让人好笑。我们怎么可以凭着两个符号的象征性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呢?这就是我们的想法。

  周末。池丹去逛商场。

  一个孩子被挤倒了。池丹去扶孩子。人们涌挤过来。还有一台运货的手推车。车上的健身器摇晃着往下倒。青年唐林抢过去扛住健身器,一个特等奖摇出来了。人们又涌过去。孩子不肯爬起来,哭。青年唐林坚持不住了。孩子的母亲跑过来,孩子的母亲推了池丹一把。池丹倒在唐林身上。唐林倒在地上。健身器倒在唐林身上。是一整手推车健身器。唐林很敏捷。唐林用自己的身体把池丹覆盖住。池丹觉得自己在大地的怀抱里。池丹听见唐林叫了一声。池丹怀疑是不是在地震。这是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认识的第一步。

商场经理要送唐林去医院。唐林笑着拒绝。唐林抽着气说没事。池丹觉得她不该倒在别人身上,池丹觉得别人完全有时间躲避开。又一个一等奖摇出来了。人们涌过来。池丹非常愧疚。池丹一定要送唐林回家。池丹要扶唐林上楼。唐林不肯。唐林扶着楼梯单脚跳上去了。唐林的脚出血了。池丹学过简单的伤口处理。唐林不好意思脱袜子。有一个孩子在楼上吹单簧管。唐林跛着脚去给客人倒水。池丹的眼睛突然湿润了。这是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认识的第二步。

   池丹放心不下袜子后面的那只脚。池丹抱着鲜花上楼时想她应该把花换成水果。门打开时门里的人看见门外的人眼睛一亮。门打开时门外的人看见门里的人脸一红。一个孩子坐在地板上。一盘围棋残局和一只单簧管也坐在地板上。孩子嗓门亮亮地叫姐姐好。孩子抱着单簧管跑掉了。孩子又在楼上吹单簧管。两个已经不是孩子的人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话。缠着雪白绷带的脚上没穿袜子。池丹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这是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认识的第三步。

  池丹头一回有了五心不定的感觉。两次计划中的郊游被取消了。办公室又出了一次失误。池丹忘记了盘头发。总务室通知领食用油。池丹有些生气了。她想伤口总是会好的。她想袜子又会代替雪白的绷带。她想她于嘛要去牵挂呢?池丹开始唱歌。池丹唱一支谁也没听过的英文歌。池丹硬要和小杨打赌去蹦极。池丹夸张地笑出声来。池丹慵慵恹恹地,池丹想她也许是病了。池丹要回去睡上一觉。池丹想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池丹想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个花工在浇花。池丹在走下台阶时一下子站住了。那个伤了脚的青年人站在那里。伤了脚的青年人微笑地看着她。池丹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下来了。这是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认识的第四步。

  从以上这些情况我们可以清楚地作出如下的判断:池丹陷得很深,她差不多是一下子就陷进去了,她的陷进去简直毫无道理,而且它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这一次池丹没有打算告诉我们,实际上她是陷得太快太疾太猛以至根本没有想到要告诉我们,她的整个心思全都放在那只缠着雪白绷带的脚上了。

  池丹的陷入是被我们观察出来的,除了小杨之外我们都是过来人,我们知道脸上的潮红意味着什么,眸子里的星星意味着什么,含情脉脉地出神意味着什么,突如其来的微笑意味着什么。

  坦白地说这一次我们有一些小小的失误,我们有一些轻敌了,我们最先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重复,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在一次新的听证会之后宣告结束,可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我们没有得到听证会的任何通知,相反,在等待听证会的那些日子里,潮红和星星越来越多,含情脉脉和突如其来越来越多,这不能不使我们忧心忡忡。我们开始警觉了,我们决定不再等待,我们决定采取行动,如果一方不打算就此说明情况的话,另一方可以单方面召开听证会,这就是我们的想法。

  实际上,这一回池丹根本就没有打算听我们的任何意见,这一回她打定了主意要顽抗到底,她已经完全被那条缠着雪白绷带的脚弄糊涂了,糊涂到不讲任何道理的地步。

  我们一问池丹,她就爽快地告诉我们了,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一点也没有打算隐瞒。 我们从池丹那里知道了唐林的所有情况,我们有了底,比如说,相貌平平,身高平平,学历平平,比如说,普通的白领,薪水不高,孤儿;比如说……我们微笑着,我们胸有成竹,我们心里想,可怜的青年唐林哪。

  我们把茶沏上,把椅子摆好,正襟危坐,我们说,想听听我们的意见吗?

  池丹安静地看着我们,说,不。

  我们瞪大了眼睛,说,不?

  池丹很坚决他说,不!

  我们不明白地说,为什么?

  池丹果断地说,因为你们已经说过太多的不了,现在该我说一次了。

  池丹把她的长发往肩后捋了捋,我们这才发现,她盘在头顶的长发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而飘逸着,这使她非常地迷人。但是我们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不明白池丹的长发怎么可以放下来?她怎么可以说不?她说我们已经说过太多的不了,现在该她说一次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想要干什么?我们瞪大眼睛,张着嘴,我们就像看见了一个陌生池丹,一个让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池丹,一个有点怪怪的池丹,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没有放弃,我们继续做池丹的工作,不管她说没说过不,不管她是不是把盘上头顶的长发又放了下来,我们仍然把早已准备好了的意见说出来。我们的意见是成熟的,它们充满了经验和智慧,它们是小鸟池丹不具备的,但是池丹她不想听,她根本就听不进去,她是拿定了主意不听进去,她任我们在那里说着,若有若无地笑着看我们,好像是说,你们说吧,看你们能说成什么样。池丹这种样子是从来没有过的,令我们有些惊诧,令我们防不胜防。不过我们惊诧归惊诧,防不胜防归防不胜防,却并不放弃,我们知道,有些事情它就是这样的,你必须有主见,你不光要有主见,你还要有耐心,要反复做工作,你要把工作做好,做出成效来,你完全不能期望什么捷径。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们不断地做池丹的工作,我们反复阐述我们的观点,指出青年唐林的种种不足,不厌其烦。我们轮流上马,一个个地说,从经验上,从理论上,从实践上,从心理上,从各种各样的血的教训上,总之我们真是做到了良苦用心。

  可是这样做一点效果也没有,池丹她根本就不为所动,她有时候是听着,听我们说,等我们说完,她就去干别的事,干她自己的事,一句话也不留给我们,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们苦口婆心说的那一大堆全都白说了;有时候她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们刚一开始,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她就打断我们,说,是不是还是那些话?如果还是那些话你们就别说了,你们说得太多了,我都听腻了。

  她看我们愣在那里,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有些犯糊涂,又不忍心地加上一句,说,你们说的从道理上讲都对,我全部懂,真的,你们放心,我不会把自己喂给老虎吃的。 我们简直气坏了,我们不是为挨那一耳光气,不是为听腻了和别说了气,我们是为不忍心加上的那一句气,既然她明白我们讲的都对,既然她明白老虎吃人的道理,既然这一切她都懂,那她为什么还要那么固执呢?她在那里说,真的,你们放心,她就不想一想,我们能够放心吗?

  池丹在唐林这件事情上是铁了心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依从我们,这一次彻底我行我素地做了叛逆。在这件事情上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池丹她很快乐,她非常快乐,她的潮红和星星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事实,她的解放了的飘逸长发也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事实,她还不停地唱歌,她的歌声不再埋藏在小胸脯后面,它们就像鸟儿在真正快乐时显示出来的那样,是让我们听见了的。在这件事情上还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池丹她根本不在乎我们是怎么想的,她只要她自己的想法,她被她自己的那些想法弄昏了头,是置一切而不顾的架势,而且她是死了心眼的,认定了的,如果我们是一片树林,那她宁肯从我们的树林中飞走,飞到青年唐林的孤枝上停下来,栖息或者歌唱。

  在青年唐林出现的日子里,我们办公室的情况就是如此。

十四

  我们开始对这件事情表示冷漠。我们不再提起青年唐林,不再规劝池丹,不再就此事谈及任何有关理论、实践、经验、心理以及各种各样血的教训。当一只鸟儿想要离开一片树林的时候,如果那只鸟儿很犟,它是不会听风来时树林是怎么苦口婆心喧哗的,它的眼睛也不会在意树梢摇晃得有多么累,它的心里只有它想要飞的那棵树,见树不见林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这一点我们很清楚。

  我们清楚,但是不等于说我们就真的就无所作为。

  池丹对我们突然之间的沉寂感到有点不适应,她是拿定了主意要和我们抗争到底的,她作好了这方面的一切准备,打算顽强抵御和反抗我们对青年唐林最猛烈的嘲讽。挖苦和损伤,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对我们说,我愿意,我就是愿意,你们怎么着?她连在说出这番话时扬起下颏的骄傲的动作都设计好了,只等我们把她逼上梁山。

  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做,我们怎么会那么做呢?我们又不是高公子,我们也不是陆谦,我们根本没有打算在草料场上放火,我们就是要放火也会在科学的时间里采用科学的方法放,在读过 《水浒传》这本书之后,我们已经觉悟了,怎么可能再给小说家创造出一个林冲这样的人物出来呢?我们再笨也不会那么去做的。

  我们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一如既往,我们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休息的时候休息,该说的时候说,该笑的时候笑,惟独不提青年唐林这个人,青年唐林这个人在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他只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人,或者是一道一掠而过的风,一棵长在科幻读物上的树,根本就不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

  在这段时间里,青年唐林经常有电话打来。打到我们的办公室里来,电话就在那里,有时候池丹接了,有时候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接的,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接了就客客气气地用标准的普通话对电话那头说,您稍等。我们当中的那一个人就把电话传给池丹,然后埋头工作,一点也不上心。

  大家都在埋头工作,大家都很忙,即使不忙的时候,大家也愿意剪剪指甲,打打瞌睡,用报纸叠纸帽子,或者响亮地喝水,对某些人的电话以及电话的内容和产生的作用没有人关心。我们是一个热爱工作的办公室,我们还是一个闲情逸致的办公室,我们的确是这样的一个办公室。

  有时候我们在聊天,我们聊一些陈芝麻烂谷的事,我们聊一些男人的事,我们聊得非常热闹,我们的那些话题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那么非常热闹地聊着,好像那些一点意思也没有的话题真的很有意思似的,池丹在一边听着,有些耐不住,她想插进后来,她想告诉我们男人不光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有一些别的,男人的确有一些有意思的人和事,比如说,还有青年唐林,池丹她就开始说,池丹说的时候,我们就停下来听着,我们听得很认真,我们没有人插话。

  我们有时候旋开茶杯的盖子来喝一口水,再把茶杯的盖子盖上,继续听她讲,等她讲完,我们就非常热闹地接着刚才的话题大声他讲下去,讲刚才我们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把池丹晾在一边。把青年唐林晾在一边,好像这些事情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或者它们出现倒是出现了,但是我们一点也不想关心。

  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轻漫了?我想不是。

  我想主要的问题在我们自己就是一片树林,我们怎么会对一棵孤单单的树关心呢?我们不会。 我们这样做终于把池丹给惹恼了,最主要的是池丹她沉不住气了,池丹她是我们这片树林中的一只鸟儿,她是最重要的一只鸟儿,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的重要,她不能容忍这样的重要得而复失,否则她会产生怀疑,她对村产生了怀疑就会对树林产生怀疑,她对树林产生了怀疑就会对白云和天空产生怀疑,她对白云和天空产生了怀疑就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一只鸟儿一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还怎么飞呢?

  有一次,青年唐林又来了电话,我们对电话那头非常客气地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请稍等,我们把电话递给池丹,然后埋头工作。池丹接完电话后挑衅地对我们说,他今天晚上请我去听音乐会。

  我们一起放下手上的工作,我们说,谁是谁?哪个他?池丹说,唐林。我们说,唐林哪个唐林?我们认识吗?池丹说,他是我男朋友,你们……你们不认识。我们说,哦--我们说完哦之后就一起埋头继续工作了,让池丹一个人站在办公室中间发愣。

  还有一次,我们在那里聊天,我们聊的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池丹插话进来,她告诉我们有关青年唐林的事,我们听着,并且微笑,葵等池丹讲完,我们又接着刚才的那些话题,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池丹忍不住了,她一跺脚。大声地喊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倒底要怎么样 我们停下来,一起看着池丹,我们微笑着,心里想,池丹她是一只多么可爱的小鸟呀。

  十五

  池丹真的准备孤注一掷了,她要把青年唐林带到办公室里来,让我们见一见,她想用眼见为实来证明她的唐林是怎样一个优秀的青年,证明她不是轻率的他们不是轻率的,如果说铁的事实仍然不能改变我们的态度,她也将以这种方式向我们宣布她的态度。

  池丹精心地策划青年唐林的出场,她让唐林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到办公室来找她,她让唐林以这样的方式亮相。这当然是经过了周密安排的,工作日,同时是下午,我们已经被如山的文件和枯燥而毫无变化的工作程序折磨得精疲力竭毫无人样,我们在那种时候既没有形象又没有雄辩的力气同时没有了团结协作精神,是在任何方面都要吃亏给以逸待劳的青年唐林的,唐林甚至不需要做些什么,他只精神勃勃地往那儿一站,居高临下地向我们环视一眼,我们就全给打倒了,这个安排无疑是周密的。

  但是池丹她忽略了一点,她忽略了我们对青年唐林作过分析,这个分析同样是周密的,我们了解这个人,我们了解他,他有弱项。

  唐林来了,他在规定的时间以规定的方式出场,公平他说,他的亮相分数不低。

  池丹给我们介绍,这是唐林,这就是唐林。池丹的眸子闪烁着,是所有的星星都聚集起来了,是要用它们支持他,支持唐林。 池丹给唐林介绍,这是头儿,这是老马,这是大牛,这是小杨,池丹对唐林做了一个眼色,如果我们没有理解错的话,那眼色的意思是,就像我对你说过的那样,就像我们研究过的那样。

  我们说,请坐。我们说,请喝茶。我们说,你可以脱下外套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千万别客气。我们微笑着看青年唐林,就像唐林是我们的一个兄弟,我们是在一个坑头上滚大的,我们很亲密,后来他一个人去了远方,现在他回来了,我们仍然很亲密似的。这是我们的亮相。

我们在聊天,你也参加一个?我们很礼貌地对青年唐林说。

  行。青年唐林很爽快他说。

  我们坐在那里,我们,以及青年唐林,我们开始聊天。

  谁知道NBA最新排名?我说。

  热队、步行者、魔术、雄鹿、76人、尼克斯、鹰队、活塞、骑士、猛龙、奇才、黄蜂、凯尔特人、公牛、网队——这是东部赛区。小杨手里玩着一台二次变频袖珍式短波王说。

  开拓者、爵士、湖人、马刺、火箭、森林浪。超音速、太阳、国王、勇上、小牛、掘金、灰熊、快船——这是西部赛区。大牛手里玩着一把32功能瑞士军刀说。

  常规赛程过半了吧,今年谁会夺得MVP?我说。

  奥尼尔,他的单场得分26.7分,湖人队战绩不错,志在总冠军,又有布莱恩特。罗德曼和苹斯替他作嫁衣,MVP非他莫属。小杨说。小杨从抽屉里拿出一架高倍望远镜,把短波王放在桌子上,用那架望远镜调着焦距观察。

  艾弗森,他的单场得分是29.1,排名全联盟第一,是目前的得分王,3月211日湖人和费城76人那场球,艾弗森得分41、奥尼尔才24。望风而逃。大牛说。大牛把手中的瑞士军刀一样样打开,它现在变成了一个有点像章鱼似的奇形怪状的家伙。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热门不光奥尼尔和艾弗森,至少还有基德、布莱恩特,哈达维,邓肯,怎么就肯定是他们俩?湖人现在排名赛区第三,76人还不如魔术,我看奥尼尔和艾弗森都有危险。老马在一旁慢悠悠他说。

  那你说是谁?小杨和大牛不服气地问老马。

  马龙,我说是马龙,别管他是不是闷葫芦,这老球星仍然是重量级人物,只不过如果他再次当选MVP,那推新计划可就成了一纸空文了。老马喝了一口茶说。

  马向着马,老护着老,你这话有感情水分。不可信。小杨笑嘻嘻他说。他把望远镜变换了一个方向,现在他开始观察老马了。

  我拿眼角瞟青年唐林,青年唐林坐在那里有点发呆,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很潇洒,他和我们一一握手的时候很潇栖,他坐下来的时候也很潇洒,现在他开始发呆,而池丹站在他身旁,也有点发呆,她还有点着急,老是拿目光去看唐林,我想这就对了,我想他们应该发呆,我想我们应该着急,我想我们了解青年唐林,并且了解小鸟池丹。

  我对老马大牛和小杨说,你们看过3月16日魔术和76人的那场球了吧?

  老马从提包里拿出一袋话梅,用裁纸刀裁开袋口,起身一一让给众人,然后自己含了一枚,重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说,看了,终场阿姆斯特朗那个横空出世实在是个绝活,让他74:73反败为胜,林奇下来就哭了,他该哭。

  大牛让章鱼收回乱七八糟的触角,说,你们研没研究网队是怎么被撕破的?上赛季他们是打入季赛的球队,乔丹最看好他们,这个赛季他们已经输掉了21场比赛中的18场,成绩列东部赛区的榜尾,整个联赛的倒数第二,情况糟糕透了。

  老马把梅子核吐进一个信封里,说,网队全是新人,还需要磨合。

  小杨说,你错了,要说新人、萨卡拉门托国王队这个赛季才大换血,队员全是新加盟的,人家从联赛垫底的球队一跃成为本赛季最大的一匹黑马,人家的成绩怎么会那么好?根本就是老乔看走眼了——我说,潜伏了八天的大虫罗德曼出来了你们知不知道?昨天他在电视里对记者说,凭什么让我道歉,我错了吗?歇着吧!我就这德行,别人最好接受我罗德曼的方式,如果队里看不惯,可以立刻踢我走,他们可以把协议一撕。然后跟我拜拜。老罗这样捣蛋,拉姆比斯真该用一条绳子穿在他的那两个大鼻环上把他拴在马桶上——老唐,你说对吧?我可以叫你老唐吗?小杨笑嘻嘻地问青年唐林,现在他把望远镜对准了唐林,他是他新的观察对象。

   我们大家都微笑着转过身来看着青年唐林,我们这才发现我们刚才忽略他了,我们忽他了吗?

  唐林坐在那里,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是说不出来,他尴尬极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得拘束不安,他的样子简直太可怜了,他没有想到我们会用这种方法来对待他,用一种热情的谦恭的方法来对付他,他究竟作了多少准备?他是不是想到过我们会和他谈单簧管?谈围棋和股票?谈公车改革和科索沃危机?谈社会风气以及见义勇为?或者干脆一些,我们会和他打一架?如果他那么想他就错了,我们不会和他打架,我们不是不会打架,我们要打就和流氓打,我们怎么会和一个相当优秀并且无辜的青年人打架呢?

  老马从他舒适的办公桌后面走出来,提着开水瓶给大家倒水,老马先是给那个倒霉的青年人倒水,老马他是那么谦逊,并且体贴,他把茶杯里的水倒得恰到好处,可谁都看出来了,这个杀手是要把演出发挥到极致。

池丹则整个儿愣在那里,她的脸色是苍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一副孤立无援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出了我们聊天中的那些暗示,比如乔丹(注意这个名)看走了眼,比如林奇(注意这个姓)该哭——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象征性呢——但是我敢肯定池丹她是明白这一切的,她明白我们不是在聊NBA,我们不是在聊MVP,我们不是在聊湖人、76人、国王、网和魔术,一句话,我们根本就不是在聊那个该死的篮球,我们坐在那里,精疲力竭,没有人样,军心涣散,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只说了一个字:不。

  我们说,不坐了?

  我们说,走好。 我们说,有空常来,下一次我们换一种聊法,我们聊足球。

十六

  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吹了,这是我们后来知道的事。

  我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很吃惊,我们的脸上肯定表现出了这样的吃惊,我们全都放下手中的工作,像树林一样地围着池丹,我们问她,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我们还关心地询问池丹,不要紧吧?

  池丹有一段日子很憔粹,脸蛋上的潮红没有了,眸子里的小星星也没有了,和一只伤着了翅膀的小鸟一样。她倒是仍然常常手托着腮帮子坐在那里发呆,但是她不再突然地微笑,快乐地唱歌,以及冲着我们大叫了。

  我们知道这很困难,很折磨人,我们知道谁都不愿意碰上这种事,谁碰上了这种事都会痛苦万分,我们还知道这得靠她自己来解决,她得挺过去,这是她的事,我们帮不了她。我们有时候会给她倒一杯水,轻轻地放在她的桌子上,然后走开;我们有时候会给她买一些零食,并且细心地把袋口撕开,递到她的手中;我们有时候会带她去什么地方转一转,给她买一只漂亮的汽球,然后把她安全地送回家;仅此而已。这是一次手术,公平他说,这是一次不小的手术,它不可能没有后遗症,不可能不出血,不可能不留下创伤,不可能不痛苦,我们只能面对现实,情况就是这样。

  池丹对我们说,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完全可以不管你们怎么想,可我不想失去你们的友谊。

  池丹说完这话之后就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都感动了,我们被池丹的那句话所感动,我们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我们在心里想,哦,可怜的小鸟池丹。

  我们办公室既往的日子又恢复了。它现在和从前一样,令别的办公室羡慕,不,应该说,它比从前更好了,是更牢固了。我们的办公室在当年又评上了优秀,抱回了很多的奖旗和奖状,并且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这是我们大家通过不懈努力获得的荣耀,我们全都很珍视它。

  比较痛苦的是,局长一天到晚在我的屁股后面追我,要我写总结报告,要我把我们的经验在全局推而广之,我很担心这样事情会一年一年地重复下去,那将使我非常地忙碌。不过局面很快就改善了,我们的办公室现在已经实现了办公自动化,我不用再做一些重复性的工作,任何时候都可以轻松地从电脑里输一份存档的总结出来,如果愿意,甚至可以直接把它传到楼上赵红梅的办公室里去。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多年,持续到现在。

  如果说我们的办公室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我们的家庭生活,比如说,我的太太,她从电视台辞职了,自己开了一家美容中心,当上了老板,她的名气很大,生意非常红火,连电视台的播音员和台长的夫人都以在她的中心拥有贵宾卡而为之炫耀,可以说,她现在才是如日中天。

  老马和他的太太终于结束了他们的蜜年,他们在不久前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是个女孩,很漂亮,说实话,我们对女孩子一般来说没有更高的要求,我们也许是有要求的,但那和漂亮无关,不过女孩子能够漂亮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于是我们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相邀着一齐到老马家去热热闹闹地庆贺了一番。

  大牛还没有结婚,他仍然是那么地喜欢哲学;并且充满着激情,不过,大牛的女朋友现在已经不是花样游泳教练了,而是一个大学的老师,教西方美学的,这是大牛的第十四个女朋友,我们拿不准大牛还会换多少女朋友,不过我们对此很有信心,西方美学教师,这回离哲学越来越近了,迟早有一天,大牛他会找到真正的哲学的,他会的。

  小杨还是独身,没淡恋爱,一次都没有谈,他的眼光太高,而且没玩醒,这是他的问题所在,不过我们并不着急,我们也不去干涉他,他愿意怎么处理他的生活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们干嘛要去干涉呢?我们才不会干涉呢。

  当然,我在上面提到的这些家庭琐事与我们的办公室无关,它们仅仅是我们的私人生活部分,我甚至可以不说它们。 除此之外,我们的办公室里没有什么变化。 对了,需要补充的是我们的小鸟池丹,我刚才把她给忽略了,她当然还在我们的办公室里,她现在成了我们的骨干,真正的骨干,她干得很不错,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她的长发一直盘在头上,她现在是以这种方式做着一只可爱的小鸟的。

1999年3月24日于汉口

(此文原载于《大家》199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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