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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行健获奖三人谈--李欧梵,王晓明.陈建华

谈话时间:2000年10月13日晚上。地点:美国剑桥,李欧梵教授家。对话者:李欧梵、王晓明、陈建华。本文由陈建华整理,经谈话者阅过。

王:对高行健获诺贝尔文学奖,网上议论已经不少。有意思的是,夏志清先生指出高行健既不是大陆作家,也不是台湾作家。
李:那意思是,高行健应当是海外华人作家?

王:夏先生还说到,早些时候马悦然跟他说,今年有三个人入选,北岛、李锐和高行健。中国外交部发表意见,说这是「政治阴谋」。新华社,包括中国作协,也发表了意见。跟外交部差不多。但国内的文学界,我还没看到反应。香港的金钟认为,高行健得奖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他也感到意外,因为他觉得高的文学成就并不高。我估计,大陆的文学界也会感到意外。
李:昨天上午刚醒,王丹打电话来,就告诉我这个。我的第一个感觉是,糟了,东西还没全看。他的书早就送我,还放在??头。要是有人来访,乱吹牛不好。怎么办?我很意外。昨天又特忙,在办公室里一个钟头,和一个学生约好谈话,《华盛顿邮报》的电话来了。不过我还是谈了十几分钟。后来《纽约时报》也来了电话,我说我只有五分钟。今天已经登了出来,提到我跟葛浩文。《波士顿环球报》采访了林培瑞,也访问了中国大使馆的一个参事,他说我们根本不知道高行健是谁。林培瑞觉得中国官方不会很高兴,也许会低调处理。对中国人来说,这个奖是等得太久了。
王:今天的中国读者对高行健会感觉陌生的。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知道他在80年代的创作。但90年代以后,他的东西就没有在国内出过了。
李:我翻了他的履历表,一大堆奖,一大堆演出,瑞典、法国、澳洲。
王:在台湾也不少。
李:这套书是台湾替他出版的。高行健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现代主义者。因为在中国现代主义出来的时候,正处于一个特殊的环境。这个在台湾早就有渊源,从马森到《现代文学》。马森自己也是搞戏剧的。当时他们在欧洲两个东西搞得最好,戏剧跟绘画。我们《现代文学》是搞小说,是白先勇、王文兴他们。记得第一次跟高行健谈,在北京还是天津,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记得他的一句话,我给了《华盛顿邮报》。他说,我们对西方现代主义作家好像是一大发现,其实他们都已经变成老祖宗了,都已经死掉了。他在巴黎,到处问那些现代主义大师在哪里,人家跟他说,现在还有一个没死,你去找他吧。他回来大有所悟。我们还以为在搞新的,其实在西方根本是经典了。然后他自己开始反省。我觉得这一点在中国作家当中蛮特殊的。
陈:我说迷现代主义的有真迷和假迷,他是真迷。不过你说他的反省,大概的确做过不少,我看过他这类文章,谈他为甚么不认他的「祖国」,为甚么要坚持「流亡」写作。的确,那种自我流放的感受谈得很透彻,不过当时读了也不怎么样。不光是这类话在地下诗人那里已经听过不少,大概因为我还有个偏见,觉得中国作家谈流亡,总缺乏像布洛茨基所具有的那种「底气」。
李:我是昨天看的。一个是《逃亡》,一个是《对话与反诘》。里面的人物,是一男一女,还有一名和尚。两个头颅,在剧的中间女的把男的头杀掉,男的把女的头杀掉。后半场一开始,就是头颅在讲话。这个和尤奈斯库蛮相似的。除了两个椅子,甚么都没有。和尚就是拿个扫把,是禅宗的意思。
王:有评论说他的戏剧有禅宗风格。
陈:我很早在《今天》上看过《对话与反诘》,只觉得他学荒诞主义的戏剧学得很像,但安插了一个和尚,就觉得牵强。
李:他的《逃亡》,讲天安门,写一个中年人,青年男的,青年女的。青年男人跑了出去,女的以为他死了,就跟那个中年男人做爱。这很像波兰斯基的Knife in the Water。你可以说他很西化,但他毕竟是中国人,他真的钻进去了。在瑞典,他跟我谈他流亡的经验。他是下放,怎么用种种办法逃出来,晚了几个小时就甚么都完了。这也是他最近一本小说《一个人的圣经》的主题。他跟我讲,现代法国小说是怎么写的。有一个作家,整个小说就围绕一个法文字,但整篇小说不让它出现。这种形式主义的尝试,比方说他对克劳德.西蒙很熟,即使写出来没人看。问题是高到底应该算甚么?是华人作家?还是流亡作家?夏公讲得好玩,既不是大陆,也不是台湾。我对《华盛顿邮报》特地讲高行健是「自愿流亡」者。你从诺贝尔奖的观点讲,这很好解释。整个二十世纪西方文学就是一部流亡文学,多少人流亡。在纳粹时期的德国,托马斯.曼跑到洛杉矶,才对德国文化有所反思。后来布洛茨基就做得更多。我说高行健是个「双语」写作的典范,他能用法文写。昨天收到一个「伊美尔」,不同意我的说法,说叶君健也是用双语写作。这样的话,林语堂也是,张爱玲也写过一点。但我不光是指这个意思。这十年里,还有查建英,你提醒了我。不知高的法文写得怎样,没能看。他用法文写剧本,小说是中文写。
陈:据说《灵山》的法译本翻得特好,是经过高的校订的。
李:他用法文写剧本,每年在戏剧节上演。如果把高行健作为一个现象来看,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震撼,值得我们反省。
王:现在麻烦的是,这个事情被政治化了,就比较讨厌。对于中国作家的反应来说,这里有一个问题。中国现代文学从一开始,比方说从茅盾那个时代开始,就明确把西方文学当作榜样。文革以后重新追求文学的现代化,到79年、80年的时候,放了四个小风筝,有李陀、冯骥才等,高行健也是其中一个,在中国最先提倡现代主义。当时就发生了第一波的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争论,他们引用得比较多的是法国「新小说」的叫━━
陈:罗伯特.格里叶。
王:还有一个女的,叫━━
李:娜塔莉.萨洛特。
王:是的。她说,现实主义早就过时了。这个话是50年代讲的,然后我们在70年代重新引用了出来。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传统,到80年代又有了争论,就是为甚么中国人不能得诺贝尔奖。这个「诺贝尔情结」就是在80年代形成的。他们责怪西方的翻译家,说他们没把中文翻译好。中国作家在80年代谈诺贝尔奖的问题,其实有这个历史的背景。到90年代,还是这个问题。也就是说,中国文学的真正目标似乎就是要得到世界的承认,标准就是诺贝尔奖。我觉得这一次颁奖,对于这样的一个理解,是应该可以打破的。
陈:怎么个打破?
王:诺贝尔奖授予一个评委认为优秀的作家,当然,这个作家的国族身份、政治态度可能对他的获奖有影响,但毕竟他们首先考虑的是作家个人的创作。凭这一点,就不必把某个作家是否获奖同民族、同中国文学等同起来,眼界不必这么窄。
陈:在90年代,中国作家好像比较强调自己的文化,在所谓「后新时期」也是如鱼得水,可以说这样的写作,「中国性」都比较强。这次诺贝尔奖是不是产生不小的距离?是不是会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出现反弹,说你这个评价没有权威性,因为是在模仿西方,在甚么程度上像那个拉美的━━
李:马奎斯。
陈:可能有人会说,他在甚么程度上反映了自己的文化,反映了中国的经验。
王:每个作家都必然有自己特别的经验背景,但这和他是否代表一个国家的文学是两回事。
李:他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
王:有趣的是,90年代许多作家都说自己是个人化写作,都说只代表自己,但一牵涉到诺贝尔文学奖,就又说作家应该代表中国文学了。
李:评委会说他是skeptical(怀疑的),他一向是一个孤傲不群的人,早期在中国或许成群结党,他一出来,我是觉得,他是一个个人。他的作品是否反映了他的出身、文化,那是次要的,当然更不是政治的。
王:这肯定有影响,比方说觉得这几年应该给一个中国作家。当然有这个考虑,但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评委会认为他首先是个个人,有他们自己的标准。对我们来说,要检讨的是,为甚么我们会这么看诺贝尔奖,就是中国人得了诺贝尔,就等于中国文学获得了世界承认。这个等号是怎么划起来的。如果给了巴金,这个等号就划起来了吗?是不是这样中国文学就达到了「世界」水准,就可以傲然世界了?
陈:而且会助长了这样一个风气,原来是巴金的作品,也不过如此。
王:结果是给了这样一个作家,好像跟中国没有关系的作家。问题是中国是甚么?谁代表中国?
李:还是夏公那句名言,即所谓"Obssesion with China"(中国情结)。多多少少每个中国作家总是要同中国划等号,个人的感觉还是少。当然倒过来说,诺贝尔奖有政治性,哪个国家,哪个地区,哪个语言,或者哪个民族,给他一个啦。这很明显看得出来,比方说亚洲,轮了轮了,每年都得轮了,而中国又闹得最凶。但这个东西,你不能强求。他们评奖有自己的规则。每次都由评委提出自己的候选人,都要为自己的作家辩护,赢了就得了。常有评委评了几十年,到了年纪很老了,才给他得了。有些人乱提名,这种情况,国内国外都有,结果根本没用。
王:有人提李敖。
陈:还有提金庸的。
李:越是这样,越是得不到。你不知道里面的运作情况。当你提这个作家,你要说出一大堆道理。然后,有其他的评委可以看,跟你争。他们每个人都是诗人、剧作家,你要辩得赢才行。这里翻译是很重要的。另外,这回使大家掉眼镜的,包括我自己在内,现在的中国人,太注重美国,不重视欧洲的反应。高行健在欧洲有很大影响。他提到法国最近的动向,我完全不知道。
陈:的确,高行健的东西好像在美国没甚么翻译,《灵山》的英译本也是在澳洲出版的。
李:其实美国汉学界,一直是跟在中国国内有名的批评家后头。你们这一代批评家说甚么是好的,我们都看,可是我们很难有自己的见解。所以我觉得以后要彻底打破国内国外的界限,我们大家都是一起的。不管国内国外,大家都有自己的看法。
王:还有一个问题,也值得想的,就是在今天这样一个以美国模式为基本标准的全球化时代,瑞典这一批坚持现代主义、存在主义艺术标准的评委的选择,究竟还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今天的「世界」标准?现代主义似乎早已经过时,但在今天,这种相当精英化的批判性的文学和精神立场,是否又有了新的价值━━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
陈:这一招也蛮巧的,不前不后,真正算起来还没过二十世纪。你说给个人,再等五年十年给高行健也不算晚,你说给中国的,又等得太久了。
李:夏公说得有道理,不是大陆,也不是台湾,所以可能看上他这一点。他虽然非常西化,但不美化,不是用英语写作。现在全世界都快被英文征服掉了,而高行健是用法文写作。我常常说,为甚么中国作家很少用法文、俄文写作?这一点蛮值得我们反省。为甚么高行健没有在汉学界受很大重视,反而在汉学界以外受到重视?我们在课上只讲过一点他的戏剧,这个只有郑树森写过文章。
陈:从个人角度来说,就是像晓明说的,发人深省的是给你一个余地,就是对中国作家需要思考,一下子还不能反应过来。
李:对任何一个作家,个人视野和他自己文化的关系,是一个吊诡。你作为一个中国作家,需要一个中国的文化土壤。如果流亡在外,没有这样的土壤,不光是你自己的读者,其他的读者也会觉得,你写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跟你的文化有甚么关系。倒过来讲,如果你以为只写自己亲身体验的中国本土的经验,就能写好小说,这也是鬼话。那样的国际视野,就没有办法表现出一个更为深广的东西。
王:这同样没有新意。同样的经验,如果我有新的视野,对经验的理解就会跟你不一样。
李:所以对这两个问题都缺乏理解。对于作家真正的个人视野,和对于中国文化,都没有理解。所以对于海外,我是主张彻底打破这种界限,我认为文艺是绝对应该无政治观念。
王:文学有文化的界限,也有语言的界限,因为大家的语言不一样,但牵涉到「国」这个问题,就很难讲了。
李:文学应该没有国籍。
陈:现在许多人的国籍根本讲不清楚。
李:贝克特是爱尔兰人。他住在法国这么久,他用法文写。
王:尤奈斯库是罗马尼亚人。
李:我们想到他们,很少想到他们是哪一国人。你以为他是法国,可是法国并不重要。我越来越觉得,恐怕评委里多多少少有一种二十世纪现代意识,基本上给的作家都是,不管你从哪里来,或从你的民族土壤里出来,一定要有一种世界视野。大江健三郎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很多人认为他的东西太难懂了。大江自己在一次演说中谈到,他很高兴得到诺贝尔奖,因为有了钱可以付房租。我看过他的东西,对我的震撼非常大。他对日本和大战做了深刻的反思。他自己的儿子是白痴,他写到自己的儿子时,把原子弹的甚么东西写了进去。
王:他有一部小说,中文翻译叫《我们的时代》。主角是个韩国人,在日本长大。在朝鲜战场上,跟一个美国人同性恋。这涉及种族问题,但写他们做爱,把性经验上升为国家之间的关系。那个人是白人,他是朝鲜人,又写他们像做梦一样,于是主题一下子脱了出来,又进入日本国民的那种心情。有一点非常强烈,这部小说写于60年代末,对日本的批判非常厉害。最后说:我们绝望,但是没有自杀的勇气,于是自杀的行为老是被推迟,在推迟的情况下,我们活下去,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李:而且他对川端康成针锋相对。他说川端把日本美化了,我们根本没有资格讲这种话。有人说,为甚么诺贝尔奖一定要用欧洲的语言做标准。有人提议,能不能成立一个华人文学的诺贝尔奖,由台湾出钱,评奖最好在香港,或者美国,不在台湾和大陆。如果我们假定有这么一回事,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所谓国际性的视野?如果说北京有一个华文世界的诺贝尔奖,你说会给谁?绝对有政治性。这牵涉到一个我没提出来的问题:甚么是标准?这是汉语文体问题。现在也应当提出这个问题。
陈:「文学」这个概念本来就是外来的,现在这个颁奖,是不是又提出甚么是文学这个问题?
李:大家都用中文写作,台湾的作家和大陆作家有些不同。大陆作家因为口语比较好;台湾作家需要技巧,需要模拟。我的问题是,那么新加坡,马来西亚的作家呢?是不是甚么都没有了?也可能更要靠技巧。像香港的黄碧云啦,中国边远地区的作家啦。比方说,诗里的意象,有人说北岛诗的意象太过于西化。那么甚么是华化的意象?甚么是中国式的意象?这些问题越来越复杂。有人讲杨牧的诗,我觉得非常古典,古典的诗词歌赋的形式,从古代经典里找出它的词汇。虽然他自己是台湾人。这是欧文(Stephen Owen)的观点,他觉得现在用的语言都是国际化以后的,已经翻来翻去,都差不多了。
陈:欧文的立论是,诺贝尔评奖主要是根据翻译,这一点仍然值得我们思索。可惜还没看《灵山》,它的中文的魔力到底在哪里?
王:今天我们可以再来看一遍。从语言方面看,他是不是在拓展中文的领域。中文语言的使用弹性,并不是永远往前走的,大部分时间可能是往后退。
陈:比如说杨牧的诗,你看得出从古典嬗变的痕迹。一首祭诗,跟古代祭文的文体有关系,但它的表现是现代的。在这里,世界主义和地方性到底是甚么关系?在70、80年代,台湾作家坚持过一阵所谓「地方性也是世界性」的说法,现在也不听到了。不知道甚么道理,我总对地方性的东西抱有同情,大概是我这几年鸳鸯蝴蝶派看得太多了。
李:最近杨牧的诗翻成英文,耶鲁出版的。这是某一种古代的,甚至古色古香,现代化了以后反而意趣无穷,也变成无国籍的。艾略特的诗,把古代希腊、罗马的文学典故弄了进去。这对我有启发,大概是因为我自己对古典研究不够深。在台湾诗人里,像杨牧这样的古典学术修养深厚的很难得。一般的作家,古典不够深厚,只有深厚了才能有所批判,有所改观、变形。否则不这样,这点资源也没有了,那剩下的资源是甚么呢?各人的经验,各人的才华,就这两件事,再加一些个人的阅读,如果阅读的东西只限于翻译的,怎么办?高行健的《灵山》里,民间的东西很多,折子戏啦甚么的一大堆。他跟瞿小松是同代人,下放的时候,了解中国民间的东西,丰富得不得了。
王:对现代人来说,这些东西也是新东西。
李:对我来说,恐怕高行健现象对我们这些人都有启发,或者震撼,对文学有反思。恐怕跟中国国内的反应不太一样,国内读者会觉得,他算老几,或者会说,诺贝尔奖根本就是政治,管它呢,洋人不懂。
王:就是说,这是最坏的结果,就是政治化以后,起坏影响。
陈:也可能起一种幻灭感。
王:现在许多人不愿讲这个话,因为不愿意太政治化,但心里会有这样的想法。
陈:反正这几天很可能茶余饭后都在讲,我们似乎也比较容易分享,好像一两句讽嘲,甚至骂街,也就差不多了。
王:也许这会成为主调。高行健作为用中文写作的作家能获奖,无论如何是令人高兴的,只要你是关心中国文学的人,基本的感觉应该是这样。越是因为大家不觉得众望所归,值得讨论的问题就越多。我担心狭隘的反应会很强烈,基本的思维模式和政治化的反应是一样,都把这个事情完全不看作一个作家的事,而是一个国家的文学、甚至是国家本身的事。

<二十一世纪>
二○○○年十二月号·第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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