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乡村
第十六章

  



汪、汪—— 小黑狗的叫声显得那么脆弱,叫了两声还就偃旗息鼓没下词了。赵国强趴在炕头的 被窝里抽烟,看着烟灰一截一截掉在地上。他怪心疼小黑狗。这是才从旁人家抱来的小 狗。原来家中的大黑狗进了腊月就不吃食,饿了一阵子就咽了气。大黑狗是老死的。赵 德顺很伤心,说狗都老死了,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也该到时候了。赵国强对家里旁的事 都没上心,对这个事他可当了回事,立刻到处找小狗,而且非要只黑色的,意思是让老 爷子看那大黑狗没死,又脱生回来了…… 前屋里赵德顺老汉咳嗽了一阵子,喘着粗气又睡着了。 后院屋里,赵国强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说啥也睡不着。按理说,这大冷天的,他 们爷俩该合到一个屋住,夜里也能照顾照顾老爷子。但德顺老汉说啥不让,他说他一个 人习惯了,有旁人睡不着。国强考虑到自己这没黑没白的总有人找,住到一块反倒影响 老爷子休息,于是,这爷俩就各住一个院,各守一个屋,空荡荡的,甭说旁人看,自己 看着心里也发凉。赵国强深知咋才能改变这局面,那就是需要一个女人,女人在家庭中 的作用是男人无法代替的。 赵国强忽然觉得自己鼻子发酸。他实在想念离自己而去的桂芝。桂芝活着的时候, 一天到晚总爱磨叨,磨叨得国强挺烦的,说下辈子你非得托生个呱呱叫不停的蛤蟆…… 唉,咋能那么咒人家呢……现在要是听桂芝的一顿磨叨,该有多好呀!比一个人冷冷清 清钻被窝强上一百倍…… “丁零零……” 电话铃响了。铃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赵国强跳下炕从柜上抓起电话,他以为这 时来电话,准是镇里或县里有啥急事。有好几回,上级要来三将村检查工作,都是半夜 打电话通知的。 “是国强吗……我是秀红呀……”电话里传出的声音让赵国强吃了一惊。 屋里毕竟温度底,赵国强又没有穿衣服,猛地就打了个激灵,他忙抓着话筒又钻回 被窝,身上哆嗦着问:“有,有啥事?” “我想找你说说话……” “这么晚了,都睡了,有啥话明天再说吧。” “不!我憋了好多日子啦。你白天太忙,我今天非跟你说不行,要不然,你明天就 别想见到我了。” “你要干啥?别干糊涂事!” “不是我干糊涂事,是你糊涂,让人家给蒙了,我公公和福贵……” 电话忽然没了,耳朵里听到的是嘟嘟的声音。 赵国强噌地跳起来穿衣服。他心里有一种不祥之兆,高秀红深更半夜打电话,并点 出来她公公李广田在背着自己干啥勾当,电话被掐断,说明是有人在她身边,难道是…… 他不敢往下想,登上鞋连鞋带都没来得及系,就往前街跑、这会儿,他脑子里全是电视 电影里的那些可怕镜头:一个女人在打电话,一双大手从背后慢慢伸过去。 前街竟然有好几家亮着灯,国强知道他们在干啥。这几户都是过日子会算计的人家, 到年根儿了,家里也该把一年的开销归拢归拢,把过春节的开支安排一下,再把来年的 大事合计合计。白天乱哄哄嘻嘻哈哈静不下心来,只有夜里才能平心静气地理理这些家 庭大事。俗话说不怕吃到用到,就怕算计不到。庄户人家如今支配自己行为的空间太大 了,日子过好过赖,全靠自己的头脑…… 李广田家的大门紧闭着。赵国强知道高秀红肯定在这里,因为这村里个人家安电话 的没有几户,李广田这个电话,还是果茶厂为了业务出钱给安的。赵国强顾不上多想, 上前就拍门。好半天,就听屋里喜子问:“谁呀?深更半夜的。” 赵国强说:“找你爹,商量点要紧的事。” 时间不大,喜子把门打开。东屋里,李广田已经披着衣服坐起来,李广田问:“啥 事呀?这么急?” 赵国强听听西屋,一点动静也没有,便进了东屋:“我想问问电力的落实情况。” 李广田说:“一点问题也没有,春节一过就能落实,设备那边也联系了,人家答应 赊给咱们。” 赵国强说:“我考虑再三,果茶前景不看好,咱们应该改上新的产品。” 李广田说:“那原先的设备不是全没用了吗?损失太大。” 赵国强说:“要是产品没销路,损失更大。” 李广田说:“可我们已经和厂家商量好了,一半天人家就把设备送来了。” 赵国强说:“不行,立刻通知他们不要送。那天咱们在会上不是说这事往后放放再 办,你咋说定就定呢?” 李广田说:“是福贵决定的。” 赵国强知道喜子已经进了西屋,可那屋还是没有半点高秀红的声音。赵国强试探着 问:“天冷了,都住在这边了。” 李广田点点头:“嗯,两下起火,合不来。” 赵国强说:“秀红睡下了吗?我想问她个事。” 李广田问:“问她啥事,这么晚。” 赵国强说:“想问她……销售的事……” 李广田说:“她才进厂没两天,她知道啥。” 赵国强说:“不,我一定要问问她……” 李广田沉下脸:“国强,你这就不对啦,深更半夜的,跑我家来找我儿媳妇,这要 是传出去,你怎么解释?” 赵国强顾不上许多,朝西屋喊:“高秀红,你起来一下。” 西屋没有高秀红的答声,却跳出喜子,手里拿着把亮锃锃的杀猪刀,冲着赵国强扑 过来,嘴里喊:“赵国强,今天我跟你拼啦!你挑唆我们两口子不和,你勾引我媳妇, 我杀了你!” 赵国强把眼一闭,心里说完啦,遇见这鲁小子,有理说不清,今天非死这不可…… 李广田摆摆手,把喜子拦住,他拉拉赵国强的袖口说:“坐呀!”然后又冲喜子骂: “滚回去!谁叫你这么胡来!” 赵国强睁开眼,慢慢坐在炕沿上,心里扑通通还在紧跳。他说:“这叫干啥?咱们 有啥仇?犯得上下这黑手!” 李广田反倒很平静地说:“你别跟喜子一般见识,他有毛病,你踏实坐好,他不会 伤着你。” 赵国强说:“我得回去歇着了。” 李广田说:“等我把话说完了,再走也不迟……国强呀,你待我不错。这二年,给 我挺大的面子,让我到厂子里干些事。这些,我都记在心上。可是,你不该惦着我家的 秀红,你勾引她,弄得她神魂颠倒的,我们爷俩的脸面往哪搁?还咋见人?家里的日子 咋过?” 赵国强听了这话并没心慌,他说:“这件事呀,我早想跟你说明一下,秀红确实对 我不错,但我绝没有那心。老天爷做证,我要有那歹心,我就不配做个人。” 李广田说:“发誓没有用,你俩之间的事,秀红都说了。她非要跟喜子离婚,非要 嫁给你,这事你说咋办吧?” 赵国强说:“这事好办,你把她叫来,咱们当面说。咋样?” 李广田说:“她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啦,没办法往回收了。” 赵国强说:“不行,说啥也得让她把心往回收,你把她叫过来,我跟她说,我一定 要说服她。” 李广田说:“她不在这儿,她跟喜子生气,天黑时跑了。” 赵国强吃了一惊:“跑啦?跑哪去了?她刚才给我挂电话,说到半道上,电话没了, 我担心她出啥事,才上你这来。” 李广田说:“我说呢,你半夜跑这来干啥。你以为我要害巴她吧?你拉倒吧,我就 是再有气,也不会动她一根儿汗毛,法律上的事,我懂,我不会干那蠢事。” 赵国强仔细盯着李广田,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如果撒谎,从表情上是可以看出来的。 而且李广田说的也合情理,他是个善于使心机的人,太简单的作法,与他的性格不相符。 赵国强要走,他放心不下,他担心高秀红出什么差头。 李广田突然长起精神说:“国强,你再听我几句。秀红这孩子命挺苦的,不瞒你说, 她在我家一点也不快乐。喜子那样儿,你也看见了,确实是跟秀红不般配……” 赵国强很惊讶地问:“你说这些话,是啥意思?” 李广田一拍炕沿:“咱挑明了吧,我把秀红当闺女聘给你。我家喜子,可以另寻一 个,咋样?” 赵国强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摆摆手说:“不行,我宁愿打后半辈子光棍,也不干那 种事。何况,人家不少人都给我提着亲,我又不是找不着媳妇了。” 李广田苦笑一声说:“国强,你要说这话,可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你把秀红的 心给撩拨乱了,你又不要她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告你个第三者插足,你 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赵国强心里突然像明白了些啥:“老兄,一晃五年啦,咱们之间和平相处,还能在 一起共同给村里干事。现在,你是不是有啥想法呀?有啥想法,你只管说,别跟我转弯 抹角,我听着费劲,更别拿秀红当引子逗我,咱男子汉大丈夫,犯不上拿个妇女当挡箭 牌。” 李广田咬咬牙:“好,痛快!那我就说。过去,我没咋往别处想,就想跟着你干把 子死活就算啦。可是呢,人家都是咋干的?人家谁不是在琢磨自己家发财,自己家挣 钱……我这可好,钱没多挣一个,连儿媳妇都要搭进去,我心里不平衡,不平衡!” 赵国强说:“你小点声,别把邻居吵醒,还以为咱们怎么啦。” 李广田说:“我不怕,我怕啥?瞅瞅三乡五里各村支书,当初跟我一块当支书的, 哪个不是肥得流油?哪个不是口袋里鼓鼓的?也就是我呀,落成这个穷样,这么叫人瞧 不起……国强呀,你现在大权在握春风得意,你不理解我们下来的干部,你不理解我的 心,我没法在人前抬头呀……” 李广田越说越激动,眼里竟然流下泪来。这是他的心里话,有时,他就想,算了吧, 人走时气马走膘,五年前该着自己倒霉,不让当支书,倒也省心,别看他们有些人折腾 的欢实,早晚有出事那一天。可有时候又想,人家折腾来折腾去,也没见谁倒了霉。可 人家个人都肥了,这是真的。自己论能力不比他们差,甚至比一些人强海了去了,凭啥 自己就窝在这喝凉风呀。要是不当官,像钱满天那样有产业,也行啊。可自己只是在国 强手下当个跑腿的,论荣誉论好处都到不了自己头上,也真是够窝囊的了…… 话说回去,晚上点灯那会儿,福贵来了,本来是说给厂子购置设备的事,说着说着 就说起钱家集钱这档事。坐在炕头抱着腿眯着眼的李广田一听就炸了。因为他听说赵国 强过河西去了。他断定国强肯定和钱满天串通好了,一个明里一个暗里合着干这事。李 广田想想说咱们也不能当傻子了,也得想法赚点钱,咱不是要买设备吗,咱不能白干了, 得让那头给咱回扣。福贵说这能行吗,这要是让国强和柱子知道了可咋办。李广田说柱 子那不用担心,柱子看不懂账,你说啥是啥,惟有赵国强那不好对付,他心细,又明白 设备的情况,他能看出来。不过,只要咱和厂家商定好了,一口咬定多少多少钱,赵国 强也没咒念。他们正合计呢,没想到高秀红进屋来倒水,高秀红也不客气,说你俩刚才 说的那事可不咋着,那么做太对不起国强支书了,人家对你俩不错,你们不能干缺德的 事。福贵当时就彻底醒过酒来。李广田还不服软,问高秀红你都听见啦。高秀红说我在 外屋烧水,没留神就听见了。李广田说你听见也好,咱们李家和国强他赵家,你选哪一 头。高秀红说若论人品,我当然选人家赵国强。不过,那就是随便说说。要达到那个目 标,除非我和喜子离了婚,不知您能成全不。李广田一听就火了,说你真是个吃里扒外 的坏女人,我早就看出你和赵国强眉来眼去的。高秀红说我就是看上他了,你们又能把 我咋样了。喜子从那屋跑过来说我宰了你。高秀红说杀了我你们全家也就别想得好了, 公安局不抓你,我娘家人也得把你们整弄死。福贵吓坏了,上来左挡右挡把喜子与高秀 红隔开,高秀红扭头跑了,福贵说广田呀咱就当啥事也没说,麻溜走了。 赵国强哪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事呀。但他凭着感觉,隐隐察觉到李广田绝非一时性 起才道出这些话,这肯定是在心里想了好一阵子了,才有这些内容。看来,三句话两句 话还不能解决问题,赵国强说你说了不少了,我得回去消化消化,回来咱们再谈。李广 田说啥时候都行呀,不谈也没关系,你要觉得我说得在理,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你要干啥?” “让我当果茶厂厂长。” “想掌握实权?” “保证能掌好。”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咱有村民代表会开会才能定下谁当厂长。” “你把厂长让给我吧,你抓全面,也省省心。” “你不想省心啦?” “省够了,想多操点心。” 赵国强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便离开了李广田家。 夜风清凉,吸进肚子里浑身轻松。赵国强被李广田弄得发热发蒙的脑袋渐渐清醒, 他用双手揉了揉肌肉发僵的脸,暗道你这一晚上都忙个啥呀,差点让人家当第三者给捅 了…… 一个黑影跟在他的身后。拐过一个弯,那黑影也跟过来,而且很快地追上来。赵国 强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好在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还不至于太害怕,他猛地转过身 问:“谁呀?” “是,是我,福贵。” 福贵看上去比赵国强更紧张。两只手互相搓着,显出很冷的样子。 “你咋不睡觉呀?” “睡不着,想跟你汇报个事。” “啥事?” “那个……那个……” “哪个?快说。” “那个,高秀红那会儿……是在我家打的电话……” “在你家?咋回事?” “她在家生气,跑出来。我怕出事,拉她到我家。” “她公公知道不?” “不知道。” “现在人呢?” “走了,打完电话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这么晚了,乱跑个啥……” “赵支书,如果高秀红说啥,你可别信,她跟喜子生气,有点发昏。咱厂里的事, 我都安排妥了,设备、销路都有主了,就等你拍板了。” 赵国强摆摆手:“工作的事回头说,回家吧。要是见到秀红,让她快回自己的家, 别闹出事来。” 福贵答应着转身往回走。赵国强也就到了后街,从侧门回到自己的屋里。屋里漆黑 一片,他不想开灯,就伸手摸着炕沿儿坐下,甩了鞋,转身上炕脱衣钻进被窝。被窝还 是热的,很舒服,他使劲翻了两个身,让胳膊腿都尽情地放松一下,心想,所有的事, 都得天亮再说了。他刚要闭眼睡觉,忽然发现炕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个人…… 赵国强汗毛直竖起来,伸手就抓灯线。随着灯光大亮,他看清了,是高秀红抱着腿坐在 炕梢…… “你!你咋上这来啦!”赵国强赶紧又钻回被窝。 “你别喊。谁都不知乌你一喊,反倒都知道了。”高秀红小声说。 “你从福贵家出来?”赵国强问。 “对,我没处去,只能来这儿。”高秀红说。 “你来这……也不能这个时候来……这个时候……旁人会咋想呢……”赵国强有点 不知所措了。 “我想告诉你,我公公他对你不满意了,你得加着小心,特别是买设备时,你要自 己跟厂家谈。”高秀红说罢,身子朝炕下挪。 “你要去哪儿?”赵国强问。 “我回去……要么,找谁家呆一会。你睡吧,不打扰你了。”高秀红说。 “不……”赵国强内心一阵羞愧,不由地暗骂自己:你还是个男子汉吗?连个弱女 子都不如,人家不避危险来告诉你重要的事,可你却瞻前顾后言不由衷,对得起人家 吗…… 赵国强猛地把灯拉灭,很快穿上衣服,伸手拉高秀红:“来,这头热乎。” 高秀红身子软软地挪过来,一股热气喷到赵国强脸上。赵国强把被子盖在她身上, 小声说:“刚才……我不该撵你……我没想到你在这里,不知道该咋办……” 高秀红伸手搂住赵国强的脖子:“我公公知道我喜欢你……” 赵国强轻轻吻了她一下:“你累了,歇着吧。” 高秀红把身子向后仰去…… 赵国强愣了一阵,摇了摇头说:“不能呀……” 高秀红叹口气说:“你是个好人,又是个傻人。” 赵国强说:“我守着你,你睡吧,外面可能要起风啦。” 窗外果然哗哗啦啦。这些日子,西北风总是后半夜刮起,把赵国强刮醒过两回,所 以,他知道这时要起风。他守着这么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感到屋里格外的温暖。 高秀红使劲抓着赵国强的手,感到那手是有力量的,忽然,她明白了,男女之间,除了 那件暗中做的事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事,而后者则明显的表现出人格的高下。或许, 赵国强就是乡亲们所说的高人,而自己呢?到底算是哪一种人呢…… 玉琴天没亮就到了东庄,她不愿意大天白日里过来,那样,必然要和街上的人啼几 句嗑,可她现在一点话都不想跟外人说。那个缺了八辈德的孙二柱,自打从医院回来就 没安生一小会儿,非逼着去省城或北京检查,说县医院设备不行,得到大医院去复诊, 大医院要是说不行,才能死心。玉琴当然不听他那一套,玉琴说就是没结扎,这么大岁 数养孩子也不是啥光彩的事。 就这么打打闹闹,弄得玉琴精神特别紧张,眼看过年了,家里一点啥都没做,连牛 场的工作都受影响,货主已经提出警告,说如果肉牛出口的某些指标再达不到,就要以 违约罚款。 玉琴到娘家来,是想跟国强合计一下,让村里出面震唬震唬孙二柱,别让他再那么 闹了。玉琴只有这么办了,老娘已经没了,跟老爹不能说这事,跟玉芬玉玲说,她们能 帮着出点主意,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孙二柱这家伙没脸得很,他才不在乎谁损他 几句,哪怕是给他两下子。 玉琴进了后院,隔着窗户就喊哥。屋里赵国强叽里咕喀就出来了,眼睛眯着问: “这么早,你来干啥?” 玉琴说:“屋里说吧。” 赵国强说:“屋里臭烘烘,有啥事在这说吧。” 玉琴朝屋里瞥了一眼:“你得给拿个主意了,要不,我得让他给折腾死了。” 赵国强问:“二柱子还闹?” 玉琴说:“闹得更邪乎了,说一定要把指标用上。要不然,来年还得花钱买指标。” 赵国强说:“好吧,回头我找他。你回去吧。” 玉琴愣了一阵,心里说国强这是咋啦,这么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打发了。但当妹子的 一般不敢跟哥争俄,哥说啥妹子都得听着,他让走,你就得走。 玉琴从侧门出去,蔫不唧又到了前院,进了老爹的房子。德顺老汉已经醒了,穿上 衣服在屋里坐着。见玉琴进来,便哼了一声:“来啦。” 玉琴小声说:“来看看您。” 赵德顺点点头说:“我挺好的。你那咋样?二柱着调不?” 玉琴停了一下说:“还算着调。” 赵德顺说:“我听谁说来着,说二柱非要养个儿子,有这事吗?” 玉琴说:“他想养,我才不依他呢。” 赵德顺说:“这就对啦。计划生育都搞这些年了,当初拆房子拔大锅,不长点记性, 也得长点觉悟,你不能给咱赵家丢人。” 玉琴说:“可要是他非要不可呢?他那鲁人,您也知道,认准一条道走到黑。” 赵德顺叹口气,恨恨地说:“他非要,要他找旁人养去……咳咳……” 玉琴忙上前给爹捶背,捶了几下,老人缓过来。玉琴听到后院门响,她忙到外屋, 扒着后门缝望。她那会儿就猜,二哥干啥不让自己进屋,又急火火撵自己走,这跟他以 往的做法完全不一样。国强对两个妹子从来都是很关心的,无论大事小情跟他说,他都 认认真真地听,帮助拿个意见。眼下,他这个狼狈样,说不定是屋里有人,而且是个女 的。 玉琴很兴奋。她早就希望二哥快点再成个家,不仅二哥自己不孤单了,连老爹也能 有个人照顾。可这么长时间了,这事也没少说了,人也见过了,二哥就是没个准信儿, 总也定不下来……看来,他自己早有心上的人了,怪不得旁人说的都不成呢…… 这个未来的二嫂是谁呢? 前屋的后门缝挺严的,将将能看到后屋的半拉门。玉琴憋住气,使劲朝外瞅,就见 人影一闪,从二哥屋内出来个女人。由于那女人走得太快,头脸根本看不清,只看见头 上包着红头巾,旁的就啥也看不着了。 玉琴麻溜从前门跑到院里,她想,只要你往前街后街一走,你就是包裹得再严,我 也能辨出你是谁来。可是,等呀等,等了好一阵,竟不见有人从侧门旁的道上过来。 “坏啦!” 玉琴明白了,那个女人上了后山了。后山下是果茶厂,这么早,还没到上工的时候, 不妨追上去看看。她心里想着,脚下就动起来,噌噌噌地就奔向后山。 后山脚下就是村办的果茶厂,面积不是很大,贴着白瓷砖的厂房像一朵朵白云停在 那里。那里原本是块荒山坡,后山每年下来的水把土都冲走了。自从把果茶厂建在那里, 不仅荒山利用了,修了明渠,把水也治了,这水被引到大块地以东的地方,使那些旱田 变成了水浇地。 果茶厂的大铁门紧闭着,玉琴推开小门,里面有人问你找谁呀。玉琴看见,从传达 室里走出高秀红。她俩一般大,玉琴比秀红大两个月,高秀红说:“是玉琴姐呀,这么 早到这来有事呀?” 玉琴没想到在这见到高秀红,她倒是听说高秀红进厂里来干活了。玉琴说:“你上 夜班?不是晚上不干活吗?” 高秀红心里踏实不少,上前说:“让我搞销售,我哪会呀,就得加班学习学习。走, 到我办公室瞅瞅。” 玉琴朝四下瞅瞅,除了传达室有个男的,别处根本没个人影,她小声问:“秀红, 告诉我,刚才有没有个包红头巾的女的过来?” 高秀红摇摇头:“没留神,大门一直关着,外面有人也看不见。” 玉琴说:“也是。那我走啦。” 高秀红说:“别走呀,咱在一块唠会儿,你找那女的干啥?” 玉琴笑笑,不愿意说。 高秀红精得很,立刻说:“咋着?是找你家二柱相好的吧?” 玉琴说:“不是。是找我二哥……” 高秀红说:“放心,我不会走嘴的。你二哥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可够揪心的了。” 玉琴点头:“可不是嘛,我们都让他快点找一个,总这么着也不是事呀。” 高秀红说:“你二哥咋说?” 玉琴说:“他说……嗨,你咋一个劲套我的话呢?秀红,咱俩关系不错,你在东庄, 又在这厂里,你可得替我把着点,要是有那不三不四的女人缠着我哥,你要么挡住,要 么给我个信儿……” 高秀红心怦怦跳:“哟,瞧你说的,跟你哥好的人,肯定是你哥相中的人,你哥相 中的人,还能差啦?” 玉琴说:“那可难说,老爷们在旁的上都加小心,在这上就爱走眼。何况,有的娘 们她会装呀,是不是?” 高秀红脸发热:“啥叫会装呀。要是没有感情,装也装不像……算啦,咱们不说这 个,跟我到厂里转转。” 玉琴说:“我可没那个闲空,我还得给我爹和我哥那收拾收拾,快过年了,他们这 连房都没扫呢。” 高秀红乐了:“可说是呢,他们家没女人。走,今天我有时间,我帮你去干。” 玉琴说:“用不着,还是我自己干吧。你去了,村里人会说闲话……” 高秀红说:“说啥闲话!一个村住着,谁还帮不上谁一把。” 玉琴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玉琴扭头走了。玉琴对高秀红印象不咋好。当然,这也是村里妇女们拉老婆舌头说 的。可令人奇怪的就是,一旦有了不好的印象,就总也甩不掉,特别是女的对女的,更 像烙印一般印得死牢死牢的。 高秀红很尴尬地站在门口,望着玉琴远去的身影,不由地叹了口气,扭头就朝自己 的办公室走去。传达室的人说你的头巾。她接过红头巾,想了想,很大方地包在自己的 头上,转身走了。越走她脚步越轻松,因为她想起自己可以去办一件事,那就是外地欠 厂里一笔货款,已经欠了好几年了,如果追回来,也算是件不小的成绩。她叹了口气, 自言自语道:“没有办法呀,人家看来都不待见咱,咱只有自己争这口气了。” 赵国强想到前街给老爹打些豆腐脑吃。过去村里没有卖早点的,现在好几家饭馆早 上起来炸大果子,卖豆浆豆腐脑馄饨啥的,吃早点方便得很。 没等他去买,玉琴在前屋招呼,说买来大果子啦,你过来吃。国强过来说:“你没 走呀,我还以为你回沟里了。” 玉琴抱怨地说:“人家大老远过来想跟你合计个事,你三八两句话,就打发了,是 不是厌烦我。” 赵国强低头边吃边说:“那,那会儿迷乎,脑瓜子跟粥似的,忘了跟你说啥……你 放心,二柱那事,我一准管。” 玉琴给老爹撕大果子,看看国强的表情说:“我那的事,你得管。可我当妹子的, 是不是也得管管你的事……” 听话听音。赵国强有所察觉:“吃吧,吃了饭,我办了村里的事,就上你那,可别 让他走了,把他留在家里。” 玉琴说:“别打岔。哥,你实话实说吧,那会儿,从屋里出来的那位是谁?” 赵国强装糊涂:“你说啥,我咋听不明白。别闹啦,快吃吧。” 玉琴说:“我可都看见了,戴个红头巾,个头不矮……” 赵德顺问:“你说啥?哪个娘们找来啦?” 玉琴以为爹知道这事,便说:“没错,我哥有相好的了,这回,有人给你们做饭 啦。” 咣噹—— 德顺老汉把碗给打翻了,脸沉下来,指着国强说:“再娶一房,不是我不赞成,可 你也得明媒正娶,把话都讲清楚再娶!那女人,我看不咋着,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她 能踏踏实实给咱爷们做饭?能在咱们这院子里呆着?我看那是做梦呢!” 玉琴愣了,瞪着国强:“她是谁呀?这样的你也要?” 赵国强也糊涂了,心里说爹咋这大火,他不知道我和高秀红这档事呀,他说的是…… 赵国强突然笑了,强把嘴里的大果子咽下对玉琴说:“你问爹,他说的是谁。” 玉琴问:“爹,你说的是谁?” 德顺老汉说:“还有谁,不就是那个……那个叫啥小梅的嘛……” 赵国强哈哈笑:“你们俩说两岔去啦。爹说的是张小梅,玉琴你说的是……” 玉琴说:“是谁?” 赵国强说:“不能说。我得走啦。” 德顺老汉说:“咋着?闹半天,你还有一个……娘的,你也不学好啦?想学大款呀? 不中,那么着给政府抹黑!别忘了你是村支书。” 赵国强说:“放心吧,我心里有准儿,不会干出麻烦事。”说完他就蹽出去。 玉琴叹口气:“就差一点,我就看清了。” 德顺老汉指着碗说:“可惜这半碗豆腐……” 赵国强把村委会的炉子烧得很旺,然后,又把屋地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又洒了些 水。然后,把桌子重新摆摆,摆成会场的样子。正在收拾,小学校校长丁四海拿着笔墨 过来,见了赵国强问:“要开会呀,柱子让我来要写个会标?” 赵国强点头说:“对,今天开个村民代表会,挂了会标他就把会当回事。” 丁四海笑道:“好,越来越正规啦。村剧团恢复起来啦,正排戏,你啥时有空去瞅 瞅,小年轻的没经历过,兴致可高啦。” 赵国强说:“一定去,开完会就去看。” 丁四海接过赵国强从根子里翻出的红纸,就写会标。赵国强打开扩音器,冲着麦克 风就下通知:“现在通知,现在通知,村里今天召开村民代表会。好几天前就打招呼了, 别出去赶集串亲戚做生意。听到广播后,请立即到村委会来,马上来呀!” 嘎吧一下把扩大器闭了,赵国强想想一会儿会上该咋说。会议要研究的,就是最近 干部们一直定不下来的果茶厂的技改问题,这是件大事,需要让村民们知道,并做决定。 丁四海手头挺快,会标写完了,却没有糨子和图钉。赵国强翻出点面,用破铁铣头 子在炉子上搅搅,一会儿打好了,俩人把会标贴上。丁四海说:“国强呀,我想把家搬 到咱三将来,你说中不?” 赵国强想想说:“可以。不过……” 丁四海说:“你是说地不好调剂。这么着,我不要地啦。” 赵国强怪不好意思。人家丁校长在三将教了八九年书啦,自打把学校教室都盖成新 的,他就更加安心在这培养孩子。可毕竟家不在这,生活不咋方便。人家看中三将,要 在这安家落户,可一遇到具体问题,村里却要打秃噜。打秃噜倒不是赵国强小气,自八 十年代土地承包以后,因为要搞一些公益性的工程,像农田水利建设、修路扩道,再加 上镇政府迁来占地,村里原有的一点“公”地,都补给村民了。丁老师要在这落户,你 就得给人家点地,起码还得给块房基地,让人家盖房吧…… 丁四海头发都白了一半了,脸色也是青不愣噔的,好像度瓜菜代时的人。但他很刚 强,也很要面子,从来不给赵国强添麻烦,不论是学校还是自己的事,能克服就克眼了。 看来,这么老实厚道的人,到了关键时刻也动了心眼了:外村人到这里落户。分地,这 类大事,都得经过村民代表大会决定。 赵国强说:“丁校长,你稍等等,我一定尽力而为。” 丁四海脸憋红了:“赵支书……我大女儿念大学,小女儿得了骨膜炎,我家里的身 体也不好,我想,把老家的房子卖了……” 赵国强吃惊地问:“我早咋没听你说过?你倒是跟村里说呀。” 丁四海说:“自己的事,咋好跟旁人说,我想,一家人起两把火,还是费,合到一 块,多少能省点。” 赵国强点点头:“行,行,你这事就这么定了,把家都搬来,我给你安排。” 丁四海眼泪流下来,双手抱拳:“赵支书,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让我咋谢你好 呀……” 赵国强忙摆手:“别别,啥事还都没落实呢,光这么说不行。” 开会的村民代表陆陆续续进来,先围着炉子烤火抽烟,一会儿就把屋里抽得烟气腾 腾。赵国强说别抽啦,咱也弄个无烟会议室吧。孙万友说你把窗户打开就是啦,抽烟管 暖和。金香在一旁说:“那你就光腚抽烟,连棉衣都省了。” 孙万友笑道:“你陪着我,我就不冷。” 金香说:“冻抽抽你个老干猴子。” 孙万友说:“嘿,人生在世,喝烧酒,吃肥肉,抽香烟,放响屁,睡热炕,搂老婆, 这是六大快事。” 众人问:“你那老婆搂上了吗?” 孙万友瞅瞅赵国强,小声说:“有人不干,把我给耽误了。” 福贵说:“人家年轻,耽误得起。你再耽误几天,家伙就长锈啦,到时候想使也不 给使唤了。” 众人都笑,说是啊,你得抓紧。孙万友就来了劲,说没关系,咱老孙修炼多年,炼 成万年不倒的童子身…… 李广田在一旁说:“开代表会,严肃点,别太走板了。” 孙万友说:“不是没宣布开会吗?扯扯淡怪轻松的。” 李广田说:“还轻松呢,过些日子,果茶厂都垮了,看谁还轻松得起来。” 孙万友问:“有这么严重?” 李广田指着福贵:“你问他呀。” 福贵瞅瞅众人:“回头听支书的。” 孙万友说:“你应该跟代表说清楚,村民代表有权听明白。” 赵国强看看人来的还不齐,就对福贵说:“你简单跟大家说说。” 福贵眨眨小眼睛,慢吞吞地说:“最近,本来跟咱们常联系的客户,不少都转到钱 满天那头去了,把咱给撒了。咱们的生意不好做,加上三角债,外面欠咱们不少钱,往 下……” 孙万友一拍大腿:“这还了得,他钱满天个人,咋能把咱集体给压了!这不是以下 犯上,以小压大吗!” 福贵说:“人家现在实力不比咱小……” 孙万友喊:“他就是再有钱,他也是个人呀。个人咋能和集体比!私和公,到底谁 是主要的?干这么多年社会主义,难道还不清楚!” 金香说:“现在,不是不分啥是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了吗?” 柱子在一旁憋了半天了,皱着盾头说:“不是不分,是不争论了。其实社会主义和 资本主义还都有。” 李广田睁大眼珠子瞅瞅众人,大鼻孔使劲吸了两下气,这是拉着架式要讲话了。果 然,旁人都静下来,等着他说。可奇怪的是,李广田把头一扭:“听支书说。” 他这一下子,把赵国强弄个措手不及。赵国强说:“等人来齐了说吧,冷丁地,说 不系统。” 孙万友说:“拉倒吧,一会该系统再系统,你先给我说几句,要不,我心里憋得慌, 这可比我娶老婆重要。” 旁人也都说是。 赵国强心说坏啦,还想用“系统”把人家震唬震唬,可人家不希罕,非要用几句话 说明白。这也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再者说,有些理论上的事,自己也不大清楚。 不过,赵国强的脑瓜子还是好使,他走到窗户旁,把窗户推开,一股烟忽地冒出去,凉 空气涌进来,他使劲吸了一下,心里镇静多了,凭着自己对报纸电视里经常谈到的邓小 平到南方讲话的理解,慢慢地说:“我理解呀,过去呀,咱们对社会主义都含着些啥内 容,说得都不很合乎实际。我岁数虽然不大,但也经历过那会儿批资本主义。咱农村批 啥?在地里种点芝麻,在自留地种点烟,上集买卖点粮食,都是资本主义。结果呢,咱 走的社会主义,就剩下大锅饭挣工分,一年到头三百多斤。这个,就不对啦。过去,毛 主席讲唯物论,啥意思?那就是说物质是第一性的。社会向前发展,得有东西。现在, 邓小平讲得更清楚,发展是硬道理。这话讲得好呀!咱们搞社会主义,归根到底,不就 是让大家生活得更好一点吗。所以,现在咱弄明白了,像咱们现在的社会主义,就得想 方设法一扑心的搞经济建设……既然要搞好,就得用多种方法,就像咱从生产队大锅饭 往家庭承包变化一样,就得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国家,集体,个人一起上,谁上去了, 对国家都有好处。所以,在这上面,谈不上谁大谁小谁先谁后的。都发展,都给国家交 税,交多的,才是好样的。” 村民代表们来了不少了,围在四下里听。有人点头,有人皱眉头,有人晃脑袋,看 来是刚进来听了半截,不知说的是咋回事。 李广田终于说话了。他说:“你说的这些道理,倒是不错。可咱有个现实的问题, 一山难容二虎,一家子不能有两个做主的。三将村两个果茶厂,熟悉的客户就那么多, 买了他的就不买咱的,把咱晒了,你说咋办?” 孙万友摸摸下巴的胡茬:“对,这是要紧的地方!咱这个村民代表会,就得把这个 事弄清楚,是不是呀?” 众人七嘴八舌说对对对。 赵国强对柱子说:“你说说。” 柱子不情愿地说:“我说啥呀,大家都明白,现在讲市场经济了,就得竞争,咱们 想法子跟他争呗,早晚得有一个趴下……” 李广田说:“问题是咋争?” 孙万友说:“你哪那么多问题,你就直说了吧。拉半截子屎,难受不!” 村民们笑了,屋里乱哄哄的。 金香几个女的说:“村民代表咋说话这臭?该开除代表资格!” 孙万友说:“敢开除我老干部!别看我嘴臭,我心里香着呢!你们到老了,就都知 道了。” 李广田心一横说:“好吧,作为一名村民代表,同时,更是一名党员,我想给赵支 书提个问题:你是三将村的一把手,全村人把你视为主心骨,你就应该大公无私,把全 部劲头都使到集体事业上来。可你呢?为啥没有做到呢?” 全场一片肃静,个个都仔细听。 柱子说:“过啦,说过头啦。赵支书咋没把全部劲头使在集体事业上。村里大事小 情,哪件他不操心?” 孙万友说:“是这么回事。广田呀,你别乱扣屎盆子。” 李广田说:“不是我扣屎盆子,我说得有道理,钱家的事,他总是那么关心。河西 集资入会,把咱东庄都甩了。啥意思?那就是闹独立呗!、对这事该咋办?应该针锋相 对。竞争嘛,就得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可赵国强同志却去帮助钱满天排忧解难。 请问,你的立场在哪里?” 孙万友问:“有这事?” 赵国强说:“有,可是……” 孙万友说:“可是啥呀!你们本来就是亲戚,应该回避!你咋还主动去呢!你是不 是得钱家啥好处了?” 赵国强说:“绝对没有。” 柱子说:“这个我可以担保。” 李广田说:“这年头,不给好处谁给办事……当然,你赵国强可能不是那种人,问 题是,眼下钱家既有投资人,又有产品销路,集资以后,实力肯定会大增。而我们呢? 刚刚把电解决了,往下的设备投资,产品销路,都在哪儿?” 众人把目光齐刷刷地对准赵国强。赵国强一看这个劲头,心想反正也没想躲过这档 事,干脆就把自己的想法全亮出来吧。他就招呼大家都坐下,然后说:“也好,咱们这 会,一下子就进入到实质问题上了。大家担心的,还有广田说的,确实是我们面临的实 情,不认真对待不行。我是这么想的,搞市场经济,有竞争,但竞争的关键在于谁的产 品质量好,市场需求量大,价钱还低。想胜利想赢,就得朝这条路上走。搞投机取巧歪 门邪道,长不了。像钱满天搞这种高息集资,我看就长不了,而且危险特别大。咱实话 实讲,我是冲着那些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交出的乡亲们,我才出面,要不,我才不 管呢……话说回来,咱们咋办呢?我最近做了一番考察,我发现市场上对果茶不那么热 火了,见凉了。在这个时候,咱就不能再往果茶上使劲了,咱得转产,生产旁的产品。 这么一来,咱就避免了盲目投资,还能开辟新的市场……” 孙万友说:“全县好几十家果茶厂,都马不停蹄地生产。果茶要是不中啦,人家会 不知道?” 赵国强说:“这很难说,也许他们眼下资金和销路还都有,所以不忙着转产。” 福贵说:“生产新产品是好事,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可是,咱的设备都是专门 生产果茶的,想生产别的东西,这些设备不是白搭了吗?” 赵国强说:“能改造就改造,不能改造的,能卖就卖,不能卖的话,只能淘汰……” 李广田说:“说得轻巧,那叫几百万的设备,不能说扔就扔。我看,只要钱家那头 生产,咱就不能改,一改了,等于把道全给人家啦。” 孙万友说:“要改也得让他改,他不是有钱嘛!咱不能这碗饭还没吃完,又吃另一 碗,太浪费。” 村民代表们纷纷议论起来,几种意见争得不可开交,整个屋内人声鼎沸,乱成一锅 粥了。 柱子把赵国强叫到一边喊着说:“这么乱戗戗,也戗戗不出个啥结果呀!” 赵国强说:“大事,还是发扬民主好,让大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柱子指指李广田的后背:“他又犯老病啦。” 赵国强说:“也好,省得一言堂一边倒,少犯错误。” 村委会里正嚷嚷着呢,门外街上锣鼓喧天,一下子把屋里的声音给盖了下去。原来, 丁四海心里高兴,回到小学校把一拨儿练高跷和秧歌的村民引到街上来,说亮亮相。嘀 嘀哒哒的唢呐朝着亮光光的日头吹,丁咚丁咚的锣鼓像点燃了的爆竹……院里的屋里的 人都跑出来看,比比划划说谁扭得好谁踩得棒…… 赵德顺老汉和一伙老爷子蹲在太阳地里看,边看边说些啥。德顺说现在这些年轻人 扭得欢实倒是欢实,就是味儿不够。孙万成说咱们年轻时的锣鼓点没他们这么快。正扭 着的人就喊:“老爷子们,在那儿晒,哪如进来扭扭,满身是汗呀。是不是不会扭呀!” “我们扭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儿呢!” “有能耐就上场!光说不练是嘴把式。” “你以为我们扭不了呀!老哥几个,咱们上呀!” 赵德顺忽然觉得身上有了股劲,猛地就站起来。身后的老汉们也跟上去。他们一下 子就站在秧歌队的队头,一身鼓囊囊的冬装格外显眼。他们手里舞的不是花绸,而是烟 袋锅子和烟口袋,虽然脚步蹒跚又不齐整,但别有一番情趣。村里人都被这些老爷子引 过来,有叫好的,也有说别累着的…… 冯三仙带着张小梅也出来看热闹。冯三仙一看心里就发痒,埋怨丁校长为啥不找她, 说自己是扭得最好的媒婆子。丁校长有点不信,冯三仙说你们看着,我给你们来两下子。 说罢下场拣了根高粱秆当长烟袋,肩膀一抖,扭了起来。果然是身手不凡,显出功底不 浅,旁边有人就鼓起掌来…… 开村民代表会的人这时也都到了门外,孙万友说我给你来个瘸拐李吧,拄着拐棍也 上场,和冯三仙面对面背靠背斗着扭。原来,三将村这一带历史上五行八作人来人往, 常有戏班子马戏团到这跑码头,耳儒目染之下,这里的人自然就喜欢上这类活动,逢年 过节闹花会,扭秧歌踩高跷跑旱船总要吸引很多人,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把 那些行头一把火烧了,才弄得人们不敢张罗了。这些年虽然恢复了一些,但家家户户都 忙着挣钱,花会没能搞成规模,今年有村里的支持,又有丁校长的张罗,局势一下子就 闹红火了。赵德顺这些老汉们年轻时都是玩闹的高手,这会儿重现身手,尽管扭得气喘 吁吁,但心里都是格外痛快。 张小梅挺喜欢三将村,在这儿,她觉得有点像在城里的感觉,比自己家那强多了。 特别是三将村的人性好,一个个大大方方,没有山沟子一些人小里小气的样子。再有就 是干娘冯三仙给自己介绍的这个赵国强,村里老少都夸,看来真是个好人。如果跟上赵 国强,一下子当上村支书老婆,那岂不是变成了人上人。 张小梅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也就跟着扭秧歌的队伍扭起来。这工夫,可大街全被 扭秧歌的人站满了,会扭的扭得欢,不会扭的,也不害臊,嚷着笑着闹着使劲扭,说扭 完了吃饭香。 冯三仙毕竟年龄大点,撒了一阵欢,腿肚子就酸痛。孙万友一条腿瘸,扭不起来光 晃荡。他小声对冯三仙说:“嫁给我吧,看我多有劲。” 冯三仙也小声说:“就怕你到炕上就草鸡。” 孙万友说:“革命老干部,不是一般材料做成的。孙猴子的鸡巴,那叫能耐硬,不 信咱较量一宿!” 冯三仙撇撇嘴:“让你三个,你回家等着吧。” 张小梅扭过来:“干娘,我也来扭了。” 冯三仙眼睛一瞥,下巴朝赵德顺老汉那撅撅:“扶扶那老爷子,别让他摔着。” 张小梅心领神会,扭到赵德顺身边。赵德顺别看老眼昏花的,鼻子挺好使,老远的 就闻着一股子香味儿,直冲脑门子。他心里还纳闷,问旁人:“这是啥鸡巴味儿,这熏 人?” 孙万成摇摇头:“没闻过,怪香的。” 这香味是从张小梅身上传过来的,她离德顺老汉越近,德顺老汉越觉得头晕,脚下 也就有些发软。当德顺老汉觉得有谁搀自己的胳膊,猛一扭头,看清是那个张小梅,他 说啥也扭不动了,问:“你要干啥?” “怕您老摔着。” “我摔不着,你快走。” “撵我干啥?” “你身上这是啥味儿,熏蚊子呢!” “这是香水,好贵呢。” “还不如我做的大酱。” “大爷……我想去您家串个门……” “你想熏死我呀!” 张小梅哭丧着脸被德顺老汉给倔走了。她没心思扭了,到路边去闲呆着。没等她站 稳,冯三仙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闺女,快跟我走,那边有人找你。” “谁找我?” “是玉芬,赵支书他二姐,钱满天的老婆。” “她找我干啥?” “好事呗。” 钱满天和玉芬从河西过来了。刚才,钱满天隐隐听见锣鼓声,就打个电话给金香的 饭馆,不知谁接的,说这边踩高跷扭秧歌呢。钱满天犯了琢磨,心想昨天晚上可是露了 大脸了,要是没有赵国强出面,娄子肯定堵不上,为此,应该谢谢赵国强和柱子。可另 一方面,自己这点底,这么一来也就都让赵国强给摸透了,国强要是想治自己,那可就 很容易了,不用别的,哄哄几声,说钱家的厂子不行了,入会的就得挤破大门来要钱。 这钱呀!又是宝贝,又是炸弹!要是按国强说的,悬崖勒马,立刻停止,把钱还给众人, 危险倒是没有了,可钱也不见了,发财的机会就少了一个。这一阵子,银行贷款极难, 许多企事业单位都用高息揽钱,有人公开讲,管他是从哪条道上来的钱,只要能花,就 敢用。后果是啥样,人家根本就不想。难道,自己面对着哗哗的钱,就这么着放弃啦? 那你还叫钱满天吗!你改名叫钱傻×得啦! 钱满天无法遏制住自己对金钱的追求欲。畅通了的血管使他浑身的细胞又充满了力 量,使大脑又飞快地转起来。他立刻做出决策:把集来的钱分成三部分,一部分送东北 朋友那入会吃利息,一部分自己搁好,准备下一步贷给旁人或放在厂里用,还有一部分 放在国家银行,确保安全。同时,还要拿一万块钱给村里办花会,另外,得想方设法让 赵国强从自己手里贷款。要达到目的,他想,一是缓解与村民之间的紧张复杂情绪;二 是通过贷款逐步控制村里的企业,最终弄到自己的手里。 钱满天叫玉芬一块过去,玉芬正好去找冯玉仙,要让张小梅过来帮忙。 赵国强站在村委会门前,看见钱满天和二姐开着吉普车过来。因为人多,他没有打 招呼。另外就是刚才李广田还说自己和钱满天串通一气,这会儿最好避开点儿。赵国强 跟柱子点点头说:“中啦,接着开会吧。” 柱子就招呼众人,又跟了校长摆摆手,让他把秧歌高跷队带远点。这一下子,这个 热闹的场面就凉下来。唢呐不吹了,锣鼓点不响了,人们抹着头上的汗停下来喘粗气。 钱满天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知道有粉要擦在脸上,有钱要花在刀刃上,放鞭炮也得 放在人多的地方。他喊:“大家等会儿再散,我有点事说。” 众人就都看他,还有人看看赵国强,意思是有些纳闷,咋村干部不说话他说话呢…… 钱满天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摞钱说:“今年过年,咱们得好好乐呵乐呵,我没有更 多的表示,我出一万块钱赞助村里的活动,就这事。” 村民们大多愣了。包括赵国强和柱子在内的村民代表也都愣了。因为他这举动根本 没和村干部商量。 丁四海瞅瞅赵国强。赵国强的心里确实不好受。他暗道钱满天你这是要干啥呀!是 跟村里示威还是叫号?事先一句话也不说,突然来个袭击,这不是在村民面前要我的好 看吗!这个面子我不能丢呀…… 李广田的态度很明朗,脖子一扭喊:“散啦,散啦,进屋开会。” 村民们却没有散,一双双眼睛在阳光下现出迷茫的神色。显然,他们是渴望过年过 得更欢乐更痛快,但又怕村干部接受不了这么一个场面…… 赵国强心里慢慢地在酸疼,在自责……我咋就不能拿出钱来让村民们高兴一回呢? 我拿不出来,难道也不愿意旁人拿?最终,受损伤的又是谁呢? “慢着。” 赵国强带头为钱满天鼓掌。 街上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赵国强的心在流泪……他明白了,在这样一个新的时代,当一个农村干部,不仅要 经受得住工作上的压力,还得经受得住心灵上的压力。为了群众,为了乡亲,个人的荣 辱并不重要。 丁四海上前接过钱说:“我愿意牵头把春节活动搞得丰富多彩。这一笔钱,要经过 研究合理使用,为咱三将村今后的文化事业,打好个底。” 柱子说:“满天呀,今年是你拿,明年村里的企业挣钱了,我拿。” 钱满天说:“就是希望把河西的人都带上,别只是你们东庄热闹。” 丁四海说:“不会不会,对河西要特殊对待呢。” 孙万友说:“满天,你集资咋不带河东的人呢?你咋不平等对待?” 钱满天早准备好了:“我家大门也没关呀,各位啥时去,我都欢迎呀。” 孙万友问:“这么说,我去入,也一样拿利息?” 钱满天说:“那还能差啦,一视同仁,还得高看一眼呢!” 冯三仙说:“那我可要去你那存钱啦,你可别打秃噜。” 钱满天点头:“没有问题,你就放心吧。” 村民们互相议论起来,看神色便知,不少人想立刻去拿钱入会。赵国强连忙说: “各位乡亲,我看这件事还要慎重,不能说人就入,免得将来受损失。” 冯三仙说:“那么高的利息,只能得好处,受啥损失呀,比存在信用社里合算多 啦。” 金香说:“是呢,信用社的利息一个劲往下降,再存就赔本了。” 赵国强说:“大家可以想一想,钱是不会下崽的,得靠人把钱投到生产中,把产品 卖了才能挣钱。啥生产能有那么大的利润?而且是旱涝保收?我看是不可能,这就悬 了……” 冯三仙说:“可人家当场就给你利息呀……” 赵国强说:“那是用你自己的钱。” 冯三仙说:“不是一份两份利息,是那么多利息,他从哪来?” 赵国强说:“我估摸,他是用后面人的钱还前面的利息,一茬压一茬。” 冯三仙说:“入在前头的,兴许就合算了。” 赵国强说:“倒霉的还是大多数,所以,我劝大家还是细想想之后再做决定。” 人们站在街上,一会看看赵国强,一会看看钱满天,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多亏了 了校长喊了一声队伍回小学校,人们才朝四下散开。 但赵国强和钱满天两个人谁也没动窝。村民代表们进了屋。钱满天过来说:“我好 像也是村民代表,为啥不通知我?” 赵国强说:“你一直没参加过会,也不请假,失去资格了。代表们定的。” 钱满天笑笑:“怕我知道了你们的机密?” 赵国强说:“一切都是公开的。” 钱满天说:“你带头鼓掌,干啥又坏我的好事?” 赵国强叹口气说:“昨天晚上的话,你已经记不得了吧。” 钱满天说:“那会儿身上不好受,说的啥真是记不太清了。” 赵国强说:“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你别以为我去看你去帮你是怕你,我是从全 村长远的利益出发,才去的河西。” 钱满天摇摇手:“别急,别急。你昨天晚上跟我说啥来着?” 赵国强说:“不要再搞集资入会了,这法子不行,早晚要出大娄子。” 钱满天说:“可是,我还想支援你一笔钱呢,要不,村里这厂子也就垮了。” 赵国强说:“垮不了,你不要盼着它垮。你也不必支援我们钱,你把自己的事办好, 最重要。” 钱满天说:“可我不能不往下走了,已经收上那么多钱,利息也付了,我没法停下 了。” 赵国强说:“停不下,你要捅大娄子的,不信你就走着瞧。” 钱满天小声说:“国强,用我的钱吧,将来把村里的厂子盘过来,我全送给你,变 成你个人的。” 赵国强皱着眉头说:“你不觉得你说得太可笑了吗?我能干那种事吗!你快该干啥 干啥去,当然,最好是规规矩矩去搞生产搞销售,少来歪门邪道。这对你,对你家老小, 都有好处。” 钱满天的脸由白变红,他咬着牙说:“好一个一心为公的村干部……国强,你太不 给我面子了,你要吃亏的。” 李广田在屋里大声喊:“开会啦!开会啦!主持人呢!要不然,我就走啦。” 钱满天朝屋里瞅瞅,又冷笑了一声:“国强呀,就凭你,跟这些人在一起混,有啥 意思。” 赵国强很干脆地说:“我愿意。” 他说罢转身进屋。 钱满天气得直晃脑袋,玉芬不知他俩在这边说啥,她已经跟冯三仙和张小梅说妥了, 冯三仙怕张小梅一个人过去不习惯,决定也跟着过去几天,玉芬一口答应。钱满天回到 车前,瞥了一眼张小梅,他心里暗暗叫奇,这个赵国强还挺有点艳福,走了一个桂芝, 立刻又有这么个女人送上门,这个小梅,还是比村里一般女人看着俊。 钱满天问冯三仙:“你过去干啥?” 冯三仙笑道:“咋着,嫌我老?” 钱满天乐了:“太老了,佛爷都掉腚。自己应该有点自知之明。” 冯三仙说:“爱掉腚不掉腚,我得给我女儿保驾。我怕你们一院钱眼子把人给吞 了。” 玉芬说:“打啥嘴架,开车吧。” 钱满天说:“到我家可不许装神弄鬼,回头把我的生意全搅了。” 冯三仙说:“那就看你咋待我了,一日三餐有酒有肉,我就消停。吃的孬了,我就 得闹。” 钱满天把车开动了。孙万友从屋里颠颠地出来喊:“老冯你上哪儿呀!大过年的, 别乱跑。” 冯三仙喊:“老娘享福去了,你一个人好好过吧。” 孙万友用拐棍戳地:“没良心!没良心呀!你嫌贫爱富呀,女陈世美!” 屋里开会的人们想笑不敢笑。赵国强脸色很不好看,坐在众人面前说:“咱们的会 也算开了小一半了,发扬民主也发扬得够呛了,咱们大家这回一个一个地说,说自己的 意见,就跟电视里联合国开会那样,各说各的观点,实在统一不了,咱就举手表决,少 数服从多数。” 柱子说:“都认真点,别一提意见,就说发扬民主不够。等真格的让你发扬了,你 又说不出个一二三,就人多时瞎戗戗时能耐,单兵教练就草鸡啦。” 金香几个女的说:“平时种地做买卖,村里的大事也不总琢磨,可不说不上来啥 嘛。” 孙万友说:“国家大事,集体大事,那是要常挂在心上的。别就知道上炕抓被,下 炕抓钱。” 金香说:“你上炕抓啥……” 赵国强叭地一拍桌子:“太不像话啦!也难怪人家瞧不起!自己就没把自己当回事, 一张嘴就没正经的。我看,咱得先提高提高自己的素质。” 孙万友说:“那咋提高呀,都说习惯了,难改。” 金香说:“是呢,舌头一热,就出来了。” 赵国强点点头:“舌头热?管不住,是不是?” 孙万友说:“没错,吃得饱,穿得暖,舌头就爱热,热了说话就没把门的,这就跟 喝酒一样。” 赵国强对柱子说:“麻烦你去井里打一桶水来。” 柱子点头说:“外面有一桶现成的,带冰碴儿。” 赵国强拿过一个大茶缸子:“舌头热的,一人一缸子,喝!” 柱子把水桶拎来,批了一大茶缸子说:“谁先喝?” 众人都愣着不做声。 赵国强走过去端起来,心情沉痛地说:“我现在有点弄明白了,为啥这些年同是在 党中央一个政策下,人家有的地方发展就快,像我们这步伐走得就慢?一说就是条件不 一样呀,人家交通方便,人家紧挨着北京天津,人家是沿海,理由有一大堆,说得咱自 己这叫心安,这叫满足。其实呀,从根上咱就跟人差着一大截子呢!我看发展不上去, 原因就在咱自己身上有毛病!素质太差,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我们当村干部的,没摆弄 过工厂呀企业呀,连科学种地也不明白,所以,决策能力就差。就知道傻干,不知道在 这个大形势下,咋干才有效益。老百姓呢?你们是老百姓中的尖子,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房子是新的,衣服是新的,头发也剪得溜光,可思想呢?还是旧的,行为也是旧的,一 脑袋瓜子上,全是高粱花。难道我说错了吗?家里粮食够吃了,就没必要多打粮了;开 个小铺,就自以为是小财主了;手里有俩钱,不想扩大再生产,就想放高利贷钱生钱了。 想一想吧,这些行动,哪像搞现代化的新农民。还有咱们的语言,张嘴就是脏话,不加 作料不会说话。在这方面,我也有毛病,有时舌头也爱热,我先喝了这缸子。” 赵国强捧着缸子咕嘟咕嘟喝下去。 孙万友上前抢:“这缸子该给我喝,给我喝呀!” 金香说:“该给我喝!” 还有不少村民代表都伸手要茶缸。 赵国强把空茶缸还给柱子说:“中啦,我是村支书,我代大家喝了吧。都喝多了, 一会儿咱这会没法开啦。” 孙万友说:“也对啦,想喝回家喝去,咱还是说村里的事吧。” 村民代表们于是又把话题集中在村果茶厂下一步该咋办上。李广田和福贵坚持自己 的意见,要在增加设备提高质量降低成本上下功夫,无论如何不能打退堂鼓,而应该趁 着果茶市场还热火,挣一把再说。孙万友等人认为应该狡兔三窟,再开发个新产品心里 踏实。李广田说对开发新产品也没有意见,问题是资金从何处来,万一新产品开发不出 来,这个风险谁来承担。 柱子说:“外面还欠咱们不少果茶款。我看呀,咱把钱想法子要回来,一部分搁在 果茶上,一部分搁在新产品上。” 孙万友说:“我赞成,两条腿走路。” 李广田说:“那些欠款也不是没去要过,我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要回来。” 福贵说:“要回来恐怕也不够用,或者把时间也耽误了,咱能不能在新产品上搞新 的股份,我看大家手里还是有点钱的,足够前期使的。” 金香问:“往下呢?” 福贵说:“往下如果真是有前景,必然就有人投资,那就不难了。” 柱子说:“这个法子不错。问题是,新产品在哪呀?谁能牵这个头儿?国强和我村 里有不少事,还要管着果茶厂……” 李广田看时机到了,毫不犹豫地说:“我说这么办,支书和主任开发新产品,这是 从长远出发必须办的事。果茶厂咱换个管理方式,我和福贵想承包了,每年准交给村里 五十万,给入股的村民。” “一年交五十万!” “你俩承包?” 这村民代表会真是开得一波三折了。谁也没想到李广田撇出这么个大“炸弹”,把 所有的人都炸得直犯琢磨。赵国强虽然头天晚上听李广田说过要当厂长的话,只觉得那 不是他想办就办得到的事,往村民代表会上一提,准被否了。可万万没想到李广田用承 包这一招子,并说出一年交出多少多少钱,这确实有挺大的杀伤力…… 李广田心里很得意。这明显就是要和赵国强较劲。既然这厂子是村里的企业,你赵 国强又没有承包协议,我就可以拿出条件要求承包。如果你不同意,那必然要伤着一些 急想得到好处的股东,那个压力也是很大的。 柱子摆摆手:“广田呀,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咱果茶厂管理得好好的,也没要谁承 包,你包个啥?” 李广田胸有成竹地说:“我是想给村里创造更多的利润。目前,我们的厂子虽然没 有亏损,但细算算,它也没达到该达到的生产水平,所以,也就没有给大家带来大的收 入。福贵呀,你给大家伙说说细账。” 福贵脑门子冒汗。他没想到李广田会来这一招儿,更没想到把自己给拉上了。他怪 后悔,昨天晚上同李广田一起嘀咕买设备拿回扣的事,此时,如果顺着李广田说,就有 些对不起赵国强和柱子了。为果茶厂的基建,赵国强在工地上住了小半年,眼盯着工程 质量,买设备,赵国强外出只吃方便面,省下钱给人家送礼,尽量把价格往下压…… 柱子说:“福贵,你说不?” 金香瞪眼说:“说啥呀,他知道啥呀!” 李广田说:“咋能不知道呀,厂里的具体情况,只有他最清楚。福贵,为了三将村 经济的发展,为了群众的切身利益,也是为了帮助村班子把工作搞得更好,你该说就说, 你要不说,我可替你说啦。” 福贵抹抹头上的汗,心想我还是说吧。他说:“这个……这个……这个……” 孙万友喊:“哪个?你喝罐子冷水吧。” 福贵说:“对,给我瓢。” 他擓凉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喘了几口长气,情绪平静下来,他说:“咱们这厂 子吧。要说管理得就不错了。据我了解,方圆几十里,跟咱一样投这些钱的,还没有一 个能成咱这样……” 赵国强说:“说问题。” 福贵说:“问题嘛,问题主要是责权利还不十分明确。你们当领导的受着累,却一 分钱工资不领。这看起来是你们大公无私,是好事。但同时呢,又把责任给减轻了。咋 说呢?你没得到报酬,没得着好处,就跟咱老百姓常说的,没吃你家的饭,干不着你家 的活儿,是不是呀……还有那个决策权,还有那个……” 金香在背后给了福贵一杵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完没完!” 福贵被杵疼了,摸着后腰说:“完啦,这就完啦。你杵疼了我啦,干啥呀。” 周围的人都笑了。 李广田说:“福贵媳妇,你得让人家发扬民主呀,让人把话说完。” 金香瞥了他一眼说:“就怕是那些话不定是谁肚子里的。哼,自己不说,挑唆旁人 说,损不损呀。” 李广田说:“你这么说话可不咋着,你家福贵平日没少跟我唠厂里的事。他对厂子 特别关心,所以才跟着着急上火,想把这些问题解决。这是好事,你干啥念那三音。” 金香说:“问题是有,可天底下哪没问题?提问题为的啥?那就两说着了。你想承 包果茶厂,又说有我家福贵,这事我咋不知道?” 李广田说:“外面的事,也未见得一宗一件都跟老婆汇报,是不是呀?福贵。” 福贵低头说:“是……是呀……” 金香跳到前面一把抓住福贵的衣服,瞪圆眼珠儿问:“你当着大家说实话,要承包 的主意,到底有没有你?你要敢撒谎,打这往后别想进家!” 福贵怕老婆,已经有历史了。这二年虽然他能在厂里管事,但在家里仍对金香俯首 称臣。叫金香这么一拷问,福贵脸色变白,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光坐那冒汗。金香 呢?她真是从心里不赞成李广田跟赵国强唱对台戏,从全村大事讲,金香佩服赵国强, 从个人家讲,正因为有赵国强的提拔,福贵才像个人样出现在三将村。所以,论公论私, 金香都是无条件支持赵国强的。对于李广田说的那些,金香认为都是鸡蛋里挑骨头,成 心添乱。可没想到一来二去把福贵给扯了进去,而且起的作用还很重要。金香立刻断定 这是李广田的诡计,她不能容忍这个李广田耍吧自己的男人,便不管不顾地跳了出来。 赵国强从口袋摸出半截烟抽着说:“让福贵说,他说得挺好,我很受启发。咱们都 是农民出身,管工厂,是力巴,想管好,没准还给管坏了……” 福贵忙说:“你没管坏。要是有啥不好的,是我做具体工作的没做好,都怨我。” 柱子看这局面再往下走,也是别扭加别扭,没法尿到一壶,他瞅瞅赵国强说:“要 不,今天这会先开到这……” 孙万友说:“别忙着散会呀。我还有问题问广田呢。你说一年能给村里拿五十万, 你有啥把握?” 李广田真有心计,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说:“我给大家说说,如果咱们的产品翻 一番,咱的收入自然也就成倍增加,我设想,果茶这东西的销售旺季还是在天暖和时, 从春节往后,重点抓两件事,扩产和销售……” 村民代表们大眼瞪小眼地听着。这也难怪,这与他们个人的利益联在一起呢。 赵国强无可奈何。他没有办法制止李广田,毕竟二有那么多人都被他吸引住了。一 时间,赵国强也有了一股失落感,同时,一下子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新时期的农村干部, 不给农民拿出点真打实凿的业绩来,你就没有起码的立足之地……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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