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苓植文集
虬龙爪——鸟如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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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座钟刚打过六点,宗二爷已经轻挑门帘,托着鸟笼子,潇洒地跨出屋门口。 五十多岁了,瞧那身板儿,哪像个大难不死的人儿。 街坊邻居都对宗二爷的鸟儿,抱着一种特殊尊敬的感情。 可不是嘛!要不是儿子孝敬,给他搞回这只鸟儿,宗二爷能 从医院归来心不浮、气不躁,平平安安地活到今天吗? 既然鸟儿有这么大的能耐,这里就先得讲讲鸟儿。 爱鸟者养的鸟儿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看的——观赏鸟,偏重在欣赏鸟的毛色、身 架、姿态。一类是听的——听口鸟,偏重于欣赏鸟的声音,像画眉、百灵就属这一类, 至于尚不入流的第三类,后头还会稍带着讲到。
  



宗二爷这只鸟儿属于后一类,是一只活蹦乱跳、多嘴溜舌的百灵子。 鸟的价值不等。便宜的三、五块钱一对儿,贵的三、五十以至二、三百的也有。这 首先得看产地,比如鹦鹉,讲究山东青岛产的,画眉讲究四川产的,百灵讲究张家口产 的。不是正宗产地,价格略低几筹。其次再看毛色、神态、长相、欢蹦劲儿。 宗二爷这只百灵子,是货真价实、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张家口货。 街坊们不懂这里头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就以为这只百灵子是件稀罕物儿。其实,养 鸟在这儿早有悠久历史。遥想当年,乾隆爷为戍边的在旗子弟修筑这座城,就是想以老 北京为模子的。后辈儿孙不负浩荡皇恩,深感五坛、八庙倒可少一点儿,可那老北京的 小玩艺儿:溜个马,架个鹰,斗个蛐蛐儿,玩个鸟儿的,却绝对不能少。好您哪!这家 的姑奶奶常常从京城回来探亲,那家的二舅爷又往往进京去当差。这里就连说话,一直 到现在还保持着京腔京味儿。只不过因为口外吃牛羊肉多,舌梗子稍稍发硬,话音儿听 着已不如老北京那么位、那么溜、那么打得弯儿多。如果再少了鹰啊、马啊、蛐蛐啊、 鸟儿啊这点谱儿,那不就更透着让人笑话吗?好在国泰民安,孩子一落地就有俸禄,这 几手绝活儿竟颤颤悠悠一直传了好几百年。不过到民国已渐流入民间,这方面的能人好 手已多出于市井之中。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断了好一阵子,使这几手绝活儿几 乎成了千古绝唱。可这几年却随着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这几手绝活儿又渐渐透出了生机, 尤其是玩鸟儿,方兴未艾。 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在前三月您和宗二爷提玩鸟儿,他准能和您急了。什么和什 么呀?但自从这只百灵子衔回来宗二爷的魂儿,那情景可就不同了。 是啊!在干得正欢实的节骨眼儿上,冷不丁地被拨拉下来了,给谁谁受得了啊?且 甭管过去对宗二爷这个人儿传闻如何,就论那一口气儿没上来,在医院冰棍儿似地整整 躺了一个多月,那也就够让人心疼一阵子的了!哼!还说是什么潜伏性心肌梗塞,瞧瞧 如今医院这水平! 后来就是“据说”了。宗二爷好不容易活着回了家,成天躺在炕头上尽是日娘操祖 宗。一提起机关的事儿就犯病,直翻白眼儿喊胸脯子堵得慌。大夫说,在家养个花儿务 个草的,想法让他转移转移注意力。他那老伴儿赶紧张罗了,没想到宗二爷一见这花红 柳绿,脾气变得更加怕人,还直嚷嚷这是家里存心要他好看,咒他不得好死。乒、乓! 四个花盆摔成了八瓣儿。知父莫如子,儿子出面埋怨娘了,说这不是存心戳爹的心窝子 吗?他瞅见红花就必定想起什么红柿子、红辣椒、红萝卜,瞅见绿叶就准想起芹菜、芜 荽、羊角葱! 后面的“据说”就更神了。说的是宗二爷久积阴德,而儿子更是孝感动天,一次出 差路过张家口,竟意外得着这只百灵子。宗二爷初见这鸟儿,还神神叨叨地直犯迷糊。 可不到片刻工夫,便六神归位,显得格外清爽起来。又过了几天,宗二爷就端着鸟笼子 在老城根公园出现了,病歪歪地还透出股子洒脱劲儿。 可这一洒脱两洒脱不要紧,宗二爷竟身体复原真得变洒脱了。不到三个月就变成了 地道的爱鸟者、真正的鸟行家。就是有 人为他打抱不平,他也总是一摆手儿,说: “得了!还提那个干什么?梦,就像作了一场梦!您听我这小妞子叫几口不?地道 的音儿,打凉败心火!嘿嘿……” 听!小妞子?宗二爷干脆把这只百灵子,当成了自己宠惯的老丫头、压窝儿的小闺 女!怪不得有人说,养鸟儿有助于修身养性,乐在其中,其乐无穷!可见其言之不谬。 小妞子有功!不但家里消灾免了难,就连机关里也透着安静多了。同事们松了一口 气又感到纳闷:莫非像胳肢窝儿识字、鼻子尖儿认人,百灵子也有鸟体特异功能? 嘿嘿!宗二爷笑而不答,显得更洒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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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宗二爷已经托着鸟笼子,面带微笑地走进了老城根儿旁的小公园里。 这里必须补充说明,老城的爱鸟界也分两大派。如今,老年间的房子早已扒得差不 多了。剩下那点小胡同小院,也早已淹没在拔地而起的高楼群中。这老城爱鸟界的两大 派,也由此应运而生。新派儿多是高楼住户,玩鸟儿带着股洋派头、新鲜玩意儿特多, 集中地点是城郊的现代化大公园。而老派儿则多是些矮小四合院的老住户,什么过去掌 勺的、收破烂的、动泥水活的、钉鞋补掌的、吆喝卖小吃喝的,岁数大了玩玩鸟找个乐 子,求个清静,集中地点就是这老城根儿的小公园。 两派尚能和平共处。新派儿称对方为“老帮子”,老派儿称对方为“匪派儿”。不 过,据说市政协一位副主席,正准备出面组织统一的爱鸟者协会,以求得结束这“老帮 子”和“匪派儿”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宗二爷似乎还不了解这一切,只是一味顾自己的就近,顾自己的洒脱。老城根几小 公园从年轻时候就逛惯了,顺眼、舒坦! 一汪湖水,几株垂柳,跨过石带桥就是那隐密的小树林。这里便是鸟的乐园、自发 的鸟市,老派儿爱鸟者独有的社会。就连那些专找幽静之处打太极拳、练鹤翔功的主儿, 也不敢随意来此一显身手。据说,一位自谓功力深厚者刚刚在这里运气入定,就见数十 位爱鸟者一齐掀掉鸟笼套,刹那间百鸟争鸣、婉转入云,入定者一惊一乍,差点走魔入 邪,从此就再没见犯境入侵者。 宗二爷托着鸟笼子,一身和气地走进了小树林。抬头一看,几株小树杈上已经挂上 了几只熟悉的鸟笼子。但那株最显眼的、似专门横长出一枝虬龙爪的小树上,却没有人 敢于贸然挂上鸟笼。这是老派儿爱鸟界不成文的规矩,鸟儿也得“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主随鸟荣,谁敢呀? 宗二爷一见就摇头了: “诸位、诸位!这算什么和什么呀,我这小妞子有个地方,就算大伙儿赏脸啦!这, 这这……” 可没等宗二爷“这”完,就有人马上抢过鸟笼子挂在了虬龙爪上。 随着便是一片寒喧声传了过来:“宗二爷!您早哪!”“宗二爷!您喝了吗?” “宗二爷!您抽一根儿!”“宗二爷!您……”好像在爱鸟者的社会里,只有这样的称 呼才透着亲切、近乎、才透着爱鸟者社会自己特有的风味儿。 三月前,您这样叫试试…… 宗二爷现在感到的却是一种满足。微微含笑应付着,还顺手接过了鸟友递过的那根 儿香烟。不抽!行吗?透着瞧不起人儿。 两个烟圈儿喷过,宗二爷抬手有板有眼地退下了鸟笼套。虬尤爪不能白占着,得挑 这个头儿。 宗二爷的小妞子露脸了,只见它身形俏丽,颜色发黄,遍体油光闪亮。尖尖的嘴儿 轻轻地梳理了几下羽毛,歪着头儿机灵地瞅了主人片刻,便浑身一抖,跳上鸟架,欢快 地叫了起来。 几位鸟家也不敢怠慢,纷纷揭开鸟笼套,露出自己的宠物儿来 百灵子是一种好胜心极强的鸟儿,几只鸟在一起就要开口比赛,而且绝不轻易服输。 宗二爷的小妞子开口一唱,几位鸟家的百灵子也放声大叫起来。一刹那小树林里众鸟争 鸣,竞比高低,啼声不断,互不相让。 宗二爷脸上透着宽容,又透着谦虚。可那小妞子却显得气盛,得理不让人,越叫越 有劲儿。这家伙跳上跳下,左顾右盼,叫声宏亮悦耳,音色优美多变,时而短促,时而 绵长,时而低吟、时而高亢……渐渐地一个个百灵子败下阵来,耷拉着翅膀哑了口。 “好。”四周响起一阵阵喝彩声。 宗二爷只觉得喝了好酒一般,一股晕晕乎乎的感觉,从脚后跟直冲天灵盖儿。可他 的脸上却透出歉意,透出和气,弹指一磕鸟笼子,笑着说鸟儿: “得了!显什么?” 但小妞子还在趾高气扬地叫着…… 玩鸟的老少爷儿们谁不服啊!但宗二爷却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宠物儿,神智竟有点 恍惚起来。他隐隐忽忽地想起了半年前,那算什么和什么啊?各式各样的蔬菜,笼子一 样的办公室,自己比这只鸟儿还跳得欢,嗓门还叫得亮,可……真有一种宛如隔世之感。 “二哥,您真能呀!”是哪儿飘来一股尖酸刻薄的声音? 宗二爷一定神儿,只见瘦里巴肌的侯七,皮笑肉不笑地站在自己的跟前,背后脖梗 子上斜插着一根横木棍儿,上头落着一只极不安分守己的“老西子”。 这里还得插上一笔。玩鸟者除了“观赏”和“听口”两类鸟之外,还有一种不太被 爱鸟界高雅人士所看重的小玩闹——姑且称着杂耍鸟。如“鸟头”、“交嘴”、“老西 子”之类。这种鸟虽大都不很值钱,但却能来些杂耍特技表演。有的能从观众手中叼走 小硬币,有的能把小纸旗送到旗座上,有的能把抛向高处的弹丸凌空接住,常常引得外 行们喝彩叫好。杂耍鸟不入流,自然就难入笼了,只配在紫禾棍儿上站着。 侯七这只“老西子”即使在杂耍鸟里也是末流货,什么本事也没有,只会喳喳着乱 叫。 但宗二爷一见侯七,还是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儿。这小子两个多月前,就让自己 羞得钻了耗子洞,今儿个怎么又从哪个窟窿里钻出来了? 众鸟家也都感到纳闷儿…… 侯七从小和宗二爷在一起站柜台,在“香必居”酱园里当小伙计。临到解放时的 “香必居”,已是这老城里数一数二的老字号了,专门经营油盐酱醋,各类酱菜,干鲜 果品,时令蔬菜。当时侯七和宗二爷都是十六七岁,被掌柜子分配到柜台外专卖时令鲜 菜,比谁吆喝的声音高,比谁作成得买卖多。那时候,侯七就显然不是宗二爷的对手。 尽管他把嗓子都喊哑了,可无论从声儿啊,调儿啊,糊弄出去的菜儿啊,都比宗二爷差 远了。为此,常挨掌柜子的大嘴巴子,解放后,侯七就更是步步跟不上趟儿了。“三反”、 “五反”、公私合营,宗二爷由营业员、小组长,当了门市部主任。随之,又由职工转 成了干部,进了市蔬菜公司,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没几年便由干事、科员,升任为公 司业务办公室临时负 责人。虽然还没正式任命,但已被蔬菜界恭恭敬敬称为“宗头儿”。可侯七呢?嘿 嘿!三十多年了,私——公私合营——公,猴头巴脑儿的,还是个门市部卖菜的。无论 大人小孩,大伙儿都拖着长长的儿腔,没大没小地喊他“侯儿——七!”尽管他嘴尖毛 长,争五比六,一点用也没有,眼巴巴地瞅着宗二爷的老伴儿进被服厂当了工人、儿子 进机关开了车。而他自己的老伴儿,却直到如今还是个骂骂咧咧的家庭妇女。女儿初中 毕了业,愣在家里哭哭啼啼呆了四五年。直逼得前两年他一咬牙,两筐西红柿子搞了个 假证明,提前病退,让闺女顶了班。姥姥!侯七说什么也不服这个气儿! “二哥!赏根儿烟抽抽!”侯七的声音。 “哦!哦……”宗二爷猛醒过神儿一看,侯七正涎着脸儿,嬉皮笑脸地伸过一只手。 “你呀!”宗二爷啪一下扔过烟盒,行动透着宽宏大量,可眼神儿却透着警惕。 “二哥!我算服了您,在哪个行当上您都站高枝儿啊!”侯七猛吸了一口烟说。 “老七!你小子嘴上就是缺把把门的锁儿啊!”宗二爷温和地嗅怪着。 玩鸟的老少爷们似乎也放心了…… 大伙儿都唯恐侯七破坏了爱鸟者社会特有的和睦气氛。这小子玩鸟儿舍不得下本钱, 让老婆骂得在屋里呆不住,就脖子里插着根棍儿,玩起那不起眼儿的“老西子”。鸟儿 没一手绝活儿,可就他,成天在小树林里叽叽喳喳挑事儿发牢骚。不但为鸟讨食儿,自 己还赖着脸儿四处讨不完的伸手牌香烟。尤其是以前——关老爷子的鸟儿占据虬龙爪的 那些日子,这小子瞅准了老头子爱戴高帽子的脾性,可干了不少惹人嫌的事儿。关老爷 子嫌鸟友们不争气,端着鸟笼子进京住姑娘家去了,这家伙就更猴头巴脑地想以接班人 自居。 嘿嘿!多亏了三月前宗二爷出现了…… 鸟友们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宗二爷是在儿子搀扶下,病病歪歪地来到小公园的,脸 色苍白,满是悲愤忧戚之色,托着鸟笼子的手还直打颤儿。爱鸟者社会里讲究的就是个 和睦相处、以诚相待,何况“匪派儿”正在招兵买马、扩大实力呢!为此,虽然宗二爷 的鸟笼子还罩着笼罩儿,谁也搞不清里头养着什么鸟儿,可大伙早已笑脸相迎而上,刹 那间便是一片热语寒喧。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侯七这小子也不知从谁的胳膊弯儿下钻了 出来,一露头儿就酸里巴几地嚷嚷上了: “喝!我当是谁呀?原来是二哥您哪!” 宗二爷有点眼神几发直,手里的鸟笼子抖得更厉害了。 “二哥!眼瞧到手的烧鸡也会飞了?嘿嘿!放着公司的主任不当,也玩上这没出息 的鸟儿啦?得!咱哥儿俩不是到死才平等———人六尺土,现在就都成了秋后的蚂蚱了, 一个草坑里瞎蹦哒吧!” 宗二爷气喘得怕人,鸟笼子差点失手掉在地上。多亏了儿子一手接住,狠狠瞥了侯 七一眼,颇有信心地“嗖”一下揭开了鸟笼套。小妞子刚一露脸儿就博得个满堂彩。喝! 瞧瞧那毛色,瞧瞧那身架,瞧瞧那机灵劲儿!小家伙浑身一抖,毫不怯场,亮亮的眼睛 一瞅左右的同族,便马上扯开嗓子唱了起来。鸟家们也不敢怠慢,按爱鸟界的老规矩, 立即举起笼子前来“以叫会友”。这一下不要紧,小树林里刹那间出现了少有的热闹场 面。比着比着,众鸟家一个个傻了眼,随着自己鸟儿的甘拜下风,人人都把尊敬的目光 投向了宗二爷。全场的鸟儿都哑了口,只有小妞子还在好胜地唱着。鸟家们的目光更加 透出惊讶、透出敬佩、透出心服口服。 谁也不说话儿,都在战战兢兢,只是愣怔怔地眼瞅着一颗鸟坛新星的升起。 宗二爷却似乎没有察觉,也只顾直愣愣地站着,眼珠子都好象不会转了。恍惚间, 他只觉得手中的鸟笼子已经化成了那间办公室,自己就变成了其中的那只鸟,叫着、叫 着,可着命地扯开嗓子叫着…… “好!”林子里的宁静让喝彩声炸裂了。 宗二爷还没转过神儿来,只是脸上渐渐布满了血色,气儿也越出越匀,手里托着的 鸟笼子也越来越稳了。 又是一阵盖头好儿,鸟友们一个个围了过来,众星捧月似地把宗二爷围在了当中。 鸟类社会不象人世间,没有成文的法律,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位鸟家赶紧自动把自 己的鸟笼子从虬龙爪上摘了下来,大伙儿又簇拥着忙把宗二爷的鸟笼子挂了上去。这得 心服口服,鸟类王国新的“盟主”诞生了,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 “您,贵姓?” “免贵,姓宗……” “宗二哥!不、不不,宗二爷,您给咱这儿争脸了!” “别!别别……” “可不是嘛!关老爷子不是因为咱们这儿没对手,愣跑到北京城住闺女家了吗!” “关、关老爷子……” “嘿嘿!这回也让他瞧瞧,除了北京城、天津卫,咱们这儿也有拿得出手的好鸟儿!” “好、好鸟儿……” “对对!您可千万不能上大公园那帮‘匪派儿’的当。这帮小子啊!愣管咱们叫什 么老帮子,千万可去不得!” “老、老帮子……” “是、是啊!虬龙爪归您了,您就留下吧!” “虬、虬龙爪……” “对对!宗二爷,您赏脸了!” “赏、赏脸了……” 宗二爷在一片“赏脸了!赏脸了”的呼唤声中,只觉得一股热气腾腾的暖流,刹那 间传遍了全身。然后又汇聚在一起,直向心窝子涌去。一涌、两涌,猛地把堵塞的心眼 儿全都涌开了窍。飘飘忽忽中,他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了,整个身心沉浸在三月来从未有 过的满足之中。 “宗二爷!您不吭声就是答应了!” 又是一片喊“对!对!”声,宗二爷厚道地笑了。但等他醒过神儿来一看,侯七这 小子没了,和他那只多嘴滑舌的“老西子”,一起隐没在敬仰的人群后了。 可不知为什么,关老爷子这人物,却神神叨叨地留在宗二爷的脑海中…… 后来,这位过去的祖师爷却始终没有出现,他渐渐接受了宗二爷这称呼。变了,彻 底变了。超然了,洒脱了,甚至连侯七这小子也忘了。只听说这小子又跑到大公园供 “匪派儿”打哈哈,却绝没想到这小子还敢回来。 可今儿个侯七,又鬼头巴脑儿地钻出来了,这小子?…… “嘿,嘿!二哥,关老爷子回来了!” “哦!”众鸟家一惊,宗二爷一乍。 “您瞧——” 锅里就是不往外卖了。而这位结巴总经理也总被这抽筋儿抽得更结巴了,愁眉苦脸 地一个劲儿不高兴。每逢这时候,白三爷总是摆出一副拼死进谏的忠臣模样儿,大谈其 做生意之道。而这位财神爷却总不吃这一套,耳朵眼儿就象塞进驴尾巴似的。没法子! 这时的白三爷就得拿绝招儿:一片忠义无处倾述,只好抱着脑袋痛心地哭,直哭得那头 小驴儿也跟着这过去的主人悲从心头起,叫从嘴边儿来,大弯大调,哀声入云。最后终 于迫使这位总经理天良发现,心神不安,头昏脑胀,手脚失措,结巴的频律骤然加快了 五倍,但还得告饶似他说: “啊!……行、行、行行行行……行不行!” 瞧!到这工夫还得玩驴!但眨眼间上下级关系便得到了调整,人再不哭,驴再不叫, 珠联壁合,乐在其中。 当然,这种玩驴玩多了也就会失灵,于是白三爷该让步的地儿一定让步。比如,白 三爷提出“公司”要来点儿现代化,买它个二两个的大电冰箱。而总经理却就是皱着眉 头不同意,坚持他那小院里不让进电。那白三爷就得翻腾老皇历、寻找老办法,宁可在 小院里挖地窖、贮冰块儿,也得以示对总经理权威的尊重。但即使是这样,老城的驴肉 市场经白三爷这么一调节,货源便时而有了、时而没了:时而多了、时而少了;时而东 了、时而西了,只搞得几乎让汤褪驴引导了老城的饮食新潮流,竟使中外众多美食家一 个个晕头转向,只好成天跟着白三爷含而不露的眼神打转儿。 当然,油渍麻花的总经理就显得更神乎了…… 古泉居茶楼前那块总公司的招牌越来越亮了,十代单传的驴财神有了这么一位诸葛 亮来辅佐,一时间便拔尽了大裤裆胡同里所有的风水,取得了其上九代祖先梦寐以求而 又从未取得的成就。怪不得老掌柜急着要送他这幅对联儿:财源茂盛达三年间的细瓷活 儿,当年关老爷子用三间房换的……。 这里应该补充说明,侯七这番话还是说得满在行的。玩鸟者特别讲究鸟具,俗称 “鸟行头”,如鸟笼、鸟抓(乌笼上的提手)、鸟食具。鸟笼子是要用安吉县的青竹; 做工是要论‘涿洲马’的手艺;老北京前门是有这么个鸟笼铺子,是已有上百年的名气; 而鸟食罐儿最讲究的也的的确确是乾隆年间的瓷货。侯七这小子,在这方面还真不含糊! 侯七的话音儿刚一落,周围便是一片由衷的赞叹声。仿佛是都在围观一座新竣工的 金銮殿,又仿佛是都在欣赏一件古代的艺术珍品。关老不吭声儿,儒雅中含着矜持。鸟 儿也不轻易开口,安详中透出深不可测。 宗二爷被一种咄咄的神秘气势逼着,似乎就要下意识地摘下虬龙爪上的鸟笼子。但 几乎与此同时,侯七那最后半句话:“关老爷子用三间房换的……”像在他那迷迷怔怔 的脑海里开了一条缝儿,挑出了他多少年前一缕陈旧的记忆,刹那间,他的手又木木地 停住了,只顾了抬起了头,痴痴呆呆地注视起眼前的老头子。 是他?…… 往事如烟云一样在眼前浮荡起来:那还是解放前一年,掌柜子扛发他到财神庙街去 讨帐。信不信由您,欠债的主儿祖上竟是“香必居”的大股东,这老城过去的首富人家。 如果后代稍能老成守业,到解放后这人家定是口外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兼大资本家。所幸 子孙会吃、会喝、会玩、会乐、会闹、会变着法儿折腾,临到欠债的这位主儿手里,就 留下了一座古老颓败的小四合院。但这位少爷仍不变父风,更超脱,更潇洒。先是爱玩 蛐蛐儿,一斗就赌房子典地。后来又爱上了玩鸟儿,而且越玩越玄,一溜大正房换来一 只好鸟儿,三间偏西房换来一个乾隆年间的鸟食罐儿。就是为了这个“谱”儿,自己宁 愿带着老婆孩子,挤在下首破烂的小门房里。掌柜子生怕这位昔日的大股东,把这间小 门房也喂了鸟儿,特打发最能干的小伙计前来要帐。 宗二爷记得,当他一跨进这间阴暗潮湿的小门房里,就看见一位面黄肌瘦的妇女, 带着四个孩子在糊纸盒子。孩子们一个个脑袋显得分外大、脸色分外苍白,只显出一双 双忧郁惊恐的黑眼睛。而那位欠债的主儿却像没那么回事儿似的,正自得其乐地伺候着 自己的鸟儿。一件夏布大褂虽然早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却透出一股古色古香的味儿。 满头长发多日不剃了、却和一脸的晦气与油泥儿显得那么协调柔和。真搞不清这位主儿 的年龄:二十、三十、四十……只清楚地看见了他爪子似的右手,那小拇指的指甲是那 么长、那么俏,就像半片发黄的小葱叶儿似的。进屋时,这位大爷正用珍贵的长指甲当 鸟食勺儿,为那只鸟爷爷喂食儿呢。不等他开口,一串轻轻的“嘘、嘘”声儿,已经堵 住了他的嘴: “您哪!免开尊口,小心惊了鸟食儿!” “掌柜子说……” “掌柜子说个屁!咱爷儿们的鸟儿得了压食病,砸了他‘香必居’能赔得起吗?” “这、这……”。 “这什么?我说小伙计,与其跟那些俗气人儿吆喝卖菜,还不如到鸟市上捣腾鸟食 儿呢!那是什么行当,有咱爷儿们拉把你,还怕你小子不发财吗?” “这、这……” “这鸟食儿可大有学问!” 又没容他来得及开口,有关鸟食儿的学问就铺天盖地向他灌来了。什么鸟的“素食”: 小米、栗子、玉米面。什么鸟的“肉 食”:玉米虫、小蜘蛛、嫩蚂蚱。怎么调配、怎么研制、怎么保存、怎么使用,足 足说了有一个多时辰,急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大爷!您……” “我?我看你小子透着点灵气儿,是这么块料子!记着,百灵子不吃肉食儿,膛音 儿可就不亮!” “您!您饶了我吧。” 。“这叫什么话?也算咱爷儿俩有缘份,才赏你这份吃饭的本事!” “掌柜子他……” “他靠边立着去吧!听大爷的,甩手别干了!到老城根儿摆个卖鸟食儿的小摊,自 己又当掌柜子又当伙计,赚了钱儿再捣腾只鸟儿蹓蹓,那才叫神仙过的日子呢!” 总之,债是分文也没讨回,倒把两个多时辰饶了进去。想到回去要挨掌柜子的大嘴 巴子,急得他退出门外,眼里还直转泪珠子。 这时,从北屋里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教书先生,留分头,穿长袍,戴着眼镜儿。他 认得,这是老城唯一一所中学的校长辛白之先生,为人正派,颇得人缘儿。果然,一见 他受了委屈,就难免鄙夷地向着下门房嘟囔了一句: “遗老遗少、寄生虫!” 三十多年了!解放后,宗二爷进着步呢,哪顾得上理会这么个老怪物? 怪不得儿子从张家口搞回这只小妞子,宗二爷触景生情,似乎想起了什么,有那么 点神神叨叨犯迷糊,原来好几十年前有这么一码子事儿…… 宗二爷晃晃悠悠就要从云山雾罩的回忆中走回来,可又有点信心不足。直到目光由 那破鸟笼子的鸟食罐上,慢慢移到关老爷子右手那小拇指二寸多长的指甲上,才算定准 了神儿: 是他! 可好像又不是……瞧那潇洒自如的劲儿,脸上哪有油泥儿?哪有晦气?一举一动多 够派儿! “嘿嘿!这一走就是三个多月,北京的鸟友们盛情难却呀!官园、龙潭湖、海淀几、 宣武公园的鸟市,咱都转遍了。以鸟会友,真够味儿啊!” “喷喷!喷喷!”鸟友们羡慕得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可咱这儿就是慢哪!人家那里爱鸟者协会早成立了。上头点了头儿,说养鸟儿符 合市民传统,爱鸟有益于身心健康!” “是嘛?是嘛?”又是一片热腾腾的询问声。 “那能假得了吗?嘿嘿!就连外国人也来凑热闹,专找咱们这些老派儿的玩鸟者。 说什么、什么的生态平衡。记住,这可是个值钱的洋词儿!” “那是!那是!”众鸟友又忙着响应。 “说白了,就是鸟儿越多越好,什么种儿也别让缺了。嘿嘿!一个大鼻子就瞅准我 这老闺女了,鸟笼子不算,张口就给三百块洋钱!” “您?!”鸟家们像怕丢失国库似的急切。 “我?嘿嘿!朝大鼻子一举鸟笼子,微微一笑说:您哪!这鸟儿是咱自己玩儿的, 只听音儿,不图钱!” “好!”爱鸟者舒心地一声大叫。 “想想吧!他们把咱的圆明园都给一把火毁了,我能再把自个儿的老闺女卖给他吗?” “好!”鸟家们又是一个碰头好。 宗二爷还是在外围傻呆呆地站着,木木地听着老头子还在讲些什么。应该说,关老 爷子说的大多属实。比如,北京现在确实存在着官园、龙潭湖、海淀儿、宣武公园四大 鸟市,已被全国各地的爱鸟者公认为鸟类世界的“联合国”。但宗二爷似乎一句也没听 了进去,只感到这老头子一回来,就把自己身边的风水全拔走了,光啊,亮啊,都罩在 了这老家伙头上。自己眨眼间被彻底抛弃了,孤苦伶仃,没着没落,就像个没了娘的孩 子。妈的!这叫什么世道! 又是一片赞叹声,老头子似乎终于讲完了。宗二爷刚一醒神儿,只见侯七这小子像 是腾出了身子,又不知从谁的胳膊时下,噌一下钻到了自己眼前。 “怎么?二哥!您这鸟笼子还挂着?这不是存心臊大伙儿的皮吗?” 宗二爷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觉得众鸟友的目光,已唰一下全落在了虬龙爪上,像是 既怀着敌意、又怀着怜悯。虬龙爪啊,虬龙爪!整整三个多月、你使宗二爷得到了多少 安慰,得到了多少满足,得到了多少欢乐!而现在…… 宗二爷只感到两眼一热,恍恍惚惚间又发现虬龙爪化成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一刹 那,他只觉得胸脯子里涌满了悲愤之火,几乎脱口喊出:天哪!命运多舛,生不逢时! 办公室里嫌老,虬龙爪旁嫌小!天灭我曹,天灭我曹! 但宗二爷却什么都没喊出来,只是怒视着笼中的小妞子,双手抖着,眼看就要发生 一起笼毁鸟亡的惨剧,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只见关老爷子一伸手中的鸟笼,骤然挡住了 宗二爷的双手,威严而又宽厚地喊了一声:
  



“等等!侯七,你小子这是干什么?鸟友们之间还分个谁和谁呀?这位!别听他喳 喳。您挂着,您挂着!” “也是,也是!”应着,但大多是出于对关老爷子的尊重。 “二哥!那、那您就挂着吧!嘻嘻……”侯七的笑声可大有深意。 宗二爷借这个机会,一把摘下了鸟笼子,怒目而视侯七,转身就要走出这爱鸟者的 乐园,这他曾经寄寓着希望的小树林。 又是关老爷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稍候!您能不能赏个脸儿,让我瞅瞅您的宠物儿。” 鸟友们也趁势围了过来,热切切地又是一片歉意地喊叫: “宗二爷!宗二爷!宗二爷……” 宗二爷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鸟笼子就让一位鸟友抄了过去, 眨眼间已递到了关老爷子手中。宗二爷仍然余怒未消,但此时却意外地听到了关老爷子 的一片惊叹声: “喂呀!多少年了,它可是这片树林里少见的好鸟呀!侯七!你小子可是有眼不识 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夜壶啊!诸位瞅瞅,瞧这毛色,瞧这身架,瞧这眼神儿,瞧这机灵 劲儿!喷喷喷喷……… “对嘛!对嘛!”尊敬的目光又齐唰唰投向了宗二爷。 关老爷子瞅了一眼发懵的宗二爷,又说: “您别开口!我一瞧,准知道这是地道的张家口货!嘿嘿,咱们这儿成立爱鸟者协 会,没这么两三只好鸟儿还成?上头问起来,咱们也不好交待,口气不硬! 宗二爷似乎觉得,小树林里一下子又筛满了阳光。小风儿也好像吹得柔乎乎的,转 眼间把揉皱了的心熨得舒展展的。再一看这位祖师爷、也仿佛不那么惹人嫌了。态度和 蔼,正端着小妞子,客气地向自己说: “这位!您哪赏脸就赏到底,再让大伙儿听听音儿?” 宗二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小妞子大概也让这一阵子哄懵了,正赌气落在架上发脾 气。以至关老爷子三番五次点示它开开金口,这家伙就是侧着脑袋不理,只顾两只眼睛 滴溜溜地转着, 虎视眈眈地盯着另一鸟笼子里的老闺女。 “什么玩艺儿!在这节骨眼儿上它倒哑了口!” 侯七的声音。宗二爷只觉得脸上发烧。 “你懂什么?”关老爷子却不以为然,“瞧瞧它那眼神儿,火着哪,一点都不发悚! 百灵子越是争强好胜,才越算得好鸟儿,难得呀,难得!” “那是,那是!”众鸟友又一致赞同,直把侯七这小子晾在了干滩上。 “老闺女!”关老爷子侧头对着自己那“啄州马”鸟笼子一挥手儿,“来两声儿, 领小妹妹唱几口吧!” 宗二爷看到,那只老成持重的鸟儿,顿时变得活跃起来。翅儿一抖跳上鸟架,朝前 稍一探头儿,便金声玉振地叫起来了。亮、脆、膛音几足。 关老爷子目视宗二爷,微微一笑补充说: “献丑了!抛砖引玉,抛砖引玉!” 话音儿刚落,小妞子果然不服气地扯开嗓子叫了起来。爪儿微伏着,头儿微探着, 眼儿虎虎地逼视着那只老闺女,一声儿也不让,差点儿把嗓子喊出血来。只几声儿,便 引起了关老爷子的由衷赞叹: “绝了,绝了!要是在老年间,三套马车都换不来!” 刹那间,随着众鸟友“是嘛!是嘛”的感叹声,众鸟儿也跟着一起穷嚷嚷地附和起 来。爱鸟界求什么?还不是就求这个乐子? 可就在这乐滋滋的时候,侯七却冷不丁地瞅准了这空子,突然把关老爷子“涿州马” 的鸟笼子,一下子紧贴着对到了宗二爷鸟笼子旁边,尖笑了一声,喊: “来点真格的吧!” 宗二爷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儿,只见小妞子和老闺女已猛地同时停了叫声,脑袋伸出 笼隙,翅儿抖着,爪儿刨着,恶狠狠地斗了起来:你啄我一下,我邹你一下;你给我一 爪子,我还你一爪子,扑喇喇腾空隔笼而战。刹那间羽毛飞落,鸟食翻飞。 众鸟友一时也傻了眼儿,众鸟儿一时也哑了口。谁能料到侯七这小子竟然干得这么 绝!老年间,双方的鸟儿实在分不出高低,是要这么一决胜负,但那也总是万不得已才 用这种法子。可只要这么一来,就总得你死我伤、血溅鸟笼。关老爷子也似乎没了辙, 愣受着侯七的摆布。直到宗二爷看见自己的小妞子又挨了一下,心疼地大叫出声儿,关 老爷子才好像骤然清醒了: “侯七!你小子干什么?” “嘿嘿!老规矩,要想往虬龙爪上站,总得有点真功夫!” “浑!害群之马,全让你把大伙的和睦给搅了!” “嘿嘿!这叫不打不成交”! 侯七这小子托着鸟笼子,还在一个劲儿往紧靠。关老爷子仿佛不好带头儿破坏这老 年间的老规矩。众鸟友更好像都盼望着这乐子别一时收了场。只剩下宗二爷一个人瞪着 眼,咬着牙,攥着拳头,急得痰迷了心窍儿。猛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和小妞子合为一 体了,正在隔着鸟笼子和那老头子的老闺女抖翅儿大战。姥姥!我姓宗的也不是好惹的, 多半辈子的混混饭也不能白吃了!再一看对手老闺女,带着一身好几百年的油泥儿,比 自己更滑、更刁、更者练。瞅着空子朝自己就是一口、又一口、再一口!好狠呀,不来 绝的不行了!他只觉得自己一刹那又飞腾回小小的办公室里,一低头儿来了个欲攻故逃 之计。果然老闺女带着那一身几百年的油泥儿上当了,紧追不舍猛扑过来。但它只稍稍 一闪、猛地一停,就让老闺女扑了个空。待那老奸巨滑的脑袋刚刚转了过来,它已以逸 待劳,照准老闺女的眼睛狠狠地就是一邹、两邹、再一邹!一刹那,只见老闺女顶上见 血,失声痛叫而逃。但他却 异常兴奋,抖着翅儿便追! 这时,侯七却猛地托着关老爷子的鸟笼子,迅速地撤退了 宗二爷好像刚刚来得及和自己的鸟儿分开,就看见关老爷子已顺手把他那小妞子挂 回了虬龙爪上。随之,便是感叹不绝的赞美: “这几口刍得地道!稳、准、狠,是地方!嘿嘿!这鸟儿天然是站虬龙爪的材料! 这位,老头子我算服了!” 小树林里又是一片悦目的光斑,众鸟友们经关老爷子这么一提,惊讶、敬仰、崇拜、 佩服的目光,又全都落在了宗二爷身上。 宗二爷望着那枝虬龙爪,望着上面自己那稳稳当当的鸟笼子,望着那鸟笼中余勇犹 存的小妞子,心里渐渐地踏实起来,这才感到魂儿是真正归了壳儿。 可偏偏侯七这小子在一边儿就是不认输,在一片心服口服的夸赞声中,竟又阴阳怪 气地搭了腔: “配吗?真格的配吗?嘿嘿……” 宗二爷恨得牙痒痒,真恨不得一口把这瘦里巴肌的东西吃了。可这小子却瞭也不瞭 他,目光直扫关老,酸不溜秋地说: “老爷子!您也该让人家见识见识真格的了!别以为戏台上没角儿了,是个黑大汉, 就能冒充黑包公!” “你!”宗二爷逼上一步。 “我?”侯七也迎上一步,“嘿嘿,没什么,只是想让二哥听听:十三套!” “十三套?…… 老年间,养鸟的行家讲究调教百灵子唱“十三套”。这“十三套”便是让百灵子模 仿“燕子”、“鸡下蛋”、“小叫驴”、“花喜鹊”、“麻雀”、“青蛙”等十三种动 物的叫音儿。叫出十三套的鸟儿身价百倍,算是名贵鸟儿。学不会一套两套的,便是 “大路货”,算不得好鸟儿。不过随着“遗老遗少、寄生虫”这等老少爷们的销声匿迹, 这十三套在爱鸟界就要失传了。现在养鸟儿刚被承认为“符合市民传统,有益于身心健 康”,鸟友们又很满足于听听百灵子的自然音儿修身养性,似乎就把这点国粹给忘了。 宗二爷才来三个多月,怪不得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而侯七要的却就是这个:在这儿 你也站高枝儿?嘿嘿!咱就是要出出几十年这口窝囊气儿,臊臊你的皮儿! 鸟友们可不知道侯七这层意思,一听这快要失传的古玩艺儿,就忘了看看宗二爷的 脸色,一个个直恳求关老爷子,让大伙儿见识见识老闺女这手绝活儿。 宗二爷骤然间发现,光环又迅速地从自己头顶上退去,刚刚舒展了的心怀又变得冷 冰冰的了。他痴痴地斜眼儿望去,只见关老头子在筛满阳光的小树林里一站,和过去那 晦气样儿一对比,好像已经修练成仙了,真给人一种仙风道骨、飘然欲去之感。 鸟友们又是一片恳请,关老爷子似乎出于无奈,只好勉为其难。只见他白胡子尖儿 稍稍一挑,舌尖儿上便轻轻发出一阵小哨音儿。那老闺女接到信号后,先是身子微微一 颤,头儿微微一点,然后就骤然跃上鸟架,尾巴一撅,脑袋朝下一伏,运足底气,身子 悠然一挺,探着头儿叫了起来。那唱得脆、学得巧、叫得俏,致使声音刚落,满树林里 便响起了一片碰头彩: “好——啊!小叫驴儿!” 关老爷子仍然不动声色,学罢“小叫驴儿”,似乎只是又动了动胡子尖儿,又来了 两声舌尖哨儿,那老闺女便又腑身敛羽不动,似在思考,又似在运气,刚等吊上人们的 火儿来,使骤然仰天轻轻地一叫、又一叫…… 这是十三套的压轴子戏:“猫儿叫!”这不仅讲学得像,更重 要的是要讲学得逗!鸟音儿学猫儿叫,似小孩儿学大人模样,灵巧中透着稚气,真 撩得人心里头痒丝丝的,憋不住劲儿非喊这一声不可: “好——啊!绝活儿!” 关老爷子见好就收,仿佛心满意足了。但也沉得更稳,显得更高深莫测了。只随和 地道了一声“献丑了”,便探出二寸多长的小拇指甲,挑出点“肉食儿”,对自己的老 闺女稍稍来了点物质奖励。 众鸟友更觉得心满意足了。这是多大的乐子啊?邓丽君能来个“小叫驴儿”吗?李 谷一能来个“猫儿叫”吗?咳咳!这乐子只能在这鸟的乐园里找! 只有侯七和众鸟友的乐子不同。这小子的主攻目标始终没有变,老闺女的绝活儿刚 一表演完,他就又尖声尖气地嚷嚷上了: “二哥,二哥哎!别霸着虬龙爪自称三齐玉了,也给咱下来露两手吧!哟……” 随着侯七这一声惊呼,众鸟友这才聚然发现:哟!宗二爷和他那小妞子早已没影儿 啦!虬龙爪空是空下了,可空下的是个难看。众鸟友的兴头顿时一落千丈,关老爷子紧 接着也颤巍巍地嚷嚷上了: “这不是打我老头子的老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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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天,老城根儿小公园里,一直没见宗二爷露面儿 石带桥畔垂柳依依,小树林里凉风习习。表面看来,爱鸟者乐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 和睦和宁静。虬龙爪上,老闺女稳坐高枝儿,又引得众鸟儿婉转和鸣,歌舞升平。主人 不露脸儿,谁还记得小妞子呢?这足见鸟类世界也存在着鸟情冷暖、世态炎凉的问题。 可其实不然,鸟友们的心里头都很不踏实。除了担心宗二爷一生气,带着那么只好 鸟友投奔“匪派儿”以外,就是担心宗二爷再次归来,小树林里永无宁日。好您哪!天 无二日,国无二君,一枝虬龙爪上能落得住两只好斗的鸟儿吗? 但心里头最不踏实的还是关老爷子…… 要知道,他那漫游鸟类“联合国”,拒不出卖“老闺女”的种种业绩,经鸟友们沸 沸洒洒这么一扬声,竟传到了上头耳朵里。于是那位立志要结束“匪派儿”和“老帮子” 老死不相往来的市政协副主席,就亲自召见了关老爷子,询问北京爱鸟界有关组织爱鸟 者协会的详细情况。看来这里鸟协的成立也势在必行了,这关老爷子能不急吗?没几只 拿得出手的好鸟儿,怎么好向上头交待啊? 于是,老头子又想起了宗二爷和他那只小妞子…… 侯七一看关老爷子神色不对,就一摞又一摞地往老头儿头上戴高帽子。什么“德高 望重”呀!什么“威镇鸟界”呀!什么“鸟协主席比个公司经理还大”呀!但老头子光 戴高帽子就是不领他的情,刚听完便咧咧上他了: “滚一边吧!豁唇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全坏在你小子那嘴头子上了!” 打江山的自古就没个下场!侯七一听,心坎儿就种下了一根刺儿…… 但人和鸟之间,最可怜的大概还要数小妞子了。这些天鸟笼子一直在屋子里挂着, 鸟笼套一直也没摘。它还以为这个夜晚就该这么长、这么闷、这么黑,外头还有风声、 雨声、闪电声! 可不是嘛!据侯七调查报告说,宗二爷这些天,一连砸了两把瓷茶壶、碎了四个瓷 茶碗儿! 该怎么说呢?还据侯七说,宗二爷自从那天见识了什么叫十三套,回家就又犯了病 儿:心烦、气闷、胸脯子堵得慌,脾气大得怕人!除了哼哼唧唧外,就是破口大骂。单 位里又重新倒了霉,但挨骂的重点是年轻人。小树林里也沾了光,但主攻方向却转向了 老头子。 鸟友们听了这份心里烦呀!都盯着那横生的虬龙爪,恨不得砍了这惹是生非的树杈 子! 可隔了两天,传回的讯儿就又有点不一样了,似乎是说,宗二爷突然若有所悟,蒙 住被子整整睡了一整天,发了一身大汗,再一起来就变得风调雨顺了。一张嘴不是骂, 却是宣布:请客!而且请的人正是背后捣他鬼的侯七。这一下把鸟友们都搞懵了,除了 怀疑起侯七前几天的调查报告外,就是怀疑起自己过去的担心是否多余。 不管怎么样,小妞子总算熬过了漫漫的长夜,摘掉鸟笼套重见了光明…… 只有关老爷子还在叨叨着: “这小子!那天是在打我老头子的脸啊!老匪派儿、生茬子!” 可等侯七再回到这小树林里来,那天宗二爷的不辞而别,就似乎又有了新的解释。 这小子脖梗子上架着那只不安份守己的“老西子”,逢人就嚷嚷,说: “我二哥是什么人儿?师兄弟好几十年,我还能不知道吗?(小声)嘿嘿!别听关 老头子瞎喳喳,老帮子就是爱疑心生暗鬼!匪派儿听说我二哥受挤兑,一帮一伙地来请。 我二哥记着大伙儿的情份,愣是八抬大轿也没让这帮小子抬去!” 众鸟友刹那间觉得心头暖烘烘的:够意思!可那天?…… “其实呀!(大声)那天我二哥是犯了病,怕搅了大伙儿的兴致,就悄悄提着鸟笼 子退了。瞧瞧这份儿对大伙儿的心意!” 嗯!这倒也在理儿。但愿如此。可众鸟友对侯七说的话,一向是七折八扣被二除。 这事儿啊,要亲眼瞧瞧! 果然,就在说话的第二天,宗二爷没带着那只好鸟儿去投奔洋鸟派儿,却提着鸟笼 子来小树林里蹓鸟儿了。关老爷子还没来,他也真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是端 着一张笑脸儿,显得更洒脱、更有人缘儿。 侯七也仿佛让酒洗过换了个人儿一般,正经多了,捧着师兄的鸟笼子,就要往那虬 龙爪上挂。可刚一探手儿,就让宗二爷给拦住了: “老七!你这是干什么?” “嘿嘿!咱也该破破这论资排辈儿了!” “得了吧!你这是折我小妞子的阳寿!” “二哥!可关老爷子也夸您的鸟儿少见哪!” “那是关老瞧得起我,让着晚生后辈!哥哥我能不明白这个理儿吗?” “好!好……”不知哪位鸟友竟被宗二爷这发自肺腑的话语,感动得率先喊起好来, 只不过声音打着颤儿。说话间,关老爷子一撩柳丝儿,托着鸟笼子,穿过石带桥,潇潇 洒洒地向小树林里走来了。猛一见宗二爷,马上就又想起了那码子事儿,难免老脸上就 显得点别扭神情。但宗二爷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把自己的鸟笼子捡个树杈子随随便便 一挂,一抖袖子,便向关老急迎去。 “关老!您早啊!”话音儿刚落,鸟笼子已经接过手。 “多谢您还惦记着我。”老头子正有点不冷不热。 “这不是小辈儿应该的吗!”又把老爷子恭恭敬敬让到前头。 “嘿嘿!我可不该那天惹人嫌!”老头子的话里还有刺儿。 “关老爷子!我二哥那天是犯了病,怕搅了您的兴儿!瞧您……”侯七今儿个分外 正派。 “对、对嘛!”大伙儿生怕不和,倒好像关老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不、不不!都怪我事后欠讨教!今儿个我正是求您给小妞子压压口!”越说越诚 恳。 “您能瞧得起我那只鸟儿吗?”老头子的声音里还透着矜持。 “当然、当然!五体投地,五体投地!”就连声音都打了弯儿。 “您哪!咳咳……”老头子的声音终于透出了和解的感叹。 压压口?这里得抽空解释一下。百灵子要叫出“十三套”,就得人工加以训练,爱 鸟界的行话就叫“压口”即求养鸟功夫深厚的人,把自己还发嫩的百灵子放在人家叫口 好的百灵子身边,天天模仿,天天练习,耳孺目染,日久成功,大有声乐家试唱练耳之 意。一位养鸟的行家,若得到一只拔尖的好鸟儿来投师学艺,那无形中就会身价猛增, 倍受尊荣。 这其间,关老爷子早就把宗二爷的鸟笼子端在了手,满眼尽是学问,屏神静气地打 量起小妞子来了。小树林里透出一片宁静安详的气氛,众鸟友一个个心里热乎乎的。大 伙儿求的就是这个超脱,爱的就是这个和睦。宗二爷这么一弯腰儿,乐园里可真格的乐 了。打这一阵子起,鸟友们就有点把宗二爷当成精神领袖。小妞子嘛:似乎也就成了当 然的接班鸟儿! 只有侯七,这时候倒有点忐忑不安、慌里慌张。趁关老爷子和大伙正在研究小妞子, 一把把师兄拉在了小树林里的背旮旯 处,眼珠子滴溜溜地瞅着远处树影中隐没的人儿,声音儿压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 几乎是贴着心坎儿对宗二爷说: “二哥!您今儿个是怎么啦?有事儿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怎么回事?老七!” “嘿嘿,您就不怕关老头子给您来绝玩艺儿?” “什么?” “唉呀,您呀您!要是关老头子教您的小妞子学两声儿脏口,那您哭皇天也就晚了!” “脏口?” “二哥!您连这个都不懂,还玩鸟儿?那老头子端回您的鸟笼子,要是私下里偷偷 教您的鸟儿学两声乌鸦叫,或许猫头鹰叫,那您的小妞子就算彻底完了!按玩鸟儿这行 的规矩,这叫脏口,晦气,再好的鸟儿也不能要了!” “哦!……” “您哪!是怎么想的?小妞子再年轻,只要一沾上脏口,那就等于戴上了右派帽子, 再有本事也算完了,虬龙爪上还容得它落吗?” “这、这不会吧?……” “瞧您这厚道劲儿!也不瞅瞅这是什么时候?鸟协快开张了,谁饶得了谁呀!” “这、这……” “二哥!其实这事情我心里早有底儿!那洋楼里玩鸟的匪派儿,玩鸟儿用的也是洋 法子。听说他们最近就要去北京,用录音匣子把十三套录回来。我呀和他们有交情,只 要从大公园往回一借,我就能帮您调教。这多保险哪!一鸣惊人,准把关老头子打懵了!” “不、不!咱不求这……” “得了吧,二哥!我还能不知道您的心思?就只顾得了人缘儿,稳住老头儿,掏腾 来绝活儿,却忘了防这一手!您呀,嘿嘿 “怎么?” “这是把小妞子往火坑里推呀!” “哦!”宗二爷又惊叫了一声。为了自己的鸟儿,他甚至顾不得反驳侯七强加在他 头上那些分析之词。他只感到心头有点发毛,胸脯子堵得慌,竟禁不住哀求起侯七来: “兄弟!咱不求那个,只是为了鸟儿,你说该怎么办?” “当然我不能眼瞅着小妞子跳火坑啦!” “好!好……” “可马上要回来又有点不合适,那老帮子会说您小玩闹他,一翻脸总会闹腾得您在 鸟友中间栽跟头,那以后还说什么和什么呀?” “这、这……” “这就得看我的了!” “老七!哥哥今天算服了你!过去全怪上头瞎了眼,今后这鸟协的秘书长不归你呀, 哥哥能和他们拼了命!我,听你的!” “嘿嘿,咱们弟兄,谁和谁呀!”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鸟的乐园里,众乌友一惊一乍地发出一阵喊叫声。紧接着便是 枝丫飘摇,树影筛动,有几位鸟友已经扑出小树林嚷嚷上了: “宗二爷!宗二爷!” “您在哪儿呢?您在哪儿呢?” 宗二爷听后一怔,侯七早就闻声窜到了前头。小树林里又是一片呼唤,只见侯七一 转身子就报大事不好: “二哥!莫非关老爷子不等咱哥儿们下手,就把小妞子失声叫出的错音儿判定为脏 口?天哪:这可坏了醋啦!” 宗二爷又是一怔。就是这么能稳得住神儿的人儿,也显得手脚失措了。刚等侯七前 脚钻出去,他就紧跟在后头,拨开枝枝丫丫赶来了。 众鸟友纷纷迎上,似都想急切地和宗二爷说些什么,但他已顾不了这个,一挥手儿 制止了大伙儿的瞎喳喳,目光嗖的一下,就落在了自己那鸟笼子上。 小树林里战战兢兢,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氛…… 宗二爷的目光呆滞不动了,只见在一技平伸的丫字型树杈子上,自己的小妞子正和 关老的老闺女并排挂着,不吭不哈,在鸟笼里都很矜持,而在这两个鸟笼子前头,正站 着令人难解的关老爷子,倒背着手儿,眯缝着眼儿,微探着头儿,正神神叨叨地研究着 这一对鸟儿。 “关老爷子!出、出什么事儿啦?”侯七抢先发问。 “哦?”关爷子像才醒过神儿,目光连侯七撩都不撩,径直投向了宗二爷,神秘莫 测,似惊、似喜、似忧、似怨、似嘲弄、似感叹,直把宗二爷瞅得差点晕了过去,半晌 才从牙缝里哼出声儿来: “嘿嘿!您这是戏耍老头子吧?” “什么?什么?我、我敢吗?”宗二爷更觉莫名其妙了。 “不敢,嘿嘿!您把大伙儿都蒙在鼓里,当掐了头的苍蝇玩儿!” “您哪!话可不能这么说!”宗二爷更感到惶恐不安。 “您逼得呀!嘿嘿,赏大伙儿个脸儿,给咱露露您这鸟儿的底吧!” “哦!这、这……”宗二爷更觉得大事不好,眼前一阵发黑。 似乎连平时这些喜欢和睦清静的鸟友”,今儿个也在听着 这糟老头子的指挥瞎起哄。一个劲儿“二爷!二爷”的喊,眉宇间甚至都仿佛透着 一股幸灾乐祸的神情。再看侯七,也好像忘了昨儿个酒宴上的海誓山盟,正和一个鸟友 悄悄地咬耳朵。猴里巴肌的脸上,表情更为复杂,还不时地直朝他翻白眼儿。 宗二爷心里一阵比一阵发毛。虽然说,昨儿个晚上他对侯七什么也没敢说,只是用 酒一个劲儿为师兄弟情谊加温。但他还是怕这小子里勾外连,在这里又为自己布下了暗 道机关,以报三十多年的窝囊仇。天哪!定然是他们设下圈套,判定小妞子口吐脏口无 疑了!人不逢时,鸟不逢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宗二爷满怀悲愤,伸手就要上前去 摘鸟笼子。但就在这时,忽听得侯七哀怨而又委屈地喊了起来: “二哥!真有您的!原来您那小妞子,早会十三套啊!” 什么?什么?…… 原来,刚才侯七把宗二爷拉到背旮旯后,关老爷子就把两个鸟笼子并排挂在树杈子 上了。一方面是想让鸟友们见识见识自己这手绝技。另一方面也是想鸟协快成立了,先 教给这机灵鸟儿一套半套的,也好向上头交待。得了!就让小妞子先听听最简单的“老 喜鹊”吧!没想到刚等老闺女带头叫了几声儿,人家的小妞子马上就跟着叫了起来。三 月才能学到的功夫,弹指间就全会了。再来个“鸡下蛋”!这就更奇了。老闺女刚一张 口儿,人家早闻声叫在前头了。再试几样,更是样样如此。众鸟友目瞪口呆,关老爷子 失口惊呼了: “老少爷儿们!这是只能人早已调教出的鸟儿啊!咱们让姓宗的小玩闹了!” 其实,宗二爷确实不知道。就是把他打死了,他也绝对料不到事情会朝这儿发展, 小妞子早会十三套?自己的鸟儿早就掌握了这套绝活儿?!哪!…… 宗二爷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几天晚上,他老作恶梦,一闭上眼睛,总感到自 己又飘飘悠悠地飞进了鸟笼子里,狠狠盯视着小妞子,浑身都是气。十三套有什么难的? 不就是什么“青蛙”、“鸡下蛋”、“猫儿叫”吗?这么着、这么着!哇啊、哇啊…… 咯咯蛋、咯咯蛋……妙儿鸣、妙儿呜……这只笨鸟,瞧我的!说话间,他发现自己已猛 然和鸟儿合为一体了,正站在虬龙爪上,做然地演唱十三套,示威地向着关老爷子和众 鸟家叫啊、叫啊! 而现在,莫非自己的魂儿还在这鸟儿的身上? 其实,鸟友们却更愿相信那“孝感动天”的传闻。神是神了点儿,可还有点折扣头 啊!据说有一次,宗二爷的儿子开车路过张家口附近一荒僻山村,时已半夜,风沙呼啸, 这小子还在黑暗中拚命赶路。儿子是放心不下老子呀!正行驰间,忽然见前头光柱里闪 出个踉踉跄跄的黑影。这小子紧急刹车下去一看,原来是个泪流满面,连声哀告的小老 头子。老人家说,儿子外出,媳妇难产,眼看就要出人命,只好拦车求救。这小子虽然 惦记着自己的老子,还是一咬牙把这濒死的产妇送进了市内医院里,几经抢救,不但保 住了产妇性命,而且一个大胖小子也平安降生。老头子千恩万谢,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摘 下来。一听说救命恩人的父亲正患心病,马上就献出一只好鸟儿来,并说,这是他玩鸟 一辈子得到最好的一只鸟儿,别人给几百块钱都没舍得卖。如今有了孙子该伺弄孙子了, 这只鸟儿就送给恩人的父亲解个心烦吧,莫非这老头子就是个玩鸟的圣手,小妞子在张 家口就早已身怀绝技? 这、这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宗二爷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宗二爷顾不得解答。他直到现在才算彻底缓过神儿来,搞明白了鸟儿是鸟儿,自己 是自己。再一看四周的鸟友们,只感到原先一双双幸灾乐祸的眼神儿,现在却仿佛一下 子变得忠厚老诚了。就连侯七那哀怨的白眼珠子,也似乎骤然间完全可以理解了。大白 亮天的,尽想些子什么梦!全怪儿子莽撞,差点误了老子的大事!一刹那,宗二爷只觉 得一活百活,浑身每个毛孔眼儿都透出了灵气儿。正此时,就听关老爷子又率先不满地 催问上了: “您哪!这是怎么了?是不肯赏脸儿?还是吊老少爷儿们的胃口?” “嘿嘿!关老,您就饶了我吧!” “什么话?” “有您在,我要再说什么,这不是关老爷门前耍大刀吗?” 干嘛不说班门弄斧,却偏要说关老爷门前耍大刀?瞧这回答得多么哏、多么俏、怪 不得关老爷子像喝了一盅儿好酒,晕晕乎乎地脸上透出了笑意。 宗二爷再不肯多说了,只是望着鸟友们厚道地笑着,既透着对大伙儿的尊重,又似 乎给自己身上涂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好像在说,干嘛非要兜出自己的老底儿呢?让小子 们猜去吧,云山雾罩中才显出深不可测呢!但看宗二爷那谦恭劲儿,又仿佛不是这个意 思…… 众鸟友也乐得糊涂下去,只有侯七却越来越觉得委屈了。后脖梗子上的“老西子” 一扑腾,这小子就又嚷嚷上了: “二哥!您这是唱的什么戏啊?把我侯七都给耍进去了!” “对!是这么回事儿!”关老也似乎又被点醒了。 要换个人儿,可能马上就得乱了阵脚。可这是宗二爷!他明瞅着关老爷子的脸抹拉 下来了,却偏偏去安慰侯七: “兄弟!你这是说的什么和什么呀?你替哥哥想想!关老那天逗老闺女学十三套, 我呆在旁边合适吗?小妞子好胜,万一这么一比,哥哥我那成了个什么人儿?这几天, 我一直犯琢磨:来,不对!不来,可我又想大伙儿!小妞子再会叫,是老闺女的个儿吗? 干脆投师学艺吧!咱可不能办那没大没小的事儿,让大公园那帮匪派儿笑话!听说鸟协 就要成事了,这虬龙爪不属关老,还能让小子们夺去吗?” 说的诚恳、听的感动,就连关老头子也老泪直在眼眶子里打转儿。宗二爷的话音儿 刚落,他就一清嗓子,大声答上了话茬儿: “宗二爷!您这份子心思老头子我领了!” 这叫将相和!就在当天晚上,关老爷子就主动约请宗二爷去找那位副主席,再次大 胆呈言成立鸟协的重要性。 虬龙爪下,其乐融融…… 一连十好几天,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这一天,老城根儿小公园的小树林里,又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鸟笼子,就是缺那关老 爷子的“涿州马”那引人注目的虬龙爪总是空着,鸟友们谁敢不效法宗二爷的榜样,一 个劲儿把老闺女往高枝上抬呀! 除了宗二爷!谁又有排的上班儿的好鸟儿呢? 可关老爷子却越来越令人失望了,成立鸟协的吵嚷声儿越大,这老头子就越变着法 儿“叛国”! 前头说过,这老城根小公园的鸟友们,大都是过去的掌勺的、钉掌的、收破烂的、 干泥水活儿的、吆喝小买卖的,老了落个这样的日子都很知足。这帮人能谈到一堆儿、 说在一块儿。都怕引进那伙子拿录音匣子玩鸟的年轻主儿。瞧!关老头子这可好!骤然 时髦起提着他那老掉牙的鸟儿,颠儿颠儿地跑到洋鸟界瞎掺和去了。还不时回来给布置 个洋任务:什么不许打鸟呀,什么群起而攻鸟贩子呀,什么注意检查卖鸟食儿的卫生呀! 更讨人嫌的是:还分配每人做一个带门儿的小木匣子挂在树上,还起个名儿叫什么“鸟 舍”! 什么和什么呀,谁管了那么多闲事?这老头子真叫人腻歪! 瞧瞧人家宗二爷,越来越随和了。成天和老哥儿们在一起,简直像换了个人儿似的。 且不说烟酒不分家,就论谁家有难处人家不帮忙啊!前日里还从蔬菜公司捣腾来几筐便 宜的西红柿,一人分给五十斤!更重要的是,怕小妞子冒尖把大伙儿比低了,人家压着 就是不露! 总之,关老爷子越来越没人缘了,鸟友们瞅见空着的虬龙爪就心烦…… 看来,真正能理解关老爷子的,还就数宗二爷了。那天,他跟着关老去见那位头头, 一进家门儿就傻了眼儿。天哪!这不正是那位朝着小门房骂“遗老遗少,寄生虫!”的 辛白之校长吗?老了!可精气神儿犹在。宗二爷望着他恭恭敬敬接待关老爷子的神情, 仿佛是在作一场梦,好半天缓不过神儿来。只听得他从花啊、树啊、草啊,谈到了鱼啊、 虫啊、鸟啊,又归结到什么生态平衡啊、环境保护啊。宗二爷刚想拚命地记住这两个重 要词儿,就又听到他从什么带头团结啊,相互学习啊,又谈到什么取长补短啊,爱护鸟 类啊,直到这时,宗二爷才醒过神儿来,瞅准空子,插上了一句: “我们关老,那可是爱鸟的权威,他那只鸟儿连北京城都给镇了!我们这些鸟友们, 都听他老人家的!” “好啊!关老,您是爱鸟界的老前辈了,在团结上一定要起带头作用。那手绝活儿 也千万别让失传了!” “那是!”关老爷子拍案而起,”只要上头能看得起我老头子,我关某在所不借, 万死不辞!” 就从那一天起,宗二爷对关老爷子更加尊重了,主动替老头子包揽了跑市里的事儿, 可在新旧两派爱鸟界中却从不抢着出头露面。遇到问题,总是那句话:“关老!您看着 办吧!大伙儿盼得就是见见您!”老头子如若有不顺心的事儿,他又总是鼓励着:“您 哪!听那些瞎喳喳干什么?这爱鸟界舍您谁还能叫起套儿来!”直感动得老头子颠儿来 颠儿去老犯气喘病。水涨船高,鸟随主荣,老闺女也跟着关老爷子成了永不坠落的明星, 成天不得片刻闲工夫。前天,侯七还对众鸟友这么提: “这老家伙是真格的在‘卖国’呀!” “又怎么啦?” “怎么啦?昨儿个我去大公园了,看见那些小匪派儿,一人抱着一个录音匣子,正 在教自己的鸟儿学十三套呢!” “真的?” “这能假得了吗?还有几个小子,又找老头子录去啦!” “行吗?” “他妈的!学得还真够味儿!咱们这小树林,算让这老家伙卖了!” 也就是前天,侯七的话音儿刚落,关老爷子少见地来到了小树林里。虽然老闺女倦 缩在鸟笼子内,羽毛越来越沙拉了,眼睛越来越没神儿了,神态也越来越衰败疲惫了。 可老头子却格外的火爆,一扫平时的仁儒架儿,步也重了,气也粗了,头发也了乱了, 一进这鸟的乐园,便当仁不让地蹭噌一下把鸟笼子挂在虬龙爪上,扯开嗓子就骂上了: “我操他八辈祖宗!哪个杂种小子到大公园里败坏爷儿们的名声了?有种儿的站出 来!”
  



众鸟友一个个既莫名其妙、又战战兢兢。 “缺他妈的大德了!爷儿们是遗老遗少?寄生虫儿?差点卖了老婆?你管得着吗! 想让爷儿们当大地主,当大资本家?没门儿!嘿嘿,气死你!咱家一解放就是城市贫民, 受政府照顾!子女们没拉扯,可一个个孝顺!托祖宗的福,都是正经八摆儿的大学生! 北京、上海、天津卫,都争着往回寄钱儿!爷儿们想到哪儿散心,就到哪儿散心!干眼 气去吧,气出眼珠子当球儿弹去吧!玩鸟儿,爷儿们也能玩出个名堂来,玩得能进政府 的大门口儿!有种儿的就站出来,虬龙爪下咱试巴试巴!没种儿的,嘿嘿!自己撒泡尿 淹死去吧,省他妈的顶风也臭四十里!” 这一阵子长篇臭骂,直骂得笼子里的鸟儿全都哑了口,就连侯七的“老西子”也一 个劲儿往他那瘦脖梗子里钻。鸟友们一个个越听越傻了眼儿,直瞅着宗二爷求援。 “关老!您消消气,您消消气!”宗二爷终于亲自出马了。 “您、您别管!”关老爷子一把推开他伸来搀扶的手,“我、我今儿个非把这小子 骂出来不可!” “得!您要骂就骂我吧……”宗二爷的声儿特别虔诚。 “什么?”关老爷子一愣。 “都怪我,”宗二爷更诚恳了,“在这里帮您找不出这么个人儿!(鸟友们感激) 您、您哪!谁不知是爱鸟界少有的正派人儿?(老头子感激)人正不怕影儿斜!听蝼蝼 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对!”关老爷子来劲儿了,“我就不信这个邪!说我卖国?嘿嘿!我倒要卖出个 模样儿让这缺德主儿瞧瞧!老闺女,走!有劲儿咱到大公园使去!” 喝!说完他真提着鸟笼子走了。虽然鸟友们一眼就看出,他一提鸟笼子,老闺女就 衰败地一个趔趄,可大伙儿谁都不敢提。就算侯七,也是等老头子跨过了石带桥,隐没 在柳荫深处,才敢跳起来日娘操祖宗: “呸!这老帮子有什么了不起?他还以为咱不知道,大公园里那些洋鸟派儿,成天 拿他当老古董玩儿!张口就是:关老!拿您的老闺女给您换回个小老婆行不?嘿嘿!猴 子穿马褂儿,他倒跑到咱爷儿们跟前假充七品官儿来了!骂谁?还不是老少爷们一人摊 一份儿!” “就是嘛!就是嘛!”也有几个鸟友的火儿被点燃了。 “诸位!诸位!”又得宗二爷出来圆场儿了,“别伤了和气!别伤了和气!咱们不 就是图个和睦清静吗?什么和什么呀,忍忍不就过去了!” “不行!”侯七脖梗子一挺,“怪不得机关里刷老帮子,就是糊涂,分不清个阴阳 面儿!诸位瞧得清楚,那老闺女连架都落不稳了,咱可得抱成团儿,鸟协开张,谁选这 老帮子当掌柜的,我操他八辈祖宗!” “老七!你要再瞎嚷嚷,我可要生气了!”宗二爷又忙着阻止。 “二哥!”侯七可不理这茬儿,“您怕上头批评,咱可不怕!要是非把这老帮子架 在咱老少爷儿们的脖梗子上,我可真敢到市里请愿去!” “你呀!你呀!”宗二爷急得直跺脚。 据说,还是多亏了宗二爷连夜请客,才总算用酒压下了侯七这股火气,勉强使小树 林里爱鸟界的和睦维持了下去。 可一连两天,关老爷子又不露面儿了,虬龙爪一直仍然空着。鸟无头不飞,人无头 不走,这两句话应在爱鸟界再恰当也没有了。鸟友们总觉得心头空荡荡地不是滋味儿。 可宗二爷又总压着小妞子不让露脸。唉!这没有一鸟挑头,哪有百鸟齐鸣?玩鸟儿还有 个什么乐子。 这一晌午过得真没意思。就连侯七这小子直到这工夫都没来,缺了他那“老西子” 的瞎喳喳,小树林就更冷清没劲了。大伙 儿闷闷不乐地坐着,要不是宗二爷慷慨地给鸟友们散烟,准保早就各自回家伺候老 婆孩子去了。 正在这时候,大老远的就看见侯七架着他那“老西子”跑过来了,大伙儿不由地为 之精神一振。只听这小子还没等颠儿过石带桥,就冲着鸟友们压抑不住地乐上了: “嘻嘻!嘻嘻……老少爷儿们!昨日里老头子又逼着老闺女来了五遍十三套,给五 个匪派儿录了音儿!” 这有什么可乐的? “老少爷儿们,等着瞧吧,乐子在后头呢!”侯七特意向宗二爷挤眯了一下眼儿。 鸟友们感到纳闷,可也身上顿时有了活气儿。听不到鸟儿叫,有点事情挑挑兴头也 行。因此谁也顾不上看侯七和宗二爷咬耳朵,只顾一个劲儿地瞅小湖畔的垂柳浓荫。 果然不到片刻工夫,垂柳丝儿软绵绵地一拂,闪现出关老爷子托着没摘笼套“涿州 马”的身影。步履既不像老日子那么文雅,又不像前天生气时的火爆。倒像患半身不遂 初愈,步点儿好似踩在棉花堆儿上。一步一晃悠,一步一喘气儿。浑身罩着一层晦气, 两眼直勾勾地朝小树林里走过来了。 还是宗二爷眼尖,一把推开了侯七,猛地扑上石带桥,一把就扶住了好似病病歪歪 的老头子,急切地问: “关老!关老!您这是怎么啦?” 这不问还好,一问,只见关老爷子就像见了最亲近的亲人、最贴心的朋友,一头扎 在宗二爷怀里,浑身颤抖,老泪纵横,骤然间失声号陶起来。众鸟友一见,先是一惊, 后是一乍,马上同情心压倒了好事心,一拥而上桥头。把老头子连搀带扶,托到了小树 林里。就连跟在最后头的侯七,也愁眉苦脸地捡回了老爷子的一只鞋。“关老!关老! 怎么啦?怎么啦?”来到虬龙爪下,马上又是一连串关切的问讯。“哦!哦……”老头 子哽咽声嘶、哭声骤断,几乎要叨不上气儿来。“关老!关老!”众鸟友又是捶背,又 是揉胸,又是呼天唤地的喊叫。“天、天哪!……”随着一声决堤似地更大号陶,关老 爷子总算哭出了声儿来,“天灭我曹!天灭我曹!我……我……我那可怜的老闺女…… 竟忍心扔下我……哦哦!先走了……” 什么?众鸟友一听大惊失色,目光不由咧地一下全集中到那“涿州马”鸟笼子上了。 宗二爷执弟子礼儿,哀痛地从老人手中接过。在关老爷子一片抽泣声中,慢慢地退下了 那陈旧的鸟笼套子。啊!在那古老发黑、油泥儿闪亮、丝线绳儿绑扎加固的竹档子里, 那乾隆年间裂了纹儿、豁了口儿的鸟食罐儿依在,可那声声绝唱、矜持自尊、久居高枝 儿的鸟儿,却一头扎在笼子底的一滩鸟粪当中,软塌塌、绵乎乎、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唉!抚今思昔,那可真是:“想当年虬龙爪上演尽千古绝唱,看今日鸟笼底下全无 半点风流!” 鸟的乐园里,刹那间蒙上了一层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哀雾,枝叶不动,光影不 摇,应连众鸟儿也不免兔死狐悲地愣了神儿:听口鸟不叫了,观赏鸟不动了,杂耍鸟也 一个个缩着脖子落在棍儿上变傻了。整个小树林里,只能听到关老爷子那揪心拽肺的哭 述: “哦……哦哦……我那可怜的老闺女,争气的老闺女啊!昨儿个你还整天不歇口儿、 一连录了五遍音儿,给我换回多少个好儿啊……今儿个你就一抖翅儿,不声不响、冷不 零丁,扔下我就走了……哦……哦哦…你、你叫我这孤老头子,可、可怎么活啊……” 虬龙爪啊虬龙爪,引多少英雄竞折腰? 一汪泪水洗掉了往日的怨愤和不平,鸟友们一个个热泪盈眶全念起老闺女平时的好 儿来。但表现最为突出、也最当仁不让的仍是宗二爷,光流眼泪算什么?宗二爷强压悲 痛,对侯七悄悄地吩咐了一阵子什么。等打发这猴头巴脑的小子迈动瘦腿刚一跑走,就 又急忙来到关老爷子身边,带头劝其“忍痛节哀”。 “关老!您、您一定要想开点儿……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活着……您、您万一 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儿的,那我们这帮鸟友们,可、可就没了主心骨了……” “说得是!说得是啊!”鸟友们马上发出一片情切切的呼应。 “关老!固然是鸟无头不飞,可更重要的是人无头不走啊!有您在,您那老闺女就 等于永远活着!您放心吧,这枝虬龙爪我们永远给老闺女空着。谁要敢攀一攀这高枝儿, 看我们老少爷们不把它活剥了、咬碎了,拌成泥儿喂狗了!” “对!对对!”众鸟友听着宗二爷这篇感人肺腑的话语,又是一声一点头儿、一句 一个应称。 也不知又劝了多大工夫,总之直等到老头子哭声暂缓,号陶暂歇,大伙才总算缓过 气儿来,饿着肚子听这位哀主的悲思追述: “唉唉!那、那还是‘四人帮’刚玩儿完那阵子,还没人敢提养鸟儿这码事呢!我 正在北京二姑娘家住着,没事儿总爱到龙潭湖溜个腿儿消个食儿的。也算有缘儿,就这 么着碰上了,那主儿偷偷摸摸向我讲价儿,在我耳根子边悄悄一送话儿,张口就要三百 块钱!您说,我是含糊这个的人儿吗?” “谁那么瞧,那算他瞎了眼!”宗二爷带头表态。 “那是!那是!”众鸟友一致响应。 “是得争这口气!虽然鸟儿老是老了点,可我一咬牙宁可绝了食,还是靠着孩子们 的孝敬把它弄了回来!老少爷儿们,后来那个苦啊!为了教老闺女学点真本事,几乎把 我这条老命搭了进去。十三套!转遍了官园、龙潭湖、海淀儿、宣武公园,一处讨教一 口儿,整整费了一年多工夫才算学齐了。可咱这老闺女也可真给人长脸儿!又有灵性, 又不偷懒,到哪儿都能给咱换回个碰头好儿,就连咱这儿的鸟儿也跟着光彩啊!可、可 是它……哦……哦哦……我、我那可怜的老闺女啊……” 又要号陶大哭!这时,多亏了侯七这小子夹着把铁锹,怀里垒七探八地抱来了一大 堆东西,才算把老头子这次号啕大哭掖了回去。干什么?众鸟友望着这瘦里巴叽的家伙 感到纳闷儿:这小子又出什么鬼花招儿?还是宗二爷出头说明了: “关老!人入土,鸟归林!您一捧着‘涿州马’来到咱们这小树林里,大伙儿就明 白了您的心意。您这是瞧得起我们,大伙儿能不为您尽力办吗?请您先过过目,瞧瞧这 几件儿合适不?” 众鸟友探头一看,宗二爷竟让侯七把老伴儿的红漆小梳头匣子、小方块彩红绸子、 新棉花团子,以至两包荤素鸟食儿,一瓶二锅头、几个碟子酒盅儿,全裹巴着抱来了。 可侯七这小子呢?一眨眼儿又钻到哪里去了? 可关老却只顾瞧着这一大堆东西,一见,果然大为感动,老泪纵横,久久凝视着宗 二爷,皱皱巴巴的嘴角一直在颤动,就差失声仰天喊出: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宗二爷也!” 而宗二爷却仿佛担待不起这眼神儿,只是眼泪打着转儿回看了关老片刻,随之便埋 头默默为老闺女操办起“后事”来。 直到现在,众鸟友才算大开了眼界。原来梳头匣子当了鸟棺材,彩红绸子当了鸟装 裹,酒和荤素鸟食儿当了鸟祭品。嘿嘿!厚道人儿就是处处都透着厚道。不但替老爷子 事事想得周到,而且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大伙儿能不为您尽力办吗?”就和那天分减价 西红柿一样,每人都有一份儿!难得呀难得,瞅瞅人家这片心意!可关老爷子一见宗二 爷从“涿州马”鸟笼子里捧出了老闺女,正在用彩红绸子慎重地盛殓时,却又禁不住捶 胸顿足地号陶开了。待到把老闺女往鸟棺村里装放时,老头子更是两个人都拉不住,呼 天呛地直往上扑: “老闺女,我的老闺女呀!你、你不该狠心撇下我走了……” 老城根儿小公园里,那游园的、划船的、打拳的、舞剑的、还有那谈情说爱的主儿, 都开始往这儿涌。人们都感到奇怪,小树林里似乎出了人命。可宗二爷却熟视无睹,真 够义气,像专门顶着晦气来为朋友两肋插刀。选中虬龙爪下,嘈地便是一锹。这一下更 使关老爷子感激涕零、颤抖不已,几乎屈膝向他跪了下去。 不大一阵子,小树林中,虬龙爪下,便突起一座鸟的新坟。半拉砖头就当立了碑, 一块石板权当了供桌儿。一荤一素鸟食儿左右摆着,开瓶儿的二锅头就搁在正中央、滴 水不漏,还让朋友们尽什么心?刚等老爷子颤巍巍走在鸟坟前,趁四周的人儿都蜂拥着 围了上来,宗二爷便又厚道地退了下来。 关老爷子这份感动吧!竟又两腿一软,扑倒在虬龙爪下嚎上了…… 似乎还缺点什么?哀乐!宗二爷即使躲在人群后头,也还在事事为关老设想。想到 做到,顺手便摘掉了自己的鸟笼套。小妞子一上午都没见天日了,这一瞅小树林里这份 热闹,刚一得着主人的讯号,扯开嗓子就叫上了。其他挂在各树杈上的鸟儿也早就憋得 慌了,闻声而动,纷纷争鸣,刹那间啼声婉转,盈满树林。喝!小树林里这份热闹啊! 老头哭,鸟儿叫,围观的人们闹闹嚷嚷,使老城根儿小公园出现了空前热闹而壮观的场 面。 可关老爷子听着痛快!宗二爷替自己想得多么周到啊,竟让众鸟儿也来为自己的老 闺女送行。听!鸟儿们叫得多凄惨啊! “哦……哦哦……我那可怜的老闺女呀……”关老哭得更来劲了。 这场面本来在爱鸟界就够热闹了,但侯七觉得似乎还不够意思,这小子刚才溜跑了, 原来是去大公园请那帮洋鸟派儿,赶来参加老闺女的追悼会。这伙小青年提着鸟笼子一 来,马上就让自己的鸟儿参加这告别仪式。一齐摘掉鸟笼套,竟相让自己的鸟儿加入, 合唱起送葬曲。听这一片鸟儿叫吧!声势浩大,此起彼伏,叽叽喳喳,前所未有,几乎 把老城根儿小公园给炸了。 本来,一切都很庄严,一切都很顺利,可也不知匪派儿哪位小祖宗,偏偏要发这样 的遗憾之词: “关老!让您用鸟儿换个小媳妇儿,您不换,瞧!什么都没了!” “哈哈!” “关老!不卖给洋人儿,三百块大洋钱也没了!是哭洋钱吧?” “哈哈!” “关老!开始致悼词儿吧!” “哈哈!” 哭声、笑声、鸟叫声、人哄声,交织和鸣,越闹越乱乎。 瞧!民警也闻声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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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根儿小公园这一下可出了名儿。老闺女“生荣死哀”,前来虬龙爪下参观“鸟 塚”的人络绎不绝,致使小公园管理处提出最后通牒,限爱鸟者二十四小时内撤出鸟的 乐园。 您哪!花草树木经得住这个折腾吗? 其实,老闺女的坟,早让一帮淘气儿的小考古学家挖掘了。提着鸟翅儿,绕着小湖 狂奔了一阵子,就扔在湖里头改为“水葬”了。 可鸟家们个个流离失所,惶惶然不可终日,都盼着重返鸟林,再振乐园。可没人来 操办不行呀!为此,自然而然就想到:鸟协是该早点开张了,总得有个牵头说话的人儿 呀! 关老爷子显然不行了!老闺女的死,葬礼上的哄,民警的出面干涉,辛白之副主席 听后的大失所望,已经使老头子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大有一蹶不振之势。所幸老爷子 并不知自己出尽了洋相,甚至还准备端起谱儿,到辛副主席那里告这民警一状呢!但只 要一想到老闺女之死,他就感到心灰意懒,没着没落,小屋子意外地空旷凄凉,什么劲 儿也没了。仿佛最后一点精气神儿,也全被自己那鸟儿叼走了。老头子终于躺倒了,听 说还病得真不轻…… 能满足众鸟家的愿望,能收拾这破烂摊子的主儿,显然非宗二爷莫属! 这不但因为打从老闺女一死,小妞子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群鸟之首。而且那日葬仪上 率先高歌,引得百鸟齐鸣,也博得了洋 鸟派儿满堂喝彩。不管宗二爷怎么摇头,人们可只讲究客观效果。小妞子还是立了 一功,成了“抵制迷信,移风易俗”的英雄鸟儿。从此,大小公园、土洋两派,都毫无 争议地把希望寄托在这只鸟儿的身上。 可宗二爷呢?却说话算话,坚决不让小妞子站上虬龙爪。这不但透着对前辈的尊重, 而且透着对关老的忠诚。但对众鸟友重返乐园的愿望,却豁出命儿去争取。成天价四处 奔波,八方说理,点头哈腰,打躬作揖,几乎把市里和小公园的门槛都踏断了,简直忙 乎得屁打脚后跟儿。 这一天,鸟友们终于又得以重返鸟的乐园了。 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树影婆娑。远望一汪湖水,倒映出蓝天白云;近看石带桥畔, 衬托出花红柳绿。众鸟友把鸟笼子各捡个树杈子一挂,便互道寒暄,又别有一番滋味儿 在心头。就连众鸟儿隔着笼子相见,也似乎感到格外的新鲜和激动,一齐扯开嗓子你唱 我和,甭提有多热闹了。嘿嘿!众鸟家这个惬意劲儿啊!家里头能行吗?老伴儿嫌碍事, 儿女们嫌碍眼,到哪儿去寻这份乐子? 这不全靠人家宗二爷那副热心肠吗?厚道,能耐,到哪儿去找这样“两味俱全”的 人物? 瞧瞧!人家不但给大伙儿争回了地盘儿,而且把湖边儿的长椅子还争来了好几把。 这张小石桌子该多沉啊,人家就连这也能挪到小树林里,今后这乐子就更多了,守着鸟 笼子就能聊会天儿,喝会茶儿,打个盹儿,摆盘棋儿,摔两把扑克儿,这难道不是神仙 过的日子吗? 大伙儿唯一不满的就是侯七。 这小子!人家宗二爷立下的功劳,打出的江山,他凭哪一份儿来吆五喝六的?瞧! 脖梗子后架着个“老西子”,竟猴头巴脑儿 地在小树林里四处指挥开了: “老少爷儿们!今后这乐园里可要注意卫生!烟头儿,果皮儿,烂纸团儿物的别乱 扔!不许随地吐痰,不许对准人擤鼻涕,说话儿也得斯文点儿!要不,可别怪我侯七不 客气!” 呀哈!猴儿打哈欠,口气还真不小呢! 鸟友们并不知道,自从宗二爷私下里发现侯七是块鸟协秘书长的料子之后,这小子 的抱负就大了去了。一辈子尽受人拨拉啦,就凭这几天搬长椅、挪石桌之功,能不提前 过过这个瘾吗?听!这小子又喊上了: “诸位、诸位!这鸟房子,不,不不,叫鸟舍!可一定要交,一片树林里挂仨!不 挂的,小心我把他掏了出去!” “侯儿——七!你先给咱作个瞧瞧!”不知是谁引头喊了一声,顿时引起一片哈哈。 “别打岔!正经点!还有,有谁敢随便扣鸟儿,网鸟儿,抓鸟儿,打鸟儿,要多长 个心眼儿,及时向我报告!” “侯儿——七!小心把你先抓了!”又是一声喊,又是一片哈哈。 “谁起哄?小心点!还有,卖鸟食儿的卫生更重要!小心鸟儿中毒,跑肚拉稀!这 鸟食贩子的事儿,也归我管!” “侯儿——七!这下烟卷儿可不缺抽了!”喊声、哈哈声。 总之,这一片闹闹嚷嚷,嘻嘻哈哈,大大影响了侯七过瘾。多亏了宗二爷恰好这时 候提着鸟笼子来了,才算避免了侯七这小子大发雷霆。 宗二爷还是那么随和、那么老诚、那么得人缘儿。根本不提这些夭来为大伙争回小 树林含辛茹苦之事,倒是话语儿更少了。只带着一脸忧虑之色,远远躲开了那枝虬龙爪。 大伙儿瞅着心疼,一位过去掌勺的老师傅,抄过宗二爷的鸟笼子就要往这高枝儿上挂, 可让宗二爷一把就夺过来了: “诸位、诸位!就饶了我吧……” “宗二爷!宗二爷!”鸟友们不解。 “不、不不!说什么也不能!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咱这养鸟儿为什么?还不 是图个清静、图个舒坦、图个痛痛快快度过这后半辈子!这有什么你高我低,他先他后? 我一想起咱们的关老爷子,见了这虬龙爪就打心眼里头发凉!什么和什么呀……瞧瞧关 老爷子他、他……” “老爷子怎么啦?”众鸟友的情绪,刹那间全倾注到了这个上头。 “老少爷儿们!”宗二爷更加悲戚,“我看老爷子八成儿不行了,前天夜里我去探 望,老人家就像让老闺女叼走魂儿似的,瘦得皮包骨头,软绵绵地躺在炕头上,只剩一 口悠悠气儿了。北京、上海、天津卫的子女们,都远天远地赶回送终来了……” “真的!”又是一片阴森森的惊呼。 “可不是嘛!”宗二爷含着热泪,“孩子们都准备好老衣了,就等着三儿啦。老爷 子最疼这小子,不见闭不上眼睛。可我看挨过今儿个,也挨不过明天……” “哦!”鸟友们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一听关老爷子落了这么个下场,刹那间把他过去那些 腻歪事儿全忘了,心里只留下了老头子往日的好处。大伙儿眼望着宗二爷落泪,甭提对 这厚道人儿多敬重了,顿时都跟着鼻子发酸。也不知为什么,越在这时候,大家就越看 着侯七不顺眼。怎么着?瞅见老头子不行了,连宗二爷也不放在眼里,瞅机会就只顾自 己往高枝儿上攀? 而侯七却仿佛是个不识眼色的家伙,不瞧大伙儿,而只顾瞧着宗二爷,大有功臣劝 驾之势,冷不丁出人意料地来了一句: “二哥!还等什么?这小树林从今后不就是咱哥儿们的天下了!” 什么?众鸟友一个愣怔,目光猛地一齐扫向了宗二爷。似乎骤然间对这厚道人的往 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产生了怀疑。再看宗二爷,没有反驳,没有辩白,甚至对侯七那 胡说八道都没有发火。两眼只是含着委屈的泪水,手儿发抖,音儿打颤,半晌才对这小 子轻轻他说了一句话: “老七!你、你就这样糟踏哥哥……” 说毕,他竟一转身儿,抛下了小妞子,扔下了目瞪口呆的众鸟友,更重要的是留下 了深深的委屈和哀怨,突然间甩手走了。 “宗二爷!宗二爷!”众鸟友千呼万唤着。但他还是隐没在湖畔柳荫深处了。哑场。 长时间的哑场。众鸟友一下子就像失掉了主心骨,失掉了灵魂儿,这才骤然感到了宗二 爷在爱鸟界的重要性。小树林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人们一个个颓然坐到新 移来的长椅上,倍受着良心的谴责,都在暗暗地咒骂自己。 渐渐地,鸟友们愤怒的目光全又集中在了侯七身上。人们正准备按爱鸟界的老规矩: 开除这嘴尖毛长的家伙以及他那害群之鸟,以谢天下,以平民愤!突然,这小子竟望着 远方,惊喜地叫了起来: “二哥!二哥……” 众人一愣,猛抬头一望,只见宗二爷又意外地提着一把斧子回来了。侯七吓得缩起 脖梗子直往林子深处钻。但宗二爷却温和地对上来劝阻的众鸟友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刚才只是去了小公园办公室一趟。” “宗二爷,宗二爷!君子不记小人仇!”众人还是抢着劝。 “看诸位想到哪儿和哪去了?”宗二爷惨然一笑。 ———— “您、您这是……”众鸟友忙问。 “老少爷儿们!”宗二爷却突然指着虬龙爪对大伙儿说:“过去,我怕犯了老城根 儿公园的规矩,不敢动这惹是生非的树杈子。看如今关老落了这么个下场,大伙儿还为 它争你高我低!我、我今儿个算豁出去了!” 他要干什么?众鸟友感到既紧张又纳闷。正此时,只见宗二爷嗖地一抡斧子,明晃 晃、亮闪闪,憋足了劲儿对大家说: “从今天起,我就要退出这爱鸟界了!愿从今以后,在场的老少爷儿们,没先没后, 没高没低,没争没斗,和和睦睦,团团乎乎地过日子!这、这虬龙爪,就让它去他妈的 吧!” 话末了,就见利斧带着风声,冷嗖嗖地就朝那倒霉的树杈子砍去—— “宗二爷!宗二爷!”惊喊声骤起。 还没等利斧落下,只见众鸟友早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夺斧的夺斧,小树林里顿 时慌作一团,鸟儿们也惊乍着乱叫不已。就连侯七也不知什么时候又钻了出来,左一下, 右一下,自己扇着嘴巴子,一个劲儿地求饶: “二哥、二哥!全怪我这张嘴,全怪我这张嘴!” 众鸟友更不落后,众星捧月似地紧紧围着宗二爷,争先恐后地纷纷嚷嚷着: “宗二爷!您不能走,您不能走!” “宗二爷!您不能砍,您不能砍!” 就在这挥斧者热泪盈眶,夺斧者泣不成声时,就听到小树林外,忽然有谁也在颤巍 巍地喊着: “不能砍!是不能砍……” 声音虽然微弱,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骤然把众鸟友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宗 二爷一看,顿时利斧失手落地。鸟友们一瞧,刹时呆若木鸡。 哦!关老爷子奇迹般地出现了。 只见这形容枯槁,弱不禁风,犹如幽灵似的老爷子,今儿个似乎借了点阳气,在众 多的儿子、女儿、媳妇、女婿的搀着、架着。托着、支撑下,竟又来到这爱鸟者的乐园 里了。脸儿特瘦,老人斑特深、崭新的银灰色中山装罩在身上,支支架架,松松垮垮, 把他装扮得就像个新糊的纸人儿似的。但那深陷在皱纹堆里的眼睛,却透过一层浑浊的 老泪显得异常亢奋、乖戾、有神儿。右手小拇指上那二寸半长的长指甲翘着,剩下那四 个爪子似的指头,却牢牢提着那古老破旧的“住涿马”,一个劲儿地摇晃,一个劲儿地 颤抖,似少气无力,又似激动不安。但鸟笼子罩着鸟笼套,谁也不知道里头藏着什么玩 艺儿。 小树林里静得怕人,连众鸟儿也被这种神秘的气氛压得寂然无声…… 鸟友们越看,就越瞪着眼睛一股股往肚里吸凉气。侯七更是浑身发抖,一个劲儿往 众人背后缩。就连久经世面、见多识广的宗二爷,也脸色发白,心底发虚,就像白日见 了索命的亡灵,吓出一身冷汗,差点儿失声惊呼起来。 这、这死老头子到底来干什么? “宗、宗二爷!我、我找您……”气儿喘得怕人,鸟笼举得怕人。 “找我?……”声儿颤着,腿儿抖着。 “是、是找您!……孩子们……把、把鸟笼套儿……褪了! “哦!……” 宗二爷又觉不祥。果然,等老头子的子女们七手八脚一褪掉鸟笼套,众鸟友往那油 泥儿发黑的鸟档子里一望,竟恐怖得几乎 失口惊呼了: 哦!老闺女同时也返阳了。 只见在那古旧的鸟笼子里,一只神气活现的百灵子,正靠着那乾隆年间豁了口儿的 鸟食罐儿,敛着翅儿,正一点一颠地啄鸟食儿。 梦,简直是一个噩梦!但又这么真切,这么现实,这么令人胆战心惊!如果关老爷 子再要不吭声儿,肯定这小树林会在沉默中炸裂,鸟友们会在恐惧中四散惊逃。所幸关 老爷子在亢奋激动之余,千呼万唤总算叨腾起一口气儿来,哆哆嗦嗦地说明了原委: “还、还是三儿孝敬……知、知道爹的心思……搞、搞回来这只好鸟儿……” 什么?什么?众鸟友更膛目结舌了。 原来,关老爷子的子女们虽未继承了老子玩鸟儿的本事,却继承了咱这老中国的古 老传统美德,一听父亲病危,立即四处赶回奔丧。其中三儿回来晚了,但知父莫如子, 也唯有三儿深知信息时代信息的重要性,临归来前专门通了长途电话探明病危原由,特 路过张家口下车,专门以高价买回了这只鸟儿。果然老爷子在即将告别人生之际,骤然 见三儿呈上此鸟,顿时便两目由昏暗转向光亮,气息由枯竭转向舒缓。再过半日,垂死 的人儿竟从这只鸟儿身上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又隔了一天,老爷子竟能抱着“涿州马” 鸟笼子坐了起来,到了今儿个上午,就…… “宗、宗二爷……这、这可是只……难得的好鸟儿……好鸟儿!……”关老还在颤 巍巍他说着。 宗二爷还好似惊魂未定,眼睛只顾直勾勾地盯着“涿州马”鸟笼子内。经老爷子这 么一提,他只觉耳朵眼里嗡得一声轰鸣,随之那鸟儿便骤然间膨胀起来,黑乎乎地变得 老大老大,挡住了众鸟友,挡住了众鸟儿,就连自己那小妞子也让挤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为、为了我这新丫头……”关老的声音。 “新丫头?……”众鸟友的声音。 “对!我这好鸟儿……宗二爷!把、把小妞子借给我……我、我要替咱这新丫头、 压压口……”还是关老的声音。 “录音匣子、省、省事儿……”侯七这小子的声音。 “洋法子没、没根儿……自个儿调教的,那、那才叫真格的……”又是关老的声音。 “二哥、二哥!”又是侯七的声音。 只见宗二爷“哦!哦!”连着应了两声,一晃脑袋猛地活转过来。稍一停歇,马上 便是一脸微笑,两眼泪花,一下子就扑到了老爷子身旁,厚道地托起老人家端鸟笼子的 双手,眼里闪出忠诚,声里含着激动,热切切他说: “关老!就为了这个?您吩咐一声儿不就行啦!您老人家先回去好生歇着,我回头 就亲自把小妞子送上府去!” “您哪!厚道人儿……”关老爷子老泪落下来了。 鸟儿能叼回人的魂儿,这又一次得到了证明!可不知为什么,老城根儿小公园却由 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又过了两天,高楼层下的鸟友们又聚会到小树林里来了。环境越来越好了,可大伙 儿的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儿了。谁都觉得有股别扭劲儿,可就是琢磨不出个道理来。 只觉得聊天没劲儿,喝茶没味儿,玩棋甩扑克缺气儿,看着鸟笼子就愣神儿! 这是怎么和怎么回事儿啊!鸟的乐园里一会儿冷冷清清,一会儿闹闹哄哄,一会儿 嘻嘻哈哈,一会儿惊惊乍乍,一切全乱套了。瞧瞧吧!老闺女死了,本该小妞子露脸儿 了,可偏偏又蹦出个新丫头来! 唉唉!人生就是变化无常,到哪儿都缺少着清静。 众鸟友越坐越无聊。掌勺的忘了讲自己一只全羊做五十四道莱的绝技;钉鞋的忘了 讲自己把一双烂皮鞋整旧如新的高招;干泥水活的忘了讲自己年轻时修督军府,那年轻 的七姨太怎样对他眉来眼去……挑不起火儿来了,没劲儿! 今儿个真静啊!树不摆,影不摇,连草皮儿上也一个劲儿往上透冷气儿。宗二爷和 侯七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老城根儿的爱鸟界就像要散了架似的。真烦人呀!唯一让 人们心里舒但的是—— 唉!关老爷子总算保住了一条命,这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概找出点精神安慰,人跟着也就有了点生气。关老爷子既然还活着,大伙儿也得 想法儿找点乐子。钉鞋的终于主动央求上那位干泥水活的了: “喂,四哥!您那位七姨太,可真的长得帅?” “那是!”昔日的泥瓦匠抱定了捍卫真理的宗旨,“且不说那双眼睛带钩儿,准钩 得你三魂出窍!就说那屁股一扭,浑身上下就是三道弯儿!” “你呀!”昔日掌勺的也跟着插话了,“真他妈的笨,猫不吃肉是个傻老虎!” 可就在大伙儿刚刚谈出点乐子的时候,却见一位鸟家慌慌张张提着鸟笼子跑来了, 不但搅了众鸟友刚刚挑起的兴致,而且送来了几乎把人们吓晕倒的凶讯儿: “老、老爷子!刚、刚才、殁了!” “哦!”众鸟家刹那间只觉得从头顶凉到脚后跟。 据这位鸟家说,前几个关老爷子从小树林回到家里,精气神儿还透着份外好,一口 气儿就吃了两大碗鸡丝儿面。宗二爷怕老人家伤神儿,没敢连夜往去送小妞子。老人家 就对着电灯端起“涿州马”,打着哨儿开始逗弄三儿孝敬的新丫头。第二天,儿女们又 请了大夫作了全面检查,大夫也夸老头子奇迹般恢复得好。儿女们放心了,特到宗二爷 家拜托了以后,连夜就走了好几个。他们哪里知道,关老爷子死而复生的消息越传越玄 乎,就连那只新丫头也跟上传着传着变成了一只神鸟儿。 就在这天晚上,洋鸟派儿就有几个小青年要求见关老爷子,多亏了宗二爷闻讯儿拦 住了,一个劲儿作揖求告: “诸位、诸位!就算我求求大伙了,千万不要去打扰老爷子!” “喂!侯七讲,这是老头子的三儿,从北京龙潭湖拔的鸟尖子!” “听说,开码儿就是一千多块钱哪!” “不!是一架大彩电换来的!” “舌音儿巧,底音儿足!” “身架儿特棒!” “救命鸟儿!” “绝啦!” “嘿!” 在小青年一片吵嚷声中,宗二爷急得满头大汗,手脚失措,但他又不好说什么新丫 头还嫩。背后议论人尚且不道德,何况是一只新来乍到的鸟儿呢?宗二爷只好苦苦哀求、 苦苦阻拦: “诸位、诸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再等几天吧,再等几天吧!求求诸位了,过几天 再开眼界吧!” 真吊胃口!小青年急得抓耳挠腮,两眼冒火。被宗二爷拦住 去不了,只好找伙伴们去传,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添油加醋,最后竟突破了爱 鸟界,就连街坊邻居,大姑娘,小媳妇,老头儿,老太大,甚至到后来就连工人、干部、 职员、发了财的个体户,都想捷足先登,先睹为快! 也难怪呀!就是大伙儿不嚷嚷,这事儿能包得住吗?关老爷子本来就是这老城玩鸟 儿的祖师爷,加之前些日子老闺女的猝死,虬龙爪下的鸟葬,众鸟儿的争唱哀曲,老头 子的哭哭啼啼,小青年的前来助兴,民警的出面干涉,早已使老人家闻名遐迩,何况又 出现了只新丫头,产生了这起死回生的奇迹,有谁能漠然无视不去赶这个乐子呢? 今儿早上天不亮,关老爷子的大门就让堵上了。虽然宗二爷早有先见之明,摸黑就 派侯七架着“老西子”来把门了,可这又能拦得住谁呀?最后还算大伙儿尚能通情达理, 答应一拨儿一拨儿轮着进去。喝!这一下可热闹了,要是卖门票准能发财。可侯七今儿 个正派,只收推辞不掉的烟卷儿。 关老爷子起先很高兴,看到自己的新丫头一露脸儿,就引得满城轰动,自然很是得 意。还一个劲儿指着鸟儿说毛色,讲种态,论眼神儿。可架不住一拨儿又一拨儿,后来 就有点喘不上气儿来了。还好,又过了几拨儿后进来的,是些提着鸟笼子的年轻爱鸟者, 话儿不多,进门儿就捧起“涿州马”鸟笼子要听音儿。当然新丫头也很好胜,但年轻人 的鸟儿也不甘示弱,刹那间你争我比,马上就竞相高唱起来,叫嚷得老爷子当时就有点 犯迷糊了。 可小青年们并不满足听本口音儿。一定要见识见识这一千多块钱,或者大彩电换来 的鸟儿的真本事。于是一个个就献艺挑逗起新丫头来了。这个来个“花喜鹊”,那个来 个“小叫驴”,下一个来个“鸡下蛋”,谁也没有注意老爷子,尽只顾给这鸟坛新秀献 殷勤了。 只见这只鸟儿毫不怯场,果然灵!虽然不会十三套,但两只眼睛却像两粒宝石似的, 闪着光亮,追着声儿,左顾右盼,直盯着学叫的鸟伴儿。不到一会儿,它竟试着叫了起 来。虽因没压过口,音儿不像,可敢学,敢叫,不发悚,就算了不起。但东一声,西一 声,学着学着就换不过口儿,调不过音儿,骤然来了一声怪叫!大伙儿并未注意,但不 知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侯七,却惊惊乍乍地及时指了出来: “猫头鹰叫!脏口!” 哦?!再看看本来迷糊着的关老爷子,闻声竟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一把夺过 “涿州马”鸟笼子,深陷的眼窝子里闪着恐惧的光,死死盯着里头一动不动。众人一见, 脊梁骨都吓得发凉了。可那只鸟儿却还在扯开嗓子,得意地胡唱乱叫着。大家越听就越 感到不像什么猫头鹰叫。可关老爷子却浑身打颤儿,两手颤抖着,急促地喘着气儿,骤 然间一声大喊:“ “是、是脏口!猫头鹰叫!……晦气!晦气!……” 众人们还来不及阻拦,老头子已经向鸟笼子里伸进枯柴般的手,一把抓住了新丫头, 死死地紧攥在自己手里面。随之便是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 侯七和小青年们,当时就吓得撒丫子便跑。 等宗二爷提着自己小妞子到来的时候,关老爷子已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那只三儿 送来的鸟儿仍紧紧攥着不撒手。谁能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呀!宗二爷一下子抛开了自己的 鸟笼子,扑到关老身上,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我的好老爷子啊!您这是为什么和什么啊?……您醒醒,您醒醒!我是专门来给 您送鸟儿来了……我的老爷子!只要您好了,我心甘情愿把小妞子送您呀!哦哦……” 宗二爷的小妞子真是鸟如其主,也悲戚戚地落在鸟架上,缩着脖儿,掖着嘴儿,敛 着翅儿,撒拉着毛儿,静静地瞅着一动不动的关老爷子,似乎也和主人一样悲痛欲绝, 一样准备随时献身。 “我的好老爷子!睁睁眼吧,睁睁眼吧!小妞子也在瞅着您呀……哦哦……您、您 可不能撇下鸟友们……撒手走了……” 宗二爷泣不成声,小妞子也突然异样凄惨地叫了一下。果然这一切感动了老爷子。 这垂死的人儿,竟忽忽悠悠地睁开了浑浊的双眼,骤然松开了死鸟儿,一把就握住了宗 二爷的手,叨腾起最后一口气儿,终于吐出了他久久要说的一句话: “生、生我者父母……知、知我者宗二爷您、您……” “您、您可不能这么说,全、全怪我来晚了呀!……” “情,我领了……我、我死了后,‘涿州马’归、归您……还有那乾隆年间的…… 鸟食罐儿……也归您……” “不!不不!您不能扔下我们呀!” “放、放心!……十三套,我、我留着几手呢……哪能,叫、叫他们全糊弄去……” “老爷子!老爷子!” 但只听“哦!”的一声,关老爷子的脑袋朝后一挺,就再也不动了。身旁还扔着那 只死鸟儿。 小妞子又是凄惨地一啼……
8
又过了一个多月,老城的鸟协总算成立了。宗二爷虽然一再推辞,但还是被土洋两 派爱鸟者一致推选为副主席(主席由辛白之老先生挂名)。 至于侯六的秘书长却落选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那“老西子”不入流,而是自从关老爷子死后,这小子就有点神经 失常。总是疑神疑鬼地看到,那虬龙爪上好像老挂着个人儿似的,晃悠来,晃悠去。为 此,侯七常常瞪着眼睛一惊一乍地乱喊: “饶、饶了我吧!我可不是成心的,我可不是成心的呀!” 啊!虬龙爪…… ------------------   书 路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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