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乡村
第一章

  



庚午年(1990)六月初六这一天,是青龙河畔三将村赵德顺老汉六十六岁生日。一 清早,德顺老汉皱着眉头,脸拉得老长,磨磨叨叨地说这几个月快把人憋死啦,说啥今 天也得到外面溜达溜达。老伴正在堂屋烧火温泔水。忙扔下烧火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怕是得比这多养些日子。德顺老汉一下子就火了,用拐杖噔噔戳地, 喊道:“养你娘个球!你们是活糟践我呀!” 老伴瞥他一眼,暗骂声这老驴脾气,赶紧抓件汗禢子给他披上说:“你要非去就去 走几步,发那大火干啥,吃了早饭,国民他们都回来给你过生日,你给人家个好脸。” 赵德顺跨出院门,老伴要扶他下台阶,他说我自己还中呢,一把甩开老伴的手。他 一步一步挪下六级青石台阶,嘴里说:“过生日,哼,早干鸡巴啥去啦!” 老伴笑道:“六十六,掉块肉,今天闺女一准给你补上。” 赵德顺看看自己的右腿:“咋不正月里给补?” 老伴说:“都是过生日补,补早了,不管用吧。” 赵德顺说:“那就让我躺这一春天,啥良心呀!” 他恨恨地说罢这句话,就一拐一拐地往村东走去。此时,三将村的街上很是安静, 树梢不摇,绿叶不动,小南山那边的青龙河水哗哗地流,远处山谷里放羊人在骂骂咧咧 地吆喝。日头从东山凹里冒出有一小会儿了,红通通的一个火球,滚烫滚烫的往高里爬。 天上竟然没有一丝丝云彩,比在青龙河水里洗过的豆包布还干净,还豁亮,分明是豁出 来让那火球使劲耍把,大抖威风。一只公鸡站在墙头子上打鸣,刚叫两声,从窗户里飞 出一只鞋,说你叫个啥叫,毁了老子的觉…… 赵德顺连看看这是谁也不想看,一拐一拐就出了村,心里说完啦,这年头变得可真 邪乎,正经庄稼人没几个啦。 他叹口气,却又顾不上再往下想,他恨不得扔了拐杖,像年轻人一样往地里跑,他 要看看大块地里的庄稼。大块地,是村东一块面积有四十多亩的缓山坡地,也是三将村 最好的一块地。这地在联产承包初期,分给了二十多户,每户两条垅。开始还行,村民 们都当眼珠子似的伺候着,没过几年,情况变了,乡里村里办企业,个人做生意,一来 二去,不少人就看轻了这庄稼地,也有撂荒的了。后来,村里开会,研究这事,村民同 意把土地集中起来管理,招标承包。赵德顺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使个大劲就给包了下来, 而且一包就是八年。眼下已经过了三年,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好。村民的收入多了,给国 家交的粮更多了,他还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售粮模范。本来,他计划好了,今年要底肥下 足,种子选精,春菌保住,夏作要细,再趁着“牛马年,好种田”的好年景,争取来个 大大的丰收。不成想,正月十六,大姑爷孙家权在乡里开农业上的会,非让他去讲几句, 赵德顺抹不开面子,就去了,结果回来时路滑,摔沟里去了,伤了右腿,一下子把整个 计划都打乱了。该种地的时候,赵德顺还躺在炕上连窝都挪不了呢,把他给急的,满嘴 起泡,后来,当村主任的二儿子国强说您放心,这地我给您经营,赵德顺这才略微放下 点心。一晃好几个月过去了,春雨春雷,夏日骄阳,眼瞅着后院的国强早出晚归的忙, 问他地里的活做得咋样,他总是说您老放心吧,等着好吧,说得倒让人宽心,可实际到 底是个啥样,德顺老汉心里没底,他琢磨着,只要右腿一能落地,我就得去地里看看。 “六月六,看谷秀”。在赵德顺生日这一天,他终于拄着拐来到他的大块地旁。 不看则已,一看差点把他气死:本来说好了种谷子,眼前却是棒子,而且长得稀稀 拉拉高低不平,跟豁牙子的嘴似的,反倒不如山坡子上、沟膛子里旁人的庄稼。赵德顺 只觉得血往头上涌,嗓子眼发紧,不由地干咳几声,冲着庄稼地骂:“杂种操的,败家 的东西!败家的东西!” 半高不矮的庄稼不吭声地听着,闪光的露水珠随着日光的到来迅速蒸腾,干巴巴的 叶子犹如孩子的小胳膊小手,软弱无力。 赵德顺好心疼呀! “我说老哥,一大早跑这喊啥?” 从沟膛子里走出孙万成老汉。他和赵德顺沾点亲戚,德顺的三女儿玉琴嫁给万成的 亲侄儿孙二柱。但万成不省心,他自己的儿子头年出去做买卖,一去没了音信,八成是 让人给害巴了;侄子孙二柱呢,也不知叫谁拐带的,不学好,又馋又懒,气得玉琴跟他 闹了好几次离婚了,若不是德顺和老伴说看在两个孩子面上,再看看再等等,玉琴早就 跟他散了。这么一来,就可怜了万成老两口,自己的儿子没了,侄儿指不上,老伴又有 病,下不了炕,屋里屋外,全靠万成一个人。 赵德顺见来了人,也不好意思再骂,国强虽说是自己的儿子,可毕竟是村干部,骂 寒碜了,传出去对自己也不光彩。赵德顺忙打个岔问:“这一大早,你钻沟里去干啥 呢?” 万成抖抖裤脚上的露水,说:“去看看我那几垄豆子。” 赵德顺苦笑:“想吃豆腐?上我那去,拿现成的,你老嫂子没断了做。” 万成摇摇头:“唉,二柱没正形,没脸蹬你的高台阶哟。” 赵德顺说:“瞧你说的,外道了不是。这阵子,你屋里的病咋着了?” 万成说:“怕是熬不到秋下了。我老伴说得攒点三子,发送人那一天,咋也得给人 家做豆腐,不能亏待了人家帮忙的……” 赵德顺鼻子发酸,他一扬拐说快拉倒吧,别说丧气话,好日子才来,还得正儿八经 好好活。万成叹口气,说要是像您老家里那样,敢情是越活越想活,越活越活不够呀, 三将村,像您这样的能有几户。说罢,万成老汉颠颠地往村里走去,日头从他的身后照 来,照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不管沟沟坎坎,一头撞过去。 赵德顺摸摸汗榻的口袋里,有烟,他乐了,心里说还是老伴,比这两窝子少的都强。 他拣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抽着烟,不由地就想想自己这一家子的烂事——真的是烂事, 可不像刚才万成老弟说得那么光堂,想起来,还真叫人头疼。 要说清赵家的事,还就得从三将村说起。三将村为啥起了这么个名字,三个啥将? 这里有这么一段事,说是在康熙年间,京城发下一道令,就把青龙河两岸的好地都留给 了哪位王爷,王爷在当地放下管事的,也就是庄头,具体管理收租子进贡等事宜。庄头 富呀,建起高大的宅院,穷庄稼人看着都眼晕。可到了光绪年间,打口里来了几户人家, 为首的姓赵,人称赵大个子,有力气,有手艺,更有心计,联合着钱家孙家李家,光捡 边边溜溜没人要的坡地种,打了粮食把人肚子填饱了,就倒腾牛羊,办小烧锅,伐木头 往口里卖,一来二去,还就成了点气候。那时,王爷在京城忙自己的事,顾不上乡下了, 庄头的后代又净是些吃干饭的家伙,干挓手行,动真格的就没大招儿了,结果,才进民 国,赵家就发达得连庄头的宅院都给买过来了。平静下来就想得给这村起个新名字,不 叫原来满人起的说不清啥意思的名字,正巧这当口来个风水先生,他看了青龙河水碧波 粼粼,盘龙一般从村南绕过,这村庄后有靠,前有照,东面有路,西面有林,他脱口便 说:“此地风水好,日后当出三名大将!” 村人便当了真,赵大个子说就叫三将村吧,有朝一日,封官居显,也耀祖光宗。但 随后连年战火,兵匪难分,青龙河泛滥,吞了半个村子。连年干旱,毁了不少人家。人 们疲于顾命,早已忘了风水先生的预言。但后来三将村出了木匠影匠豆腐匠,却是远近 闻名:赵大个子的儿子,也就是赵德顺的父亲,耍了一辈子木工手艺,方圆几十里的房 子,没有没沾过他的手的。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青龙河两岸不少新房子都歪巴了,惟独 有许多黑不溜秋的老房子纹丝没动,有关防震专家来考察,发现这些房子都是当年经德 顺他父亲的手建成的,许多妙处都让专家记到本里,照到相片里。后来人家就找设计者, 一打听,德顺他爹吃食堂时给饿死了。再问后人手艺如何,赵德顺自己就说黄鼠狼下豆 鼠子——一代不如一代。但不管咋说,赵家的高水平木匠,在三将村是一大骄傲,起码 是曾经有过。影匠是钱满天他爹。钱满天是赵德顺的二姑爷。满天他爹年轻时好俏,跟 跑江湖戏班子里的女角相好,后来争风吃醋让人弄瞎一只眼,没法出头露面了,就回老 家唱皮影。他嗓子好,专唱旦角,人称钱小娘子,隔着影窗,听他的唱,把人魂都勾过 去。可惜他旧习不改,剩下一只眼还专盯人家大姑娘小媳妇,不知使了啥手段,还就能 勾引成。后来事情败露,定个坏分子,把钱满天哥几个坑个不轻。不能出去念书,不能 去当民工,当兵更没他们的份。要不是钱满天聪明能干,媒人又下大力气,加上德顺的 二闺女玉芬小时候因家贫没念几天书,人大憨厚,德顺说啥也不能把玉芬许给满天。当 然,说这些话都是运动还没结束的事。眼下可不一样了,钱家富了,钱满天他爹下去时, 几个儿子张张扬扬地办了一场,发送时搞得惊天动地的,光影人就烧了好几大箱子,叫 旁人看着直心疼,说不如留着演演给大家看,钱满天说有电视啦,没人看啦,大火烧得 那叫一个旺,满坟茔地都是焦驴皮味,引了不少老鸹来。至于豆腐匠,名气就不如前二 者了,但也是一提就有不少人知道。豆腐匠是孙二柱的爹,刚解放那阵,他当村长,爱 吃豆腐,但不是压成方块的豆腐,他爱吃当地的水豆腐,就是豆腐点得嫩嫩的,连豆腐 带汤一起往外擓,放在柳条编的筚子上,下面搁个盆,汤往下流,嫩豆腐留在上面,撒 上盐晶(作料),就高粱米饭吃。那时上面经常有干部到村里来,孙二柱他爹管派饭, 妇女有时间做啥呀,他就说水豆腐,一来二去,人家一见他来派饭,就主动说做水豆腐, 豆腐匠外号也随之叫起来。不过,豆腐匠这点令人佩服,他爱吃豆腐,派饭派水豆腐, 可他从不跟着吃人家一口豆腐。后来,三将村的干部讲起向前人学习,往往就提到豆腐 匠。可惜豆腐匠死得早,死之前特想吃口豆腐,没吃上就走了。豆腐匠老哥仨,他老大, 老二就是万成老汉,老三叫万友,抗美援朝时伤了一条腿,文革后他要求落实政策,县 里给他安排在医院把大门,八五年刚兴起单位办公司时,他说能给单位买紧缺的医疗器 械,单位领导给他钱让他去北京买,东西没买来,钱却给花光了,结果,把他给开除回 村里来了…… 三将村的事若往下说,还有得是呢。可眼下赵德顺老汉一想自家的烂事,右眼皮不 由自主跳了几下。他自言自语:“左跳财,右跳灾。”他心里这叫别扭,暗想,摔腿这 倒霉的事就算蹚上了,往下还有啥事呢?大儿子国民,是先头老伴生的,在县城教书教 得好好的,天上掉馅饼,死拉硬拽让他当副县长,一晃当好几年了,当得头发掉了,肚 子鼓了,说话办事圆圆滑滑,全没了当初的实诚劲。再有就是他有个不省心的老婆,南 方人,说话叽叽喳喳的,天底下好像就没有她不掺乎的事,不回三将村倒好,她一来了, 就跟老太爷似的,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对,就她一个人明白。国民肩下的一男四女, 都是现在这老伴生的,大闺女玉秀,跟着孙家权住在乡里,日子看着还中了,可玉秀一 回家就嚷嚷乡里开不出工资,嚷得人心烦。二闺女玉芬,按说该跟着钱满天享福了,可 钱家也不省心,事太多。玉芬肩下是二小子国强,本来当兵回来在金矿上干得好好的, 都转了正了,不知是咋搞的,乡里三番五次找他回来当村主任。全家人没一个不反对的, 为这,德顺还跟家权干了一架,家权也草鸡了,说另择他人吧,嘿,你说活气死人不, 国强说自己愿意回村里干,卷起铺盖卷儿回家了,还就走马上任当了村主任。德顺曾跟 他说过,说过去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眼下乡下讲得是人往外头走,当工人当干 部,才有出息,回村里再使劲干,三将村还能好到哪里去。国强眨眨眼睛,动动挺单薄 的身子,笑着说爹您咋忘了我是个党员呀。德顺说我没忘我也没少见,现在不是都思想 解放了吗。国强往下就不再说啥,打个岔去忙他自己的事去了。要说当爹的嘴虽硬,但 心里疼儿子,尤其疼老儿子。国民从念书就在外面,跟这几个又不是一窝的,感情上就 差得多。国强除了在部队那几年,其余的时间都是在德顺眼皮底下活动,住也住前后院, 德顺何尝不想国强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老婆孩子高兴,闲下来还能过来跟爹 娘唠唠嗑儿。眼下是不可能了,国强一天到晚忙得跟下山的猴子一样,没一点闲工夫, 急得累得小脸瘦得快成狗舌头一条了,德顺真担心把他折腾垮了,到那时老婆孩子指望 谁,那不是活把人愁死的事。国强往下,是玉琴玉玲姐俩。玉琴是属马的,是四月初八 快晌午头出生的,那时令正是春耕大忙的季节,牲口也是干活干得又渴又累的时候。当 时有人就说这丫头是个受累的命,果然,玉琴从小就能干,在家女孩子中又行三,特别 能帮着父母操办事,因此,也比旁人多受累。嫁给孙二柱,算是倒了霉了,八辈子的累 都受过了,往下,还不知咋个结果呢。玉玲是老末,嫁给了满天的兄弟满河,满河倒是 老实,老实得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他俩当初是怎么说成的,德顺老汉一直也不大清楚, 只记得那年玉玲去她姐夫刚办起来的加工厂当会计,没去几天,满天就托人来给满河说 媒,一下子就成了。这二年玉玲人前人后的,常说满河是个窝囊废,不及他哥满天一个 小手指头的。她娘曾说玉玲你咋能当外人面夸大伯子,又贬自己的男人。玉玲说实事求 是嘛,你们瞅着,说不定哪天,我就蹬了满河。这事虽然没见她做出来,但让德顺两口 子提了着心。玉琴和孙二柱过不到一块儿,那是早晚的事,再加上个玉玲,不是火上浇 油瞎凑热闹吗…… 德顺老汉把家里的事在心里理了一遍,并使劲地想从中理出个头绪来。可越理越是 乱麻一团,啥主意也冒不出来,都是这正月里伤腿给闹的。 这工夫,太阳就升有一竿子多高了,大地的气温一下子就热了起来,而此时大块地 东边的公路上,车辆已经像流水一般走动起来,震天动地,尘土飞扬;身后的三将村街 上,人来人往,音乐声起,地摊车摊一个连一个摆起来,跟乡政府所在地的集市一般。 南河套那边,隐隐约约地好像有机器的轰轰声,虽然看不见人影,估摸着有人在那干着 什么工程…… 赵德顺感到脑袋和眼睛都不够使了,他暗暗问自己,这是咋啦?咋折腾得这么欢实? 不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了? 不知啥时,家里的大黑狗已经悄悄地来到他的身边,并用嘴巴蹭德顺老汉的拐。德 顺扭头一看,地边上站着国强媳妇桂芝,桂芝说:“爹,我娘让您回去呢。” 德顺忙瞅着狗说:“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桂芝说:“街上人多,我扶您回去。” 德顺说:“不用,我自己走得了。” 桂芝说:“孩崽子骑车不长眼,你不撞他他撞你,再撞了可不得了。” 德顺说:“我从后街绕过去。” 桂芝说:“后山开石头,堵了路。” 德顺说:“那就从河套撇过去。” 桂芝说:“河套垒坝开稻田,更过不去。” 德顺不由地火往脑门子撞:“那你弄个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去吧。” 桂芝乐了,说:“这您难不住,二柱做个花轿,抬新媳妇,一里地三块钱,您要坐, 他不敢要钱,您等着,就在村部放着。” 桂芝是麻利人,说干啥就干啥,她说罢扭头就往村里走。急得德顺老汉扬起拐杖喊: “你给我回来!回来!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桂芝于是就返回来,护兵一般离德顺二尺远,两个大人,一只狗,慢慢地朝村里走。 走到村东街口上,就看见东庄亮亮的一街筒子人和东西,人是晒得脸上发黑、精神头十 足的人,东西是摆在地上车上鲜灵灵红红绿绿的青菜、吊在绳上随风摆动的令人眼睛发 花的服装、还有只要你想买就能买得到的各种物件。赵德顺不由得使劲揉揉眼睛,心里 忽悠一下就有些发急,暗想,难道是到了梦境里啦?三将村这不变成十八匠村啦!富起 来的人,这回肯定是要成筐成篓的出,我这个赵家当家人,不就被他们给超过去,给淹 没,给挤兑,给晾晒,给寒碜到八里沟去了吗! 赵德顺把汗禢子从身上拽下来,仰头瞅瞅太阳,鼻子一阵发痒,然后,冲着满街的 阳光和人群打了个喷嚏,像雷一般响,弄得好多人都愣愣地瞅他,心里说这老爷子要干 啥。 赵德顺把拐嗖地撇到谁家房后去了,他抬腿噔地给大黑狗一脚,大黑狗兴奋地叫着 窜高,撞开人群往前走。 赵德顺的心里好像有主意,但又不明了,只听他嘴里磨叨着四个字——这么不中! 到底是啥不中,咋不中,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从三将村东西走向的正街往北走,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小道一边是河沟子, 另一边是院墙和房山子。小道是个上坡,有三四十步长,就朝右拐了,三将村的老街就 在这里。赵德顺家的“庄头”大院正居其中。说来前街上的这片房子,早些年间是不存 在的,一直到七十年代末,那地方还是一片空场。大队开全体社员会,小学生上体育课, 秋天做场院,全使这个地方。直到联产承包以后,用不着开大会了,小学校也搬家了, 一家一户也不需要大场院了,村民们开始觉出这块地得干点啥了。干啥呢?盖房。庄稼 人一辈子的大事就两件,娶媳妇盖房。何况祖祖辈辈为吃饱肚子发愁,终于赶上了好年 头,把农民给救了,把穷人给成全了,趁着喜庆不盖房,还干啥。村里往上报,上面就 批,新房咧地一下,就比着赛戳起来。而且个个要建得又高又大。幸亏村里统一做了规 定,高不能超过两丈二,宽不得超过六米,要不然,别看老街上的房子地势高,前面新 房他就敢垒二层楼,压过你老房子。为这件事,赵德顺老汉心里成是别扭了一阵。 赵家的院子是青石条做基的,早年高墙上还有风雨檐,大门楼子也很讲究。现在墙 还在,只是矮了,上面抹泥,插些碎瓶茬子,门变成两扇铁门,开关叮咪响。院内的房 还是老格局,东西厢房各两间,正房三间,后院跟前院一样。前院住着德顺老两口,住 正房东屋,西屋空着放点粮食啥的,儿子闺女谁回来了,也能住。东厢房改成牲口棚了, 有一头牛和一头驴。西厢房塌了一间,剩下一间放犁杖等农具。后院和前院通过东房山 旁的夹道通着,赵国强住在后院,为了出入少打扰前院,在自己东院墙上开个门,一般 出来进去,就从那头走了。 赵国强是在他老爹去看大块地的时候,从南河套工地回家的。进了屋他就问桂芝, 听见前屋爹起来没有。桂芝说听见骂来着,出去转了。赵国强赶紧跟桂芝说快把咱腊月 宰猪剩的肉啊啥的都煮上,如果不够就从街上买新的。桂芝知道老爷子要过六十六,就 说你家有那么多闺女割肉,还用得着咱显勤。赵国强笑笑说让你做你就做,今天大哥大 姐夫二姐夫都回来,我得请一顿。桂芝说准是为你的水泥和铁丝。赵国强一指灶坑边的 火,说真有你的,小心火。桂芝用脚尖一挑,就把蔓出的柴火弄回灶坑里去了。 赵国强身上都是汗。一清早他就去南河套了,垒坝建稻田的工程进展得不够顺利, 缺钱缺物是一个方面,更叫人头疼的,是村民思想不统一。有人从一开始就反对,说跟 龙王爷争嘴,没有好果子吃,早晚架不住龙王爷一口唾沫,白受累。村干部中也有人认 为,又不是过去大队生产队了,搞这么大工程,太担风险,万一砸手里,谁负得起责任。 村支书李广田外出瞧病前,跟赵国强说三将村人难弄,不好整咕,自己当干部几十年的 体会,就是淡白他们,少搭理他们,你若热心给他们办事吧,他们准蹬鼻子上脸给你找 麻烦,自己这病,就是想给村里办个粮油加工厂时气的。李广田五十多了,他说的是真 话。赵国强不能当面反驳支书啥,但事后他想自己毕竟从金矿回来了,要是啥也不干, 还回来干啥,所以,李广田前脚走了,他后脚就开会研究垒坝的事,还算不错,多数人 赞成,赞成的原因也很说得过去,三将村地少,要不咋把当街的空地都盖了房子呢。垒 坝能把河滩地改成旱涝保收的稻田,还能护村子,大水来了,冲不了人家。持这种意见 的村民,大多是姓赵的和姓李的,为啥呢?原来这两大姓绝大多数住在东庄,也就是新 街老街这一片,这片地方,从德顺老汉的庄头大院往下,犯水,所以,前人才给留下那 么一片空地。青龙河水大了,小南山两边就是进水口,说泡半个东庄就泡半个东庄。 可是,三将村除了东庄,还有两个自然村,一个是河西,就是青龙河在未到南河套 拐弯之前、从北往南流的西岸上。河西有几十户人家,钱家是那边的大姓,钱满天就紧 临河边住。还有一个小自然村是从河西村北头再往里,就叫沟里,有不到十户人家,孙 二柱和玉琴就住在那。历史上,因为东庄人多,地势相对开阔,大队部、小学校都在这 儿,所以,这边就被公认为主村。赵国强垒坝的主意,河西和沟里的村民不反对,但也 不那么积极拥护。因为河西和沟里地势高,发水冲不着他们。就不爱参与这事。赵国强 和村干部开始想主要用集体的钱干这项工程,后来算算账钱不够,又想多摊些义务工, 可摊多了群众又有意见,想来想去,就想出入股的主意,就是把工和钱都变成股,入股 多的人,将来多得稻田,入得少,就得的少,不人没有。这办法挺灵,不少人都入了, 但工程大,得垒近一千多米的大坝,水泥灌缝儿,铁丝网的坝牛子,还差二十多万缺口, 没处安。赵国强就希望钱满天他们那些有钱的也加入进来。虽说满天是国强的二姐夫, 但因为满天办木板加工厂占地占道的事,跟村里一直弄得不和气,所以,国强不好意思 上门去说,他想借满天来给老爷子过生日的机会,把这件事办一办。此外,他还想从大 哥国民、大姐夫家权那争取点支持,得着点是点,张嘴三分利,不给也够本。 听到前院有桂芝的声音,国强就知道她把爹接回来了。他赶紧从柜里拿出两瓶酒一 条烟,这是前些日子大妹妹玉琴趁国强不在家硬搁这的,起因是玉琴住在沟里,养了几 头肉牛,效益不错,她想再往大里干,需要些贷款,国强跟乡信用社的人熟,帮她办了。 玉琴挺好外面儿,虽说是亲哥哥,该谢也得谢,就拿这东西来。国强为这还好埋怨桂芝, 说你不该收,桂芝说你不收就送回去,咱俩一推让,反倒让人知道了。国强忽然想起爹 要过生日,问桂芝咱送点啥,桂芝说钱都让你拿去垒坝了,非得送,缸里还有腌的肉, 快起哈喇味儿了,你爹不嫌弃就给他吃。国强说快拉倒吧,干脆用这烟酒当生日礼物吧, 就留下了。 桂芝从东房山的夹道往后院走,正碰见国强抱着烟酒过来。国强小声问: “回来啦?” “回来啦。” “咋样?” “不咋样。” “因为啥?” “弄不机密。” “笨样。” “哼。” 这两口子之间的对话,实在是太简练了,但彼此都充分知道对方问的答的是啥意思。 青龙河畔的人有点自己的方言,比如这事弄不清楚,可以说成弄不机密;这味道不好闻, 说成不好听;问你干啥去呀,说成你干啥勾当呀。这些词在年轻人中用得少了,怕出去 说让人家笑话,村里的老人和妇女说得多,也不觉得不合适。 国强抱着东西进了东屋,爹和娘都在屋里。他把东西轻轻地放在柜上,笑呵呵刚要 叫爹,忽然德顺老汉瞥了一眼问:“干啥?” 国强说:“给您老过生日。” 德顺说:“你咋拿来,咋拿回去。” 国强心里格登一下,忙笑上加笑地说:“爹比我们当干部的还廉洁。” 德顺说:“你小子少给我戴高帽。” 老伴说:“你爹呀,你中啥邪啦,儿子好心好意孝敬你,你咋好赖不分。” 国强说:“没事没事,我爹可能哪不舒服。” 德顺说:“我身上舒服着呢。” 老伴说:“是舒服大劲了吧。” 德顺指着国强问:“你说,那大块地,你是咋给我经营的?种成那个属样?” 国强这才明白爹为啥生气。他刚要说实在太忙顾不上,忽然院门咣噹响,大黑狗汪 汪叫着跑过去。原来,国民两口子,二柱和玉琴,还有玉秀、满天和玉玲,前后脚拎着 东西进院了。顿时,这饱经岁月沧桑的老院就热闹起来。 按习惯,赵家闺女都给爹割肉来。割肉是有讲究的,你跟卖肉的说给老爷子过六十 六,旁的你就甭管了。人家给一刀,割多少是多少,不能再动第二刀。一般这一刀也就 三四两,咋着?因为这肉得让老爷子一顿吃了,一刀割五斤,那不把人撑坏了。今天, 大闺女赵玉秀割的是肘子肉,是熟肉,二两多。四姑娘玉玲割了有三两瘦猪肉。二姑娘 玉芬没来,托玉玲捎来一小条猪肉。惟独三女儿玉琴,用马莲草拎着足有十斤新鲜的猪 肉,进了娘家的院。 德顺的老伴把东屋的窗户开了条缝儿,大家明白这就当过去的窗户眼了。过去是纸 窗户,姑娘割的肉,是捅个窗户眼儿扔进去,眼下全是玻璃了,不能拆玻璃,就得想法 儿变通。玉秀和玉玲把肉扔进去,德顺在屋接着。这活得他自己接,旁人不能帮忙,六 十六,你掉块肉,所以闺女给你补上。玉琴这十来斤,就麻烦了,窗户不都打开进不去。 桂芝说:“你咋割这些?” 玉琴说:“买肉时忘了说啦,一刀下去就这些。” 说罢,玉琴狠狠瞪了二柱一眼。二柱装没看见,抽着烟卷跟国民说大哥别看你当县 长,论收入你不如我,我一头肉牛挣好几千块。 玉琴说:“在家咋跟你说的,少吹牛。” 二柱扭着头说:“在家管,在这还管我……” 大家都乐了,国民说今天政策放宽呀,男女平等。国民的妻子黄小凤,操着她的浙 江方言,说:“就似(是)嘛,就似(是)嘛,在我老家温州,男人说话,女人似(是) 不能插话的。” 玉玲说:“那是你们温州。” 德顺在窗户缝里喊:“啥热粥温粥的,还有肉没有?没有我可不等着啦!” 众人互相看看,国强说快扔进去吧。玉琴点点头,上前把窗户一把拉开,说:“爹, 我给您多补点!” 德顺哈哈笑:“好,好呀。” 国民说:“您可别一顿都吃啦。” 德顺说:“我不傻,都啥年月啦,我慢慢吃。” 黄小凤举起胳膊,像她在县妇联给妇女做报告似的说:“对,改革改革嘛!我们温 州人过去是不经商的,现在不然,哪里有商业,哪里就有我们温州人……” 白净脸的钱满天从进院还没开口,这会儿说:“嫂子,是不是进屋再说,我这胳膊 都酸啦。” 钱满天拎的东西最多,有人参酒、大补膏,还有不少吃的,鼓囊囊一大包。孙二柱 一手端俩铁球,一转噹噹响,一手拎着鸟笼子,里面有俩欢蹦乱跳的小玉鸟,不用说, 他孝敬的跟他爱好的一样,也是玩物。国民手里拎盒生日蛋糕,黄小凤两手空空,却一 点也不闲着,比比划划比人家拿东西的还忙,她冲钱满天说:“你们北方,搞事情太复 杂,在我们温州,比较简单。” 国民有点挂不住了,有意放慢脚步,待众人进了屋,他拉了拉黄小凤的衣襟,小声 说:“今天我爹过生日,你别总跟粥使劲,少说点。” 黄小凤倒也不生气,她是直性人,她点点头:“对,我似(是)儿媳妇,得少说话, 多干活,对不起,这个意似(识)太差啦。” 赵国民这才松口气,转过身,仔细打量打量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老家。国民跟下面的 弟弟妹妹身型不同,国强他(她)们都是瘦溜人,个头不高吧,但长瓜脸,细身条,看 去都挺精神。国民可能随他的生母,圆头圆脸,身子也是横粗短胖,自打从教员的岗位 到了副县长的位置,累没少受,好吃的好喝的也没少造,结果就造得肚子明显地大了起 来,走道多一点就喘,工作忙一些,血压就上去了。 国强从屋里出来说:“大哥,想啥呢?” 国民笑笑说:“看看这院子,就想起小时候无忧无虑多开心。” 国强说:“可不是嘛,那会儿,你净带我们掏家雀,用泥糊了烧着吃。” 国民说:“可惜呀,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可能是嫌屋里闷得慌,孙玉柱叼着烟卷儿也出来,喷了口烟说:“甭想那些日子, 我连做梦都不想。” 国民说:“也不是想别的,就是想那时多省心,哪像现在呀。” 孙二柱嘿嘿笑:“咋着,我的大舅哥,你县太爷当着,小车坐着,还嫌不舒服?要 不,咱俩换换,在沟里喂肉牛省心。” 钱满天迈着四方步也从屋里出来:“二柱,你别买牛似的跟大哥讲话,多日不见, 咱得听大哥讲讲,上面是个啥精神,日子咋往下过。” 国民向满天投过赞许的目光。在这些亲戚当中,国民一直认为满天是把好手,满天 属于有心计、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像孙二柱,狗肚子盛不下二两油,一张没门的嘴, 到处嘞嘞。国民于是面对满天问:“你在咱村也算首富啦,往下你有啥打算?” 钱满天眼睛都没眨,嘴皮略动动:“没想。” 国民习惯地摆摆手:“没想可不行呀,中央让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可不是让一部 分人小富即满小富则安,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就得坚定不移地搞下去。” 孙二柱说:“对,使劲折腾他娘的,啥集体经济,就搞个人的,往过去地主老财那 上使劲。” 国强忍不住了:“我说二柱,你别往邪里使劲,谁说过地主老财是目标?咱搞得是 社会主义。” 孙二柱说:“哟,我的村主任,我闹不清啥是咱农村的社会主义,人民公社还是生 产大队?是,咋都没啦?” 玉琴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菜:“我说你少说两句中不?咋这么多人就听你 的?” 孙二柱说:“我最近让税务所收税收蒙啦,我想研究研究这些事。” 国民冲玉琴说:“你去帮妈做饭吧,我们在一起研讨研讨挺好的,二柱兄弟要是把 心思放在这上,也是正道。” 国民这话说得孙二柱不言语了,很显然,众人对孙二柱以往的行为是不满意的。孙 二柱蹲下抽烟,小眼睛眨巴眨巴,也不知在想什么。 赵国强心想机会来了,赶紧说:“大哥,您说说,要想个个村民都尽快走上致富路, 村里是不是也该搞些公益性的项目?” 国民说:“那是当然的。” 赵国强说:“所以,我就想咱三将村当前最重要的是建大坝,开稻田,这么一来, 农业就有了保障,往下再抓些挣钱的小工厂啥的,心里也就有了根。” 国民说:“你这个想法挺好嘛,那会儿我看南河套不少人在干活,就是垒坝吧?” 赵国强说:“就是,已经干起一阵子了,村民的积极性挺高的,眼下缺水泥铁丝啥 的,大哥你能给我想点办法吗?” 国民想想说:“啥办法?三将村不是受灾村,上级不能白给。买的话,找找熟人可 以便宜点,可也得花钱呀。你估摸差多少钱?” 赵国强说:“起码得二十万吧。” 国民乐了:“这可不是个小数呀。对啦,让满天帮帮你嘛。” 国民这么一说,一下子把满天给推了出来。满天的白净胜有些发红,他说:“不是 不想帮,我最近多收了些原木,把钱都押了进去,我这还周转不开呢。” 赵国强刚想说你这话可不是实情,从屋里出来了黄小凤,说:“老爷子问旁的人怎 么还不来?” 玉秀在西屋说家权带人去拔计划生育的钉子户,一会儿就来;满天说满河开车去县 城拉货,玉芬坐车去县中看大丫头,大丫头今年考大学,好几个星期没回来了。 黄小凤说要那么着就等家权了,他来了咱就开饭,吃了饭我们还急着回去呢。国强 说既然回来就住一宿嘛,也有地方住。黄小凤说地区来考察班子,你哥不回去不行。国 民皱着眉头说我不想回去,他们爱用不用,我都干够了,你不用跟着瞎操心。黄小凤说 怎么叫瞎操心,你已经干了两届副县长了,在你后头上来的人都当了常委,这一回他们 不让你当副书记,就大欺侮人啦…… 坏了事啦。 把这话题一勾起来,国民就立刻觉得脑袋发大。他知道肯定是血压上来了。他回家 之前就跟黄小凤讲好,回去给老爷子过生日,别提不高兴的事,特别是别提职务升呀降 呀这糟心事,说了自己也左右不了,还给旁人添堵。不成想黄小凤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弄得国民有些头晕,看地上有个凳,一屁股坐上去,那凳少了一条腿儿,一下子就把国 民弄翻了,旁边蹲着孙二柱,就势也给碰个屁股墩。 国强和满天赶紧上前拉起国民,孙二柱拍拍裤子上的土,说:“关键时刻,看来还 是救领导呀。” 国强说:“谁叫你苗条呢。” 黄小凤知道自己失言,忙说:“得啦,走不走的,由你的便,我不管了。”转身进 屋。 屋里这时已经很忙了,德顺老伴将早已准备好的肉呀菜呀全拿出来,三个女儿一齐 上手,洗的洗切的切,灶里架上柴,风匣拉动,呼啦啦火就起来。 赵德顺从东屋出来。他穿了件新汗衫。这汗衫本来是雪白雪白的,是国强头年从县 街上给他买的,但他觉得太白,说啥也不穿。搁了一冬天,前些日子老伴说天热了该穿 了,他说穿行,但得过一遍水,把那白劲往下去去。老伴说你抽疯呀,人家要那干净劲 还要不过来呢,你弄块年糕非蘸点黄土吃。赵德顺说要那么着我就不穿,我就穿那破汗 禢子。老伴没法儿,只好依了他。下了水的新汗衫有些褶子,赵德顺又把硬挺的领子往 下按趴下,这才挺不舒服地穿上试试。今天,儿女们都回来,他主动地换上这件新衣服。 他想起刚才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不由地把衣服领子往上提了提,他要在儿女面前有个新 模样。 “哟,你们看爹多帅,像个大干部。”黄小凤眼尖,一边拉风匣一边喊。她不会做 庄稼饭,也使不好那些家什,每次回来她都拉风匣。 玉玲正在切熟肉,大嫂的一声喊,把她吓了一跳,菜刀格登一下切在指甲上,幸亏 刀不快,切了个白印子。 旁人都随着黄小凤的话音恭维老爷子。赵德顺晃晃脑袋,走到当院,看看大门说: “家权咋还不到呀?计划生育那活计,可不是好干的。” 国强说:“你放心,我大姐夫有经验,不会有啥事。” 孙二柱说:“难说,到这会儿,都是铁杆顽固分子,一个顶十个。” 国民叹口气说:“前几年我主管这工作,可难死了,现在还是顺过劲来了。” 满天说:“大部分顺过来了,还有隐藏的。是不是,二兄弟?” 孙二柱抬起头:“说我呢?” 满天乐了:“不是你是谁?” 国民吃了一惊:“你不是俩孩子了吗?” 孙二柱说:“是俩闺女。” 国民说:“男女都一样嘛,这年头,姑娘好,你看咱爹,这么多割肉的。” 国强说:“咱村可是无计划外指标,你可别……瞎!我妹她……” 国强不好意思往下说了,玉琴已经做了节育手术,不能再生了。 不料玉琴在屋里听见了,隔着窗户喊:“孙二柱,你胡唚啥!给你养俩闺女,你烧 高香吧!” 孙二柱说:“万一将来钱挣多了,没个儿子,谁继承呀。我不能都拿出去耍了。” 大家都笑了,连大黑狗都跟着欢跳,把一群鸡吓得支愣着翅膀跑到墙根柴垛边。赵 德顺说:“二柱,你要是真有出息了,把你家的肉牛养好,成了气候,到时候,我帮你 说情。” 看来德顺有点犯糊涂,或许当爹的,不大过问女儿家的事,他弄不大清楚玉琴还能 不能生了,他只是希望这个三姑爷能往好道上走。 屋里已经热气腾腾了,两口面对面大锅,一口里是豆腐。豆浆已经哗哗开,玉琴猫 腰撤火,用铁铲把火炭铲另一灶里,然后抄起水飘扬几下豆浆,要不然,豆浆就溢出来 了。待豆浆稍温下来,德顺老伴端来卤水,问玉琴:“让二柱点?” “您以为他点得好?” “人家祖上有那手艺。” “世道变了,上辈子有啥,下辈子缺啥。” 玉琴很麻利地把卤倒在碗里,用铁勺汇半下,慢慢地点进豆浆里。真是一物降一物, 豆浆转眼间就变了,水往上浮,浆往一块聚,慢慢成了很嫩的豆腐。至此,就不能再点 卤水了,再点就老了。 玉秀看见玉玲把手指头往嘴里含了一下,问你咋啦,切手啦。玉玲说没事,伸手去 抓碟子,不料没抓牢,叭地掉地下摔成两瓣。黄小凤转身说岁岁(碎碎)平安。旁人也 跟着这么说。玉玲脸色发红,进了西屋。玉秀跟了进去,问:“老妹子,你咋啦?” “没咋着。”玉玲说。 “没咋着这慌乱。”玉秀说。 “我,我心里不痛快。”玉玲说。 “还跟满河生气?”玉秀问。 “不是他,还是谁。”玉玲说。 “凑合吧,都这么多年了。”玉秀说。 “我不想凑合了,我还要离。”玉玲瞅着大姐,“要是跟以前那样的日子,我也就 忍了,你看现在变成啥样了,跟这么个窝囊人,我不甘心。” “哎呀,今天爹过生日,你可别提这事,小心惹他生气。”玉秀瞅瞅外屋,“你这 想法,跟满天说过没有?” “没,没有。跟他说干啥。” “你不是帮他管账吗,你走了,谁管?” “也不见得非得离开他家……” “你说啥?那叫怎么档子事。” “走着瞧吧,到时候你帮我说句话。” “咱们亲姐妹,那当然。不过……” 院里大黑狗叫,把她姐俩的话打断。原来是孙家权来了。孙家权捂着流血的手,抬 腿就给大黑狗一脚,骂道:“刚才已挨了一口了,你也跟我龇毛。” 众人都围上来,问伤得重不重,去没去医院打针。孙家权说大意啦,没留神那家的 狗从柴垛后蹿出来,焉不唧给了一口,叫我手下的一镐头就给打瘸了。同行的卫生院大 夫,立刻就给我打了防疫针。 黄小凤惊讶地问:“你还带着医生呀?” 孙家权说:“教训,以往的教训,不得不防。另外,有大夫跟着,做工作也方便, 她说她做了,大夫当场就可以检查。” 玉秀看了看家权的手,说:“中啦,别提你那些烂事了,说点别的吧。” 孙家权挠挠刷子似的平头:“说啥呢?各位都挺好?爹好。我这阵子忙活撤区并乡, 五个乡一百多口子聚到一块,事太多。” 赵德顺早就听说这档事,却不明白其中根由,就问:“挺好的乡,撤他干啥?” 孙家权说:“小乡二三十人,干不了大事,合起来,可以办大事,也精减了机构。” 国民说:“这是件好事。” 孙家权说:“也难呀,人吃马喂,得点银子呢,工资够呛呀。” 国民说:“哪都够呛,县里也紧张了。” 大家这么聊着,日头就快爬到脑瓜顶上了。在六月的天气,庄稼人吃三顿饭,遇到 请戏呀过生日呀,又都习惯把午饭往前提提,一是为吃饭的时间宽裕,二来后半晌回家 的人不至于贪黑。赵德顺这顿具有特殊意义的生日饭菜,就在上午十一点多钟开始了。 尽管是过六十六生日,拿到这座具有百年历史的老院里,也依然是农家风味。没有城里 人家或饭馆里的那些煎炒烹炸,搬上几碟下酒的小菜,然后就是大碗的猪肉炖粉条子, 油汪汪,香喷喷,还有就是鲜嫩雪白的水豆腐。由于是德顺老汉六十六的生日,他要吃 女儿给割来的肉,大家怕老爷子撑着,便说以前日子不好吃不上肉,所以,得让老爷子 吃个够,眼下日子好了,吃肉不当回事了,让老爷子象征性的吃点吧。 赵德顺望着满堂儿女,心里热乎乎的,他端起酒盅,就想起一早在东庄口看到的情 景,他说大家喝了这杯酒,我想问你们点事。大家立刻把酒干了。眼睛都瞅着老爷子。 德顺放下酒盅,说: “想当初我爷在这大院里立业时,是想把日子过得红火上加红火,做个有钱的人。 这话今天敢说了,早几年还是犯歹的话。可我爷越过日子越落套。是他不勤快吗?不是, 是那年月兵荒马乱。我爹挑门户过日子,刚舒心了几年,又赶上归大堆儿,吃食堂,瓜 菜代,差点没饿死。轮到我了,十多年前,是个啥形势,大家都知道,也不让咱个人富, 有能耐也使不出来。眼下,政策变了,对了咱老百姓的心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我想,我这把老骨头是没几年折腾头了,往下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不知道你们都有些 啥想法?” 众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国民说没想到爹要考考咱们。家权说那就说说呗,谁心 里没个小九九。孙二柱说对对,从大哥说起,一家一个代表,简单点,可别像你们当官 做报告,死长死长的。玉琴狠狠瞪他一眼,给老人过生日,提死字是很忌讳的。孙二柱 也觉出说走嘴了,赶紧夹了块肉嚼嚼就咽,卡在嗓子眼,噎得他直伸脖子。 国民说:“我先说,我在县里工作,我得给老百姓多办些实事,比如小学校的建设 和失学儿童的返校,还有我主管的社会治安的综合治理,还有……” 黄小凤说:“别成了汇报工作。” 孙家权说:“大乡成立了,我想把三将乡建成全县第一经济实力最强的大乡。” 钱满天说:“我家的木材加工厂啥的,经营得还都不错,钱也够花了。往下呢,我 想再开发点新项目,干啥,还没想太机密。” 赵国强说:“我的目标最明确,我想让三将村成为全县第一个小康村。” 孙二柱想想说:“我家……还是让我家当权派说吧。”引得众人一阵笑。 玉琴叹口气说:“我的目标也明确得很,争取成个养牛大户。” 轮到玉玲了,玉玲突然两眼里含着泪,低着头不言语。钱满天说玉玲就不说啦,我 们还没分家,现在所有的账都由玉玲管,往下做啥都离不开她。 这么一轮下来,尽管在玉玲这别扭一点,但总的还是让德顺老汉心里痛快了,他连 着跟大家干了几盅,身子觉得发热,话也多了起来,说起众人知道或不知道的往事,桌 上显得十分热闹。赵德顺似乎感到赵家兴盛的日子快要到来了。 偏偏此时黄小凤阻止赵国民喝酒,她说:“少喝点,一肚子难事,还有心喝。” 赵国民红着脸说:“有难事才喝,喝了就不愁了。” 德顺说:“这好日子,有啥好愁的。” 赵国民说:“爹呀,您可不知道,难事多着呢。从工作上讲,需要办的事很多,钱 却少,干嚷嚷动不了真格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工作更复杂,一沾就让人头疼……” 孙二柱问:“为啥?” 黄小凤说:“为啥?叫人心里不舒服呗!有的人啥事不干,官还一个劲升,有人整 天打麻将,送礼,他就得重用。像国民,累得够呛,却总也……” 国民忙摆摆手说:“打住,打住。说这些没意思,没意思。” 孙家权说:“说说也没啥。就像我在乡里,咱受得那些累,才挣多少钱,比起人家 早下海的,九牛一毛呀。县里答应给各乡镇一把手每人一分三的建房地,我都没钱去 建。” 玉秀说:“可不是嘛。人家都在县城把安乐窝筑起来了,就我们没动手。” 孙二柱说:“别看没动手,将来一动手,肯定超过他们,建个洋楼就是了。” 玉秀说:“建个茅楼吧。” 大家都笑了,互相让着,“喝酒,吃菜。” 钱满天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吃口菜,不算赖。又轮到我这了,不说不合适。 可给爹过六十六,说那些心烦事,又觉得没劲。” 孙二柱说:“没事,咱老丈人开明,言论自由嘛!” 玉琴说:“你还想啥自由?” 孙二柱坏坏地笑:“那自由,心里敢想嘴里不敢说。” 黄小凤还听不出来:“有啥不敢说的,说说嘛。” 赵国民忙给她使个眼色,冲德顺老汉说:“还是听满天说吧。” 德顺点点头,说孙二柱:“你呀,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 孙二柱乐了:“还是老丈人英明。我留着回家跟媳妇汇报吧。” 闲话都停下,钱满天干咳了一声,终于开了口,他说:“其实眼下最让人难受的, 对我来讲,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上级把各种负担,都往我们个体户身上摊, 压得喘不过气来……” 孙家权不爱听了:“满天你把话说明白了,哪级领导把你压成这样儿?” 钱满天笑道:“得啦,我不说了。” 孙家权说:“你别不说呀,在你们眼里,我们乡干部好像就知道喝酒,喝完跟你们 要钱,跟上匪差不多,是不是?” 钱满天说:“我可没这么说。” 孙家权说:“肯定有这个意思。” 钱满天说:“要是大姐夫非要问个清楚,我可以给您算笔账。像我家开木材加工厂, 有执照,按期纳税,各种统筹提留一概不少一分交上。可这几年,乡政府盖办公楼,乡 干部盖家属房,乡中学房屋改建,春节花会,端午节登山体育运动,重阳节老干部慰问 品,还有……” 玉玲说:“这么说吧,县里村里的不算,去年一年,乡里用了我们大约六万块。我 一笔一笔都记着呢,想看可以拿出来看。” 众人都有些发愣,谁也不动筷子。 孙二柱幸灾乐祸说:“乡长表兄,这回你还有啥说的。” 孙家权瞥了二柱一眼,他们是本家兄弟,但已经出了五服。孙家权说:“六万?我 得回去查查。”说罢,起身就走。 国民拉住他:“干啥去?” 孙家权倔得很:“我吃不下去了,让我去查查账,看都是谁背我使人家那些钱。你 们等着。” 德顺老汉愣了,他没想到这位大姑爷这么大脾气。德顺老伴忙指指玉秀,玉秀却无 动于衷,眼瞅着家权怒冲冲走了。这下子可把德顺老汉弄得不高兴了,德顺说:“这是 咋回事呀!咋说翻脸就翻脸呀!这是跟谁使气!” 玉秀说:“他就是那个驴脾气,少理他。出去好,要不在这儿,他也消停不了。” 钱满天说:“都怨我,都怨我呀。” 国民说算啦算啦,还是乐呵起来。众人都说是,便接着喝酒吃菜。但情绪显然不如 先前。国强本来肚子里有不少话,也不敢说了。孙二柱刚说养肉牛挣钱不假,可实在受 累。玉琴没鼻子没脸地就把他的话给噎了回去。大家就这么闷着头吃,后来玉玲低着头 说我说我的事吧,正好大家都在这儿。国强心想也好,她开了头后,自己也好说修坝的 事。国强说玉玲你这阵子精神不好,有啥心事,跟大家说吧。 玉玲抬起头说:“我说……” 钱满天皱着眉头说:“你别说。” 玉玲说:“我偏要说,我偏要说。” 玉琴说:“妹子,你说吧,是不是在他们钱家受气?” 玉玲摇摇头:“不是受气,是憋气。我实在不想跟满河过了,我要跟他离婚!” 像从屋外扔进块大石头砸饭桌上,除了玉秀,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玉秀因为那会 儿在西屋听玉玲说过,心里有点准备,故比旁人显得冷静些,她拦住玉玲的话,可玉玲 流着眼泪,还想要说下去,玉秀就拉她去了西屋。 作为大儿子,国民想重新把局面扭转过来,可已经办不到了。德顺老汉把酒盅子往 地下一摔,骂了句:“你们要干鸡巴啥呀!是想活气死我呀!”起身就往外走。大家哪 能不拦呀,好说歹说,他才没出院子,坐在凳子上喘粗气。 三将村的街上一片喧闹声,白亮亮的太阳下,刮着热辣辣的风,刮得院东南角老槐 树的枯枝新叶轻轻摇动。国民上前轻轻说:“爹,都是我们不懂事,让您老生气了。” 国强说:“您老消消气。” 德顺说:“我估摸着,往下,烦人的事还多了去吧?” 国民说:“不会。” 德顺说:“难说。我看出来,心眼子都不往一块儿想了,跟哥们分家前一样呀。” 国强说:“分了家,日子都过好了。” 国民说:“还是尽量别分的好。” 德顺叹了口气,指着门外说:“中啦,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了。你们都有事,忙去 吧,让我消消停停呆着。” 正好大黑狗从外跑进来,碰了半掩的铁门,铁门嘎吱吱就敞开了。众人不约而同地 说:“那好,您老歇着吧……”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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