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
第七章

  


    是暖流又溶化了岩石上的冰层,滴下第一颗粗大晶莹的水珠,宣告了春的来到。
    春天,山野的春天。最先是朝阳的山坡处的雪在溶化,慢慢地露出黄黑色的地皮,雪水
滋润着泥土,浸湿了去年的草楂,被雪盖着过了冬眠的草根苏醒复活过来,渐渐地倔强有力
地推去陈旧的草楂烂叶,奋力地生长起来。在同时,往年秋天随风播落下的草木种子,也被
湿土裹住,在孳植着根须,争取它们的生命。
    山的背阴处虽还寒气凛凛,可是寒冷的威力已在渐渐衰竭。朝阳处的温暖雪水顺着斜谷
流过来,溶化了硬硬的雪层,冲开山涧水溪的冰面。那巨大的冻结在岩层上的瀑布也开始活
动了,流水声一天天越来越大的响起来。最后成为一股汹涌的奔流,冲到山下流进河里,那
河间的冰层就克嚓嚓克嚓嚓暴裂成块,拥挤着向下流淌去。
    赶那燕子出现在摇曳着的青树枝上时,到处已是满目春光了。山区的军民,随着青纱帐
起,更加活跃了。
    敌人虽疯狂残暴,时常下乡扫荡,对山区我根据地进行残酷的进攻,实行“蚕食政
策”、“三光政策”、“封锁政策”……然而,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就利用这高山峻岭、稠
密的青纱帐,到处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由于敌人的兵力不足,我们农村的广大,使它只能
把守靠大路的市镇,安下据点……。敌后的抗日军民就掌握了这种有利条件,开辟根据地,
扩大解放区。
    人们习惯战争的生活环境,如同习惯过贫穷苦难的日子一样。当敌人来扫荡时,人们就
实行空舍清野,躲到山里去,敌人走了,人们又回来生产。白天有妇救会和儿童团站岗,夜
里有民兵自卫团放哨。村头的山顶上,埋有“消息树”。敌人来了,它就倒下来,人们就按
着它倒下的方向跑。……
    在受过一次次的灾难后,这些善良忠厚的农人,就一次次在心中留下了烙印。他们一次
次减少了悲痛的眼泪,只是一声不响,想出最好的办法,寻找最好的机会,对付他们的仇敌。
    抗日民主政府实行了减租减息、增加工资、合理负担的政策。并没收汉奸卖国贼的财产
土地,分给那些最贫苦的人们。当他们那长满茧的手,颤抖地拿着新发的盖有民主政府的大
红印的土地照时,两眼流出感激的眼泪,心是怎样地在跳啊!世道变了,是的,社会变了。
但最使他们感动的是,能好坏使肚子饱一些,能说一句从祖辈不敢也不能说的话:
    “啊!这块土地,是我们的!”
    当他们在地里劳动着的时候,就会轻轻地抓起一个土块,慢慢地在手中搓揉着,搓揉
着,直到把土块搓成粉面,粘了一层在出了汗的手上时,才慢慢地撒下去。再用力拍打拍打
手,用口吹吹,惟恐手汗带走了一点泥土。……
    五龙河呀弯又长
    胶东是个好地方
    青山绿水庄稼好
    金银铜铁地下藏
    三面海水翻白浪
    烟威青岛是良港
    日本鬼子野心狼
    馋得口水三尺长
    挥着钢刀来抢杀
    到了一庄又一庄
    庄庄变成杀人场
    家家户户遭了殃
    同胞们哪莫悲伤
    乌云天上见太阳
    来了救星共产党
    领导咱们动刀枪
    一心打败小东洋
    誓死保卫我家乡
    青年男女的歌声,悠扬地荡漾在大地上。大地,春天的大地,到处象蒙上碧绿的绸缎似
的闪着柔和的绿光。那润湿的泥土,只要一粒种子落进去,几天就生芽出土了。“一年之计
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果在这时耽误过去一分钟,那末会顶平常的一天甚至更多的
时间。人们都在紧张的劳动,想多把一粒种子插下地。
    满山遍野吵吵嚷嚷的。那大声吆喝牲口的吼叫,震撼山腰的尖脆皮鞭声,伴奏着歌声,
成为一支高旋律的交响曲,象是整个山野都在抖动,都激荡在春耕的漩涡中。
    母亲更显得苍老了些,鬓边在慢慢变白,而身子更不灵活了。可是她的脸上,不知是春
色的拂润,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倒焕发出红晕的光泽。那唇边的两道深细皱纹,似乎也油腻
了些,不象从前那样干枯了,象是隐现着两道愉快的笑丝。她那双明亮的黑眼睛,虽然光泽
在日渐减退,但并不显得迟钝呆滞,倒更加使她的目光柔和慈善,表明着她那忠厚善良的母
性心肠。
    母亲在栽植地瓜。垅已经打好了,她弯着腰,一起一伏地把地瓜芽插进松软的土里去。
然后担起水桶挑水来一棵棵浇。最后把土坑埋上,两手用力把松地按结实。
    从地那边山洼中的柿树林里传来悉悉的风声,接着温柔的东南风徐徐吹来,地堰上的一
溜细高笔直的楸树上的嫩叶儿,簌簌地响起来。青草芽散布出来的潮气,和着浓郁的花粉馨
香扑来。母亲不由地深吸一口气,顿时觉得嗓子不再干燥,心眼里爽快,浑身舒服。
    忽然,地那头传来孩子的哭叫声。母亲直起腰一看,嫚子趴在地上哭;德刚在叫她。因
为一只小牛犊俯着脑袋撅着屁股,在他们跟前摇头摆尾地示威,欺负孩子小呢。
    “妈——妈!快来呀!快来嘛!”德刚拿着小棒棒,一面打一面叫。
    母亲忙赶过去。
    小牛犊一见大人来了,呼噜一声叫着跑了。
    母亲笑嘻嘻地拍打掉女儿身上的土,把孩子抱在怀里,一面扯起嫚子胸前系的一块布给
她擦擦泪水和鼻涕,一面亲昵地说:
    “怎么哭啦?闺女,它欺负你了吗?”
    “妈妈,它要吃人。我哭了,哥哥叫了。妈妈,我怕!我跟着你,它还来。”嫚子搂着
母亲的脖子,撒着娇,喃喃道。
    德刚丢下小棒棒,抱着母亲的腿,申诉道:
    “妈,它要吃地瓜芽。我不让,它不听。我打它,它不怕。
    妹妹哭了,我就叫你了。”
    母亲慈爱地笑了:
    “嘿,你这当哥的先怕了,妹妹更要哭了。”她亲亲嫚子的脸蛋,“嫚,再别哭啦。牛
犊不会吃人,它是吓你呢。你愈哭它愈欺你小。好啦,下去跟哥哥玩,妈要干活去啦。德
刚,好好看着妹妹,别叫她哭了。喏……拿着这根大棍,来了就用力打它。好了,妈要担水
去啦!”
    母亲被一担一百多斤重的水,压得可真够呛,走几步就要歇憩一会。脸上的汗珠直往下
淌,她也顾不得去擦。实在挑不动了,她心里很懊恼身体的衰弱,真不相信这才是刚四十岁
的人啊。她不得不把水倒掉一些,每桶剩下一大半。在上一个陡坡时,费尽所有力气,上了
几次都失败了。
    母亲很生气,停下来用衣襟擦擦汗,又担起水来,鼓起全力硬挺上去。正走到最陡处,
脚下的黄沙子滚动,支持不住,腰要折了,腿要断了,天也转地也动,眼前一黑,连人带桶
哗哩光当滚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母亲才苏醒过来。一面心里怨恨自己,一面想站起来。可是刚一动腿,一
阵象针扎似的剧痛,使她眉头紧皱,几乎叫出声来,忙又坐到地上。
    母亲的牙齿紧咬着,前额冒出冷汗,腿痛得已有些麻木了。她低头一看,呀!右腿那膝
盖以下的裤子已被血浸红了,沙子搓破衣服钻进肉里,那血还正往外淌哩!母亲吃了一惊。
    大好河山真美丽
    耕种纺织不分男和女
    军民团结一家人
    共同建设咱们根据地
    …………
    母亲听到一个女孩子的越来越近的歌声,想是有人来了。她下意识地把摔坏的腿压在另
一只腿下面,忙拍打掉身上的泥土,整理一下衣服,努力作出从容的样子。她嘴唇两旁的深
细皱纹,却更加明显了!
    花子和她父亲打着锹镢走上来。母亲瞅着她那红扑扑的笑脸,嘴里哼着歌儿的兴奋神
气,心里很惬意,暂时忘记了疼痛。
    花子这姑娘真变了样,从前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儿消失了,活泼了许多,并当上村里的副
妇救会长。四大爷也变了,逢人便说八路军的好处,救了他一家人的命。本来他只柱子一个
儿子,上次参军时没让柱子去,四大爷很不满意,没多久柱子又参加了区中队,这青年说什
么也要为妻子报仇!四大爷也早不生母亲和娟子娘俩的气了,倒满口夸奖不休……母亲心
想,永泉说“战争能改变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四大爷父女一见母亲的样子,忙奔过来。花子放下铁锹靠着母亲蹲下身,关心地问:
    “嗳呀,大嫂!怎么摔倒了!卡破哪里啦?”
    母亲强笑着,若无其事地说:
    “唉,一不留神,叫沙子滑倒啦。没卡着,我坐这歇歇呐。
    哦,你们爷俩上哪去?”她想把话岔开。
    “该叫他们帮你挑嘛。你一个人有孩子,身板又不好,可怎么行?”四大爷皱皱眉头,
关怀地说。
    “没什么,四叔!人家也是怪忙的,帮着把垅打好就行啦。前二年没有代耕,还不是自
己种?”母亲笑笑说。她不得不吸了口冷气。
    “来,大嫂!我给你挑吧。”花子说着就去拾扁担。
    “不用啦,快放下。我自己慢慢来。你们忙去吧!”
    ……母亲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听到四大爷感叹地自语道:
    “抗日嘛是对的。可是闺女家的都念的什么书呢?唉……”
    这话音象股阴冷的风,飞速地钻进母亲的心里。她痛苦地歪着头,苦楚的痉挛掠过她的
嘴芳,那两道皱纹颤动着,象两丝苦涩的微笑。她颦着眉梢,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夹在杂草中
的一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
    “是啊,女孩子家的都上的什么学呢?不念书不也一样打鬼子吗?唉,有她两个帮着,
自己就松快多了。娟子能顶上一个男人干活;秀子也不小了,至少能照料她弟弟妹妹吧!
唉,图个什么呢?”母亲的头愈来愈低地垂下去,离那棵苦菜愈近了:她似乎尝到了苦菜根
的苦味。她感到创伤更痛,浑身出了一层细汗。她一动也不能动了啊!
    没多久,在她脑海中出现一个影子,他那消瘦的脸面,那双明亮的眼睛,都很清晰,好
象就站在她的跟前,他老是那末诚恳亲切的声音在说:
    “……大娘,革命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还远着呢。打走鬼子还要建设国家,把咱中国建
成象苏联那样。啊!那真是太好了……干事不识字真难呀,也做不成大事。过去穷人念不起
书——你知道,小兄弟念书是多末的苦——现在念书不花钱,应该叫她们去。人年青时不念
几年书,以后工作困难可就大了……”姜永泉的话在母亲心中鸣响,回萦,使她蓦地抬起头:
    “对,革命要紧,孩子前程重要!我老了,吃些苦受些罪怕什么呢!”
    母亲眼前还是夹在杂草中的那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苦菜虽苦,可是好吃,它是采
野菜的姑娘到处寻觅的一种菜。苦菜的根虽苦,开出的花儿,却是香的。母亲不自觉地用手
把苦菜周围的杂草薅了几把。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让采野菜的女孩子能发
现这棵鲜嫩的苦菜,还是想让苦菜见着阳光,快些长成熟,开放出金黄色的花朵来!?
    接着,母亲把头发理理,咬着牙用力站起来,疼痛难熬地拖拉着腿走到泉水边。那澄清
的溪水在乱石上漩着涡儿涓涓地流着。母亲坐在石头上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虽然晃动不定,
但连她下颚右面那颗黑痣也清楚地照出来。她卷起摔伤那只腿的裤子,仔细地洗涤由于长时
流着已发僵变成黑赭色的血渍,抠出钻进肉里变成血蛋蛋的黄沙子。洗干净后,她把衣服里
的小襟撕下一块,包好伤口。她又蘸着水抹了几把脸,立时觉得清凉了好多。她干脆又用手
舀起一些水喝下去,心里舒服爽快起来。象是阴凉清甜的泉水给了她力量,母亲又担起水
来!走到陡坡处,她就半桶半桶地提上山去,终于把水挑到地里了!
    母亲,她虽失去青春时代的体力,就连成年人的一般体格也被摧残,但她有着任何人所
没有的精神力量。这种永远燃烧永不息灭的信念的火,能使人返老还童,变得年青!变得美
丽!
    “妈呀,快来看哪!八路军!那末多啊!”德刚和嫚子一见母亲来了,几乎是同时叫喊
起来,一齐偎缠在母亲身上。两颗小心灵激动得简直要跳出来了。
    母亲擦擦满脸的汗,望着山下行进着的部队行列,兴奋地笑了。
    德强离家半年多了,没有一点信息,母亲也知道军队到处奔波打仗是很难来信的。她见
到军队的人,总要打听打听儿子的消息。每次都碰到战士们和气而带点抱歉地回答:
    “老大娘,军队里的人可多着啦,不能都认识……”
    但她总不灰心,还是见面就要问问。
    母亲觉得每个八路军都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家里也有个象她一样的母亲,在日夜思念着
儿子。担心他能吃得饱吗?穿得暖吗?衣服破了有人补吗?病了有人照管吗?……一听到枪
声,就联想到自己儿子身上,心就不由得跳起来,仿佛每颗子弹都会打到她孩子身上。
    母亲把给军队做的每一双鞋,每一件衣服,织的每一尺布,都和给自己孩子做的那样,
用出她的最大心血。由于对自己孩子的疼爱,逐渐扩大起来,她爱每一个战士,爱整个八路
军。本来妇救会不叫她做军用品,娟子一份就行了。可是她哪能放弃为自己的孩子——那些
离家别母的战士们,尽一分力量的机会呢!
    姜永泉担任区里的教导员①不在王官庄住以后,母亲就把南屋腾出来,专供军队住。每
次来住的战士,很快就跟她熟了。
    



  


  ①教导员——即区委书记。因战时区中队特别重要,是营的编制,区委直接掌握,
区委书记兼任其教导员职务。同时党在当时不公开,一般都称区委书记为教导员。



  


    她给他们把炕烧热,补洗衣服。战士们不让她做,她就生气地说:
    “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对谁呀!在我这里不跟在你们家一样吗?我的孩子到你们家,不
也打搅你们的妈妈吗?快别说了,再说大娘要生气啦!”
    战士们看着这位和自己母亲一样亲的老大娘,又感动又亲热,最后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妇救会就负起这个工作,保证驻军不用自己洗补衣服。
    有次母亲家住了一班战士,就是王东海那一班。其中有一个战士们都叫他小李的战士,
母亲最疼爱他了。这青年战士,也真讨人喜欢,秀子、德刚就连嫚子在内,几天就和他亲得
比亲哥还热几分。母亲知道他是昆仑县人,父亲被鬼子杀了,他和老娘到处讨饭吃。八路军
一来,他就参军了。现在他母亲在哪,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正为此,母亲对他更疼爱些。
    小李生了病,母亲无微不至地伺候他,使他很快好了。她由此联想到,儿子在外面生了
病是否有人管呢?可是当她看到战士们象亲兄弟一样亲,还有象慈母一样的上级,她的心就
宽慰了好些。做母亲的哪个不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呢!
    军队要走了,这是全村从大人到小孩最难过的事情。
    秀子失去惯有的活泼劲,知道害羞地别过脸去,偷偷地擦着眼泪;德刚却紧抱着战士的
胳膊,大声地乞求:“快回来呀!还到俺家来住啊!”嫚子不老实地在母亲怀里“鼓涌”
①,乱伸着两只小胳膊,大嚷大叫,希望战士们多亲几下她的小脸蛋……
    



  


  ①鼓涌——活动挣脱的意思。多用来形容小孩子在母亲怀里全身不停地活动着,急
着寻求什么的表示。



  


    母亲默默地听着战士们的激动告别:“大娘!真麻烦你老人家啦!我们一定多杀敌人,
来报答你的恩情!”仔细地看着每张年青的脸,要把每个人都牢牢记在心上。她一直把战士
们送出村,站在村头的堤坝上,望着渐渐走远、依然留恋不舍地向后挥手的队伍,直到看不
见最后一个影子,她才慢慢地走回家。
    夕阳已靠山了。天上迤逦着几块白丝条般的云彩,涂上一层晚霞,宛如鲜艳夺目的彩
缎,装饰着碧蓝的天空,和青山绿水媲美,映衬着春天的风光。远远看去,象大雨后山上下
来的洪水一般的军队行列,从山根的大路上,浩浩荡荡向村中走去。
    母亲怀里抱着、手里携着孩子,一进村,就觉出一种反常的热闹,街上到处洋溢着愉快
的欢笑。……
    母亲到家天已经昏黑了。一堆战士在院子里,一见她进来,忙迎上来:
    “哈!老大娘回来了。”
    “呀!老房东来啦!”
    “德刚,还认识我不?”
    …………
    母亲一看,知道又是那班战士回来了,连忙笑着应和着。
    王东海走上来,亲切地笑着说:
    “大娘,又来打搅你老人家啦!”
    “嗳呀!可别那末说。你们再不来,大娘也想坏啦!嗨,你们可真辛苦啦!”母亲转向
屋里叫道:
    “娟子,娟子!”
    “妈,俺姐早出去照料队伍啦!”秀子在屋里回答道。
    “哦,那你快烧水。”
    “不用啊,大娘!不渴。”战士们齐声谢绝。
    “哈,我早在这烧呢!”秀子笑着说。
    德刚早和战士们嬉闹起来。他偎在一个坐在小凳上的战士怀里,和另一个战士在玩“剪
剪报”。只见他瞪着机伶的大眼睛,握着小拳头,和那战士俩嘴里说着“剪剪报”,各自把
手伸出张开。那战士手大有些迟缓,刚伸出一个大拇指和食指,表示“剪刀”,德刚马上就
把手握紧——“石头”。“石头”能磨“剪刀”,那战士输了。于是那战士就把手伸出来,
另一只手用一个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德刚一打他的手,嘴里同时喊“耳朵”,那战士错指
到嘴上,德刚又喊鼻子,他又指到耳朵上去了……这样“鼻子”“耳朵”地喊,把大家逗得
哈哈大笑。
    嫚子被这个战士抱着亲一气,那个两手举着逗一回,她还会给战士们唱“小板凳,两边
歪,我跟妈南山去拔菜……”的歌呢。
    有说有笑,有唱有闹,可把个小院落热闹翻翻了!
    母亲正陶醉在欢乐的气氛里,王东海凑近她,兴奋地说:
    “大娘,德强我打听着了!”
    “在哪?!”母亲象听到春雷。
    “在我们团部里。当通讯员。我见着他了,把你家的事都告诉他啦。哈,他可比早先又
高又胖了。大家都夸奖他能干哩!”
    “哦,好!那就好!”母亲的全身都浸泡在幸福中。
    她觉得——不,简直是看见了,经过她的心血孕育,她的奶汁、她的怀抱,她的双手,
她的一切一切努力,抚养成人的儿子,现在已和站在她面前的王东海班长那样高大有力了!
    晚饭后,母亲要到南屋去,打算把战士们要补的衣服、鞋子拿来,趁夜里做做。她刚走
到大门口,就遇到兰子领着一大群姑娘迎上来。兰子眨眨那俏皮的灰色眼睛,笑着说:
    “大婶呀,你那班同志住好了吗?”
    “没有哩。还在院子里呆着呐。”
    姑娘们知道母亲在说笑,就假认真地嚷嚷着:
    “好吧,让咱们来安排安排吧……”
    母亲笑着把她们挡住,说:
    “去你们的吧!等你们这些青妇队来,同志们早累坏啦!
    去,快去吧!到别的家照料去。”
    其中一个身材苗条、有一双活泼烂漫的黑眼睛的女孩子,认真地说:
    “大妈呀,俺们要来拿衣裳洗……”她还没说完,就受到同伴的你推她拉的责备,脊背
上还挨了一个姑娘的一拳。女孩子嗳哟叫了一声。
    母亲被她们逗的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们说:
    “咳,到底是俺玉子老实,说实话给大妈。好哇,你们这些鬼丫头,还有兰子你这青妇
队长,都是一肚子猴,欺负我老婆子哪。我可早看透你们的心思啦。快给我走,再不走我可
要发火啦……”
    母亲笑着瞅着姑娘们嘻嘻哈哈叽叽格格,簇拥着走了,就转回身向南院里去。她一进
门,看到一个光膀子的战士,忽地一下把什么东西放到身后去了,又不自然地笑着打招呼。
母亲装作没看到,趁他们让坐时,她一面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淘气,”一面轻巧地把他
正补着而藏起来的衣服拿过来。
    战士们都裂着大嘴,憨憨地笑了。
    母亲搜起一些衣服、鞋袜,又说笑一阵,就准备回去,可是忽然一怔。她这才发现少了
几个人,仔细一看,就问王班长道:
    “啊,怎么小李几个没来呢?”她学着战士们的称呼。
    这一问不要紧,战士们都消失了脸上的喜色渐渐垂下了头。
    母亲看着发楞,敏感到这是不好的朕兆。她的脸也灰暗下来。
    顿时,屋子里的快乐气氛被阴郁的沉寂代替了。
    王东海那黑红的脸膛收得挺紧,努力抑制内心的感情,沉重地说:
    “大娘,小李和副班长牺牲了!”
    母亲的脑子嗡的一声,鼻子一酸,赶忙用衣襟捂着眼睛。
    王东海接着从容地说:
    “大娘,不要太难过。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流血牺牲!
    小李他们死得光荣!死得有骨头!”
    母亲怔怔地望着王东海的脸。一个机伶活泼的青年浮现在她眼前。这青年总是眯眯着带
点稚气的眼睛笑嘻嘻的,象对什么东西他都喜欢似的。每天早上他最早起床,给母亲担满一
缸水,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面还哼着歌儿吹着口哨。他教秀子、德刚唱歌,逗嫚子玩
耍……而现在,他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多末短促的生命啊!
    母亲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柔细的油烟,跟着人们的呼吸越来越快地晃动着。
母亲觉得这不是在自己屋子里,而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她仿佛看到:一个强悍的青年端
着明晃晃的刺刀,向鬼子群里杀去;而在另一个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
在绝望地痛哭着……
    在这一霎,母亲似乎预料到自己的儿子也会牺牲掉,那老母亲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头
上。她一时觉得她过多地惦念、爱惜自己的孩子是自私的,不对的,比起别人来自己还好得
多为孩子担心的不只她一个做母亲的啊!可是随之又涌来一阵更紧张的感情,使做母亲的她
更加痛感到失去孩子的可怕,战争的可怕!同时她并不希望孩子回到自己身边来,她更为清
楚地体味到:没有这些孩子在前线战斗,敌人就会打过来残害更多的人,更多的母亲。
    学校扩大了,学生增多了,娟子也来了。她的那根被于水笑话过的又粗又长的辫子早没
有了,现在留着齐颈项的短发,比以前更俊俏秀丽,越显得好看了。娟子在过去就跟弟弟德
强识些字,加上她聪慧和如饥似渴的努力学习,一连跳了好几级,不到一年工夫,她就念到
了三年级。只是她太大了,同孩子们搞在一起,站队比别人高出一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
但她下定决心,管它呢,念好书就行!每天早上起来,她同妹妹秀子就上了山,锄地拾柴采
野菜,吃完早饭才夹着书去上学。晚上就开会,做拥军支前的工作,一直搞到大半夜。不知
她哪来的那些精力,一点不知道累,身体还那末壮,精神还那末好!
    这天吃过早饭,娟子到学校来请假,因为接到区上的通知,村干部都要去开会。
    王柬芝满口答应,并关照地说:
    “嘿,那怎么不行,行。要几天?和谁去?”
    “村长、民兵队长和我。今晚上就回来。”娟子回答后,鞠了一躬,走出去。
    回到家里,母亲递给她一个包袱——这是给姜永泉做的衣服和给她准备的一小包中午吃
的干粮。她伴着村长老德顺和民兵队长玉秋,一块向区上出发了。她多么想看到姜永泉和调
到区上当区中队长的德松哥啊!
    娟子走后,王柬芝咬着下嘴唇思索了一阵,忙吩咐吕锡铅和另一个新来的高老师去上
课,自己领着宫少尼转回家来。
    这些日子王柬芝可闹得挺出名。全区里差不多都知道这个进步的抗日分子。他自动把大
部分山峦土地献出来,平时经常救济穷人,他那和蔼可亲的态度,很使一些人受感动。不少
人更加夸他有出息,倒真是在外面念过书的人深明大理哪。
    特别是王官庄的学校,在他的领导下办得最受人拥护。老师都不打骂学生,教学耐心,
管理得当,对穷孩子更是照顾,王柬芝常常自己拿钱买纸笔发给穷学生。由此他成为模范校
长,新教育方法实行的典型。在县上开文教会议时受到表扬,不久就当上县参议员。
    他不但在群众中的威信高,就是干部对他也慢慢失去戒心了。象娟子那样反感他的人,
虽说在学校里对她的特别关照和客气感到有些虚伪,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渐渐也怀疑起过去
对他是有成见了,思想上减少了疑虑和警惕,不大再有意识地去注意他。
    但王柬芝自己却并不快活。
    白天他象喜鹊似的有说有笑;晚上却烦恼地捶胸顿足。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土共产党的厉
害,使他不敢有一点疏忽,没有一点空隙可乘。每次发出的电报都没有重要的情报和活动的
成绩。这使他的上司也沉不住气了,一面用高升鼓励他,一面威迫命令他。王柬芝到底是王
柬芝,他没有灰心丧气,他是坚定而有主见的人。论说,他能在这种情势下插下脚,站得
住,也就不是容易的了。尽管他为付出的代价感到心疼,但对前途和将来的向往,他还是非
常乐观的。
    宫少尼默默地跟着表哥走,心想不知又有什么事。他憋得慌,又不好问,就抽起香烟来。
    进了屋,按照王柬芝的示意,宫少尼把门闩上。赶他转过身,王柬芝的大白手里已握着
手枪,枪身的青黑的电光在闪烁。宫少尼有些惊异地把烟丢掉。
    “这是机会,不能放过!”王柬芝带着快活的口气,低沉地说着,“到区上来回有三十
多里山路,赶开完会回来,走到猫岭山天就会黑了。这三个是村里的主要干部,除掉后,村
里对我们就太平了。特别是冯秀娟,平常对我们的态度就很硬,样样事她都抢先……哼,他
们三个,我们去四个!”说着他把手枪递给宫少尼,看着他掩进衣服里,又加重语气叮咛道:
    “到万家沟找着万守普他们仔细商量好。只要天黑时他们走到那深山里就可下手,这是
手拿把攥的!可要是他们白天回来或遇到什么意外,千万不能冒险!万万不能坏事……”
    区上开完会,离天黑还有一会儿。娟子对玉秋和老德顺说:
    “你们先回去吧,我到姜同志那有点事。”不知怎的,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心有点
热、脸有些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德顺没注意这些,望望满天的乌云,关切地嘱咐道:“看样子要下雨啦,你也要快着
点。”说完和玉秋先走了。
    娟子答应着,向姜永泉的住屋走去。她走到大门口,碰到房东老大娘提个篮儿向外走。
娟子常来,她们熟悉,这老大娘很是健谈,爱说笑,娟子向她打个招呼正想进去,不料老大
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神秘地向屋里瞅瞅,笑着说:
    “妇救会长,你猜姜同志家里谁来啦?”
    “他家会有什么人来?”娟子以为姜永泉的老家里有什么人来了,疑惑地反问道。
    “咳,你这孩子,看问哪去啦?我说的是他在俺这个家呀!”
    她再憋不住心里的话了:“他来客啦!”
    “客?”
    老大娘把大褂前襟一拍:
    “是啊。好个俊人儿哩,和你不相上下。”她又压低声音:“嘿,是才从县上来的,她
对姜同志可亲热着呐!哈哈,我看哪,象是他的媳妇……”老大娘全被自己的兴趣控制住,
没有发觉听者脸上的变化。她看看娟子站着不动,就笑着说:
    “哈,你也听迷啦!快进去看看吧。我也说着葫芦忘了瓢——要到园里割把韭菜
呐……”
    娟子忘记回答对方的话,怔怔地站着呆望老大娘颠拐着小脚走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心
里一阵不好受。她想转回身走掉,可是脚不由心地跨进门槛……真的听见有个青年女人银铃
般的说话声,话声里充满了喜悦。她不由自主地站住脚,心里涌上一股她有生第一次感到的
酸溜溜的滋味。她想退回去,又想带来的东西怎么办呢?想起东西又想到母亲,她一向把姜
永泉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如果把衣服拿回去,母亲一定要埋怨她、甚至会生气的。再说他
也需要穿啊!可转念一想,最好不进去,别把人家的谈话冲断了。对,把衣服交给房东老大
娘转给他吧!
    娟子正要转身向外走,里面女的声音响了:
    “老姜!你看,谁来了?”
    “啊,是秀娟呀!”姜永泉说着跑出来,“天快黑了,我当你们都回去啦……怎么停在
院子里,快进去吧!”
    这句“我当你们都回去啦”的话,在平常听起来没有什么,谁知娟子这时听了,就越发
不受用。她很尴尬地支吾道:
    “不,嗯,俺怕你有事,想再来。”
    姜永泉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热情地把她向屋里让。娟子机械地走进去。
    姜永泉指着坐在炕上的那位穿着黑裤褂脸上红扑扑的青年女子说:
    “这是刚从县上来的赵星梅同志,是接替区里妇救会长工作的;星梅,这就是王官庄的
妇救会长冯秀娟……”
    还没等娟子放下包袱,那星梅忽地下了炕,抱着娟子的两臂,在她脸腮上亲了一下,接
着瞅着她的眼睛,大笑着说:
    “哈哈!太好啦!刚才还说起你呢。在县上我就听说有位能干的妇救会长,还有个进步
的好妈妈!哈,我早想见见你啦!”
    娟子真不习惯她这种亲热,把脸羞得血红,但也笑着拉住对方的手,可一时想不出说什
么好。星梅却更加格格大笑起来。姜永泉也笑了。
    说笑之间,星梅看到娟子很窘,心想她来一定有什么事,就告辞道:
    “你们谈事吧;我先到区政府看看去。”
    姜永泉也没留,同她握握手,送出门口后,转回来对娟子笑笑说:
    “看,这人不错吧!是工人出身,经过锻炼。咱们农民出身的人,要好好向她学习哩!”
    娟子象傻子似的呆立在那里。她全信那老大娘的话了。你看,自己同他在一起工作这长
时间,从来也没握过手,可是她刚来,就……这个人多随便呀,就象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娟子正瞎想着,听到姜永泉说话,她没有吱声。刚才同星梅的接触使她并不愉快,她认
为这人太轻放了点,姜永泉的夸奖更使她心里不痛快,但还是随便地点点头。
    姜永泉见她总不开口,才发现她老垂着眼皮,脸上有不高兴的颜色。他的笑容也渐渐淡
下来。
    娟子想快走。她打开包裹,拿出母亲给他做的衣服、鞋子,这才使谈话融洽起来。
    “真叫大娘又费心啦!忙得好长时间也没过去看看她。怎么样,老人身体还好吗?”姜
永泉满怀感动和挚爱地说。
    “还没有什么。就是有她也不说。看样子腰痛得厉害。前些时担水浇地把腿卡得那末
重,她谁也不告诉。有时我真念不下书了。”娟子非常怜悯和疼爱母亲,这些话她只对他才
讲。
    “村里不是有代耕吗?”
    “代耕。妈说人家也挺忙,帮帮忙就行了,不能全依靠人家。我也是这末想的。”
    “德强兄弟还没有信息?”
    “有啦。……妈可高兴呢!心也安多了。”
    姜永泉停了好一会没开口来回走动着,搔着光头皮。“真是,她真是个好妈妈!”他重
复着星梅刚说的那句话;无限感慨地说,“是一个革命的妈妈。她一点不疼惜自己,她自己
吃苦抚养孩子,养大一个就送给革命一个,她还是吃苦……咳,现在咱们最需要这样的人,
这样的好妈妈!等革命胜利了,一定要这些好老人,多多享些福。”
    屋里的光线渐渐黯下来,天黑了。看样子真要下雨,燕子叽叽喳喳地在院子里飞叫。
    娟子站起来,说: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啦。”
    “怎么,这末晚还能走?!”姜永泉有些惊异,“在区上宿下吧,有你住的地方。”
    “不,还是回去好。妈妈不放心!”娟子很固执。
    “那末吃点饭再走吧,很快!”姜永泉恳切地挽留。
    “不饿。俺不想吃!”
    离家十多里路,虽说敌人不会出来,但一个人在深山里夜行还是不大好的。娟子生性胆
大刚强,但最主要的是她心里很乱,身底下象有个刺猬,使她坐不住。另一方面,娟子也真
怕母亲不见她回家,一宿不睡在担心。
    这少女一旦下了决心,谁也阻止不住她。
    姜永泉把她送到村头,看看天色黜黑,很是不放心。结果把“三把匣子”枪给了她,要
她谨慎小心。看她走远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山顶上的大岩石底下,冒出细细的可是很有劲力的泉水,这样几个几个汇集起来,成
为自上而下的涓涓小溪。小溪被土堆挡住,它就在土堆后面旋转起来。积水越来越多,以集
体的力量冲破障碍,向前奔涌。水流穿过荆棘,转过大树,扑过岩层,结果在山沟中与其它
同伴合并在一起,变为溪涧,滚滚地湍流着。溪涧又汇合其它同伴,于是,一股凶涌澎湃的
瀑布出现了。它咆哮着猛扑下山,发出惊人的轰响,摇撼着山峦,宛如万马奔腾,一倾千里
地划过平原,冲进海洋。
    娟子爬过一座山,翻过一道岭,听着雷鸣般的瀑布声。她不是在凭眼睛找路走,而完全
是仗着那双熟练的脚把她带到要去的地方。在这墨黑的夜里,加上重山里的崎岖巉险的羊肠
小道,一般的人早不知东西南北了。
    浮云贴着山尖随着南风向北游去,空气浓重,压力很大。不知是出了汗还是由于云雾的
抚摸,娟子的脸上有些润湿,她感到闷得慌,就把褂子上面的纽扣解开,让凉风吹进怀里,
她长长舒了口气。姑娘心里很难过,在错乱地想着:
    “秀娟呀秀娟,你这是做什么呢?生谁的气呀?人家又没对你说过什么,你也没告诉他
什么呀!你和人家是什么关系?唉,真不知道害臊,想这些呢!”她的脸发起烧来,重重地
垂下了头。
    “人家好不好吗?你为什么不高兴?你好狭隘哟!”调皮的风把她的头发飘拂起来,散
乱在脸上,她生气地把它一遍遍地甩回去。
    “秀娟,你这末傻。你想了些什么呢?你是共产党员,你在革命!是什么时候你还来想
自己的事呢?对,我为什么要去管这些呢?干工作要紧。这多不好受啊,一辈子不找男人
啦!对,人家好,我要向好同志学习……”她昂起头,心里爽快好多,又感到凉意,于是把
衣服扣好。她心里想着以后的工作,迈着敏捷的碎步,很快地走进猫岭山的险峰峻岭里。
    一声惨厉的猫头鹰嚎,骤然传来。娟子不自禁地打个冷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
这才感到空旷和孤单,也随即带来了紧张。她警觉地向四周看看,把匣子枪掏出来,顶上
火,紧握着继续向前走。
    突然一阵草响,接着是人的脚步声急切地传来。娟子还没来得及回转身,就被人从后面
将她连胳膊带腰紧紧地抱住,那呼哧呼哧喘出的粗气,直喷到她的脖子上。
    娟子浑身一抖,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胳膊弯以上被箍住,以下还可以动,
就用力把右手向后弯去,枪筒正好从她肩膀上伸过去。她狠狠地勾了枪机……
    随着枪响,噗嗵一声倒下一个沉重的东西。可是马上又有一只手,象钳子一样掐住娟子
的手腕。娟子手一麻,枪掉了!
    那人用绳子照她脖子上就套,娟子两手扒着绳子,身子猛地转过来,向那人扑去!
    对方丢开绳子,用枪指着她,阴沉地喝道:
    “不准动!”
    啊!这声音多么熟悉!是谁?知道了,她知道了,是宫少尼!
    娟子盯着在黑暗里象一只怪兽的眼睛一样闪着阴光的枪眼,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对方以为她被吓住,趁势逼上一步,伸手就来拉她。
    娟子在后退这一步中,象闪电似地在脑海中泛起一个念头:“跑吧,只要向山洼里一
窜,怎么也打不着了。不,汉奸!
    抓住他!死也要抓住他!”
    她趁对方伸过手,飞起右脚,照握枪那只手狠命踢去。枪,飞落到山沟里。
    宫少尼见枪被踢飞,也顾不得手的痛麻,慌忙去摸娟子那支枪。
    娟子跳上来,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胳膊向后死扭。
    可是宫少尼还挣扎着去摸枪。
    娟子眼见他快将枪拿到手,自己已抢不到了,就用脚把那支枪也踢出去了。
    宫少尼翻起身来,扭打娟子。
    凭娟子那从劳动中锻炼出来的强壮身体,力气是大于敌手的,她大多是占着上风,将宫
少尼压在身底下。可是一来娟子中午只吃点冷干粮,晚上还一点没吃,再加上走了这末多山
路,渐渐身子在发软,有些无力了。但是杀敌的怒火在她心里燃烧,她使出全身力量,一点
不松劲地和敌手搏斗着。
    宫少尼也知道逃身不得,就拚出吃奶的力气,恨不得一下捏死娟子。
    他们从山脊上打到山坡上。宫少尼趁一棵松树把娟子的衣服扯住,挣脱出来,弯下身去
摸石块。娟子猛地一挣,衣服哗哧一声撕开。她纵身扑向宫少尼,两个人扭打着滚到山沟
里。猛然,娟子觉得头上被打击了一下,接着全身急剧地软下去……是一个尖刻的石尖,将
她脑后扎开一个洞,鲜血泉水般地涌出来。娟子有些昏迷了。
    宫少尼觉得对手的手在渐渐松开,他猛一用力翻上来,压倒娟子身上。他感到她的呼吸
在减弱,胸脯在下陷,心里有说不出的松快……
    娟子浑身瘫软。骨头也酥了!可是还用手抓住宫少尼的胳膊,生怕他逃走。
    宫少尼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娟子挣扎着。当宫少尼的手卡着她的咽喉时,娟子的脚正好
触着身边的一棵树。她急中生智,把一只脚蹬着树干,另一只弓起踏着草地,用尽生平力
气,猛力向上一翻,又把宫少尼摔到底下。她不等他来得及还手,抽出一手,握紧拳头,照
他的前额打去……
    这打击来得有效有力,宫少尼两手松开,躺着不动了。
    娟子越发来了力量,要想把他绑起来,可是没有绳子,怎么办呢?他醒过来还是难以对
付的。娟子找到一块石头,照他头上打了几下。啊,依着她对这坏家伙的仇恨心理,她一定
要把他砸死才罢休。可是她没那样做,她要留着他,问个水落石出。
    娟子估计宫少尼一时苏醒不过来,就想去把枪找到,那样就容易对付这坏蛋了。可是她
刚挪动两步,就噗嗵一声倒下去。只觉得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娟子渐渐醒过来,可是她还站不起身,挪不动步,全身痛得似刀割锥
扎,血已把衣服粘住,只要一动,就象揭皮似的剧痛。头上那个窟窿疼得更厉害,血把头发
都僵在一起,糊在头皮上。
    痛啊痛啊!娟子两手紧攥着一把青草,几乎要淌出眼泪来了,她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
能使伤口痛得轻些,能好受些……
    娟子身上烧得火烫,嗓子干得要冒烟,身旁就是潺潺流着的泉水,她多末想喝几口啊!
可是她克制住了自己,她曾听说过负伤的人不能喝冷水……她用手薅了几把青草,放到嘴里
咀嚼着,使嗓子清凉些。
    娟子艰难地爬上山坡,用手到处摸索。那棘针怎么刺她,乱石怎么扎她,她都不觉得
痛,只是找她的枪,枪!
    摸索了好一会,她才看到树根旁有个东西在闪光。娟子狂喜地拿起来,枪,是它!她很
难得地流出眼泪来了,她甚至把枪放到嘴唇上亲了一下。
    看到枪,她想起送枪的人。是他,姜永泉!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他在最危急的情况下帮
助了她。娟子有说不出的感激,感激把武器交给她的人!她更爱他了!她一点不生他的气
了,纯粹是战友的爱!
    娟子爬回来,见宫少尼动了一下,她端起枪,气愤地想立刻打死他,但她再一次克制住
涌上心来的怒火。
    宫少尼苏醒过去。他的头发被撕下一撮,脸上被乱石划去几块肉,头上有一个窟窿……
他痛苦地扭歪了脸,咧着嘴,绿豆似的小眼睛也痛得鼓胀起来。他真懊恼死了。
    王柬芝派他们四个人来,那三个是万家沟的。他们等了多时,看到玉秋和老德顺是白天
过去的,没敢动。本来要回去,可是他舍不得。因为这次干成功的报酬是每人一个金元宝。
更加使他舍不得的,是他早想在心里,馋在嘴上的这个漂亮姑娘,趁这良机,他可以把她随
心玩弄个够,然后再杀死。他叫另两个人走了,留下他和万守普两人。万守普被打死的那一
瞬息,他甚至有些高兴,因这样他就可以全部独吞了。在他的想象中,那末一个山村姑娘,
他一定能对付得了的。却不料,这样不顺手,相反落到她手里,眼看要完了。
    “叭叭叭!”一连三声枪响,宫少尼抖索一下,他以为是向他打的,可是并没有。他实
在疼痛得难熬,嘶哑着说:
    “冯秀娟!你……你要把我怎么着?你就打……打死我吧……”
    “哼!你想得倒容易,没那末便宜。等着吧,回村后再和你算账!”娟子愤恨地说。她
是打枪好招人来的。她怕自己坚持不住昏过去,就把身子靠到那棵大柳树上,举起枪对着宫
少尼。
    宫少尼痛得嗳哟一阵,昏厥过去。一会又哭泣起来,又昏迷过去……
    娟子的身子愈来愈贴紧大树干,全身似火烧,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滚过脸腮,牙在打
颤,手在发抖,渐渐她靠着树身坐下来,可是枪口还在对准敌人!
    那宫少尼虽是遍体鳞伤,疼痛难熬,可是到底没有致命的伤处,当他完全清醒后,知道
了他的结局,真是狗急跳墙,他又在想法挣扎。
    时间啊,过的真慢哪!怎么还不来人呢?!娟子望望天空,还是那乌云满布,一点光亮
没有。唉,傻姑娘,你是痛糊涂了吧?天才到三更呀,哪会亮呢!
    娟子眼前一阵阵金花在迸飞,头愈来愈沉重,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一下子趴在树根上,
一只胳膊搂着树身,一只手艰难地握着枪,忽然,眼前的黑影动了,猛地向山坡窜去,接着
拚命往上爬。
    “不要动!站住……”娟子见喊不应,就朝他开了两枪,可是他还在爬。娟子知道是手
发抖没打准,但她怎么也起动不了身子。她咬咬牙跪起来,胸脯抵着树干,两只手抓着枪
柄,朝黑影瞄了瞄,狠狠地射出两枪……接着她倒下去,头沉重地搭拉下来,带血的黑发,
拂盖着她那苍白的脸面……
    “是妈把炕烧的太热啦,怎么这样烫人呢?……啊,谁在说话?是天亮了?弟妹都起来
啦?哎,怎么眼睛睁不开呢?……嗓子这末干,真渴啊……奇怪,说渴就有人给我水喝……
呀!真舒服……不对,我不是在打宫少尼那坏蛋吗?怎么,他跑了?不行,他跑不了!枪,
我的枪呢……”娟子昏昏迷迷地想着,一睁开眼睛,灯光照得她什么也看不清,可是她一瞅
见那个向她俯下来的黑影,不禁叫出一声:
    “妈……”
    “娟子,”母亲的泪水在眼眶中游动,见女儿醒过来,忙再用羹匙把温开水送进她嘴
里,“娟子,妈在这里。”
    屋里的人们都松了口气,默默地围拢过来。
    娟子连喝了几口水,完全苏醒了。她看清是躺在自家炕上,母亲、弟妹和好多人都围住
自己,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一发现玉秋,忙问:
    “玉秋哥,宫少尼那、那坏蛋……”
    “你放心,抓到了。”玉秋忙答道,“大婶告诉我你从区上没回来,很不放心。我领着
人去迎你,过了西山听到枪响……赶找到地方,见你倒在树根下,昏过去啦。宫少尼已被你
打中一枪,死过去了……”
    “死了?”娟子吃惊地问。
    “不,是昏过去了,心窝还有气。我们把他弄回来,这会在学校里押着。”
    “那就好。天亮审问他……”
    王柬芝闻讯大吃一惊,象凉水浇身,骨头都麻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把抽到半截的烟
狠狠摔掉,跳上凳子,开开箱子,拿出一支手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揣进腰里,回身就想
向外走:逃吧!唉,愚蠢哪愚蠢!想不到大事坏在轻举上面……他突然停住:要沉着!不到
山穷水尽,是不能退却的……
    王柬芝悄悄来到学校里,见教室外面挤着一大群人,在吵吵嚷嚷地纷纷议论着。只听王
老太太对一个中年女人说:
    “唉,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谁晓得平常那末好的先生,会是
个汉奸!”
    王柬芝浑身一震,刚想走开,忽听那中年女人叹息地答道:
    “是啊!咳,幸亏娟子那孩子壮,不然早没命啦!听说还有一个坏东西,叫她放枪打死
了。真是……”
    听到这里,王柬芝心里一松,长脸抽搐了一下:“好哇,只剩这一个还好办……”想着
推开人们向里走,一面大喊道:“这、这还了得!我平时拿他当好人,原来是、是个汉奸!
    我……”
    人们见校长气恨得发抖,都尊敬地让开路,叫他走进去。
    王柬芝一看,宫少尼满脸是血,浑身泥血沙土糊在一起,躺在那里象条死狼。
    宫少尼听到王柬芝的声音,把青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两个看守的民兵,在给人们讲着他们怎样找到娟子,怎样把宫少尼抬回来的情景……有
一个拿着从万守普身上搜出的一把雪亮的小尖刀,另一个握着一支电光闪闪的日本式小手
枪,在人们眼前晃着,得意地说:
    “哈呀!这玩艺跟黑石头一样色,咱们找了好半天,嗨!
    它在石头缝里呐。哈,……”
    王柬芝觑着手枪,计上心来,抢前一步,气得发疯似地指着宫少尼大骂道:
    “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卖国的汉奸!我恨不得喝你的血,扒你的肝。”
    王柬芝越骂越火,冷不防夺过民兵手里的短枪,人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当当两枪,
随着惨叫声,宫少尼的脑袋开了花。王柬芝靠在墙壁上,声泪俱下地嘶叫道:
    “气死我啦!想不到在我的学校里会有这号坏人,叫我怎么有脸见人啊!”
    当“打死了!”的声浪在人群里沸腾起来的时候,王柬芝突然变得惊恐万状,浑身颤抖
着说:
    “什么?打死啦?我把他打死啦?我一生一世别说杀人,连只鸡也没杀过呀!都是这强
盗逼的我呀!”他哭了,哭着说着:“我糊涂,我随便打死了人,我糊涂!”
    他的哭声激起了人们的同情,那些单纯正直而又处在紧张时刻的人们,谁也没注意到他
用那支枪的熟练动作,人们反而劝他不要害怕,说他作的对。人们钦佩他的勇敢行为。因为
这正符合了他们那复仇的激动心情。他那认真的做作,连干部也觉得他是为了学校和自己的
名誉,一时出于激愤,才失手打死宫少尼,谁也没想到他与宫少尼有什么瓜葛。
    杏莉一阵风似地跑到家里,从背后猛抱住正在做早饭的母亲,气急得脸儿都红了:
    “妈呀!你快去,快去看哪!娟子姐被打坏啦!是宫少尼打的……妈,快去呀!”
    她母亲听完杏莉简短急促的叙述,可吓昏了,忙问:
    “那,那宫少尼呢?!”
    “他呀,叫我爹打死啦!”
    天哪!是真的?她几乎不能相信,哪会有这种事呢?但她知道女儿从不撒谎,她忽然有
说不出的喜悦——再不受这野兽的奸污了!她一阵心酸——感激娟子!她立刻收拾一包东西
要去看她,可是她又突然怔住了。
    “走呀,妈!你怎么停下来啦?”杏莉哪知母亲的心?!
    她摇摇头。她怕见到娟子。她有罪,她对不起人。这里面不也有她的一份罪过吗……她
把东西塞进女儿手里,颤声地说:
    “莉子,快送去。妈,妈要做饭,不,不去啦……”“我不去!”杏莉不高兴地扭过
身,“做饭有什么要紧?人家娟子姐身上受那末多伤,你没看看,脸煞白煞白的,头上身
上,到处都是伤……妈,你……”
    杏莉母亲一低头,眼泪簌簌掉下来,她忙用衣袖去擦。杏莉看妈哭了,也就不说下去,
提着包裹说:
    “那好,我先送去。妈,你一会可要来呀!”说着就要走,母亲却拉住她:
    “莉子,你爹打死宫少尼,听到人家都说什么来着?”
    “听到了,妈!人家都夸他不讲亲戚私情!”杏莉很高兴地说,停了一下又补充道:
    “就是娟子姐说,她为想抓个活汉奸,费了好大的事。她说该审问审问宫少尼,看他有
没有一块的……”
    “一块的?!”她惊吓地重复了一声。
    “是呀,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汉奸……”
    “哎!你、你快走吧!”
    杏莉母亲看着孩子走出去,头嗡了一声,一腚坐到石阶上。
    她明白了王柬芝为什么杀死宫少尼。天哪!这王柬芝是多末阴毒啊!
    她想去把一切告诉娟子,把这窝狼都除掉,就是她死了也甘心;可是不行,王长锁呢?
杏莉呢?也都得死去啊!不能啊!她的心象有刀在铰,象在油锅里煎熬。她整夜失眠,暗暗
哭泣,就连自己的女儿也对不起啊!
    她诅咒王柬芝他们快被八路军抓住,杀死!这样,他们就可以悄悄地活着,多多为抗日
出力,赎回自己的罪愆。可是老天爷就象有意为难,王柬芝不但不死,反而越来越成为红
人。她不知道八路军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看不透他。王柬芝似乎是个不可推倒,不可战胜
的巨人。
    这一切使她愈陷愈深,愈矛盾,愈恐怖,愈彷徨不安——渐渐集成一种巨大的惨然的阴
暗力量,象一把钳子卡住她那细瘦的咽喉,她时刻有被窒息的可能。
    她在死亡线上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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