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43-61



高行健

  43

  从苗寨出来之后,这荒凉的山路上我从早一直走到下午。偶尔路过的不管是长途客车还是带拖斗运毛竹木材的车队,我一再挥手招呼,没有一辆肯停下来。

  太阳已经挂到对面的山梁上,山谷里阴风四起,蜿蜒的公路上前后不见村寨,也断了行人,越走越见凄凉。我不知前去县城还有多远,天黑前能不能赶到,要再截不到车,连过夜的地方也难找。我想起背包里有照相机,不妨冒充一下记者,或许有效。

  终于又听见背后来车,我索性拦在公路当中,举起相机摇晃。一辆有顶篷的卡车一路颠簸,直冲过来并不减速,眼看快到身边这车才嘎然煞住。

  “有你他妈的这样拦车的?不要命啦!”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叫骂。

  倒是个汉人,说得通话。

  “这位师傅,我是从北京来苗寨采访的记者,有紧急任务,天黑前要赶回县城去发电报!”我赶紧跑到车门前解释。

  他阔脸方腮大嘴,这种人通常比较好讲话。他居高临下打量我,皱拢眉头说:“这车拉的生猪,不带人的。我这车也不去县城。”车帮子里还真听见猪们的哄闹声。“只要不去屠宰场,哪里都行。”我望着他,做出一付笑脸。

  他一脸不情愿,可总算开了车门。我连忙道谢,跳进车里。

  我请他抽烟,他拒绝了。走了一程,一路无话,既然坐稳了我也毋须再多作说明。他只时不时瞟一眼我胸着故意挂着的照相机,我当然知道北京在此地人眼里即所谓中央,而中央下来的记者该有什么派头,可我一无县里干部的陪同,二无专门派出的吉普车接送,再怎样解说,也消除不了他的疑虑。

  我想他大概以为我是骗子。我听说还真有那种恶作剧的主,拿个相机,里面不装胶卷,装模作样,到山里找农民挨家挨户拍照,说是收费低廉,进山白玩了一趟,骗来的钱到城里正好再下饭馆。他莫不是以为我也是这一路的,不觉暗自好笑。人总得自己给自己找点乐趣,要不这长途跋涉实在辛苦。他突然瞅我一眼,冷不防问:

  “你到底去哪里?

  “回县城去呀!

  “哪个县城?

  我跟苗王的车子来时并未留意,一时倒真答不上来。

  “总归去就近的县委招待所!”我说。

  “就这里下车吧。”

  前面出现个岔路口,一样荒凉,没有人家。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唬弄我,还是他也有他的幽默。

  车减速了,停了下来。

  “我这车要拐弯了,”他又说了一句。

  “这车去哪里?”

  “生猪收购公司。”他歪身开了车门,算是请我下车。

  这自然不只是幽默,我也不便再坐下去,只得跳下车来,出于无奈又问了一句:

  “已经出了苗家山区?”

  “早就过了,离城只有十多公里,天黑前你走得到的。”他冷冷说道。

  车门呼的关上,车子上了岔道,扬起尘土,远去了。

  我想如果是一位单身女人,这司机未必会这样冷淡。我又知道这种山路上也有被司机拐骗上当的妇女,而单身女人又不会轻易乘搭这种跑长途的货车。人与人之间总在提防。

  太阳落到山后去了,天空剩下一片鱼鳞般的晚霞,前面是一条灰白的长长的上坡。腿肚子发酸,脊背在冒汗,我不再指望来车,只想爬到岭上坐下歇一会,准备走夜路就是了。

  我绝没有想到这山岭上居然迎面碰人一个同我一样的人,和我差不多同时到达。他头发茅草样滋着,小胡子也多日未剃,也带个包,只不过我的背在肩上,他却吊而郎当拎在手里。他穿的件劳动布裤子,是煤矿或水泥厂干活穿的那种工作服,灰朴朴的,而我穿的这条牛仔裤,自出门上路也好几个月未曾洗过。

  我同他一对上目光便觉得来者不善。他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目光随即又转回我的背包,这就如同和狼相遇,和狼不同的只在于狼是把对方作为猎取的食物,而人重视的是对方的钱财。我出于本能,也不免上下打量他,还瞟了一眼他手上提的包,里面是不是有凶器?我如果直走过去,他会不会从背后袭击?我站住了。

  我这包不算轻,特别是那架照相机,抡起来有足够的分量。我把包从肩上褪下,也拎在手里,在路边的土坡上坐下。我刚上坡,借此喘息一下,好准备应付他。他也喘气,坐到路那边的一块石头上,两人相距不到十步。

  他显然比我壮实,真打我不是他对手。可我想起包里还有把电工刀,我上路总带着,很实用又可作为防身的武器。他看来拿不出什么大家伙,动短刀子的话未必就占上风。打他不过,我当然还可以转身就跑,但这只能引诱他,表明我身上确有钱财,也显露我怯弱,只能鼓励地抢劫。况且,从他的目光中我明白我身后既没有人,也没有车来,就像我看见他身后同样荒凉一样。我必须表明我警惕他,已经有所防备,又还要显出我并不在乎。

  我点上一支烟,做出在休息的样子。他从屁股后面的裤袋里也摸出一根香烟,点着了。谁都不看着谁,可彼此眼角的余光都在相互扫射。

  他没有弄清楚我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之前,不会拼命的,这总免不了一番格斗。我包里那块砖式的声音失真的录音机已经老旧,有钱的话早该淘汰,只有这架进口的日本相机,功能还算齐全,可也值不得为此拼命。口袋里还有一百多元现款,更不必为这点钱流血。我望着灰朴朴的鞋子,往鞋上吐着烟。一旦坐定,汗湿了的背心贴在脊背上冰凉,随后又听见了呜呜的山风。

  他嘴角挂着一丝鄙夷,露出门牙。我想我可能同样垮着嘴角,也正是一种鄙视的表情,大概也露出了牙,肯定同他一样都一付泼皮的嘴脸,张口也会喷出一嘴骂人的脏话,也会犯狂,也会拿刀子涌人,又随时准备逃命。他用两只手指捏住烟屁股那付无赖相,是不是出于同一种心理?也在防卫自己?

  我为这趟远游买的这双鞋,雨里泥里,也淌过河水,早已变形,又黑又脏,谁也认不出它曾经高价标榜为最时新的旅游产品,我一身上下没有一处看得出来是一个可抢的对象。我把剩下的烟猛吸一口,扔下烟头,一脚踏灭了。他也把烟屁股用手指弹在地上,像是对我的回答,当然也是一种轻蔑,可也还是防御性的。

  之后,就都起身了,谁也不回避谁,都走在路中间,擦肩而过。人究竟还不是狼,更像两头野狗,嗅了嗅,彼此彼此,就都走开了。

  那一头又是长长的下坡。我撒腿走下去,收不住脚步,一气到了平路上。回头再望,背后爬在荒凉的山岭上这条灰朴朴的公路,昏暗的天空之下显得更加寂寞。

  44

  她说她老了,早晨对着镜子梳洗的时候,看着眼角抹不平的皱纹,是脂粉掩盖弥补不了的。这镜子清清楚楚告诉她,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已经浪费掉了。每天早起,她心情就沮丧极了,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要不是上班她真不愿起床,不愿见人。只是上班以后,工作逼在那里,还得同人打交道,她才开始说笑,忘掉自己,得点排解。你说你明白。不,你无法明白,她说女人到了这时候发现还没有真正倾心爱她的人,这种沮丧你无法明白。只有快到晚上她才有些生气。她每个晚上都想安排得满满的,得有去处,或是有人来,她不能忍受寂寞。她要赶紧生活,这种迫切感你明白吗?不,你不明白。

  她说她只有在舞会上,感到对方手的触摸,闭上眼睛,才觉得她还活着。她知道不会有人真爱她了,她再也经不起细细端详,她害怕眼角的皱纹,这日益憔悴的模样。她知道你们男人,需要女人的时候甜言蜜语,等满足了,厌倦了,就又去找新欢,再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立刻就又有说有笑,可一个女人的青春又能有几年?这就是女人的命运。她只有在夜里,在你床上,你看不清她的皱纹,给你享受的时候,你才会说几句感激的话,你听她讲下去!她说她知道你要甩她,你那一切不过是借口,好乘机摆脱,你不要讲话。

  放心好了,她说她不是那种女人,死缠住男人不放,她也还能找到别的男人,她会自找安慰。她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同她谈事业,到她有一天找不到男人的时候,她自然会去找一个所谓的事业。可她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替人牵线作媒啦,或是听别人往她这里倒苦水。她不会去当尼姑,你不要假笑,庙里现今也只收小姑娘,都是做做样子,给外国人看。现今招的这些尼姑也照样成家,一样有家庭生活。她会为她自己着想,领一个私生子,一个野种,你听她说!

  你难道能给她个孩子?你能让她生下来吗?她要一个你的种,你给吗?你不敢,你害怕了,你放心吧,她不会说是你的孩子,他没有父亲,是他母亲放荡的结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谁是他的父亲,你她算是看透了,只能去骗骗小姑娘,可她们真懂得爱?真会疼你?像妻子一样关心你?女人身上不只有女性,不只是你们发泄性欲的工具。一个健康的女人,当然需要性爱,可不是性爱就能满足的,一个女人的本性还是做妻子,要一个正常的家庭。你找谁都免不了要依附你,是女人就要依附在男人身上,你又有什么办法?可未必能像她这样心疼你,像母亲疼爱孩子,在她怀里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贪得无厌,不要以为你还强壮,你也很快会老的,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玩姑娘去呀,可最终,你也还是她的,最后也还得回到她身边,只有她能容忍你,你的弱点她都能宽容,你还哪里去找这样的女人?

  她已经空了,她说她没有感觉,已经被享用尽了,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体,像落进无底的深渊,上下不着边际,一张飘飘荡荡的破网,缓缓的,就这么堕落下去,她不悔恨,她生活过了,如此而已,也爱过,也算被爱过,剩下的像一碗无味的剩茶,泼了也就泼了,无非是一样的寂寞,再没有冲动,还有点冲动,也像尽义务,一条断残的血污的蛇肉,是你砍的,你手段够残忍的,她没什么可以悔恨,只怪她自己,谁叫她生来是女人?她再也不会半夜里发疯跑到街上,坐在路灯下一个人去傻哭,也不会歇斯底里叫喊着往雨里跑,叫急煞车再吓一身冷汗,在悬岩上也不再有死的恐惧,她身木由己,已经掉下去了,这张谁也不会再捡起的破网,剩下的日子没有色彩,就这么随风飘去,等有一天堕落到底,就乖乖死去,她不像你,那么怕死,没你们那么懦弱,这之前,她心已经先死了,女人受的伤害比你们男人多得多,被占有的第一天起,肉体和心就被你们揉搓,你还要怎样?

  你要扔就扔吧!不要同她讲那些好听的话!这都安慰不了她,并不是她绝情,要恶,女人比男人更恶,因为女人受的伤害比你们多!只有忍耐,她还能怎样报复?女人要报复起来��她说她没有报复你的意思,她只有忍受,她什么都忍受了,不像你们有一点痛苦就叫喊,女人比男人更敏感。她并不后悔成为一个女人,女人也有女人的自尊,说不上骄傲,她总之并不后悔,来世投股也还愿意再成为一个女人,也还愿意再去经受女人的这些苦难,也还想再去体会初产的那种痛苦,第一次做母亲的那种快乐,那种撕裂后的甘甜,再去享受处女的第一次悸动,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紧张,那种不安定的目光,接触到男性的目光的那种慌张,那种被宰割止不住流泪的疼痛,她都愿意再经历一次,如果还有来世的话,你记住她好了,记住她给你的爱,她知道你已经不爱了,她自己走开就是了。

  她说她要一个人向荒野里走去,乌云与道路交接之处,路的尽头,她就向那尽头走去,明知其实是没有尽头的尽头。路无止境伸延,总有天地相接的那一点,路就从那里爬过去,她无非顺着云影下那条荒凉的路,信步走去。那漫长的路的尽头,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又伸延了,她无止境这样走下去,身心空空荡荡。她不是没产生过死的念头,也想就此结束自己,可自尽也还要有一番激情,她却连这种激情也消失殆尽。人结束生命时总还为谁,还为点什么,她如今却到了不再为谁和不为什么的时候,也就再也没有力量来结束自己,一切的屈辱和痛苦都经受过了,心也自然都已麻木。

  45

  “你要走了?”她问。“不是早晨七点的车?”我反问她。“是的,还有一会,”她又像自言自语。我在收拾背包,把没洗的脏衣服全扎在一起,塞了进去。我本打算在这县城里多歇上两天,把衣服全洗了,也恢复一下疲劳。我知道她就站在我背后,正望着我,我没有抬头,怕受不了她的目光,我可能就走不了,还会有更多的自责。

  这小客房里,空空的,只有一张单人木床和靠窗口放着的一张小桌子,我的东西全摊在床上。我刚同她从她房里过来,昨夜就在她房里过的,躺在她床上,一起看着窗户泛白。

  我是前一天从山区乘汽车出来,傍晚才到这小县城,在窗外这城里唯一的长街上碰上的她。店铺都上了门面,街上行人不多。她在我前面走着,我赶上了她,问文化馆在哪里?我是随便问问,想找个地方住下。她扭过头来,算不得漂亮,却有一张讨人喜欢的白净的脸盘,艳红而厚实的嘴唇棱角分明。

  她说跟她走就行,又问我去文化馆找谁?我说找谁都行,能找到馆长当然更好。她问我找馆长做什么?我说我收集材料。收集什么材料?又问我干什么的?还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有证件,可以证明我的身分。

  “能看看你的证件吗?”她挑起眉头,看来要过问到底。

  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个蓝塑胶皮面的作家协会会员证,向她出示。我知道我的名字早已上了内部文件,从中央机关发到省市地县各级,党政和文化部门的主管都可以看到。我也知道各地都有那么一种好打报告的,可以将我的言行根据文件所定的调子,写成材料上报。我的一些有过这类经验的朋友告诫我,外出得绕开他们,少惹麻烦。可我进苗寨的经验表明,有时出示一下这证件,倒还有些方便。特别对方是这么个年轻姑娘,没准还能得到关照。

  她果真盯住我,看我和证件上的照片是否相符。

  “你是作家?”她问,眉头松开了。“更像找野人的,”我想同她开开玩笑。“我就是文化馆的,”她解释说。这就更巧了。我问她:“请问你贵姓?”她说她的姓名不重要,还说她读过我的作品,还非常喜欢。她们文化馆里就有间客房,专供乡镇上的文化馆干部进城时住宿,比上旅馆省钱,也还干净。这时候人都下班了,她可以领我直接到馆长家去。

  “馆长没有文化,”她开始关照我了,“可人还满好,”她又补充道。这位上了年纪矮胖的馆长先要过我的证件,看得非常仔细,照片上盖的钢印自然不会有假,随后慢吞吞考虑了一番,满脸这才堆起笑容,把证件还给我说:

  “上面下来的作家和记者,通常都由县委办公室和县委宣传部接待,再不,就县文化局长出面。我当然知道这县文化馆长是个清水闲差,安排到这职位上的干部就像人老了无人关照被送到养老院一样。他即使看过那一类文件,未必有那么好的记性。碰到这么个没文化的老好人算我运气,我便连忙说:“我是个小作家,不必惊动这许多人。

  他又解释道:

  “我们这文化馆只开展些当地业余的群众性文化普及活动,比如说,到乡里去收集民歌呀……”

  我打断他说:

  “我对民歌最有兴趣,正想收集些这方面的材料。

  “馆里楼上那间客房不是正空着吗?”她于是提醒他,恰到好处,眼光向我闪烁了一下她那份机灵。

  “我们这里条件差,也没有食堂,吃饭你还得自己上街。”馆长说。

  “这对我其实更方便,我还想到四周乡里去走走,”我接过便说。

  “那你就只好将就些了,”他倒很客气。

  我就这样住下来了。她把我领到文化馆楼上,打开楼梯边上客房的门,等我把包放下,又说她的房间就在走道尽头,请我到她房里去坐坐。

  那是一间充满粉脂香味的小屋,靠墙的小书架上放的一面圆镜子和好些小瓶小罐,如今连县城的姑娘也免不了这类梳妆用品。墙壁上贴满了电影招贴画,想必都是她崇拜的明星。还有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披透明轻纱赤脚跳着印度舞的女演员的剧照。蚊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坐着个黑白丝绒的小熊猫,这也是如今的一种时髦。唯有屋角里一个用本漆漆得朱红光亮精巧的小水桶还显示出这小城特有的气息。我在大山里转了几个月,同村干部和农民在一起,睡的草席子,说的粗话,喝的呛嗓子的烧酒,进到这么个充满粉脂香味明亮的小屋里,立刻有点迷醉。

  “我身上也许都长蚤子了,”我有些抱歉。

  她不以为然笑了笑,说:“你先洗个澡,水瓶里还有我中午打的热水,满满的两瓶,就在这屋里,什么都有。”

  “真不好意思,”我说,“我还是到我房里,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澡盆?”

  “这有什么关系?桶里就有清水。”说着,她从床底下把一个朱红的漆过的水澡盆拖了出来,就手把香皂和毛巾都准备好了。“不要紧的,我到办公室里去看一看书,隔壁是文物保管室,再过去是办公室,最那头就是你那房间。”

  “这里有什么文物?”我得找点话说。

  “我也不清楚。你想看吗?我这里有钥匙。”

  “当然,妙极了!’

  她说楼底下是图书报刊阅览室,还有一个文娱活动室,排些小节目,她一会儿都可以领我去看一看。

  我洗完澡,身上散发着同她一样的香味。她来又给我泡上一杯清茶。我在她小屋里坐着,不想再去看什么文物。

  我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工作。她说她是本地师范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的是音乐和舞蹈。可这里管图书的老太太病了,她得替她看阅览室,管理图书借阅。啊,她来这里工作快一年了,还说她都快二十一岁了。

  “你能唱这里的民歌吗?”我问。

  “不好意思,”她说。

  “这里有老的民歌手吗?”我转而问。

  “怎么没有?离这里四十里的一个小镇上就有一个老头,能唱许多。”

  “找得到他吗?”

  “你乘早班车去,当天可以回来,他就住在六铺,这镇子是我们县里一个歌乡。”

  可她说她可惜不能陪我去,怕馆长不答应,找不到人替她值班,要是星期天就好了。不过,她可以打个电话到乡政府,都是熟人,叫他们关照那歌手在家等我。回来的班车是下午四点。要我回来在她那里吃晚饭。她说她横竖一个人自己也要做饭的。

  她后来又讲到这镇上有个裁缝,是她小学一位女同学的姐姐,人长得特别漂亮,真是少有的美人,皮肤那么白净,像个玉雕的人儿,你要看见,准保—

  “准保?”

  她说她瞎说的玩的,她是说那姑娘就在六铺镇小街上自家开的裁缝铺里做活,从街上过准能看见。可人都说她得了麻疯病。

  “真惨,弄得没有人敢娶她,”她说。

  “真有麻疯病得隔离起来。”我说。

  “都是有人故意糟蹋她,”她说,“总归我不信。”

  “她自己完全可以去医院检查,取得医生的证明,”我建议道。

  “打她的鬼主意不成,人就要造她的谣,人心坏呗。证明又有什么用?”

  她还说她有个很要好的小姐妹,嫁给了一个税务所的,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为什么?”我问。

  “就因为新婚的夜里她丈夫发现她不是处女!这里的人很粗野,心都狠,不像你们大城市里的人。”

  “你爱过谁吗?”我问得冒昧。

  “有一个师专的男同学,在学校的时候我们满好,毕业后还一直通信。可他最近突然结婚了,我没有料到。当然,我同他也没有确定关系,只是一种好感,还没谈到这上来过。可我收到他来信说他结婚了,我哭了一场。你不喜欢听?”

  “啊不,”我说,“这不好写到小说里去。”

  “我也没让你写。不过,你们写小说的,什么编不出来呀?”

  “如果想编的话。

  “她真可怜,”她叹了口气,不知感叹的是镇上的那位女裁缝还是她那位小姐妹。

  “也是,”我不能不表示同情。

  “你来打算住几天?”她问。

  “待个两天吧,休息一下再走。

  “你还要去很多地方?”

  “还有许多地方没去。

  “你去过的这些地方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

  “你没机会出差?你也可以请个假,自己去旅行。”

  “我也想将来能到上海北京看看,我要找你去,你还会认识我?

  “为什么不?

  “那时候你早就把我忘了。”

  “看你说的,你也太贬低我了。”

  “我是说真的,认识你的人一定很多吧?”

  “我这个职业,接触的人倒是很多,可爱的人并不多。”

  “你们作家都会说话。你在这里不能多待几天?我们这里唱民歌的不只六铺才有。“当然可以,”我说。

  我被包围在她那种女孩儿的温情里,她在向我撒开一张网,我这样估猜她立刻又觉得不很善良。

  “你累了吧?

  “有一点。”我想应该从她房里告辞,问清了明天早起去六铺班车的时间。

  我没有想到就这样顺从了她的安排,也没睡个懒觉,脏衣服也没洗,早起真去六铺跑了一天,而且一心等着回来同她见面。

  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她菜饭都在桌上摆好了。煤油炉子点着,还炖了一小锅汤。见她做了这许多菜,我说我买酒去。

  “我这里有酒,”她说。

  “你也喝酒?”我问。

  “只能喝一点点。”

  我把从汽车站对面的小饭铺里买来的荷叶包的卤肉和烧鹅打开,这县城里还保留用荷叶包卤菜的习惯。记得我小时候,饭店里总用荷叶包肉食,有一股特殊的清香。还有走动时格支作响的那楼板,她房里挂的蚊帐造成的这种幽室的气氛,以及角落里那个用本漆漆得朱红发亮小巧的水水桶,都令我觉得回到了童年。

  “你见到那个老头了吗?”她问,一面斟酒,居然是醇香的头曲。

  “见到了。”

  “他唱了吗?”

  “唱了。”

  “他还唱了那种歌?”

  “什么歌?”

  “他没给你听?懊,当生人面他不肯唱的。”

  “你是说那种赤裸裸性爱的情歌?”

  她不好意思笑了。

  “有女的在场,他也不唱。”她解释道。

  “这得看人,要他们熟人之间,有女人在还唱得越欢,只是不让小姑娘在场,这我知道,”我说。

  “你得到些有用的素材不?”她转话题了。“你走后,我一上班就给镇上挂了电话,请乡政府的人通知他,说有个北京来的作家专门去采访他。怎么?没通知到?”

  “他跑买卖去了,我见到了他老太婆。”

  “那你白跑了一趟!”她叫起来。

  “不能算白跑,我坐了半天的茶楼,还是挺有收获。想不到这乡里还有这种茶楼,楼上楼下全坐满了,都是四乡来赶集的农民。”

  “那地方我很少去。”

  “真有意思,谈生意,聊天的,热闹着呢,我同他们什么都聊,这也是生活。”

  “作家都是怪人。”

  “我什么人都接触,三教九流,有个人还问我能买到汽车吗?我说,你要什么样的车?是解放?还是两吨半的小卡车?”

  她跟着大笑。

  “真有发财了的,一个农民开口就上万的买卖。我还见到个养虫子的,他养了几十缸虫子,一条蜈蚣的收购价少说五分钱,他要卖上一万条蜈蚣��”

  “你快别同我说虫子了,我最怕蜈蚣!”

  “好,不说虫子,讲点别的。”

  我说我在茶楼里泡了一天。其实,中午就有班车,我早该回来洗我的那些脏衣服,但我怕她失望,还是如她预期的傍晚回来更好,便又到周围乡里转了半天,这我自然没说。

  “我谈了几桩买卖,”我信口胡说。

  “都谈成了?”

  “都没有,我不过同人拉扯,没有真正做买卖的关系也没这本事。”

  “你喝酒呀,这解乏的。”她劝酒。

  “你平时也喝白酒?”我问。

  “不,这还是我的一个同学路过来看我才买的,都好几个月了。我们这里来客都少不了要请酒的。”

  “那么,干杯!”

  她挺爽快,同我碰杯,一饮而尽。

  窗外戚戚擦擦的声音。

  “下雨了?”我问。

  她站起来看了看窗外,说:

  “幸亏你回来了,要赶上这雨可就麻烦了。”

  “这样真好,这小屋里,外面下着雨。”

  她微微一笑,脸上有一层红晕。窗外雨点僻僻拍拍直响,不知是这房顶上还是邻近的屋瓦在响。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问。

  “我在听雨声,”她说。

  片刻,她又问:

  “我把窗关起来好吗?”

  “当然更好,感觉更舒适,”我立刻说。

  她起身去关窗户,我突然觉得同她更接近了。就因为这奇妙的雨,真不可思议。她关好窗转身回到桌边的时候碰到了我的手臂,我便搂住她身腰拉进怀里。她身体顺从,温暖而柔软。

  “你真喜欢我吗?”她低声问。

  “想你整整一天了,”我只能这样说,这也是真的。

  她这才转过脸,我找到了她霎时间松软张开的嘴唇,随后便把她推倒在床上,她身体躲闪扭动,像条从水里刚甩到岸上的鱼那样生动活泼。我冲动不可抑止,她却一味求我把电灯拉线开关关了,又求我把蚊帐放下。

  “别看着我,你不要看……”黑暗中她在我耳边低声哀求。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匆忙摸索她扭动的身体。

  她突然挺身,握住我手腕,轻轻伸进被我扯开的衬衣里,搁在她鼓涨涨的乳罩上,便瘫倒了,一声不响。她同我一样渴望这突如其来的肉体的亲热和抚爱,是酒,是雨,是这黑暗,这蚊帐,给了她这种安全感。她不再羞涩,松开握住我的手,静静听任我把她全部解开。我顺着她颈脖子吻到了她的乳头,她润湿的肢体轻易便分开了,我喃喃呐呐告诉她:

  “我要占有你……”

  “不…··你不要……”她又像是在叹息。

  我立即翻到她身上。

  “我就占有你!”我不知为什么总要宣告,为的是寻求刺激?还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责任?

  “我还是处女……”我听见她在哭泣。

  “你会后悔?”我顿时犹豫了。

  “你不会娶我。”她很清醒,哭的是这个。

  糟糕的是我不能欺骗她,我也明白我只是需要一个女人,出于憋闷,享受一下而已,不会对她承担更多的责任。我从她身上下来,十分怅惘,只吻着她,问:

  “你珍惜这个?”

  她默默摇头。

  “你怕你结婚时你丈夫发现也打你?”

  她身体颤抖。

  “那你还肯为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我摸索到她咬住的嘴唇,她频频点头,让我止不住怜惜,捧住她头,吻着她湿了的脸、颊和脖子,她无声在哭。

  我不能对她这样残酷,只为一时的欲望去这样享用她,让她为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可我又止不住喜欢她,我知道这不是爱,可爱又是什么?她身体新鲜而敏感,我再三充满欲望,什么都做了,就越不过这最后的界限。而她期待着,清醒、乖巧、听任我摆布,没有什么比这更刺激我的,我要记住她身体每一处幽微的颤动,也要让她的肉体和灵魂牢牢记住我。她总也在颤栗,在哭,浑身上下都浸湿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更加残酷。直到半边没垂下的蚊帐外窗户上晨曦渐渐显亮,她才平息下来。

  我靠在床沿上,望着微弱的光线里显出的她平躺着毫不遮掩的白皙的躯体。

  “你不喜欢我?”

  我没有回答,没法回答。

  她然后起来,下床,靠在窗前,身上的阴影和窗边半侧的脸颊都令我有一种心碎的痛楚。

  “你为什么不把我拿去?”她声音里透着苦恼,显然还在折磨自己。

  我又能再说什么?

  “你当然见多了。”

  “不是的!”我坐了起来,也是种不必要的冲动。

  “你不要过来!”她立刻忿忿制止我,穿上衣服。

  街上已经有匆匆的脚步和说话声,想必是赶早市的农民。

  “我不会缠住你,”她对着镜子说,梳着头发。

  我想说怕她挨打,怕给她今后带来不幸,怕她万一怀孕,我知道在这样的小县城里一个未婚的姑娘做流产意味着什么,我想说:

  “我––”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我会很快找个人结婚的,我也不会怪你。”她深深叹了口气。

  “我想··”

  “不!你不要动!已经迟了。”

  “我想我应该今天就走,”我说。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你是一个好人。”

  这难道必要吗?

  “你心思并不在女人身上。”

  我想说不是这样。

  “不!你什么也不要说。”

  我当时应该说,却什么也没说。

  她梳理停当,给我打好了洗脸水,然后坐在椅子上,静静等我梳洗完毕。天已大亮。

  我回到我那间客房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她进来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后,没敢回头。直到把东西全部塞进包里,拉上拉链,才转过身去。

  出门前,我拥抱了她,她把脸侧转过去,闭上眼睛,把脸颊贴在我胸前。我想再吻她一次,她挣脱开。

  到车站去那是很长的段路。早晨,这县城的街工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她同我隔开一段距离,走得很快,好像两个并不相识的路人。

  她一直送我到了汽车站。车站上她遇到许多熟人,�一打招呼,同每一个都有那么多话,显得自然而轻松,唯独目光不望着我,我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听见她在介绍我,说是个作家,来这里收集民歌的。直到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才又看见了她的目光,明亮得让我受木了,受不了她那种单纯的渴望。

  46

  她说她憎恶你!为什么?你盯住她手上玩着的刀子。她说你葬送了她这一生。你说她年纪还不算大。可你把她最美好的年华都败坏了,她说你,是你!你说还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以,她说她已经晚了。你不明白为什么就晚了?因为是女人。女人和男人都一样。你说得真好听,她冷笑。你看见她把刀子竖起来,你便也坐起来。她不能这样便宜了你,她说她要杀死你!杀人要偿命的,你说,挪开身子,提心吊胆望着她。这条命已经不值得活了,她说。

  你问她原来是为你活着?你想缓和一下气氛。

  为谁活也不值!她把刀尖冲着你。

  把刀子放下!你提防她。

  你害怕死?她又冷笑了。

  谁都怕死,你愿意承认你怕死,让她好放下刀子。

  她就不怕,她说到了这份上,什么都不怕!

  你不敢激怒她,可你必须保持你语言的锋芒,不让她看出你真的害怕。犯不着这样死,你说有更好的死法,寿终正寝。你活不到那么久了。她说,手上的刀光闪烁。你挪开了一点,侧身望着她。

  她突然哈哈大笑。

  你问她是不是疯了?

  疯也是你逼的,她说。

  逼你什么了?你说再也无法同她生活在一起,只好分手。在一起是双方自愿,分开也是自愿的。你尽量说得平静。

  没那么容易。

  那就到法院里去。

  不去。

  那就双方分开。

  她说不能这样便宜了你,举起刀子,逼近你。

  你站了起来,坐到她对面。

  她也站了起来,裸露着上身、乳房垂挂,目光睁亮,高度兴奋。

  你忍受不了她这种歇斯底里,忍受不了她这样任性发作。你下决心必须离开,避免再刺激她,只好转而说还是谈点别的吧。

  你想躲?

  躲什么?

  躲避死呀,她嘲笑你,转动刀子,身体摇晃,像个屠妇,又不很熟练,只乳头颤抖。

  你说你厌恶她!终放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你早就厌恶了,可你为什么不早说?她叫了起来,被击中了,不光乳头,全身都颤抖。

  那时候还没到这程度,你说没想到她变得这样令你恶心,说你打心底憎恨她,把最恶毒的话掷向她。

  你早说就好了,早说就好了,她哭着垂下了刀尖。

  你说她这一切举止都叫你止不住噙心!你决心刺伤她到底。

  她扔下刀子叫喊,你只说这句话就好了,一切都晚了,都晚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呀?你为什么不早说?她歇斯底里嚎叫,用拳头捶地。

  你想安慰她一下,但你这番努力和终放下定的决心将归故徒劳,一切又将重新开始,你将更难以摆脱。

  她大哭大闹,赤裸的身体在地上打滚,也不顾刀子就在身边。

  你弯腰伸手想把刀子拿开,她却一把抓住刀刃。你掰开她的手,她握得倒更紧。

  会割破手的!你朝她大叫,拧她胳膊,直到她撒手。血殷红的从她掌心流了出来。你掐她手腕,努力捏住她的动脉,她另一只手又抓起刀子。你劈手给了她一巴掌,她愣住了,刀子从她手上掉了下来。

  她傻望着你,突然像一个孩子,眼里透着绝望,泣不成声。

  你止不住有些怜悯,抓起她受伤的手,用嘴给她吸血。

  她放是搂紧你哭,你想要挣扎,她双臂却越箍越紧,硬把你拉向她怀里。

  这干什么?你十分愤怒。

  她要你同她作爱,就要!她说她就要同你做爱!

  你好不容易挣脱,气喘吁吁,你说,你不是牲口!

  你就是!你就是畜牲!她狂叫,瞳仁里闪出异样的光。

  你只好一边安慰她,一边哀求她不要这样,求她平静下来。

  她喃喃呐呐,又啜泣着说她爱你,她这样任性发作也出于爱,她害怕你离开。

  你说你不能屈从于女人的任性、无法生活在这种阴影里,她令人窒息,你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奴才,不屈从任何权势的压力,哪怕动用任何手段,你也不屈从任何女人,做一个女人的奴隶。

  她说她给你自由,只要你还爱她,只要你不离开,只要你还留在她身边,只要你还给她满足,只要你还要她,她绞曲在你身上,疯狂吻你,在你脸上身上喷吐唾液,同你滚成一团,她胜利了,你抗拒不了,又陷入肉欲里,不能自拔。

  47

  我走在山阴道上,前后无人,赶上途中下雨。先是小雨,由它落到脸上,倒也舒服。继而越下越大,我只好一路小跑,头发衣服都淋湿了,见路边上方有个岩穴,赶紧爬了上去,里面竟堆了许多劈好的木柴。这洞顶颇高,一角斜伸过去,里面透出一道光线。从粗粗凿成的石级上去,有一个石头砌的灶台,上面搁一口铁锅,那光线是从灶台斜上方的一条岩缝中射进来的。

  我转身,后面有用木头草草钉就的一张床,铺盖卷起,坐着个道士,正在看书。我不免诧异,也没敢打扰他,只是望着岩缝间不停抖动的灰白的雨线。雨下得肯定很大,我一时走不了。

  “不要紧的,这里歇着好了,”倒是他先说话,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蓄着垂到肩头的长发,穿一身宽大的灰衣灰裤,年纪看来大约三十岁上下。

  “你是这山里的道土?”我问。

  “还不是。我替道观打柴,”他回答道。

  他铺上封面展开的是本《小说月刊》。

  “你对这也感兴趣?”我问。

  “看着混时光,”他不经意说,“你身上都湿了,先擦一擦。”说着,从灶锅里打了一盆热水,递给我一块毛巾。

  我谢了他,干脆脱光膀子,擦洗了一遍,舒服多了。

  “这真是个好去处!”我说着在他对面的一段木头上坐下。“你住在这洞里?”

  他说他就是这山底下村子里的人,但他厌恶他们,他兄嫂、乡邻和乡里的干部。

  “人人都看重钱,人与人之间都只讲利害,”他说,“我同他们已经没关系了。”

  “那你就打柴为生?”

  “我出家快一年了,只是他们还没有正式收留我。”

  “为什么?”

  “老道长要看我是不是心诚,有没有恒心。”

  “那他会收下你吗?”

  “会的。”

  这就是说他坚信他自己心诚。

  “你一个人长年这样在山洞里住着不苦闷吗?”

  我望了望那本文学刊物,又问。

  “比我在村里要清静自在得多,”他平心静气回答我,并不觉得我有意搅扰他。“我每天还做功课,”他补充道。

  “请问,都做些什么功课?”

  他从被子底下摸出一本石印的《玄门日课》。

  “这雨天做不了事,才看看小说,”他看见我总注视他搁在铺上的那本期刊,又解释道。

  “这些小说对你做的功课有没有妨碍?”我还是有些好奇,想知道个究竟。

  “咳,这讲的都是世俗男女的事,”他一笑了之。他说他上过高中,也学了点文学,闲来无事,看点书,“其实,人生都是那么回事。”

  我不便再问他是否娶过妻,不好打听出家人的隐私。雨声沙沙,单调却又令人适意。

  我不宜再打扰他,同他都静坐着,有很长一段光景,坐忘在雨声中。

  我不清楚雨声什么时候停歇的。等我发现雨停了,起身道谢告别时,他说:

  “不用谢了,都是一种机缘。”

  这在青城山。

  我后来在团江的江心洲上的一座石塔前,还见到了一位僧人,光着头颅,穿的一件朱红的袈裟,在佛塔前先合掌,然后跪下叩头,游人都围住观看。他不慌不忙,礼拜完毕,脱下法衣,装进个黑色人造革的提包里,提把手柄弯曲可以当拐杖用的雨伞,转身就走。我尾随他,走了段路,离开了刚才围观他礼拜的游人,上前问道:

  “这位师父,我能请你喝杯茶吗?我想向你请教些佛法。”

  他沉吟了一下,便答应了。

  他面目清瘦,人很精神,看上去也只有五十多岁,扎着裤腿,脚步轻捷,我快步跟上他,问:

  “师父看样子要出门远行?”

  “先去江西访几位老僧,然后还要去好些地方。”

  “我也是个游离的人,不过不像师父这样坚诚,心中有神圣的目的,”我需要找话同他说。

  “真正的行者本无目的可言,没有目的才是无上的行者。”

  “师父是此地人?此行是告别故乡,不打算再回来了?”我又问。

  “出家人四海为家,本无所谓故乡。”

  说得我一时无话。我请他进了园林里一间茶座,拣了一角稍许安静处坐下。我请教了他的法号,交换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有些犹疑。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好了,出家人无不可对人言,”倒是他先说了。

  我便单刀直入:“我想问问师父为什么出家?如果没妨碍的话。”

  他微微一笑,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呷了一口。望着我说:

  “你怕也非同一般旅游,有点什么任务在身?”

  “当然不是要做什么调查,只是见你这位师父一身轻快,有些羡慕。我虽然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却总也放木下。”

  “放不下什么?”他依然面带微笑。

  “放不下这人世间。”说完,两人便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人世说放下,也就放下了。”他来得爽快。

  “其实也是,”我点点头,“不过我想知道师父是怎么放下的?”

  他便毫不闪烁,果然说出了他一番经历。

  他说他早年十六岁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便离家出走,参加了革命,上山打了一年的游击。十七岁随大军进入城市,接管了一家银行,本来满可以当个领导,他却一个劲要求上医学院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市卫生局当干部,他还坚持要做医生。之后,他顶撞了他医院的党支部书记,被开除党籍,打成右派分子,下放到农村种田。乡里成立公社医院的时候他才弄去当了几年医生。其间,同个农村姑娘结了婚,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那知道他竟然又想信奉天主,听说有位梵蒂冈的红衣主教到了广州,他于是专程去广州想找他请教天主教的真谛。结果不仅没有见到这位主教,反而背上个里通外国的嫌疑,这嫌疑也就成了他的罪名,又从公社医院里除了名,只好自学中医,混同于江湖郎中,谋口饭吃。一日,他幡然醒悟,天主远在西方不可求,不如皈依佛祖,干脆家也不要了,从此出家当了和尚。说完便哈哈一笑。

  “你还怀念你的家人吗?”我问。

  “他们都能自食其力。”

  “你对他们就没有一点挂牵?”

  “佛门中人没有挂牵,也没有怨恨。”

  “那么他们恨你吗?”

  他说他也不愿过问,只是他进寺庙已经好多年了,他大儿子来看过他一次,告诉他右派分子和里通外国的案子都已平反,他现在回去可以享受老干部和老革命的待遇,会重新安排他的工作,还要补发他一大笔多年来未发给他的工资。他说他分文不要,他们尽可以拿去分了,算是他修行的因果,他们也不枉做他妻儿一场,之后则再也不要来了。此后,他们也就无从知道他的行踪。

  “你现在沿途靠化缘维生?”

  他说人心已经变坏了,化缘还不如讨饭,化缘是什么也化不到。他主要靠行医,行医时都穿上便服,他不愿损害佛门的形象。

  “佛门中允许这种变通?”我问。

  “佛在你心中。”

  我相信他已经从内心种种烦恼中得以解脱,面色一片和平。他行将远去,甚至为此欢欣。

  我问他沿途怎么投宿?他说是凡有寺庙的地方,只要示出度牒,这佛门中人的通行证,都可以接待。但如今各地的条件都差,僧人不多,自己劳动养活自己,一般不容挂单长住,因为没有人供养,大的寺庙才得一点政府的接济,也微乎其微。他自然也不愿意加重别人的负担。他说他是个行者,已经去过许多名山,自觉身体尚好,还可以徒步作万里行。

  “可以看一看这度牒吗?”我想这比我的证件似乎还更管用。

  “这不是什么秘密,佛门并不神秘,向每一个人随时敞开。”

  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张折叠起来的棉纸,首端油墨印的盘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如来,盖着个偌大的朱红方印,写上他剃度受戒的师父的法名,以及他在佛门中的学业和品位,他已经到了主法,可以讲经和主持佛事。

  “没准有一天我也追随你去,”我说不清是不是在开玩笑。

  “那就有缘了,”他倒挺认真,说着便起身,合掌同我告别了。

  他行走很快,我尾随了他一阵,转眼他竞飘然消失在往来的游人之中,我明白我自己凡根尚未断。

  之后,我在天台山下的国清寺前,那座隋代的舍利塔前,研读上面的碑文的时候,还无意中听到这一场谈话。

  “还是跟我回去吧,”从砖墙的另一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你走吧。”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听来比较明亮。

  “不看在我面上,也想想你妈。”

  “你就对她说,我过得满好。”

  “是你妈要我来的,她病了。”

  “什么病?”

  “她总叫胸口疼。”

  做儿子的不出声了。

  “你妈叫我给你带了双鞋。”

  “我有鞋穿。”

  “是你一直想买的那种运动鞋,打篮球穿的。”

  “这好贵呀,买这鞋做什么?”

  “你穿上试试看。”

  “我不打篮球了,这里穿不上。你还是带回去吧,这里没人穿这鞋。”

  早晨,林子里鸟叫得挺欢。一片麻雀的卿卿喳喳声中,单有一只画眉唱得非常婉转,可是被近处的白果树的浓密的叶子挡住,看不见在哪个枝头。又有几只喜鹊飞来了,不停蛞噪,砖塔那边长时间沉默。我以为他们走了,转了过去,见这后生正仰着头,在望鸟叫,剃得发育的头皮上还没有香眼,他穿的一身僧人的短打衣衫,眉目清秀,面色红润,不像长期斋戒的和尚那种焦黄的脸色。他父亲也还年壮,显然是个农民,手里拎着那双刚从鞋盒子里拿出来的白底红蓝线条的高帮子的新球鞋,吭着个头,我估猜没准又是个强迫儿子成亲的老子。这小伙子会不会受戒?

  48

  你想对她讲晋代的笔记小说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一位权势咄咄逼人的大司马,府前来了个比丘尼找他化缘。门口照例通报主事,主事赏了一吊制钱,这女尼却拒不肯收,声称要见施主。主事只好报告总管,总管令家憧托出一锭白银,借此打发了事。谁知这女尼仍然不收,非要见大司马本人不可,说是将军有难,她特地前来化解。总管只得如是禀报,大司马便命总管将她领进前厅。

  大司马见阶下这女尼虽然面容土灰,倒也眉目清秀,不像装神弄鬼淫邪之辈,问她穿竟有何所求。这文尼上前合掌礼拜,退而答道,久闻将军慈悲心重,自远方特意前来为其老母亡灵作七七四十九天斋戒,一并祈求菩萨,为他本人降福消灾。大司马居然令总管在内庭开一间厢房,又叫家僮在堂上设下香案。

  自此,宅内水鱼声从早到晚耳不绝闻,一连数日,这大司马心里倒也越趋和平,对她日益敬待。只是这女尼每日午后更香之前,必先沐浴一番,每每长达一个时辰,而且天天如此。大司马心想出家人原本髡首,不比通常妇人,免不了梳妆打扮,沐浴不过是净心更香的一项仪式,何以每日花费这许多时间?况且沐治时水声响动不已,莫非她总搅水不停?心中多少犯疑。

  一日,他在庭内踱步,木鱼声断然终止。片刻,又闻水响,知道这女尼将要更香,便上厅堂恭候。水声越来越响,良久不息。他疑心顿起,不觉走下台阶,经过厢房门前,见门缝并未合严,索性到了跟前,朝里探望。却见这比丘尼竟然面朝房门,袒裎无遗,裸身盘坐盆中,双手合掌,捧水洗面,一改平时土灰面色,红颜皓齿,粉腮玉项,肩滑臀圆,活脱一个玉人。他赶紧走开,回到堂上,收拢心思。

  厢房里水声依然响动不已,诱他止不住一心想看个分明,便沿着庑廊,蹑手蹑足,又到了门前。屏息凝神,贴住门缝,只见那纤纤十指舒张开来,揉搓一双丰乳,洁白似雪,两点缨花,含苞欲放,点缀其间。肌肤润泽,微微起伏,更有一线生机自脐而下,这大将军就势膝盖着地起不来了。又见一双素手从盆中操起剪刀一把,并拢双刃,使劲插入腹中,顿时鲜血殷红自脐下涌出。他惊骇不已又不敢妄动,只好闭目不忍再看。

  移时,水声复响,他睁眼定睛,见这髡首女尼血污淋漓,双手尚不停搅动,竟将脏腑和盘掏出,置放盆内!

  这大司马毕竟将门世家,身经百战,尚不致昏厥,只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蹙,决心看个明白。女尼此时刻面无血色,眼帘下垂,睫毛龛合,嘴唇青白,微微颤抖,似在呻吟,细听又无声息,唯有水声淅淅。

  她一双血手,拎起柔肠一段,指尖揉捏,寸寸洗理,渐次盘放腕肘,如此良久。随后,终于洗涤完毕,将脏腑整理妥贴,一并捧起,塞入腹内。又取一勺,将手臂、胸腹、股沟、腿足,乃至于脚趾一一涮洗干净,竟完好如初。这大司马连忙起身,登上厅堂,仁立恭候。

  片刻,门扇洞开,这比丘尼手持念珠,和衣移步来至堂上,炉中线香恰巧燃尽。香根上一缕青烟沓然消逝之际,她不慌不忙正好换上一炫。

  这大司马如梦初醒,尚困惑不解,只得以实相问。女尼却不动声色,回答道:君若问鼎,便形同这般。本来正野心勃勃图谋篡位的这位将军,听了不免怅然,终于不敢越轨,守住了为臣的名节。原先这故事自然是一则政治训戒。

  你说这故事换个结尾,也可以变成一则道德说教,警戒世人匆贪淫好色。

  这故事也还可以变为一则宗教教义,规劝世人,依皈佛门。

  这故事又还可以当作处世哲学,用以宣讲君子每日必三省其身,抑或人生即是痛苦,抑或生之痛皆出乎于己,抑或再演绎出许许多多精微而深奥的学说,全在于说故事的人最后如何诠释。

  故事中的这主人翁大司马且有名有姓,翻查史书和古籍,大可作一番考证。你既非史家,又没有这类政治野心,更不想当道学先生,也不传教,也不想为人师表,你看中的只是这个纯而又纯的故事,任何诠释同这故事本身其实都无直接关系,你只想用语言将这故事重新表述一番。

  49

  那县城的老街上,一家杂货铺子门前,两张条凳搭的店家的销板,摆着他那个字摊子。一条条写在红腊光纸上吉祥的对子从销板上挂下来。“龙凤呈祥,喜庆临门”,“出门逢喜事,地上生白银”,“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全是这类被几十年来的革命口号和语录代替了的老话。还有两张写着“逢人一笑三分喜,凡事无心祸自消”,就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老祖宗们积累的处世经验。那是一种花体字,骨架子不错,又有点像道士的符箓。

  他坐在铺板后面,上了年纪,穿的一件老式的对襟褂子,后脑勺子还扣了一顶洗得褪色了的旧军帽,显得有几分滑稽。我见铺板上还放了个镇纸的八卦罗盘,便上前同他搭讪:

  “老人家,生意好哇。”

  “还行。”

  “一副字多少钱呀?”

  “两块三块的都有,字多钱就多。”

  “就写一个福字呢?”

  “也得要一块。”

  “这不才一个字?”

  “我得替你现写呀。”

  “要画一个消灾避邪的符呢?”

  他抬头望了望我说:“这不好画的。”

  “为什么?”

  “你是干部,怎不晓得?”

  “我不是干部,”我说。

  “你也是吃公家饭的,”他一口咬定。

  “老人家,”我需要同他套点近乎,“你可是道士?”

  “早不搞了。”

  “知道,”我说,“老人家,我是问你会不会做道场?”

  “怎不会呢?政府不让搞迷信。”

  “哪个叫你搞迷信?我是收集唱经的音乐的,你会不会唱?现今青城山的道教协会都重新挂牌开张了,你怕啥子?”

  “那是大庙子,我们这火居道土不让搞。”

  “我就找你这样的民间道土,”我更有兴趣了。“你能不能给我唱两段?比方说,做丧事道场,或是驱邪赶鬼的经文?”

  他果真哼了两句,但立刻打住,说:

  “这不好随便惊动鬼神,要先烧香请神。”

  就在他唱经的当口,不觉好些人围拢过来,有人喊道:

  “老头儿,唱一个花花子歌!’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给你们唱个山歌吧,”老头儿也满开心自苦奋勇说。

  众人便叫:“要得!要得!’

  老头儿于是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妹子哟在山上掐茶叶,

  你哥在山下割茅草,

  惊起鸳鸯两地飞,

  妹快同哥做一对。

  人群中齐声叫好,跟着有人一个劲煽动:

  “来一个花花子歌!”

  “耍一个嘛,老头儿!”

  老头朝众人直摆手说:“耍不得,耍不得,耍了要犯原则。”

  “唱一个歌子犯得了好大的原则?”

  “不要紧的,老头儿,唱一个听听嘛!’

  众人都纷纷起哄,小街上已经堵满了人,过不去的自行车直掀车铃。

  “可是你们叫唱的哟!”老头儿受了鼓舞,真站起来了。

  “唱一个戴瓜皮帽儿的马猴钻绣房!”

  有人点歌了,众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老头儿用手抹了抹嘴,刚要叫嗓子,突然打住,低声说:

  “警察来了!”

  好些人都回头,见人头后面不远处,有个白边红线的大盖帽子在游动。人群中纷纷说:

  “这有啥子?”

  “开个心又有啥子要紧?”

  “警察,警察还管得了这许多!”

  “说的好听,你们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头坐下,嘴也不让,朝众人去了。

  民警过来了,众人悻悻的都散了开去。等民警过去了,

  我说:

  “老人家,能不能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唱几段?等你摊子收了,我先请你到饭铺里去吃个夜饭,一起喝酒,行不行?”

  老头儿兴致被勾了起来,显然也得不到排解,立刻答应:

  “要得。不卖了,不卖了,我就把摊子收了,等我把铺板归置好。”

  “耽误作生意了。”我自然要表示点抱歉。

  “不要紧的,交个朋友。我也不靠这吃饭,进得城来,顺便卖几副,挣个零花钱,要单靠笔墨吃饭还木饿死?”

  我便到街斜对面的一家饭铺先要了酒菜。不一会,他果真挑着一副箩筐来了。

  热菜上来,我们吃着讲着。他说他十岁光景,他老子把他送到个道观里去帮着烧火做饭,是他老头得病时许下的愿。老道给他启蒙的课本《玄门日课》如今还能倒背如流。老道死了之后,这道观就由他主持,道场的种种法事他没有不会的。再后来土改分田,道士做不成了,政府令他返乡,就又种上了田。我问起阴阳风水,五雷指法,踏罡步斗,相面摸骨,他说起来样样有谱,我心中自然大喜。可饭铺里都是做完了买卖,挣得了钱的农民,吃酒划拳,大声喧呵,十分吵闹。我说我包包里就带个录音机,他讲的这些都是珍贵的材料,我想吃罢了饭,请他同我到我的旅店做些录音,他要念要唱也落得清静。他抹了抹嘴,说:

  “你把酒也带上,到我家喝去,我屋里道袍法器都有。”

  “也有驱鬼的司刀?”

  “那少不了的。”

  “也有令牌,调神遣将的令牌?”

  “还有锣鼓家伙,做道场这都少不了,我都做把你看。”

  “要得!”我把桌子一拍,起身便跟他出门。我问:

  “你家就在县城里?”

  “不远,不远,我把挑子也存到人家家里,你到前头汽车站等我。”

  不过十分钟,他快步来了,指着一辆马上要开的车叫我快上!我没有料到上了汽车一路不停,眼看车窗外山后的太阳的余晖暗淡消失了。等车到了终点一个小镇,离县城已出去了二十公里,车当即调头走了,这是最后一班。

  这小镇只有一条至多五十米长的小街,还不知有没有客店。他叫我等一等,又钻进一家人家。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碰上这么个人物,人又热心也是一种机缘。他从人家里捧出半脸盆豆腐,叫我跟他走。

  出了镇子,上了一条土路,天色已黑。我问:

  “你家就在这镇边的乡里?”

  他只是说:“不远,不远。”

  走了一程,路边的农舍看不见了,夜色迷瞟,四下水田里一片蛙鸣。我有点纳闷,又不好多问。背后响起突突突突发动机的声音,一辆手扶拖拉机赶了上来。他立刻大声招呼追上去,我也就跟着他连跑带跳跨进拖斗里。这土路上,在空的拖斗里颠簸像是筛豆,就这样颠了约摸上十里路,天全黑了,只这手扶拖拉机一道黄光,独眼龙样的,照着一二十步远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同司机用土话像吵架似的大声叫喊个不停,除了那震耳欲聋的摩突声,我一句也听不清。他们要是商量把我宰了,我也只好听天由命。

  好容易到了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幢没有灯光的房舍,车主到家了。开了屋门,从他脸盆里分了几大块豆腐。我跟随他又摸黑上了田埂间曲曲折折的小路。

  “还远吗?”我问。

  “不远,不远。”他还是那句老话。

  幸亏他走在前头,他要搁下脸盆,施展功夫,我知道老道没有不会功夫的,我转身要跑多半掉进水田里,滚个一身泥巴。蛙声稀疏,背后一层层梯田水面的反光表明已经上山了,山上的蛙鸣也比较孤单。我于是找话同他搭讪,先问收成,后问种田的辛苦。他说也是,要光靠种田,别想发财。今年花了三千块钱改了两亩水田做鱼塘。我问他养鳖不?说是城市现今都时兴吃鳖,一说是防癌,二是补养,卖价可贵呢。他说他下的都是小鱼秧,把鳖放进去,还不把鱼秧都吃了?他说,他钱现在倒有,就是木料难买。他有七个儿子,只老大娶了亲,其余六个都等着盖屋分家,我也就宽心了,仰望天上的星光,欣赏起夜色。

  前面灰沉沉的山影里,有一簇闪烁不定的灯火。他说这就到了。

  “我说不远吧?”

  可不,乡里人对远近自有他们的概念。

  夜里十点多钟,我终于到了个小山村。他家堂上点着香火,供的是好几个木头和石刻的断残的头像,大抵是前些年破四旧砸庙宇时从道观里抢救出来的,如今公然摆上,屋梁上果真贴了几道符箓。六个儿子都出来了,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一,只老大不在。他老婆是个小个子女人,老母八十了手脚也还利索。他妻儿一番忙碌,我立刻成了贵客,打来了热水洗脸不说,还要洗脚,换上了老人家的布鞋,又泡了一杯浓茶。

  不一会,六个儿子把锣鼓烧拔都拿了出来,还有一大一小两面云锣,挂到一个大架子上。刹时间,鼓乐齐鸣,老头儿套上一件紫色缀有阴阳鱼、八卦图像的破旧道袍,手拿令牌司刀和牛角从楼上下来,全然另一副模样,气派庄严,步子也悠悠缓缓。他亲自点燃一柱香,在堂上神龛前作揖。被锣鼓声惊动了的村里人男女老少全堵在门坎外,立刻成了个热闹的道场,他没有骗我。

  他先端了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词,弹指将水洒在房屋四角,等弹到门槛前众人脚下,人都哄的说笑起来。唯独他木动声色,眼睛微闭,嘴角一挂,便有一种通神灵的威严,众人却越加笑得厉害。他突然将道袍的袖子一抖,将令牌叭的拍在桌上,众人笑声更然而止。他转身问我:

  “有大游年歌,九星吉凶歌,子孙歌,化象歌,四凶星应验日决,作房门公婆神名,祭土神祝文,请北斗魂,这些都要唱的,你听哪一个?”

  “那就先唱请北斗魂吧,”我说。

  “这是保小娃儿祛病消灾的。你们哪一个小娃儿?报个姓名生辰八字来?”

  “叫狗娃儿来?”有人撺掇。

  “我不。”

  坐在门槛上的一个小男孩爬起来,立刻钻到人背后去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怕啥子?老爹子做了你回后不得病的,”门外一个中年妇女说。

  小男孩躲在众人背后,死也不肯出来。

  老头儿把衣袖一摆,说:

  “也罢,”又对我说,“通常要准备米饭一碗,煮好的鸡蛋一个,竖在米饭碗上,焚香恭请。小娃儿跪倒叩头,尔后请到四方真君,紫微大帝,北方九振解厄星君,南斗大祠延寿星君,本乡二位守护尊神,历代考妣宗亲,灶府神君子孙,伏祈领纳。”

  说着,抬起司刀,向上一挑,放声唱将起来:

  “魂魄魂魄,玩耍过了快回来!东方有青衣童子,南方有赤衣童子,西方有白衣童子护卫你,北方的黑衣童子也送你归。迷魂游魄莫玩耍,路途遥远不好还家。我把五尺为你量路,你若到了黑暗处。你若落进天罗地网里,我剪刀一把都绞断。你若饥渴乏力气,我有粮米供给你。你不要在森林里听鸟叫,木要在深潭边上看鱼游,人叫千声你莫回答,魂魄魂魄你快回家!神灵保佑,厝德不忘!自此魂守身,魄守舍,风寒无侵,水土难犯,少时越坚,老当益壮,长命百岁,精神健康!

  他挥舞司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鼓足了腮帮子,把牛角呜呜吹了起来。然后转向我说:

  “再画符一张,佩之大吉!

  我弄不清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法术,总之他手舞足蹈,脚步轻摇,神情得意。在他自家的堂屋里,自设的道场,有他六个儿子助威,深得乡里人敬重,又有这样一个外来的客人欣赏,他不能不十分兴奋。

  他随后便一个接一个神咒,呼天唤地,语意越加含糊,动作越发迷狂,围着案子,拳式剑术统统使展开来。他那六个男儿,随着他的声调高低和舞步招式的变化,锣鼓点子也不断演出新的花样,越打越加起劲。特别是击鼓的小伙子,乾脆甩掉褂子,亮出黛黑的肌肤,筋骨都在肩肤上抖动跳跃。门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挤得前面的人从门槛外跨进门里,门里的又被挤到墙角,有的干脆在墙边上就地坐下。每一曲完了,大家跟着我都鼓掌叫好,老头儿也越发得意,耍出全身的招数,毫无顾忌,把心中的鬼神一个个呼喊出来,进入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直到我一盘录音磁带到头,停下机子换磁带,他才喘着气停了下来。这屋里屋外男男女女,都兴奋得不行,止不住说笑打趣,村民们开大会肯定也没这么热闹。

  老头一边用毛巾擦汗,指着屋里他跟前的几个女孩子说:

  “你们也给这位老师唱一个。”

  女孩子们窃窃便笑,叽叽喳喳,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才把一个叫毛妹的小姑娘推了出来。这细条的小丫头也就十四五岁,倒不扭捏,眨巴一双大圆眼睛,问:

  “唱啥子哟?”

  “唱个山歌子。”

  “唱姊妹子出嫁!

  “唱四季花!

  “就唱姊妹哭嫁,这歌子好听,”门边上一位中年妇女朝我推荐。

  这女孩望了我一眼,侧身,避过脸去,一声极高的女声穿透嘈杂的人声,回旋直上,把我从灯光的阴影里立刻带到了山野。山风和清幽的泉水,偏偏流水一般的悲伤,又悠远又清亮。我想到了夜行者的火把在越黑的山影里游动,眼前又浮现那个景象,一个打松油柴火把的老老领着个女孩,也就她这年纪,瘦价伶的穿一身花布衣裤,从那山村小学教师家门前经过,我当时正在他堂屋里闲坐,不知他们从哪里来,不知他们到哪里去,前面是森然墨黑的一座大山。他们朝堂屋里张望了我一眼,没有停步,随即走进漆黑的山影里,门前落下明亮的火星子还闪烁了好一会。转眼再去追踪那火把,从树影和岩壁后面再出现时便成了一颗细小的、飘忽不定的火苗,悠游在黑的山影里,后面落下的断断续续的火星子隐约显示出他们的踪迹。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不再见那细小飘忽的火苗,也没有暗红的火星的残迹,如同一首歌,一曲飘荡在如豆一般的灯花与屋里阴影之上的那明亮而纯净的忧伤。那些年里,我同他们一样,也赤脚下水田里干活,天一黑便没有去处,那位小学教员的家是我唯一可以聊天,喝茶,呆坐,排遣孤独的地方。

  这忧伤打动了屋里屋外所有的人,没有人再说话了。她歌声停息了好一会,才有个比她年长的女孩子,也该是个待嫁的姑娘,依在门上叹息了一声:

  “好伤心啊!

  然后,才又有人起哄:

  “唱一个花花子歌!”

  “大伯,来个五更天!”

  “来个十八摸!”

  这多半是后生们在吆喝。

  老头缓过气把道袍脱了,从板凳上站起来,开始赶那唱歌的小丫头和挤坐在门槛上的小孩子。

  “小娃儿都回家盹觉去!都盹觉去,不唱了,不唱了。”

  谁也不肯出去。站在门槛外的那中年妇女便一个个叫名字,也赶这些孩子。老头跺脚,做出发火的样子,大声喝道:

  “统统出去!关门,关门,要盹觉了!

  那中年妇女跨进门槛,拖这些小女孩,同时也对小子们叫唤:

  “你们也都出去!”

  后生们纷纷吐舌,出怪声!

  “耶----”

  终于有两个大女孩乖巧,出门去了。于是,众人连推带叫把女孩和小孩子们全轰出门外。那妇人去关房门,外面的成年人乘机全挤进屋里。门栓插上了,屋里热烘烘的一股人汗的气味。老头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朝众人挤挤眼,又变了个模样,一副狡狯精道的坏相,猫腰走动,瞅了瞅众人,憋住嗓子,唱了起来:

  “男人修,修的啥子?

  修一根棍棍,

  女人修,修个什么?

  修一条沟沟。

  众人跟着一阵子叫好。老头儿用手把嘴一抹:

  “棍棍掉进了沟沟里,

  变成一条蹦蹦乱跳的活泥鳅呀!”

  轰的一声,众人笑得弯腰的弯腰,跺脚的跺脚。

  “再来一个傻子老儿娶老婆!”有人叫。

  小子们齐声也叫:“喳---”

  老头子来劲了,把桌子往后撤,堂屋当中腾出一块地方。他朝地上一蹲,就听见砰砰打门声。老头没好气冲着房门喝道:

  “哪一个?”

  “我。

  屋外有个男人应了一声。房门立刻打开,进来一个被件褂子留个分头的后生。众人跟着喃呐道: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

  老头站了起来。来人本来还笑眯眯的,眼光一下落到桌上放的那架录音机,转而一扫,落到我身上,笑容瞬时收敛了。老头说:

  “我的一个客。”

  他转身又向我介绍:“这是我大儿子。”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抽动了一下被在肩上的上衣,并不同我握手,只是问:

  “你哪里来的?”

  老头连忙解释:“北京下来的一位老师。

  他儿子皱了皱眉头,问:

  “你有公函吗?”

  “我有证件,”我说,掏出我那个带照片的作协会员证。

  他翻来复去里外看了几遍,才把证件还给我,说:

  “没有公函不行。”

  “你要啥子公函?”我问。

  “乡政府的,再不,有县政府的公章也行。”

  “我这证件上盖的钢印!”我说。

  他将信将疑,又接过去,就着灯光细看了看,还是还给我,说:

  “看不清楚。”

  “我是从北京来专门收集民歌的!”

  我当然不让步,顾不得客气。他见我态度也硬,便转向他父亲,厉声训斥道:

  “爸,你不是不晓得,这要犯原则的!”

  “他是我新交的朋友,”老头还想辩解,可在村长儿子面前,显见气短。

  “都回家睡觉去!这要犯原则的。”

  他对众人又重申一遍。有人已经开溜,他那几个小兄弟也把锣鼓家伙不声不响全撤了。扫兴的当然不止是我,最颓丧的还是他老头子,像当头泼了盆凉水,精气神全消,两眼无光,萎缩得连我都替他难过。我不得不作些解释,说:

  “你爸是难得的民间艺人,我专门来向他请教。你的原则原则上不错,也还有别的管这些原则的,更大的原则---

  可这更大的原则,我一时也难得同他说得清楚。

  “你明早到乡政府去,他们要讲行,你叫乡政府盖个公章再来。”

  他口气也缓和了一些,随即把他父亲拉到一边,低声又说了些什么,便提了提披在肩上的上衣,出门去了。

  人都走光了,老头插上大门,到灶屋里去了。不一会,他瘦小的妻子端上来一大碗咸肉烧豆腐和各种膨菜。我说吃不下了,老头坚持要我一定吃一点。桌上自然无话。之后,他便张罗让我同他睡在灶屋边上一间通猪圈的房里,这就半夜一点多钟了。

  吹熄了灯,蚊子于是轮番空袭。我脸上,头上,耳朵上,手不停拍打。房里闷热,气味也难闻。他家的狗见来了生人兴奋得不行,脚步刷刷刷刷,跑进跑出,搅得猪圈里的猪也不断哼哼,拱动不息。床底下几只忘了关进鸡笼的鸡被狗弄得打不成瞌睡,时不时扑打翅膀。我尽管疲劳不堪,无法入睡。过不多久,床下的一只公鸡开始啼鸣,老头却打着震天响的呼嗜。不知蚊子是不是不叮他,专吸生人的血,还是他一睡熟,便失去知觉?可我不堪困扰,索性爬起来,打开堂屋的门,在门槛上坐下。

  凉风吹来,汗水全收了。影影绰绰的树林间,灰蒙蒙的夜空没有星光。黎明前这小山村一家家披连的灰黑瓦顶下人尚在熟睡。这之前,我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来这里,在这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里会有这么快活的夜晚,被打断兴致的那种遗憾随着阵阵凉意也消失了,那通常称之为生活的都在不言中。

  50

  她说她够了,你别再讲了!

  你同她走在陡峭的河岸上,湍急的河水打着旋涡,前面是一片幽深的河湾。进入河湾,河水回环,成为墨绿的深渊,水面平静得连波纹都消失了,路也越来越窄。她不肯同你再往前走。

  她说她要回去,她怕你把她推下河里。

  你止不住发火,问她是不是神经病发作?

  她说正因为同你这魔鬼在一起,才让她变得这样空虚,心里如今一片荒凉,她没法不疯。她知道你同她还在这河岸上走,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好推她下去,淹死她还不露痕迹。

  见鬼去吧!你没法不咒骂。

  她说,你看,你看,这才是你心里话,你心就这样狠毒,你其实根本不爱,不爱就算了,为什么还引诱她?把她骗到这深渊跟前?

  你发现她眼光直透着恐惧,想上前去给她些安慰。

  不!不!她不让你再接近一步!她球你走开,放她一条生路。她说她望着这无底的深渊心里发慌。她要赶紧回去,回到原来的生活之中,她完全错怪了他,才被你这魔鬼带到这荒无人烟的绝境。她要回到他身边,回到他那个小房间,那怕他同她性交时是那么急躁,这会儿她都能原谅。她说她如今才明白,他正因为爱她才那么冲动,他那赤裸裸的欲念都有一种激情,她却再也受不了你这种冷淡,他比你一百倍真诚,你比他一百倍虚伪,你对她其实早已厌倦,只是你不说,你折磨她的灵魂比他折磨她的肉体还要残酷。

  她说她怀念他,在他那里她毕竟无拘无束,她需要一个可以栖身的家,只想成为一个主妇,他说过要娶她,她相信他说的话,而你却连这话都未曾说过。他同她作爱时那怕讲起别的女人,也只为激起她对他的热情,可你说的这一切越讲越让她冰凉,她这才发现她对他还是真爱,正因为爱才神经紧张,有些变态。她所以出走是叫他也受点折磨,而她折磨他也已经折磨够了。她已经报复了,也已经报复得过分。他知道了准会发疯,就是知道也还会要她,对她也还会宽容。

  她说她也想家,她后母再不好,总也还是她的家。她父亲一定急得不行,肯定四出找寻,老头上了这年纪,弄不好会急出毛病。

  她也想,她科室里的那些同事,她们尽管琐碎、小气,相互妒嫉,可哪天谁要买了件时兴的衣服,都会脱下来让大伙试试。

  她也想那些总给她带来烦恼的舞会,穿上新买的鞋,擦上香水,那音乐和灯光都撩人心弦。

  就连她那手术室再怎样一般药水味,都十分洁净,有条不紊,每个药瓶都有固定的格子,信手可以拿到,那一切都熟悉,一切就都亲切。她必须离开这鬼地方,什么灵山,都

  是骗人的鬼话!

  她说是你说的,爱情不过是一种幻影,人用来欺骗自己。你压根儿就不相信有什么真的爱情,不是男人占有女人,就是女人倒过来占有男人,还偏要去制造种种美丽的童话,让人脆弱的灵魂有个寄托。这都是你的话,你说过就忘了,你说过的话都可以否认,可你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却无法抹杀。她叫喊她再也不能跟你走下去!那看似平静的水湾,幽深无底,她不能同你再往这深渊前走、你只要动手,她就紧紧扯住你不放,把你一起拖下去,一起会见阎王!

  她又说她什么也抓不住,你还是放她一条生路,她不会牵连你,你也就没有拖累,管你去灵山还是地狱,你来去都一身轻快。你不用推她,她自己走开,离你远远的,再不同你见面,再也不想见到你,你也不必想她,用不着为她担心,是她自己走开的,你也就没有过错,没有遗憾,没有责任,就当不曾有她,你良心上也就不至于不安。你看你一句话都说不出,就因为她讲到了你的疼处,讲出了你心里的想法,你自己不敢说,她才替你全讲了出来。

  她说她这就回去,回到他身边,回到那间小屋,回到她手术室,回到她自己家,恢复同她继母的关系。她生来平庸,就回到平庸中去,像平庸的人一样,同平庸的他结婚,只要个平庸的小窝,总之再也不同你前去一步,她不能跟你这个魔鬼一起去下地狱!

  她说她害怕你,你折磨她,当然她也折磨过你,如今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的已经太多,还是什么也别知道的好,她要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忘不掉也得忘掉,早晚也总会忘了,如果最后还有一句什么话,那就是她感谢你,感谢你同她走过的这一程路,把她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可她只是更加孤独,再这样孤独下去,她经受不住。

  她终于转身走了,你故意不去看她。你知道她正等你回头,只要你回头看她一眼,她就不会真走,她就会眼勾勾望着,直到泪水充盈,你就会屈服,恳求她留下来,就又是抚慰和接吻,她就又会瘫倒在你怀里,带着儒湿的泪水,说着含糊不清又热烈又伤心的亲爱的话,手臂像柳条,身腰将你缠绕,把你重新拖回老路上去。

  你坚持不去看她,沿着险峻的河岸径自走去。到了一处拐弯,你还是忍不住回头,她却不见了。你心里突然一阵空旷,若有所失,又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

  你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似乎在等她转来,又明知道她已一去不返。

  残酷的是你而不是她,你偏要去想她那些诅咒,巴望她就这么狠毒,好让她从你心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给你留下一丝悔恨。

  你同她萍水相逢,在那么个乌伊镇,你出于寂寞,她出于苦闷。

  你对她并不了解,她说的是真是假,或半假半真?她的编造又同你的臆想混合在一起,无法分清。

  她对于你同样一无所知,只因为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只因为那恍恍惚惚的孤灯下,那么个昏暗的阁楼,有那么种稻草的清香,只因为是那么个夜晚,如梦一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只因为秋夜早寒,她唤起了你的记忆,你的幻想,她的幻想和你的欲望。

  你之于她,也全然一样。

  不错,你引诱了她,而她也同样诱惑你,女人的伎俩和男人的贪欲,又何必去分清谁有多少责任?

  还哪里去找寻那座灵山?有的只是山里女人求子的一块顽石。她是个朱花婆?还是夜间甘心被男孩子引诱去游泳的那个少女?总之她也不是少女,你更不是少男,你只追忆同她的关系,顿时竟发觉你根本说不清她的面貌,也分辨不清她的声音,似乎是你曾经有过的经验,又似乎更多是妄想,而记忆与妄想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怎么才能加以划断?何者更为真切,又如何能够判定?

  你不是在某一个小市镇上,在某个车站,在某个渡口,在街头,在路边,偶然遇见那么个姑娘,唤起你许许多多遐想?等你再回转去,那市镇,那车站,那渡口,那街头,那路边,又如何再找得到她的踪影?

  51

  江面陡岸上这白帝庙前,夕阳斜照。悬岩下,江水回旋,哗哗淘声远远传来。眼前,正面矗立夔门峭壁,如同被刀削过一般工整。依在铁栏杆上朝下俯视,一条分水线把粼粼闪光清亮的河水同长江里浑黄的急流划开。

  小河对面,一个打紫红阳伞的女人在山坡上杂草和灌木丛中穿引,从一条看不见的小路上到光秃秃的峻岩顶上,走着走着,看不见了。那峻岩之上竟然还有人家。

  眼看着烁黄的阳光从峭壁上消逝了,中分两边的峡门立刻变得森然,安在贴近江面的石壁上作为航标的红灯一一显示出来。一艘从上游东去的客轮三层甲板上都站满了出来观看的旅客,进入峡谷后,低沉的汽笛声良久回响。

  说是诸葛亮在江中垒石布下的八卦阵便在这夔门之外的江河岔道上,我几次乘船过夔门,满船的人都煞有介事,指指点点,如今我到了江岸上的这白帝古城,也还未见个分明。刘备在此把来日准备继承帝位的孤儿托付给诸葛亮,演义中的故事谁知是真是假。

  白帝庙里被打掉了的神像的石座上,如今新做的彩绘泥塑按新编历史剧中的那类造型,摆出了一番做戏的场面,把个庙子弄得不伦不类。

  我从这古庙前绕到新建的一个宾馆背后,四下童山,只剩下些灌木丛。半山坡上倒还能见到大半圈汉代古城垣的遗址,隐隐约约,总有好几公里,此地的文管所所长指给我看。他是一位考古学者,对他的工作有种由衷的热情。他说他打了个报告,要求政府有关部门拨些经费,加以保护,可我以为还不如由它这样荒废的好。真拨下经费没准又搞出一幢五颜六色的亭台楼阁,上面再开设个饭馆反煞了风景。

  他给我出示了这一带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的一把石刀,打磨得像玉石一样光洁,刀桶上还钻有个圆孔,想必可以配带。这长江两岸,他们已经发现了许多新石器时代晚期打磨精致的石器和红陶。江岸的一处洞穴里,还找到了成堆的青铜兵器。他说这前去进入夔门不远,那传说诸葛亮藏兵书的岩壁上的洞穴里,最后的一口悬棺几个月前被一个哑巴和一个驼子,两人套上绳索,拖了下来,砸得粉碎。他们把风化了的骨头当龙骨卖给中药铺子,药铺的人找他鉴定,他报告了公安局。警察总算找到了那个哑巴,审问了半天也弄不清楚。后来吃了几巴掌,那哑巴才把他们领去,用一条小船,划到崖下,当场表演了一番他爬崖的本事。他们在现场又找到些风化了的碎木片,估计是战国时代的墓葬。棺木里肯定还有些砸不碎的青铜物件,都问不出下落。

  文管所的陈列室里有许多陶纺轮,分别绘制着黑色和红色回旋走向的花纹,同我见过的下游湖北屈家岭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的陶纺轮大抵是同一时代,都近乎于阴阳鱼的图象。当纺轮旋转起来,虚盈消长,周而复始,同道教的太极图象如出一辙。我妄自以为,这便是太极图最原始的起源,也是阴阳互补,福祸相依,从周易到道家自然观哲学的那些观念发端的根据。人类最初的观念来自图象,之后同声音联系起来,才有了语言和语义。

  最先是烧陶土做纺轮时不经意落上了别的材料,发现它周而复始变化的捻纺捷的女人,给它以意义的男人被叫做伏羲,而给伏羲以生命和智慧的应当还是女人,造就了男人的智慧的女人统称之为女娲。第一个有名字的女人女娲和第一个有名字的男人伏羲其实又是男人和女人的集合的意识。

  汉砖上那蛇身人首的伏羲和女娲交合的神话来自原始人的性的冲动,从兽变成了灵怪,再升腾为始祖神,无非是欲望与求生的本能的化身。

  那时候还没有个人,不知区分我和你。我的诞生最先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非己的异物之后才成为所谓你。那时候人还不知道畏惧自己,对自我的认识都来自对方,从占有与被占有,从征服与被征服中才得以确认。那个与我与你不直接相干的第三者他,最后才逐渐分离出来。这我随后又发现,那个他比比皆是,都是异己的存在,你我的意识这才退居其次。人在与他人的生存竞争中逐渐淡忘了自我,被搅进纷繁的大千世界里,像一颗沙粒。

  静夜里听着江水隐约的声涛,我想我这后半生还可以做些什么?到江边去收集大溪人捕鱼拉网用的石坠子?我已经有一颗这种拦腰被石斧凿成缺口的卵石,是前一天上游万县的一位朋友送的,他说等枯水季节到河滩上俯手可拾。泥沙沉积,河床年复一年越益增高,人还要在三峡出口筑坝。那虚枉的大坝建立起来,连这汉代的古城垣也将没入水底,那么这采集人类远古的记忆又还有什么意义?

  我总在找寻意义,又究竟什么是意义?我能阻挡人去建立用以毁灭自己的这纪念碑大坝吗?我只能去搜寻渺小的沙粒一般的我的自我。我无非去写一本关于人的自我的书,且不管它能否发表。多写一本与少写一本书又有何意义?湮灭的文化难道还少?人又真那么需要文化?再说文化又是什么?

  一早起来,去赶小火轮。那种吃水将近到了船舱的驳船下水飞快。中午便到了巫山,楚怀王夜梦与神文交合的地方。县城中满街见到的巫女并不迷人,倒是同船有一伙操北京口音的七八个穿牛仔裤的姑娘和小伙子,带着定音鼓和电吉他,男男女女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着,笑着,又谈情,还又挣钱,靠几首流行歌曲和狄斯可,那时摇滚乐尚属禁止,用他们的话说,风靡了这长江两岸。

  据一部拓裱在牛皮纸上残缺的县志记载:

  “唐尧时巫山以巫咸得名,巫威以鸿术为帝尧医师,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封于是山,因以为名(见郭璞<巫成山赋》。

  “虞,《舜典》云:巫山属荆梁之区。

  “夏,《禹贡》分九州:巫山仍在荆梁三州之域。

  “商,《商颂·九有九围》注:巫山所属,与夏天殊。

  “周,巫为庸国春秋夔子国地,僖公三十六年秋,楚人灭疫地,并入楚,巫乃属焉。

  “战国,楚有巫郡。《战国策》:苏秦说楚威王日:南有巫郡。《括地志》云:郡在黎东百里,后为南郡邑。

  “秦叫史记·秦本纪》:昭襄王,三十年,取楚巫郡,改为巫县,属南郡。

  “两汉,因秦旧,仍名巫县,属南郡。

  “后汉,建安中,先主改属直都郡,二十五年,孙权分置固陵郡,吴孙休,又分置建平郡。

  “晋,初以巫县为吴蜀之界,置建平郡都尉治,又置北井县。咸和四年,改都尉为建平郡,又置南陵县。

  “宋、齐、梁,皆因之。

  “后周,天和初年,巫县属建平郡,又置江阴县。

  “隋,开莫初,罢郡改县曰巫山,属巴东郡。

  “唐,五代,属夔州。

  “宋,属夔州路。

  “元,仍旧。

  “明,属夔州府。

  “皇清,康熙九年,裁去大昌,并入巫山县。…··

  “废城在南五十里。

  “麸子和尚名文空,字元元,江西吉安府人,建庵于治东山北岸,山中静坐,四十年得悟,只食麦麸,因名。历年甚久,及僧灭后庵中无人,对山居民夜间见庵中灯光闪烁三年。

  ┉┅

  “相传赤帝女瑶姬行水而卒,葬于是山之阳,立神女祠,巫女巫男以舞降神。

  ┅┅

  “安平镇在县东南九十里(脱漏)以上各镇今废,自明季兵燹后村舍丘墟土著寥寥,人民多自他省迁来,地名随时变易。……”

  如今这些村镇还在不在?

  52

  你知道我不过在自言自语,以缓解我的寂寞。你知道我这种寂寞无可救药,没有人能把我拯救,我只能诉诸自己作为谈话的对手。

  这漫长的独白中,你是我讲述的对象,一个倾听我的我自己,你不过是我的影子。

  当我倾听我自己你的时候,我让你造出个她,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忍受不了寂寞,也要找寻个谈话的对手。

  你于是诉诸她,恰如我之诉诸你。

  她派生于你,又反过来确认我自己。

  我的谈话的对手你将我的经验与想象转化为你和她的关系,而想象与经验又无法分清。

  连我尚且分不清记忆与印象中有多少是亲身的经历,有多少是梦呓,你何尝能把我的经验与想象加以区分?这种区分又难道必要?再说也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那经验与想象的造物她变幻成各种幻象,招摇引诱你,只因为你这个造物也想诱惑她,都不甘于自身的孤寂。

  我在旅行途中,人生好歹也是旅途,沉润于想象,同我的映像你在内心的旅行,何者更为重要,这个陈旧而烦人的问题,也可以变成何者更为真实的讨论,有时又成为所谓辩论,那就由人讨论或辩论去好了,对于沉浸在旅行中的我或是你的神游实在无关紧要。

  你在你的神游中,同我循着自己的心思满世界游荡,走得越远,倒越为接近,以至于不可避免又走到一起意难以分开,这就又需要后退一步,隔开一段距离,那距离就是他,他是你离开我转过身去的一个背影。

  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映像,都看不清池的面容,知道是一个背影也就够了。

  我的造物你,造出的她,那面容也自然是虚幻的,又何必硬去描摹?她无非是不能确定的记忆所诱发出的联想的影像,本飘忽不定,且由她忧恍愧地,更何况她这影像重叠变幻,总没个停息。

  所谓她们,对你我来说,不过是她的种种影像的集合,如此而已。

  他们则又是他的众生相。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都在你我之外。换言之,又都是我的背影的投射,无法摆脱得开,既摆脱不开便摆脱不开,又何必去摆脱?

  你不知道注意到没有?当我说我和你和她和他乃至于和他们的时候,只说我和你和她和地乃至于她们和他们,而绝不说我们。找以为这较之那虚妄的令人莫名其妙的我们,来得要实在得多。

  你和她和他乃至于他们和她们,即使是虚幻的影像,对我来说,都比那所谓我们更有内容。我如果说到我们,立刻犹豫了,这里到底有多少我?或是有多少作为我的对面的映像你和我的背影他以及你我派生出来的幻象的她和他或他的众生相他们与她们?最虚假不过莫过于这我们。

  但我可以说你们,在我面对许多人的时候,我不管是取悦,还是指责,还是激怒,还是喜欢,还是卑视,我都处在扎扎实实的地位,我甚至比任何时候反倒更为充实。可我们意味着什么?除了那种不可救药的矫饰。所以我总躲开那膨胀起来虚枉矫饰的我们,而我万一说到我们的时候,该是我空虚懦弱得不行。

  我给我自己建立了这么一种程序,或者说一种逻辑,或者说一种因果。这漫然无序的世界中的程序逻辑因果都是人为建立起来的,无非用以确认自己,我又何尝不弄一个我自己的程序逻辑因果呢?我便可以躲藏在这程序逻辑因果之中,安身立命,心安而理得。

  而我的全部不幸又在于唤醒了倒桅鬼你,其实你本非不幸,你的不幸全部是我给你找来的,全部来自于我的自恋,这要命的我爱的只是他自己。

  上帝与魔鬼本不知有无,都是你唤起来的,你又是我的幸福与灾难的化身,你消失之时,上帝和魔鬼同时也归于寂灭。

  我只有摆脱了你,才能摆脱我自己。可我一旦把你唤了出来,便总也摆脱不掉。我于是想,要是我同你换个位置,会有什么结果?换句话说,我只不过是你的影子,你倒过来成为我的实体,这真是个有趣的游戏。你倘若处在我的地位来倾听我,我便成了你欲望的体现,也是很好玩的,就又是一家的哲学,那文章又得从头做起。

  哲学归根结底也是一种智力游戏,它在数学和实证科学所达不到的边缘,做出各式各样精致的框架结构。这结构什么时候做完,游戏也就结束了。

  小说之不同于哲学,在于它是一种感性的生成,将一个任自建立的信号的编码浸透在欲望的溶液之中,什么时候这程序化解成为细胞,有了生命,且看着它孕育生成,较之智力的游戏更为有趣,却又同生命一样,并不具有终极的目的。

  53

  我骑着一辆租来的自行车,这盛夏中午,烈日下四十度以上的高温,江陵老城刚翻修的柏油马路都晒得稀软。三国时代的这荆州古城的城门洞里,穿过的风也是热的。一个老太婆躺在竹靠椅上,面前摆了个茶水摊子。她毫无顾忌,敞开洗得稀薄软塌塌的麻布短褂,露出两只空皮囊样干瘪的乳房,闭目养神,由我喝了一瓶捏在手里都发烫的汽水,看也不看我丢下的钱是否够数。一只狗拖着舌头,趴在城门洞口喘息,流着口水。

  城外,几块尚未收割的稻田里澄黄的稻谷沉甸甸已经熟透,收割过的田里新插上的晚稻也青绿油亮。路上和田里空无一人,人此时都还在自家屋里歇凉,车辆也几乎见不到。

  我骑车在公路中央,路面蒸腾着一股股像火焰一样透明的气浪。我汗流使背,干脆脱了湿透了的圆领衫,顶在头上遮点太阳。骑快了,汗衫飘扬起来,耳边多少有点湿风。

  旱地里的棉花开着大朵大朵红的黄的花,挂着一串串白花的全是芝麻。明晃晃的阳光下异常寂静,奇怪的是知了和青蛙都不怎么叫唤。

  骑着骑着,短裤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腿上,脱了才好,骑起车来该多痛快。我不免想起早年间见过的脱得赤条条车水的农民,晒得乌黑的臂膀搭在水车的杠子上,倒也率性而自然。他们见妇人家从田边路过,便唱起淫词小调,并无多少恶意,女人听了只是抿嘴笑笑,唱的人倒也解乏,可不就是这类民歌的来历?这一带正是田间号子“蓐草锣鼓”的故乡,不过如今不用水车,改为电动抽水机排灌,再也见不到这类景象。

  我知道楚国的故都地面上什么遗迹也不可能看到,无非白跑一趟。不过来回只二十公里,离开江陵之前不去凭吊一番,会是一种遗憾。我把考古站留守的一对年轻夫妇的午睡搅醒了。他们大学毕业才一年多,来这里当了看守,守护这片沉睡在地底下的废墟,还不知等到哪一年才会发掘。也许是新婚的缘故,他们还不曾感到寂寞,非常热情接待了我。这年轻的妻子给我一连倒了两大碗泡了草药解暑的发苦的凉茶。刚做丈夫的这小伙子又领我到一片隆起的土岗子上,指点给我看那一片也已开始收割的稻田,土岗边的高地上也种的棉花和芝麻。

  “这纪南城内自秦灭楚之后,”这小伙子说,“就没有人居住,战国以后的文物这里没有发现,但战国时代的墓葬城内倒发掘过,这城应该建在战国中期。史料上记载,楚怀王之前,已迁都于郢。如果从楚怀王算起,作为楚国的都城,有四百多年了。当然史学界也有人持异议,认为那不在此地。可我们是从考古的角度出发,这里农民耕地时已陆续发现了战国时代许多残缺的陶器和青铜器。要是发掘的话,肯定非常可观。”

  他手指一个方向,又说:“秦国大将白起拔郢,引的河水淹没了这座都城。这城原先三面是水门,朱河从南门到北门向东流去,东面,就是我们脚下这土墩子,有个海子湖,直通长江。长江当时在荆州城附近,现在已经南迁了将近两公里。前面的纪山,有楚贵族的墓葬。西面八岭山,是历代楚王的墓群,都被盗过了。”

  远处,有几道略微起伏的小丘陵,文献上既称之为山,不妨也可。

  “这里本是城门楼,”他又指着脚边那一片稻田,“河水泛滥后,泥土堆积至少有十多米厚。”

  倒也是,从地望来看,借用一下考古学的术语,除了远近农田间断断续续的几条土坎子,就数脚下这块稍高出一些。

  “东南部是宫殿,作坊区在北边,西南区还发现过冶炼的遗址。南方地下水位高,遗址的保持不如北边。”

  经他这一番指点,我点头称是,算是大致认出了城廓。如果不是这正午刺目的烈日,幽魂都爬出来的话,那夜市必定热闹非凡。

  从土坡上下来的时候,他说这就出了都城。城外当年的那海子湖如今成了个小水塘,倒还长满荷叶,一朵朵粉红的荷花出水怒放。三闾大夫屈原被逐出宫门大概就从这土坡下经过,肯定采了这塘里的荷花作为佩带。海子湖还不萎缩成这小水塘之前岸边自然还长满各种香草,他想必用来编成冠冕,在这水乡泽国愤然高歌,才留下了那些千古绝唱。他要不逐出宫门,也许还成就不了这位大诗人。

  他之后的李白唐玄宗要不赶出宫廷,没准也成不了诗仙,更不会有酒后泛舟又下水捞月的传说。他淹死的那地方据说在长江下游的采石肌,那地方现今江水已远远退去,成了一片污染严重的沙洲。连这荆州古城如今都在河床之下,不是十多米高的大堤防护早就成了龙宫。这之后我又去了湖南,穿过屈原投江自尽的泊罗江,不过没有去洞庭湖畔再追踪他的足迹,原因是我访问过的好几位生态学家都告诉我,这八百里水域如今只剩下地图上的三分之一,他们还冷酷预言,以目前泥沙淤积和围垦的速度,再过二十年这国土上最大的淡水湖也将从地面上消失,且不管地图上如何绘制。

  我不知道我童年待过的零陵乡下,我母亲带我躲日本飞机的那农家前的小河,是不是还淹得死小狗?我现今也还看得见那条皮毛湿流源扔在沙地上的死狗。我母亲也是淹死的。她当时自告奋勇,响应号召去农场改造思想,值完夜班去河边涮洗,黎明时分,竟淹死在河里,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我看过她十七岁时的一本纪念册,有她和她那一帮参加救亡运动热血青年的诗文,写得当然没有屈原这么伟大。

  她的弟弟也是淹死的,不知是出于少年英雄,还是出于爱国热忱,他投考空军学校,录取的当天兴高采烈,邀了一伙男孩子去赣江里游泳。他从伸进江中的木筏子上一个猛于扎进急流之中,他的那伙朋友当时正忙于瓜分他脱下的裤子口袋里的零花钱,见出事了便四散逃走。他算是自己找死的,死的时候刚十五周岁,我外婆哭得死去活来。

  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没这么爱国,是个纨绔子弟。不过他不玩鸡斗狗,只好摩登,那时候凡外国来的均属摩登,这词如今则译成为现代化。他穿西装打领带,够现代化的,只是那时代还不时兴牛仔裤。玩照相机那年月可是货真价实的摩登,他到处拍照,自己冲洗,又并不想当新闻记者,却照蟋蟀。他拍的斗蟋蟀的照片居然还保留至今,未曾烧掉。可他自己却年纪轻轻死于伤寒,据我母亲说是他病情本来已经好转,贪吃了一碗鸡蛋炒饭发病身亡。他白好摩登,却不懂现代医学。

  我外婆是在我母亲死后才死的,同她早逝的子女相比,还算命大,竟然活到她子女之后,死在孤老院里。我恐怕并非楚人的苗裔,却不顾暑热,连楚王的故都都去凭吊一番,更没有理由不去找寻拉住我的手,领我去朝天宫庙会买过陀螺的我外婆的下落。她的死是听我姑妈说的。我这姑妈未尽天年,如今也死了。我的亲人怎么大都成了死人?我真不知道是我也老了,还是这世界太老?

  现今想起,我这外婆真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生前就相信鬼神,特别怕下地狱,总指望生前积德,来世好得到好报。她年轻守寡,我外公留下了一笔家产,她身边就总有一批装神弄鬼的人,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他们串通好了,老唆使她破财还愿,叫她夜里到井边去投下银元。其实井底他们先放下了个铁丝筛子,她投下的银钱自然都捞进他们的腰包,酒后再传了出来,作为笑料。最后弄得她把房产卖个精光,只带了一包多少年前早已典押给人的田契,同女儿一起过。后来听说农村土地改革,我母亲想了起来,叫她快翻翻箱子,果真从箱子底把那一卷皱巴巴的黄表纸和糊窗户的棉纸找了出来,吓得赶紧塞进炉膛里烧了。

  我这外婆脾气还极坏,平时和人讲话都象在吵架,同我母亲也不合,要回她老家去的时候说是等她外孙我长大了,中了状元,用小汽车再接她来养老。可她哪里知道,她这外孙不是做官的材料,连京城里的办公室都没坐住,后来也弄到农村种田接受改造去了。这期间,她便死了,死在一个孤老院里。那大混乱的年代,不知她死活,我弟弟假冒革命串联的名义,可以不花钱白坐火车,专门去找过她一趟。问了好几个养老院,说没有这人。人便倒过来问他:是找敬老院还是孤老院?我兄弟又问:这敬老院和孤老院有什么区别?人说得十分严正:敬老院里都是出身成分没有问题历史清白的老人,身分历史有问题或不清不楚的才弄到孤老院去。他便给孤老院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一个更为严厉的声音问:你是她什么人?打听她做什么?其时,他从学校里出来还没有个领工资吃饭的地方,怕把他的城市户口也弄得吊销了,赶紧把电话扣上,又过了几年,学校里进行军训,机关工厂实行军管,不安分的人都安分下来了,刚接受过改造从乡下才回城工作的我姑妈,这时来信说,她听说我外婆前两年已经死了。

  我终于打听到确有这么个孤老院,在城郊十公里的一个叫桃花村的地方,冒着当头暑日,我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在这么个不见一棵桃树的木材厂的隔壁,总算找到了挂着个养老院牌子的院落。院里有几幢简易的二层楼房,可没见到一个老人。也许是老人更怕热,都缩在房里歇凉。

  我找到一间房门敞开的办公室,一位穿个汗背心的干部腿跷到桌上,靠在藤条椅上,正在关心时事。我问这里是不是当年的孤老院?他放下报纸,说:

  “又改回来了,现今没有孤老院,全都叫养老院。”

  我没有问是不是还有敬老院,只请他查一查有没有这样一位已经去世了的老人。他倒好说话,没问我要证件,从抽屉里拿出个死亡登记簿,逐年翻查,然后在一页上停住,又问了我一遍死者的姓名。

  “性别女?”他问。

  “不错,”我肯定说。

  他这才把簿子推过来,让我自己辨认。分明是我外婆的姓名,年龄也大致相符。

  “已经死了上十年了,”他感叹道。

  “可不是,”我答道,又问,“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里工作?”

  他点头称是。我又问他是否记得死者的模样?

  “让我想想看,”他仰头枕在椅背上,“是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太婆?”

  我也点点头。可我又想起家中的旧照片上是个挺丰满的老太太。当然也是几十年前照的,在她身边的我那时候还在玩陀螺,之后她可能就不曾再照过相。几十年后,人变成什么样都完全可能,恐怕只有骨架子不会变。我母亲的个子就不高,她当然也高不了。

  “她说话总吵吵?”

  像她这年纪的老太婆说起话来不叫嚷的也少,不过关键是姓名没错。

  “她有没有说过她有两个外孙?”我问。

  “你就是她外孙?”

  “是的。

  他点点头,说:“她好像说过她还有外孙。”

  “有没有说过有一天会来接她的?”

  “说过,说过。”

  “不过,那时候我也下农村了。”

  “文化大革命嘛,”他替我解释。“嗅,她这属于正常死亡,”他又补充道。

  我没有问那非正常死亡又是怎么个死法,只是问她葬在哪里。

  “都火化了。我们一律都火化的。别说是养老院里的老人,连我们死了也一样火化。”

  “城市人口这么多,没死人的地方,”我替他把话说完,又问:“她骨灰还在吗?”

  “都处理了。我们这里都是没有亲属的孤寡老人,骨灰都统一处理。”

  “有没有个统一的墓地?”

  “晤��”他在考虑怎么回答。

  该谴责的自然是我这样不孝的子孙,而不是他,我只能向他道谢。

  从院里出来,我蹬上自行车,心想即使有个统一的墓地,将来也不会有考古的价值。可我总算是看望了给我买过陀螺的我死去的外婆了。

  54

  你总在找寻你的童年,这实在已经成为一种毛病。是凡你童年待过的地方,你都要去找寻一番,你记忆中的房子,庭院和街巷。

  你记得你家曾经在一座抓伶伶的小楼上,楼前有一大片瓦砾,不知是被炸毁的还是火灾之后那片空场地就未曾再修建。瓦砾和断墙间长出许多狗尾草,那些残砖断瓦下时不时可以翻出蟋蟀。有种特别精灵的叫乌绫膏的,油墨乌亮的翼翅,抖动起来声音清亮。还有一种叫黄虫的,个子大而善斗,牙张得很开,你小时候在那片瓦砾场上度过许多美妙的时光。

  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很深的庭院,门口有扇厚重的大黑门,门上的铁扣环你得跟起脚尖才够得到。推开沉重的大门,要绕过一堵影壁,这影壁边上两只石雕的破磷头角都被小孩子们进出时摸得油光发亮。影壁后面是一个潮湿的天井,倒水的一角长了青苔,从那里跑过不当心就会跌跤。你那时候养过一对红眼睛的白毛兔子。一只被黄鼠狼咬死在铁丝笼子里。另一只后来不见了,好多天之后你到后院去玩,才发现淹死在尿缸里,毛色浸得都很脏了。在边上望了许久,打那以后,在你的记忆里就再没有到后院去过。

  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有圆门的院子,院子里种着金黄的菊花和紫红的鸡冠花,谁知是不是这些花的缘故,这庭院里阳光总很明亮。院于后面有个小门,开门石级下就是湖水。中秋夜,大人们把后门打开,摆上一桌的月饼、瓜果,吃着瓜子,喝着茶,对着湖水赏月。幽深的后湖上空,挂着一轮明月,另一只月亮在湖水里摇晃,把光影拖得老长。之后,又有一次夜晚,你一个人经过那里,拉开了门栓,被清寂幽黑的湖水吓住了,那美过于深幽,不是一个小孩子能经受住的,你撒腿就跑。以后,你夜里再经过那后门边上,总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去碰门栓。

  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带花园的房子,可你只记得你睡的楼底下那间大房里铺的花砖地,可以滚弹子,你母亲不让你去花园里玩。你那时生病,大部分时间得躺在床上,至多也只能在房里滚你那一盒子各式各样的弹子。母亲不在的时候,你便站到床上,抓着窗户往外看,轮船码头上挂的五颜六色的信号旗,江面上风总是很大。

  你重游了这些旧地,可什么也没找到。没有那瓦砾场,没有那小楼,没有挂着铁扣环的厚重的大黑门,连门前那条清净的小巷也找不到,更别说那个带影壁的庭院。也许曾经是影壁和天井的地方都开成了柏油马路,满载货物的卡车揪着高音喇叭,扬起尘土和冰棍纸,再就是窗玻璃都不齐全的长途公共汽车,顶上捆着行李,大包小包,从此地倒卖到彼地,又从彼地倒卖到此地的土产,成衣和杂货,从车窗里吐出的瓜子壳和满地的甘蔗皮。没有青苔,没有圆门,没有金黄的菊花和紫红的鸡冠花,没有湖水上拖长了的月光,也没有那惊骇灵魂的幽深和孤寂,有的只是同一规格的红砖简易楼,谁在窄狭的过道里一个一个烧煤球的经济煤炉,守在一家家人家的房门口。江岸上也听不见信号旗子在风中拍拍作响,只是货栈,货栈,货栈,仓库,货栈,仓库,牛皮纸的水泥袋和装在厚塑料口袋里的化肥和不是叫喊就是高唱的广播喇叭。

  你就这样茫然漫游,从一个市城到一个城市,从县城到地区首府再到省城,再从另一个省城到另一个地区首府再到一个又一个县城,之后也还再经过某个地区首府又再回到某一个省城。有时,无端的,你突然在一个被城市规划漏划了的或还顾不上规划的或者压根就没打算规划的乃至于纳也纳不进规划的一条小巷子里,见到一幢敞开门的老房子,在门口站住,止不住望着架了竹篙晒着衣裳的天井,似乎只要一走进去,就会回到你那童年,那些暗淡的记忆就都会复活。

  你进而又发现,你所到之处,细细一想,竟到处都可以见到你童年的痕迹,飘着浮萍的水塘,小市镇上的酒楼,临街的阁楼上的窗户,石头的拱桥,桥洞里进出的篷船,从人家后门下到河边的石级,一口废置了干涸的水井,都同你童年的记忆相牵连,唤起你一股止不住的忧伤,那怕是你儿时并未待过的地方。比如,滨海小城里那些老旧的青砖瓦房和摆在人家门口歇凉喝茶的小方桌,竟然也唤起你这种乡愁。再比如唐人陆龟蒙的墓地,也可能只是他的衣冠氛,在那么一所你从未听说过的老学校的后院,坟地上爬满青藤和野麻叶,边上有一片田地和几棵老树,午后的那一片斜阳,也都染上了你这种莫名的惆怅。更不用说你以前梦中都未曾见过的彝族地区那封闭了的空寂的塔院,半山腰上那些遥遥相望的苗寨的吊脚木楼,竟也在向你诉说些什么。你不免怀疑你是不是还另有一个生命,保留你前世的某些记忆,要不,也许是你来世的归宿?也许,这种记忆像酒一样,也有个发酵的过程,再酿出一股醇香,又让你迷醉?

  童年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样子?又如何能得到证明?还是只存在于你自己心里,你又何必去证实?

  你恍然领悟,你徒然找寻的童年其实未必有确凿的地方。而所谓故乡,不也如此?无怪小镇人家屋瓦上飘起的蓝色炊烟,柴火灶前吟唱的火卿子,那种细腿高脚身子米黄有点透明的小虫,山民屋里的火塘和墙上挂的泥土封住的木桶蜂箱,都唤起你这种乡愁,也就成了你梦中的故乡。

  尽管你生在城里,在城市里长大,你这一生绝大多数的岁月在大都市里度过,你还是无法把那庞大的都市作为你心里的故乡。也许正因为它过于庞大,你充其量只能在这都市的某一处,某一角,某一个房间里,某一个瞬间,找到一些纯然属于你自己的记忆,只有在这种记忆里,你才能保存你自己,不受到伤害。归根到底,这茫茫人世之中,你充其量不过是沧海一勺,又渺小,又虚弱。

  ”你应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所求不多,不必那么贪婪,你所能得到的终究只有记忆,那种源源俄陇无法确定如梦一般,而且并不诉诸语言的记忆。当你去描述它的时候,也就只剩下被顺理过的句子,被语言的结构筛下的一点碴计。

  55

  我来到这灯火通明喧闹的都市,又是满街的行人,车辆穿流不息,红绿灯变换来变换去,无数的自行车像开闸的流水,又是T恤,霓虹灯和画着美人的广告。

  我本打算在火车站附近找个象样的旅馆,洗个热水澡,吃一顿好饭,慰劳一下自己,再好好睡上一觉,缓解这十多天来的疲劳。连续走了几条街,所有的旅馆单间都住满了,仿佛人全在做买卖跑生意挣大钱。我既已认定今夜必须破费一下,不再睡满是人味汗臭的大统间或是过道里天一亮就得被赶起来撤掉的加铺,只好守在一家旅馆的门厅里,等乘晚班火车的旅客退房。烦不胜烦,突然想起我还有个这城市里的电话,是我在北京的老朋友的好朋友他家,说是我要路过尽可以找他。

  我不妨试着拨了号码,电话居然接通了,接电话的并不客气,叫我等着,听筒里嗡嗡响了好一阵,不见挂断。我一向怕打电话,一是我自己没有私人电话,二是我知道一些有职位家中装有电话的对陌生人通常使用这一招,到对方等得不耐烦了,说声不在,或是干脆把电话扣上。我的朋友中没几个有私人电话的,但我朋友的这朋友没准当上了官。我并非对当官的一概有成见,我不到愤世嫉俗的这地步,只觉得电话这玩意不通人情,非万不得已不轻易动用。它就嗡嗡响着,我即使挂断也还得站在这旅馆门庭里干等,不如听下去,好歹是个消遣。

  电话里终于响起一个听来不很情愿的声音,又核实了一遍我的姓名,突然惊叫起来,问我此刻在哪里?马上来接我!到底还是老朋友的好朋友,同我素不相识还认这交情。我当即放弃了住旅馆的念头,问清了坐几路电车,拎包就走。

  敲他房门的时候,我多少有点迟疑。开门的房主人立刻接过我手上的东西,也不先拉个手,假客气一番,而是拥着我肩膀迎进屋里。

  好一个舒适的家,门厅接着两个房间,布置得相当雅致,藤条靠椅,玻璃砖面的茶几,搁上骨董和洋摆设的柜子,墙上挂的绘制的磁盘,地面都上了棕红的油漆,光亮得没处下脚。我先看见我这双胜鞋,从镜子里又看见我那蓬头垢面,好几个月不曾理发,自己都不好相认。

  “我从山区里出来,像个野人,”我不得不自惭形秽。

  “要不是这机会,请你都请不来,”主人说。

  他妻子同我拉了下手,忙着张罗茶水。他不到十岁的小女儿靠在门边上叫了声叔叔,望着我抿着嘴笑。

  主人说他收到他北京的朋友来信,知道我正在各地云游,早就盼望我来。然使又告诉我许多政界和文坛的消息,某某又出面了,某某又失势了,谁又发表了什么讲话,谁又重申了什么原则。甚至还有一篇文章,重新提起我的名字,意思是作品虽有失误,对作者也还不宜一棍子打死。我说我对这些已没有兴趣,需要的是生活,比方说,此时此刻要能洗上个热水澡。这朋友的妻子立刻笑了,说她马上就去烧水。

  洗完澡,又被主人领到小女儿的闺房也是他书房里,说是累了可以先睡一会,等会再叫我吃饭。厨房里油炸锅的声音,女主人显然正忙着炒菜。

  我躺在他女儿干干净净的小铁床上,枕着个绣了只花猫的机头,心想幸亏打了个电话,电话这东西也还不坏。我问他是不是当官了,进入电话阶层?他说他这是楼下传达室的公用电话,有值班的传呼。他还有些青年朋友肯定也想见我,这夏天夜里人都睡得很晚,有的就住在附近楼里,有的地可以电话招来,你如果想见的话。我满口答应,也就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又听见陆陆续续楼梯上的脚步声,还听见关上的房门外客厅里在说话,讲的是,你的作品,介绍你的遭遇,你仿佛成了个斗士,对抗社会的不平,你说你对抗不了,你以为荒诞并非只指当官的而言,这世界和人类自身越看都越加古怪,你想不到竟然还有这些关心你的朋友,令你觉得这世上也还值得一活,他们便商量明天找姑娘们来,一起去跳舞,为什么不?这话又是你说的,姑娘们则快快活活一群,不是些青年演员,便是些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们又相互唆使到野外松林里去采蘑菇呀,这当然是绝妙的主意,你们不怕吃了中毒?你不会先尝,你吃了大家再吃,谁叫你要当勇土?勇士先得为姑娘们献身!她们的嘴都不肯饶人,你说为姑娘们而死才最得当,她们说她们并不那么残酷,她们才不是武则天江青,也不是慈禧太后,那些老妖精死活她们不管,她们要把你留着,替她们烧火好炖蘑菇,说着便找来了脸盆,抬来了柴禾,你趴在地上,吹着干枯的松针和树叶,叫烟子熏红了眼睛,火苗呼的腾起,大家全都欢呼,围住火堆跳舞,有谁弹起吉他,你就兴在草地上翻了个筋斗,大家都拍手叫好,有个小伙子倒竖精蜒,又折腾一位姑娘,硬要她亮一手腾空翻,她说她可以随便跳一个什么舞,跳舞人人都会,要看的是她拿手的绝招,她说她穿的裙子,裙子又怕什么?人看的不是裙子,看的是自由体操。小伙子们都不放过,谁叫她拿过冠军!姑娘们也呵呵去搔她痒,弄得她连连打滚,喘不过气来,你说你从山里学到了巫术,能叫活的死去,死了再活,都说你吹牛,不信谁来试试?就都指她,这躺倒的姑娘便闭上眼睛装死,你摘了一根柳枝,挥舞不已,白眼上翻,口中念念有词,围住她转,一边用柳条驱赶四方的魔鬼,小伙子们也都跪在她周围,合掌祈祷,姑娘们好生羡慕,全都叫了起来,快睁开眼睛,看这许多人在求爱!你大喝一声,赤膊上阵,吐出舌头,又喊又跳,众人也围拢她狂舞,将她抬了起来,祭神啦!祭神啦!丢进河里去,给河伯娶亲!她止不住尖叫饶命!饶命呀!她说她跳,跳什么都可以,只求别扔进河里,小伙子们便罚她劈叉,双手还得举起,不许摇晃,虐待狂!虐待狂!姑娘们全都抗议,这才住手,全躺到草地上打滚,笑得一个个都叫肚子疼,好了,好了,你给我们讲讲,讲什么呢?讲讲你一路的见闻,你说你出来找野人,喂,你真见到野人了?你说你见到了一头熊猫,熊猫有什么稀奇,动物园里有的是,你说你见到的是跑进帐篷里找食吃,把头拱进了你被窝,假的,假的!你说你真想去神农架,都说那里有野人,你也想抓一只回来,教他学讲人话,别把人都当作小孩子,你说你想当小孩子都当不成,你真想回到童年去,到处在找寻童年的痕迹,她们也都说还是童年好,谁都有过美好的回忆,我就不,一个声音说,我童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只想活在现在,就这样望着头顶上的星星,还是讲讲你的创作吧,另一女声说,写出来的都发表了,发表不了的也还没写,你这个人没有一点正经,你说你太正经了,就想不正经一下,你真不幸啊,另一个声音惋惜!啦啦啦啦啦,注意,我要唱歌啦!就你臭美,就你贫嘴,你们打一架,谁赢了谁美,才不要你来当裁判,你说可人总要裁判你,谁叫你要出名?你承认你有一点想,不过没想到惹来这许多麻烦,大家都笑了,有人说,一起过河去?大家手拉着手钻进了一个山洞,领头的怪叫一声,碰了脑袋,惹得大家又哈哈直乐,洞黑漆黑,怕碰头总得弯腰,又碰上前人的屁股,这山洞里接吻最好!谁都看不见谁,谁敢就同谁接,这一点也不好玩,还是去游泳吧,一起跳进小河里,注意别让他使坏!谁坏呀!谁坏谁知道!一起来唱一个歌好不好?唱一个棕桐树,别老棕桐树了,唱一个龙的传人,谁传谁呀?就你爱国,就你烦人,就你烦我,大家别吵了好不好?父老兄弟们��我要淹死啦!谁这么讨厌?在幽冥的河水里采集蘑菇��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采不到,采到的只有忧愁,我们打桥牌好吗?别了,那真费脑筋,那么抽乌龟吧,谁抽到��我抽到了大王!真有手气,不想走运的人总有运气,这就是命运,喂,你相信命运吗?命运专门捉弄人,让命运见鬼去吧!别说鬼,夜里说鬼我害怕,你在幽深的冥河里走,你不是还去过鬼城酆都?讲一讲鬼城好玩不好玩?鬼城门口现今贴了一副破除迷信的对子,信则有,不信则无,这算什么对子?只有对仗工整的才叫对子?就不可以有不工整的对子?你什么都想打破,你打破得了真理吗?别用那么大的帽子吓人,你不是无神论什么都不怕?你说你怕,怕什么?怕孤独,好一个男子汉,还英雄呢!英雄不英雄,怕美人,美人有什么可怕的?怕受迷惑,好大的出息!喂,同胞们!你干什么呢?要拯救祖国吗?你只拯救你自己,一个不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者!你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你想,你想,你想回到那一伙中去,却找不到人了……

  56

  她要你给她看手相。她有一双柔软的小手,一双小巧的非常女性的手。你把她手掌张开,把玩在你手上,你说她性格随和,是一个非常温顺的姑娘。她点头认可。

  你说这是一只多情善感的手,她笑得挺甜蜜。

  表面上这么温柔,可内心火热,有一种焦虑,你说。她蹩着眉头。

  她焦虑在于她渴望爱情,可又很难找到一个身。已可以寄托的人。她太精细了,很难得到满足,你说的是这手。她撇了一下嘴,做了个怪相。

  她不止一次恋爱----

  多少次?她让你猜。

  你说她从小就开始。

  从几岁起?她问。

  你说她是个情种,从小,就憧憬恋情,她便笑了。

  你警告她生活中不会有白马王子,她将一次又一次失望。她避开你的眼睛。

  你说她一次又一次被欺骗,也一次又一次欺骗别人��她叫你再说下去。

  你说她手上的纹路非常紊乱,总同时牵扯着好几个人。

  啊不,她说了声。

  你打断她的抗议,说她恋着一个又想另一个,和前者的关系并未断绝,又有新的情人。你夸大了,她说。

  你说她有时是自觉的,有时又不自觉,你并未说这就不好,只说的是她手上的纹路。难道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你望着她的眼睛。

  她迟疑了一下,用肯定的语气,当然什么都可以说。

  你说她在爱情上注定是不专注的。你捏住她的手骨,说你看的不只是掌上的纹路,还看骨相。说只要捏住这细软的小手,任何男人都能够把她牵走。

  你牵牵看!她抽回手去,你当然捏住不放。

  她注定是痛苦的,你说的是,这手。

  为什么?她问。

  这要问她自己。

  她说她就想专心爱一个人。

  你承认她想,问题是她做不到。

  为什么?

  你说她得问自己的手,手属于她,你不能替她回答。

  你真狡猾,她说。

  你说狡猾的并不是你,是,她这小手太纤细太柔软,太叫人捉摸不定。

  她叹了口气,叫你再说下去。

  你说再说下去她就会不高兴。

  没什么不高兴的。

  你说她已经生气了。

  她硬说她没有。

  你便说她甚至不知道爱什么?

  不明白,她说她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你让她想一想再说。

  她说她想了,也还不明白。

  那就是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爱的是什么。

  爱一个人,一个特别出色的!

  怎么叫特别出色?

  能叫她一见倾心,她就可以把心都掏给他,跟他随便去哪里,那怕是海角天涯。

  你说这是一时浪漫的激情��

  要的就是激情!

  冷静下来就做不到了。

  她说她就做了。

  但还是冷静下来,就又有了别的考虑。

  她说她只要爱上了就不会冷静。

  那就是说还没有爱上。你盯住她的眼睛,她躲避开,说她不知道。

  不知道她究竟是爱还是不爱,因为她太爱她自己。

  不要这样坏,她警告你。

  你说这都是因为她长得太美,便总注意她给别人的印象。

  你再说下去!

  她有点恼怒,你说她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一种天性。

  你这什么意思?她皱起眉头。

  你说的意思是只不过这种天性在她身上特别明显,只因为她太迷人,那么多人爱她,才正是她的灾难。

  她摇摇头,说拿你真没有办法。

  你说是她要看手相的,又还要人讲真话。

  可你说的有点过分,她低声抗议。

  真话就不能那么顺心,那么好听,多少就有点严峻,要不,又怎么正视自己的命运?你问她还看不看下去?

  你快说完吧。

  你说她得把手指分开,你拨弄她的手指,说得看是她掌握她自己的命运还是命运掌握她。

  那你说究竟谁掌握谁呢?

  你叫她把手再捏紧,你紧紧握住,将她的手举了起来,叫大家都看!

  众人全笑了起来,她硬把手抽走。

  你说真不幸,说的是你而不是她。她也噗味一笑。

  你问还有没有谁要看的?姑娘们全都沉默。这时一只长手指的手掌伸了过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你看看我。

  你说你只看手相,并不看人。

  叫你看看我的命运!她纠正你。

  这是一只有力的手,你捏了捏。

  不许说别的,你只说一说我有没有事业。

  你说你说的是这手挺有个性。

  你就简单说说我事业上能不能成功?

  你只能说这是一只有事业的手,有事业并不一定等于成功。

  不成功还算什么事业呢?她反驳你。

  说有事业也可以是一种寄托。

  你这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没有野心。

  她松了口气,僵硬的手指跟着松弛了。是没有野心,这她承认。

  你说她是个倔强的姑娘,只缺野心,并不想支配别人。

  是这样的,她咬了咬嘴唇。

  事业往往同野心又分不开,对一个男人来说,说他有野心就是说他是个有事业的人,野心是事业的基础,野心无非要出人头地。

  是的,她说,她不想出人头地。

  你说她只想肯定自己,她不算漂亮,可心地善良。事业的成功总少不了竞争,由放她过故善良,也就打败不了对手,自然也不会有出人头地的意义上的成功。

  她低声说她知道。

  有事业不一定成功也还是一种幸福,你说。

  可她说那不能算幸福。

  事业上不成功不等故没有幸福,你一再肯定。

  那你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

  你指的是感情上的。

  她轻声嘘了口气。

  你说有一个人偷偷爱她,可她并不重视,甚至都没有想到。

  那你说是谁?

  你松开她的手说,这就得好好想一想。

  她睁大眼睛,凝神的当口众人又都笑了,她于是不好意思,也埋下头笑。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姑娘们都围拢你,纷纷伸出手来,争着要你给他们看相。你说你不是算命先生,你只是个巫师。

  巫师,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女孩子们都叫。

  不,我就喜欢巫师,就爱巫师!一个姑娘搂住你,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看看,我有钱还是没钱?她挡开别的手说,我才不管什么爱情和事业,我只要一个丈夫,一个有钱的丈夫。

  找一个老头子不就得了?另一个姑娘嘲笑道。

  为什么非得找个老头?胖手姑娘反驳她。

  老头一死,钱不都归你?再去找你爱的小伙子。这姑娘有点尖刻。

  要就不死呢?那不惨了?别这么坏啊!胖手姑娘冲着那女孩子去。

  这肉乎乎的胖手非常性感。你说。

  所有的人都拍手,吹口哨,叫好。

  你看手相呀!她命令道,大家不许打岔!

  说这只手性感,你一本正经,意思是这手招来许多人求爱,弄得都难以选择,不知如何是好。

  有的是人爱这倒不坏,可钱呢?她嘟嚷着嘴问。

  众人跟着都笑。

  不求钱而求爱的却没有爱情,追求钱的没钱却有的是人爱,这就是所谓命运,你严正宣告。

  这命就够好的啦!有个女孩子叫道。

  胖手姑娘耸耸鼻子,我没钱怎么打扮自己?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怕没有人要?

  说得对!姑娘们一起附和。

  你呀,就想要女孩子们全围着你转,你真贪心!一个姑娘在你背后说,你爱得过来吗?可你向往那么个快快活活的夜晚,你说你哪只手都爱,哪只手都要。

  不,不,你只爱你自己!一只只手都挥舞着,抗议,喊叫。

  57

  我是从北边的房县进入神农架的,如今盛传野人出没之地。据清末的《郧阳府志》记载,这南北八百里的林区,当年“林虎昼啸,野猩时啼”,足见蛮荒。我并非调查野人而来,实在想看看这片原始森林是否还在。我也并非怀着那种未曾混灭的使命感,它压迫我,令我活得十分不自在,只是想既然已经从长江上游的高原和大山里一路下来,中游这一片山区不能漏了不看。没有目的便是目的,搜寻这行为自成一种目标,且不管搜寻什么。而生命本身原本又没有目的,只是就这样走下去罢了。

  夜间大雨滂沱,到早晨也还小雨不断。公路两边已没有象样的林木,山上只爬满了葛藤和猕猴桃,河里和溪涧都是浑黄的浊流。我上午十一点到了县城,去林业局招待所想找进林区的便车,碰上正在召开三级干部会。我弄不清是哪三级,总归同木材有关。

  中午会议上聚餐,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作家,负责张罗的一位科长便拉我一起进餐,还安排了下午要出车的一名司机坐在我边上,一味劝酒。

  “没有作家不会喝酒的!”这科长长得圆实,人满豪爽。

  大碗大碗烫热的米酒很好进口,人人酒性焕发,面泛红光。我不能扫兴,也跟着豪饮。一顿酒板下来,我头晕乎乎的,那司机也不能出车了。

  开会的人下午继续开会,司机则领我推开一间客房,各人找个铺,倒下一觉睡到了傍晚。

  晚餐还有剩菜剩酒,干脆再醉。我只得在招待所过夜了。司机来说,山水把道路冲坏了,明天能不能出车还很难说。好在休养生息,他也乐得。

  晚上,这科长来同我聊天,他想打听首都宴会上都吃些什么?先上什么菜?后上什么菜?说是去过北京故宫看过的人回来说,给慈禧太后做一顿饭得杀掉一百只鸭子,问可是真的?毛主席老人家中南海里住的地方是否还开放参观?电视里播放的那打补丁的睡衣我见过没有?我借此也问问他这里的掌故。

  他说解放前这里没有多少人,伐木的南河有一家,斗河有一家,放到大河里才扎排,全年木材外销量不到一百五十立方米。从这里到神农架,一路上只有三户人家。一直到六0年以前,森林基本上未遭到破坏。之后通了公路,情况就不一样啦,现今每年要上交五万立方米木材,生产发展了,人也来多了。原先每年第一次春雷,山洞里就出鱼,用竹匾堵在洞口水流上,一接一箩筐,现在是鱼都吃不到了。

  我又问这县城的历史。他脱了鞋,盘腿坐上床说:

  “要讲历史嘛,可就古老啦,离这里不远,他们来考古的在山洞里还发现了古猴人的牙齿!”

  他见我对古猴兴趣不大,又讲起野人。

  “这东西要碰上了,他会抓住你肩膀直摇,弄得你晕头转向,他哈哈大笑,转身倒走了。”

  我觉得他这像是从古书上看来的。

  “你见到过野人吗?”我问

  “还是不见到的好。这东西比人高,一般总有两米多,一身红毛,披着长头发,这么说说不要紧,真见到可吓人呢。不过,他轻易不害人,只要你不伤他,还会咿咿呀呀讲话,特别见到女人,咧嘴就笑。”

  这都是他听来的,恐怕也讲了几千年了,他讲的又不很新鲜,只好打断他:

  “你们职工中有没有见到的?我不是说农民或山里老乡,我是说你们林区的干部工人中,有见到过的吗?”

  “怎么没有?松柏镇革委会主任,他一起好几个人坐的一辆小吉普,就在公路上叫野人截住,当时全傻了,眼看他一摇一摆走了。都是我们林区的干部,我们都认识,都玩得来的。”

  “革命委员会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最近有人见到过没有?”

  “来考查野人的多得是,现在每年好几百,全国各地都有人来,中央科学院的,上海的大学老师,还有部队的政委、去年从香港还来了两个,一个商人,一个是消防队员,我们没让他们进去。”

  “有见到过野人的?”

  “怎么没有?我说的野人考察队的这政委是个军人,同车还带了两名警卫员。也是下了一夜的大雨,路面冲坏了,第二天又是大雾,就迎面碰上啦!’

  “没抓着?”

  “车灯的能见度只有两三米远,等他们操枪赶下车这东西就跑掉了。”我摇摇头,表示惋惜。

  “新近还专门成立了一个野人学会,地区党委早先的宣传部长亲自挂帅,他们掌握有野人的脚印的照片,野人毛和头发。”

  “这我倒见过,”我说,“我看过一个展览,恐怕就是这野人学会举办的。也见到过展出的野人脚印的放大的照片,他们还出了一本有关野人的资料,从古书上对野人的记载到国外对雪人和大脚怪的报导,还有好些对目击者的调查报告,”我一一表示认可。“我还见到一张地方报纸上登了一只砍下的野人脚掌的照片。”

  “什么样的?”他弯腰冲我问。

  “像一只风干了的熊掌。”

  “那不对,”他摇摇头,“熊掌是熊掌,野人脚掌比熊掌要长,同人的脚板差不多。我为什么先头对你讲那古猴人的牙齿呢?照我看,这野人就是还没有进化成人的猿人!你说呢?”

  “那也没准,”我说,打了个哈欠,都是那米酒的缘故。

  他松下劲来,也打了个哈欠,会议上整天忙碌聚餐够他累的了。

  第二天他们还继续开会。司机来说路没修好,我也得再歇一天。我又找到这位科长,说:

  “你们开会都很忙,免得打扰。有没有哪位退休的干部了解这县城历史?我好同他聊聊去。”

  他想起了一个劳改释放回来的前国民党时代代理过县长的,说:

  “这老头子什么都知道,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县委新成立的县志编写小组总找他调查核实材料。

  我在一条阴湿泥泞的小巷里,挨门挨户果真问到了他家。

  这是个目光敏锐的瘦老头,请我在他堂屋里坐下,不停咳嗽,一会让茶,一会请我吃瓜子,看得出他满腹疑虑,不明白我的底细。

  我说我想写一部历史小说,同现今毫无关系,特来拜访请教。他这才释然,不咳嗽了,手也不动这动那,点起一支烟,挺直腰杆,靠在硬木椅背上,竟也侃侃而谈。

  “这里西周属赴彭国,春秋时属放楚国;到了战国时代,成为秦楚必争之地。战祸一起,杀人如麻,历史尽管久远,却一直地广人稀、满人入关后,全县三千多人丁,杀得只剩下十分之一。再说,元代红巾军起事以来,这里土匪就不断。

  我弄不清他是否把红巾军也算做土匪。

  “明末李自成,一直到清康熙二年,他的势力才被消灭。嘉庆元年,这里全是白莲教。张献忠和捻军也攻占过。再有是太平军,到了民国时期,官匪、土匪、兵匪,都很多。

  “那么这里一直是土匪窝?”我问。

  他笑了一笑,也不作答。

  “一到太平年景,这里外迁来的,土生土长的,人丁又兴旺起来,也还繁荣。史书记载,周平王曾在这里采风,也就是说公元前七百多年前,这里民歌就很盛行。

  “那就太老古了,”我说,“能不能请你讲讲你亲自经历过的事情?比方说,民国年间,这官匪、土匪、兵匪怎么个闹法?”

  “官匪,我可举一例,一个师两千来人哗变,好淫妇女就好几百,还拉了二百多人做叶于,有大人也有小孩,这叶子是土匪的黑话,也就是肉票,要枪枝、弹药、布匹、手电

  来赎人,一个人头动辄一两千银元,限期交到。得雇人用箩筐挑到指定的地点,有家人送到晚了半天,连绑去的小孩子也照样撕票,只赎回了一只耳朵,至于小土匪闹,无非杀个把人,抢了钱财就跑。”

  “那太平盛世呢?你是否见过?”我问。

  “太平盛世……”他想了想,点了点头,“也有,那年是赶三月三的庙会,这县城里有九个戏台,全画梁雕栋,十几个戏班子,白天、夜里连轴转。辛亥革命之后,民国五年,这县城里的学堂也男女同校,还开过盛大的运动会,女子运动员穿短裤赛跑。到民国二十六年以后,民风又是一变,每年初一到十六,十字街上赌桌摆上好几十,一个大地主一夜输掉了一百零八个土地庙,你就算算多少田地和山林!妓院就有二十多家,不挂牌子,实际以此为业,远近几百里地的都来,昼夜接客。然后是蒋、冯、关三家军阀大战,抗战时日本人又大破坏一次。再就是帮会势力,人民政府接管之前到了高潮,当时城关镇八百多人,青帮占了四百,势力渗透到上层,县政府的秘书都参加进去,下层到贫苦人家,抢亲、盗窃、卖寡妇,干什么的都有。当小偷也要拜老五。大户人家婚丧,门口成百的乞丐,要不找到叫花头子老五买个人情,有枪杆都压不住。青帮多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红帮年龄大些,土匪头子以红帮为主。”

  “这帮会中人可有什么暗号,彼此沟通?”我来了兴趣。

  “青帮是在家姓李,外出性潘,见面都称兄弟,叫做口不离潘,手不离三。”他把拇指和食指一环,张开其他二指,做了个手势。“手势是个暗示,彼此口称老五,老九,女的叫四姐,七姐。辈分不一样的以父子相称,师父,师母。红帮彼此称大爷,青帮称大哥。只要茶馆里坐下,把帽沿翻过来一搁,只管喝茶抽烟,自有人付帐。”

  “你是否也入过帮派,”我小心翼翼问。

  他微微一笑,呷了口茶。

  “那年月要没点关系,代县长也不会做的。”他又摇了摇头,“都是以前的事啦。”

  “你是不是认为文革的派别也有点这样!”

  “那是革命同志之间,不好类比。”他断然驳回。

  一时冷场无话。他站起来,又开始张罗我吃瓜子喝茶,一边说:

  “政府待我不错,要不关在牢里,我这罪人碰上那群众运动,也不一定活得到今天。”

  “太平盛世不可多得呀,”我说。

  “现今就是!这不都国泰民安?”他谨慎探问我。

  “有饭吃,还可以喝酒。”

  “那还图什么呢?”他问。

  “可不,”我应答道。

  “容我读书才是福,见人多事始知闲,”他望着天并说。

  天上又下起细雨来了。

  58

  女娲造人的时候就造就了他的痛苦。女娲的肠子变成的人在女人的血水中诞生,总也洗不清。

  不要去摸索灵魂,不要去找寻因果,不要去搜索意义,全都在混饨之中。

  人不认可才叫喊,叫喊的也都还没有领会。人就是这么个东西,难缠而自寻烦恼。

  你中的那个自我,无非是镜中的映像,水中花的倒影,你走不进镜子里面,什么也捞取不到,只徒然顾影自恋,再不就自怜。

  你不如继续迷恋那众生相,在欲海中沉沦,所谓精神的需求,不过是自读,你做了个苦脸。

  智慧也是一种奢侈,一种奢侈的消费。

  你只有陈述的意愿,靠的是超越因果和逻辑的语言。人已经讲了那许多废话,你不妨再讲一遍。

  你无中生有,玩弄语言,恰如儿童在玩积木。积木只能搭固定的图象,结构的种种可能已经包含在积木之中,再怎样变换,也玩不出新鲜。

  语言如同一团浆糊,挑断的只有句子。你一旦摒弃句子,便如同陷入泥潭,只落得狼狈不堪。

  狼狈也如同烦恼,人全都是自我。你跌了进去,再运自爬出来,没有救世主去管这类闲事。你拖着沉重的思绪在语言中爬行,总想抽出一根丝线好把自己提起,越爬却越加疲惫,被语言的游丝缠绕,正像吐丝的蚕,自己给自己织一个罗网,包裹在越来越浓厚的黑暗中,心里的那点幽光越趋暗淡,到头来网织的无非是一片混饨。

  失去了图象,便失去了空间。失去了音响,便失去了语言。哺前呐呐而没有声音,不知讲述的究竟是什么,只在意识的核心还残存点意愿。倘这点意愿竟也厮守不住,便归故寂灭。

  怎么才能找到有声响,又割不断,且大放旋律,又超越词法和句法的限定,无主谓宾语之分,跨越人称,甩掉逻辑,只一味蔓延,不诉诸意象比喻联想与象征的明净而纯粹的语言?能将生之痛苦与死之恐惧,苦恼与欢喜,寂寞与欣慰,迷茫与期待,迟疑与果断,怯弱与勇敢,嫉妒与悔恨,沉静与焦躁与自信,宽厚与局促,仁慈与憎恶,怜悯与沮丧,与淡泊与平和,与卑贱与恶劣,与高贵与狠毒,与残忍与善良,与热情与冷漠,与无动放衷,与倾心,与淫邪,与虚荣,与贪婪,与轻蔑与敬重,与自以为是与疑惑,与虚心与傲慢,与顽固与悲愤,与哀怨与惭愧,与诧异与惊奇,与倦怠,与昏照,与恍然大悟,与总也不明白,与弄也弄不明白,与由它去了,统统加以表述?

  59

  我靠在有干净罩单的弹簧床上,墙上贴的带模压花纹的淡黄壁纸,窗上挂着钩花的白窗帘,深红的地毯铺在地上,对面还摆了一对罩上大毛巾的沙发,房里有带澡缸的卫生间,要不是手里捧着这本田间号子《蓐草锣鼓》油印资料,我很难相信是在这神农架林区里。这座新的两层楼房本来为美国科学考察队盖的,由放某种原因他们未曾能来,便成了下来观察的各级领导的招待所。我得到那位科长的关照,到这林区又受到特别照顾,房钱和伙食都按最低标准收费,每顿饭还有啤酒,尽管我觉得还是米酒更加好喝。享受到这种整洁和舒适,毕竟令我心清平静,正可以安心多住几天,那么匆匆赶路细想也无甚必要。

  房里有种吟吟声,我先以为是虫鸣,四下看了一遍,连房顶也粉刷得雪白,装的滚圆的乳白灯罩,没有虫子栖身的地方。这声音不断吟唱,是在空中,不可捉摸。细听像一个女人的歌声,总缭绕我,等我放下手中的那本材料,就又没有了。我拿起再看,却又在耳边。我恐怕是耳鸣,索性起来走动一下,推开窗户。

  楼前,外面铺了沙五的平场子上,阳光明亮。将近中午时分,远近一无人影,莫非它来自我心里?这是一种我难以追随的曲调,没有唱词,可又觉得似乎熟悉,有些像我听过的山区农妇哭丧。

  我决定出去看看,打开房门,从大门到了楼前的场子上,坡下一条湍急的小河被阳光照得碧清。四面青山岭虽然没有成片的森林,植被尚茂盛,坡下一条通汽车的土路伸向前方一两公里远的林区中心的小镇。左边,青葱高耸的山岭下有一所学校,球场上没有学生,大概都在教室里上课。这山乡的教师总不会向学生教唱丧歌。况且四下清静,只有山上的风涛声,再就是河水哗哗声响。河边有个临时的工棚,工棚外没有人。吟唱声不知不觉消失了。

  我回到房里,在临窗的书桌前坐下,想就这本民歌资料作点摘抄,却又听见它吟唱起来,像大悲痛之后趋放平静尚不可抑止的忧伤,缓缓流淌。这就有点怪异了,我必须找出个究竟,是真有人唱还是我自己心里的毛病?我仰头,它就在我后脑勺,我转过身去,它又悬在空中,分明得如同一缕游丝。风中飘过的蛛丝还有形迹,它却无形,而且把握不住。我循声站到沙发的扶手上,才发现它来自房门上的气窗。我搬把椅子,站上去琢磨这擦得锋亮的玻璃,连灰尘也不明显。我打开气窗,它便到了走廊上。我从椅子上下来开了房门,它又上了廊檐。我把椅子搬出来,站上去,也还够不到高处。走廊外面,阳光里是一个水泥地面的小院,拉了根铁丝晒着我早上洗的几件衣服,自然都不会唱。再就是依山的围墙,围墙后挡着一片荒草和荆条丛生的山坡,没有路。我从廊下走进阳光里,那声音有点分明了,仿佛来自头顶的阳光。我眯眼仰望,刺目的阳光中有种又尖锐又纯重的金属撞击声。眼睛晕眩了一下,等那眩目的太阳褪变成墨兰的映像时,手遮挡下才看见了半山腰一片裸露的岩壁上有几个细小的人影在活动,金属撞击声从那里远远传来。进而,又看清了是几个采石工,一个好像穿的红背心,其他几个脱光的上身同炸开的褐黄的岩壁分不很清楚。吟唱声顺着风势飞扬在阳光中,时而清晰,时而隐约。

  我想起可以用我那相机的变焦镜头拉近来看,立刻回房里取了相机。果真是个穿红背心的汉子在轮大锤,听来像是女人哭腔的高亢的吟唱应着钢钎的声响,扶钎的另一个赤膊的男人像在应和。

  大概是相机镜头上太阳的反光被他们察觉了,歌声消失了。那几个采石工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朝我这方向望。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沉寂得令人燥热。可我多少有点快意,终于证明了并非我心病,听觉也还正常。

  我回到房里,想写点什么,可写什么呢?哪怕描述一下打石号子的吟唱也好,提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来。

  我想不妨晚间找他们喝酒聊天去,倒也是种排遣,便搁下笔,到小镇上去了。

  从一家小铺子提了一瓶烧酒,买了包下酒的花生出来,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借我这本资料的朋友,他说他还收集到山里好些民歌的手抄本,我正求之不得,请他来聊聊。他这会有事,说好晚饭后再来。

  夜里等他到了十点多钟,这招待所里只我一位来客,四下寂静得好生烦闷。我正后悔没去找那些石匠神聊,突然有人敲窗户。我听出是他的声音,开了窗。他说大门推不开,楼上的女服务员准是锁门已经睡觉了。我接过他的手电筒和一个纸包,他从窗户爬了进来,这令我多少有些快活。立刻开了酒瓶,一人倒上半茶杯。

  我已经无法追忆他的模样,我记得他似乎瘦小,又好像个子细高,看上去有点怯弱,言谈中还又透出一股未被生活压垮的热情。他的相貌无关紧要,令我喜悦的是他向我展示的他那分宝藏。他把报纸包打开,除了些笔记本,全是些破损不堪的民间流传的手抄本。我�一翻阅,他见我喜欢得不行,十分慷慨,说:

  “你喜欢那首,只管抄去。这山里民歌早年多得是,要找到个老歌师,几天几夜唱不完。

  我放是问起这山上打石工唱的号子,他说:

  “嗅,那是高腔,巴东那边来的,他们山那边树都砍光了外出来打石头。

  “也有一套套的唱腔和唱词?

  “唱腔多少有个谱,唱词大都即兴的,想到什么唱什么,多半都很粗俗。

  “有许多骂人的脏话?

  他笑着说:

  “这些石工长年在外没女人,拿石头来发泄。

  “我听起来音调怎么有种悲凉动人的东西?

  他点头说:“是这种曲调,不听词像是在哭诉、满好听的,可唱词没什么意思。你看看这个。

  他从纸包里拿起个笔记本,翻到一页递给我看。写着

  “《黑暗传》歌头”,下面记录的是:

  吉日良辰,天地开张。

  孝家和众友,请我们歌鼓一人,

  来到歌场,开个歌头。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歌头非是容易开,

  未曾开口汗长流。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我们准备开歌头。

  开个长的夜又深,

  开个短的到不了天亮,

  只有开个不长也不短的,

  才不耽误众位歌郎。

  一开天地水府,

  二开日月星光,

  三开五方土地,

  四开闪电娘娘,

  五开盘古分天地,

  六开三皇五帝,历代君王,

  七开青狮白象,黄龙凤凰,

  八开守门的恶犬,

  九开魑魅魍魉,

  十开虎豹豺狼,

  叫你们站在一边,闪在一旁,

  让我们唱歌的郎君,来进歌场!

  “太精采了!’我赞叹道,“你哪里抄来的?”

  “这是我前两年在山里当小学教员时,请一个老歌师边唱边记录下来的。”

  “这语言真叫漂亮,完全是打心里流出来的,根本不受所谓民歌体五言七言格律的限制卜’

  “你这就说对了,这才是真正的民歌。”

  他喝着酒,表面的那种怯弱全然消失了。

  “这是没被文人糟蹋过的民歌!发自灵魂的歌!你明白吗?你拯救了一种文化!不光是少数民族,汉民族也还有一种不受儒家伦理教化污染的真正的民间文化!”我兴奋得不行。

  “你又说对了,慢点,你再往下看!’

  他神采风扬,也脱去了基层小干部的那种表面的谦卑,干脆接过笔记本,一边描述一边摹仿歌师唱颂时的举止模样,高声唱颂道:

  我在这里高拱手,

  你是哪里的歌手?哪里的歌郎?

  家在哪州哪府?又因何事来到此方?

  我在这里答礼:

  我是扬州来的歌鼓,

  柳州来的歌郎,

  只因四海歌场访友,

  才来到贵方宝地,

  乞望照看原谅。

  你肩挑一担是什么?

  你手提一笼是何物?

  压得背儿骆驼,腰地弯弯,

  还望歌师指点。

  我肩挑的是一担歌本,

  手提的是一部奇书,

  不知歌师是否看过?

  我为领教特来尊府。

  我仿佛已见其人,已闻其声,一声响锣,鼓声点点,但是窗外只有山风声涛和哗哗水声。

  歌有三百六十担,

  你挑的是哪一担?

  歌有三万六千本,

  你提的是哪一卷?

  叫声歌师我知情,

  第一卷是先天之书,

  第一本是先天之文。

  一听我就明白,

  歌师本是行家,

  能知先天之事,

  能知后世地理天文。

  我这里也来相问,

  哪年哪月歌出世?

  哪天哪月歌出生?

  黑暗一个凄凉苍老的声音,随着风声鼓点,我仿佛也都听见。

  伏羲来制琴,

  女娲来做笙,

  有阴才能言,

  有阳才有声。

  阴阳相配才有人,

  有人才能有声音,

  有了声音才有歌,

  歌多才能出歌本。

  当年孔子删下的书,

  丢在荒郊野外处,

  一本吹到天空中,

  才有牛郎织女情。

  二本吹到海里去,

  渔翁捡到唱怨魂。

  三本吹到庙堂里,

  和尚道士唱圣经。

  四本落到村巷里,

  女子唱的是思情。

  五本落到水田中,

  农夫当作山歌唱,

  六本就是这《黑暗传),

  歌师捡来唱亡灵。

  “这只是个开场的歌头,那么这《黑暗传》呢?”我在房里走动,站住问。

  他说这本是山里早年做丧事时唱的孝歌,死者的棺材下葬前,在灵堂的歌场上一连得唱上三天三夜。但是轻易是不能唱的,这歌一唱起来,别的歌子都必须禁声。他只记下了一小部分,没想到这老歌师一病就死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记下来呢?”我盯住他问。

  “老头儿当时病得好厉害,靠在个小木椅子上,腰间围着一床棉被,”他解释说,好像是他的过错,又恢复了那怯弱的样子。

  “这山里就没有别的人会唱吗?”

  “能唱个开头的人倒还有,可要全唱下来找不到了。”

  他说他还认识个老歌师,有一铜箱子的歌本,其中就有一部全本《黑暗传》。那时候查抄旧书,这《黑暗传》是作为反动迷信重点抄查的对象。老头儿把铜箱子埋到地下。过了几个月,他挖出一看发霉了,又摊开来在院子里晒,叫人发现报告了。林区当时还出动了公安员,逼着老头全部上交。这老头没多久也就死了。

  “还哪里去找对灵魂的敬畏?哪里还能再找到这应该端坐静穆乃至于匐伏倾听的歌?该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灵魂空虚荒凉的民族!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民族!”我慷慨激昂一番。

  从他一言不发望着我那副愁苦的样子,我才知道我一定是酒喝猛了,邪火攻心。

  早晨,一辆吉普停到楼前,有人来通知我,林区的好几位领导和干部为我专门召开一个会议,请我去要向我汇报工作,弄得我有些惭愧。我想准是我在县城里那一通豪饮,迷迷糊糊信口开河,发了一通豪言的缘故,人便以为我是从首都来视察的,至少也可以向上替他们转达下情。车都停到了大门口,我也无法推托。

  林区管理处会议室里,干部们早已先到了,每人面前有个茶杯。等我就坐,我那杯茶也立刻泡上,就像我已往随同作家协会组织的参观团,到工厂、部队、农场、矿山、民间工艺研究所、革命纪念馆去所谓体验生活时一样。那时候,照例有作家们的领导,或领导作家的作家,坐在主宾席上致词,像我这样凑数的小作家可以随便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在一角待着,只喝茶而不说话,可人为我开的这会我不能不考虑能说点什么。

  一位负责干部先对林区的历史和建设作了一番回顾,说一九0七年,有个英国人叫威尔逊的,进来收集过标本,当时这里处放封闭状态,他也只到了边沿地带。这里一九六0年以前,还不见天日只闻水声,茫茫一片原始森林。三十年代,国民党政府企图砍伐,没有公路,也不曾进得来。

  “六十年,林业部航测绘制了地图,共有山林三二五0平方公里。

  “六十二年开始开发,从南北两端进入,六十六年,打通了干线。

  “七十年,形成区划,现有农民五万多人,干部和林业工人以及家属一万若干。目前向国家上交的木材九十多万立方。

  “七十六年,科学家们呼吁保护神农架。

  “八十年,提出设立保护区。

  “八十二年,省政府作出决定,划出一百二十万亩作为保护区。

  “八十三年,保护区建组,把保护区内的林业队撤出,四周设立四个标志门,组织巡逻组。关得住车,关不住人。去年一个月,就有三、四百人挖黄连,剥迎春树皮当杜仲(中药材),偷伐偷猎都有。还有带帐篷来找野人的。

  “科研方面,有一个科研小组,人工种植棋桐一百亩。香果树也繁殖成功,无性繁殖。野生药物栽培: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七叶一枝花,死亡还阳草(学名?)

  “还有个野生动物考察组,包括考察野人。再有,金丝猴,金钱豹,白熊,灵猫,底子,青羊,苏门羚,锦鸡,大鲢,还有其他本知动物,猪熊,驴头狼,吃小猪,农民反

  映。

  “八十年以后,动物回来了,去年发现灰狼和金丝猴搏斗,听见金丝猴叫,见一猴王挡住灰狼。三月,从树上捉到个小金丝猴,绝食死了。太阳鸟,哈杜鹃花蜜,红身,兰尾,细尖嘴。

  “存在问题:对自然保护认识上有差异。有工人骂,拿不到奖金了。木头少了,上面也有意见。财政机关不肯拨钱。保护区内还有四千农民,都不好办。保护区干部和工人二十人,尚往简易工棚,人心不安,也无设施。关键是经费不落实,多次呼吁……”

  干部们也纷纷谈开了,似乎我能为他们呼吁来钱,我只好停止记录。

  我不是作家的领导或是那种领导作家的作家,可以侃侃而谈,即席发表面面俱到的指示,再作一番空头许诺,诸如说,这问题嘛,可以同某某部长打个招呼,向有关领导部门反映反映,大声疾呼,造成舆论,动员全民都来保护我们民族生存的生态环境!可我自己都保护不了我自己,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保护自然环境是很重要的事业,关系到子孙后代,长江已成了黄河,泥沙俱下,三峡上还要修大坝!我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只好把话题转到野人,我说:

  “这野人,倒是闹得全国都轰动……”

  大家即刻也谈起野人。

  “可不,中央科学院都组织了好几次考察。第一次是一九六七年,然后七七年,/\0年,都专门来人调查。一九七七年规模最大,人数也最多,光考察队就一百一十人,还不算我们林区派出的干部和工人,考察队一多半是军人,还有一位师政委……”

  他们又汇报开了。

  我找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同他们随便谈谈心。?问问他们这里生活如何?肯定又得谈到物资供应,物价,工资,我自己的财政尚且亏空。再说,这难道是聊天的场合?我也不能说这世界越来越不可理解,人和人类的行为这么古怪,人都不知道人要做什么,还去找野人?那么,除了野人还又能谈什么?

  他们说,去年还有个小学教员看见了这东西,六、七月间,也是这季节,他没敢张扬,只同他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说了,还叫他别外传。对了,前不久,有位作家写了篇《神农农人哀史》,发表在湖南《洞庭》杂志上,不知谁弄来的,他们都传看了。找野人这运动从这里发端,已经扩展到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四川,贵州,安徽…··都有报导!(只缺上海)广西真的抓到个小野人,那里叫山鬼,农民认为不吉利,放了(可惜)。还有吃野人肉的,谈谈,说说。这没什么关系,他们考察队来都调查核实过,写有书面材料。那是��一九七一年,张仁关,王良灿他们二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我们林场的工人,就在阳日湾农场食堂,吃过一只野人的下腿和脚!脚掌长四十公分左右,大趾粗五公分,长十公分,他们整理的材料都打印了,脚肚粗二十公分,重十五公斤,每人吃一大碗。这野人是伴水的一个农民下垫枪打死的,卖了一条腿给阳日湾农场食堂。再有,曾宪国,七十五年在桥上公社会鱼鳃一队的山路上,被一个两米多高的红毛野人打了一巴掌,昏倒在地,半天醒不来,跑回家三、四天说不出话。这都是他们调查时用比较解剖学统计法对他的口述作的纪录。赵奎典不是在他回老家的路上,大白天,看见个野人吃马桑果?那是哪一年?七十七年还是七十八年?就他们科学院第二次考察队来的前几天。这些嘛,当然也可信可不信,他们考察队里也有两派意见。不过,要是听山里农民讲起来就邪了,什么野人追女人啦,找小姑娘玩,胡闹啦,还有说野人也会说话啦,高兴和生气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都不一样,他们都说。

  “在座的诸位,不知有谁亲眼见过的没有?”我问。

  他们都望着我笑,也不知道这意思是见到过还是没见过。

  后来,我就由一位干部陪同进入这被采伐过的自然保护区中心地带。主峰早在一九七一年就被部队的一个汽车团,说是国防用材,砍了两年,剃光了。我只在将近两千九百公尺的高度,见到一片秀美的亚高山草甸,嫩绿的草浪在雾雨中起伏不息,之间点缀着圆圆的一蓬蓬的冷箭竹丛。我在冷风中仁立良久,心想该是这片自然剩下的一点原始生态。

  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早就说过,有用之材夭放斧斤,无用之材方为大祥。而今人较古人更为贪婪。赫肯黎的进化论也值得怀疑。

  我在山里一家人的柴棚里倒见到了一只熊崽子,颈上套了个绳索,像只小黄狗,在柴堆上爬来爬去,只呜呜叫个不停,还不能自卫咬人。主人家说他从山上顺手捡来的,我毋需问老熊是不是已经被他打死了,只觉得这小狗熊十分招人喜爱。他见我恋恋不舍,说出二十块钱就由我牵走。我又没打算学马戏,牵上它再怎么游荡?我还是保存这一点自由。

  我还见到人家门日晒的一张作垫褥用的豹子皮,不过已经被虫蛀了。老虎当然十多年前早已绝迹。

  我也还见到个金丝猴的标本,想必是从树上捉到的那只,绝食而亡。野兽失去自由,不肯被驯养也只有这一招,不过也还需要足够的毅力,人却并非都有。

  也还在这自然保护区办公室门前,我见到了墙上贴的一条崭新的大标语:“热烈欢呼老人运动委员会成立!”我以为又要发动什么政治运动了,连忙问贴标语的干部,他说上面来的电话指示,叫贴就贴,同你我都没有关系,只是年过六旬的老革命干部最少可以领到一百元的体育运动津贴,可他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干部只有五十五岁,刚够领个纪念册,以示安慰。我后来碰到一位年轻的记者,说这老委会主任是已经离任的前地区党委书记,为庆祝这老委会成立硬要地区政府拨款一百万元。他想写一条内部参考消息,直送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问我有没有什么途径。我理解他的义愤,不过我建议他还是邮寄,总比交给我更为牢靠。

  再就是,在这里我还见到了一位细巧的姑娘,鼻子上长了点雀斑,穿的敞领的短袖棉毛衫,即所谓T恤,不像这山里人打扮。一问,果真是南面长江边上屈原的故乡种归来的,中学毕业了,来这里找她表哥,想在保护区里谋个工作。说是她那里县政府已经通告,三峡大坝工程即将上马,县城也将淹入水底。家家户户都填写了人口疏散登记表,动员居民自谋生路。之后,我沿着出美人的香溪南下,经过河边山腰上古代佳人王昭君黑瓦飞檐的故里,到了宜昌。一位业余作者又告诉我,这城市已预定为行将成立的三峡省的省会,连本来的省作家协会的主席人选也已内定,竟然是我听说过却说不上喜欢的一位得奖的诗人。

  我早已没有诗性,写不出什么诗来了。我不知道现今还是不是诗歌的时代。该唱该呼喊的似乎都唱完也呼喊完了,剩下的只用沉重的铅条加以排印,人称之为意象。那么,根据我看到的野人考查学会印发的以目击者口述科学测定并加以绘制的野人图,这垂臂弯腰圈腿长发咧嘴向人嘻笑的野人也该是一个意象。而我在这号称原始林区神农架木鱼坪最后的一个夜晚,看到的那怪异的景象又是否也算一首诗?

  明月当空,森然高耸的山影下的一片空场子上,竖起两根长竹篙,上面吊着雪亮的汽油灯,下端技起一块幕布。一个杂技班子,吹起一只压瘪了的有点走调的铜喇叭,敲着一面受潮了闷声的大洋鼓,在场上演出。约莫二百来人,这小山村里的大人小孩倾家出动,包括保护区管理处的干部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也包括长点雀斑身穿敞领短袖衫按英文音译为T恤的细巧的来自屈原故乡的那位姑娘,里外三层,紧紧围成了大半个圆圈。尽里的坐在自家带来的板凳上,中层站着观看,后来的把头又伸在中层的人头空隙之间。

  节目无非是气功剁砖,一块,两块,三块,劈掌两半。勒腰带,吞下铁球,再从喉咙里连吐沫星子一起呕吐出来。胖女子爬竹杆,倒挂金钩喷焰火,假的假的,先是围观的妇人家悄悄说,小子们跟着便叫。秃头班主也大喝一声:

  “好,再玩真的!”

  他接过一支标枪,叫吞铁球的那主先将铁枪头顶住他胸口,再抵咽喉,直到将竹标杆顶成一张弯弓,这汉子秃脑门上青筋毕露,有人鼓掌,观众这才服了。

  场上的气氛开始变得轻松,喇叭在山影里回荡,鼓也不闷,人心激荡。明月在云影里走动,汽油灯显得越加辉煌。那壮实的胖女人头顶水碗,手上一把竹竿,根根耍着磁盘子直转。完了,转动圆腰,学电视里歌舞演员的样子跟起脚尖,跳跳蹦蹦谢场,也有人鼓掌。这班主油嘴滑舌,俏皮话越来越多,真玩艺儿越耍越少,场于上热了,人怎么都乐。

  到了最后一个节目柔术,一直在场上检场的红绸衣裤的一名少女跃上方桌,桌上又架起两条板凳,板凳上再加一张,她人便高高突出在漆黑的山影里,被雪亮的灯光照得一身艳红,夜空中挂的一轮满月霎时暗淡,变得橙黄。

  她先金鸡独立,将腿轻轻抱住,直举过头。众人鼓掌。再正面两腿横开劈叉,稳坐在条凳上,纹丝不动,人又叫好。继而叉开两腿,后仰折腰,瘦小的脾间挺突出阴阜,众人都屏住了气息。又见她头从胯下缓缓伸出,便怪异了,再收紧两腿,夹住这颗拖着长辫子的少女的头,倒睁两颗圆黑的眼睛,透出一股悲哀,仿佛望着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然后,双手抱住她那张孩子气的小脸,像一只怪异的人形的红蜘蛛,询视众人。有人刚要鼓掌即刻又止住了。她改用手撑住身体,抬起下垂的两腿,再单手旋转起来,红绸衣里两粒乳头绑得分明。听得见人声喘息,空中散发出头发和身上的汗味。一个小儿刚要说什么,被抱着他的女人嘘了一声,轻轻打了一巴掌。这红衣女孩咬紧牙关,小腹微微起伏,脸上亮着润湿的光泽。都在这清明澄澈的月光之下,背后是幽深的山影,她扭曲得失去了人形,只有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乌亮的眼睛还显出痛苦,这种痛苦也扇动人残忍的欲望。

  这一夜,人都兴奋得不行,像打了鸡血,虽已夜深,远近的房舍大都透出灯光,屋里说话和东西的碰撞响动良久。我也无法入睡,信步又回到已经空无一人的空场子上,吊在竹篙上的汽灯已经撤走了,只有明澈如水的月光。我很难相信,在这座庄严肃穆深造的山影下,人们才演出过这人形扭曲得超乎自然的场面,疑心是梦。

  60

  “你跳舞的时候,不要三心二意。

  你才同她认识,跳第一个舞,她就这么说。你问她:

  “怎么啦?

  “跳舞就是跳舞,不要故作深沉。

  你哈哈笑了。

  “严肃点,搂着我。

  “好的,”你说。

  她噗哧又笑。

  “笑什么?”你问。

  “你不会搂紧点?

  “当然会。

  你搂紧她,感到她有弹性的胸脯,又闻到了她敞领的颈脖肌肤温暖的香味,房里灯光很暗,搁在墙角的台灯挡上一把张开的黑布伞,一对对跳舞的人脸都模糊不清。录音机放着轻柔的音乐。

  “这样就很好,”她低声说。

  她柔软的鬓发被你呼吸吹动,撩触你的脸颊。

  “你挺讨人喜欢,”你说。

  “什么话?

  “我喜欢你,可不是爱。

  “这样更好,爱太累得慌。

  你说你也同感。

  “你同我是一路货,”她笑着感慨道。

  “正好配对。”

  “我不会同你结婚的。”

  “为什么要?”

  “可我就要结婚了。”

  “什么时候?”

  “也许是明年。”

  “那还早。”

  “明年也不是同你。”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问题是同谁?”

  “总之得同人结个婚。”

  “随便什么人?”

  “那倒不一定。不过我总得结回婚。”

  “然后再离婚?”

  “也许。”

  “那时咱俩再一起跳舞。”

  “也还不会同你结婚。”

  “为什么一定要?”

  “你这个人感觉很好。”她似乎是由衷之言。

  你说了声谢谢。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密集的万家灯火,那些整整齐齐竖起明暗不一的灯光该是同这一样长方盒子式的一幢幢高层住宅,轰轰不息的车辆声隐隐传来。有一对舞伴突然在这不大的房里转起圈来,从背后撞了你一下,你赶紧煞住脚,扶抱住她。

  “你不要以为我夸奖你舞跳得好,”她抓住机会又来了。

  “我跳舞不是为的表演。”

  “那为什么?同女人亲近?”

  “也还有更亲近的办法。”

  “你这张嘴也不饶人。”

  “因为你总不放过我。”

  “好,我不说了。”

  她偎依着你,你闭上眼睛,同她跳舞真是一种享受。

  你再见到她,在一个深秋的夜里,刮着寒冷的西北风。你顶风蹬着自行车,马路上落叶和纸屑被风追逐得时不时腾起。你突然想起去看一位画家朋友,等风小点再走。拐进一条路灯昏黄的小巷,只见一个独单的行人缩头缩脑的背影,顿时有点凄凉。

  他那漆黑的小院里,只在窗上透出点光亮,微微闪动。你敲了一下房门,里面一个低沉的嗓子应了一声。他开了房门,提醒你注意暗中脚下的门槛。房里有一根小烛光,在一个锅开的椰子壳里摇晃。

  “够意思,”你挺欣赏这一点温暖,“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他回答道。

  屋里挺暖和,他只穿了件宽厚的毛衣,一蓬茅草样的头发。冬天取暖的火炉子也装上了烟筒。

  “你是不是病了?”你问。

  “没有。”

  烛光边上有什么动了一下,你听见他那张破旧的长沙发的弹簧吱吱作响,这才发现沙发一角还靠着个女人。

  “有客人?”你有些抱歉。

  “没关系,”他指着沙发说,“你坐。

  你这才看清了,原来是她。她懒洋洋伸出手同你拉了一下,那手也有气无力,十分柔软。她垂着长头发,用嘴吹了一下垂在眼角的一缕。你开个玩笑: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原先好像没这么长的头发。

  “我有时扎起来,有时散开,你没注意就是了。”她抿嘴笑。

  “你们也认识?”你这画家朋友问。

  “一起在一个朋友家跳过舞。

  “你这倒还记得?”她有点嘲笑的意味。

  “同人舞都跳过,还能忘了?”你也开始了。

  他去捅炉子,暗红的炉火映照在房顶的纸棚上。

  “你喝点什么?”

  你说你只是路过,就便来坐一坐,一会就走。

  “我也没什么事,”他说。

  “没关系……”她也说了声,声音很轻。

  之后,他们都沉默了。

  “你们继续说你们的,我来取暖,寒流来了。等风小一些,我还得赶回去,”我说。

  “不,你来得正好,”她说,下面就又没话了。

  “应该说我来得不巧。”你想你还是应该起身。

  你这朋友不等你起身便按住你肩膀说:

  “你来了正可以一起谈点别的,我们俩该谈的已经谈完了。

  “你们谈你们的,我听着,”她给缩在沙发里,只见她苍白的脸上一点轮廓,鼻子和嘴都很小巧。

  你没有想到,过了很久,有一天,大中午,她突然找到你门上。你开了房门,问: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难道不欢迎?

  “不,正相反。请进,请进。

  你把她让进门里,问是不是你那位画家朋友告诉她你的地址。你已往见她都在昏暗的灯光下,你不敢确认。

  “也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别人,你的地址也保密吗?她反问你。

  你说你只是想不到她居然光临,不胜荣幸。

  “你忘了是你请我来的。

  “这完全可能。

  “而且地址是你自己给我的,你都忘了?

  “那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总之,我很高兴你来。

  “有模特儿来,还能不高兴?

  “你是模特儿?”你更诧异。

  “当过,而且是裸体的。

  你说你可惜不是画家,但你搞业余摄影。

  “你这里来人都站着?”她问。

  你赶紧指着房间说:

  “在这里就如同在你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怎样都行。你看这房间也就知道,房主人没一点规矩。

  她在你书桌边坐下,环顾了一眼,说:

  “看来这屋里需要个女主人。

  “如果你愿意的话,只不过别是这房子主人的主人,因为这房子的所有权也不属于房主人。”

  你同她每次一见面就斗嘴,你不能输给她。

  “谢谢,”她接过你泡的茶,笑了笑,“说点正经的。”

  她又抢在你之前。你只来得及说声:

  “好。

  你给自己的茶杯也倒满水,在书桌前的靠椅上坐下,这才觉得安适了,转而向她。

  “可以讨论一下,先说点什么。你真是模特儿吗?我这也是随便问问。”

  “以前给画家当过,现在不当了。”她吹了吹垂在脸上的头发。

  “可以问为什么吗?”

  “人家画腻了,又换别的模特儿了。”

  “画家是这样的,这我知道,总不能一辈子总画一个模特儿。”

  你得为你的画家朋友辩护。

  “模特儿也一样,不能只为一个画家活着。”

  她这话也对。你得绕开这个话题。

  “说真的,你真是模特儿吗?我是问你的职业,你当然不会没有工作。”

  “这问题很重要吗?”她又笑了,精灵得很,总要抢你一着。

  “说不上怎么重要,不过问问,好知道怎么跟你谈,谈点什么你我都有兴趣的话。”

  “我是医生。”她点点头。你还没来得及接上她的话,她又问:“可以抽烟吗?

  “当然可以,我也抽烟。

  你赶紧把桌上的香烟和烟灰缸推过去。

  她点起一支烟,一口全吸了进去。

  “看不出来,”你说,开始捉摸她的来意。

  “我所以说职业是不重要的。你以为我说是模特儿就真是模特儿?”她仰头轻轻吐出吸进去的烟。

  说是医生就真是医生吗?这话你没说出口。

  “你以为模特儿就都很轻佻?”她问。

  “那不一定,模特儿也是个严肃的工作,袒露自己的身体,我说的是裸体模特儿,没什么不好,自然生成的都美,将自然的美贡献出来,只能说是一种慷慨,同轻佻全然没有关系。再说美的人体胜过于任何艺术品,艺术与自然相比总是苍白贫乏的,只有疯子才会认为艺术超越自然。

  你信口侃侃而谈。

  “你为什么又搞艺术呢?”她问。

  你说你搞不了艺术,你只是写作,写你自己想说的话,而且随兴致所来。

  “可写作也是一门艺术。

  你坚持认为写作只是一门技术:

  “只要掌握了这门技术,比方说你,掌握了手术刀,我不知道你是内科大夫还是外科大夫,这也不重要,只要掌握了这技术,谁都可以写作,就像谁都可以学会开刀一样。

  她哈哈笑了。

  你接着说你不认为艺术就那么神圣,艺术不过是一种活法,人有不同的活法,艺术代替不了一切。

  “你挺聪明的,”她说。

  “你也不笨,”你说。

  “可有笨的。”

  “谁?”

  “画家,只知道用眼睛来看。”

  “画家有画家的感受方式,他们比写作的人更重视视觉。”

  “视觉能了解一个人的内在价值吗?”

  “好像不能,但问题是什么叫价值?这困人而异,各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价值只对于持有同样价值观的人才有意义。我不愿意恭维你长得漂亮,我也不知道你内里是否就美,可我能说的是同你交谈很愉快,人活着不就图点快活?傻瓜才去专找不痛快。”

  “同你在一起我也很愉快。”

  她说着,不觉拿起你桌上的一把钥匙,在手里玩弄,你看出来她一点也不愉快。你便同她谈起钥匙。

  “什么钥匙?”她问。

  “就你手里的这把钥匙。”

  “这钥匙怎么了?”

  你说你把它丢失了。

  “不在这儿吗?”她摊开手掌心上的钥匙。

  你说你以为它丢了,可此刻就在她手里。

  她把钥匙放回桌上,突然站起来说她要走了。

  “你有急事?”

  “有一点事,”她说,随后又补充一句,“我已经结婚了。

  “那恭喜你。”你有点苦涩。

  “我还会再来。

  这是一种安慰。

  “什么时候来?

  “得看我高兴。我不会在我不高兴的时候来,让你也不高兴。也不会在我特别高兴的时候��”

  “这是很明白的事,随你方便。

  你还说你愿意相信,她还会来。

  “来同你谈你丢失了的钥匙!

  她仰头把头发掠到肩后,诡橘笑着,出门下楼去了。

  61

  我这位十多年来未曾见面的少年时代的老同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是他和一位中年或者老年,或者介乎两者之间,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性别,他说是个女人,在种了一片菜地的一座破庙前的合影。他问我知道“荒江女侠”吗?”

  我当然记得,那还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不知是班上的哪位同学把家藏的那种校方禁读的长篇多卷武侠小说,什么《七剑十三侠》《峨嵋剑侠传》、《十三妹》之类的旧书弄到学校里来,有交情的才能带回家过一宿,没交情的只能在上课的时候,塞在课桌的抽屉里偷偷看上几眼。

  我还记得,我更小的时候,有过一套《荒江女侠》的连环画片,打弹子的时候输掉了几张,再也凑不齐全,我曾经可惜得不行。

  我又记得,也是这“荒江女侠”,或是“十三妹”,或是什么别的女侠,同我少年时性意识倍增懂懂的觉醒也有关系。那大概是从旧书铺子里来的一本连环画,前一页画的是一枝在劲风中零落的桃花,底下的文字说明写的大抵是可怜一夜风雨知多少,隐约的意思是这女侠被一个恶少,自然也是有武功的,霸占了。之后又有一页,是这女侠拜了武林长者高手,学成了一手飞刀绝技,一心雪恨,终于找到了这仇人,甩出的飞刀本钩住了他的首级,却又动了无法明白的恻隐之心,只将他一只手臂割断,反放了一条生路。

  “你相信不相信,现在还有女侠?”我这老同学问我。

  “就是这照片上的她?”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开心。

  照片上我这位戴着眼镜身材高大的老同学,穿着地质队的野外工作服,神态憨厚,我总觉得他像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书呆子彼埃尔。我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他还很瘦,只不过他那张善良的圆脸当时就戴的一付眼镜,总挂在鼻梁上,同一位俄罗斯画家的一本托尔斯泰作品插图集中的彼埃尔有些相似。可他身边那位只到他肩膀高的侠客,穿的同老农民一样,一件宽大的对襟大褂,大裤脚下又是一双当兵的那种平日胶鞋,没有性别的脸上一对小眼,除了像农村女干部那样齐耳根的短发表明她还是个女性,同我从武侠小说,画片和连环画上得来的那一身短打,束腰提气英姿凤眼的女侠毫无相似之处。

  “你别小看了她,一身功夫,杀人如割草,”他说得一本正经。

  我从株州东来的路上,火车晚点了,停在一个小站上,大概是等从对面开来的一趟特别快车。我一看站名,突然想起了我这位老同学在这地方的一个勘探队工作,十多年来失去了联系。去年,一家刊物的编辑竟然转来了他寄给我的一篇小说稿子,信封上写的就这地名。我没有带上他的地址,可我想这么个小地方总不会有好几个勘探队,不难问到,当即下了火车。他是我少年时的好友,人世间快乐事不多,老朋友出其不意相见,正是一乐。

  我从长沙经株州转车,本来也无意停留,那城市我一无亲属,二无熟人,又无民俗,也无古可考,却也曾在湘江边上和城里转了整整一天,后来才明白无非是为了追溯另一个

  想来都很无聊的印象。

  我带着铺盖卷,像难民一样从北京赶出来,弄到我儿时曾经逃难过的这山区,去所谓“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也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同一机关里人与人的关系被反复折腾的政治运动弄得十分紧张,人人高喊革命口号,死守住自己这一派,生怕被对方打为敌人。没想到又来了个最新的“最高指示”,军代表也进驻到文化机关,大家伙子是全都弄到山匕来种田了。

  我打出生起就逃难。我母亲生前说,她生我的时候,飞机正在轰炸,医院产房的玻璃窗上贴满了纸条,防爆炸的气浪。她幸运躲过了炸弹,我也就安全出世,只不会哭,是助产医师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才哭出声来。这大概就注定了我这一生逃难的习性。我倒是已经习惯于这种动荡,也学会了在动荡的空档中找点乐趣。众人在站台里坐在铺盖卷上傻等的当口,我把行李托给人,像一头丧家之犬,在这城里大街小巷乱转,竟然同对方派别的一位死硬分子在一个小饭铺里遇上了。那时猪肉定量供应,一人每月一张肉票,只能买一斤猪肉。我想他同我一样,无非想吃顿肉食。这饭铺里居然有辣子狗肉,我和他各要了一盘。好歹都沦落在外,便坐到一张桌上,而且不约而同争着买酒。于是一起就狗肉喝酒,仿佛并没有这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谁同谁也不是敌人,当然谁也没有提及政治。饭桌上居然有那么多共同可说的,关于这条老街,诸如可以买到发出稻草香味的草纸,手织的不要布票的土布,茶叶也不凭证券定量供应,而且还可以买到北京根本见不到的五香花生米。他和我也都买了,也都从包里摸出来,摊到桌下酒。就这么点不值得记忆的记忆,竟让我从长沙过株州转车时停了一整天。那么,我少年时的好友更没有理由不找他一找,何尝不给他也带来一分意想不到的快乐?

  我在这小站边上的旅店要下一个铺位,把背包寄存了。如果找不到他,回到旅店还可以打个吨,赶一早的火车。

  我在卖夜宵的小摊子上吃了碗绿豆稀饭,疲劳顿时消失了。我向街边上税务所门前躺在靠椅上乘凉的一位公职干部打听,这里有没有个勘探队?他坐起,立刻肯定有,先说离街二里地,再说三里,最多五里,从这街的尽头,到路灯没了的地方,由一条小巷里进去,经过一片水田,再过条小河,河上有个木桥,河对岸走不多远,有几幢孤零零的新式楼房,便是勘探队部。

  出了市镇,夏夜繁星满天,一片蛙鸣。我一脚踩进水坑里,这都是次要的,只一心要找到他。夜半于时,我居然摸黑敲到了他的房门。

  “你这鬼!’他惊喜叫道,老大的个子,又高又胖,穿个短裤,打个赤膊,用手上的大蒲扇使劲拍我,直给我扇风。这也还是小时候大家拍肩膀的习惯。我当时班上年纪最小,同学间称为小鬼,如今自然是老鬼了。

  “你怎么来的?”

  “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也好快活。

  “拿酒来,不,拿西瓜来,这天太热。”他招呼他妻子,一个实实在在的壮实的女人,看来是当地人,只是笑笑,并不多话。他显然在这里成的家,仍不失当年的豪爽。

  他问我有没有收到他寄给我的他的稿子,说是看到我这几年发表的一些作品,想必是我,才把稿子寄到一家发表我文章的刊物编辑部,请他们转给我,还真联系上了。

  他说他也手痒,耐不住了,才写了这么篇东西,算是投石问路。

  我怎么说呢?他这小说讲的是一个农村孩子,祖父是个老地主,在学校里总受到同学的冷眼,又天天听老师讲要同阶级教人划清界线。便觉得他的种种不幸原来都来自这病而不死的糟老头子,就在他喝的汤药里放了打猪草时也得捡出来的一种叫药婴花的野花。早起,村里广播喇叭唱起“东方红”招呼村民下田做活的时候,小孩醒来一看,老头子趴在地上,满嘴乌血,已经断气了。写的是个孩子的心理,用一个农村孩子的眼光来看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我把这稿子交给我认识的一位编辑看了,他对我倒是不用通常退稿的行话,打一通文坛的官腔,诸如情节欠提炼,立意不高远,性格不鲜明,或者说不够典型,照直说了,认为写得不错,可作者走得太远,领导肯定通不过发不出来。我也只好说作者是搞野外勘探的,走惯了山路,那知道当今的文坛的尺寸。我如实告诉了他。

  “那,这尺寸在哪里呢?”他眼镜里透出不解,依然像书呆子皮埃尔的模样。“前几天报纸上不是又重申创作自由还是要讲的,文学还是要写真实的。”

  “我就是为这他妈的什么真实不真实倒的霉,才奔你这里来,”我说。

  他哈哈大笑,说:

  “这荒江女侠的故事也就算了。”

  他拿起照片,扔进抽屉里,又说:

  “我野外作业在那破庙里住了几天,同她熟了,聊天时勾起了她的心事,足足同我谈了一整天。我记了半本子,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他从抽屉里又拿出个笔记本,朝我晃了晃,说:

  “足够写本书的,书名本来我都想好了,叫《破庙手记》。

  “这可不是武侠小说的题目

  “当然不是。你要有兴趣,拿去看好了,作个小说素材。

  说完,他把笔记本也扔回抽屉里,对他妻子说:

  “还是拿酒来。

  “别说写小说了,”我说,“我现在连以前写的散文都发不了,人见我名字就退稿。

  “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弄你的地质,瞎写什么呀?”他妻拿来酒,插了一句。

  “那你现在怎么样?说说!’他十分关心。

  “到处流浪,逃避作检查呢。这出来已经好几个月了等风声过了,能回去再回去。要情况恶化,就先物色几个地方,到时溜之大吉。总不能像当年的老右,像牵羊样的,乖乖送去劳改。

  两人都哈哈大笑。

  “我给你讲个开心的故事怎么样?我跟一个小分队,上面下来的任务,去找金矿,没想到在大山里速到个野人,他说。

  “别逗了,你亲眼看到的?”我问。

  “看到算什么,还逮到了!我们几个在山岭上窜,想少绕点路,好天黑前赶到宿营地。山岭下的林子有一片放火烧过,种的包谷。枯黄的包谷地里,有一处直晃动,从上往下看,清清楚楚,肯定有个野物。为安全起见,进这样的大山里,那时候都带有枪。这几个都说,要不是狗熊就是野猪,找不到金子,弄点肉吃,也算有口福。几个人就分头包抄。那东西显然听见动静,朝林子方向就跑。当时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山谷里还满亮,这东西跑动的时候,从包谷穗子之间露个头来,一看是个披着长毛的野人!这伙计几个也都看见了,兴奋得不行,全使劲叫野人!野人!别叫它跑啦!跟着就砰砰放枪。成天在山沟里转,好不容易有个放枪的机会,也发泄发泄。一个个都来劲了,又跑、又叫、又放枪。临了,总算把它通出来了,全身上下赤条条的,弹精光,举手投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只有副眼镜,用绳子套在头上,镜片一圈圈的,磨损得像毛玻璃一样。”

  “你编的吧?”我说。

  “这都是真事?”女人在里间房里说,也还没睡。

  “要编也编不过你,你现在是小说家。”

  “真正的小说家是他,”我朝里间对他女人说,“他是天生讲故事的好手,当年班上没人能讲过他。只要他一开讲,全都傻听着。可惜,才写了篇小说,没出笼就给毙了。”我为他不免有点惋惜。

  “他也是,只有你来才这样讲,平常连句多话都没有,”他妻在房里说。

  “你就听着,”他对他女人说。

  “说下去!”他真的提起了我的兴致。

  他喝口酒,重又提起精神。

  “这几个上去,把他眼镜除了,用枪管撩拨撩拨他,厉声问:你要是人,跑什么?他混身哆噱,噢噢乱叫。有个伙计拿枪顶了他一下,吓唬他说,你要再装神弄鬼,就把你毙了!他这才哭出声来,说他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不敢回去。问他犯什么罪了?他说他是右派分子。这伙都说,右派分子都哪年的事了?早平反了,你还不回去?他说他家里人不敢收留他,才躲到这大山里来的。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上海。这伙儿说你家里人都他妈的混蛋,为什么不收留你?他说他们怕受牵连。大家又说,受个鬼的牵连,右派分子都补发了一大笔工资,这会人还巴不得家里有个右派分子呢。又说,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吧?他说他没有病,只是高度近视。几个伙计都止不往直乐。”

  他女人在房里也笑出声来。

  “你才是个鬼,只有你才讲得出这样的故事。”我也止不住笑,好久没这么快活。

  “他是五七年打成右派,五八年弄到青海农场劳改。六0年闹灾荒,没吃的,浮肿得不行,差点死掉,逃回上海,躲在家里养了两个月。家人硬要他回去,那时候定量的口粮人都不够吃,再说,又怎么敢长期把他藏在屋里?他这才辗转跑进大山里,已经二十年了。问他这些年怎么活下来的?他说头一年,山里一户人家收留了他,他帮他们打柴,做些农活。后来下面的公社里听到了风声,要查他来历,他才又躲进这大山里,平时靠那户人家暗中给他点接济,弄盒火柴,给点油盐。问他怎么打成右派的?他说他在大学里研究甲骨文,当时年轻气盛,开会讨论,对时局发了几句狂言。众人说,跟我们走吧,回去研究你的甲骨文。却硬是不肯走,说要把这片包谷收了,是他一年的口粮,怕走了叫野猪给糟蹋了。众人都起哄说,叫它们拉屎吧!他要去拿他一身衣服。问他衣服在哪里?他说在崖壁下一个山洞里,天不是太冷的话,平时舍不得穿。有人给他一件上衣,让他扎在腰上,才领着他一起回到营地。

  “完了?”

  “完了。”他说,“不过,我还想了个另外的结尾,拿不准。

  “说说看。

  “一天之后,他也吃饱了,喝足了,沉沉一觉睡醒过来,突然~个人号陶大哭起来,都弄不清他又怎么了?只好过去问他。他涕泪俱下,喂噎了半天,才说出句:早知道世上还有这许多好人,就不至于白白受这许多冤枉罪!

  我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眼镜里闪烁出一点狡狯的笑容。

  “这结尾多余,”我想了想说。

  “是我故意加的,”他承认,摘下眼镜,放到桌上。

  我发现他散漫的眼光与其说是狡狯,倒不如说有点凄凉,同他戴上眼镜时那种总嘻笑憨厚的样子判若两人,我以前没见过他这模样。

  “你要不要躺一会?”他问。

  “不要紧,横直也睡不着,”我说。

  窗外已见晨爆,外面暑热退尽,吹进习习凉风。

  “躺着一样聊,”他说。

  他给我支上个竹凉床,自己拿了个帆布躺椅,把灯灭了,靠在躺椅上。

  “你要知道,当时运动中审查我,也就这帮抓野人的伙计,差一点没把我枪毙掉,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没被他们失手打死,算我命大。事不关己,人人都是好汉。

  “这也就是你这野人的故事的妙处,听来人人快活,其实人都非常残酷,你也就不必再把它点穿了。

  “你讲的是小说,我讲的是人生。我看来还是写不了小说。

  “一说有蚤子,大家都去捉,生。怕自己是蚤子,有什么办法?

  “人要都不去捉呢?

  “也还怕被人捉。

  “你不就不肯去捉吗?

  “也还是被人捉。

  “就这么车载轴转下去?

  “总还有点进步吧?要不我敢来找你喝酒?早当野人去了。

  “我也一样收留不了你。要不,哥儿们一起当野人去?”他也笑得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这结尾还是不要的好,”他想了想也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