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乡村
第八章

  



连着下了两场雨,天气变得凉爽了,蓝天下的山和树能看出去老远,青龙河水也不 是浑乎乎的样子,临近岸边的浅处,河底大大小小的卵石已经清晰可见。 赵国强一边参加着黄小凤组织召开的各种会议,一边带人整治大坝。他还想跟黄小 凤认真谈谈,想说这个时节正是要紧的时节,不把大坝修好,过些天收秋了,再过些天 天凉了,去外面做活的人也多了,村里再想把人聚起来干点大项目,就不容易了。可是, 他找了黄小凤两次,黄小凤都说太忙,没好好搭理他。他又去找支书李广田,李广田这 几日特别精神,整天忙着刷标语。赵国强在前街找到他时,他正刷得起劲。赵国强看四 下没啥人,掏出烟说:“歇会儿,抽根儿烟吧。” 不料李广田连头也没回,说:“还有好几条子没刷呢,你忙去吧。” 赵国强心头起火:“支书呀,你咋对刷标语有这大兴趣?是不是发愁没运动搞了, 闲的慌?” 李广田身上像被啥扎了一下,终于转过身,朝赵国强冷笑了几下,慢条斯理地说: “咋着?你怕来运动?” 赵国强说:“支书呀,中央都讲了,不能再搞运动了,得抓经济呀!好不容易村民 们才安下心来奔日子,这么一折腾,不是又弄得人心不定吗!” 李广田说:“都是哪些人的心不定呀?我看大多数人的心都是挺定的,不定的是少 数人。是谁?都是发财发红眼了的人。” 赵国强猛地抽口烟:“您这就说得不在行啦,中央说过,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您 也在会上传达过这精神。” 李广田说:“问题是,问题是谁知道有人就富成这样!旁人跟他们差一大截子,这, 这叫社会主义吗?这么弄下去,穷的穷,富的富,两级分化,你怎么解释?” 赵国强愣了,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李广田。这么多天了,一直跟自己打迷魂阵的支书 终于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啦!看来,他心里早就憋着这些话,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 来。现在,他手里的大刷子把他的情绪鼓动起来,他憋不住了,或者,他认为到了该摊 牌的时候了。 赵国强使劲让自己的脑瓜子转几个个,想寻出些词儿来驳李广田。他记得在传达文 件时,有过先让一些人富起来的话,同时还有共同富裕的话,至于这两个方面咋结合起 来,好像也有那么一段说法,可惜没记住…… 赵国强后悔自己过去不注重学习,到了关键时刻就没了过硬的词儿。不过,他并未 因此卡壳,他采取另一种方法,也能和李广田论个短长。他又点着一根烟,抽着了说: “支书呀,其实解释这种事,一点也不难。” 李广田一下子被激怒了,猛地扭头问:“不难?你解释解释!” 赵国强说:“很简单嘛,就是因为有人闹了红眼病!” 李广田说:“放屁!谁闹红眼病啦!我看你是私心太重,钱满天、孙二柱都是你的 亲戚,你才这么说话。” 赵国强的脸一下子发起烧来,他对这句话有点架不住,原因在于,这是任何一个当 干部的人都很忌讳的事,这是对一个人人品的否定。何况,赵国强本来在对待自己亲戚 上就格外注意,生怕有一点出格的让村民议论。没想到小心来小心去,旁人没说啥,支 书反倒在这捅人心尖子的问题上泼自己一头脏水,实在是叫人无法接受…… 赵国强又联想起这些接二连三遇到的窝心事,就像一下子捅破了窗户纸,立马就看 清里面是咋个勾当,他说:“支书,你这么说话,可是把良心掖裤裆里啦。我哪点偏向 我的亲戚?你一条一条摆出来!” 李广田说:“摆不摆,谁都清楚,你家亲戚,一个个富得流油,这谁还看不清楚! 除非是瞎子,就是瞎子,要饭也闻得出这家锅子是熬菜还是炖肉。” 赵国强说:“熬菜炖肉是各家自己挣的。那还有娶不上媳妇的,你就能说娶了媳妇 的都不对!” 李广田说:“我不跟你戗戗,你该干啥干啥去。” 赵国强说:“你是村支书,我是村主任,你这么耍白我,我咋干?” 李广田说:“你不愿意干,你可以走嘛,咱村口也没有大门,没人拦着你。” 赵国强血往脑门子上撞,一脚踢倒了装白灰水的桶,大声喊:“你想撵我走!那你 当初非让我回来干啥!” 李广田身上脸上溅了不少白灰水,他抹了一把也喊:“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你跟我不是一个心,你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不知不觉的,旁边聚来不少村民。村民们几乎个个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场面,不 知如何是好。村里的支书和村主任干起架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看着看着,有爱 操心的人就去找两家的人,或许是巧了,李广田的大儿子喜子和高秀红俩人正路过这儿, 有人说快去吧你爹跟人干起架来啦。喜子一听虎啦巴唧地说:“还有这人?看我削蒙 他。”顺手抄起根木棒,噔噔地跑过去。 高秀红没把这事上心,老公公跟人干架,让他干去呗,跟自己没关系。她瞥了一眼 粗莽的喜子,嘴里嗑着瓜子说:“一沾打架就来劲,真是你爹下的好种儿。” 村民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不过,对方可不是善茬……” 高秀红漫不经心地问:“是谁呀?吃了老虎胆,跟支书干架。” 村民说:“是村主任国强。” 高秀红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把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跑。她要拦住喜 子,那二虎人真敢抡棒子,一棒子说不准就能打个好歹。这倒不是高秀红怕惹出麻烦事, 是她不愿意看见赵国强挨这棒子。每次国强来找公公谈工作,高秀红心里总有股莫名的 欢喜,她觉得这个个头不大、一肚子都是村里工作的男人怪好的,比喜子能强有一百 倍…… 赵家那边来帮着干架的竟然是赵德顺老汉。老汉是刚从大块地里回来,才进村,就 见金香呼呼喘着跑来,说可不得了啦,你儿子跟人家干架啦,您老快去看看吧。赵德顺 还挺明白,说:“他一个当干部的,跟人家干架干啥!不好,我不管。” 金香说:“是跟车支书,要是旁人我才不管呢。” 赵德顺的手有点发颤:“是,是他呀,他们咋能干架呢……我还是不管……” 金香点点头:“也是,您老啦,我去后街找桂芝。” 金香颠颠跑了。 赵德顺却突然明白过劲来,他自言自语:“李广田呀李广田,我一直把你当领导好 好敬着……可是,你心里想的啥?我都知道,我坐在垄沟子里全听得清清楚楚。你想整 治我儿子,想撵我儿子走,那就是要整治我们老赵家,要坑我这老头子……好不容易我 才赶上这么个好世道,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为我儿孙把家业打实,你小子坏了心眼子 啦,要毁我的大业!今天,我饶不了你!” 赵德顺积问在心里多日的躁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目标。他噔噔噔朝前街的人群处奔 去,顺手把谁家门前戳着的一个破镐把拎着,也不知是要打人还是给自己壮胆,拎着走 了几步,又当拐杖拄着,看上去,这老头子像是有点精神不大正常。 此时,人群中已经闹开了锅。喜子抡着棒子进来,他也不瞅准了,朝着他爹跟前那 人的腚就是一棒子,打得那人嗷地跳起来,扭头骂:“你他妈的瞎啦!我劝架,他削我 干鸡巴啥!” 原来是孙万友。他这阵子跟广田处得挺热乎,李广田答应借他几个钱去上访,所以, 旁人在一边看热闹,他跳到当中帮助广田擦抹脸上身上的白灰水。这一棒子,可能是削 他没啥肉的屁股尖上,把这老头疼得直蹦高。 李广田眼里掉进点白灰水,火辣辣烧得慌,一来气,他扬起手里的刷子就给了赵国 强一下子,赵国强拿胳膊一挡,刷子没打着头,刷子上的白灰水却下雨般地甩了他一头, 用手一抹,灰头灰脸,日头一晒,头发和脑门子见干,颜色渐渐发白…… 赵国强踢水桶的那一瞬间,曾有点后悔——这么着太失身分,往后可咋在村民面前 说话。等到见喜子抡起棒子,自己又被甩了这么一头一脸,他也就豁出来啦,心里说啥 干部不干部,人家不让我干要撵我走,我还客气啥呀。于是,就不管不顾地往上冲,嘴 里说你当支书也没啥了不起,别总想着整咕人…… 赵德顺老汉拄着镐把进到人群里,见国强白头灰脸的样子,气得他浑身哆嗦,指着 李广田爷俩骂:“你们两个王八犊子,你们要干啥呀!” 李广田看事情闹大了,忙说:“是你儿子发鲁,过来踢这水桶。” 喜子把棒子举起来说:“爹,你一边去,看我削蒙他们爷俩。” 这工夫不少村民就上前拉架了。可喜子人莽力气大,把身边的人一甩,棒子唆地就 砸向国强的头。危急时刻,赵德顺老汉把手中镐把往上一挡,嘎吧一声,喜子手中的木 棒变成两截,德顺老汉的手被震得发麻。他只觉得心口发热,嗓子眼发痒,一口红东西 从嘴里喷出来。 “老爷子吐血啦!” 有人惊喊起来。人群顿时大乱。 赵国强眼睛红了,一指喜于道:“你敢下狠手!” 喜于鲁劲上来:“我连你一块打!” 高秀红扑上前,对着喜子连打带挠。喜子摔不及防,被打蒙了,嘴里喊:“是我, 你咋打我呀!” 高秀红喊:“不打你就出人命啦!” 李广田一下子脑袋清醒了,冲喜子喊声快滚一边去,忙分开众人看赵德顺老汉。只 见老汉脸色焦黄二日紧闭,吓得李广田腿都软了,忙喊:“快,快送医院!” 赵国强也明白过味儿来,赶忙用胳膊架住爹,等着车来。不料,车还没到,黄小凤 到了。她是听人说这边出事了才放下电话赶过来,县委苏海峰副书记问这个点上的情况 怎么样,他准备带人来搞调研。黄小凤自然要说得好一点,要不然不就显得自己工作能 力太弱了吗。她说苏书记您就放心吧,这儿的工作一切顺利,群众发动起来了,干部思 想也很统—……没等她把电话打完,窗外有人喊:“黄队长不得了啦,支书和赵国强在 前街干架呢!你快去吧,晚了就出人命啦。” 也怨那位报信的嗓门大,连电话那边的苏书记都听得清清楚楚,苏书记立即问咋回 事,支书咋和国强、就是村主任干起来啦,你快去看看。黄小凤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 说没大事,我去看看,回头再向您汇报。苏书记说不用啦,到时候我可就带人去啦。 黄小凤心中打小鼓似的来到前街,到人群里一瞅,她傻眼了,李广田和赵国强都一 脸白灰,喜子脸上好几道子血印,高秀红头发乱糟糟,最可怕的是自己的公公嘴角子还 挂着血迹,也不知打成啥样被人架着…… 黄小凤脑袋嗡嗡的,她说:“这是干啥呀!干啥呀……” 福贵说:“干啥?好像就为刷这标语,俩人干起来。” 黄小凤朝墙上瞅瞅说:“这也太不应该啦,为这点小事干什么架。” 孙万友揉着屁股说:“这可不是小事,这是大事。不是大事,你来这当队长干啥。” 旁人说是啊,这根子说起来就在你黄队长这儿,你没来时,他俩处得挺好的,你这 一来,把他们给搅坏了,村民这阵子也弄五迷啦,要么你就痛痛快快搞运动,该批就批, 该斗就斗,要么就有啥事解决啥事,偷东西的警察抓,搞破鞋的往外拉,不交税的搬东 西,不孝敬的罚死他……这么办,总比你这蒙里蒙登一个劲学习动员强多了…… 可能是这种场合使人有话憋不住,众人七嘴八舌冲着黄小凤说起来。村民就这样, 你若是让他一个一个说,他不说,他们要说得热闹,非得你一嘴我一嘴互相抢着说才行。 这种说法又有特别的效果,就是听者根本没有还嘴的机会,只能是干受着,而且,过不 多久,你就被他们说得头昏脑涨,无法作答。 一辆平板车把赵德顺老汉拉走了,村民们很快也散了,最终,剩下黄小凤和李广田。 李广田还在揉眼睛,黄小凤问:“到底你俩为啥?” 李广田说:“不知道。” 黄小凤说:“不知道?那打啥架。” 李广田不回答,抄起刷子,蘸蘸桶里剩下的白灰水,往墙上接着刷字。他狠狠地写 了个运动的运字。 黄小凤喊:“错啦,是活动!” 李广田把刷子一摔:“我倒霉就倒在你这活动上。不如搞运动!” 说罢,他头也不回就走了。 在青远县城的街上,赵国强转悠了好几圈了。说转悠,其实就是在两旁有商店饭铺 的主街来回走了好几趟。这条主街怪古老的了,据说从明朝时这里就有不少商家和客栈, 京剧苏三起解那出戏里,崇公道不是说去南京的没有,有去八沟、喇嘛庙的吗?那个喇 嘛庙,就是今天内蒙古的赤峰,而八沟,就是叫人很难相信的只有一条街的青远县城。 在人们的想象中,几百年过去了,就是发展得慢,起码也得繁衍出几条像样的街市,再 有些看得过去的店铺…… 然而,赵国强又感到有一股新的鲜活的内容包围着这条古街——四下里,机器声隆 隆不断,烟尘腾空而起。到处都是工地,开路的,挖沟的,盖房的,架桥的,让人看得 眼花缭乱。听旁人说,县里正搞新城建设,即在旧城的旁边,重建一个新县城,不用说, 新城的一切都将与旧城不能同日而语。 赵国强之所以在街上转悠,不是闲得没事,而是在医院里憋得难受,心里有话没处 说,借口找大哥国民,他出来想把自己的事好好想想。自打和李广田干了那架以后,他 俩人都没法儿干工作了。送老爹来县城看病,爹住了院,需要有人照顾,国民说你回去 也不好处,干脆在这护些日子。桂芝说对对,就让国强在这,我弄不明白医院的这些牌 牌,再者说,爹又下不了地……桂芝是要说老爷子是在床上大小便,自己一个儿媳妇, 伺候着不方便。当时在场的还有玉琴和玉玲。玉玲瞥了她嫂子一眼,说爹都这么大岁数 了,还有啥害臊的,你不愿意伺候你口去。这时老爷子发话了。他说话声音虽小,可很 清楚,表明他脑子没事。他说玉琴玉玲都回家去,玉玲你回钱家去,留下国强和桂芝, 过些日子我还出不了院,你们再来换。 赵德顺这时候说话,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就这么着,旁人走了,国强和桂芝留下有 一个星期了。这期间,小山开着崭新的桑塔纳,拉着金矿长和孙家权来了。来了拉国强 去饭馆喝酒,喝了几盅,金矿长就明挑了,说金矿承包给个人了,一切都他一个人说了 算,希望国强去矿上帮他一把。孙家权说自己已经打了停薪留职的报告,准备去矿上, 要赵国强跟着一块走。 事情来得很突然。又是喝着酒说的,酒劲烧得人心火辣辣,说起乡里村里那些烂事 又让人烦躁,赵国强就拍了桌子,说去就去,省着在村里受窝囊气。金矿长当时掏出两 千块钱往国强面前一扔,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十天之内上我那报到,然后,坐上车就 走了。临走时,孙家权还一再嘱咐抓紧抓紧再抓紧。 把两千块钱带回医院交给桂芝时,赵国强才有点醒过酒来。桂芝从来没有一下子见 过这么多钱,怕病房里的人看着,找了件衣服裹了又裹,塞在床头白色小方桌里。她让 国强赶紧回村叫玉玲她们来换班。国强很惊讶,说我回去,爹这的事你一个人能成?桂 芝说没事,多年的媳妇跟亲闺女一样,没有伺候不了的。国强忽然难过了,他明白这完 全是钱的力量,几天前,桂芝还是另一个态度,逢到给老爷子端屎端尿,她不情愿上 前…… 可现在,赵国强离开病房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桂芝一个劲催他回村,催得他没法, 只好离开医院来到街上。街东头就是汽车站,班车一辆一辆从院里驶出来。可能那儿也 搞承包了,班车走在街上,只要见人招手,就立刻停下,所以,坐车变成十分方便的事。 赵国强已经有几次要抬起胳膊招手,但都没彻底抬起来,以至有一次抬到半道,竟使一 辆班车停下,车门哗啦打开,售票的喊快上呀。赵国强没办法说我没招呼车,售票的脸 色大变骂你吃饱撑的举胳膊干啥。赵国强说我挠挠脑袋你管得着吗。说罢,他赶紧躲到 一边,生怕再把哪辆车给招引停了。 一阵阵巨响从老街的北面传来,那是打桩机的声音。县城的北山坡已被削平,在那 里可能要建一座高标准的中学。赵国强不由地就想起三将村小学校破烂的房子,熬过这 个多雨的夏天,那房子几乎八面透风上下通气了,秋天一过,孩子们怎么在里面过冬呀, 看来,得赶快翻盖。 再看看老街东面挺远的东山下,一大片红顶的厂房神话般地连成了美丽的图案。那 里是新建的一个食品加工集团,专出各种饮料,好赚钱呀。其实,原料不过就是山楂和 各种果子。这些东西咱村里也有的是呀。有一年山楂收购价太低,村民们都不摘,让果 子烂在树上。要是能加工,把原料变成成品卖,村民们该增加多少收入呀。比如钱满天 家卖木板,要是村里有个家具厂,利润肯定大大增加,这就好比卖鸡蛋不如卖鸡,卖树 苗不如卖成材……还有县城南边河上的大桥,把两岸连成一体,桥头还设收费站,那哗 哗的车轮子,一年能给建桥人多少收入。赵国强的心怦怦动,他想起四季不枯的青龙河 水,能灌溉多少稻田,浇多少果树,如有可能,拦腰建一水坝,修一座小型水利发电站, 那也是完全可以办得到的事,三将村周围百八十里,严重缺电,别的不说,钱满天为了 他的加工厂单独从外县拉来一根线,光请客送礼就花了上万块,杆和线以及工钱还另算。 赵国强的心在这沸腾发展的小小世界中实在安静不下来。而这一切,又与他说出要 回金矿有关。毕竟那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俗话讲:好马不吃回头草。金矿是他呆过的地 方,如今回去,就意味着要与三将村远远地离开了,即使可以隔三差五的经常回家,但 心理和事业却与三将隔着厚厚的一道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想混个衣食足,只要 你辛勤劳作,却也不难办到;可要想多干点事,把自己的抱负,哪怕是小小的抱负施展 开来,却是件不容易的事…… 一辆班车猛地停在赵国强的身边,把赵国强吓了一跳,他心里说我可没举手呀。正 想着,车门开了,高秀红从车上跳下来,冲着赵国强一笑说:“我看着像你,真是你 呀!” 售票员喊:“你还没给我看票呢!” 高秀红把手里的票往身后一扔,上前说:“真巧,昨晚我做了个梦,就梦见你,今 天果然见到了。” 赵国强向后退了一步问:“你干啥来?” 高秀红说:“还不是为了你们。我公公的眼给白灰烧坏了,我给他买药。” 赵国强心头一紧:“烧坏啦?” 高秀红笑道:“瞧把你吓的。没大事,我懒得在家,就势也出来转转,也想看看你。 那天,要不是我挠了喜子,怕是你站不在这……” 高秀红说着两眼直直地盯着赵国强。赵国强顿感不安,连忙把目光转到别处。他对 高秀红了解得不多,影影绰绰听人议论这媳妇不大地道。偶尔去广田家,碰见她也从不 说话,最多点个头就过去。但这回干架,又确实是高秀红救了自己一下,要不万一被喜 子给抡上,肯定不能像现在胳膊腿这么利索。按说是应该谢谢高秀红,起码应该有个客 气话。想到这儿,赵国强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点点头说:“谢谢你呀,那天,多亏 你,要不,我就得挨一棒子,可够受。” 高秀红笑着,脸色红扑扑的挺好看。赵国强无意当中一抬头,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 起,高秀红没有回避,反倒是赵国强抹不开,把脸扭到一边儿。赵国强说:“你去买药 吧。” 高秀红说:“我不认识药店,你领我去。” 赵国强说:“我还有事……” 高秀红说:“你再有事,这点空儿也有吧。再者说,回去我说这药是你买的,我公 公对你的火也会快点消下去。” 赵国强想起点啥:“你公公眼睛不好,在家呆着?” 高秀红笑了:“你想探听情报?” 赵国强说:“不是,不过随便问问。” 高秀红说:“你甭怕,我正想告诉你,我公公可忙呢,和黄队长正查钱家,听说钱 满天偷税漏税好厉害!钱满河跟工作队干起来,高翠莲带着金子回娘家了,闹得可热闹 呢……” 赵国强问:“还有啥?” 高秀红说:“反正,这几天先富起来的,都没得好,紧张得很,你大妹子,玉琴那, 孙二柱要杀牛,不办牛场了。” 赵国强问:“除了跟我有亲戚的,咋样?” 高秀红说:“我不是说了吗,都没得好,福贵和金香,因为冯三仙,交待问题啦, 我公公说啦,非整稀了他们不可。” 赵国强心里一阵阵紧张,他仿佛看到了那种可怕的景象:在他的记忆中,每天全村 人随着生产队的钟声下地干活,辛辛苦苦一年,分三百多斤毛粮,好多人家才进春天就 没米下锅了。那时,三将村山上有林子,坡地有果树,河里有鱼虾,可守着这块宝地, 社员却挨饿,谁也不敢在集体劳动之外为自己琢磨点生计,稍动一点,就招来批判斗 争…… 高秀红说:“你想啥呢?快带我去买眼药,我饿得不行,早上饭都没顾上吃就过来 了……” 赵国强暗叫惭愧,他一指路边的饭馆:“走,先吃饱了再说。” 高秀红愣了一下:“你请我吃饭?” 赵国强笑了:“请你,走吧。” 嘻嘻哈哈的高秀红突然间不乐了,低着头朝饭馆走去。此时,她的眼窝子里已经满 是泪水,她不敢抬头,她怕让赵国强看见。唉,许多年了,没有人真诚地跟她说一句谢 谢的话,更没有人要请她吃顿饭。这些暖人心的话和事离她远矣,以至赵国强说出请她 吃饭这话,她毫无准备,貌似强壮而实为脆弱的内心实在受不了这利箭般的一击,女人 的本性由此而进发出来。 幸好,赵国强没有注意到她的眼泪,等到面对面坐到饭桌前,高秀红已把眼泪擦干, 变了个人似的,稳重地等着赵国强点菜。她说:“吃不了多少,别浪费。” 赵国强说:“还是吃肉吧,来个粉条炖肉,多吃肉,大米饭,鸡蛋汤。” 高秀红说:“你喝点酒吧,二锅头好。” 赵国强说:“好,就来二锅头,你喝不?” 高秀红说:“我只能喝一点。” 赵国强说:“那我来一瓶,再来两个下酒的菜,花生米,猪头肉。” 高秀红说:“随你。” 就在赵国强和高秀红在饭馆里吃饭时,钱满天开着平时拉木头的汽车到了县城。可 此刻,他的车里连块木头片也没有,装的全是家中的“细软”,具体讲,是家人穿的用 的,还有这些年挣的钱。这个举动,很像当年土改时地主偷运浮财。 整个偷运行动是头一天下午做出的,当时钱满天已经在黄小凤举办的学习班上学了 三天了。虽然黄小凤没有让他交待家中财产的数字,但他从李大嘴那听说,此次思想教 育活动,钱家被定为三将村的重点。趁着出去解溲的时候,钱满天去找李广田,李广田 因眼睛还没好在家歇着。钱满天说支书呀,这学习班后面还有啥。李广田睁着一只眼说 这么简单的事你还用问我。钱满天再也沉不住气了,求李广田千万给予关照。李广田叹 了口气,说我本来是想把你放过去,可现在掌权的是黄队长,她说怎么闹就得怎么闹, 我的话不管用。钱满天挠挠脑袋问现在有法律,还能抄家吗,那可是违法呀。李广田拍 拍炕沿说你说得对,现在是有法律了,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时,咱们也不是没法律呀, 还不是说抓谁就抓谁,毛主席讲过七八年就来一次,眼下都十来多年了,该来啦…… 就这么着,把钱满天的心彻底打乱了。他想,工作队和李广田盯着钱家,其实是盯 着钱家的家业,戳在地上的房子院子加工厂是谁都知道的,更可怕的是一旦翻家里的东 西,就可怕了。这几年有了钱,按老爷子的意思是换成金子藏起来,钱满天说那是过去 土财主的法子,还是存到银行里生利息,可那些兄弟和弟媳都顾眼前,说有钱就得享受, 万一有个变化也不后悔。钱满天仁义,看老的少的没少受累,穿的戴的也没比旁人强哪 去,也就心软了,隔三差五分些钱给大家。那些人觉得反正这钱是从大锅饭里捞出来的, 省着不花,再要钱不容易,不如花光了再要,结果,钱到手就买衣服买布料买皮毛买用 不着的各种摆设…… 头天夜里装车时,把钱满天鼻子都气歪了。本来讲好,一家只许装一个箱子,这样, 车上还可以再装些板子遮盖着,可往院里一搬,东西跟小山似的,车上甭说装板子,光 这些就能装两车。特别是高翠莲,本来已经把自己的东西往娘家倒腾一回了,外面都嚷 嚷她跑了,这次又大包小包的跟搬家一样往院里搬。钱满天急啦,说你们这么干,不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家里连床被都没有,谁能相信,都搬回去,每家只能装一个箱子。 但各屋都不愿意,说与其让人抄走,不如运走,没听说城里搞运动,这回主要是对着农 村,在城里放些日子,怎么也比放在这儿安全。后来钱满天也没法了,就让大家装,装 了满满一车,用苫布蒙上,天没亮就上了道,对外讲,就说给货主送板子去了。可能是 心情紧张,驾车技术本来很好的钱满天也出了差,半道上撞死一口猪,叫人家拦住,随 他一起来的满河和玉玲好给人家道歉,又赔钱,总算拉倒了,但这么一来就把时间耽误 不少,本来两个多小时能到县城,却用了四个多钟头,到这就快晌午了。原来,他们是 要把东西放在一个做家具的个体户那儿,那儿有空屋子。可那人一见拉来的不是木头, 心里就犯了疑,担心自己受牵连,一个劲说这么多东西没地方放,而且这阵子社会治安 不好,小偷不掏包了,蹬着三轮撬门搬大件。这么一说,就说得钱满天心里别扭,暗道 一声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呀,往后你想从我那得到半块木头片,我就不姓钱。 把车从那朋友那儿开出来,那朋友还死活要让他们吃了饭走,钱满天说我现在还不 缺几个饭钱,把车就开到街上。这时候就感到肚子饿了,才想起没吃早饭。钱满河说先 吃饭吧,吃饱了再说,玉玲说想去医院看看爹咋样了,钱满天算计好往下的路程,一不 作二不休,索性拉到远处去,将来在那边花钱买户口,彻底离开三将村。想好了,精神 头也来了,他把车开到县剧场外的广场,和满河玉玲找饭馆吃饭。 事情也就巧了,他们三个人推门进了一家饭馆,玉玲往里一瞅,是二哥赵国强在那 喝酒,桌这边还有个女的,因为对着她是后背,所以,她一下子以为是嫂子桂芝。她就 笑了说:“你俩不守着爹,跑这喝酒呀!” 赵国强抬头看,不由地叫:“正念叨你们呢!你们就来了,快坐。” 钱满天暗叫不好,咋在这遇见这位小舅子,这要是让他发现是怎么回事,岂不是要 弄个满城风雨现大眼吗。想到这他赶紧上前走几步说:“我们来看老爷子,没想到在这 见到你,太好啦。” 玉玲反应很快:“是啊,大哥早就说要来看咱爹,一直忙,没腾出空儿来。” 钱满河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这时,玉玲瞅清那女的是高秀红,脸子顿时啷噹下 来,眉梢往上一扬,拉着长音说:“哟,我还以为是桂芝嫂子呢,怎么是这位呀,这可 是稀客,你俩咋碰到一块儿啦。哥,咱爹可是喜子给打的,你咋敌我不分,乱了阵营 了……” 高秀红脸由红变白。她刚才与国强喝了几盅,加上兴奋,脸上像蒙块红布,叫玉玲 这么一数叨,立刻变了个色。她嘴里嘟哝说:“我,我是给我公公买眼药来的……” 玉玲道:“买眼药咋买饭馆里来啦?这是二锅头还是眼药水,有这么大瓶子的眼药 水吗?” 赵国强看不过去:“玉玲,你少说两句中不中,她真是来买眼药的,我跟她打听村 里的事,顺便吃口饭。你这是干啥呀。” 钱满天坐下说:“正好,一块吃,我们也饿了,吃了饭咱去看老爷子。咋样,老爷 子这几天情况好点不?这要是不行,咱就往地区医院转,那儿我有朋友。” 赵国强说:“明显见好,我大哥跟县医院的院长很熟,说了话,人家挺当回事的, 要不然,恐怕连院都住不上,病人他咋这么多呀。” 玉玲说:“净是干架打伤的。” 满河说:“妈的,那天我要在场,非把那喜子砸扁了不可。”; 当着矮子说短话。高秀红噔地站起来,指着满河的鼻子说:“你横个啥!你以为你 家有钱就比旁人厉害?骑驴着唱本,咱走着瞧,好戏还在后面呢!” 满河说:“你能把我们咋着?” 高秀红说:“我是不能把你们咋着,有人能把你咋着!” 满河说:“不就是你爹吗?你告诉他,他把我逼急了,我弄个炸药包,跟你们同归 于尽,懂不?连房子带人,一块上天!” 赵国强叭地拍桌子:“你胡说些啥!还嫌乱得不够呀!你爹和你大哥辛辛苦苦干出 的这份家业容易吗!你说着说着还要上炸药包,你那是炸人家吗?那是炸你们自己!人 家高秀红那天拦了喜子,要不然我就够呛了,刚才,她还说你们家的事,跟着着急。你 别不看好赖人,一起抡棒子……” 高秀红再一次流了眼泪。她朝赵国强摆摆手说:“别说了,我不值得你夸。这辈子, 我也不指望谁夸,不过,我没想害巴过人。你们钱家哥们给我公公送礼,我还跟我公公 说,人家给过东西,你得另眼看待,他不听,我也没法子。” 赵国强问钱满天:“你们送啥礼?” 钱满天晃晃头:“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秀红呀,说起来你和翠莲还是本家姐妹, 咱们也是亲戚,我兄弟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高秀红叹口气:“我上不上心里去,又管啥用。我去买药,你们唠着。你们可加小 心,我公公那可瞄着你们呢。” 跑堂的端上菜,满河抓起筷子就吃,玉玲仍然不拿正眼瞅高秀红。赵国强一看这情 景,忙起身送高秀红。刚站起来,玉玲猛地拽他的衣襟,他只好扬扬手说:“你慢走, 慢走啊。” 倒是钱满天追上去,问高秀红钱够不,然后小声说:“别跟旁人说在这见到我们。” 高秀红眼睛瞥着饭馆里,嘴上说:“怕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钱满天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人家瞎猜疑。” 高秀红把头一撇:“好吧,我们就当没看见,中了吧。”说罢,她抬腿就走。 钱满天抹抹脑门子,手上竟全是汗水。他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好悬呀,这女 人的嘴有啥把牢,她上下嘴唇一碰,就把我们抖落出去,不中,得赶快离开此地,越快 越好。 但是,已经二两酒下肚的赵国强,却不想立刻散席。他平时不喝酒,更没有大口喝 酒的量,但他能喝慢酒,一盅分两三次往下抿,这样,就很占工夫。若是在往常,除非 逢年过节,他很少沾酒,他怕自己的这个习惯耽误事。今天不然,他举棋不定,不愿意 一头扎回三将,再一头扎到金矿,他想再看看再琢磨琢磨,起码,得去大哥国民那征求 一下意见,最好碰上金矿的熟人,比如小山,详细地了解了解那的情况。这一切,都要 求他要在县城再呆上一两天。另外,钱满天的到来,更使他不想立即动身,他要和他们 好好聊聊,弄清出来这几天,村里究竟是个啥情况。 “我听高秀红说,村里要整你们了?”赵国强抿了半盅酒。 “没大事,只是学习。”钱满天说。 “不可能吧,你不说实话。” “咱谁跟谁呀,有啥不说的。” “都学啥?” “报纸。” “报纸上的啥?咱村是试点。中央也没下文件。” “都是大嫂找的,说国外国内都挤兑咱这个社会主义,弄不好,就重吃二遍苦,重 受二茬罪。” “你听懂了吗?” “懂,那有啥听不懂。” “你打算咋办?” “跟着提防呗。” “咋防?” “人家咋防咱咋防。” “你说你咋防?” “能咋防,先从自身做起,收敛着点,别太冒尖了。” “都不敢冒尖,咋致富奔小康?” “那谁知道,兴许将来齐步走……” “你以为是小学生做操?” “我也糊涂啦。算啦,你也别较真了,咱国家这事,一会儿一变的,随大流滚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仰巴角尿尿,随他便吧。” “这不中!我觉得,咱村这个试点,让我嫂子给试歪啦!” 赵国强终于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这个疑问在他心里藏了好久了,但他不敢说。 他知道,这话一说出来会惹祸,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嫂子倒霉。当然,自己不过是个村 干部,不在政府的编制上,也不领上面发的工资,倒霉不倒霉也没太大关系。可人争一 口气,树活一张皮,平白无故遭一顿飞来横祸,怎么说也是窝心的。何况,赵国强眼见 了文革以来的种种变化,一方面,他变得成熟了不少,遇到难事不愿意硬碰硬,总想找 出个妥善的法子;另一方面,他又深感改革开放给自己的家乡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中央 的每一个政策,都和老百姓想到一块去,所以,上级要求搞啥,他都不愿意怀疑这里有 啥差头。他想好好提点问题,跟工作队争辩一番,但嫂子黄小凤当这个工作队长,让他 左右为难。虽然,他与大哥国民感情不错,但毕竟是同父异母,两窝的犊子,说归其难 尿到一壶。当初国民刚参加工作,挣得少,日子紧张,和黄小凤结婚后,为给家里钱, 俩人还闹过意见,黄小凤也有好几年不到婆家来,大有不认这家人似的,国强在县中学 读书,国民倒是隔三差五来看他,给他点零花钱或学习用品,可也轻易不让他上家里去, 为的也是少跟黄小凤见面。国强是有志气的人,尽量不花哥哥的钱,常常一见哥哥的身 影就躲起来。后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起来,乡下不给城里的儿女添大多的麻烦,国民又 当了领导,黄小凤也提拔了,心情愉快,这才使紧张的关系有所缓解。可是,只要结过 疤的地方,就和别处不一样,咋修理也不中。国强害怕一着不慎,把与大哥一家人的感 情伤了。但喝了酒的他,头脑虽然清楚,心里却稳不住,嘴更把不住,不说出来难受! 他就说出来。说得发自内心。 一向以沉稳为自豪的钱满天把酒盅使劲摔在地上,冲着赵国强喊:“兄弟,你说得 一点也不差呀!嫂子是给搞差了。” 周围吃饭的人吓了一跳,心里说这位才坐下这么一会儿,咋就醉了呢。 站在柜台后的女老板过来笑笑说:“二位,有话好说,别摔东西,我这小店,架不 住呀。” 玉玲忙说:“没事,摔多少,我们赔。” 满河说:“一个盅子值几个钱。” 老板娘瞅瞅这几个人,一看全是乡下人,她就笑了,带点挑逗性的话语说:“是啊, 甭说一个盅子,十个盅子也不值几个钱。可你们乡下人挣钱也不容易,要是摔出瘾来, 摔坏了值钱的东西,后悔就晚了。” 其他吃饭的人都不出声的笑。 赵国强怕把事闹大,摆手说算啦算啦。钱满天却不依不饶,瞅着老板娘问:“你这 店里,啥最值钱?” 老板娘指着橱子上的酒,挑衅地问:“茅台,五粮液,你摔两瓶?” 钱满天说:“两瓶?有多少都拿来。” 老板娘说:“交了钱,你再摔。” 钱满天说:“闹了半天,你是怕我没钱。” 老板娘说:“谁出门,还不带个盘缠钱。” 钱满天眼珠一转:“你这些酒,肯定放不少日子啦。我摔啦,等于你卖出去了,你 便宜点怎么样,我一下全包了。” 老板娘不服气地说:“好,你全包了,我八折给你。马上拿钱,嘿嘿,出去借可不 中。” 钱满天一把掏出一大提钱,往桌上一拍:“咋样,够不?”说着又摸腰里。 吃饭的人都惊了。 老板娘立刻变了脸,笑着说:“这个、这个……” 钱满天说:“你别这个那个,把酒拿来,一手交钱,一手交酒。” 赵国强心里说这个钱满天咋这么鲁,花钱摔酒玩,这是在扔钱呀。他想制止,可玉 玲给他使个眼色,他觉出这里有问题,就把话咽回去。 一共是六瓶酒,打了折,老板娘有些心疼,瞅着钱满天说:“摔吧,老娘听响。” 钱满天不紧不慢打开一瓶:“着啥急,我先尝尝是不是真酒,不是真酒,我还不摔 呢!” 老板娘火冒三丈:“这是我从烟酒公司批发来的,要是假的,我赔你六十瓶。” 钱满天把酒倒在杯里,喝了一口,喷喷嘴,对老板娘说:“你说得不错,这酒是真 的,你有眼力,你这饭馆准能红火。来来,我敬你一杯。” 老板娘长出口气:“你这话,我爱听,我开饭馆这些年,没干过傻事。”说着,她 接过一杯,还就喝了。 有老板娘在跟前,自家的话也没法说了,赵国强也只得跟着喝酒吃菜。 饭馆的门被人恍啃一下推开,高秀红气喘吁吁进来说:“你们还喝起来没完啦!黄 队长和我爹把你们家汽车都找着啦!” 钱满天大吃一惊。 赵国强问咋回事。 玉玲说出去再说吧。结了账,就上了街。走老远了,老板娘忽然琢磨过味儿,站在 门口喊:“王八蛋!你们倒是摔一瓶子给我看看!挺好的酒,让他们折走好几十块,这 傻事干的!” 黄小凤突然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钱家连夜搬运东西的消息,一清早就传到她耳朵里,她先是吃惊,然后愤怒,接着 就核实是否准确。工作队员老马和小侯前一段工作不得力,老马馋酒,一顿不喝就蔫头 耷脑,小侯这姑娘在县城找个对象,总请假去约会。黄小凤使着他俩不顺手,索性就自 己身先士卒地干,并严格要求他俩,只允许老马每天临睡觉前就着花生米喝二两,喝完 睡觉,白天是绝对不许沾酒的;小侯呢,允许她两个星期去一趟县城,平时绝对不能去。 俩人对此当然是很不满意,工作很明显地不积极主动。黄小凤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事,特 别是听到旁的试点村工作开展得热火朝天,她就着急了,跟老马谈心,说你都五十来的 还是个股级,你这次干好,我向组织部推荐,咋也当个副局;又跟小侯说你好好干,将 来我去找县医院的头头,给你调县里去。 这次谈话作用极大。黄小凤命令一下,老马连早饭都没吃就奔了河西,小侯则去李 广田家。时候不大老马回来说千真万确呀,李大嘴在他家墙头子上趴了半宿,肯定是把 东西拉走了。小侯和李广田一起回来,李广田说这可不行,这不是搞抗拒吗,得把他抓 回来。民兵连长柱子正好进来,说都九十年代了,抓人不合适吧。李广田说不抓也得把 人追回来,咱总不能这搞活动,人都跑光了,再者说,他也没请假呀。 黄小凤瞅瞅老马和小侯,二人都说事不宜迟,应该找到钱满天问个清楚。 黄小凤虽然很生气,但仍多了个心眼,她抓起电话往县里打,找苏海峰,办公室说 苏书记正在会议室里准备向省和地区领导汇报工作,黄小凤说我有特别特别要紧的事, 非得找苏书记不可。过了一阵,就听电话里苏海峰很烦地问谁呀有什么急事。黄小凤就 如实作了汇报。苏海峰说太不像话,快把他弄回去,哗啦一下就挂了电话。 黄小凤有了主心骨,这才带人奔了县城,到了街上,还就把钱家的车给认出来了, 掀开苫布一看,全是木头箱子。黄小凤说把住,等人来了再说。等了一阵,钱家没人露 面,高秀红颠颠地手里提着两管眼药走过来。李广田一见着她就急了,说你买个药咋买 到这会儿,不是让你快去快回吗。高秀红说我找不着药店的大门。他俩这么戗戗,黄小 凤就说注意啊,小心钱满天不要车人跑了。高秀红一看这么多人把着这辆大卡车,就赶 快跑饭馆子里来报信。为啥报信,她也说不清,她只是觉得赵国强在这儿,她很想再来 一趟。 等赵国强和钱满天出了饭馆,高秀红很想跟赵国强说句话再走。可人家几个人噌噌 往前走,玉玲在后面挡着她哥,连赵国强的身影恨不得都不让她看。她叹口气,站在路 边举起手,一辆班车停下来。 秋日正午的阳光照下来还挺热的,县街上人和车都稀少。黄小凤带人把在车旁,时 间长了,不仅头上冒汗,肚子也饿了。 老马说咱们轮着吃点啥去,这么干等着,也不知人家啥时候回来。黄小凤说再坚持 一会儿,说不定他们就回来。小侯说要不我去买几个烧饼,黄小凤对此赞成说你快去快 回来。李广田手里捏着高秀红买的眼药,一会仰脖子往眼里挤点,一会咳嗽一声吐口唾 沫,看来人的七窍都是连着的,眼药水竟从眼睛流到嗓子里,苦啦巴唧的。民兵连长柱 子本不愿意来,可又不得不来,几个人是坐他开的一辆拖拉机来的。 这时候,赵国民蹬着自行车路过这里,他骑得挺快,没注意路边有谁。老马认识他, 指着告诉黄小凤:“瞧。” 黄小凤摆手:“别……” 她的意思是别招呼他过去。可路上过来了抱着烧饼的小侯。小侯曾经到赵国民家给 黄小凤拿过衣服,虽然只见过一面,国民眼睛挺厉害,一下就认出来,他停下车子问: “你不是小侯吗?” 小侯点点头:“是啊,黄队长在那儿,您没见着?”说着,腾出手朝车那指,烧饼 还掉了一个,车轮子似的滚了老远。 赵国民扭头瞅瞅,黄小凤就连忙上前说:“我有事,你该忙啥忙啥去。” 赵国民笑道:“大禹治水呀,还要几过家门不入。” 黄小凤说:“真的,你走你的,如果见到钱满天他们,别说我在这儿。” 赵国民朝车那儿看:“你带人来干什么,可别胡来呀,地区和省里领导都在县里, 你可别闹出热闹来。” 黄小凤皱着眉头:“你就走你的吧,我的事,我知道该咋办,你就别跟着操心啦。” 赵国民说:“好好,你的事,我不管还不行吗。我只想再问你一句,今天是回家呀, 还是回三将。” 黄小凤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当然是回三将了,过一段我再回来。” 赵国民说:“回三将也好,爹在这住院,妈不放心,你告诉她爹的病不要紧的,过 几天就能出院。” 黄小凤不耐烦地说:“你看你啰啰嗦嗦的,还没完没了啦,行啦。” 赵国民不高兴了:“你看你,一个劲撵我,你们究竟在这干啥?” 柱子过来说:“大哥,我们把者钱家的车扣住了……” 黄小凤瞥他一眼:“你说这干啥。” 柱子说:“这有啥呀,这事早晚都得知道,这么一大车东西,你不让人家拉走,人 家还不跟你闹,一闹谁不知道。” 赵国民急了:“你们要干啥?凭啥要扣人家的东西?你们可不是土改工作队,要注 意政策,别搞过了头,小心犯错误。” 黄小凤捋一下头发说:“这事我请示过苏书记,是苏书记让我这么办的,你就别跟 着操心啦。你快走吧。在这嚷嚷,回头钱满天看见了跑了,更不好办。” 赵国民想想说:“好吧,我去找苏书记。记住,别跟钱满天干架,有话慢慢说,县 西有一个试点,工作队差点让人打了。”说罢,骑上车子走了。 街上的人多起来,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按说赵国强和钱满天他们吃饭的地方离剧 场没几步,早该到了,可为啥迟迟没露面呢?原来,他们瞅见黄小凤带人守在车边,就 猫在街对面一家卖副食的小店里。赵国民和黄小凤这一顿戗戗,他们都看见了,但说的 啥,听不大清楚。等到赵国民蹬车子一走,满河说:“准是找人去了。” 钱满天说:“不会,看样子,他不赞成扣咱的车。” 赵国强这时候头脑清醒了些,问钱满天:“你们也是,往外倒腾东西干啥!这不是 没事找事吗。” 钱满天说:“原先也没这想法,这不是让大嫂和支书挤兑的吗!惹不起就得躲,我 想躲过这一关,就搬旁处住去。” 赵国强一愣:“咋着?要离开三将?” 钱满天说:“你不是也要回金矿了吗,我还守着这地方干啥,等着挨整呀。” 玉玲说:“离开三将?我们可都没同意。” 钱满天说:“我也就是刚有那个想法。你们看这劲儿,这不跟文化大革命抄家一样 了吗……” 满河说:“他们敢!不让咱走,我就跟他们拼!” 赵国强心里实在平静不下来,他想,凡是要干成点事,靠得都是人呀,人的关键又 是人心。人心散了,再容易干的事也干不成,人心齐,难事也变成易事。搞四化,更得 把众人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豁出命去发展生产,那么,小康呀,四个现代化呀,都不 愁实现。可要是整天就寻思咋整人,那么,人心定散无疑,那不是又回到文革当中去了 吗…… “不中!我得争争这个理!” 赵国强决心下定,跟钱满天点点头,意思是出去。钱满天也憋不住了,嘱咐满河你 少说话,一切听你哥的,几个人就要往外走。不料小店主人在门口拦着,说各位在这呆 这么半天,咋也得买点啥再走,空手不好吧。 大家彼此互相瞅瞅,心里说还有这么做买卖的。满河说咋着,进来就得买东西。店 主很蛮横,说像你们果这么半天,不买也得交店钱。满河伸胳膊把店主拽到一边说: “你赶上截道的啦!要挡我揍你。” 赵国强等趁机就出去了。店主不依不饶在门口骂,满河来了鲁劲,一脚把他踹趴下, 又扔下两块钱,随后跟了上来。 才走到路当心,双方就都看见了。但谁都没说话。赵国强一看这阵势,把到嘴边的 话又咽回去,上前就让钱满天开车门,然后进了车楼,玉玲满河到车头。黄小凤和李广 田站在车前,大声喊:“不能走!” 赵国强跳下车:“干啥不让走?” 李广田说:“赵国强,这是钱家的车,你掺和啥?” 赵国强说:“甭管谁的车,你们是警察,还是交通局的,凭啥拦车?” 黄小凤说:“因为车上拉着东西。” 赵国强说:“不拉东西是空车。” 李广田说:“可他拉的是自己家的财产……” 赵国强说:“拉旁人家的是偷!拉你家的你让吗?” 李广田说:“赵国强,我看你是越来越猖狂啦!你身为党员,也不想想这么干是个 啥后果!” 赵国强说:“正因为我是党员,我才要这样干。把经济搞上去,是党中央的号召。 咱们三将村才有人干出点样来,你们就掐尖,你们想干什么?” 黄小凤说:“国强,你要是这么说,我可以告诉你,为的是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 道路!你这一段行为,是只顾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赵国强说:“这话咋这耳熟呢?对啦,这是文化大革命中说的话,是啥事都往路线 上上纲的话。这话,你怎么现在还用?还想再搞文化大革命?” 黄小凤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国强,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赵国强平静地说:“不是我固执,是你们搞得太过分。要是依我看,这些年把大家 伙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这才是搞社会主义,起码,这才是朝着社会主义道上走。你们好 好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难道,你们还愿意退回去过那会儿的日子……” 黄小凤说:“可是……” 李广田说:“可是,他们钱家的钱来路不正。这些年先致富的,没有一个是辛辛苦 苦干出来的,都是投机取巧得来的!” 赵国强说:“你说的干出来指的啥?” 李广田说:“很明显嘛,庄稼人,种地呗!种地的,有哪一个像他们这样富?他们, 靠着点破木板子,就卖大价钱,我们不服。都这么干,还要不要国家和集体,三者关系 怎么处理?” 赵国强说:“我不赞成你的观点。种地是活计,木板子加工,同样也是活计,社会 这么大,需要的东西多啦,只要有人需要你的产品,你就是对社会有贡献。要我说,这 贡献可能比种粮食的还大呢!” 李广田蹦起来:“不可能!走,咱们回村里辩论!” 赵国强说:“我不参加啥辩论!爱辩你自己辩!” 钱满天在车楼子里喊:“国强,上车!” 卡车轰轰响,身后冒着黑烟。 黄小凤也真够勇敢,往车前一站说:“要走,就从我身上碾过去!”她扭头又喊老 马,老马和柱子都没影了。 小侯说:“柱子连长肚子疼,老马带他找厕所去了。” 黄小凤说:“不像话!”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把交通都堵塞了,两边的汽车焦急地鸣着喇叭,街上变得混 乱。 呜着警笛闪着红灯的警车闯过来,警察大声喝问是怎么回事。赶紧把车开走,要不 然就去交警队。 这可惹不起,交警队厉害得很,乡下再蛮横的司机,见了交警都跟孙子见爷爷似的。 钱满天不由地把车轻轻起动,黄小凤和李广田挤进车楼里,硬把赵国强甩在车外。玉玲 在车上喊二哥你回医院守着爹吧,满河说你放心顶不济我跟他们玩命就是啦…… 汽车起动了,朝着大街西边拐过去。三将村在县西。赵国强忽然浑身的血往头上撞, 他喊了声:“满天,你囗包。”猛地蹿上驾驶室外的踏板上…… 在县委的会议室里,地区的梁专员和省委一位部长在听苏海峰的汇报。赵国民以及 县里此次抓“社教”试点工作的领导都参加了。梁专员是前不久从省里派来的年轻干部, 对这里的情况不大熟悉。前两天,他们参观了城关镇一个试点村,感到挺满意,又提出 到离县城远一点的试点村去看看,被苏海峰以正在修路车不好走等理由婉言谢绝了。这 次全县搞了十个试点村,苏海峰重点抓了城关镇,别的地方他还没来得及去亲自看看, 所以,他心里没有根。梁专员等边听边问,问县里的基本情况,如人均收入呀粮食产量 呀植树造林呀乡镇企业呀,苏海峰都准确地回答上。按说这些基本情况都应含在汇报中, 可这一次苏海峰想突出抓“社教”活动试点,就没把那些数字放在前头。苏海峰意识到 后,立刻补充说实在对不起,这次只顾汇报“社教”试点了,所以没把全面情况都搁上。 梁专员笑笑说:“也对。不过,我想问问,你们试点村搞得那么热闹,开大会动员,分 村民组讨论,每个人表态,群众对此有没有其他想法?会不会说又要搞运动啦?” 苏海峰笑道:“怎么可能呢,欢迎还欢迎不过来呢。” 梁专员问:“真的?” 苏海峰说:“您到村里也见到了。” 梁专员说:“咱去那么多人,人家能说啥。不过,我总觉得群众肚子里还有话,不 可能就是那么几句好呀,拥护呀,办到我们心坎里去啦。老苏啊,我当过县委书记,还 当过公社副书记,我那时陪上级领导去视察,事先都是准备好的。你们现在是不是也这 样对付我呀。”说完,他和那位部长都笑起来。 说实在话,苏海峰确实让下面有所准备。不准备也不行呀,农村里敢在上级领导面 前说上几句有板有眼话的没几个,到时候大眼瞪小眼,于哈哈说不出个话来,叫人家领 导咋说?说你发动了一批哑巴,那哪行呀。另外就是眼下村里有不少嘎人,说嘎人还是 往高了说呢,其实,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管不了的主,越是来领导,他越给你上眼药, 真的假的都往领导那端,领导也没空详细调查,听了肯定不高兴,起码认为你的群众基 础不好,要不然人家咋不反映旁人呢…… 苏海峰看着赵国民等说:“梁专员跟咱们开玩笑呢,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敢弄虚 做假呢。” 众人都点头说是呀。 梁专员说:“对,跟你们开个玩笑。不过,我总觉得群众好久没有见到这种工作队 了,认识上不可能完全一样。试点嘛,就得分析出点值得我们注意的问题,好给正式开 展这项活动提供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尤其是教训,在某种意义上讲,甚至比经验还重 要……” 省里那位部长点头说:“省委领导反复讲,要是一帆风顺,恐怕就不正常了。农民 从土地承包到现在十多年了,十多年情况变化很大,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怎样才 能起到实实在在的效果,而不走过场。” 苏海峰心中暗想一定得坚持住,不能顺着他们的杆往上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你反映了一堆情况,说了一堆问题,他嘴里说挺好,回头他就认为你工作不扎实,没有 把矛盾解决在萌芽之中…… 没等他开口,赵国民说:“如果领导特别想听不同的意见,也有……” 梁专员精神一振:“你说,你说。” 苏海峰忙说:“有也是个别的……” 梁专员眉头微皱:“你让他说嘛,有个别才能有一般嘛。” 苏海峰心里像被尖东西扎了一下,暗说你个赵国民你是犯傻呀,还是跟我过不去, 也不看看啥火候,你乱插一棒子…… 赵国民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有的村民说,要搞二次土改了,一些人等着吃大户, 一些先富的农民,要……” 梁专员紧皱眉头:“要干什么?” 赵国民说:“要逃跑。” 苏海峰忍不住了:“国民,你说话要负责任,咱们县哪有这种情况。有也是外县 的。” 梁专员慢慢平静下来问:“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赵国民瞅着苏海峰,心里明白过来,咽了咽唾沫说:“我就是听有人那么说。” 苏海峰说:“对,现在说啥的都有。正因为如此,我们在此次试点工作中,特别注 意深入发动群众,及时抓准各种思想倾向问题,力争解决在萌芽状态,从而避免了问题 的扩大,保证了社教试点工作顺利开展。” 梁专员问:“真是顺利开展?” 苏海峰拍拍胸脯:“您放心不是我打保票,凭我在这县几十年,还没有把哪项工作 干打眼的时候。何况,这一次我们倾尽全力,下定了不出一点纸漏的决心……” 他的话音没落,窗外一阵人喊声和汽车声,还有花墙被撞倒的哗啦声。 有人喊:“干什么!这是县委!不是停车场!” 又有人喊:“我们找县领导!请领导评评这个理!” 一个女声说:“赵国强,你开车闯县委,你以为我害怕?走!咱们找苏书记去!” 会议室内听得清清楚楚。苏海峰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他朝赵国民使个眼色,赵国 民抬身要出去。梁专员说人家找苏书记,你亲自去处理一下,我们也抽支烟。苏海峰笑 道那好吧。等他转过身去,脸子跟门板一样呱哒掉下来,怒气冲冲朝院里走去。他心里 说,反了天啦你们!敢开车闯县委。 果然是钱满天把汽车开到县委大院里来。但指挥者,是赵国强。赵国强站在车外踏 板上,钱满天说算啦,胳膊拧不过大腿,回去爱咋收拾咋收拾,你快下去去金矿吧。赵 国强眯着眼睛不说话,等到车开到县委大门口时,他突然瞪大眼喊:“拐院里去!”钱 满天很听话,一打轮,汽车闯进大院…… 苏海峰一眼就看见赵国强,心里说这个三将村的村主任,找别扭给我找到县委大院 来啦。但一时他又想不起赵国强的名姓。突然,他看见黄小凤,他的火就冒上来:“你 怎么搞的?把车开这里来。” 黄小凤说:“苏书记,我是按您的指示截他们车的,他们不服,硬开这儿来了。” 苏海峰说:“快开走,快开走。” 赵国强说:“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走。苏书记,我问您个问题,可以吗?” 苏海峰咽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李广田说:“村主任,赵国强。” 苏海峰说:“我没空,我正在跟领导汇报工作。” 赵国强:“那我们就找领导说。” 赵国民上前说:“国强,有啥事回去说,不能在这闹。” 赵国强说:“不是我们闹,是他们逼的。农民这才过上几天舒服日子?柜里的粮食 才满几天?就又要折腾!谁受得了呀。不修坝、不修学校破房子,不琢磨琢磨咋高产, 咋把那些土特产变成商品,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咋一说开大会,发言讨论就那么大兴趣? 那么大瘾头?” 苏海峰说:“你说得不对,农村除了发展经济,思想工作是不是也该做?” 赵国强说:“那要看咋个做法。犯法的,由法律部门管,犯村规民约的,可让村民 管。像你们这次工作队一进去,把准星就瞄在富裕户身上,往下,谁还敢率先致富,小 康建设怎么才能落实?” 苏海峰问:“谁把目标对准富裕户?你们那谁被对着啦?” 钱满天举起手:“我,我被村里列为重点,家里人害怕,让我把东西拉走,这不, 撵到县里来,非让回去。” 黄小凤说:“对,我就是要让你回去,让群众看看你这一车东西是不是劳动所得。” 赵国强说:“公民的私人财产受法律保护,你们有什么权利动人家财产?” 李广田说:“这次搞‘社教’,就有了这个权利。” 苏海峰气得跺脚:“胡说,哪来的这个权利!你们搞得什么呀!挺好的经,都让你 们给念歪啦。黄小凤,谁让你这么搞的?” 黄小凤脸色发青:“不是您让我扣车的吗!” 苏海峰跺脚:“我啥时候让你扣车的,你……你……”他扭头一看,梁专员和部长 就站在身边。 梁专员说:“这么办吧,请大家参加咱们的会,咱们会议室里谈。” 苏海峰说:“这合适吗?” 梁专员说:“合适极了,咱们本来说好要多了解几个村的情况。这不是送上门了 吗。” 听清眼前这位是地区专员,黄小凤和李广田都很不自在。钱满天皱着眉头小声跟赵 国强说别把事弄大啦。赵国强则很兴奋地说:“没关系,就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不光为 了你,更为了那些还没富裕的人……” 午后的阳光从薄云中射下来,裹着一股金黄的色彩,把山和地照成一片迷人的秋色。 赵国强心想,如果在这说不通,他就去地区,去省里,去北京找地方说说。虽然自己不 过是个小小的村官,可自己不愿意看见农村挺好的来之不易的局面被谁不小心毁坏了。 就好比庄稼人种地,满地的棒子长得都好,地边上叫牲口啃一棵,也心疼呀……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