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7 妇联会主任

  


    就在这闷热的中午,趁着歇晌的空闲,顾涌的儿媳妇跑回娘家找她嫂嫂董桂花去了。嫂
嫂住在村西头的一间土房里,用高粱秆隔了一个院子出来,院里还有一株葡萄,房小院窄,
可是倒收拾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董桂花也刚送饭回来,正在灶头洗碗筷。她小姑站在她旁边喘气,用神秘的眼光望着窗
子外边。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董桂花一手拉着她姑娘,两人便都踅过身来挤着靠在门
边。“唉,我劝过你哥,你看他拉下了十石粮食的窟窿去买了五亩葡萄园子,唉,早知道就
不该买那些地。”因为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她心里不知想哪一头的好,好像这消息可以使她
得着什么似的,同时又怕失去了什么。她在铅丝上拉下了一条破毛巾,揩了揩脸上的汗,坐
在一张矮凳上,打算再从头来仔细思索。
    她不知一时从哪里想起,她姑娘也没有时间和她研究,匆忙的又赶回去了。她关心她的
兄嫂,他们除了这所小院和新买的五亩地以外,就只剩一屁股的债。而嫂嫂又成了村干部,
他们把她拉出来当了妇联会主任,这在她看来,也很倒霉。
    这位妇联会主任在四年多以前从关南逃难到这里,经乡亲说合,跟了李之祥过日子。李
之祥图娶她不花钱,她看见他是一个老实人,两相情愿的潦潦草草的结了婚。她是一个快四
十岁的女人,很俐洒,配这个三十多岁的光棍也就差不多。两人一心一意过日子,慢慢倒也
像户人家了。旁人都说李之祥运气好,老婆不错。她是吃过苦来的人,知道艰难,知道冷
暖,过家有计算,待人和气,西头那一带土房子的人都说她好。去年暖水屯解放了,要成立
妇联会,便把她找了来,她说她什么也不懂,又不是本地人;可是不成,她便被选上了。村
子上有什么事的时候,村干部就要她去找人开会。后来又办了识字班,她都很负责。
    姑娘走了后,她仍旧坐在矮的小凳上,望着院子里的天空。天空上一丝云彩也没有,是
一块干净的蓝色。她感觉到也许有风暴要来,终有一天暖水屯又要闹腾起来,人们又像发了
疯一样。她回忆着去年,今年春上,那个时候她是多么辛苦啊!她一家一家的去找,男人们
都在骂妇女落后,可是妇女呢,总说“咱知不道嘛!咱听不精密。”开会的时候,谁也不张
口,不出拳头。她也不懂什么,可是不得不站在台阶上喊,叫。可是后来呢,有些人家分到
了地,她们也没分到,只得了些粮食,吃不到四个月就光了。就算买了五亩便宜地,可是却
欠着十石粮食啦,那还是村干部们给的面子。现在呢,现在又要
闹起来了,她觉得这对她会是件好事,要是能把窟窿填上那才好,可是……——她正要仔细
的再去想一想的时候,妇女识字班的上课钟当当的响了起来。她立即站起,梳了一下头发,
用夹子牢牢夹住,把身上穿的那破蓝布衫也脱了,换了一件新做的白洋布衫,锅里的碗也顾
不上再洗,带关了门,扣上一把锁,匆匆的便朝识字班走去了。她很想找个人谈谈,把这消
息告诉他。
    识字班设在许有武家里的大厅上,这所大院已经在去年就分给六七家没房的人住下了。
房子很好,原来有很多精致的摆设,如今却破破烂烂,乱七八糟,留下很多桌子放在厅子里
上课。这时才到了几个年轻的妇女,她们挤在一道瞧一个绣了花的枕头,接着又津津有味的
去谈到丝线绒花的市价,她们完全不可能注意到她们妇女主任不安定的心情。
    人越来越多,到处都叽叽喳喳。吃奶的孩子也抱着来了,她们又要哄孩子。后来黑妮也
来了,黑妮是她们的教员。她一到识字班,于是她们就开始识字了。也有人在后边悄悄的谈
些别的。
    董桂花呢,她孤独的坐在一旁,她要告诉她们一些什么的欲望消失了。她一个一个的去
找寻,她才发现还留在班上识字的,坚持下来了的一半都是家里比较富裕的人,那些穷的根
本就无法来,即使硬动员来了,敷衍几天便又留在家里,或者到地里去了。只有这些无忧无
愁的年轻的媳妇们和姑娘们,欢喜识字班,她们一天来两三个钟头,识三四个字,她们脱出
了家庭的羁绊和沉闷,到这热闹地方来,她们彼此交换着一些邻舍的新闻,彼此戏谑,轻松
的度过一个春天,而夏天又快完了。这时只有董桂花这妇联会主
任一人是显然的同她的群众有了区别,她第一次吃惊自己是如何的不相宜的坐在这里。她虽
然还不算苍老,不算憔悴,却很粗糙枯干,她虽然也很会应付,可是却多么的缺乏兴致呵!
    她陡的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懂得她为的是什么?这些年轻女人并不需要她,也不
一定瞧得起她,而她却每天耽误三个钟头坐在这里。从前张裕民告诉她说妇女要抱团体才能
翻身,要识字才能讲平等,这些道理有什么用呢?她再看看那些人,她们并不需要翻身,也
从没有要什么平等。她自己呢,也是一样,她和李之祥是贫贱夫妻,他们也很安于贫贱,尤
其是多少次濒于饿死的她,有现在的日子,也就该满意了,当然他们并不能满足,他们还有
希望,他们欠了十石粮食的债,他们还需要一点点财富,他们最怕的是秋后还不了债,日子
就要过得更操心更坏,如今她坐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呢?唉,张裕民吹得多好,他硬把她拉到
这妇联会来,他老说为穷人做事,为穷人做事,如今为了个什么穷人,连自己还要更穷了呢。
    “丰,丰是丰富的丰,丰富就是多,就是有多余的意思。衣,就是咱们穿的衣服……”
黑妮用手指着黑板,从她的嘴唇上发出带着银质的声音。
    “咱哪里有什么多余的衣服,他妈的,去你的吧。”董桂花站了起来,对平日本来有着
好感的黑妮,投过去憎恶的眼光。她走出了院子。
    董桂花第一次很早的离开了识字班,心里好像吃饱了什么一样的胀闷,又像饿过了时的
那样空虚。巷子里没有什么人来往。一两只狗吐着舌头趴在那
里,她又不愿回家去,她打算去找周月英,她是羊倌的老婆,又是妇联会的副主任,却好久
不来识字班,她觉得她的话羊倌老婆一定会欢喜听的,她们彼此会很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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