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
第十七章

  


    残暴的敌人,到一个村扑一个空,什么东西也找不到,饿急了就杀战马吃。河被冰冻
涸,水井被泥沙填平,没有水喝,只得吞雪啃冰。他们如同饿狼扑食未获,越发穷凶恶极,
到一庄烧一个庄。烧得浓烟遍野,遮住了冬天的太阳。没跑出的病人和老人、孩子,都被扔
进火堆里,活活烧成灰。凄厉的惨叫声,震撼着天地。
    一天傍晚,敌人扑进王官庄。
    十字街口,埋着一个草人。草人头上戴着泥坛子,上面贴着纸做的太阳旗,身上贴一张
白纸黑字的标语:我是狗强盗,就要死了!
    士兵们发现后,报告给长官。日军中队长下了马,瞪着眼珠子问翻译。这时围上一大堆
人,后面的看不到直往前面挤,矮个的踮起脚跟伸长脖子,都象看马戏一样。
    翻译把上面的字意告诉给中队长。中队长气得脸色发紫,胡子嗤起,骂着“八格牙
路”,抬起钉底大皮靴,狠狠踢去……
    几乎是同时,轰轰轰!泥雪崩起,烟雾弥漫,一片鬼子应声倒地。
    这是民兵们的计策,秀子和玉子扎的草人写的字,十字街口埋下三个地雷,拉弦都拴在
草人上。它一起动,地雷就都炸了。
    敌人被地雷炸得晕头转向,简直是寸步难行。走到每家门口,先逼着伪军进去。有的家
门后挂着手榴弹,有的锅灶里埋着地雷,一推门一烧火就炸开了……一直到小半夜,才算安
静下来。
    伪军中队长王竹非常沮丧。他回来一个人没抓到,什么东西也没有,自己人却被炸死好
多,日军中队长也丧了命。他被大队长庞文叫去狠骂一顿,并逼他去找一个花姑娘来解闷。
    这个最有武士道精神的日军大队长,平时总是吹嘘什么“人道”、“信义”,并自命是
天皇子孙日本军人的模范化身。可也不假,庞文大队长真是日本军人的典型。他杀起中国人
来,常常要换三四把素称世界第一的日本钢刀——杀的人太多,热血把刀刃烫卷了。他还最
喜欢玩女人。有一次找不到年青的,抓到一个五十多岁干瘦的老太婆,他用皮带将她阴部打
肿,实行兽性的蹂躏……
    王竹憋着一肚子气恼,领着几个伪军挨家逐户去搜索,可是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走到
孔江子家门口,一听里面有人,他就抢先走进去。
    这是村中唯一没跑的一家。那老太婆见有人来,认出是王竹,忙笑嘻嘻地招呼道:
    “啊,大兄弟回来了。等多时啦,俺家江子没捎东西……”
    “什么东西不东西,他也来啦!”王竹没好气地抢白一句,瞪起三角眼,满屋打量着。
    老太婆见他来得凶,有点害怕;但一听儿子回来了,一股发财的野心又涌上来。
    “啊,人来了!”她喜得象抱上金元宝,“大兄弟,俺家江子在哪呢?”
    王竹早不听她叨絮些什么,正要向外走,却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哭叫着妈妈向里间
跑。他一怔,也跟着闯进去。见到孔江子的媳妇,松一口气,心想:“这女人还不难看,送
去了事……”就冷笑着说:
    “哎,到我家去一趟,有点事。”
    那媳妇紧抱着孩子,恐怖地说:
    “不,不。俺不去,俺不去!”
    “怎么不去?去有好事呀,谁也吃不了你!”王竹说着就想动手拉。
    “不,不。你,你走开!”她惊慌地向炕里偎。
    “他妈的,好说你不听!来人……”王竹跳上炕,一把将那孩子拉出他母亲的怀,抓着
她的衣服拉下炕。几个伪军上来扭着她的胳膊向外拖。
    那媳妇发疯地又咬又打又叫……
    老太婆也扑上来,双膝跪下抱住王竹的脚脖子,哭着哀求道:
    “大兄弟啊!看、看我老脸饶了她……”
    “去你妈的!”王竹将她一脚踢翻,和伪军架着那媳妇就走。
    哭嚎叫骂着刚要出胡同口,迎面逢到一簇黑影,最前面的一个,正是同运输队一块进村
的孔江子。
    孔江子一认出被抓的是他媳妇,照一个伪军脸上就是一耳刮子,骂道:
    “你这小子胆大包天,敢欺负到我……”
    “你又怎么样!”王竹气汹汹地抢上来。
    “好啊!王竹……”孔江子气怒地抖着身子,忽地抽出手枪。
    王竹也早把枪握在手里,恶狠地盯着他,枪口对着对方。
    伪军们吓得呆若木鸡。那媳妇躺在地上,哭声哽住,脸色煞白。
    一阵扑鼻的粉香掠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玉珍走来了。她卖弄风情地瞥视一眼,尖叫道:
    “啊!你们在干么?动武吗?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快把枪收了……”
    孔江子把枪插进去,忿忿地骂道:
    “你他妈的不够朋友!这是对谁?”
    “哼!吃醋啦?大队长要拉人,臭婆娘我王竹看都不稀罕看……”王竹说着也把枪收了。
    “哟,就为这个呀!”玉珍松口气,轻蔑地瞅那媳妇一眼:
    “哼!噁心人……”
    那老太婆哭喊着赶过来,拉着媳妇哭哭啼啼往家走。孔江子浑身抽动着。
    玉珍又变得阴恶地问王竹:
    “我问你,小娟子一家可抓住了?”
    “连根毛都没见着。”王竹丧气地嘟囔道。
    “那老东西也没抓到?”
    “有那老婆子倒好了……”
    “哼!你们就有这本事。”玉珍冷笑几声,“好啦,别为小事生气了。都是自家人,何
必那末认真?走吧,哥,和我看看咱们的房子去……”
    孔江子看着他们走去的黑影,狠狠啐了一口。
    他一走回家,媳妇就哭着扒到他身上,抽抽噎噎地说:“俺要跑,妈拉住不放!差点叫
鬼子害了呀!你还当汉奸,连自己的老婆你都不要啦!我的天哪!你再不回心俺就没法活
啦……”
    唯财是命的老太婆,也顾不得问孩子带回来些什么,呜咽着叫道:
    “江子啊!妈的腰也叫踢坏了呀!那王竹不是人哪!打我这把老骨头。嗳哟哟!痛
啊……”
    孔江子的眼里闪着浑浊的泪花,他重重地叹口气,头渐渐低下去……一声大洋马的嘶
叫,惊得他突然抬起头,注视着黑暗沉沉的外面,全身一阵哆嗦……
    第二天,敌人就出发了。不知为什么,他们没烧王官庄的房子,奇怪!
    大雪飘飘,遮住人的视线。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上地下,是山是田,四外灰
浆浆的模糊一团。
    王竹骑在马上,望着南山沟的方向,对王流子说:
    “不知叔叔挖的那个洞,藏了什么没有?”
    “哪会有?人家也不是傻子。”王流子看也不看地说。
    “我看说不定。不藏人也许有些什么东西?他们怎么就料到咱们来?走,看看去!”说
着王竹和王流子领着一伙人,向王柬芝的地洞奔去。
    这洞王竹知道得很清楚。王柬芝详细告诉过他,以备有急事好联系。
    王竹等来到一看,全是一片雪,什么异样也没有。王流子自负地说:
    “我说不会有。看看,连个脚痕也看不到。”
    “你知道个屁!洞口封好了,被风一刮,多深的脚印也被雪埋平了。别说还下着这末大
的雪。”王竹又对伪军们喊道:
    “快折松树枝子来,把雪扫光!”
    扫去雪,发现洞口不久封过的新土。王竹高兴地叫道:
    “快找家伙来挖!哈,一定有人或东西藏在里面。快挖……”
    这洞修得可真不坏。洞是从山沟的陡坡向直里挖的。洞口用镶铁的木板盖着,外面敷上
一层土就能封得严严的。里面靠洞口有个两丈深的陷井,井底埋着削成锋利尖子的木楔子。
不知底细的人,一进去就非掉进去不可,掉进去就没命了。从洞口向里要拐几道弯,不知道
的人也会到处碰壁。墙用石灰刷得很白,一般个子的人不用低头即可到处走,里面有几个气
眼通出去,空气很流通。烟筒口巧妙地开在山顶上的一个大岩石下,烟刚冒上来就被出风吹
散了,因此在洞里面烧火做饭,外面一点看不到。这洞里面又宽畅又干燥,真和幢小房屋一
样。这是王柬芝找泥水匠,花了好几个月才修成的。
    这几天王长锁和妻子躲在里面,一家三口过得挺舒服。杏莉母亲在灯下做针线,孩子在
她怀里吃奶。王长锁躺在她身旁,拉着孩子的小手,引逗他松开奶头,格格地笑一阵。
    “咱们过得倒挺好,不用东跑西颠的。”杏莉母亲感叹地说,“唉,这大雪天,娟子快
生了,大嫂身子也不好,怎么受得住?我再三劝他们藏到这来,他们却不肯。反倒劝咱也不
要待在这里头。他们是怕坏人哪!唉,人家到底不怕受罪。”“是啊!”王长锁接口道,
“依我看这里也不太牢靠,被鬼子知道了,跑也没处跑。”
    “谁会知道?”杏莉母亲不以为然地说,“那死鬼可精着哩,他肯告诉谁?娟子说怕王
竹和王流子,可咱们每次都和那死东西一块躲到这来的,王竹他们谁也没来过……”
    “你停停。听,什么响?”王长锁惊异地爬起来。
    杏莉母亲停住手里的针线,脸色刹时惨白,惊叫道:
    “有人挖洞?!”
    沉闷的吭哧吭哧声,越来越响了!
    王长锁忙抓起利斧,对妻子说:
    “不用怕。看着孩子。我看看去!”
    为着坚固,王长锁这次没用木板封洞门,而全用泥和石头堵了一层又一层。
    他走到洞口,只听噗哧哗啦一声响,洞口开了一个小窟窿。他忙闪到一旁,心象打鼓般
地崩崩跳着。
    外面沉寂片刻,一颗戴钢盔的脑袋伸进来,喊道:
    “喂!里面有人没有?快出……”
    王长锁狠狠地抡斧劈去。崩哧一声,那脑袋和西瓜一样,滚进陷井里了。
    外面慌乱一阵,就向里打枪。
    王长锁躲在一旁。
    外面又开始挖洞,渐渐洞口全开了。一个伪军端着刺刀向里进,噗嗵一声,掉进陷井里。
    王竹这才恍然大悟:只顾忙乱,把陷井的事忘记说了。他马上把怎样躲避的法子告诉士
兵,命令他们再往里冲。他自己似乎有过教训,站得远远的。
    两个伪军抬着一块大木板,胆怯地从洞口向里推。觉着搁上对岸了,就又向里冲。可是
上去的一个,刚迈出两步,轰隆隆,连板子带人,又滚下陷井去了。
    原来王长锁在暗中看得真切,见敌人踏着跳板朝里进,搭脚猛一踢,把板子和伪军一齐
掀进陷井里。
    外面又大乱起来,不敢再进,又打枪又摔手雷。可是子弹扎进泥里,手雷掉进陷井,倒
把敌人的尸首炸得更烂了。
    于是,王竹下令放火熏……
    王长锁见洞口堵上草,就提着斧头走回来。
    杏莉母亲已哭好长时间,一见他回来,就哭倒到他身上。“孩他爹,咱们要死了!”她
悲痛得全身在搐动,“可咱不能看着孩子死啊!他没有罪呀!”
    王长锁没有流泪,擦擦脸上的汗,看来是愤恨和胜利的骄傲在主宰他。他把她的缕缕乱
发理好,镇静地说:“别哭,哭什么!咱们哭一辈子,这二年才有个笑的日子。你没听姜同
志说,在敌人面前哭,那就是软、软弱。咱们一辈子就吃了这两个字的亏,把莉子也连累死
了!眼下咱们要死啦,不能让它缠住。死要死个硬气!”他很激动,眼睛有些潮湿。但马上
又睁大眼睛,“罪,谁有罪?孩子没有罪。你我有罪?没有。受苦人谁也没有罪!鬼子、汉
奸才真是犯了天大的罪!咱们死也要惩治他几个!”
    杏莉母亲渐渐辍止哭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被她不惜一切酷爱着的人,说出
这一席话。使她觉得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但可爱而又可敬了。她紧紧抱着吃奶的孩子。
孩子在母亲那温暖的怀里,渐渐地幸福地睡去了。“我生在富家,嫁在富家。”杏莉母亲抽
噎着,轻声地说,“过去我不知道,后来才慢慢明白这些人是些什么东西,是最下流的胚
子!外表上四面光八面圆,背地里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他们都是两条腿走路的畜牲!为自
己,能不要亲生爹娘;为自己,能把老婆孩子卖掉……反正他们活着,就是为自己,把别人
的一百颗心挖出来吃掉,也不觉得心疼。我总算把这些人看清了!”她擦擦悲愤的泪水,激
动又悲壮地说:
    “咱们一家,死就死吧!做个好人死了,强似劣人活着。大嫂人家为大伙、为工厂,受
尽那末多苦,遭了那末多罪,可什么也不说给鬼子。咱们怕什么呢?什么也不怕!死吧,反
正有人替咱们报仇!”
    王长锁几乎是以胜利者的高傲口气说:
    “已经够本了,被我杀死三个!再杀,就是赚的啦!
    ……”
    一股浓重的黑烟冲进来。一切变成黑暗了。洞里没有空气了。人,一家三口人!都在窒
息中踉跄,昏倒,死亡!
    敌人的“网”越拉越紧,游击队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他们已被敌人发现,整天都有几
百敌人尾追着,经常受到包围又冲出来。他们带的口粮已经吃光,找不到粮食,就到地里拾
冻地瓜和花生充饥,地瓜都冻成冰块,德强一咬,把牙垫得格崩响。他笑着向一个正在苦愁
着脸的队员说:
    “哦呀,这是冰点心哪!酥脆酥脆的,哪里也难买到。吃了又顶饭又当水,美极啦!伙
计!你怎么不吃呀?”
    “嗳哟,嗳哟!我这腿、腿痛得不行……”
    “我给你治治吧?”德强忽闪着睫毛问。
    “拿来呀!”那队员伸手要药。
    德强脸一板,俏皮地说:
    “你听着,照这样的方法找药:头痛棒子敲;眼痛抹辣椒;
    牙痛吃烙饼;嘿,你这腿痛吗,要多多上山顶!”
    说得大伙都哄笑起来。那队员也咬着牙不好意思地笑了。
    德强却不笑,认真地说:
    “这叫以毒攻毒啊!我就有这个经验……”忽听有人叫他,就奔过去。
    姜永泉同党委们研究,在密集的敌人围攻下,为坚持活动方便,需要把队伍分开,瞅空
子打击敌人。姜永泉和德强领一队;刘区长、德松和玉秋领一队。约定好联络地点,就分头
准备行动。出发前,接收了一批新党员,在向阳背风的山坡上,举行入党宣誓。
    翠绿葱郁的小松枝上,盖着一层洁白的雪,随着树枝松针的形状,宛如朵朵开放着的棉
桃絮。树上挂着一面鲜红的党旗,旗上那黄橙橙的锤子镰刀,被阳光照射得放出金色的光芒。
    空气肃穆而庄严!
    八个劳动人民的优秀儿子,激动严肃地站在党旗面前。其中之一的冯仁义,虽然身在冰
雪严寒的天气里,可是他身上感到烘热,满腔的血液都涌到头顶,举着出了汗的粗壮拳头,
低沉庄严地宣誓道:
    “我自愿参加中国共产党。坚决革命到底,解放被压迫的人民。誓死不投降不变节,为
革命不怕流血牺牲。如有违犯,愿受严厉制裁。宣誓人:冯仁义……”
    一个个响亮的名字,象往钢铁上打印子,永远铭记不掉了!
    篝火!窜跳着火苗,飞迸着火星,缭绕着火烟,互相交织,互相照映,连成一片,象一
条巨大的火龙,蜿蜒地围住昆仑山中的一座山岭。在火网后面,是数不尽的黑影,伸长那凶
恶的枪筒,对准了暮色的山岗。
    山上的人可真不少啊!有失掉联系的干部;有荣誉残废军人;有更多的逃难的老百姓:
一千多人,没有一点组织,有的一家人都还跑散了。
    天亮前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大雪纷纷飘着。可谁也没觉到身体的冻麻,不顾得
打掉身上的雪花,那心比油煎的还痛!老天哪,可怎么活啊?!
    松树底下,桲萝丛旁,岩石缝中,一家一户地抖瑟在一起。孩子哭,母亲哭,父亲也流
泪了。哭,哭!哭又有什么用呢?眼瞅着阴暗的苍天,千万不要亮啊!你永远黑着挡住鬼子
的眼睛,那该多末好!
    可是天不从人愿,东方在渐渐放亮,沉沉地送来惨然的灰光,模糊的树林在渐渐显出黑
黝黝的影子。
    娟子非常焦急,眼看天一亮,就要演成血洗的惨剧了。她不顾身子的痛苦,奋力在雪山
上奔波,同花子、玉子、秀子等人,分头找到一些干部,召开紧急会议。
    娟子想组织起一支队伍,领着群众突围;但大部分人的武器都埋藏起来了,只有几支短
枪,这怎么行呢?在这时候,人们才深深痛感到,武器的宝贵如同生命,在任何情况下,也
不能离开它啊!
    大家商量一番,决定赶快把残废军人隐蔽起来。组织领导群众坚持不屈服,不出卖干部
和共产党员。全体团结一致,来对抗敌人的屠杀。
    人人怀里,象揣着小兔,崩崩乱跳着。
    骤然,听到那面山上响起激烈的枪声,喊杀声震破雪山上的沉寂,冲破黎明前的黑暗,
摇撼了整个山峦……
    人们更加慌乱,以为是敌人的血洗开始了,更加向一起聚拢……
    就在这时,山顶上——第一道曙光照亮的白皑皑的雪山峰上,出现一个身材高大魁梧、
穿着草绿色军装、腰间围着子弹带、插着一支驳壳枪、肩膀上背着一支带刺刀的大枪的战
士。他左胳膊上带着的八路军证章,立刻跃进人们的眼睛!
    千百双眼睛——父亲、母亲、大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同时凝聚在这个方向——
战士的身上。人群立时欢腾起来!秀子、德刚狂喜地拉着母亲,叫道:
    “妈,八路军!瞧啊,山顶上!那末多啊!一个、二个、三个、四个……嗳呀,太多
啦!”
    其实,他们只有十几个人。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就是见到一个八路军,也象掉进茫茫大
海里的人,见到一根木头那样,这就是救星啊!
    战士们迎着群众的目光,跟着那高个健壮的人,急急走下来。
    秀子眼尖,惊叫着跑上去:
    “嗳呀!王排长!王排长来啦!”
    立时,人们全把战士们团团围住。接着不知是谁开始,把好吃的东西直往战士们手里
送,一会塞满了每个人的口袋、两手。
    王东海——他已是连长了——和战士们,满脸流着汗,看样子很紧张,可是没有回话的
余地。人们的亲切问候、渴求解救的喊声,把他们的耳朵也快震聋了。他们只能以感激的眼
光和亲切的微笑来回答。王东海焦急地想赶快把事情讲明……
    母亲激动地怔在人群外面——她挤不进去了。花子走近她身旁,手里捧着干粮,两眼紧
望着王东海和战士们。泪水从她眼眶里涌出来,她也没想着去擦。母亲见她的样子,忙问:
    “花子,你怎么啦?”
    “大嫂,”她忙用衣袖擦擦眼睛,真情地笑着说:“哎,看我多傻,不知不觉泪就出来
了。大嫂,你看那王排长,还是那末结实,那末精神!上次看过那幕剧,唉,我真替他这好
样的人担心透啦!后来一打听,才知他还活着,可想不到还这末壮!大嫂,有了他们,咱们
就有救啦!多少鬼子,也要送掉狗命!”
    “是啊,花子!他是个铁汉子,多会也打不倒的人!”母亲感慨地说,“八路军真是天
兵天将也比不上的队伍啊!对咱老百姓比亲生爹妈还亲;打起仗来可和个小老虎似的,一个
能抵上鬼子一百个……”
    王东海挤出人群,见到母亲和花子,又亲切又着急地说:
    “大娘,妇救会长!你们也在这里呀!快告诉我,干部都在哪里?”
    “王排长,你们先吃些东西吧!”
    “不,大娘!事情很急。”
    “王排长!”花子把干粮塞进他手里,“我就去找!”
    王连长把情况向干部们急急说明。他是接受上级的命令,领着一排人掩护专署机关转移
的。任务完成后要回到部队去。走在这里发现敌人包围住这座山,知道一定是要屠杀干部和
群众。他们就决定来救出群众。
    刚才的枪声就是王东海他们打的。他留一班人在外面牵制敌人,自己带着十几个战士冲
进来,好领着群众突围。
    干部们很快将群众编好组,分头带领,跟着战士们向外冲。
    敌人被刚才的打击弄得不知虚实,猛烈地乱打枪。外面那一班战士在另一座山的树林里
袭击着敌人。
    王连长领着战士,后面跟着一大群逃难的行列,顺着一道山沟,向下急急地扑来。走到
一个山坡,发现鬼子们黑压压地撒开人马,向山上爬来。
    王连长一声命令,一阵手榴弹猛打下去。几十个敌人滚下山沟。
    部队在前,群众随后,冲出打开的缺口。等敌人调集兵力,又将缺口封住时,战士们已
领着群众冲进安全地带。
    王连长汇合外边的那班战士,又勇猛地冲回山上……第二批群众又带出来了。
    群众出来的只有一半,有三个战士牺牲了,负伤的也有好几个。而敌人已从四周发起冲
锋,炮弹猛烈地向山上轰击,掀起冲天的泥雪,一棵棵树木被炸断,听得见山上的人们痛哭
喊叫,看得见人们在绝望的奔跑。
    情况相当严重。如果再冲进去,出来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敌人已集中兵力卡着下山的道
路,而战士们的弹药也很有限了。
    王东海的心情很激动,愤怒地瞅着那疯狂的炮火在山上爆炸。每个战士的脸都绷得挺
紧,眼睛在瞅着他们的连长。
    “同志们!情况很危急。再进去我们就很难全冲出来了。
    同志们!怎么办?”
    “连长!别说了,冲进去!”战士们齐声呼喊着。
    “对!冲进去!”王连长的大手用力一挥,战士们奋勇地跟着他,第三次冲进火网。
    “妈!王排长又回来了!”秀子哭着叫道。
    母亲不知是难过还是喜悦,眼泪簌簌掉下来。她的心狂乱地跳着,很想冲上去说:
    “王排长!你们赶快自己走吧!眼看……”但是她来不及说出口,王连长已站在高大的
岩石上。在炮火下奔逃的人们,立刻向他涌来。
    “老乡们!不要流泪!有我们共产党的军队在,就不能叫你们受难!赶快跟我们向外
冲!冲出一个是一个,决不要慌张!快向外冲啊!冲出去就是活命……”
    王连长把部队布置在山沟两旁的岩石后面,对一个班长命令:
    “张班长!你领着一班人带着群众向外冲。冲出去后把队伍带回去。把我们的情况向首
长报告一下。”
    “不,连长!还是我打掩护,你带队伍冲出去。”张班长坚决地要求着。
    “快!服从命令!”王连长不容再说地把手一挥,同时命令:
    “射击!”
    蜂拥而上的敌人被猛烈的火力打乱,张班长领着战士突破敌群。群众象夏天山上下来的
洪水,不顾生死地跟着向外倾泻……
    王东海等用火力给人群开路,一秒钟也不放松。
    人流继续向外奔流。人人流着感动的眼泪……
    突然,机枪哑了!大枪停了!手榴弹光了!战士们一时楞住。眼见敌人扑向群众,子
弹、刺刀在群众身上发威……
    王东海和战士们的眼睛也红了。他怒吼着首先跳起来,向敌人群里扑去!战士们紧跟在
他身后。
    他们一边六七个人,用刺刀枪把子同敌人厮打,拚命抵住两面的鬼子。
    群众在战士们挡住的人体走廊里,潮水般地向外涌泻……人人被这惊心动魄的场面所激
动,好多人不向外跑了,抓起石头向鬼子打去……
    战士们竭力叫喊:
    “老乡们!快走!快跑!快冲出去啊!……”
    老百姓带着巨大的感激和沉重的心情,流着眼泪,脑海里铭记着这场激烈搏斗的情景,
冲出死亡的火坑。
    母亲一家,也夹杂在人流里面。
    残酷激烈的肉搏战,还在继续着。
    战士们一个个倒下去。几个重伤的战士爬不起来,就抱住敌人的腿,狠命地撕咬。把鬼
子咬倒,紧抱着他,一齐滚进深山沟里。一个班长和一个鬼子撕扭在一起。他将鬼子摔倒,
咬掉他的耳朵;另几个鬼子赶上来,他拉出鬼子身上手雷的弦,与几个敌人同归于尽了!
    勇士们有的高喊领袖的名字;有的大叫“共产党万岁!”……这悲壮宏亮的声音,长久
地在巍峨的群山中回荡!人,最高尚伟大的人!
    王东海的枪早打断了。他抡舞着钢铁般的拳头,挥动坚实的腿脚。打得鬼子一个个头脑
开花,滚进山沟。他越打越有劲,忘记向外冲出,只是沉浸在愤怒的厮杀里……
    一个肥头大耳的鬼子,见他赤手空拳,也把枪撂下,卷起袖子扑过来,想抓个活八路。
    两人在山坡上扭打起来。谁知山陡雪又滑,一骨碌滚到山底下。这鬼子的劲可真大,加
上王东海胳膊上已受伤,几乎吃不住他。两人滚打在山下水沟的冰上,猛听克喳一声响,冰
碎裂了。那鬼子闻声大吃一惊。王东海趁机猛翻到鬼子身上,两手掐住他粗胖的脖子,猛力
向下按……只听克喳喳——
    呼隆一声,鬼子的脑袋钻进冰窟里。
    王东海站起来,听见山上战士们高亢悲壮的喊声,在他那黑红结实的脸颊上,挂着两颗
粗大的泪珠。他缓缓地向另一座更高的山峰走去。他胳膊上滴下的血,在洁白的雪面上,留
下一条殷红的血印!
    姜永泉他们转了几天,转到老母猪河一带,眼看要到东海边了。一天黑夜宿在一个小村
子里,被敌人包围住。突围时队伍冲散了。德强本来同父亲还在一起,没几天也冲散了。
    仁义同几个队员商量,觉得在熟悉的山地里好坚持些,于是决定突回家乡。
    第二天清早,他们刚走到一个村头上,就遇到逃荒的人群,呼呼拉拉向外跑,说鬼子进
村了。他们就跟着人们跑。结果仁义又同队员们跑散,只剩下他一个人。
    在一片树林子里,人们停下来,换过一口气。这才发现背着枪的仁义,都惊叫起来:
    “嗳呀!你这人疯了怎的?是什么时候,你还背着这玩艺!
    不想活啦?!”
    仁义有些慌乱,可不舍得把枪丢掉。
    一个老头子,气冲冲地走到他跟前,一把夺下他的枪,噗嗵一声丢进野草里,怒吼道:
    “你不想活,咱还要命啊!”
    象一股旋风,敌人的马队赶来了。威逼人们交出八路军和干部。
    大人小孩低着头,一声不响。
    仁义偷眼瞅瞅夺下他枪的那老头子,惟恐他会坏他。但老头子象不知有他的存在一样,
闭着眼睛谁也不理睬。
    有几个青年被敌人抓出去。
    一个年青媳妇抱着孩子,哭着哀求放了她的丈夫。
    一个伪军军官迎上来,一刀挑开她的肚子,血红的肠子立时流出来。她惨叫一声倒下
去。她抱的孩子掉在地上,哇哇哭叫。那当官的怒骂一声,把孩子提过来,两手抓住孩子的
两只小腿,狠力一劈——孩子分为两半!
    人们的发根都竖起来,哭又不敢哭啊!
    仁义愤怒地盯着那家伙,懊恼枪不在手,不然他非拚了不可。正在此时,一声嘶哑颤抖
的声音响了:
    “我,我给你们找八路!”
    仁义惊怖愤怒地看着走出去的夺他的枪的那个老头子,正要冲向前和敌人拚命……但老
头子比他先动手了!
    那个伪军军官当时听说有人报情报,就迎上来。老头子离他有两步远,忽地从怀里抽出
一把菜刀,狠命地朝当官的脸上砍去!那军官见势不好,一把拖过身边一个伪军,向老头子
跟前一推——吭哧一声,菜刀和伪军的脑袋一齐落地了。
    一阵枪响,老人捂着胸口,瞪着愤恨的眼睛盯着敌人。急速地倒下去!他和他的儿媳、
小孙子,躺在一个血泊里!
    仁义的目光,在那个伪军军官的青瘦脸上停留一瞬间:
    啊,那尖下巴,一对三角眼,狡黠阴脸地瞪着……他全身猛然一震,啊!是他,这狗杂
种!仁义立刻就要扑上去——
    不!他停住了。
    他知道那老人一家三代的生命的代价是多末巨大,他们需要的是什么。他知道这些人是
为什么不把他告发给敌人,他们保护他是为的什么。这决不是他赤手空拳,为了仇恨的冲动
就能回答他们的。不,决不是。
    做为共产党员的仁义,已经能克制住他烈火般的脾气,知道怎样来使用自己的力量了。
虽说这对他是很不容易和痛苦的事。
    仁义垂下头考虑如何对付敌人,几个人更紧地把他护住。
    那个伪军军官很仔细地斜睨着眼睛观颜察色。不一会,他推开人们走过来,阴沉地冷笑
着说:
    “嘿,这不是冯仁义吗?呀,这些年还没老,倒年青啦。
    真凑巧啊,怎么跑到这里来?你找我王竹报仇……”
    时机到了,仁义不动声色,等王竹走近身,猛然抡起铁一般的大拳头,照王竹脸上狠狠
打去!
    王竹鼻口渗血,向后踉跄几步,一手捂脸,一手拔出手枪就打……
    几个人应声倒下去。
    仁义没被打着,又猛扑上去……结果被敌人扭住了。
    王竹想给予仁义更多的苦痛,他没有当场杀死仁义,狠狠打他一顿,就把他和抓来的人
一起押着走了。
    太阳啊!你怎么不露出脸来看看这世界?!难道说,破碎的乌云就会永远把你挡住吗?
风雪,只有它扫荡着这辽阔的原野,埋葬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路上,血迹片片,这里一个死人,那里一颗人头。几只长毛大狗——这不是中国的狗,
是东洋的狼狗,在狂欢地撕吃着人的骨肉,疯狂地撒着野。这土地,似乎就是它们的。凄惨
的大地,血染的原野啊!
    敌人把抓来的许多人,用绳子绑着胳膊,摆了一大串。在刺刀的监视下,缓缓地走着。
    仁义是最后一个,紧跟着是骑在马上的王竹。王竹的皮马鞭,一路上没离开仁义的身。
罪真难受啊!
    老母猪河有十八个深水湾,据说是老鳖闹水搞成的。十八个深水湾很象十八个“奶
子”,和老母猪的出乳奶一样多,所以人们叫它老母猪河。河上只有一条狭窄的木桥,大批
逃难的人群拥挤在河畔,眼巴巴地瞅着对岸,惊怖地看着后面。人们是多末想插翅飞过去
啊!前面就是活路,后面就是死神!
    突然,枪声响了!
    人们都慌乱了,不管水急浪高,不顾死活,都跳进水里向对岸扑去。平常一见水头就发
晕的女人们,几岁的孩子们,也拚命地向河里跳。好多人一跳进去就没再见影子,淹死了无
其数。可是谁都宁肯死在水里,也不肯被鬼子捉住!
    敌人在离河不远的土丘上,架起机关枪,向这里疯狂的扫射。那机枪不停地响着,人一
排排倒下去……一会,河水已变色,染红好几里。尸体漂上翻滚着猩红的血浪花的水面,拥
挤着向东流去。
    仁义等人被押着走到桥上,天已黑黑的了。黑夜的河面上风更大,浪更高,犹如一条凶
猛的蛟龙。仁义趁天黑,慢慢地解着绳扣。麻绳终于在他那坚实有力的手指下松开了。
    刚上桥,王竹又狠狠地向他脸上抽一鞭子,并恶毒地骂着。
    仁义冻僵的肌肉,被皮鞭一抽,象利刀割的一样,皮肉绽开,血淌下来,流进嘴里。他
就贪婪地吞下去!
    仁义啊!想不到为逃避死亡躲开仇人,弃家离妻出去六年多,今天又跑回来送到仇人面
前。你是多末不幸啊!象有一个人在嘲笑讥讽他。他感到悲哀和伤心,泪差一点掉下来。
    仁义,亲爱的同志!你是共产党员,是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的战士。革命要流血,战斗
要牺牲啊!你为人民流了血,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光荣,是革命的代价啊!仿佛是谁又在
对他说这些话。他攥紧拳头,皱紧眉毛,看着桥下滚滚的河水,心里油然一亮:“我来报
仇!好,时间到了。”
    走到河心,仁义偷偷扭头瞅王竹一眼。见他安然地坐在东洋高腿大马上,就猛地转回
身,向他扑去!
    马贸然受惊,前腿竖起,嘶嘶叫着身子向后一仰。王竹措手不及,被掀到桥栏杆上。
    仁义飞快地抢上去,抱着王竹,用全力两脚一蹬,头猛向下一栽——崩腾一声,两个人
一起跃进水里。
    这一切发生得那末急促突然,敌人懵怔好一会,才晓得是怎么回事。于是,一齐向水里
开枪,手电光在河面上和闪电一样地来往交叉。后来又架起机枪和小钢炮,向远处下游扫
打。打了好一阵,不见动静,估计早死了,就又开始出发。
    嘿!却不料前面抓来的人已走过桥头,趁敌人忙着向水里进攻,互相解开绳子,向三面
逃跑了。敌人立刻追捕射击。
    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抓回来,但跑掉的是多数……
    王竹一栽下去就被水呛昏。仁义一手抓着他的衣领往水里捺,一只胳膊抱住桥底下水里
的木柱子,把头贴柱子露出水面。
    他听到敌人渐渐去远,才松口气。王竹早灌成个大水泡。仁义从尸首上摸索着摘下手枪
和子弹带,一松手,王竹就顺着河水到东海里喂鱼虾去了。
    仁义这才感到全身已冻麻木,身上的伤处被水一浸,更是疼痛难忍,好似火烧。他赶快
动作起来,不然会被冻僵而下沉。他奋力顺水斜着游上岸,钻进干枯的芦草丛里暖着身
子……半夜了,他又踏上向回走的路。
    母亲一伙人,在山洼里一垛柴木根下过夜。大家铺些乱草,一堆堆挤在一起。怕被敌人
发觉,也不敢生火,谁都冻得难受,哪还能睡着?
    母亲把孩子都安顿躺下来,自己坐在外面挡着风口。她一点不想睡,倒不是全为冷的关
系,而是王连长和战士们的影子又出现在她眼前。他们是活着还是死去了?幸亏这些好孩
子,舍命救出老百姓。人,都是母亲生的,有的这末好,这样英雄;有的却是不如狗的坏蛋。
    接着,母亲又想到儿子、女婿和丈夫,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没碰上凶险吗?正想着,
忽听孩子叫:
    “妈妈,妈!我的肚子痛,痛得厉害。”娟子气喘地说。
    母亲忙凑到她身旁,关切地问:
    “啊,是怎么痛法?”
    “就是,象有个东西在动。嗳哟,不行……”娟子说着坐起来,两手抱着肚子。
    母亲一寻思,忙说:
    “嗳呀!是要生啦。日子还差几天,可是这些天你颠颠簸簸地……这可怎么好,一户人
家也没有……”
    母亲急得不知怎么是好,忙叫娟子躺下,给她抚摸着肚子。娟子头上粗大的汗珠往下直
滚,急得悄声哭了。
    花子等人闻讯都奔了过来。母亲忙张罗着把被铺平些。花子和几个女人帮着把娟子放躺
好。看不见,也没灯点。只好用床被围起来,秀子去找块松树油点着放在里面。
    母亲和花子等人忙着在接生……
    那德刚本来和大姐睡在一起,朦朦胧胧地被母亲推醒,叫他跟四大爷坐到另一边。他不
知是怎么回事,以为姐姐病了,吓得不行。一会,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忙说:
    “爷,解放哭啦!”
    四大爷笑笑说:
    “不是解放哭,是你添了个小外甥。你要当舅舅啦!”
    “啊!小外甥?在哪拾到的?”他惊讶地问。
    “你姐拾的呀。”
    “她生病啦,哪也没去,和我在一块睡的,怎么拾到的?”德刚一本正经地说,“爷
爷,俺妈说,我是俺爹早上拾粪,在沙河里拣到的哩。”
    四大爷笑着说:
    “你这傻孩子,你睡着的时候,你姐在柴火堆里拣到的呀。”
    周围的人都吃吃笑起来。
    近处响起脚步声,有人向这边走动,大家立刻沉静下来,屏住呼吸。
    母亲正在包裹刚生下来的胖胖女婴儿,闻声忙吹熄火,紧紧把孩子贴怀抱着。
    来的是王东海。他找了一整天,才算碰上老百姓。他实在饿得难挪步了。
    大家见了,都高兴得了不得,忙打听其他人的消息……
    一听说留下的同志都牺牲了,人人痛哭失声!……
    王东海和着雪吞着炒面,真是又香又甜,足足吃个饱。
    母亲关切地说:
    “你还穿着这套军装,这怎么了得?快换换跟俺们一起跑好啦!”
    “王连长,你跟我们跑吧,大家掩护你。你一定要跟我们在一起!”花子恳切地说。
    “大哥哥,你别走!你走了我们再被鬼子围住,就没有人救啦!”德刚央求道。
    ………………
    人们的亲切挽留,使王东海感到全身充满了温暖。他激动地说:
    “谢谢大家的好心。大娘,你们待我可太好啦!”他紧搂着德刚的腰,对孩子也是对众
人说:
    “小兄弟,我一个人挡不住这末多鬼子。是死去的那些同志——你的好哥哥们救出大家
的。小兄弟,就为要救你和更多的人,我才不能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跑,我要去找部队。那时
我就有力量啦,就可救你,救很多人,救咱们全中国了!”
    花子找出老起的两件衣服,帮着给王东海换上。当王东海向衣袖里伸胳膊的时候,她注
意到那胳膊不灵便,仔细一看,惊叫起来:
    “嗳呀,王连长!你胳膊还伤着呢!”
    “啊!”人们一齐惊讶地瞅着他。
    “这不要紧,没动着骨头。”王东海微笑着宽慰众人。
    花子吱啦一声撕开包袱,把他原来用破布草草包着的伤口重新扎好。当花子看见那血红
的一块伤口时,心里一阵痛楚,忍不住滚下泪珠,手都颤抖起来。可一看王连长,他却一点
不动声色。花子深深被感动了。唉,天下有这样的坚硬人哪!
    王东海再次谢绝大家的执意挽留,但被众人强制着拿了一些干粮,一个人走去了。
    送走王连长以后,母亲同花子等人商议一番,准备回到村里去。据王连长的估计,大队
的敌人已过去,敌人不会再那样密集地进行围攻。再说刚生育过的娟子和婴儿,怎么能在冰
天雪地里长待下去?连好人也受不住啊!
    四大爷和几个男人先回村探听一下,说没有鬼子了。于是,大家连夜搬回村……
    孔江子同王流子领着一伙伪军,跟着一队鬼子从东返回来。敌人要从原路运送抢来的物
资和抓到的人,回到据点里去。这就是王竹要求庞文没烧王官庄的房屋,等回来再清洗的原
因。可惜他王竹一去永不还了。
    伪军们在前面开路。走到一个村头,见小树枝上,挂着各种鲜艳夺目的小布袋,在雪的
衬托下格外诱人。伪军们哄的一声抢上去。王流子不让众人拿,大声叱骂着,用皮带抽打去
抢的人。
    孔江子对王流子最有仇,王竹在场却不敢出声。这时看着就不顺眼,刺燎燎地说:
    “何必那末凶?都是弟兄们,客气点吧。”
    王流子却连他也捎上了,凶狠地骂道:
    “他妈的屄,你也装佯!看你整天不带劲,想投八路去?”
    骂着又去赶人。
    孔江子心里一阵收紧,不敢发作,忍气吞声,悄悄地骂了一句,也去扯下一个小布袋。
他打开一看,嘿!里面有个熟鸡蛋,还有一封信和反正宽大的证明书。他忙藏进口袋里。
    这是妇救会做的“瓦解袋”,里面装着有的是伪军家属劝亲人反正的信,有的是讲抗日
道理和敌我形势的信,每个袋里都有人民政府盖章的“反正宽大书”。这能使伪军们了解人
民政府的宽大政策,使受欺骗的人明白真相。
    尽管王流子打骂,很多人还是把“瓦解袋”藏了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里面装的鸡蛋、
烙饼、红枣……之类的食物。
    敌人走得精疲力尽,抢不到东西吃,肚子饿得直叫唤。他们费好大力气爬上一座山梁,
正走在傍山险路上,突然几声轰响,大地开花,泥土夹着雪片冲天升起。接着从山上传来枪
声,喊杀声。敌人都慌了,朝山上乱打枪。停了一会,山上的枪不响了,地雷的硝烟和炸起
的尘埃也消散了,这才明白是游击队或民兵的袭击。可是在陡壁下,能有什么办法去追赶他
们呢!
    孔江子擦了一把冷汗,心想:“好险啊!幸亏我早有防备,走在最后面,要不……”他
听到前面一阵叫嚷,走过去一看,嘿!王流子的头被地雷炸去一半,一条腿也无影无踪了,
象堆烂骨头躺在路旁。一丝松心的笑影立刻出现在孔江子脸上,可一听到鬼子中队长的叫
嚷,他马上板起脸孔,大骂伪军熊包,赶快开路……
    在到王官庄的路上,逃跑了十几个伪军。
    人们太麻痹了,也太疲惫了,夜里都睡得死死的,直到敌人进了村还没察觉。
    母亲被猛烈的打门声惊醒。她知道事情不好,急忙叫起孩子们,自己穿上衣服出来。听
见村里到处是打门声,哭喊声,惨叫声,零落的枪声……母亲更加紧张,问道:
    “谁呀?”
    “妈的屄!谁?快开门!”外面骂着。
    母亲加上木头,奋力顶住门。但薄门板连门框子被捣塌下来。忽地闯进三个敌人。领头
的一个照母亲脸上就是一耳光子,骂道:
    “混蛋!跑?这下子还跑得了你们?!给我押走!”骂着就冲进了屋子……
    一个伪军拖母亲向外走,母亲拚力挣扎着向屋里扑去……可是架不住伪军劲大,到底被
拖出了大门。刚到胡同口,孔江子闻声赶了过来。孔江子一认出她是谁来,略一怔,灵机一
动,忙轻声对伪军说:
    “老刘,放下她来。她是八路干部的妈妈,能给咱们做保人!”
    这个伪军是孔江子联络的准备一块反正中的一个。他一听,忙松开母亲,直道歉说:
    “老人家,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母亲很吃惊,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孔江子上前凑近她,低声说:
    “婶子,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江子啊!我想反正,到咱们这边来。”
    “真的?!”母亲惊讶又疑惑地问。
    “真的。婶子,我要你给我担保。你家都是八路……”
    “江子,以后再说!快走……”
    孔江子吩咐那伪军在外面看着动静,就和母亲急向屋里奔来。
    砰砰两声枪响传出来……
    原来,娟子刚穿好衣服,敌人就闯进来。孩子大哭。她从枕头底下掏出小手枪,飞快地
顶上子弹,朝扑上来的敌人连开两枪——这就是母亲和孔江子听到的枪声。
    一个敌人痛叫一声,两臂张开,噗嗵仰面摔到炕前的地下。
    在同一时刻,秀子在东房间抓住那个领头的敌人的枪,拚命地又撕又咬,扭打在一起。
德刚见势,忙在炕上摸起一把剪刀跳下来……毕竟他年小,不知怎么下手。秀子急促地叫道:
    “快!快!穿他的眼睛,眼睛!”
    德刚一剪刀下去,把敌人的眼睛捅烂一只。那家伙痛急了,飞起一脚踢倒德刚。孩子再
没爬起来。
    娟子从炕上跳下来,直扑那敌人。但黑里不能开枪,怕伤着弟妹。她刚生过孩子的身
体,不知哪来的那末大劲,抢上去一把夺下敌人的枪。那家伙抽腿向外跑。却不料德刚已苏
醒过来,躺在地上紧抱住他的脚脖子,死也不放!
    敌人正抡起拳头要结果德刚,娟子端着刚才夺来的枪,向他脊背猛力刺去,刺刀尖从敌
人胸膛上露出来。
    娟子吩咐弟妹隐在门后,准备应战。忽听母亲在门外叫道:
    “娟子,不要打啊!是我呀!”
    母亲领着孔江子走进来。娟子吓了一跳,又要开枪。母亲忙拉住,说:
    “别打,这是江子。他救下我。反正啦!”
    孔江子也忙说:
    “娟子妹,是我,是我!我反正到咱们这边来。”
    娟子这才松口气,说:
    “那好。敌人听到枪声会来的,赶快……”
    “不要紧,不要紧!”孔江子说,“现在到处在抓人、打枪,辨不出是哪出了事。外面
有一个我约好一块投降的人在看看……”接着他又拿出“瓦解袋”,要求娟子保证宽大他。
    娟子给他做了肯定的保证,并且表示欢迎。
    大家在猪圈里用粪把两具敌尸埋掉。
    母亲在给德刚包伤;秀子到外面望风声;娟子和孔江子商量对付敌人的办法。孔江子说
打死两个伪军没关系,那都是他手下的人——一个班长一个士兵,他可以交代过去。但他说
玉珍也回到了村子里,明天鬼子的大队长庞文还要领着大部队来,这就不好办了。孔江子想
马上离开村跑掉,但家眷在村里带不出去,鬼子和玉珍知道他跑了,一定要把她们杀掉。他
很是犹豫不决。
    娟子考虑到当前的严重情况,不但敌人封锁了村子,把村里回来的人都抓到学校关起
来,更危险的是玉珍也在村子里,她会把所有在村的干部、抗属、残废军人诬害掉。娟子要
孔江子不能就离队,要想法把玉珍除掉,这样才能使村里少受损失。
    孔江子开始有些犹豫,很怕闹不好坏了自己。经母亲和娟子的说服,鼓励他干好了政府
还奖励,同时他又想到有玉珍在身边对自己也有危险,才答应了。
    三人想好办法,孔江子满有信心地走了。
    孔江子走后不久,母亲一家也被敌人抓进学校的大院子里。
    玉珍打开每个箱子,翻弄着里面的东西。那花的、绿的、绸的、缎的……各种各样的衣
服和布匹,一包包闪闪发光的金银首饰,把她的眼睛都看花了,喜得拢不上嘴。听到有人
来,她忙盖上箱子。一见是孔江子,就白瞪着干巴巴的黄眼皮,说:
    “哼,还知道有我?一到家就把我撂下了,也不知那丑媳妇有什么香的。你一辈子别进
老娘的门!”
    孔江子心里骂道:“臭婊子!你等着吧……”嘴上却笑着说:
    “哈,我为公事忙得厉害呐。来,我看看你都抢人家些什么东西。”
    “哼,抢的?是老娘动嘴小子动腿拿来的!滚开,你别动我的。”玉珍傲慢而得意,又
道:
    “听说村里人回来不少,我正等你回来陪我去找找,看小娟子家的人在不在,走吧!”
    孔江子暗暗捏着一把汗,可又满不在乎地说:
    “还等你去,早被我抓起来啦!”
    “在哪?快领我去看看。哈哈!这下可落在我手里啦!”玉珍欢喜非常,说着就要走。
    孔江子心里叫苦:“这妖精可真毒。”忙堵住她的去路,笑着说:
    “嗳哟哟,急什么呢!都绑得结结实实,押在学校里,有四五个人看着,跑不了。明天
就给你发落好啦!”
    玉珍却不听,推开他就走,一面狠毒地说:
    “哼!今夜也不放过她们去!我亲手打一顿先解解恨再说。嘿,我看她们的共产党娘八
路军爹,还能来救她们不能!”
    孔江子可急眼啦!身上吓出了汗。忙笑着将她拦腰抱起来,说:
    “嗳呀,你要去我可受不住呢!多日没和你亲亲啦,咱们一定要睡一觉……”
    玉珍的心也荡起来,打着他的脸,放荡地吃吃笑着说:
    “打,打,你这迷鬼,又来缠老娘啦。我到底比你那媳妇强吧!嘻嘻,老娘心也软
了……”
    孔江子把她撩倒在炕上。玉珍搂着他的脖子不放手。他用手搔她的腋肢窝,逗得她松开
手,吃吃格格地笑着在炕上翻滚……
    闹够了,玉珍又抽开大烟,瘾头越来越大,越不想睡。孔江子真象热锅上的蚂蚁——坐
立不安,焦急得不行。
    天快亮了,怎么办呢?
    算了吧!何必为八路干部冒生死危险?还是照老样子混下去,过一天,算一天吧!他那
摇摆不定投机取巧的本性,出来说话了,占了上风。
    可是又要回据点去。鬼子眼看待不长了,他亲眼见到,这次扫荡受到多末大损失。听说
八路军在西面一带拔了好多据点,伪军逃跑不少,扫荡的鬼子也慌张起来。而自己再待下去
被八路军抓住可怎么办?那时后悔也晚了。回据点去和一些坏蛋在一起,整天受气受欺,连
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这是些什么人哪?简直是狼的世界,整天同豺狼混在一起,时时有被
吞噬的危险,而终归死亡的下场又是注定的。想来想去,留下保家保命的思想又占了上风,
使他做出勇敢的行动。
    ……
    孔江子瞥视闭目养神的玉珍一眼,慢慢向她凑过来。
    “你怎么啦?又来找老娘的麻烦。”她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
    孔江子心跳得厉害,装着嘻笑地说:
    “再玩回……”
    没等玉珍答话,孔江子就两腿骑坐到她的肚子上,用力夹紧她的身子,顺手抓起绣花大
枕头,压在她的脸上。
    玉珍还以为他和她闹着玩呢,嘻笑着挣扎说:
    “吃吃,你要怎么的?压得我肚子痛……你……你……”
    孔江子用力堵住她的嘴。玉珍喘不过气来,两手乱抓,身子左右滚动,两脚上下猛蹬。
孔江子急了,手一松,玉珍就叫起来。他立刻用双手掐住她的喉咙,狠命地往一起挤……
    玉珍的脚渐渐不蹬了,手无力地搭到炕上,身子开始收缩,脸色象猪肝,舌头长长伸出
来……眼珠子一白瞪,没有气了。
    孔江子全身象泄了气的皮球,看着她那可怕样子,一腚坐下来。但一听街上的脚步声,
立刻又紧张起来。他怕玉珍不死,又解下她的裤腰带,在那黄细的脖颈上勒了一阵。他迅速
用被子把尸首卷起来,放到屋内空中的板棚上。
    孔江子坐下来,长长舒口气,揩揩脸上的汗珠。他脸上那可怕的痉挛慢慢逝去了,换上
平常的神态。
    这时,窗户上透进曙光,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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