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苓植文集
老鸟、老狗、老人……

  



夕阳下,这人、这狗、这鸟儿…… 人坐在炕头上向外瞧着那条狗,狗卧在院子里朝上瞧着那只鸟儿,鸟儿立在篱笆墙 上往远瞧着那片望不到边儿的庄稼地。 都老了!要不干嘛一动不动、迷迷怔怔,一瞧就是这么两个多钟头? 您哪!…… 这人 这人?背后大伙儿都管他叫老爷子… 老爷子来这村子里,掐指一算,已经四十好几年了。教书。开头大伙儿管他叫先生, 孩子们管他叫老师。如今村子里好几辈儿人都是他的门生弟子,总不能再混在一堆儿没 大没小地一个调儿喊吧?得!除了孩子们仍坚持原来称呼外,大人们早改口尊称为老爷 子了。 以示区别,以示推崇……
  



为此,老爷子住的这座房子,虽然在四周骤起的新屋对比下,显得越来越古、越老、 越破、越旧、越寒酸,但却长期不衰地保持了这远村“文庙”的地位。 在村里人的想象中,孔夫子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儿…… “文庙”地处村子中间。一溜三间大正房,四周一圈儿篱笆墙。小院不大门前却有 五株垂柳。台阶不高,稍远尚对一片水坑。虽臭,倒也映得一弯明月。村里人难免有点 粗喉咙大嗓门儿,可路过这里还是由不得屏神静息、提足而行。这倒不是因为圣人门前 礼儿多。好您哪!老爷子正在为孩子们劳神呢!但在一片鸟鸣蝉噪声中,院子里却仍不 时传出师娘那风风火火的说笑声,其间还夹杂着一条小狗儿欢奔乱跳的欢叫声。这个人 们也爱听,师娘在为老爷子解闷儿呢。 可如今,这声儿却骤然消失了…… 谁路过这门儿都会悄悄往里瞅一瞅。唉!只剩下个痴呆呆的老头子和一条狗。“文 庙”倒是有点“文庙”的气氛了,可也 显得太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了。真好似一下子抽掉了“大成殿”的主梁骨,这位 “孔夫子”的模样儿转眼间就给朽了,不多时就朽成一只核桃,皱纹儿特多,却没一道 儿带笑的。 开头那些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老爷子当时还能支撑着,儿女们回来办完丧事不久,他就用一通“天下大任”之类 云云全都给撵走了。可过了不久,就似乎有点不对劲儿了。过去那绷着脸儿、爱叫真儿、 精气神儿满足的老爷子,几天来竟变得迷迷怔怔、恍恍惚惚、丢三拉四、魂不守舍,就 像换了个人儿似的。 老爷子突然退休了…… 村里人也有点恍恍惚惚,但那似乎是寄托着另一种哀思。好您哪!没有师娘年轻时 那副秀气的模样儿,能把老爷子从城里吸引来像根儿似地扎下吗?可谁又能料想到,她 比老爷子整整小着十二岁,竟一撒手给先走了,却留下这么个无处不需要照顾的老古板 儿,还有那条狗。 没先没后,这算哪么挡子事儿…… 老爷子一天天呆坐在炕头上,村里人就难免慌了神儿。几个得意门生不惜临时抱佛 脚,四处搜集着老年问题的书。您甭说,还真翻到不少呢!据说,日本操蛋,美国缺德, 苏联也少人味儿,还是咱们中国对待老年人行!弟子们决心按照书本上说的,勒紧了裤 腰带也要保持东方文明。古人早就说过:为富不仁!那就是告诉咱们:越穷越有德性! 既然师娘殁了,子女又在外工作,那老爷子咱们就得想尽办法孝敬着,包括那条狗。 村里人都行动起来了…… 问寒问暖、好吃好喝、填火热灶且不说,每日里还不断派些胖头小小子、喜人小丫 头,盘绕膝旁,打打闹闹,尽量招老爷子高兴。老头儿平时就喜欢这个。可这回却有点 不对头,起先还勉强应付着,到后来就显得受不了。核桃皮儿抽巴着,就顾了眼巴巴地 盯着卧在炕沿儿下那条狗。 村里人更慌神儿了…… 这是一条农村常见的那种“笨狗”。黑腰身,白花蹄儿,油光发亮的黑脑门儿下, 眉心间显眼地长着两个小白点儿。虎气中透着几分妩媚,调皮里又衬出一股孩子气儿。 这是师娘在最小的儿子也外出工作后养的,论年头儿也该有十好几年了。大伙儿也知道, 老爷子从前最烦这条狗,几乎达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可大伙儿又何尝不是呢?…… 这家伙可算得全村儿狗中第一无赖!从小就仗着“圣人”的声名儿,女主人的宠爱, 可真办了不少惹人嫌的事儿呢。不管对着男人、女人,一抬腿就要得意洋洋地撒尿。而 且总爱冷不丁地扑到你身旁大叫一声,吓你一跳。还不等你缓过神儿来,它又撒着欢儿 跑了。虽不出口伤人,却也扬你满身尘上让你哭笑不得。更令人不可忍受的是,它还爱 跟着女主人到处串门儿。师娘当然是最受全村尊重和欢迎的人物了,可它也非得争着当 个上宾。谁家稍有招待不周,它就总爱犯那偷偷叼走谁家鞋子的老毛病。有一夭,师娘 串了七八家门子,有什么说在兴头,大伙儿就难免对它有点怠慢。这一晚,这家伙竟叼 回了人家四五只鞋子,而且全部抛进了“文庙”对面的臭水坑里。害的师娘第二天又是 赔情又是赔鞋,领着它足足忙乎了好一阵子。而它却毫无悔改之意,当天竟又把一只扔 进了臭水坑。无法无天,是全村公认的头号顽狗。但人们还是欢迎师娘到家串门,为此 竟不惜为它暗备吃物和骨头。据说,老爷子知道后大发雷霆,认为此足以影响他一尘不 染的名声,曾发誓要处死这个“厌物儿”。但因师娘护短,终难达到目的。最后,只闹 到老爷子和狗 誓不两立的地步。 而现在,老爷子又一天天死盯上了它…… 村里人一时琢磨不透老爷子的心思,而只觉得这条狗现在变得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您瞧,这家伙自从女主人去世之后,真仿佛有点“圣人门下弟子风”了。不但再不对着 人掀腿撒尿,就连愉着叼鞋的把戏也绝迹了。庄重、严肃,只是稍嫌过点头儿。整日里 耷拉着脑袋那副老成持重、愁眉苦脸的样子,真让人以为它也在为先天下之忧而忧。更 可怕的是,这家伙也变得像老爷子那样一尘不染了。别说骨头,就连过油肉也不为所动 了。最后,干脆卧在屋里再不出门坎儿了。眼睛痴痴地望着,耳朵尖儿不时抖着。好像 在倾听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这样一卧就是一天,似乎就是在这一动不动中骤然变得 苍老了。那眼神儿中映着泪,可脾气也随之越来越躁了。 大伙儿瞧见它就觉得揪心…… 可老爷子还在一天天地死盯着它,一愣就是好半天,就是始终不见处理这“厌物儿” 的动静。屋子里一片死气,冷清得还是令人为狗的命运耽忧。直到有一天,老爷子盯着、 盯着,那深陷的眼窝里竟涌出了两汪老泪,大伙儿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想必是人也伤 心、狗也伤心,伤心把主人和狗捏在一块儿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可又有点儿不对头…… 没过几天,老爷子却似乎又厌烦起这条狗来了,为此竟变得特别难伺候。做了一碗 鸡丝儿面刚劝着吃了几口,一斜眼瞅见了那躺在地下的狗,得!来气了。一撂筷子,颤 巍巍地走了,村后的野滩里一转就是半宿,总像在躲着什么。天黑了也不许拉灯,又像 怕瞅见什么。黑古隆冬地就这么闲坐着,真让人感到别扭。 干嘛呀?不就是一条闷着头儿的狗吗…… 不对!狗也变得让人难琢磨,似乎也瞧着老头子越来越不顺眼,脾气大着哪!不理 它还好,痴呆呆地把下巴搭在前爪子上,一动也不动,一卧就是那么大半晌。只要老爷 子一有动静,就像搅了它的什么,得!马上也来气儿了。不是翻白眼儿,就是龇牙咧嘴, 还外带着威胁性的直哼哼。这算什么和什么呀?“文庙”内就像埋了两颗定时炸弹,直 搞得全村人一天到晚地提心吊胆。 “大成殿”里果然出事了…… 这一天,老爷子又有点反常了,似乎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听到了点什么声音,眼神 儿竟打着颤儿开始捕捉了。那声儿似有,似无,忽隐,忽现,最后就仿佛落在了狗的身 上。没了,没了,但老爷子的目光却盯着那狗死死不动了。静啊,静啊,突然间老爷子 竟神神叨叨地想起要讨狗的好来了。 也是!这么个屋子冷冷清清的就谁和谁呀?不就是一个老头子和一条狗…… 老爷子开始抖抖瑟瑟地给狗拌食儿了。集大伙儿送来的美食之大成,亲自端到了老 伴儿留下的这“宠物儿”的眼前。屋子里没有一点声息,静得让人甚至不愿出气儿。但 谁也没曾料想到:好心没好报!等老爷子再轻轻一推狗食盆儿,那畜牲这回就不仅仅是 龇牙咧嘴了,而是气呼呼地叫了一声,冷不丁地就给老爷子的手上来了一口。这一口还 了得吗?顿时使老爷子手腕上鲜血直涌,两眼老泪横流。 疼得吗?又不像…… 等村里人闻讯赶来,只见老爷子正端着胳膊痴痴地坐在炕头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 那狗,似乎又犯了魔症。而那狗也仿佛悻悻未平,正冷冷地卧在一旁。一动不动的人, 一动不动的 狗,冷冷清清的屋子,真死寂得怕人。这一天下午,老爷子颤颤巍巍地在村后野滩 里转得更久,直到半夜还不见回来。待村里人打着手电筒找到,才发现老爷子扑倒在老 伴儿的坟头儿上,竟像个小孩儿似地睡着了。 这事儿算闹大了…… 老爷子像骤然又老了许多,狗也骤然像老了许多。村里人觉得光靠自己的能耐,似 乎已无法收拾“文庙”这摊子了,于是便写信急召老爷子的三子一女回来。在大伙儿看 来,自己村子是偏、是远、是穷,可绝不能在这事儿留下什么话把子。得!还是让亲生 儿女回来发扬祖宗的老传统吧!包治百病。 但这时,老爷子却又犯魔症似地注意上了一只鸟儿…… 三儿一女闻讯都赶回来了。 老爷子这些儿女们都很争气,不但一个个插着翅儿都飞进了城里,而且对留在农村 的父母也很孝顺。 谁不夸老爷子的福份…… 但一母所生,也各有不同。那就是老爷子越精心培植、越严厉教诲、越感到满意、 越老实、越本份、越听话的子女,往往一进社会就越窝囊、越受气、越没心眼儿、越没 出息、越得不到提拔、越是一副天生受罪鬼的相。而最小的儿子小四子则从小调皮捣蛋、 不爱读书、爬房上树、搬砖掀瓦,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成心往死气爹的。可也是这小子, 如今出息着哪!比哥哥和姐姐踢得红、吃得开、挣得多、住的棒,听说还当着个什么贸 易公司的大经理呢! 可见并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儿女们刚刚来到篱笆前,便顿时感到满目凄凉。只见娘在世时那满院的花全蔫了、 遍地的草也莠了,鸡没了,猪没了,好像都撵着娘匆匆地走了。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 老头子,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托着胳膊,楞着神儿,正痴痴地望着房檐下那群叽叽 喳喳的鸟儿。 老了,转眼就变得这么老了…… 房檐下的那群麻雀似乎已看到来人了,扑腾腾一下子飞上了大门外的柳梢头。而老 爷子还在迷迷怔怔地望着,一动不动。三丫头第一个忍不住了,心头一酸,猛地悲戚地 喊了: “爹!……” “哦!”老爷子答应了一声缓过神儿来。 使儿女们感到惊讶的是,他竟毫无激动的反映,目光呆滞,态度平淡得怕人。 “爹!您这是在于什么?”女儿还在热切切地问。 “数鸟儿。”回答得干脆。 “数、数鸟儿?”儿女们面面相觑了。 “数鸟儿就是数鸟儿!”老爷子竟不耐烦了,“找那只黑翅儿老家子!” “老、老家子?”儿女们倒吸了口凉气。 “就是麻雀!”老爷子更来火了,“就是家雀儿!房檐下一窝一窝的!问什么?!” “哦,哦!”儿女们赶忙点头表示明白。 进了家门,儿女们更觉得不安了。往日娘在时那热气腾腾的屋子没有了,眼前是一 座冷冷清清的冰窖。更可怕的是,昔日里跟着娘欢奔乱跳迎接自己归来的那条狗,现在 也老实得有点反常。闷着头儿卧在炕角下,竟对进屋人谁也不撩一眼。三丫头睹物思人, 热泪一涌,就想扑过去摩娑摩娑它。哪想刚一挪步,就听老爷子在背后大吼一声: “小心!咬人!” “爹!”三丫头柔声解释说,“它想娘,心烦,脾气儿躁,就 下错了口……” “胡说!”没等话音儿落地,老头子竟生气地嚷嚷上了,“它老了!它老了!” 什么?老了就咬人?儿女们不吭声儿了。 只有小四子还不服气,总想动动这条娘宠惯坏的狗。可这一下不要紧,它开始瞧见 谁都不顺眼了。奇里古怪地龇牙,莫名其妙地发火。好像人一多就会搅了它的什么,最 后竟夹着尾巴悻悻地去到院子里了。儿女们越来越感到周围的气氛是这么不对劲儿。再 一细看,啊!娘的照片都让爹藏到哪儿去了? 夜,清幽幽的月光洒进了屋子里…… 一家人总算坐到一个炕头上来了。但好像没了娘,这个家就聚合不在一起了。神散 了。老爷子变得越来越古怪,只要听到哪个儿女搭茬儿劝说,就显得浑身烦躁、坐卧不 宁。等、等啊,等到快把儿女们熬得打盹儿了,他却突然恍恍惚惚地开口说话了: “爹、爹想起了小时候一挡子事儿……” 儿女们马上挣扎起来倾听。 “炮仗!”茫然的声音。 当时儿女们就被炸懵了。 “小时候,”但他却还在茫然他说,“年初一就得了个炮仗,你爷爷让我留着,我 听了,一直像宝贝似地保存着。好不容易盼到了年底儿,让放了,一点,哪还有点响儿? 潮了、蔫了、掉捻了、没劲儿了、扔了,白白是个炮仗了……” 儿女们惊诧了,这是什么和什么呀? “我就不明白,”还是茫然的声音,“这一年到头儿冷冷清清的,干嘛非憋到年底 儿放炮仗不可?……” 儿女们一个个又在面面相觑了。 “放!放!”更像自言自语了,“没命地放!越响、越亮、越崩得粉身碎骨,就越 觉得痛快……” 儿女们一个个显得手脚失措了。 “可我那个,”还在自言自语,“却蔫了、莠了,没捻了、不响了……” 儿女们更觉不祥了。 “我、我干嘛非等到年底儿?……”声音更恍惚了。 儿女们要采取断然劝阻措施了。 但刚等“爹!”一喊出了口,老爷子打了个愣怔,便突然又变得烦躁不安了。还没 等儿女们再搭上话茬儿,他已经向门外嚷嚷上了: “狗呢?狗呢?这该死的厌物儿!咬我、烦我、成心往死折腾我!唉、唉!” 真的!那狗呢?…… 月光颤抖着,儿女们在慌乱中忙向窗外望去,只见在一片皎洁的银辉中,那狗正抬 着头儿、拄着前爪,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根本忘记了屋里还有什么人,只顾自己望着 那月亮上面飘过的浮云,在痴痴地作一个遥远的梦。 老爷子的喊声顿时消失了…… 儿女们也感到迷惘。老人家这到底是怎么了?是因为对老伴儿的怀恋精神有点儿反 常?还是因为内心积压着委屈心理有点变态?还是因为像小四子玄玄乎乎说的那样:异 化!老年性的异化!越老古板儿就越异化得没边儿没沿儿!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第二天,老爷子虽然尚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儿女们搭着话儿,但仍然是恍恍惚惚、 心不在焉,似乎又和那狗找上别扭了。 而那狗,也仿佛有点不正常…… 院子里一片空荡荡,篱笆上柳丝儿懒懒洋洋。这家伙不但再不愿进屋子了,而且似 乎在院子里呆得也开始烦躁了。窗上总有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屋里总传出一声声窃窃的 话音儿。它仿佛再也不能忍受了,先是悲哀地来回徘徊,随之便罕见地向着大门外走去 了。 “站住!”老爷子失神地大喊。 奇怪!他既像见不得这狗,又像离不开这狗,突然竟踉踉跄跄扑出了屋子,率先追 上去了。儿女们个个惊慌失措,只好跟着扑了出来。天哪!倾刻间篱笆墙外一片混乱, 人喊狗叫、你跑我撵,最后多亏了小四子英勇无比,牺牲了一条进口水磨牛仔裤,才总 算把狗给套住了。 它,第一次脖子上被拴上了绳索…… 俘虏抻回,老爷子仍悻悻不平。牛仔裤咬开两道口子,狗依旧恨恨有声。人怒视着 狗,狗白眼看人,死一般地没有声息……突然,狗狂跳着开始挣扎了,扑腾着,怒叫着, 刹时便冲懂得满院尘上飞扬。不似硝烟,胜似硝烟,顿时乡亲们也闻声赶来了。众目睽 睽下,老爷子的满脸皱纹抽搐着,眼也直了,手也抖了,根本不顾儿女弟子的劝阻,猛 地扑过去对着狗就是一脚、又一脚、又是狠狠地一脚! 狗,绝望地哀号着…… 这一天,老爷子似乎也觉得有点儿有失斯文,天不黑就回屋蒙头大睡了。只留下忐 忑不安的儿女们,和村里的乡亲们一起悄悄地商量着。这该怎么办呢?老爷子越来越乖 癖了,今儿个的打狗,昨夜里那炮仗!儿女们说时无意,乡亲们听得有心:什么?什么? 炮仗…… 对!绝不能让老爷子留下后悔!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就似乎憋着股什么劲头了。田野上虽 然静悄悄地没一点声儿,但人们却好像战战兢地听到了什么响动。只有“文庙”内 依旧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狗,还是悲哀地被拴着…… 老爷子大概是为了掩饰昨天的失态,又痴痴地站在院内望着那群鸟儿。狗哀叫了一 声,鸟群扑愣愣又飞上了柳梢头,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反常,都反常!爹反常、狗反常、 可儿女又该对谁去反常? 柳丝儿耷拉着,树蝉儿呻吟着,这反常到何时是个了啊? 当机立断,找到出路! 三儿一女压低嗓门,在屋里悄声再次研究到底应该怎么办。老大、老二虽住房分别 仅为十二点六平方米和十一点九平方米,却决心马上接爹去共享天伦之乐。虽乐的范围 是那么狭窄,极易摩擦起火,但即使抛妻别雏也在所不惜!女儿更为坚决,好像爹非她 莫属,并声称斗室之内更可见孝心。唯独小四子却很鄙视兄姐的自我牺牲精神,而且引 用弗洛伊德原理推论出再为爹找个老伴儿的必要性,同时保证一切经济负担和物质准备 均由他负责!不是哥儿们尚讲哥儿们义气,何况是亲亲的哥儿们那更得讲哥儿们义气! 但三丫头坚决反对,两兄长也颇有微词,吵声渐大,猛然间望见窗外老头子呆滞不动的 身影,为防意外,只好暂时“停火”。 简直是个折磨人的老头子啊…… 突然,三丫头指着窗外轻声惊呼了:“瞧!鸟儿,果然有那么只鸟儿!” 顿时,屋内连窃窃低语声儿也没了。儿女们齐爬在窗子上向外望去,只见在对面的 篱笆上,果然落着一只麻雀,黑翅儿,似离了群儿。烦躁,不安,但任它翅儿抖着,爪 儿刨着,就是 连那柳梢头也飞不上去了。老了。爹望着它,它望着那成群飞掠过麦熟地的鸟儿群, 都一动不动了。好像在想着什么,神了。 儿女们也感到眼前变得恍恍惚惚了…… 没一点儿声,更没有一点声儿了。院子里这个静啊,就连被拴着的狗也趴卧在那里 不动了。似有什么又吸引着它,那神态更显得迷惘而专注了。鸟不动,狗不动,人更不 动,仿佛小院的一切都在一片死寂中凝固了。 儿女们的神情也变得迷迷怔怔了…… 猛地,小院四周炸裂般地一声、一声,又是一声,骤然击破了眼前的沉寂。随之, 此起彼伏、密麻交炽的炮仗声音,便惊天动地般地爆响成了一片。小挂鞭的清脆,轰天 雷的闷重,二踢脚的高空震荡,滚地炮的连珠炸响。放!放!痛痛快快地放!崩他娘个 粉身碎骨,炸他娘个淋漓酣畅! 小小的“文庙”在声浪中打着颤儿…… 儿女们一惊,目光猛地一抖,眼睛便紧贴窗口更一动不动了。似在战战兢地等待炸 裂这阴气沉沉的小院的一刹那。 响,四周还在震颤中响…… 只见篱笆上那小鸟儿骤然不见了,凝神呆望的狗骤然也匍伏不动了。只剩下老头子 一个人,还在连天炮仗声中痴痴地呆站着。茫然地望着四周,像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这院、这屋、这狗、这鸟。而只剩下了耳旁这炸裂般的声响,远的、近的、沉闷的、清 脆的。他在听,他在一动不动地听!神情是那么的专注,身子却在微微地发抖。 突然…… 狗从惊恐中复活了,一伸腰,便挣扎着站立起来。探起头儿,似乎还在这惊天动地 的震响中寻找着什么。猛地,它迎着连天的炮响吠叫了。一声,又是一声。随之,它便 绝望地拖长 声调大叫起来。 但这更像嗥…… 老爷子在呆滞中颤儿打得更厉害了,似迷惘、又似清醒;似惊惧,又似思忖。身子 在剧烈地抖,目光在缓缓地变。 儿女们匆匆来到老人身旁了…… 待四周的炮声渐渐平息后,篱笆墙外早围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人,有老的,有小的, 有男的,有女的。一张张憨厚的脸,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子女们骤然间明白了什么,泪 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但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这足够了,庄稼人求的就是这个眼神儿。 再看老爷子…… 站在儿女们身边儿,还显得那么恍恍惚惚,但似乎又和往日的恍恍惚惚有所不同。 他好像又重新认出了眼前的这些人们:儿子、女儿、大人们、还有孩子们……嘴巴抽搐 着,似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篱笆内外,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又变得没了一点 声儿。 阵响过后,才知道什么叫静…… 乡亲们也似乎忘了吭声儿,他们只是期待地望着。人们多么盼一阵炮仗崩出个合情 合理的老爷子,但眼前这位有点儿像,又有点儿不像。乡亲们更战战兢兢了,生怕说不 对劲儿又把老爷子那刚醒过的神儿给掖了回去。 老天爷!但愿炮仗真的能避邪…… 似乎老爷子不那么“隔涩”了,又似乎还有点儿不对。不好!老爷子的目光突然又 转了,好像在屋里院外搜寻着什么。又过了一阵,他又仿佛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了。猛地, 他向着篱笆外急切地喊上了: “小五儿!小五儿……” 这喊声在村舍田野间回荡着,人们不禁为之一怔。虽然这名儿从未出自老爷子之口, 但大伙儿还是忽然记起:这是在喊狗。 “小五儿!小五儿……” 这声音还在向远方的麦熟地上飘荡着,但院里却骤然不见了它的踪影。多会儿出去 的?不知道。只能看见院里留下的它咬断的绳索。 这狗:…… 这狗 这狗,是曾经被亲昵地叫作过:小五儿! 儿女们曾坚决反对过这个称呼:什么?老大、老二、三丫头、小四子,如今又出了 个小五儿?但谁让自己兄妹一个个先后走了,而娘又耐不得膝下没有儿女的寂寞,总得 有谁来逗娘高兴,那小五儿就叫小五儿吧! 似乎可以这样推想…… 这条狗并不理解其中的含意,只感觉到这声儿中含着爱抚、亲昵和庇护。有了这声 儿,就可以在家调皮捣蛋、在外好吃好喝。有了这声儿,就可以任竟撒娇起哄、随心欢 奔乱跳,甚至可以不把那古板儿老头子放在眼里。它从小就很少和同类接触,或者在这 声儿的纵容下,它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条狗。 为此,它曾也有过萌动,却从来没有过恋爱…… 它满足这声儿的爱抚,追逐着这声儿生活。但终于有一天,这声儿变得越来越衰弱 了,甚至就要听不到了。只在最后那个夜晚,才又听到了这声儿微弱的呼唤: “小五儿……小五儿……”
  



它不懂,不顾周围那些人们骤然的饮泣,一下子便欢腾地扑到炕沿边儿上,像往常 那样递上一只爪子。一只手挣扎着伸过来了,抖抖瑟瑟地又握住了它。亲昵,但无力, 只有断断续续的泣述: “要好生待小五儿……我、我死了,别嫌它……该给它找个狗伴儿……可怜见的……” 它不懂,还在兴奋地闻着、嗅着、舔着这只枯瘦的手,甚至还激动地呻吟着,但四 周猛地响起了一片绝望的哭声,那手也突然松了,它一下从炕沿边儿上滑落。它惘然, 仍想再一次扑上去,但受到的却是哭泣中的呵斥,嚎啕中的踢打。最后,它平生第一次 让戴上了皮套圈儿,被孤零零地拴在院子里。任它困惑、任它不满、任它反抗,那过去 庇护它的声儿却永远再不会出现了。 它记得那土堆儿,一切都被埋在那下面了,连人、带那声儿…… 从此,亲昵的呼唤消失了,小五儿这名儿也等于消失了。更重要的是,往日那痛快 的日子也随之消失了。骤然间的冷冷清清,使它似乎突然发现了自己只不过是一条狗、 一条没了主人的狗。 您哪!这叫什么滋味啊…… 它惶惶然不可终日了。更可怕的是:那个经常给它白眼儿的老头子,过去整天不着 家,现在也一天天呆在屋子里不出门了。它不懂得这种变化,却渐渐在迷乱中变得固执 起来:它开始一天天趴在地上倾听着,一动不动,就盼那亲昵的声儿出现。 “小五儿……小五儿……” 有几次,它似乎听到这声儿回来了,飘渺的、隐约的、但也是柔情的。近了、近了, 马上就要回到它的身边儿了……但又是谁在动?谁在响?把这声儿惊走了、搅没了。四 周又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它垂头丧气、它焦躁不宁,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就烦声 音、就烦响动、更烦身边这个阴沉沉的老头子。 干嘛?他总在一个劲儿地盯着它…… 但它还在一天天地卧着,竖着耳朵在听、在等,一动也不愿动,生怕错过了时机。 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原先那小五儿也再没有了,眼前只剩下了一条凄凉的老狗。 但它还在固执地等待着…… 老头儿古怪地来它眼前晃什么?它下意识地咬了他的手。屋里干嘛又回来了这么多 的人?它又烦躁地躲到院子外。似乎那声儿也被吓得藏在篱笆后头,它惘然间第一次独 自向大门外走去了。这又碍着谁和谁了?但突然间招来的却是又喊、又骂、又追、又撵、 又捆、又拴,最后还有从未受过的踢和打! 它在悲愤中完全绝望了…… 它似乎忆起,当它第一次被拴起来之后,那声儿就再也不见了,留下的只有漫长的 悲哀。而这一次脖子上又被套上了绳索,那将又会意味着什么?它吓傻了,痴痴地再不 挣扎、再不叫了。 狗,仿佛也能预感到不祥…… 好像又不对!似乎正因为它被绳子拴着,那声儿又急匆匆地闪现了。在篱笆外,在 水坑旁。就要跨大门了,就要进小院了,就要来到这儿解救它了。它战战兢兢地匍伏在 地上,激动得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 瞧!还有那只鸟儿,也痴痴地立在篱笆墙上替它张望…… 来了!就要来了…… 突然,一斤大崩地裂般的炮响,猛地把这一切都破坏了。那鸟儿骤然不见了,那声 儿顿时被淹没了。它震惊、它恐惧、它悲愤、它狂怒,终于绝望地开始长嗥了。好像它 本能地感觉到:小五儿这呼唤永远再也不会出现了。它跑了,趁人不备远远地跑走了, 院子里只留下了被它咬断的绳子。 狗,人的眼睛里没有狗。它是孤独的…… 但就在这时候,那呼唤却意外地闪现了,有人在向着静静的田野急切地呼唤着: “小五儿!小五儿……” 它听不到了,院内看不见它的踪影,只能看到老爷子张慌失措的面容。他还在喊, 他还在叫: “小五儿!小五儿……” 像这一阵炮仗把他那迷乱的心震开了一道缝儿,老爷子似乎突然发现了狗的珍贵。 再不仅仅是喊了,他猛地甩下众人追出去了。儿女们又感到不安,尾随着就要劝阻,但 小四子却拦住了哥哥姐姐,又玄玄乎乎地说上了: “先让爹找去吧!说不定认出了狗,就认出了人儿……” 老爷子没听见,只顾呼唤着四处寻找了。 村里村外是这么静。连天炮仗响过后的那种静。漫长的、安详的、悠着劲儿的那种 静。树在这悄没声儿中生长,庄稼在这悄没声儿中发黄,牲畜在这悄没声儿中配种儿, 鸡鸭在这悄没声儿中孵化。一切都自自然然、无声无息。老爷子走着走着,那口中的呼 唤声儿竟越来越小了,他几乎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找狗,还是在寻找自己。 老爷子默然了,但还在闷着头儿走…… 他只感到,自己这一生就像坐在一辆老伴儿赶的牛车上,缓缓地按着一个节奏向前 轱辘着。哪里是一站,不知道。车轮儿 一个声儿地转着,牛脖子上的铃铛一个点儿地响着,老伴儿那温情的话儿一个劲儿 他说着,他渐渐晃晃悠悠地睡着了。梦,一连串的梦。平淡无奇,但很温暖安适。突然 间,车轮儿象撞在了什么上头,剧烈地震荡,他被惊醒了。猛一睁眼,车不见了,人不 见了,梦消失了,眼前只闪现出一片黄昏中茫茫的旷野。没有风,没有一丝响动,孤零 零地只剩下他一个人。 暮年就这样突然地来到了…… 他惶恐,他不安,他甚至莫名其妙地追悔起一路上没敢爱、没敢恨、没敢喊、没敢 叫,就只落得现在这样形影孤单、两目苍茫了。说不清是对妻子的思恋,是对往事的追 悔,是对自己窝囊一生的叹息,还是对骤然降临的迟暮的恐惧,一刹那他感到心迷眼乱、 手脚失措了。 猛地,一声声惊天动地的炮仗震响了…… 他打了个冷颤,似乎又从另外一个梦境中被惊醒了。惘然间发现,原本就没有什么 车,原本就没有什么人,原本就没有那可追悔的一切。只有落日、黄昏、还有那条狗才 是最现实的。沉思中,他又急不可待地向着四野呼唤了: “小五儿!小五儿……” 随着这苍凉的呼唤声,恍惚间他觉得那狗真的回来了。但不是现在这条大狗,而是 条刚刚出生的小狗儿。四条小腿儿顶着个胖胖的大脑袋,傻乎乎地在炕上乱拱乱爬着。 不小心,竟让大脑袋拽得栽了个跟头,还孩子气儿地呻吟起来。老伴儿竟也跟着闪现了, 忙心疼地把小家伙抱进被窝儿里。他不满,可老伴儿却突然惊喜地嚷嚷了:“它拱奶呢! 它拱奶呢!”还不等他再说什么,老伴儿已经搂紧这毛茸茸的小东西,亲昵地叫了起来: “小五儿!小五儿……” 随着这遥远的声音,恍惚间他觉得那狗已经扑到自己的身边了。但还不是现在这条 大狗,而是条长腿细腰的半太子狗。顽劣、调皮、蹦出跳进。虽深得老伴儿宠爱,但他 却从未叫过他一声小五儿。叫?和孩子们论排行?那等于承认自己有了个狗儿子。有失 斯文!但老伴儿却似乎又在它身旁闪现了,才不管这些呢,好像正在嘱咐:“小五儿, 小五儿!天这么晚了,快去找老头子!”这家伙真欢蹦乱蹿着来了,也不管他正在别人 家给孩子补课,跳进门儿来就围着他又扑又叫,最后竟叼着他的裤腿儿非拉他回去不可。 嘶啦一声,裤子几乎被拽了下去。幸亏他提得快,不然准会斯文丧尽。他刚想抬腿狠狠 给它一脚,远处就传来了老伴儿焦急的呼唤声: “小五儿!小五儿……” 随着这逝去的声音,恍惚间他觉得那狗就要跳到他的怀里了。还不是现在这老气横 秋的狗,而是条娇纵坏的大狗。虎头虎脑的,仗着老伴儿的宠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似乎有几个外地工作的得意门生专程来探望他了。他高兴,老伴儿高兴,弟子们高兴, 这家伙也高兴。但礼貌得有点反常,仅在院子里瓜棚豆架下围着他们撒了两圈欢儿,就 自行隐退了。一个大拼盘、几样农村菜,早在屋里炕桌儿上摆好了。虽谈兴正浓,还是 被老伴儿催进屋里。但进门抬眼一看,便不由地暗暗叫苦了。只见这家伙竟跃居炕上, 正专捡大拼盘里的酱牛肉片有滋有味儿地品尝呢!成何体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即 顺手抄起一把火钩子,狠狠地就要向它打去。这家伙也似乎自觉理亏,顿时也瞠目失措 了,傻乎乎地竟一动不动,但就在这火钩子即将见血之际,老伴儿忽然猛扑过来托住了 他的手,慌慌张张地失口喊叫着:“小五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什么?刹那间他 几乎被这古怪的逻辑弄得下不了台。而那家伙却刚等醒过神儿,便一跃躲在女主人身后, 竟得意地公然汪、汪、汪地叫着向他示威了。弟子们忍俊不住大笑着为他解围来了,那 家伙还在兴奋地叫,最终还得老伴儿嗔怪地加以制止: “小五儿!小五儿……” 随着这声音的逐渐飘远、逐渐消失,恍惚间他突然发现,那被大脑袋拽倒的小狗儿, 那细腿长身的半大子狗,那偷吃牛肉的调皮狗,都一个个甩开了他,匆匆追逐着那声儿 远去了,消逝了。在眼前只剩下了一条闷闷不乐、烦躁不安、日渐衰老的狗。而它也似 乎准备着追随那声音远去了,给他留下的只是那哀怨、不满和悲愤的目光。他又不安地 颤栗了,随着自己那烦狗、厌狗、拴狗、踢狗的一幕幕往事在眼前闪过,突然间他竟脱 口喃喃自责了: “小五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语音儿未断,他突然间发现,那狗似乎已经从自己眼前消失了。仿佛往事就此被割 断了,过去就这样被带走了,四周一下子变得这样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不!不能割断, 不能带走!留下它,就等于留下了往事,就等于留下了回忆,就等于留下了人生的乐趣! 他又开始惶恐地呼唤了: “小五儿!小五儿……” 震响骤停后的田野显得是这么清爽、这么宁静。风儿不吹,树儿不摇,就连麦浪也 仿佛懒得动弹了。似乎整个村子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一个永恒的梦。 “小五儿!小五儿……”只有老爷子的呼唤还在村前村后回荡着。 村里人都默默地听着,一动不动,都盼这位辛勤了一生的老人能找回自己那狗,也 能找回自己那梦,也能找回他自己。 儿女们也一动不动,他们也仿佛正被这声儿吸引着去见自己的娘亲。 田野静悄悄…… 那呼唤还在飘着,越飘越远。飘过了村后的麦地,飘过了河边儿的柳林,飘向了那 埋着一个又一个梦的野滩。 那狗正在这里,守着一个坟头儿…… 可以这样推想,当人们震惊于阵阵炮仗声中时,它早已在绝望的长嗥后咬断了脖子 上的绳索,趁人不注意悲哀地溜了出来。它垂着头、塌着腰、夹着尾巴,伤心地一步步 向着村口外跑去。身后,村舍还在炮声中打着颤儿。崩起的火花,腾起的硝烟。它三步 一回头,怨恨地望着、不安地瞅着。或许它就这么认为,就是这恐怖的震响、可怕的火 光、讨厌的烟雾,把那亲昵的声儿阻隔了、吓跑了。人类再不可信赖了。它要找,它要 亲自把那声儿找回来! 村里那炮仗声渐渐平息了…… 但它却仿佛并没有觉察,而是在迷幻中固执地越跑越远了。凭着它的本能,凭着它 对往事的印象,终于跑到了这片埋着世代人梦幻的地方。坟头儿上已经蒙上一层绿茵茵 的青草。它开始悲哀地呻唤了。没有回音儿。它开始刨动土堆儿了。还是没有回答。它 正准备长期守在这儿等下去了,突然,远方那早已消失的呼唤却隐约闪现了: “小五儿!小五儿……”它那耳朵尖儿一颤,骤然卧在坟头儿旁一动不动了。呆呆 地听着,痴痴地望着。 “小五儿!小五儿……” 它还是一动不动,战战兢兢地倾听着。音儿似乎不对,但声儿却是同样挠着心坎儿 的。它伸长了脖子更不敢动了,像生怕把这呼唤惊跑。 “小五儿!小五儿……” 它痴了、呆了,仿佛化成了一条泥犬木狗。但眼神儿却在急骤地变幻着:期待、喜 悦、困惑、不安,似正在作着一个多变的梦。 他来了,凄凉地叫了一声:“小五儿……” 它不动,痴痴迷迷地望着他。 他站住,又轻轻叫了一声,“小五儿……” 它不动,眼神中似又闪出了疑虑。 他再不叫了,眼睛里溢满了老泪。 它还是不动,像怕失掉这声声呼唤。 他望着它,眼前是一条骤然衰老了的狗。 好像是他,又不是他。 好像是它,又不是它。 全是因为这久已消失的呼唤…… 静啊!没有一丝声息,没有一点响动。只有一个又一个坟头儿,静静绵延在这四周 的草地里。蓝天下,显得是那么安详、那么恬静,任天上投下的云影在草皮儿上轻轻摩 娑着。 他还在望着它,像在寻找失去的往事。 它也在望着它,像在找回丢失的过去。 他望着它,一动不动。 它望着他,一动不动。 像凝固了。在这青冢绿草间,人、狗、过去和现在、梦幻与现实,都像在一片静悄 悄中。 虽然近,却仍有距离…… 无声无息中,儿女们和村里人都悄悄找来了。他们也都在远处默默地望着这人、这 狗。但这人、这狗却仿佛一点儿都没觉察,仍然在默默地对视着,仿佛在相互重新认识。 人,一动不动。 狗,一动不动。 旁边,就是那曾经给过这人、这狗欢乐的坟丘…… 突然,小四子的目光落在那坟丘旁被狗刨起的黄土上,四周的空气开始惊颤了,猛 地,只听小四子一声怒吼,就见他抄起一块石头便向那狗扑去: “浑蛋!我让你刨坟!” 人在吼声中骤然惊醒,狗在梦幻里变得更呆,小四子眼看就要举着石头砸了下去, 顿时老爷子复活了,猛一下扑上架住了儿子的手,下意识地竟恶狠狠喊了起来: “小五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狗一怔,迷幻中像找到了什么,骤然躲到老爷子身后,竟失神地示威似地叫了一声。 老爷子一怔,也骤然呆滞不动了。 人们也一下愣了神儿。 只有那喊声还在这茔地里回荡、回荡,似在重复着谁的声儿、谁的调儿、谁的音儿、 谁的话儿? 但人们谁也不愿再往下想…… 终于,老爷子想到往回走了。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那狗也默默地跟上来了。虽然还 显得迷迷怔怔,但总算开始调头儿回家了。儿女们和村里人既高兴又紧张,提着脚跟儿 尾随在后头,生怕弄出点声响儿来,再把这两位给惊回头儿去。 篱笆上那孤零零的鸟儿又闪现了…… 人们感到又有点玄乎,但这黑翅儿老家子却置若罔闻,一见远方归来的那人、那狗, 便激动地又抖翅儿、又弹爪儿,叽叽喳喳地叫个没完。 不好!这人、这狗、这鸟儿…… 果然,老爷子一看见这鸟儿,便站住不动弯儿了,似乎又显得有点不对劲儿。而那 狗也盯着这只鸟儿,也仿佛骤然间变得垂头丧气了,四条腿一软,竟倒卧在大门口懒得 动了。 到家门了,这又犯了什么毛病?…… 但这狗、这人,又有所不同。老爷子仅仅是愣了一会儿,便甩开狗自顾颤巍巍地大 步跨进院里、走进屋里。而狗还是一动不动地卧在大门外,仿佛誓死再不愿跨进这冷冷 清清、死气沉沉的小院了。 这算怎么和怎么档子事儿啊?…… 儿女们和乡亲们心头上又布满了疑虑:老头子又犯倔独自回屋去了,而狗又死不愿 挪窝儿,这事儿何时才是个了啊?但又似乎不对,老头子在屋里轻轻叫狗了: “小五儿!小五儿……” 狗,耳朵尖儿一颤,又迷迷怔怔站了起来。 “小五儿!小五儿……” 狗,浑身又是一抖,竟恍恍惚惚迎着这声儿进屋去了。 神了!这娘留下的呼唤简直神了…… 屋子里久久地没有一点声息。人不见一点动静,狗也再不见出来、静悄悄地就像根 本没进去人和狗似的。 大伙儿越来越犯疑了…… 三儿一女逐渐慌了神儿,首先不安地向屋子里走去。但他们刚一跨进门坎儿,便被 眼前的景象镇得悄没声儿了。啊!墙上骤然挂满了娘的照片。大的、小的、一张张、一 幅幅。娘在笑,娘在笑着望着爹、望着狗、也在望着他们一个个。 静啊!搅拌着甜的、酸的、欣慰的、悲戚的静啊…… 只见爹坐在炕沿儿上,正在凝视着娘的照片。狗也蹲卧在炕沿儿下,正在凝视着娘 的照片。无声无息、一动不动。但就在这悄没声儿中,屋子里似乎正弥漫起一片柔情, 沁入了老人、狗、以及儿女们的心坎儿。女儿首先禁不住啜泣了,老爷子一怔,但他并 不想掩饰,而是又对着那狗轻轻地呼唤了: “小五儿……小五儿……” 狗呻吟着,慢慢地向他挪去,片刻竟把头伸在了老爷子的膝盖上,紧紧依偎着,一 动也不动。 儿子们开始啜泣了,但老人却摩娑着狗的毛儿说: “你娘嘱咐我……别嫌它……要、要给它找一个狗伴儿呢……” 窗外,那归来的麻雀飞上飞下、叽叽喳喳,终于一只只归窠了。只剩下一只还孤零 零地留在窗口外,不时雀跃一下向内望着。 老爷子似乎又被它吸引了。 这鸟儿…… 这鸟 第二天,老爷子又站在房檐下看鸟儿了。他似乎仍然在琢磨什么…… 成群的麻雀都飞到田野上去觅食儿了,只有那只黑翅儿老家子还留在窗口上发呆。 老爷子望着它,它也望着老爷子。不同的是,经过那阵炮仗震响之后,老爷子的眼神儿 仿佛变得柔和了,而它却好像还是惊魂未定的。 似乎可以这样推想…… 这是一只从小寄居在老爷子檐下的麻雀,可真正称得起名 副其实的“家雀儿”和“老家子”。要不怎么总把它和“家”字联在一块儿呢?它 从刚一破壳起,就仿佛和老爷子一家结下了不解之缘。到有了鸟伴儿后,就更觉这房檐 头儿选得不错。一个爱说爱笑的老太太,一条欢蹦乱跳的狗,一片热热火火的景象。得! 正有利于踩蛋儿、孵雏儿、相亲相爱理毛儿。谁还能想到将来还会有别样的日子? 那时候,老爷子根本顾不上理它们…… 它也仿佛顾不上理这老头子,伤心事儿来了。有一天,它那鸟伴儿贪箩筛下的食儿, 就永远消失了。它是孵过许多蛋,喂过许多雏儿,有许许多多的鸟的后代。可鸟界不讲 这个,大了,飞了,自己成家了,情份也就了了。该这么办!它也不觉着这是什么忘恩 负义。只是感到鸟伴儿没了,骤然冷清得可怕。可檐下这院子里种满花,长满菜,喂着 鸡,养着猪,食儿不缺,笑声不断,它又开始慢慢适应了,甚至在这环境中渐渐飞不高 了。 那时候,老爷子也没想到会理它…… 它也似乎没有想到会去理这老头子。但是有一天,当一片绝望的痛哭之后,过去院 子里那热热火火的一切,仿佛眨眼间便随之没有了。而这个老头子却在一片死气沉沉之 中,异样地长时间留在这檐下不走了。还有那条狗,也整日里一动不动。四周是这么空 空荡荡、冷冷清清,使它顿时想起了蓝天、想起了田野、想起了那随群飞翔的欢腾劲儿。 它挣扎、它扑腾,它想飞上柳梢头、它想飞向麦熟地、但越挣扎就飞得越低,越低就越 觉得恐怖,越恐怖就越觉得绝望。没办法,它老了。 这时候,老爷子意外地注意上了它…… 它也发现了。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漫天的炮响、满目的烟雾。一只小小的鸟儿面对这 巨大的震撼,它被震荡在篱笆下懵了。等它清醒后再看,就连那阴沉沉的老头儿也不见 了,狗更见不到影儿。家雀儿、家雀儿,没家还成为什么家雀儿?它在房檐上望着这空 空荡荡的院子,似乎更感到末日就要临近了。 而现在,这老头子又反常地盯上了它…… 它无法理解,正当它绝望恐惧到顶点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又好像变了。狗回来了、 人回来了,一夜间都好像变了。那狗显得是那么平和,那老头儿显得是那么安详。悄没 声儿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让鸟儿瞧着都舒服。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换了一条狗。它 惘然、它惊讶,愣着神儿傻站在窗台儿上。虽然好像那个“家”又回来了,它却感到一 种新的孤独。 瞧!这老头儿还在没完没了地瞧着它…… 为什么?它不懂。幸亏屋里又走出了几个人,一下子引得老头子把眼神儿闪开了。 傻瞧着那模样儿没了,脸上竟闪出一道一道的笑纹儿。但他还是指着它说: “你们瞧这只黑翅儿老家子!” 它一颤,本能地躲过众人扫来的目光,忙挣扎着扑愣愣地由窗台儿飞到篱笆上。它 感到困惑和不安,它要躲开这一双双眼睛。 鸟儿飞走了,老爷子的面前就剩下提心吊胆的儿女…… 他们也同样感到困惑和不安:怎么着?又有点玄?炮仗刚完了又要锐鸟儿?昨天夜 里已经变得好好的,今个儿早上别又犯了魔症?小四子说过,老年性异化,越老古板儿 就越异化得没边儿没沿儿!这……是玄! 老爷子似乎也看出了儿女们的心思,但还是憋着劲儿要说: “别那么瞅着我,爹不犯魔症!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老家子这玩艺儿也挺有意思, 人越老毛儿越白,它可是越老翅儿越黑!” 虽神情安详、面带笑容,可这没边儿没沿儿的话总让人犯疑,还是打住的为好,三 丫头当即提议: “爹!跟我去看看外孙散散心!” “嘿嘿!”老爷子笑了,“傻丫头!就连那黑翅儿老家子也懂得:老就是老了!让 黄翅儿老家子尽围着打转儿,谁领着雏鸟儿学飞觅食儿?那非把众鸟儿坠得飞不起群儿 不可!” 哦!原来是为了点这个?没玩玄、很正常。可儿女们更觉得于心不忍,老二当即插 话: “爹!那是鸟儿……” “鸟儿?”老爷子说道,“鸟儿也明白这个理儿。你们瞧!那黑翅儿老家子也知道 守着这房檐儿,顶多飞到篱笆墙上落着。” 鸟儿不懂,仿佛为了再次躲开扫来的目光,把头掖在翅儿下开始挠痒了。老爷于却 还在望着、望着,似乎眼神儿又有点苍凉了…… “爹……”老大吞吞吐吐也忙搭话了。 “就这么着了!”老爷子一怔,又变得满精明的,“你们都快点口去。放心吧!爹 还要琢磨着给小五儿找个狗伴儿呢!” “爹……”几个大的都觉得爹骤然变得这么好,好得似乎有点那个…… “您听我说!”只有小四子始终想着自己那弗洛伊德式的计划,并欲趁势推行。 “你小子少开这个口!”貌似发火,但目光中却透着爱抚和凄凉,“你那堆洋玩艺 儿,爹在院里早听到了!当时没抽你大嘴巴子,就算你便宜!你小子再敢瞎白乎,小心 我立马打折你的腿!” “爹!小、小四子也是急得!”老大不识眼色,赶忙出来打圆场儿。 “急得?”故作嗔怪,“急得把爹看得连鸟儿都不如了!瞧那黑翅几老家子,伴儿 早没了,还懂得守着个窝儿自得其乐呢!” 鸟儿不懂,站在篱笆上却是悲哀的…… 儿女们也不懂,还满有兴趣地张望着。其实并不是这样的。麻雀一对儿一窝儿,公 雀先死了,母雀会有别的鸟窠收留。而如果母雀先死了,那公雀就得一辈于打光棍儿。 这可能是因为母体总能为鸟群孵儿育女,不断壮大鸟的群体,而独守空案的公雀却只能 为双宿双飞的鸟群作出牺牲:探路、报警、以身相试稻草人等等。待到老了,现实将变 得更加严酷。鸟群逐渐把它遗忘了,它只能孤独地在窝畔觅食儿,寂寞地对天愣神儿。 虽然它也本能地留恋生命,害怕冷冷清清,总盼屋檐下永远生机勃勃。但它却只懂得渴 求,从不知什么叫瞒怨。最后,当它实在挣扎着飞不起了、跳不动了,它便会自然而然 地默默死去。 老爷子一辈子都在屋檐下守着家雀儿过日子,他能不明白这个?…… 或许正是他明白这个理儿,他才对儿子、对女儿、对乡亲们、对周围的一切,感到 是这么满意。或许是那一阵炮仗震得他心胸豁然开朗,才使他骤然变得是这么合情合理、 这么平和安详。总之,一夜间简直成了个好到不能再好的老头子,甚至好到让人产生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难怪小四子背后悄悄对哥哥姐姐神秘地叨叨着: “玄!另一种玄!到哪儿再找这么好的爹啊!莫不是娘在暗地里招手儿?……” 鸟儿仍然立在篱笆上。小风儿习习,柳丝儿依依。它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也渐渐 被那老头子安详平和的神态陶醉了。院子里卧着有那懒洋洋的狗,台阶前站着那说笑着 的人,这就足够了、够了! 它不懂得:捡回来过去,那未来也就立即呈现在眼前了…… 第二天,儿女们在老爷子的反复劝说下,含着一种淡淡的绪几乎使儿女们不愿动了, 但老爷子却一声声撵他们了: “走吧,走吧!小五儿还在家等我呢。” “小五儿……”女儿哽咽着更不愿动了。 “走吧,走吧!”老爷子更加慈爱地推着她,“孩子们在家盼娘呢。” “爹……”老大老二都还想再说点什么。 “走吧,走吧!”老爷子还是温和地催。 只有小四子还不甘心,总想重新再挑起点乐子。但这平时伶牙俐齿的小伙子,吭哧 了半天,竟莫名其妙地崩出这么一句词儿来: “爹!那、那、那我们走了……古德、您哪、拜!……” 什么?没有发笑,只有发懵,老爷子挥着的手骤然不动了。 儿女们不敢回头,终于怀着那不祥的预感咬着牙走了,消失到田野尽头,消失在远 方的麦浪深处。但他们的眼前却总现出那娘养大的狗、爹看惯了的鸟儿,以及那空空荡 荡的小院儿。从今后,就只剩下了这三个:人、狗、鸟儿…… 老爷子也在沉思中往回走着,但他的耳边却只是回响着小四留下那话音儿: “古德、您哪、拜!……” 他迷惘、他不安,竟莫名其妙地被这混合词儿困扰住了。在什么时候听到过类似的 话儿。在小日本儿侵华时?还是在抗战胜利后?他根本无心去问是与非,而是骤然感到, 在这土洋结合的“您哪、再见!”声中,自己一下子便被推得老远老远的。恍惚间,他 发现自己已经生活了好久好久了,久到仿佛早已不属于这个时代了。似乎就是在一片朦 胧中,那未来就是踏着这“古德、您哪、拜!”的点儿,加速向自己走来了。 夕阳下,那鸟儿正立在篱笆上等待他…… 忧伤终于要走了。 鸟儿还立在篱笆上,狗儿还卧在院子里。好像它们都受了老爷子的影响,今天变得 是更平和、更安详、懒洋洋地也更有分寸了。对老爷子送儿女们的走,似乎也采取了 “君子之交谈如水”的态度。神情上难免有点哀愁,但身子却动也不动。 一群麻雀扑愣愣地从麦浪尖儿上跃起,向着河畔的翠柳林飞去了。十几条欢蹦的小 狗儿蹿出村口,也追随着村里人来和老爷子一起为子女送行了。 田野静悄悄,四周没有一点儿声息…… “老大、老二,”老爷子停住步说,“你们都有几个炮仗。小时候、爹总不让你们 放。这次回去了,该放就放,可、可千万别也等到老了。” “三丫头!”老爷子又久久望着女儿,半晌才说,“要、要学你娘,学你娘!” “爹!”女儿哽咽着。但…… “小四子!”老爷子罕见地摩娑着小儿子的头,颤抖着说,“就、就你不像爹,好、 好、好、好!” “爹!”傻小子哭了。就他没有这个“但”…… 送别似乎是没完没了的,乡亲们始终在后跟随着。望着父子们依依惜别的离情,谁 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渠水静静地流着,麦浪缓缓地涌着,树影儿轻轻地摇着,一片又一 片的庄稼悄没声儿地延伸着。只能听到老爷子声声的嘱咐,儿女们低低的啜泣。乡亲们 越走也越这么想:多好的老爷子啊!一夜间变得好到不能再好了。但他们同样也为此隐 隐感到不祥。 远处,谁家的放牛娃在吹响短笛儿…… 老爷子终于站住再不远送了。不知为什么?儿女们却顿时想起了篱笆上那鸟儿,还 有院子里那条狗。一股惆怅的离愁别 作为一只家雀儿,它似乎最怕没人的人家。遥见和蔼的老头儿回来,仿佛便身不由 已地欢叫雀跃起来。但一看到他那眼神儿,就吓得马上住口敛翅儿了。这是怎么了?老 头儿又望着它呆呆站着,竟又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了: “古德……您哪……拜……” 它不懂,却本能地又感到不安了。院子里那狗也好像听到这声儿了,似乎也感到有 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忙挣扎着起来迎接,但仿佛连摇摇尾巴的劲儿也没了。鸟儿又痴迷 了,它似乎又本能地觉察到,那几个人走了,檐下这老头儿又有点变了。 但好像变得又有所不同…… 没有变回到过去那烦躁阴沉的老模样去,只是眼神儿有点不对头儿。但当那些大人 孩子们来送饭聊天儿时,就连那眼神儿也变得又安详和蔼了。并且难得地给它撒了一把 米,一直怜爱地瞧着它啄着、刍着。 但还是有所不同…… 送饭的大人孩子们走了,老头儿又痴呆呆地坐在台阶上,望着远方的落日,轻轻地 摩娑着膝旁那狗。篱笆上的柳丝儿轻柔地摆着,但老头儿的目光却是苍凉的,好像在无 可奈何地默默等待着什么。 鸟儿不懂,还在啄食儿,它很满意…… 村里人也很满意。如果说,过去大伙儿曾认为老爷子好得不能再好了,好到差点让 人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么现在就连这种预感也全部给忘了。老爷子越来越让人感到 放心。不但过去的坏脾气儿一点也没了,而且又成天没明没夜地颠儿来颠儿去,重新为 各家各户的孩子们忙乎上了。虽然说人老了难免有点犯迷糊,常用爹的名字骂儿子,又 用儿子的名字叨叨爹,可谁又让几辈人同是他的学生呢?说到认字解题儿那更是颠三倒 四,常常搞得新来的教师暗暗叫苦,但大家也觉得这是发挥“余热”。都认为孩子们还 小呢,只要老爷子高兴就行! 没这点劲儿还算中国人吗?…… 在这种劲头儿促使下,大伙儿对老爷子照顾得更无微不至了,就连师娘留下的那条 狗也大沾其光。狗食盆儿里从不缺好吃好喝。这里还必须补充一句:人们早对这家伙刮 目相看了,对它夸不绝口,盛赞它老成持重、温文尔雅、大有“学者风”。 苦就苦了这只黑翅儿老家子了…… 它又一次陷入了迷惘。在它看来,一开始老头儿仅是眼神儿不对,爱一个人痴痴傻 坐着。随后就有点不对头儿,总像在躲着什么,一天到晚在外头风风火火不回家。屋檐 下重新变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只剩下一条孤零零的狗懒洋洋地趴在院子里,嘴巴搭 在前爪子上,一卧就是老半天, 冷清得可怕,又有几窝老家子搬了家…… 更可怕的是,狗还有食儿,而它却在老头儿撒过两把米后被遗忘了。它似乎越来越 飞不动了,连飞上篱笆也费劲儿了,有几次甚至几乎扑腾着进不了窝儿,只能在屋檐下 “雀跃”,但也显得笨了。食儿找不着,只好眼巴巴地瞅着那狗身旁的食盆儿。羡慕、 嫉妒,但它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长着翅儿会飞的往往不如一条狗! 漫长的时日,难耐的饥饿…… 那狗还是一动不动,悄没声儿的,似乎只要扑腾一下翅儿,就可以美餐一顿儿。但 不动声色才是最可怕的。常言说得好:会咬的狗不叫!何况还有那猛地一扑呢!它甚至 为此似乎又想起了那立起的箩筛,没有生命、根本就不会动,但啪地一下,还是把它那 贪食儿的鸟伴儿吞噬了。生存的本能,使鸟儿也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警惕。 但它并不懂,这也是一条等于被遗弃的狗…… 这狗经过那阵炮仗的震响之后,是仿佛变成了另一条狗。但那是因为它认为那亲昵 的声儿又回来了,它对人又产生了新的依恋。但谁曾料想到:那老头儿渐渐不回家了, 而只把它拴着留在院子里。老头儿亲昵的摩娑使它对绳子默默地忍受了,可也不能总是 这样没完没了地等待啊?爱,挂在绳头儿上的爱!一天又一天就这么冷冷清清过去了, 它也显得越老越懒了。但要知道,越是这样,就越耐不得寂寞啊! 瞧!眼前跳来只小鸟儿…… 是这只黑翅儿老家子。蹦跳着、啾啾着,就像过去在麦浪上试探那稻草人儿。目的 是那狗食盆儿,但瞧的却是狗那眼神儿。翅儿展着,爪儿跳着,心儿缩着,眼几盯着。 捕捉它的每一个动静,细看它的每一个反映。只要一看哪儿有点不对劲儿,扑愣愣炸翅 儿就准备飞! 雀跃,鸟儿还在试探性地雀跃。进一、退二。退二、进三。 那狗懒洋洋的眼睛开始有亮儿了,一动不动地望着这只小小的家雀儿。耳朵尖儿不 时抖一下,鼻头儿不时抽一下,似乎很来神儿。但它又不敢乱来,好像生怕把这唯一的 活物儿惊跑了,眼前又只留下一片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鸟儿开始停步望狗。 狗也开始歪头瞧鸟儿。 它不动。 它也不动。 小院里的一切仿佛在它们的身边儿消失了。它的眼睛里只映着它,它的眼睛里也只 映着它,除此而外,那篱笆、那柳梢、那屋檐、那大门外的田野,好像全都不存在了。 那鸟儿又试着往前一跳。 那狗还在绝对保持稳重。 它战战兢兢。 它也战战兢兢。 试探着…… 这一天,老爷子又在谁家正为孩子忙乎着。一个梳羊角小辫儿的小妞妞兴冲冲地跑 了进来,眼睛闪着亮儿,小手儿比比划划着说: “爷爷,老爷爷!有一只鸟儿落在小五儿头上!” “什么?”老爷子惘然。
  



“真的!”小妞妞还在嚷嚷,“狗娃、小豆儿、莲莲、屁蛋儿,都看见了!” 老爷子一怔,顿时感到心里头是这么空空荡荡的。似乎失落了什么?但说不情、讲 不明。他就像被什么拽着似的,匆匆忙忙就向自己那小院跑去了。大人们不敢造次,孩 子们却叽叽喳喳地跟着跑来了。 老爷子在篱笆外站住了…… 小鸟儿没立在小五儿头上,却的的确确站在狗食盆沿儿上。狗不动,鸟儿也很坦然。 只是这小院仿佛再也不是他的了。 老爷子痴痴地望着,孩子们也乖乖地瞧着。但有稚气的窃窃私语声儿: “瞧!这狗、这鸟儿!这狗、这鸟儿!” 老爷子闻声儿调回头来,苦笑着望着孩子们,竟失神儿似地脱口说: “还有这人……” 孩子们不懂,一哄而散了。 第二天,老爷子仿佛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再没有出门 儿。从清早开始,似乎就一直沉浸在那莫名其妙的惘怅之中,始终紧贴着窗口坐在 炕头上,愣着神儿向外张望着。 院子里静悄悄地没点儿声息…… 那黑翅儿老家子又出现在狗的身旁了。一跳、两跳,然后抖着翅儿跳上了狗食盆沿 儿上,低头啄食了几下,随之昂头啾啾地鸣叫。狗侧头望了它一眼,又把嘴巴搭在前爪 上,似乎卧得更悠闲安然了。没有什么过份亲热的表现,仿佛神交已久,一切都很恬淡。 乌儿还在叫,倏地跳到狗背上去了。但狗还是一动不动,甚至闭上眼睛打盹儿了。好像 只要有一只鸟儿在身旁,什么都满足了,安详得令人羡慕。 老爷子还在望着…… 又一天,那黑翅儿老家子站在狗食盆沿儿上的情景,好像也被一群在柳梢头歇脚的 麻雀看见了。当然,黑翅儿老家子自由自在吸食儿那神态,就更引起了这群麻雀的注意。 一只、两只、三只、五只、随之便是一大群鸟儿都落了下来。大概它们认为,连一只孤 雀都可以渺视这条衰老的狗,那它们就更可以为所欲为了。黑翅儿老家子惊恐地啾啾求 援了。只见平常那懒洋洋的狗,猛然一跃而起,扑腾着向着鸟群狂吠了。罕见的发火, 少有的勇猛。顿时,鸟群惊乍着四处飞走了,小院里又只剩下一片安详的宁静。狗还是 懒洋洋地卧着,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似沉思,似养神儿,只留下那只黑翅儿老家 子,在它鼻子跟前跳着、蹦着、啾啾着。 老爷子还在望着…… 又过了几天,那黑翅儿老家子守着狗食盆儿,似乎越来越飞不动了。就连那矮矮的 篱笆墙,它都须先扑腾上下面的柴禾堆,然后才能抖着翅儿再飞上去。再看屋檐下那窝, 那比篱笆可要高多了,这鸟儿怎么能归得了这案呢?谜,简直是个谜!但这黑翅儿老家 子却丝毫不给人无家可归之感,每日里仍旧围着那狗啾啾地叫着。 老爷子还在望着…… 这一天,天刚放亮,屋檐下的麻雀便一对儿一对儿出窝了,叽叽喳喳、闹闹嚷嚷, 一拨儿一拨儿飞走了,但就是不见那黑翅儿老家子的踪影,柳丝儿不动,树影儿不摇, 似乎都在为此感到惊讶。那狗被麻雀的吵嚷声惊醒了。伸着懒腰走出了狗窝,但还是不 见那只小小的鸟儿。小院静悄悄的,似也在怀疑,突然,哪发出的声儿:啾啾!啾啾! 再一细看,那黑翅儿老家子正尾随狗的后头,扑腾腾从狗窝里飞了出来,一下便颇为得 意地落在狗的脑门儿上。小院顿时间便显得宁静安详了。 老爷子还在望着…… 一天天过去了,那黑翅儿老家子和狗仿佛变得更默契了。鸟儿那讨好的啾啾声渐渐 少了,那取悦的雀跃也渐渐没了。除了自然而然地去盆里吸点食儿外,再没有一点多余 的动作了。一天天,鸟儿立在篱笆上,狗卧在院子里,谁也不去打搅谁,谁也不去理会 谁。但正因为这样,也就更好像谁也离不了谁。就仿佛相伴已经一万年了,现在它们正 相伴着默默向未来隐去,渐渐地和大自然消融在一起。 时间、空间,早已在它们身旁不存在了…… 老爷子一天又一天地望着,心,变得恬淡了;神儿,变得安详了;目光,变得柔和 了。他终于悟出了什么。 秋天,来到了…… 鸟儿还立在篱笆上,狗还卧在院子里,人还依偎在窗口旁。 远处,静悄悄的田野显得更苍茫了。篱笆墙外,一片片垂柳叶儿悄悄飘落着。只有 屋顶的炊烟,还在湛蓝的天上袅袅飘荡着。 人生…… 村里人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似乎都未发现老爷子这细微的变化。 人们只觉得老爷子更值得敬重了…… 虽然说,老人家到各户串门少了,也不再到自己孩子身旁穷忙乎了,但他们却未追 究原因,而是只觉得老爷子一天比一天变得更随和、更安静、更容易满足、更不给人找 事儿了。他们不但对此感到满足,而且以此感到骄傲。 哪个村里的“文庙”,有这么好的“孔夫子”啊?…… 乡亲们完全没有理解到:老爷子现在正自觉而恬静地步入了人生最后的历程。而是 由敬到孝,弟子们正暗中集资,决心要再为自己村里这位“孔夫子”,重新再盖一座现 代化气魄的“文庙”。好您哪!老爷子一辈子为村里的几代人忙乎了,能让他老人家再 住这又老、又旧、又矮、又破的房子吗? 不能、起码得先来个洋式儿抽水马桶…… 老爷子并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往日的门生弟子们正在为他烧砖烧瓦、正在为他画 图规划。更不知道他们已经在那未来的“文庙”四周围,种下了一行又一行小树。 天,渐渐变冷了…… 儿女们似乎也没有觉察老人心境上的微妙变化。他们是孝顺的,总在设法勒紧裤腰 带,不惜和爱人发生摩擦,尽力往村里寄钱。但总是一次又一次被老爷子退回去了,而 且复信里总是写着一个又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更令人感动得是,老爷子还反常地总爱 给小孙孙们写信,满纸慈爱的叨叨,却绝没半句教导之类词儿。但仍然未引起儿女们的 注意,他们还只是这样认为:人老了、老得更让人敬重了。 寒风中,冬天终于来到了…… 老爷子的老寒腿又出毛病了,终于坐在热炕头上不能出屋了。正由于他自觉而恬淡 地步入了人生最后的历程,他似乎连那人生终点的时刻也忘了。他不想这个,只是很平 静地任时光缓缓推涌着渡到那人生的彼岸。 老人很满足地坐在窗口,总是一天天地向外默默地望着那狗。 那狗也在院子里静静地卧着,也总是一天天地向上望着那鸟儿。 那鸟儿也还在篱笆上痴痴地立着,也总是一天天地向远方默默地望着。 人、狗、鸟儿,都望见了什么?不知道。只能感觉到,正和谐地沉浸在一片永恒的 静穆之中,仿佛置身于一个既属现在、也属未来的梦境里,就连自己也把自己忘却了。 但儿女们却总在好心地搅扰着…… 女儿首先来信了,说是要来接爹去和小外孙团聚。老爷子一怔,似乎觉得时间马上 流逝得快了。但他还是乐呵呵地回信说:“爹要走了,你娘留下的小五儿谁来照顾呢?” 那狗不知道,一副无所谓的神态…… 老大老二不忍心了,分别来信表示可以设法连小五儿也接去。老爷子又是一怔,似 乎觉得时间马上流逝得更加速了。但他还是故作玩笑地回信道:“小五儿也走不了,它 已经找了个好伴儿,是一只鸟儿。” 那鸟儿也不知道,一副超然的模样儿…… 从此,老爷子骤然发现,时光再不像往日那样缓缓流淌了。一封一封的来信仿佛推 涌着它飞一般地流逝着。老人家预料到了什么,只觉得那最终时刻的节奏迎面加快了。 人、狗、鸟儿的宁静失去了…… 果然,这一天,正当他捂着双腿在热炕头上愣神儿时,就听见一群孩子手拍手喊着 什么从远方跑来了。这是怎么了?村里人从不许孩子们到这门口吵嚷,今天为什么这样 反常?正思忖间,孩子们那奶声奶气儿的喊声,已经涌到篱笆外了: 古德、您哪、拜! 古德、您哪、拜! 古德、您哪,拜拜拜拜! 古德、您哪、拜! 人、狗、鸟儿全愣住了,似乎这欢乐的稚气的叫声更预示了什么。随之,只听后面 又是一阵汽车声响,还没等老爷子定过神来,小四子已经随着刹车声出现了。 “爹!”这小子兴奋不已,“我是专接您来了。” “等等!”老爷子仿佛还在迷惘中,“外头、外头孩子们嚷嚷什么?” “嘿嘿!”小四子挠着后脖梗儿,“车开到村口儿,孩子们拦住问干什么?我就逗 他们玩儿着说:接爷爷和你们古德、您哪、拜!这小家伙们,一听就给哄上了。” “古德……您哪……拜……”老爷子竟又愣着神儿重复上了。 “爹!”傻小子却错误理解了,“穷家破业,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又掏腾着换了一 套房子,三室一厅外带洗澡间。最大的一室归您!怎么样?够孝顺的了吧!” “古德……您哪……拜……”老爷子还在重复。 “该拜就拜!”这小子还在错误地理解,“爹!大哥、二哥、三姐,都给我说了, 我什么都依您!狗啊、鸟儿啊、还有什么宠物儿?都带着!” “你、你这是在催爹……”老爷子说。 “不催行吗?”这小子抢过话茬儿,“您老不愿挪窝儿,大伙儿的一块心病!” “傻小子!你呀……”老爷子一咬牙,终于缓过神儿来。 小四子更来劲儿了。他觉得随着最后这一声,爹又变成了个满精神的老爷子,总是 乐呵呵地瞧着自己,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甚至比娘在世时见着他还邪乎。眼神儿中是 透着点凄凉,但那一定是故土难离。一时间,小四子那生茬子劲头儿又上来了,撂下爹 跑出门外就扯开嗓子喊: “狗兄弟在哪儿?黑翅儿老家子在哪儿?准备走啊,古德、您哪、拜!” 鸟儿吓得差点栽下篱笆,忙调回头儿痴痴地瞧着院子里的狗。 狗吓得挪了一下窝儿,忙调回头儿痴痴地望着窗口上的人。 人微微颤抖了一下,又愣着神儿痴痴地望着远远那天边儿。 走?终于没走成…… 任小四子火冒三丈,任乡亲们帮着劝说,老爷子慈祥地微笑着就是不改主意。气得 小四子逢人直嚷嚷: “这算怎么和怎么回子事儿啊?精神文明、物质文明,西方道德、东方道德,通通 都加到一块儿了,还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儿!” 老爷子笑答:“快了……” 气走了小四子之后,天气变得更冷了,但这小院里似乎又 很快恢复了正常。鸟儿依旧缩着脖子立在篱笆上,狗仍然蜷着身子卧在院子里。悄 没声儿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仿佛自己又把自己忘却了。 只有老爷子似乎有点异样…… 仍没有恐惧,仍没有慌张、只仿佛感到坐着等待也劳神儿,变得一天比一天昏昏沉 沉地爱睡觉了,即使在热炕头儿上倚着窗台儿向外瞧着,也还是常常身不由己地进入了 梦境。 这一天,窗外似乎传来一阵啾啾声…… 朦胧中一望,只见一只欢快的鸟儿,正站在外头的窗台上歪着头儿瞧他。跳几下, 又啾啾几声,还不停地用鸟喙啄着玻璃,似在急切地想告诉他什么。 啾啾、啾啾!它还在鸣叫着…… 他仔细一看,很熟,但又不太像那只黑翅儿老家子。眼珠儿闪亮,翅膀儿有力,浑 身透出股活灵灵的劲头儿。 啾啾、啾啾!另一只鸟儿在叫…… 再向远望去,外面也似乎不是寒冬。蓝天下,一缕缕翠绿的柳丝儿迎风轻轻摇摆着。 枝头上还站着另一只鸟儿,正声声地召唤着窗台上的伙伴儿。 啾啾、啾啾!含情脉脉地对叫……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越瞧就越认出了这只鸟儿,黑翅儿没了,但眼神儿却是永远难 忘的,只见它又依依惜别地啾啾了两声,便抖着翅儿跃上了枝头。又是几声,骤然就伴 随着自己的鸟伴儿飞向了蓝夭,渐渐地消融于万里无云的晴空深处。 消失了、消失了,在欢乐中永远消失了…… 他羡慕、他渴求,但似乎总觉得还被什么牵拽着,冷,他感到冷,一种不祥的冷。 刹那间,蓝天、翠柳、动听的啾啾声全消失了,心头只留下一片不安的预感。 冬天,现在仍然是冬天…… 他猛一睁眼,只见院子里那狗今天变得异样地不安静了,还不住哼哼着,像在悲哀 地呻唤。向窗外再仔细看去,更觉得不对头了。那狗垂着头儿,耷拉着尾巴,来回徘徊 得更凄凉了,似乎正在焦急地寻找什么?再猛一抬头,啊!篱笆上那呆立的鸟儿不见了。 他想起了蓝天那隐没了的鸟儿伴侣…… 他好像还有点不甘心,猛地挣扎起来,拄着拐仗颤巍巍地来到院子里,还是四处都 看不见。狗拴着,似乎显得更悲哀不安了。他忙上前放开。狗闻着、嗅着、哼哼着,径 直跑在了那篱笆下的柴禾堆旁。他拖着两条腿急切地跟了过去。啊!那鸟儿早死了、冻 硬了。什么时候?不知道。狗又悲哀地呻吟了。 是谁的声音?“走了!先走了一个……” 他一调头,颤巍巍地回屋了。这一天,他一直倚窗坐在炕头上,目光是苍凉的,痴 痴地一动不动。院内,那狗早把那鸟儿衔在了狗窝旁,急切地把狗食盆儿全翻了过来。 但那鸟儿任食儿埋住,还是一动不动。那狗又急切地用爪子把它轻轻刨出来,摆弄来、 摆弄去,但那鸟儿还是毫无反映。最后,那狗显然是绝望了,把鼻子伸在地上,趴卧在 那里直勾勾地瞅着那早已死去的鸟儿,整整一天一动不动。天是这么冷,村庄、农舍、 柳枝、空气、人、狗,都仿佛和鸟儿一样,在严寒中冻住了。 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 又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早晨,窗口上结满了冰花儿。老爷子好像一夜未眠,又好像才 起来便又倚在窗台儿上睡着了。似乎那飞上蓝天的鸟儿早把他引向了飘渺的未来,身边 的一切早已不存在了。 怎么?她来了…… 轻盈的脚步,羞赧的脸庞。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两只水灵灵的黑眼睛。红底儿白 点儿的小褂儿,豆绿色散裤脚的长裤儿。婀娜的身条儿,多情的眼神儿。后头,还传来 一阵阵嬉戏的喊声儿: “红袄绿裤黑长辫儿,教书先生的好媳妇儿!……” 她似乎才满十八岁。一见他,就玩着辫梢儿,嗔怪地对他说: “走吧,俺来接你啦!老呆在这块儿,也不嫌腻歪!” 走、走!可…… 她还在催促他:“快走吧!还在那儿磨蹭什么?你瞧——” 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往日那被大脑袋拽倒的小狗儿,那细腿长身儿的半大子狗, 那偷吃酱牛肉片儿的调皮狗,都一个个从她身后欢蹦乱蹿地闪现了,前扑后跳、兴奋异 常。骤然间,一条衰老不堪的狗也扑上来了,在她那娇憨的笑声中猛地和它们碰在一起, 眨眼间便合成了一条虎头虎脑的狗,摇头摆尾,得意洋洋地在瞧着他。 顿时,他变得急不可待了…… 但又是一个冷颤,他似乎马上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猛一睁眼,便急切地擦去了窗 口上凝结的冰花,不安地向院内望去。漫天银白,柳枝上挂满了雪,篱笆上落满了雪, 小院的地上也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但任他怎样细看,却不见了那狗的踪影。刹那间, 老爷子感到这白茫茫的世界是这么空空荡荡、渺渺茫茫。他失声呼唤了: “小五儿!小五儿……” 又是她的声音:“走吧!小五儿不是在这儿吗?” 又是一怔。惶恐间,他又急忙拄着拐杖挣扎外出。雪,满目的雪。他揉了揉昏花的 眼睛,忽然发现在院子当中,隆起着 一大一小两个雪堆儿。他预感到了什么,又支撑着走到跟前。只见那似狗形的雪堆 儿上,闪露出两个黑孔,晶莹的、泪浸润的,那是一双凝固的眼睛,似乎还在凝视着那 小小的鸟形雪堆儿。望着、望着,这回是他自己喃喃自语了: “走了,又走了一个……” 雪,还在下着,似扬起漫天鹅毛,交错着在空中轻颺徐荡着。老爷子还在一动不动 地呆站着,任一片儿、一片儿、又一片儿的雪花儿落满了他的全身、积过了他的双脚。 仿佛面对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雪堆儿,他决心成为第三个。 突然,她似乎又在提醒他:“别傻站着!走啊……” 他乖乖地跟着这声儿走回了屋里。 “走啊!走啊……” 他乖乖地顺着这声儿躺在了炕上。 “走啊!走啊……” 他感觉自己是在走,轻轻地向前走,前面就是她那少女的娇娜身影,肩头上立着那 只啾啾的鸟儿,身旁跟着那条欢跳的狗。她总在耐心地引导着他,三步一回头儿,眸子 里闪着柔情的光,轻轻地向他呼唤着: “走啊!走啊……” 他觉得自己越走身子越轻快、渐渐地似乎在空中飘飘忽忽地游荡了。眼前的一切色 彩都不存在了:春天的苗绿、夏天的麦黄、秋天的叶红、冬天的雪白,四周只裹着一片 恬淡的蓝色,浮荡着一层柔和的光。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柔情的轻纱中,正梦幻 般地向着未来飞翔。 “走啊!走啊……” 她的声音儿仿佛懒慵慵地变得更轻、更轻。而自己的身子也好像变得更轻、更轻。 在这恬淡的蓝色中轻柔地飘荡着,似 乎心里面的一切烦恼都消失了,甚至连心也仿佛要消融在这美好的宁静中了。他在 轻柔地飞,他在轻柔地翱翔,只想尽快地把自己也融化在这永恒的宁静之中。 “走啊……走啊……” 这声儿一点儿一点儿消失着,他感到自己也在一点儿一点儿消失着。恬淡的蓝色、 柔和的光,他只顾得沉浸在一片美好的境界中飘荡着。抬眼望去,啊! 她,渐渐消融在永恒的宁静中了。 狗,渐渐消融在永恒的宁静中了。 自己,也在欢慰地消融着……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老人家就是在这样安详的睡梦中,缓缓地向人生的彼岸走去了。 医生说:就要瓜熟蒂落了…… 但挣脱开这秧儿、藤儿、把儿的过程,似乎却是缓慢的。老人家在静静地睡着,儿 女们和村里人甚至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侥幸心理。这天凌晨,一个小伙子在远方竟忘乎所 以地唱起了什么:“明天,明天比蜜甜!……”但也就在这刹那,老人家开始咽下最后 一口气。歌声中,他难得地睁了一下眼,好像是为了证实自己曾在这个时代生活过,挣 扎着竟吐出了这样最后一句话: “古德……您哪……拜……” 远方,那歌声还在田野上回荡着,好像忘我地越唱越动情了。 村口,孩子们正嬉笑着踏雪去学校。一张张冻得通红的小脸儿,一双双映得闪亮的 黑眼睛。是和父母再见,还是向谁告别?他们又顶着漫天的大雪,奶声奶气儿地嚷嚷上 了: 古德、您哪、拜! 古德、您哪、拜! 古德、您哪、拜拜拜拜, 古德、您哪、拜! 田野上一片银白…… ------------------   书 路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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