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瞬间

  何顿


  一

  老三是我的朋友, 是一个极有味的人。有的人活着就是让人讨厌的。例如我楼下一个姓易的男人, 这男人个子很高, 有一米八, 是个怪僻的家伙, 也不知他是通过什么途径, 成了一名教师。他刚入我们学校时, 我们都称他为易哥, 都以为他是条汉子。这是因为他身材高大, 长一张马脸。通常高大且长一张马脸的男人都是侠客一类的好汉, 于是我们也这样看易哥, 相信他是一个通达人情、不多事但绝不怕事的男人, 就像荧光屏上的那类让人竖大拇指的角色。最开始我们以为他的沉默是彼此不熟, 还因为高傲所致。但久而久之, 我们发现他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类人, 而是一个怪僻的家伙, 只能说我们学校里又多了一个乏味的人。于是我们就改称他为老易, 这是说不把他做朋友看, 且不打算交往了。
  在我们黄家镇中学, 有趣的事情很少, 乏味的事情却比比皆是。例如校长为了表示他是校长, 总是绷着脸, 这就让人很乏味。又例如总务主任走路时总是目不斜视, 以示自己是主任, 这也让人乏味。还例如校办公室黄主任常常开会时站在门口, 手拿一支钢笔, 登记谁谁谁迟到了几分钟, 或谁谁谁早退--- 这与每月的奖金直接挂钩。这也够叫人气愤和乏味的。当然, 还有更叫人伤心和乏味的事。这里就不赘述了。
  我的朋友老三生于一九五四年, 属马。个儿不高, 也不矮, 长一张方方的面孔, 当然你也可以称这种脸型为国字脸。今年四十五, 已秃了顶, 头发于是就稀薄了许多。他有一个儿子, 不像他那么老实, 从小就十分捣蛋, 天生的捣蛋鬼。老三于十多年前看上了一位姑娘, 而那位姑娘也看中了他, 两人匆匆结婚了。
  我说两人匆匆结婚了是因为老三当时不顾我的反对。他相信爱情。那时候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只有年轻人才拥有, 中年人的理想基本上都破灭了, 老年人只剩下回忆了。老三那时候年轻, 当然就被理想支撑着。
  老三当年确实年轻, 二十几岁, 虎头虎脑, 而且酷受文学。文学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是很好的烧饼, 又香又热, 大家都想啃几口, 以示自己的文学造诣非同一般。现在的人对文学不那么关心了。但假如你是处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 假如你身边有一个什么人在刊物上发表了散文或小说, 你就会对他肃然起敬。就像你现在对一个大款一样, 甚至还超过了你此刻对大款的态度。当年文学是一切, 因为人人都读刊物, 爱文学。这很好解释, 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 电视机还没有普及到家家户户, 更不要说卡拉OK 了。再说那个时候的人都安于现状, 在工厂工作不存在下岗的问题, 在政府部门或学校工作也不存在开除的问题, 所以大家都有一份薪水拿, 且大家都生活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茶余饭后, 自然就捧一本文学刊物看, 且看得津津有味。
  现在没有人再关心文学了, 茶余饭后有电视看, 电视不好看有报纸或很时髦的杂志看, 如果什么都不想看, 还可以和几个朋友坐下来打麻将、打牌或聊天谈生意或放开喉咙唱卡拉OK 等等等等, 反正打发时间的方式有的是, 再也用不着为打发剩余的时间犯愁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 老三仍坚持爱文学, 仍然订阅《小说月报》--- 他是黄家镇四五万人里惟一一个订阅《小说月报》的读者了, 期期都看, 每一篇文章都要读一遍, 最后发出一番感慨: 现在的小说比以前写得更好了; 或者说: 现在的小说愈看愈没味了。他对我说: 我都看不懂, 何况那些不懂文学的人。
  老三认为他是懂文学的人。
  我现在又想说说老易这个畜牲, 我说他是个畜牲是有根据的。人首先是畜牲, 才是人, 这是根据之一; 其次, 他的乖张行为也类似于一只老鼠。比如他独来独往, 与任何人都不打交道, 却非常阴险地同他楼上的人斗争。这种行径不太光明磊落, 也有点像畜牲。说到他阴险我颇有些证据。老易与我住一栋楼且住一个单元。我住五楼, 他住三楼, 我们中间夹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美术老师。美术老师姓罗, 中等个儿, 长一张圆圆脸, 生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 天生一副刁民相。但美术老师是个极好的人, 天性十分善良, 虽然外貌凶猛。有的人长得凶, 骨子里却温顺不堪。罗老师还是个极有事业心的人, 不甘心一生就这么毁掉, 常常把大量的时间投放到搞创作和搞装修设计上, 变着法儿改变自己的生活。在中学里当一名美术老师是没什么油水可捞的, 美术课属于副科, 领导既没要求, 学生也很马虎, 从来就没有补课的好事发生在美术老师身上。所以教这门课的老师就只能把挣外水的心事摆到校外。不然, 他就是我们说的" 死狗子" 。所谓死狗子就是拿点呆工资生活的人。
  我和这位美术老师倒是很要好的朋友。他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美术系, 学油画。他的油画既参加过市级美展, 也参加过省美展, 还在省里获了奖。如果要说才干, 在黄家镇中学, 他恐怕是最有才干的老师。但因为他是美术老师, 他的才能被人忽略了。领导也好, 同事也好, 一概对他视而不见。这可能是因为他有一把络腮胡子所致。那一脸土匪样的胡子把他那张英俊的脸蛋涂抹得一塌糊涂。假如你望上去像个土匪, 领导就对你没好印象了, 觉得你这样的人不好驾驭。美术老师觉得, 他吃亏就吃在他这张脸上。
  罗老师常常照着镜子看自己的脸, 总是困惑无比, 其中一条就是: 我为什么生一张这样的脸? 这张脸看上去是多么不逗人喜欢啊。
  罗老师同老易的矛盾是渐渐积累的, 不是一开始就有那么深的矛盾。罗老师是白水县城人, 在县城街上长大, 而老易生在黄家镇, 长在黄家镇, 两人在进入镇中学前素不相识。一个是大学毕业时分来的美术教师; 一个是在黄家镇管辖的另一所村小学的戴帽中学里工作了十多年, 通过一些关系才调入镇中学的。两人一开始并没矛盾, 矛盾总是要有基础的。老易住三楼, 罗老师住四楼。久而久之, 就产生了矛盾。假如是罗老师住三楼, 老易住四楼, 也就不可能有后面发生的事情, 偏偏学校不是这样安排的, 所以就有后面的故事。罗老师是学美术的, 在住进这套两居室前, 一开始便大兴土木--- 为他的新居装修。装修当然要用电锤、电刨, 还当然要磕磕碰碰, 噪声自然就难免。而老易是个九点钟就要上床睡觉的人。这是在那所戴帽的农村中学里养成的习惯。在老易成长的道路上, 一开始是黑灯瞎火的, 晚上只有青蛙和蛐蛐叫, 而要把黑夜的漫长时间挥霍掉, 在黑乎乎的乡村学校里惟一的方式就是睡觉。所以老易养成了早睡的习惯, 而他老婆也睡得很早。罗老师却急于想把装修搞完, 一开始就早晚不分地干着, 让那些装修的民工吃过晚饭接着又干, 而民工也想早点干完, 所以常常晚上要闹腾到十一点多钟。
  矛盾来了。
  老易于一天晚上十一点钟, 敲开了罗老师的房门, 当时罗老师正指挥两个民工吊客厅的顶。罗老师见来者是楼下的易老师, 就客气地一笑, 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齿。什么事? 
  老易没笑, 脸上是黑的, 因为他是上楼来提意见的。你看见过提意见的人笑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人家要休息。他不说他, 而说人家。
  就完了就完了, 罗老师说, 看了下手上的表。对不起。
  这几天, 我根本就没法睡好觉。老易又说, 把头一甩。你们也要顾及一下楼上楼下吧。
  罗老师脸上没有了笑容。假如你正在兴头上装修, 楼下的人跑上来提意见, 你脸上也不会有笑容了。罗老师说: 好好好, 就完了。
  一个人要讲公德。老易说, 不能只顾自己。
  罗老师扭开了脸, 这时他想回敬一句, 却忍住了。
  从此, 罗老师就不理老易了, 因为罗老师被老易弄得不舒服。你一旦不舒服, 你也就不想佯装笑脸理让你不舒服的人。
  二十年前, 老三曾经爱过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就住在我小时候长大的巷子里。我们那条巷叫做光裕里。光裕里有一处大院, 曾经是黄家镇最大的地主的住宅, 大地主于一九四九年跑到台湾去了, 但大院还在。大院里有两棵玉兰树, 一到春天就开很大很大一朵的玉兰花, 满树的白花, 用我们的话说就是" 好看得要死" 。玉兰花一掉, 到了夏天玉兰树上就结满了玉兰籽。我们叫玉兰籽为" 瓢羹粒粒" 。在那个物质匮乏生活贫困的年代, 瓢羹粒粒成了我们食用的东西。一到玉兰籽熟了, 我们这些孩子就爬上树用竹篙把玉兰籽打下来, 然后放到锅里去炒, 放点油放点盐什么的, 当豆子吃。
  老三家里很穷。这很好解释, 因为老三有六兄妹。老三排行老三。我们就叫他老三。老三的上面有两个哥哥, 下面有三个妹妹。所以老三就非常注意那些瓢羹粒粒, 经过大院时常常走进去看看, 看那些瓢羹粒粒熟了没有, 看瓢羹粒粒被人打掉吃了没有。
  搞瓢羹粒粒吃不? 老三会对我说, 做出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模样诱惑我。
  我们那时候都很小, 也很穷, 身上从来就没有一分钱, 所以就特别想吃东西。现在的小孩子身上都有钱, 这是因为社会发展了, 生活水平提高了, 还因为一家只能生一个小孩, 父母们负担没那么重。所以, 现在的孩子看也不会去看一眼玉兰籽, 因为什么零食孩子们都吃得不爱了。我们那个时候不但吃玉兰籽, 还把凉薯、黄瓜、藕做零食吃, 甚至红薯和盐蛋也是我们的零食。我就记得老三拿着盐蛋在街上边走边吃的情形。那是农历五月端午节, 这样的节日家家户户吃粽子和盐蛋, 以此纪念那个名叫屈原的投河者。要不是屈原投了河, 我们还没有盐蛋吃呢。老三对我说。
  这话一点也不假, 如果那个名叫屈原的老祖先不跳进汨罗江, 后人就不会用吃粽子和盐蛋的方式纪念他。这一天是农历五月初五, 后来的子孙们把这一天变成了节日。于是我们才有幸吃到了粽子和盐蛋。老三在家里舍不得吃盐蛋, 他在吃饭时把盐蛋节约下来, 吃完饭他就拿着盐蛋到外面来吃。这并非是炫耀他家里有盐蛋吃, 而是纯粹拿盐蛋当零食吃。他把蛋白吃掉, 拈着油渍渍的蛋黄, 用舌头舔着吃。那模样现在想起来还蛮可爱的。那时候老三只有十岁。我八岁。
  瓢羹粒粒也是老三爱吃的。他带我常常上大院里摘瓢羹粒粒, 然后把瓢羹粒粒放到脸盆里洗洗, 在锅里放点油, 把瓢羹粒粒倒进锅里, 再放点盐, 炒着吃。这就是我们的小时候。
  大院里有一个姑娘, 我们黄家镇称姑娘为妹子, 就同称男孩为伢子一样。那个妹子姓孙, 父亲是南下干部, 北方人, 说一口普通话。孙妹子既说黄家镇话, 也说普通话, 声音非常好听。孙妹子长得白白净净, 还很苗条, 看上去弱不禁风。我们那时候叫孙妹子林黛玉, 可见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审美能力。孙妹子经常瞧着我和老三摘瓢羹粒粒, 因为有棵玉兰树就在她家的窗前, 说准确点就在她的闺房前。孙妹子就趴在窗户上看我们爬到树上摘瓢羹粒粒, 或者看着我们用棍子打。孙妹子有一张好看的瓜子脸和一双妩媚的眼睛。有的女孩子天生妩媚, 可能就是说孙妹子这样的女孩了。
  你们会掉下来的, 孙妹子指出说。不会, 老三很自信道。
  天啊, 孙妹子叫道, 爬那么高。她简直是很佩服地瞧着爬得老高老高的老三。
  这孩子是谁? 孙妹子的母亲会问孙妹子。
  孙妹子会在我们面前摇头说: 不知道。孙妹子会笑。她的笑容也很好看。
  孙妹子比我高一届, 比老三又矮一届, 与我们同在迎春路小学上学。后来上初中时, 我们碰见还彼此一笑, 主要是她先笑。但进入高中后, 孙妹子看见我就不笑了。我长大了, 她也长大了, 似懂非懂地懂得一些男女有别的事情了。

  二

  我和罗老师是在镇中学相识的。我小的时候是在镇街上与老三和孙妹子一起长大的, 而罗老师是在县城街上长大的。镇中学成了我们相识并逐渐要好的地方。罗老师教美术, 我教语文, 住楼上楼下, 十年前又都是年轻人, 所以成好朋友是有基础的。
  罗老师。
  何老师。后来我们又将称呼改为罗兄和何兄, 这就是走向亲近的称呼了。开始我们彼此都有点清高, 这是当老师的德性。假如你是一位教师, 你也会做出一点清高的样子来。但人一旦混熟了, 你就用不着再装清高了。清高是给不熟的人看的, 在朋友面前如果你还清高, 那就要上医院去检查了。
  罗老师在镇中学受到了校长的排挤, 校长看他不顺眼, 这是罗老师有点像土匪。我在镇中学也不逗领导喜欢, 这是因为我有一天不知天高地厚, 叫他" 校长老兄", 且是当着几个体育老师的面叫他。这不能怪我, 因为我叫惯了老兄, 一下改不过来。况且我叫老兄的出发点是想跟他套近乎, 表示我们很友好。然而错的是我。校长不想与下极亲密无间, 他喜欢与老师保持距离, 从而好驾驭老师。假如你叫他校长老兄, 我也叫他校长老兄, 大家都叫他老兄老兄的, 那么他还有什么威信呢? 他一失去威信, 指挥就不灵了。我一声" 校长老兄" 开罪了校长, 从此他一看见我就把脸拉下来, 甚至都不看我, 让我懂得距离的重要性。
  他妈的, 老子不干了。罗老师骂道。他妈的, 老子也觉得没意思。我也说。刘校长这人水平太差了, 罗老师说, 怎么都是一些这样的人当校长。
  刘校长装腔作势的, 硬要别个怕他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真是好笑。我说。他包庇老易他们。
  是的, 他是包庇人。罗老师赞同我的话说。他拉一批打一批。
  这是当领导的伎俩。低劣的伎俩, 罗老师蔑视道。我们有共同的语言, 我们没有道理不成为好朋友。罗老师喜欢打麻将, 我也喜欢打麻将。罗老师打麻将输的时候比赢的时候多, 我打麻将赢的时候比输的时候多。但我们几个老师玩得不大, 所以输也没有杀伤力, 赢也赢不到哪里去。主要是玩。想想吧, 人活在世界上干什么呢? 工作、吃饭、睡觉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 看书看电视虽然也可以打发时间, 但看多了就乏味, 甚至枯燥。打牌时间过得挺快, 一个晚上很快就挥霍完了, 剩下的时间可以睡得很好。第二天照样上班。我是个麻将鬼, 这是我没什么事情可干。假如你感到前途渺茫, 你也会成为一个麻将鬼。这很好解释, 因为打麻将让你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罗老师是半个麻将鬼, 因为他还有一部分事业要干。他对艺术的痴迷到了" 不可悔改" 的地步。如今这年头谁还去画画? 况且他还是画赔本生意的油画, 就是说他要自己买画布, 请木匠做画框, 还要把我叫下去钉画绷--- 把油画布拉抻钉到画框上, 然后他便面对画绷痴痴迷迷地画着。一个月下来, 那画绷上就有了一幢破烂不堪的房屋, 房屋的前面有两株枯树, 或屋顶上生着两棵枯草, 或屋角栖息着一只乌鸦。他的四壁上挂满了破败不堪的房屋画。他在画房屋系列。他很想有朝一日跑到省城办一个个人画展, 从而一举成名。他有成名的欲望。一个人有了成名的欲望就会始终不渝地追求, 这是有一个成名后的梦想在诱惑他。
  画卵呢, 有什么意思? 我有时候打击一下他的积极性说。
  我喜欢画画。他嘿嘿笑着说。你想成为大画家? 
  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就打麻将去。走, 三缺一。我说。
  他于是就放下画笔, 洗了手, 上我家打麻将。
  老三是不可能把孙妹子掘到手的, 就好像我们的体格不可能攀登喜马拉雅山一样。老三是一只普通的狗, 而孙妹子是一只高贵的狗。这样说似乎是对人格的一种侮辱, 但这样说也比较客观。在光裕里那条灰暗的巷子里, 住着一位镇领导, 那便是孙妹子的父亲--- 说一口普通话的南下干部。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初, 在我们黄家镇, 很少有人有自行车。那辆自行车经常于早晨或黄昏时响着车铃穿街过巷, 让我们急忙闪到一旁待这辆自行车匆匆驶过, 都看见了这辆自行车的后雨板上印着永久两个漂亮的字体, 也都晓得骑在车上的人是孙镇长。我还记得孙镇长是个秃了顶的男人, 生一张圆圆脸, 中等个儿, 常常穿着灰色或蓝色的干部服, 自行车的龙头上经常挂着一只黑公文包。我们那时候都晓得孙妹子的父亲一发话, 就得抓人。因为他是分管治安的镇长。当年, 镇街上的流子一见到孙镇长就东躲西藏, 都很怕他, 尤其怕他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孙妹子有一个这样的爸爸, 又怎么会看上老三的爱情? 老三呢, 时常往大院里跑, 借着各种由头找大院里的同龄人玩。大院里有一个与老三同龄的人, 小名叫四毛。老三就是去找那个四毛玩。那时候也没什么东西玩, 要玩也就是坐在一起聊天。想想那个年代, 也真是乏味透顶。书没书看, 电视没电视看, 麻将也不敢打, 最多就是下下象棋或军棋, 把棋盘砸得嗑嗑响。老三那时候爱吹笛子, 他的笛子还真吹得好, 吹《我是一个兵》还真吹出了味儿。所以他常常到四毛家里吹笛子, 把笛子吹得呜呜地叫。四毛不吹笛子, 四毛的哥哥也不吹笛子, 他们打着哈欠, 睨着老三吹, 吹完后评价两声, 也算是对他的肯定。
  老三吹笛子不是给他们听的, 而是给孙妹子听。那时候的夏天, 大家都喜欢把竹铺搬到坪里, 晚上点根蚊香, 一把蒲扇握在手上, 乘凉、聊天、睡觉。那时候空调这个东西还没进入家庭, 对付炎热的方式也就是这个古老的办法。老三坐在竹铺上吹笛子, 眼睛不是望着四毛--- 四毛是个不懂音乐也不爱音乐的年轻人, 而是望着玉兰树下的那个竹铺, 那只竹铺上坐着一个漂亮姑娘, 她就是孙妹子。她坐在她家的竹铺上乘凉, 她的身旁不是坐着她姐姐, 就是坐着她母亲, 有时候坐着她那个镇长父亲。孙妹子的父亲当年在我们眼里就同国家领导人一样, 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老三就像一只叫着的癞蛤蟆, 而孙妹子却是一只天鹅。癞蛤蟆又怎么可能吃到天鹅肉呢? 
  你这是单相思。当他拐弯抹角地向我吐露他的心事后, 我对他说。
  老三说: 我觉得她看着我的目光有点那个。
  哪个? 我硬有一点这样的感觉。你这是自作多情, 我想当然地说。然而老三仍一如既往地去大院玩, 穿得很干净, 将白网球鞋上的脏渍用白粉笔涂掉, 拿着笛子, 像一个文艺码子。文艺码子是当年的专用术语, 专指县剧团的演员。没经历过" 文化大革命" 的年轻人不会知道, 在" 文化大革命" 中, 这个世界上最吃香的人就是搞文艺的。那时候八个革命样板戏, 可不是工人生产的, 也不是农民种田种出来的, 而是剧团的演员演出来的。《白毛女》里的白毛女和大春, 《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和洪长青, 《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和杨子荣等等, 都是演员演的。所以, 当年搞文艺的人很香, 在众人眼里全是吃香喝辣的角色。十六七岁的老三那时候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搞文艺的人, 就像现在很多人都把自己改头换面成经理或外商一样。
  但孙妹子对他的良苦用心一点也没放在眼里, 因为孙妹子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吹笛子的老三竟敢爱上她。在孙妹子眼里, 老三根本就不算一个人。她只是觉得老三这个人老喜欢盯着她看, 让她觉得讨厌。孙妹子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了, 穿戴也很漂亮, 且有一个镇长爸爸, 她又怎么会看上一个穿着一套灰色文工团服, 脚上一双白球鞋, 手上攥着一支笛子的老三? 她只是觉得老三这个人讨厌, 老盯着她看, 一双眼睛贼溜溜的。有一天, 她终于对老三发话了, 语句很冷淡, 分量却很重。
  老三爱了孙妹子五年, 也许是十年, 最后被孙妹子一句话打发了。那天傍晚, 老三守在大院门外, 他决定约孙妹子一起去看场电影, 他已经买了两张镇电影院的电影票。那时候我们排遣苦闷的惟一娱乐就是看电影。镇电影院是我们最爱光顾的场所。只要有什么新片子上映, 我们就会涌到电影院前抢购电影票, 常常在售票窗口前与什么人大打出手, 令电影院的负责人大伤脑筋。电影是朝鲜影片, 名叫《摘苹果的时候》。老三觉得他应该摘苹果了。事先, 老三还跑来跟我商量, 问我他约孙妹子看电影可以不。我说这是他的事。老三急不可待地瞪着我, 渴望我支持他。他说: 我天天想着她, 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很可怜他, 同时又觉得他的爱情很伟大。我说: 那你就去约她看电影么。
  老三火烧眉毛的模样看着我, 你是说真的? 你说可以我就去, 你说不可以我就不去。
  听上去, 好像我操纵着他的爱情似的。我很感动, 我说: 那你就大胆约她看电影。
  老三支支吾吾了半天, 又问我: 你说她会跟我去看电影吗? 你判断一下。
  我想应该会, 我说, 这是看电影, 又不是干错事。
  老三说: 有你这句话, 我就有信心了。但还是信心不足。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五分的硬币, 他要让硬币来决定他的命运。他对自己说: 国就是她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电影, 粮就是她不愿意去。五分的硬币上, 有一面是国徽, 另一面是稻谷图形。他把硬币使劲摇了摇, 抛到空中, 看到硬币落下滚到一边不动了, 他忙盯着看, 一见是国徽, 马上就舒眉展眼, 狂喜不已。国, 国, 你看, 国。他对我嚷叫说。有希望, 有希望。
  罗老师的妻子也很漂亮, 不是一般的漂亮, 在我的记忆和眼里, 我觉得罗老师的妻子比孙妹子还漂亮一些儿。我只能说是一些儿, 不能说是一倍儿。孙妹子在我情窦初开的记忆里是我视野里最漂亮的姑娘, 那时候学校里还有几个姑娘也漂亮, 但都不及孙妹子。我一开始就感到诧异, 虽不能说罗老师相貌丑陋, 但至少也是相貌平平, 中等偏矮个儿, 一脸胡子, 凭什么娶到了这么漂亮的女人? 有些事情会让你一目了然, 有些事情会让你不以为然, 还有些事情会让你困惑。我一直就想问罗老师, 问他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漂亮老婆, 但一直没开口问, 因为这心里或多或少有一丝儿妒忌。当然这种嫉妒并没化成仇恨。
  有一天--- 什么事情都有个有一天--- 罗老师生日, 叫几个玩得好的老师上他家吃饭, 我也是其中一个。吃饭吃到一半时, 大家因喝了点酒, 就开起了玩笑。首先, 几个人都承认罗夫人的菜做得好吃, 不是恭维, 而是真的做得好吃。比如炒肚片、爆炒腰花。还比如炒豆壳和凉拌海带等等。罗夫人十分谦虚, 而罗老师却分外得意, 因为几个人都在赞美他老婆。
  你是怎么追上你老婆的? 一个老师非常好奇地问罗老师。
  哦, 这个这个, 嘿嘿嘿。罗老师笑笑。我也关心这个话题, 马上抓住这个话题不放说: 你要老实交代, 你是下什么钩子钩到唐丽丽的。罗老师名叫罗平, 而他妻子名叫唐丽丽。
  罗平又嘿嘿嘿笑着。我也记不得了, 主要是我胆子大, 而别人胆子小。
  哪个胆子小? 我趁机问。追她的那些伢子。罗平说。我们都笑了。罗平又说: 当时我们班上就有三个追求她的男同学, 我是其中一个。体育系还有五六个, 还有音乐系的一个年轻教师也追求她, 给她写爱情信。
  我们大笑。
  罗平高兴了, 又说: 还有中南工大的一个学生也追求过她, 给她写爱情信, 信里还夹着爱情诗。那个人家里还是部队里的高级干部, 父亲好像是军区后勤部长。
  他越说越玄, 但我相信。我说: 我相信, 我相信。
  罗平的妻子是个极为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的身边拥有一打男人追求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很多男人都想占有漂亮女人, 任何男人都以自己的妻子漂亮为荣。这是常识。罗平说的话, 我相信。我问罗老师: 那你是怎样追到唐丽丽的? 
  罗平的妻子唐丽丽是学游泳的, 当然身材就很好。你看见过游泳运动员又肥又胖的吗? 我没看见过。唐丽丽现在当然不游泳了, 夏天里也难得游一次泳。她大学毕业后到县体校教书, 后来又调进了县电视台做文体栏目的节目主持人。不久又被一个搞电视的导演看中了。那个导演三十多岁, 有一点才, 在省内有一些名气, 拍了一部曾获得国家奖的电视剧, 为此评了一级导演。一级导演来我们县城拍什么电视, 在看本县的电视节目时一眼就看中了她。一级导演觉得她适合演他将执导的一部十集电视连续剧里的女配角。就找到了她, 并吹嘘说可以把她捧红。后来那部电视连续剧里的女配角果然是她。但一级导演不是张艺谋, 也不是陈凯歌, 拍的那部片子很臭, 没人看。虽然也在省电视台播了, 但没人对唐丽丽有印象。这是说并不是所有的漂亮女人都会演戏,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导演都能导出好戏来。唐丽丽看了在荧光屏上哭哭笑笑的自己, 深感自己不是演员的料子, 所以就放弃了当女明星的梦想。唐丽丽现在仍在县电视台干, 仍主持那档节目, 拿比罗平多三倍的薪水一月。这让罗平觉得很有压力。好在罗平在艺术上有些追求, 造诣也在一般人之上, 书也读得好, 且常常有些大作发表在报纸或美术刊物上, 两人才算扯平。
  罗平说: 当年好多男人追求她, 遇到她的冷脸就退却了。我没有。我第一次对她说我爱她时, 是一天晚上, 她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我拦住了她。我说我为她睡不着觉……
  真有这事? 一个同事抢着问, 看着唐丽丽。
  唐丽丽咧嘴一笑, 说: 我忘记了。罗平很得意, 说: 唐丽丽当时对我说: 那你去看校医吧, 说完就转身走了。我第二次向她表白时, 她说她有男朋友了。我第三次约她时, 她跟着我在湘江边上走了很长时间, 这一次她同意了。所以我说, 男人不要在女人面前气馁。
  二十年前的老三, 面对爱情却没有罗平的胆量, 更没有罗平的自信。老三不像罗平, 生性要自卑得多, 这是他生于资本家家庭。老三的父亲在四九年前, 在镇街上开了一家卖咸鱼和腊肉的店子, 为此雇了两个店员。然而在划成分的五十年代初, 由于资本家的名额多了, 而在黄家镇能配得上这个称号的人却没几个, 情急中就把其中一顶资本家的帽子安插在老三父亲头上。为此还做了不少工作, 说大家都清楚他不是资本家, 但称你是资本家总比说你是小商小贩要好听些儿, 就这样定了吧。然而在" 文化大革命" 中, 这顶帽子却很不好戴。解放初期这顶帽子并没什么重量, 但在" 文革" 中这顶帽子却沉甸甸的, 压得他一家人抬不起头来。我们读中学时, 政治老师告诉我们, 资本家靠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才成为了资本家。这就正应了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句老话。" 文革" 中, 老三的父亲没少挨红卫兵的批斗, 因为他竟敢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老三一家人的身份自然就比工人或干部家庭的子女低一个等级, 这就养成了他自卑的性格。二十年前的那天傍晚, 老三掷了五分的硬币后, 便信心十足地走到大院门外等着孙妹子。他穿着灰色的假文工团服,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还穿上了他哥哥的黑皮鞋, 手上攥着两张电影票, 心潮澎湃地在大院门外走过来又走过去, 等着孙妹子迈出大院的木门。那是两扇很厚的木门, 常常是开一扇关一扇。对于老三来说, 春天就在里面, 走进去就是了。但是他不敢走进去, 他当然就错过了春天。
  孙妹子走了出来, 不是走出来会他, 而是将去什么地方。那是六月份, 天气不算太热。老三迎了上去, 很激动, 因为他面对的是他的热恋的姑娘。
  喂, 孙、孙、孙……他没有说出她的全名, 便红着脸说: 看电影去罢? 我有两张电影票, 是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
  孙妹子不屑地横他一眼, 只是瞟他一眼, 说道: 你没病吧? 
  一句话就把老三的满腔热情堵住了, 就好像黄继光挺胸堵敌人的机枪口一样堵住了。老三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她, 满肚子甜言蜜语都被堵在喉咙里了, 犹如机枪卡壳了似的。孙妹子见他瞪着她, 忙转身走开了, 走的时候脸上还笑了下。那也许是一种感到他模样好笑的笑容, 也许是一种不屑于和他约会的笑容。老三愣愣地盯着孙妹子的背影, 一脸羞红, 好像自己被当众剥光了裤子。接着, 他迅速逃离了那儿。从此他再也不敢走进大院半步了。
  这就是老三的初恋。一个流产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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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老三和周萍过了三年幸福生活。他们养下了一个儿子, 儿子名叫旺旺。儿子出生后, 老三的负担加重了, 周萍仍没工作, 而老三一下子得养活三口人, 光靠那点工资是很难养活三口人的。八十年代中期, 有一些工人由于在厂里怄了气, 或者与厂领导关系闹僵了, 率先离开了工厂。他们开始了自己办厂的生涯。老三所在的工厂就有两名工人由于在提级上受到厂领导刁难, 与厂长吵了两架后就索性停薪留职, 利用迎宾路小学的几间破房子办起了一家模具厂。老三白天在厂里上班, 晚上就去那家模具厂打工, 常常要干到深更半夜。
  八十年代中期, 县城跳舞的风刮到了我们镇。于是镇上的年轻人就纷纷喜欢上了跳交谊舞。先是这家工厂、那家单位把会议室改成了舞厅, 对本单位的职工开放。后来有几家舞厅索性对外营业, 自然就出现了舞厅爆满的情况。跳舞的人成群结队。于是街上也相应有了几家舞厅, 有两家舞厅还装修得很漂亮, 走进去跳舞的年轻人自然就络绎不绝。
  一些能跳几步慢三或伦巴的男女开始邀周萍跳舞了。他们觉得周萍应该学会跳舞, 他们说跳舞很好玩, 跟着旋律起伏真是愉快极了, 一个下午一闪就过去了, 一个晚上不晓得讯就过去了。不晓得讯是镇上的土话, 也可以说讯都不晓得, 两者都是表示很快的意思。周萍觉得每天的日子都很漫长, 用我们的话说叫做" 不得完", 就是不得它结束的意思。时间在她身上变慢了, 对于一个无聊的人来说, 时间会在她身上放慢速度。老三的一天都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 但周萍却不得一天完。周萍生了孩子后, 身体迅速就得到了恢复, 这是她为了保持体形不愿意奶孩子的缘故。她看见人家一对对地去跳舞, 心里就痒痒的, 好像别人得了路一样。得路也是我们镇上的土话, 有占了便宜的意思。
  有一天下午, 周萍午睡醒来, 懒懒地站在门口, 见街上的两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便问她们到哪里去, 因为她心里痒痒的也想出去玩玩了。一个女人对她说: 跳舞去, 去吗? 
  我不晓得跳舞, 周萍说。我教你跳就是了, 又不是跳芭蕾。那女人回答她说。
  周萍去了, 也像她们一样打扮了一番, 然后三个女人进了镇电影院的舞池。那两个女人一个叫黄妹子, 一个叫刘妹子, 很早就出来跳舞了, 她们对跳舞情有独钟, 因为她们热爱舞场的这种气氛, 喜欢听圆号、小号和黑管吹奏舞曲, 喜欢跟着慢三或快三舞曲翩翩起舞。她们觉得这是人间的一大享受, 假如碰到一个男士会跳的话, 那就更是人间的享受了。她们认识很多跳舞的男士, 她们一走进去就有男士邀她们跳舞, 很快又有男士走过来邀周萍跳舞。周萍不会跳, 但那些男士极有耐心, 一遍又一遍地教她跳, 马上又带她跳, 要她踩着节拍跳。周萍很快就学会了跳慢三, 马上又学会了跳伦巴。周萍很兴奋, 这个男士刚刚走开, 另一个男士就跑上来邀她跳, 她简直应接不暇。一个下午真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第二天下午又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 第三天下午还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
  舞场里的女人跳舞都穿得很时髦很漂亮, 周萍立即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落伍了。光裕里的那两个沉迷于舞场的女人, 开始为她的衣着操起心来。她们给她设计时装, 判断她穿什么式样的衣服好看, 给她当参谋。于是周萍上裁缝店做了两套时髦衣服, 穿在身上觉得自己靓丽多了。在她怀旺旺的时候, 某些男人的目光离开了她, 现在这些目光又回来了, 盯着她看, 又觉得她要身材有身材, 要相貌有相貌了。
  哪里去? 我不准你去。老三见她晚上也要出去跳舞, 就阻止她去。
  我已经同黄妹子和刘妹子约好了。周萍对老三说。
  跟哪个约好了都不能去, 老三说, 你要在屋里带崽。
  黄妹子和刘妹子来邀她, 被老三断然拒之门外。她不去, 老三对两个女人说。你们去吧。他又回了句: 你们以后不要来叫她了, 招呼我发宝气就是的。
  黄妹子吐了下舌头, 表示不理解。刘妹子却说了句: 鬼相样子。
  周萍从屋里冲了出来, 我要去, 她说。老三大声吼叫: 你敢去, 你去了就莫回来了。
  那天晚上周萍果然就没回来。她跳完舞, 在街上缓缓走着, 走到油义巷里敲开了母亲的房门。第二天一早, 老三跑到油义巷岳母家去寻她, 她睡在床上还没起床。
  罗平于那天早晨起来, 觉得自己手的握力很大, 他试着用手握着椅子把, 椅子把似乎都被他拧得叽叽响。罗平觉得老易这狗娘养的是太欠揍了。他觉得他该干一件鱼死网破的事情, 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他想他今天要打这狗娘养的老易一顿, 让他进医院去躺一个月, 或者躺半年也行。他二十多年没打过架了。回想起来, 他只是在小学打过架, 而且吃亏的是他。那个跟他打架的同学是个留级生, 一拳把他的左眼睛打出血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打过架了。在大学里时, 他曾同一个男同学于体育课中打篮球发生了争吵, 但只是摆开了准备打架的架势, 并没真的打架, 同学拉开了他们。唐丽丽见他攥着椅子, 站在窗前仰望天空, 天空上有一抹橘红, 那是朝霞的光辉。唐丽丽说: 我要走了。
  唐丽丽要赶到县城上班。县城距黄家镇七公里, 每天都有公共汽车和私营中巴开来开去, 倒也方便。唐丽丽在电视台上班的时间相对松散多了, 八点钟去上班也是去, 九点钟去上班也是去, 十点钟到台里露面也没有人说她。这是大家都这样, 也就约定俗成了。
  唐丽丽又说: 银丝卷我已蒸好了, 快去洗脸漱口吧。
  我就来。他仍然望着天空。唐丽丽走过来, 对他温柔地一笑, 算了, 别想那么多, 就当楼下住了个神经。她不屑道。有什么办法? 等我们台里的宿舍建好了, 就搬到我们台里去住。
  身为漂亮女人的唐丽丽有着正常的性欲, 对丈夫有着正常的性要求, 与丈夫做爱, 她每次都积极配合, 这是她自己也有对高潮的渴求。但她昨天晚上没有进入高潮, 正当她的快感向高潮的方向突飞猛进时, 地板上突然嘭地一响, 这破坏了她做爱的情绪, 于是高潮感觉跑掉了, 变得麻木了, 且烦躁的模样看着窗外暗幽幽的苍穹。而他亦如此, 只是勉强完事, 却没有那种完事后舒筋展骨的美好感觉, 有的是迎面扑来的烦恼。他觉得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了。你们台里的房子什么时候能建好? 他问唐丽丽。
  县电视台确实在建宿舍, 建在县城边上的鱼场旁, 是一栋六层楼的建筑, 现已建到了五楼, 年底就可以交付使用。唐丽丽可望分到一套两居室。年底, 我问了。唐丽丽回答说。
  还要等到年底? 他感到时间还很漫长。唐丽丽说: 年底能住进去就不错了。
  我要搞他一顿, 罗平回答, 我不搞他一顿我不是人。
  唐丽丽晓得他是指老易, 就说: 算了。他是个很无聊的人, 他就是要逗你跟他斗。
  我会跟他斗的, 罗平尖声说, 我要搞宝他, 反正年底就搬到你们台里去住了。
  唐丽丽有很多烦恼, 其烦恼的主要来源便是楼下的老易。她心里一百个不屑于用正眼看楼下老易, 又一百个恨老易。她没想到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讨厌的男人。她甚至想让她哥哥叫上几个流子冲进老易家来一番打砸抢。但她又晓得这样做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惟一的办法就是搬家, 搬到这个讨厌的男人鞭长莫及的地方。她跟丈夫一样烦恼, 但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深想丈夫的话。她说: 洗脸漱口去吧, 莫站在这里七想八想了。
  我们光裕里和油义巷里, 第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就是健毛。一九八六年, 健毛买了一辆玉河土狗子。于是你就可以看见他时常蹲在门口修车, 而左近就飘扬着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我那时还住在光裕里, 当时学校里我住的这幢楼还没建。那时候健毛还没结婚, 但有一个姑娘与他同居。那个姑娘住在离光裕里不远的迎春路小学里, 叫福妹子。福妹子个儿高挑, 生一张看上去不讨厌的脸蛋, 但长相只是一般。福妹子原来也是在镇街上玩的妹子, 在镇街上玩的妹子当然就不能叫做淑女, 品行上是要打点折扣的。福妹子喜欢健毛也就在情理之中。但健毛心里仍装着住在油义巷的周萍, 尽管周萍同老三结了婚且生了孩子, 这丝毫也不影响他想搞这个女人。健毛发了点财, 他包了一个土方工程, 叫他的几个弟兄一并去做那个工程, 赚了点钱, 当然就买了这辆常常要他蹲在门口修的玉河摩托车。你除了看见他常常在门口修这辆矮塌塌的铁马, 还偶尔能看见他推着这辆铁马在街上走, 那是玉河在他胯下成了死狗子, 他不得不推回家去。但更多的时候你是看见健毛乱骑着这辆铁马在街上乱飙, 时而在你面前猛地刹住, 忽然又扬长而去, 抛下一线散乱的黑烟让你羡慕。
  最羡慕他的当然是周萍了。在周萍同老三结婚时, 健毛还只是在街上打流的流子, 现在健毛成了包工头, 骑着铁马到处谈生意接工程, 这让周萍觉得他真潇洒。她没想到健毛会有这么大的出息, 现在晓得了, 然而她却是老三的老婆了。有一天, 她去镇百货商店扯了块花布做衬衣, 回来的路上, 健毛将铁马停在她身旁。上来喽, 健毛说, 我搭你回去。
  玉河的车身很短, 要坐只能紧挨在一起。她可以走回去, 因为并不远, 走个四五分钟就到了。但她还是选择了坐摩托车, 这纯粹是出于好玩的心理。他开得很快, 但又猛地一刹, 她的身体撞在他身上。她吓得抱住了他。健毛觉得这很有意思, 于是说: 我带你兜兜风吧。健毛骑着摩托车带她沿着迎春路骑到头, 又拐上迎宾路, 又把迎宾路骑到头, 然后上了去县城的公路, 见上岭就冲, 下岭反而骑得更快, 简直像开飞机样地俯冲下去。周萍吓得要死, 紧紧地抱着他。健毛觉得这种感觉真好。健毛说: 好玩吗? 
  心都被你吓出来了, 周萍说。健毛笑笑, 他要的就是她的心。我喜欢你坐在我背后抱着我, 健毛说。
  周萍脸红了, 因为她没想到健毛会说这种话。她说: 健毛, 我是有夫之妇了。
  那又怎么样? 健毛说, 有夫之妇可以变成没有夫之妇。
  周萍没说话。健毛又说: 老三这人我最看不起了, 他从小就怕死了我。
  周萍说: 健毛, 我们回去吧。我还要带你玩一玩, 因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健毛, 回去吧。你太猛了, 我不敢坐你的摩托车了。
  健毛叹口气, 将摩托车掉头, 一脸挑衅的样子把周萍送到老三家门前。老三看见了, 脸上很不高兴。周萍却觉得这没什么。她说: 这有什么? 他顺路带我回来。
  别人带, 我无所谓。他带, 就不行。老三红着两只眼睛说, 要吵架的样子。
  周萍说: 你心眼太小了。
  老三不服气, 我心眼小, 不错, 但我这是出于爱你关心你。要是我不爱你, 不关心你, 随便你跟哪个去跳舞, 随便你坐哪个的摩托车。那这个家不就散了? 
  散就散。周萍说, 你以为我蛮稀罕。那天是他们两夫妻因健毛而第一次吵架, 吵架的结果是那天晚上谁也不理谁。
  学校里紧挨办公楼有一处工地, 原来这儿是一栋三层楼的红砖旧教学楼, 现在把这个教学楼拆了, 准备建一栋体育馆。因为黄家镇中学被定为县里的重点中学, 在硬件上就得有所突破, 不然就达不到重点中学的规模。工地上扔着很多钢筋、水泥、砖头和树木。罗平是美术教师, 那天上午他第四节有课。一、二节课时, 他曾去教学楼找过老易, 想跟他理论, 但他没找到老易。上第三节课时, 他回了家, 回家拿备课夹、粉笔盒和范画。他再次出门时, 就在那处工地前碰见了老易, 当时第三节课还没下, 操坪上和林阴道上也就没几个人。老易见他迎面走来, 便把头低了下去, 装作没看见他。罗平怒火万丈, 想想这些天里, 他什么都依他的做了, 椅子凳子都钉了橡皮, 塑料拖鞋也依他的意见改成了布拖鞋, 并且在家里走路也十分小心, 生怕这狗娘养的又心生意见, 然而他还要破坏他内心的宁静! 他喝住了他。
  喂, 你站住。他吼住他, 昨天晚上我实在没害你, 你为什么又要搞! 
  老易看他一眼, 想走开。罗平骂道: 我捅你的娘。
  老易觉得自己的娘很重要, 不能随便给人捅, 就猛地来了个狮子回头, 抓住罗平的这句话警告说: 你莫骂人啊。我就不是好欺负的。
  你是一筒哈卵。罗平大声骂他说。哈卵就是蠢卵的意思。这是骂人骂得很猛的话, 确实不应该出自身为美术教师的罗平之嘴。老易从来就没把自己视为哈卵, 当然也没有人把自己视为哈卵。老易走前两步, 仗着自己个儿高, 冲罗平火道: 骂人打嘴, 打了无鬼。你有胆子再骂一句。
  那一瞬间, 罗平的脑壳里充满了毒素, 那些毒素是因恨激发的。那个片刻, 罗平就是想同老易打架, 有一个恶狠狠的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 那就是揍一顿老易。罗平指着他的鼻子进一步骂道: 你是一筒乡里哈卵。
  老易还是不敢打人, 但他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他一把逮住罗平的胳膊, 走, 我们到校长办公室去。那情形, 好像他是抓着一个捣蛋的学生。走, 我们到校长办公室评理去。
  罗平踹了老易肚子一脚, 老易给了罗平一耳光。罗平将粉笔盒砸在老易脸上, 老易的鼻子顿时出血了, 因为那只粉笔盒是白铁皮盒, 且是砸在老易的鼻梁上。老易摸了下酸疼的鼻子, 见到血从鼻孔里淌了出来, 就道: 哎呀, 你不但骂人, 还敢打人啊。说着, 他对着罗平的胸膛就是一拳。罗平一转身, 见地上有一根三米长的螺纹钢, 便拾起这根螺纹钢, 举了起来。老易没跑开, 他以为罗平只是吓唬他, 大声说: 你敢打。
  罗平对我说那一瞬间他脑海里一片白雾, 思维受潮而短了路, 根本就没考虑后果。他手一抡, 一铁棍朝老易的脑壳上劈去, 老易惨叫一声便软软地倒下了。罗平见老易倒下了才感到懊悔, 思维这时候又恢复了, 就仿佛停电了又来电了一样。他感到了后怕, 忙把铁棍一丢, 瞧了眼走过来的同事, 捡起备课夹和范画, 上课去了。
  健毛半年后丢掉了那辆时常要修的玉河, 买了辆雅马哈100, 日本车。他更威武了, 一辆摩托车在光裕里油义巷里擂来飙去。那时候改革开放还不久, 全国人民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法制一类的东西还没跟上来, 一切都是乱搞的。健毛在那个乱搞的时代里自然就成了乱搞的英雄。这话也许应该是这样说, 在八十年代初至中期, 知识分子还没下海, 还站在岸上观看, 权衡利弊得失。而像健毛一类的人却像海鸥一样在海面上拍打着翅膀, 击起了一些浪花。他们永远也到不了海洋的深处, 因为他们没什么文化也就没什么眼光, 他们的眼睛只盯着当前的利益。事实证明, 在九十年代末的今天, 当年发了财的那些社会流子、劳改犯们如今一片汪洋都不见了。知识分子一下海, 他们就不堪一击了。培根先生说: 知识就是力量。如今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真正体现出其价值了。丢开商海不说, 看看海湾战争, 看看科索沃地区战争, 不就是在打高科技吗? 那些经博士、教授和研究员研制出来的飞机、导弹, 精密到了那种程度, 在远隔数百上千里的海上发射, 想炸哪栋楼就炸哪栋楼, 这不令人可怕么? 
  健毛在那个年代做土方工程, 接一个又一个的业务, 自然就比一般坚守单位的工人和干部发得快。他当然就是光裕里和油义巷里第一个骑摩托车的。他的身边就有了一些光裕里和油义巷里的年轻人, 他们都尊称他: 健毛哥。
  健毛有一天中午坐在门口抽烟, 看见周萍和黄妹子、刘妹子一并走来, 都穿着大摆裙和束腰的衬衣, 花枝招展的。健毛就朗声道: 到哪里去喽, 你们? 
  跳舞去, 黄妹子尖声说。去不? 健毛瞥一眼周萍,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 一脸有心事的样子, 就感觉很惬意地一笑: 去。你们到哪里去跳舞? 
  电影院, 刘妹子说。健毛自然去了。健毛只跟周萍跳, 把周萍抱得紧紧的。健毛在一支舞曲完毕时, 很用劲地亲了周萍的脸蛋一下。周萍说: 别这样, 我已经有老公了。
  健毛斩钉截铁道: 随你有什么, 我都喜欢你。你就是有八个老公了, 我也爱你。我还在八岁的时候就爱上你了。我爱你都爱了二十年了。
  健毛有资格说这句话, 他们是彼此看着对方长大的。周萍没说什么, 但脸却红得像桃子。
  跳完舞, 健毛就用摩托车驮着周萍先一步跑了。他不是要回家, 而是驮着周萍向县城奔去。周萍害怕了, 扬言要跳车。但健毛没有听她的恫吓, 他晓得她不敢跳。他骑着摩托车直奔到山上的一片橘树林前, 将车停了。我们在这里吹吹风吧, 他说。
  山风吹拂着他们, 很凉爽。四周没有人, 只有无限美丽的夕阳。夕阳将红灿灿的光辉涂抹在周萍的脸蛋上, 使周萍显得异常俏丽。你真美, 他盯着她说。
  一只鸟从两人头上飞过, 发出吱的一声。他猛地抱住了她。这里没有人, 只有树木和花草, 再就是飞来飞去的鸟儿。他可以恣意地亲她。她起先还反抗他, 想推开他的吻抱, 但随后就不反抗了, 她的身体软了, 软在他的怀里。她娇声说: 你真坏。
  他说: 我就是要坏。
  橘树上的蜜橘此刻还只有板栗大一个, 但橘树释放出来的那股清香却把两人熏醉了。
  六罗平因那个瞬间的恶念而改变了他的一生。人生有很多个瞬间会产生恶念, 产生杀人的念头, 产生轻生的念头, 产生抢劫、偷盗或强奸的念头等等。这些都是恶念, 假如你挨一挨, 也许这个恶念就过去了, 也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就是我们说的, 关键是要把握好自己。恶念是你脑海里的一只狂犬, 假如你放纵它, 它就要伤人, 反过来又伤了你自己。就像我们说的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一样。假如那天上午罗平没碰见老易, 也许老易就不会挨那一铁棍, 就不会死。但老易命扫, 偏偏就在那个时刻出现, 而罗平在那一瞬间脑海里充满了要打他的恶念。那个恶念一旦付诸行动, 就导致他走向了深渊。
  罗平并没想到他那一铁棍要了老易的命, 他只是觉得他那一铁棍打下去时有蛮重, 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上完课, 他走出教室, 向宿舍走去时, 他看见一大堆老师和学生站在办公楼前说话, 议论着什么, 见他走来就都抹下了脸, 只有一两个年轻老师对他笑了下。他估计他们是在议论他, 他很高傲的样子向前走去。他没看见老易。回到家里, 他有些不安, 明白自己闯了祸。他深觉自己太冲动了, 现在后悔也是空的了。他站在窗前望过去, 办公楼前仍然站着那堆人。他不晓得老易已被学校里的那辆卡车送往了镇医院, 而就在他站在窗前偷偷俯瞰办公楼前的那堆人时, 老易已死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学校里报了案, 中午时派出所就来了两个民警。他们直奔罗平家, 罗平当时正在吃面, 我也在他家吃面, 因为罗平打了人, 我来询问情况, 罗平就留我吃面。他感觉自己犯了错误, 所以更需要声援。罗平正咬着一口面时, 两个民警出现在门前, 当时门是开着的, 只把纱门带关了。其中一个高个儿民警把纱门拉开了, 拉长脸瞪着我和罗平。
  哪个是罗平? 高个儿民警问。
  罗平说: 我是罗平。
  高个儿民警严肃着脸扫一眼罗平, 跟我走吧。
  什么事? 罗平脸色白了, 瞅着民警。到派出所去, 另一个矮个儿民警厉声说。罗平一脸凄惨地看我一眼, 起身, 步入厨房抹了下嘴巴, 走出来, 看着两个民警。高个儿民警说: 你妻子呢? 
  她在县电视台上班。高个儿民警又说: 那你自己把你的换洗衣服、毯子和被子都带上。快点。
  罗平走进卧室, 匆匆收拾着东西。我也走进去帮他收拾衣物, 罗平一脸软弱和凄惨, 目光惊恐不安。我完了, 我完蛋了。他对我说, 呜呜呜哭了, 哭得很难看。我完了, 我并不想这样, 我好后悔的, 呜呜呜我真的好后悔……
  我十分同情他, 我也很难过。我说: 莫哭了, 罗平。
  罗平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呜呜呜, 涕泪横流。我我好害害害怕, 好后后悔……
  矮个儿民警瞪着他说: 现在哭已经晚了, 哭也不解决问题。走吧, 走吧。
  两个民警把罗平带出了这间对于他来说等于是地狱一般的房间, 下了楼。楼下有一辆警车, 他被两个民警押进了警车。警车在众目睽睽下开走了。
  周萍与健毛的暧昧关系, 慢慢地就成了公开的秘密。我们都晓得《增广贤文》里面的那句名言: 要使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自己不做, 也就不会有事情发生。健毛与周萍发生了一次性关系, 当然就会有二次。周萍看不起老三, 健毛也不把老三放在眼里, 事情当然就朝着健毛铺展的轨道上前进。开始有人留意他们了, 进而发现了他们的奸情。于是就有仗义疏财的人将此事告诉了老三。住在光裕里一号的五伢子, 另一个在街上玩的年轻人看见周萍在健毛家出出进进, 终于看不过去了。你堂客要不得, 五伢子对老三说, 你要盯紧点。
  老三没工夫盯紧周萍。白天他要上班, 厂里实行上班翻牌子下班也翻牌子的管理制度, 没有一点弹性。晚上, 他要赚外快, 常常干到深更半夜。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了, 他也不是完全不信, 也不是完全相信。但有一天, 老三半夜干完活儿回家, 洗了个澡, 就想同周萍做爱。周萍已睡了, 身上盖着薄被, 蜷缩着身体。那是一九八八年春天的一个夜晚, 门前的法国梧桐树上长满了新鲜的绿叶, 四月的春风带着一些冷意。他光着身体钻进被子, 解开了妻子的睡衣, 脸伏到妻子软绵绵的身上。然而他在妻子的乳房上嗅到了一种口水的臭气。这种口水的臭气并不是很浓, 淡淡的, 但他的鼻子凑上去时却能嗅到。这两天他并没碰周萍的身体, 怎么周萍的身上会有一种口水的臭味呢? 他又一本正经地闻了闻, 就像一只狗嗅骨头的气味一样。周萍醒了, 迷迷糊糊地说: 睡觉, 别动我, 我要睡觉。
  他凝视着妻子的脸蛋, 妻子的脸蛋很安详, 还很恬静。但他瞧着妻子的脸蛋却想起了那些风言风语。那些风言风语此刻犹如大浪在他脑海里翻腾着, 他一脸伤心, 感到自己的好心喂了狗。他愤怒地把她摇醒了, 指着她的乳房道: 你乳房上怎么有一种口臭气? 
  妻子醒了, 你发神经吧你? 
  我发神经? 你自己当然闻不到, 这是一种口水留下的臭味。
  妻子说: 你有点宝, 就是口水臭味也是你的口水臭味。
  老三也拿不准, 但从此心里却有了些儿怀疑。于是就有了那一天。那是距他发现妻子乳房上有口水臭气的半年后的一天, 吃过晚饭, 他丢下碗筷, 对妻子郑重其事地说: 今天可能要忙一通晚, 因为江西的老吴明天要来提货, 厂里人手太少了, 只好加通晚班做。
  周萍看着他。他又说: 你莫睡觉睡得同死猪一样, 要注意帮旺旺盖好被子。
  然后他出了门, 他没有到厂里去, 而是溜到距自己家不远的一株老槐树下候着, 密切注视着家里的动静。他在这株槐树下站了一个小时, 正犹豫着是不是真的去厂里时, 他看见周萍从家里走了出来, 随手关了门, 左右看了看, 便朝油义巷走去。他尾随其后, 跟踪着。他看见她走进了油义巷, 快步向健毛家走去。我操他娘, 他心里骂道, 果然如此。他看见健毛开门, 随后又把门关了。他在外面站了五分钟, 这五分钟让他做出了改变命运的决定。假如他多站五分钟, 也许这个决定又会取消, 但在他人生的那个瞬间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健毛这狗娘养的。他迅速跑回家, 奔入厨房, 拿起了钉板上的菜刀--- 这是一把因剁骨头而有了两处缺口的菜刀, 菜刀油渍渍的, 还粘着辣椒籽--- 他提着菜刀奔了出去, 径直向健毛家跑去。他能听见自己悲壮的脚步声, 那不是奔向光明地带, 而是奔向监狱生涯。他敲门, 健毛在门里粗声问: 哪个? 他没回答, 而是进一步敲门。他听见妻子说莫开门, 他又听见健毛迟疑了下说: 怕么子怕。我未必还怕个什么人, 长这么大? 健毛朝死神拉开了门。死神就是我的朋友老三。健毛觑老三一眼, 一点也不惊慌。他看见老三手握菜刀, 还很镇静地冷笑了下。你还拿菜刀? 健毛不屑地瞟一眼老三, 你以为你拿着菜刀就吓得住我? 
  老三紧攥着菜刀, 愤怒地瞪着健毛。健毛很不屑地将头低下, 用手指着自己的脖子, 砍喽, 朝这里砍。他对老三说。
  在健毛眼里, 老三是绝不敢砍的。假如是街上的五伢子--- 那个靠打架而在黄家镇出了大名的五伢子, 他就绝不会伸出脖子, 但站在他面前的是老三, 一个为人本分的工人, 他便把脖子伸长了给他砍。他谅老三不敢砍。但那一瞬间, 老三的脑海有一只疯狗, 那只疯狗吞食了他的理智, 使他的头脑停顿在恶念上, 就仿佛我们身在飞快奔驰的过山车上一样, 身体不由自己控制。老三手中的刀一抡, 砍了下去。老三是做工的, 力气自然就很大, 又加上很愤怒, 力气就更大, 一刀砍下去颈椎便被砍断了, 血溅了老三一身。老三傻了, 害怕得全身痉挛, 两腿也软了, 傻傻地瞧着倒在地上的健毛。他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那一刀就砍了下去, 仿佛鬼使神差。血从健毛的脖子处不停地朝外涌, 迅速在地上漫溢开来, 流到了周萍的脚下, 周萍尖叫一声, 从老三面前跑了出去。
  这事发生在一九八八年十月, 距今有十年了。我的同事罗平杀人是一九九三年九月, 是老三一刀剁下去结果了健毛的五年后的事。我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 是因为两件事情很类似。在老三杀人时我还不认识罗平, 罗平那时候大学还没毕业。在罗平杀人时, 老三在监狱里服刑。两人从未打过照面, 也不知道彼此, 只是罗平一铁棍把易老师打死后, 我蓦地就联想到了老三。罗平因杀人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没有判死刑是因为罗平没有劣迹记录, 再则并非是身藏凶器蓄意杀人。铁棍不是匕首, 不是手枪, 不能算凶器, 而且也不是事先就提着铁棍, 而是临时拾起铁棍打人, 且只是一铁棍劈下去就罢手了, 并非一铁棍又一铁棍地猛打死者, 所以不能定罪为蓄意杀人, 只能视为误杀, 也就不能叫做罪大恶极。在对一个杀人犯定罪时, 这一切都是供办案警察和法官参考和权衡的。
  罗平被判刑后, 唐丽丽便从我楼下搬走了, 从此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她。她和罗平离婚及与她的上司结婚一事, 我是后来听说的。我并没再见到过这个温柔善良的漂亮女人。罗平现在还在监狱里服刑, 现在还只服了五年刑, 还有十年, 等到他刑满释放, 他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这个人已经废了, 毁在老易手上。正如我的朋友老三毁在健毛手上一样。我不认为这是他们两人的妻子很漂亮, 就给他们招来了祸患, 所谓红颜祸水什么的。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理论, 这是把罪恶归结到女人身上的论调。我认为人生有很多可怕的瞬间, 那些瞬间里会充满恶念, 把握好那些瞬间, 去掉恶念, 你就不会陷入泥淖。许许多多的劳改犯、经济犯罪或刑事犯罪分子, 都是没把握好那些瞬间。我的朋友老三和罗平, 都是在那些瞬间失控了, 从而走上了一条通向监狱的路。我还认为阳世上总有一些人爱惹是生非, 热衷于干一些挑衅的事情, 与生俱来的好嫉妒和好斗促使他们成为这种让人讨厌的人。健毛就是这种人, 老易亦如此。我的朋友老三和罗平就栽在这样的人身上。
  一九九九年春节, 我家里来了一位出乎我意料的客人, 他就是老三。老三于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也被县法院判了十五年徒刑, 之所以没判死刑是因为健毛勾引他老婆, 健毛品德败坏是街上有目共睹的, 而老三从未有过不良记录。且杀人的情节也不是那么恶劣, 并非一刀两刀地砍, 只是一刀下去, 并且是健毛伸长脖子赌他剁, 所以在量刑上也就没判他死刑或无期。但在一九九九年时, 老三还只是坐了十年零三个月牢, 离他刑满释放的时间还有四年零八个月。所以我压根儿没想到敲门的是他。
  老三是你, 你怎么出来了? 我很惊讶且很高兴。
  老三对我嘿嘿嘿笑着。闲聊中, 老三告诉我, 他在白水劳改农场干得很出色, 经常立功, 尤其在一九九八年的抗洪救灾中, 他救了两个小女孩, 还救了场领导的父亲, 鉴于他在这次抗洪救灾中的出色表现, 他获得了人生的自由。过年前, 场领导突然通知他, 他这一次减了三年刑, 他可以回家过春节了。此前, 他因不断地朝减刑方向努力, 累计起来, 他已陆陆续续减了一年零八个月刑, 加上这三年, 也就是四年零八个月。
  镇迎春路和迎宾路都拓宽了, 从前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变成了一劳永逸的水泥马路。路的两旁, 这十年增加了好多栋七层或八层楼的房屋, 例如工商银行大厦、太空酒店和怡人大酒店等等。一栋栋房子都漂漂亮亮的, 大街上不像过去那么灰暗。我就跟一个乡下人一样感到欣喜和陌生。这几天, 我天天在街上乱窜, 我在劳改农场的这十年, 镇上变化真大。老三说。
  是的是的, 这十年变化确实很大。我说。街上还有茶楼茶室, 还有好多人唱卡拉OK, 一点也不像我记忆里的样子了。老三说。
  是的是的。从前怡人大酒店那一带是橘园, 而橘园那边是荒山坡。现在那边都是房屋, 一栋一栋。我说。荒山坡被夷为了平地, 一个房地产商在那里建了一栋栋五层楼的商品房。镇上过去只有两三万人口, 现在我怀疑有五万人口了。真是人越来越多了。
  老三现在仍住在光裕里。老三的儿子在老三服刑时由奶奶带着, 现在已读初中了, 据老三说他儿子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拔尖的。老三还谈到了周萍, 他听别人说周萍吸毒、卖淫, 而且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周萍彻底变成了一个要不得的却又没人要的龌龊的女人, 一个毁了他, 更是毁了自己的女人。
  我跟她见了一面, 她来看儿子。老三告诉我。我在厨房的窗口看见了她。她快四十岁了, 还打扮得妖里妖气, 跟一些社会上的贼和嫖客混在一起, 这样的女人彻底没救了。
  那没救了。我也这样看。
  老三现在在镇上的一家现代装修公司做技术工人, 经常接受老板的派遣, 上门去干活儿, 为一些人家的厨房和厕所搞设计。老三是那种生性就很聪明和很努力的人, 做事也很有点子, 不是那种只晓得做呆事的人, 自然深受老板器重。老板给他一千元一月。看来对社会有用的人, 终究有用, 对社会没用的人, 终究是这个社会制度及法律的危害者。
  老三又结了婚, 这一次他没有大办, 因为都是二道货。那是个比他小几岁的女人, 长得普普通通, 带着一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 自己有一份正式工作--- 是镇幼儿园搞饭的老师。老三非常爱她, 把自己这十年里积累的爱情都泼到了她身上。老三仍然是那种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的男人, 十年的监狱生活并没使他变得灰心丧气。他仍然订阅《小说月报》, 仍然爱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和关心时事, 仍然是一个在生活中愿意努力体现其价值的男人。

  (此文原载于《人民文学》199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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