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复仇主义者            
  



    1966年25岁  男
  T市某厂生产股干部
    六三年进厂管生产得罪一帮人——做梦也想不到写错毛主席语录成了现行反革命——
“文革”时各人有各人目的——拿剪子铰小便——新娶的媳妇憋死了——整人的人个个高升
——发誓学法律
    我当下在“国家律师中心”学法律,业余的,晚上去听法律课。您可别以为我想改行干
法律,不是!我可以把心里的话掏给您,我学法律就是想报复。为嘛说要报复?您听吧!
    我是六三年打机械工业技校毕业。出学校门就进了这家工厂大门。分到生产股当干部,
管生产。当时生产股连我只有三个。一个股长,常开会,一个统计员,再一个就是我。咱不
笨,大小算个能人,不是跟您吹,现在要干也还能着呢。到了生产股,没多久,模具呀、工
具呀、生产计划呀、质量检查呀,一句话说白了,凡是厂长不管的,咱都管。刚打学校出来
的人,不会耍滑,干事认死铆,用现在话讲就是“不识路子”。比方有人来找我批条子领工
具,我说你不前两天刚领了吗,不批。这就得罪了人。为这些事没少得罪人。不过咱傻,表
面楞没看出来,这就种上了祸根。
    “文革”一起来,这一帮子恨我的入,就找我碴儿。可是咱平常兢兢业业,任嘛毛病也
没有,他们也没把柄。可做梦也没想到叫他们真逮住了,这谁也不怨,就怨我自己。写大字
报写上边的“毛主席语录”时把话写反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那句,叫我写
成“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反对。”这条语录那时是常写的,怎么写错了呢,也兴是这话
太绕乎了,也兴是活该倒霉了。这不要命吗!白纸黑字跑也跑不了!您也是打“文革”过来
的人,您明白,就这一条——反毛泽东思想,就是现行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在所有反动罪行
中又是最厉害的。右派呀、特务呀、叛徒呀、资本家呀,都是死老虎,现行反革命是活老
虎,最有搞头。照当时的话说,我真是把自己送上断头台了。那会儿我有心想宰了自己。
    马上我就给揪出来,大会小会斗,天天挨揍。打我那帮人都是本厂一帮平时刁钻耍滑的
工人,五大三粗的汉子。我那时虽然才二十五岁,也经不住那种打。我又没练过,身上没一
块经打的肉。他们说打死你也是白打呀,外边打死那么多人都没人管。别看这些人平时在厂
里不干活,这会儿反有活干了,随便打人。白天不打,专门夜里打,还不打脸,怕被人看
见,专打身上。白天不给吃饱,不给水喝。您知道几天不吃东西还顶得住,不喝水够呛。也
不叫我上厕所,逼得我只能拿纸卷个筒尿尿,往墙角倒。他们在牛棚外边看着我活受罪,取
乐。他们还琢磨出一种打人的绝活,叫我们被关在牛棚里的几个人互相打耳刮,谁不使劲,
他们就打谁。结果我们互相打得死去活来,我们挨打,他们不费半点劲,看着我们互相揍得
鼻青脸肿,真把他们美死了。一天他们上了狂劲,非要拿剪子铰我小便。我当然不能叫他们
铰去。铰去就完了,我还没娶媳妇呢;再说没小便,不就成女的了吗?我就狠命捂着裤挡,
死命挣,剪子尖扎得手都是窟窿,他们见了血才消点劲,死挣活挣算把小便保住了。耳朵可
给他们拿者虎钳子拧得不像样,您看我这耳朵,您看,成烂饺子皮儿啦。我耳朵这样就是那
时落下来的。还有那些以军宣队名义进厂的,实际上也是随便打人来的,拿出部队格斗那
套,打得我实在受不了,一天我找个机会钻到保健站偷了几十片安眠药喝了,不知我命大还
是罪没受够,又被救过来。这叫“畏罪自杀”,罪上加罪,加倍挨打。当时最难受的刑罚是
晚上不让睡觉,站着,还得弯腰低头;两条胳膊向后翅着,这么着,飞机式,哪儿一动就打
哪儿。以后我还喝过敌敌畏,逃跑,都没成功。每一次都招来更凶的整治。身体也是打那时
候垮下来的。我要告您这些,是因为我这口气到今天也没处出,这些人实在太残忍了。
    我先前跟他们有的人有点小过节,上边说过了。可有的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为嘛他们
整我那么狠法?其实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当初我父亲和我二姨住一块,不和。一天父亲在家
里拉闲话说在外边说话得注意点,别乱说,省得招事。二姨就写封匿名信,告我父亲诬蔑社
会主义言论没自由。结果我父亲就被下放了。“文革”时又遣送到老家湖南。我去看过我父
亲一次,胸口缝着“反革命”三个字在村里干活,也是自杀好几回都没成,甭提多惨了。您
要看见他那样保管也得把脸扭过去。那时的祸,真不知打哪儿飞来的。“祸从天降”这句老
话我算知道了。打我这些人有的是临时工,想借着“革命”闹一通转正;有的在车间干活,
为的是不再当工人,到科室里当干部。没有个人的目的,就这么干法,我才不信呢!“文化
大革命”不过给大伙一个机会,各奔各的目的挣罢了。一帮人往上挣,就得有一帮人垫背。
我算其中一个垫背的,该着,命!
    对了,他们整我,还有一个背景,就是当时那个革委会主任想拉起一帮支持他的人。我
管生产算有实权的,他们想把我弄下去,叫他的人掌权。说我反革命,说我歪曲语录不过是
个借口。干掉一拨人就能换一个班子。好多单位都是这样,人一换,结成死党,再变就很难
了。为嘛历次运动整人的总在上边,有根呗,上边有人下边也有人。只要他今天不犯法,你
拿它没词,干气,没辙。你要跟他顶着,他还能变着法儿整你治你。当然他不会再打你,他
也不傻。可是再赶上“文革”这样的机会就很难说了。
    比方我这样受迫害,到今天他们也没公开给我平反,平反等于结他们脸上抹黑。因为他
们还在管事。再说怕我一平反,恢复工作,他们手里的权就得让出来。七三年以后,我松快
多了。反正他们掌住了厂里各部门太权,不再拿我当眼中钉,不再说我反革命,叫我到车间
干活。七五年我被派到宝坻县支农,帮农村建工厂。厂里有个老工人见咱人不错,不是歪嘎
溜滑的人,我厂同去的人说我绳问题,他就把他闺女许给我。这闺女是个农业技术员,人老
实到家。我们结婚了。回厂后没房子,我们就住仓库的一间传达室里。白天仓库管理员在那
儿,晚上就归我们,不了点小屋。这时有人背后跟我老婆说坏话,说我是反革命,我爸爸也
是反革命,还说你跟他一辈子,就背一辈子黑锅。我老婆是农村人,人说什么是什么,虽然
城里的事一概不懂,反革命算嘛她当然明白。她就说我骗她,成天哭,成天跟我打架,我说
嘛呢?说嘛她也不信,认准我是个反革命,剜心眼坑害她。我急了,跟她吵,吵着吵着也吵
不下去,看她也怪可怜的,精神压力很大,就像我挨整时那样。我不说,她也不说话了,别
扭憋在心里边。孩子生下来八个月,她忽然心脏病暴发死了。她原先没有心脏病,身子捧着
呢,纯粹是别扭死的,真够冤的!是为了我死的!人死在厂里,厂里一分钱补助也不给,这
就说我还是有问题是吧!孩子打八个月就归我带着。又当爹又当娘,我一个男人怎么会当娘
呢,只得把孩子白天黑夜在托儿所一撂,直到孩子上小学我才结婚,家里总得有人照顾孩子
吧。您算说着了,后娘总不如亲娘。我现在这个老婆再好,和孩子总是两拿着,这是我一块
心病。这一辈子算是背上了。您说我招谁惹谁了呢?
    我倒霉倒成这个样,可整我的那些人个个好好的。
    当下人家当官的当官,管事的管事,升级提薪,活得有滋有味。另看他们干活抓生产没
能耐,可跟农村生产队搞点歪的邪的都行,都肥了。
    就看他们这些人吧——
    在“文革”中整人的人,一个当了供销科长,一个当了人事科长,一个当了生产科长。
这个生产科长就是打我最凶那个;人事科长就是看牛棚不给我水喝那个,早先干过一阵子财
务,嘛能耐没有,一算帐头疼就哭,又调到政工管人事来了。瞧这帮靠整人起家的,个个神
气、威风,头头呀。那个革委会主任又靠着这帮人保着,现在成了书记,人家还是行,大权
在握。他有权,当然又能保着手下这帮人。哪能再用我,叫我上来他们不是栽面啦?
    “文革”就是没能耐的整有能耐的。他们没能耐,不靠这机会,不把咱整下去,他们就
上不来。“四人帮”离老百姓远着哩。实实在在害人的,还是各地方各单位这一帮人。可是
把厂子交给他们干行吗?我们那么大一个厂子,如今该了一屁股债,连圆珠笔芯都发不出来
了。要靠这帮人改革能改好?我死也不信。不信你又能怎么办?人家上有根下有人。我一赌
气就打厂子里调出来。他们显然也乐意我快滚,我在他们眼里,不硌眼也是砂子。清查管个
屁事,挨清的还只是一些没根儿的。有根儿的照样动不了他,换了门面照样行。现在不是说
都朝前看吗,正合他们意。他们最不乐意提那段事。你一提,他反说你破坏安定团结。
    谁他妈破坏谁。我家没了,老婆也死了,儿子有娘又没娘。我给整得身体虽然还团圆个
儿,精神差多了。打闹“文革”到如今,已经四十大几。他整人的人倒活得有滋味,有职有
权,有家有业,现在有权也有钱哪!我找谁去?
    我想起曾经整我的两个人。有一个当过厂革委会常委,政工组长;还有一个当过车间主
任,都为了强奸妇女判了刑。我想大概只有法律能管他们。拿别的都不成。他们都混油了,
嘛政策都有空子钻,嘛运动他们都能混过关。所以开头我说,我就学法律。现在不是讲法制
吗?咱学透了法律,拿着法律慢慢等着,只要他们犯上法,就拿法罩上他们。我不信这帮人
犯不了法。嘛?您说他们灵,会躲着法办事?唉,您别说叫我泄气的话好不好?要不您出个
主意,我使嘛法?只要能报复就成。
    ***弱者的依靠只有法律。那么,法律的依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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