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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大片大片云块你争我赶地向西飞驰,太阳不时地露出脸来,把田野照得金光闪亮。庄稼叶子上挂满沉重的水珠,田里道上横淌竖流的都是水,那声音听起来很欢快。
  骑上驴,赶队伍有了把握,也免除了步行之苦,俞洁从心里到脸上都开朗了。小高见俞洁脸上没了愁云,想到很快就要归队,也觉着浑身轻快。这时周忆严为了弥补可能造成的坏影响,又进一步对二刘作宣传工作。二刘看出这三个女兵只不过是要骑他的驴,并无恶意,换了国民党军队,打着骂着不也得送吗?何况人家善说善讲的呢。心里也舒展开了。
  小高拉着缰绳问俞洁:“你看咱俩像干啥的?”
  “干啥的?”
  “走娘家。俺那儿小媳妇走娘家都骑驴,她男人给她拉着缰绳。”
  “要死,叫你哄了!你把缰绳给我自己拉着好不好?”
  “干什么?”
  “那多有趣,像骑在马上的将军似的。”
  “驴一调皮,怕不把你这个将军摔成泥胎!”
  “这驴的样子满老实,给我自己拉一会儿。”
  小高把缰绳给了俞洁,驴当真老老实实一步一摇头地往前走。
  天上一阵轰响,来了几架飞机。忆严喊了声:“注意!”可是飞机并没降低高度,在西边盘旋一圈又拐向东飞去了。
  俞洁见小高找来牲口,自己却辛辛苦苦背着背包在泥地里奔走,既感激又歉疚。平日那些嫌隙,显得没意思了。一半认真,一半也是表示友好地问:
  “听说当交通员,每天出生入死,你是怎样习惯的?”
  “我们家是交通站,打记事就看我爹、我嫂子跑交通,看惯了。”
  “那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赶不上文工团热闹,干什么都大家在一块儿,当交通执行任务一个人的时候多。”
  “你几岁开始干的?”
  “九岁!”
  “我的天,你不害怕?”
  “净急着完成任务,腾不出工夫来害怕。”
  “满危险啊!”
  “赶上扫荡,当老百姓一样危险。”
  俞洁想问高柿儿参加工作的经过,想起曾经为此惹起过不愉快,把话又咽下去了。
  天朗气清,被雨水冲洗过的庄稼绿油油、光闪闪。哗哗的流水声,嗒嗒的驴蹄声,云雀叫,蝈蝈鸣,一片和平景象。俞洁随着毛驴的脚步,有节奏地摇晃着,不由地哼起一支早已忘记了的歌儿来:
  
  柳叶青又青,
  妹在马上哥步行。

  唱了两句,觉得在革命环境中唱这种歌曲不甚妥当,改成了只哼曲调。
  几十米开外,是个交叉路口,一个披着被单的妇女,也骑着一条驴,匆匆地由东向西走了过来。后边紧跟着一个穿长衫的和一个短打扮的男人,也走了过来。可那条驴走出几十步后一回头,发现这边有它一个同类。四个蹄子一撑,扭起脖子啊呀啊地打起招呼来。那条驴还没叫完,俞洁胯下这一条也把脖子一伸,高声回答。
  二刘这时落在驴后几十步远,急喊:“快拽紧了缰绳!”俞洁还没听明白,那驴一个隙高,蹿到了路边庄稼地里,四个蹄子趴开,箭也似地朝横道上那条驴奔去了。俞洁吓得脸煞白,尖着嗓子叫:“拦住它呀,拦住它!”那边跟驴的两个男人听到喊声,朝这边一望,短打扮的男人急忙来拦阻俞洁骑的驴,穿长衫的却转身往南跑去。
  对面那条驴发现两个监视它的人各奔东西,就连叫带跳在原地绕开了圈子。一圈没绕完,它背上那个妇女就跌倒在路旁水沟里了,那驴也迎着它的同类跑来。短打扮的人还没抓住俞洁的驴,听到背后驴蹄踏地的响声,知道是自己的驴来抄了后路,扔下俞洁的驴又去抓自己的驴。那驴岂容他随便抓?转身蹬了一蹶子,又朝西跑。这边俞洁的驴看到那驴的手段,得到启发,也仿照同样的姿势蹬了一蹶子,把俞洁掀到棉花地里,胜利地鸣叫着追随它的同伴而去。二刘也不顾俞洁在泥中挣扎,紧追着驴屁股向西跑。两条驴和两个赶驴的人喊着、骂着,转眼拐到青纱帐后边去看不见了。
  小高过来扶起俞洁,忆严就去照看摔在水沟里的妇女。那个女人蒙着被单,既不叫喊,也不呻吟,只是两脚蹬着要往起爬,却又爬不起来,忆严赶紧过去搀扶。那女人回过脸来,忆严吓了一跳。怪不得这人一声不哼,原来嘴上塞着块脏手帕!满脸连泥带水,看不出模样来。忆严赶紧把她嘴里的手帕掏出来。那女人急促地问:“你们是新四军吗?”忆严说:“是。”女人说:“我是烈属,你们救救我,快抓那两个人贩子!”忆严忙问:“哪一个是?”女人说:“两个都是,噢,你先解开我的手。”忆严掀起被单来。才看见这女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忆严一面冲小高她们喊:“快去抓那两个男人!”一面急忙给女人解绳扣。
  小高听到忆严喊,赶紧往西追;俞洁跟着跑了几步,脚疼蹲在地下。忆严把绳扣解开,就和那女人掉头往南追。穿长衫的人原先躲在一座大坟后边看动静,听到亿严喊抓人,又听见脚步声,这才拔腿逃跑。忆严和那女人看见穿长衫的背影,就一口气的追了下去。忆严边追边喊:“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那人脚下更加快了。忆严掏出手枪朝那人打了一枪,役有打着,再打,卡壳了。两个女人哪里追得上个壮汉?终于那人钻进一片高粱地不见了踪影。两个追的人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忆严和那女人回到路边,小高也回来了。她追了半天连个鬼影子也没看见。两个脚夫都骑着驴跑了,倒是把俞洁的军用被叠成一叠,放在了地头上。
  那女人蹲到沟沿上洗了个脸,这才看出是个健美的小媳妇。头上扎着白头绳,黝黑的脸上泛着红晕;头发、眉毛又黑又高,腰板挺直,胸前高高地凸起。虽是满脸气恨,嘴角却向上翘着,仿佛在笑。
  三个人都询问她的来历。
  她叫二嫚,原是枣庄街上人。三岁上爹爹死在矿坑里,随娘改嫁到东边一个小村。后爹以赶脚为名,作黑路买卖。在二嫚六岁时,他把二嫚卖给了津浦路边姓宋的当童养媳。宋家只一个孩子,比二嫚小两岁,老夫妻是厚道人,把二嫚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小夫妻从小像姐弟一般相处,上头之后也感情很好。
  宋家地亩不多。离铁路线近,农闲时候二嫚的男人常去车站找点零活补助家用。一来二去,结识了铁道游击队的人,作了秘密队员。
  铁道队神山鬼没,打鬼子杀汉奸,在铁路沿线威名很盛。宋老伯是有血性的人,当年在铁路上做过工。知道了儿子的秘密,并不阻拦,反倒常劝二漫不要扯儿子后腿。日本投降后,铁道队进了山,合并到主力部队去了。人们这才知道二嫚的男人当了八路。保甲长们就接二连三的来宋家敲诈勒索。
  去年冬天,大部队从山里开出来,男人回来一次,膀大腰圆,完全是个老兵的派头了。在家住了一夜,给她讲了半夜的革命道理。她趴在他胸口上听着,一声不吭,心里想:“这是俺那个人吗?他咋懂这么些事哩!”他劝她安心等他,把照顾老人。支撑家务的担子担起来,她推了他一把:
  “这两年你不回来,俺都让老人冻着饿着啦?”
  他走后的几天,连日价炮响,枣庄打破了,济宁攻开了,国民党的快速纵队消灭了。一个消息接一个消息传来。她心里说:“这都有俺那人一份功劳呢。”整天笑嘻嘻的,家里地里忙个不停。保长甲长见了她就像猫避鼠似的,老远就赔笑脸,打鞠躬,她把头扬得高高的,不拿正眼瞧他们。
  突然,一夜之间部队全往北撤了。她想队伍来时从这儿过,回去也该打这儿走。就倚在门边槐树下,跷着脚往路上看。等了大半天,来了几位首长和同志,他们眼睛低垂着,托着男人的遗物和烈属证……
  婆婆倒在炕上了,公公像呆了似的成天一言不发。她煎汤熬药,忙饭打食,倒把悲痛挤到一边去了。只是到了夜里,她把首长送回来的一件小布衫紧搂在怀里,用鼻子搜寻那散失了的汗味儿,让眼泪一次又一次渗湿那空着半截的枕头。
  婆婆去世后,公公对她说:“你还年轻,守着没意思,走一步吧。”她说:“他说了,叫我支撑这个家,照顾你老。”
  半月前她下地回来,家门口拴着条驴,多少年都没亲戚走动,哪儿来的客呀?
  她一进院子,闻到一股酒味,又多了层疑惑。这时老公公就迎了出来,说:“嫚呀,你爹来看你了。”
  “爹?我哪又来个爹?”
  “你爹呢,咋哪儿来的?”
  这时一个瘦老头子,一身赶脚的短打扮,从堂屋走了出来,喷着满口酒气说:“唉,这些年家境不好,总想来看你,总来不了,最近才听说你男人没了。你娘不放心,急得病在炕上,管什么也叫我接你回去住几天。”
  “回家?自小我的家就在这儿,往哪儿回?我不认得你是谁!”
  “唉,孩子,我一万个对不起你,你娘总是亲娘啊!我知道这里一家人对你好,可这个家还不是我替你百里挑一挑来的?”
  二嫚扭身走进自己屋,老公公隔着窗户劝她去看看病在炕上的娘,也趁便散散心。她动摇了,十几年来,不止一回想起那个受苦的娘啊!
  她随那个脚夫来到这边,她娘果然不行了。娘俩哭了一场又一场,直到把她娘伺候人了土,她这才打点回婆家。可是脚夫拉住她说:“没你男人了,你还回那儿干什么?我再给你掂对个合适的主儿,重新成家立业吧。年轻轻的守什么寡?”
  二嫚说:“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谁管得着?说实话吧,那头的亲事我已经给你退了!”
  “你少胡唚吧!”
  脚夫冷笑着,从箱子里拿出个包袱来扔在她面前。那正是她的包袱,脚夫从里边掏出张旧纸来,那上边写着字,盖着指纹。
  “你看看,婚书我都赎回来了。”
  她这才想起脚夫有几天不在家,鬼鬼祟祟地说是给她娘去抓药,却又没抓回药来。
  她跳着脚说:“没跟我商量,这不算!”
  “好,不算不算!”脚夫顺着她说:“明天我送你回去,退这份婚书。我花了身价,我得要回来呀!”
  脚夫一边说一边往外退,退到外边反锁了门。她哭,她喊,没人理她。半夜,房门突然打开,脚夫带来人贩子,把她按在床上反捆了双手,嘴上堵了手帕,用被单一蒙,架上了驴。说是她想娘想出了魔症,送她进城就医去。
  走了小半夜,来到沂河边上一个树林里,他们就把二嫚拉下驴,拿鞭子朝她的胸前和后背狠抽了一通,说是杀杀她的野性。他们告诉她,碰上什么人掏出她嘴上的手帕也不许她说话,要是张嘴求救,还有厉害办法等着她。
  天明后,大路上过来几队新四军。脚夫就拉着驴转到小路上,碰上有人问,他们说是送病人找大夫的,一路混了过来。这次碰上女兵们,趁着毛驴绕圈子,她不顾死活从驴上滚了下来,为的让人看见她的嘴是被堵住的,她的男人是新四军,相信他的同志们不会不救她。
  女兵们听她讲完,小高气得骂脚夫和人贩子。俞洁一边擦泪,一边叹气,边说:“女人两个字,总是和不幸联结在一起。”忆严顾不上反驳她,问二馒:“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先回婆家去再说。”二嫚说:“脚夫一定是说我自己要退婚的,老人家不定多伤心呢,我得去说明白。”
  忆严说:“那也好。万一你婆家还呆不住,你就打听着去找新四军,革命部队会帮助你。”
  二嫚说:“我知道,我一路碰上不少往东去的新四军,要不是嘴堵住,我早喊救命了。”
  忆严听说部队都往东去了,决定往南再走几里,找不到部队就往东追。二嫚回婆家要先往南后往西,就一同上了路。
  人贩子并没走远,隐藏在一片青纱帐里躲着。远远看见二嫚跟女兵一道走了,这才恨恨地去找脚夫和驴。
  走出七八里地,要分手了。忆严把干粮袋解下来给二嫚。二嫚说:“救了我一命,感恩不尽,哪能再要东西?”忆严说:“我们这也是老百姓给的。马上就追上队伍了,我们还能补充上。你带上吃吧!”俞洁硬把粮袋套在了二嫚脖子上。二嫚问:“当女兵都得是有学问的人吧?我去了能要吗?”忆严说:“想革命的妇女都要,我和她都没上过几天学。”她指了一下小高。二嫚说:“我问女兵。小子家我知道,俺那个人也不识字。”俞洁说:“她这个小子是装的。”二嫚把眼睁得溜圆看着小高,小高被看得不好意思,笑起来:“这回露了馅啦!”二嫚把小高搂在怀里说:“我让你蒙了,一路上也没敢跟你说句话。”
  分手之后,一片轰响,九架敌机分成三组,越过忆严她们的头顶,由西向东飞去。小高奇怪地问:“部队下山不是为了打滕县吗?怎么二嫚碰见部队往东开呢?你听听,飞机也一个劲儿往东窜,是不是情况又有了变化?”
  忆严也有点疑惑。她说:“按二嫚所说,东边肯定有咱们部队。一和部队联系上,天塌下来也不怕了,咱们就往东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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