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界

作者:洪峰

(四)

第二章  北非银币:100

  美元伪钞1988年IO月·3O次特别快车

  林育华登上广州直达北京的特快列车时,正努力把两天前发生的事忘掉。他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必然的和必须的,在大陆设立中国姑毕竟是前所未有的行动。林育华在包厢里摊开一幅中国市区图,他的目光掠过一条条街道,心里却不能把两天前的事和自己的大陆之行有效地联系起来。这让他很恼火。
  在大屿山旅馆的那天夜晚,林育华预测杀手还会再次行动,他从开始就不寄希望于杀手弄错了目标。林育华选定大屿山下塌是经过精密设计的,那里远离闹市区,发生什么事都有充裕的时间躲开警方的纠缠,林育华可不想吃不到鱼反惹一身腥。如果一举除掉追杀者,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尸首;如果自己失手被杀,相信杀手也会知道这个环境的妙处;如果还是炸弹,粉身碎骨当然没什么好说——最有效的灭迹措施。
  林育华没有使用武器的打算,在他看来,一双手就足以应付任何训练有素的敌手。况且,一击不中抽身而退是职业刺客的准则,他们绝不会死缠烂打。只有无赖才那样干,职业刺客只会另选时机,杀人于不知不觉之中才是他们最值得炫耀的能力。

  林育华钻进衣柜之后就摘掉了柜门上的折页,他可以免去开门的麻烦,整扇橱门轰然倒下不仅突然而且还会使对手片刻间失去判断力。这一点时间足够了,林育华就是要利用这一瞬间置对手于死地。
  林育华放心地睡了三个小时,凌晨2时他准时醒过来。他的生物钟总是准确无误,这要感谢五年来的非人训练。林育华躺在柜子里收缩和放松各部位的肌肉,使它们在需要的时候能够运用自如。“该来了。”林育华看了看夜光表。“就该来了。或许,他已经进了客厅。”
  林育华把耳朵贴住柜底倾听,他没有听见任何声响。正当他抬起脸吸气的时候,从割开的缝隙里看见了一条黑影掠过柜门。杀手并没有走正门也没有破窗,他是通过天花板自上而下而来。林育华笑了笑,杀手肯定早已住进了旅馆,这家旅馆的平顶结构给杀手带来了灵感,难就难在他居然割开板棚而无声无息。
  林育华割开的缝隙正对着那张大床,他看见刺客个子不高穿一件黑色紧身衣,黑衣人抬起手里的枪。林育华看见了枪口的两次短促闪光,听见两声噗噗的射击声。林育华慢慢躬起身体。奋力一撞,衣橱的门忽一声飞出去,林育华也随着橱门飞向刺客。
  事后林育华痛骂自己没用,机关算尽反倒自己计算了自己,这使林育华想到“艺无止境”的古训。
  黑衣人正如林育华预测的那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大概没能想到林育华会用这种19世纪的肉搏方式和自己对抗。本来,林育华算定自己会一击得手,刺客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但他几乎没有躲开林育华闪电一扑的可能。
  橱门一下把刺客砸倒了,但正是橱门挽救了杀手。林育华没有计算出橱门可以攻击对手但同时也会阻挡了自己的攻击,林育华被门沿绊了一下,这使他的手掌失去了准确性。林育华跌倒的瞬间虽然奋力砍过去,但只好中了刺客的肩膀边缘。
  黑衣人闷哼一声,从门板下抽出腿然后飞身跳开,他没有开枪,他的枪在倒地时已经摔出去,他踢开窗子跃出客房,落地声很重,似乎受了一点伤。
  林育华顾不上骂自己,他紧跟着黑衣人跳出窗子,但黑衣人已经不见了,小巷里没有一个人影。
  林育华在黑暗中搜寻了一会,没有结果。他突然骂了自己一句什么,然后翻窗跳回自己的客房。林有华走进卫生间攀上天花板的硬木框一翻而入,林育华打开微型手电筒,一条清晰的爬痕展示在他的面前,在厚厚的灰尘中,他看见了几个手印留在开花板上,他用自己的手压上一只手印比了比然后疑惑地摇摇头。他认为那种手形只有女人才会有,这怎么可能呢?
  林育华放弃思索,他沿着爬痕来到隔壁的屋顶。“果然如此。”林育华摸着板缝一抠,方方正正一块天花板应手而下。林育华勾住框木跳下去,正落在洗漱地的边缘上。林育华惊奇自己的对手对自己的行踪掌握得如此准确,而自己在一天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注意行迹可疑的竟然没有发现蛛丝蚂迹。
  林育华拉开客房的电灯,客房里整整洁清根本不像有人用过的样子。林育华还是细心地进行了一番搜查,他认为自己终于有所收获。
  在卫生间洗漱他的下水孔里,林育华很缓慢地拉出一根黑色毛发,大约有20公分长短。他不敢断定这根头发属于杀手还是前一位房客,但他还是把头发用纸包起揣进口袋。不知为什么,林育华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迟早要见到这根头发的主人。或许,这一天不会离得很远,或许就在最近几天之内。
  林有华顺原路爬回自己的客房,途中他又研究了一会那些细瘦的手印,他只是不愿相信生了这么一双小爪子的手会有如此高绝的身手,而实际交锋又恰恰证实了对方的确卓越不凡。林育华笑了笑。
  “请问,124房间的小姐是不是出去了?”第二天早晨,林育华结算时询问服务员。
  服务员是一个年近30的女人,有一张巨大的脸。她风情万种地对林育华一笑,“先生不是看错人了吧?124房间的客人和您一样是个美男子。”
  林育华说:“对不起,大概是我弄错了。”
  服务员把帐单递给林育华却不松开手指,她格格格笑了几声,“先生怕是不喜欢女人吧?格格格。”
  林育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服务员松开帐单,又说:“用不着害羞,我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她又笑起来,身上的肥肉幅度很大地上下颤动。
  林育华惊慌张张走出旅馆,走了一段路才想起回答的内容,他自己对自己说:“我宁可干男人也不干你!”说完很得意地笑了,然后又狠狠呸了两次。
  那支枪里的子弹让林育华后怕,居然是达姆弹,这种子弹足以把人的肚子里面炸成浆糊。林育华还是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人要杀他,他觉得有必要和玛尔塔取得联系,只有她能帮他。问题是林育华无法和玛尔塔联系,玛尔塔行踪从来都不能确定,只有她想找林育华的时候联络才会实现。林育华感到了孤独,这种孤独比当年的原始森林中的训练有所不同。那时毕竟是面对大自然,而如今面对的则是不见头尾的人。
  林育华还是决定留下那支枪,他要保存它到进入大陆之前的最后时刻。林育华决心用枪来保护自己,他决定下一次他将率先射出子弹。林育华回到伊莉莎白大酒店,10点钟山崎禾子有电话要来,昨天分手时约定的。
  10点整,电话铃果然温柔地响起来。林育华等铃声响过四遍才摘下耳机。
  “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禾子说,并不是真的抱怨。
  “昨天夜里一直想着你,睡得迟了。”林育华说。
  “是吗?我为这一点向你道歉。”禾子笑着说,她在电话里讲话要放松得多,林育华想。
  “接受了。你准备怎样表达歉意呢?”林育华的手伸进衣袋,他触到了那个小纸包。他的心跳了几下。
  “见面后再讲条件,同意吗?”禾子的声音突然充满诱惑。
  放下电话,林育华坐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后来,他拿出那支手枪反复观察。后来,林育华把手枪揣进西装口袋,林育华预感到今天的某些时候会用得着它。
  禾子穿上了日本和服,这使林育华有点惊讶。和服遮住了禾子的大部分肌肤,这使禾子看上去有点神秘。禾子化了淡妆,和香港大街上的女子相比,这个日本少女古典之极。
  林育华觉得自己有点紧张,说不清为什么,林育华觉得山崎禾子身上有一种让人不敢正视的东西。林育华隐约记起几年前独自面对非洲沙漠时的情形,那时候林育华只能闭上眼睛,仿佛一睁眼自己就要遭受没顶之灾。林育华定了定神,他为自己的奇怪感觉不好意思。
  “怎么?不认识我吗?我是山崎禾子啊。”
  林育华租了一辆西德产“奥迪古贝”跑车,两个人沿着环岛公路兜风。跑车的车身非常宽敞,坐在里面很舒适。跑车马力大功力高,发动机转动起来几乎没有声响。
  两个人都不说话,车里的气氛有点异样。
  林育华驾驶跑车驶向海滩,汽车呼啸着碾过遍布石子的海滩忽地冲进海里,车头激起的海水扑上车窗,两个人眼前出现了银白的水幕。、禾子没有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惊叫,也没有因惊恐而偎向林育华。
  林育华目视前面的海水,“你替谁干?”
  “你说什么?”禾子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
  林育华弯过左臂圈住禾子的脖子,禾子没有挣扎,她顺着林育华的力量依进男人的怀里。林育华却一下挡开,他从衣袋里取出纸包丢给禾子。
  禾子看看林育华,然后打开纸包,她看见了里面的头发,
  “回答我!替谁干?否则……”
  禾子的声音变得干涩,“否则怎么样?”
  “你干这行肯定比我强。你知道的。”林育华转过身的同时已经持枪在手,他把枪轻轻顶住禾子的下额。
  山崎禾子被迫扬起脸,在她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怯意,她说:“你也知道,干这种职业只有两条路可选。”
  “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林有华知道不可能从禾子嘴里得到什么,他的食指扣住了扳机。
  禾子说:“你根本不是胜利者。如果我真的要杀你,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日本少女的声音平稳镇定。
  “怪你自己太愚蠢了。你居然想不到我可以躲在衣橱里。”
  “如果要杀你,也用不着非要晚上,有更多的机会是不是?”
  林育华回想起与未子在一起的时间,禾子说得没错,她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杀掉自己。林育华收回枪,他看着枪口,说:
  “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可以……”
  禾子摸了换下额,那里有一个粉红色的枪口印痕。禾子笑了笑,说:“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林育华把枪递还给山崎禾子,“中国有句俗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长痛不如短痛,你杀了我吧。”
  禾子接过枪一扬手抛进海水里,“贝克尔先生,我的任务既没完成也完成了。祝你好运气。”说完,她用肩膀一扛,林育华猝不及防一下摔出车门,冰冷的海水使林育华大叫一声,他挣扎着站立起来。
  禾子用日语道了一声再见,然后驾驶着跑车离开海滩疾驰而去,林育华听见了山崎禾子的笑声。
  林育华跑了几步绝望地站住,他冲着消失的汽车破口大骂了一阵,然后垂头丧气地朝海边的公路走去。
  搭车回到伊莉莎白酒店时,服务台的值班警卫交给林育华一把钥匙,“先生,这是一位小姐要我转交给1404房客的。我想她说的就是您了。”
  林育华一边接过跑车钥匙,一边说:“是我。谢谢。她没说车子放在哪里吗?”林育华怒火中烧,他觉得自己被日本姑娘当成孩子一样戏耍着。
  “酒店停车场75号位。”警卫又说:“还有一件不太愉快的消息要通知您。”林育华有些恼怒地回头看着警卫,警卫很年轻也很高大,他迎接了林育华的目光。“这里有一张超速行驶的罚款单,大约600港币。”
  林育华接过来,“也是那女人给你的?”
  “我认为她是一位性感的小姐。”警卫说。
  “谢谢。”林育华很不得打警卫一个耳光。
  “不客气。”警卫随随便便敬了礼,转身走向电梯。
  包厢里的冷气一直开放着,林育华努力使自己从两天前的沮丧中解脱出来。玛尔塔好像突然间从地球上消失了,林育华挂了三个国际直拨电话,“对不起,这个号码已经取消。”话筒里三次传来电脑小姐的回答。玛尔塔似乎不想和林育华有任何联系,林育华现在只能独往独来。
  对面的席位是一个年近六旬的男人,从他的穿着和气质林育华猜测自己在和大陆的政府官员同行。林有华打算和这个人结识一下,以他在中国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林育华知道这种人最容易在利益面前投降。
  他注意到对方不是很好接触的人。林育华几次搭话都让对方冷漠的回应截断,林育华只是从他的口音中判断出对方是河北人或者北京人。林育华索性放弃结交的念头,躺回到铺上读英文版的《茫茫黑夜漫游》。
  “先生,您是从哪儿来?”旅伴突然主动说了话。
  “玻利维亚。”林育华振作起来。“在南美洲。”
  对方的眼睛翻向车顶,想了一会,说:“就是巴西和阿根廷的那个洲?”
  “是那个洲。”林有华说。
  “贝利和马拉多纳那个洲?”
  “那个洲。”林育华坐起身,他努力让自己不要笑。
  “马拉多纳其鬼精灵,用手把球弄进英国球门,裁判却看不见。真是没话说。”他的眼睛依旧看着车顶棚。
  林育华终于笑了,他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一脸憨相的人。对方放下眼皮看了看林育华,也嘿嘿嘿笑了起来。
  “小伙子,你明明是中国人嘛,怎么是玻利维亚?”
  林育华又一次叙述那部伪造的家族史,旅伴听得只会点头,连问题都想不起提问。“小伙子,你算得上有福气,才三十多岁就是亿万富翁。”旅伴咂着嘴感叹了一会,说:“在咱们中国,再过一百年也没指望。”他沉默了一会站起身。“小伙子,算咱们有缘份。,走,我请你喝酒去。”看林育华犹豫,“怎么?看不上中国穷老头子?实话跟你讲,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小伙子在中国没准什么时候会想得着我呢?”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林育华。林育华一边道谢一边恭敬接过。

  环宇实业总公司北京办事处
  谢国良主任

  有电话号码,有办事处地址。林育华对北京并不陌生,他知道北京的香格里拉饭店大部分都是国外驻京机构,一个国内公司能住进这种星级酒店,足以说明它不仅有强劲的财力而且有看不见的社会关系做后盾。林育华毕竟是中国人,他了解自己的祖国。
  林育华也递过自己的名片,谢主任看了连声称好。“说不上哪一天,咱们会在一起发财呢。”
  林育华说:“还靠谢前辈多关照,晚辈初出茅庐并且人地两生,有您的指点是我的荣幸。”
  谢前辈哈哈哈笑了一气,拉起林育华的手就出了包厢直奔餐车。林育华心里有点迟疑,但还是兴高采烈地和谢前辈进了餐车。
  时近午夜,餐车里用夜宵的人很少。服务员开始并不很情愿的样子,待谢主任送了名片并且抛过三盒“红塔山”香烟,情绪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旋转。“本餐车有中国最优秀的厨师和一流的服务,两位提宝贵意见。”
  谢主任看了看服务员殷勤的背影,然后朝林有华眨了眨眼睛,说:“看见没有?几盒‘红塔山’就管用。”
  两个人喝“青岛”黑啤酒,在谢主任好奇的追问下,林育华不断地讲叙南美洲的情况,当然,这些内容用不着伪造。谢主任听得津津有味,时时忘了喝酒。
  “谢前辈,你该讲讲自己了。光我乱讲没意思。”
  谢前辈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好讲的?咱们中国人一辈子稀里糊涂。说起谢国良嘛。国之良民,今年已经56岁,有一个结发老妻,今年退休当家庭妇女。一个儿子在军队里当连长,二炮,就是导弹部队。一个女儿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校读书。谢国良呢?一辈子混了一个副厅级,如今在这个办事处当主任是官不大权不大实惠不少。”叹了口气又说:“廉颇老矣!话说回来,不老又能怎么样?人早早晚晚还不是要蹬腿闭眼见阎王?”
  林育华突然间也有一些伤感产生,联想起几年来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反倒有些羡慕谢国良。林育华举起酒杯和谢前辈碰了一响。“谢前辈,咱们也算是忘年知音。来日方长。饮了这杯酒。”
  谢前辈哈哈大笑两声,“说得好。干了。”
  林育华结了帐,原因简单:谢前辈已经喝多了,他嘀嘀咕咕只说一句话:“痛快!”林育华扶着谢国良回到包厢,还未上铺谢国良就已经睡得酣声大作。
  林育华喘了几口气坐下,突然又跳起,他的眼里迸出锐利的杀气。林育华伸手锁上包厢的暗锁,一动不动观察着自己的皮箱。他注意到皮箱开合处的头发丝断了,有人打开过箱子!林育华心内的愤怒几乎无法控制,他猜测又是那个山崎禾子搞名堂。这个臭婊子!她到底想怎样?
  林育华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手指缓慢地沿着皮箱摸索一遍,两遍,没有什么东西。林育华小心取下皮箱,一琢磨是否打开如何打开。林育华取出水果刀,在皮箱正中间划开一个圆洞,掀开羊皮和硬塑板伸手进去一寸一寸摸索,这段时间非常久,持林育华咬牙打开箱子时,他的身上已经淌满了汗水。
  皮箱里面的东西都原样摆放着,林育华没有翻动它们,只是凝视它们思索。林育华伸手进皮箱夹层,他的心抽紧了,凭直觉他知道里面多了什么东西。
  林育华看了看谢国良,谢前辈睡得酣畅淋漓。
  林育华取出夹层里的皮夹揣进怀里,然后他走出包厢进了厕所。他锁好门,耳贴门板仔细谛听了大约三分钟之久,然后才取出皮夹。
  林育华一眼就看见了黄色库印纸币。

  1988年10月·武汉·晚上好

  30次列车抵达武昌是在第二天下午,林育华在此前的十几个小时里始终绷紧着神经。他并没有挨车厢寻找可能是山崎禾子的人,那个人完全可以在昨天夜里就离开列车,韶关、郴州都可以是那人下车的地点。林育华庆幸谢国良一直睡到湖南的岳阳才醒来,否则,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皮夹里的纸币和林育华携带的纸币几乎完全相同,但林育华还是马上识别出那是一张伪钞。那张伪钞不是采用涂改或挖补真钞的方式,而是采用全部伪造的方式。这张100元面值的伪钞的伪造技术属于第二代工艺水平,采用的是照像制版,它的印制比石版石印技术要精细,但必须进行着色加工或者修补图案以填补黑色底版的缺陷。林育华拿到的这张伪钞似乎并没有经过十分仔细的处理,票面上的污点很多,线纹多处中断,佛兰克林头像仿佛生了疮似的斑驳不堪。值得称道的是背面印制得十分精美,独立堂前的树叶都清晰可辨。这的确是奇特的假钞,背面的印制完全代表了第三代复制技术,而正面却搞得和第一代的石版石印水平相近。林有华看着那张假钞一时间如坠云雾之中。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把一张假钞塞进皮夹。更不清楚这样干的目的。除了玛尔塔,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林育华中国之行的任务,更没有人能识别出林育华的真面目,连他健在的父母和妻子也无法和林育华相认。除了玛尔塔,还会有谁能如此精确地掌握自己的行踪呢?如果是玛尔塔,她又有什么必要派人杀林育华呢?如果仅仅是为了检验林育华的能力,山崎禾子射出的两颗达姆弹又做何解释呢?
  林育华确实束手无策了,连日来发生的事都违反了事情发展的逻辑。似乎一切都出于偶然,却又都有着不可分断的联系。假钞的出现使事情之间的关系变得清晰同时又更加迷离扑溯,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张假钞居然也是黄色库印蓝色连号的银币中

  这种银币券是美国财政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特别印制的军用票券,它专用于北非战场上的美军和盟军,黄印是有意和蓝印形成明显的区别,它可以在银币券落入敌人手中后自行做废。这种军用券虽然在战争结束后依然流通,但数量已日趋减少。现在在世界上流通的主要是二战之后开始发行的“联邦储备(准备)券”。
  来人为什么要伪造北非银币券呢?这个人难道清楚林育华手里有一张真的北非银币吗?事实上,林育华所持的只是100元面值北非银币券的正面,只有背面和它粘合起来之后才能使用。当然,林育华并不需花用这100美元,它另有用处,这个用处可能只有三个人知道。
  林育华决定把伪币毁掉,这张东西放在身上只能暗示着潜在的麻烦,他可不想被当成假钞持有者。
  林育华决定在武昌下车,他想在途中和那个隐蔽者较量。北京或者沈阳是以后漫长的岁月中自己的根据地,在那里出现任何闪失都不能设想。林育华揣测,对方如此紧咬不舍,也肯定不会错过武昌一试。
  谢前辈醒酒之后很羞愧,对林育华中途下车深表遗憾,相约在北京一聚,以补昨夜东道主未做成的遗憾。
  出了车站,林有华乘出租车去江对岸的“丽宫饭店”。司机驾车顺武洛路拐上中南路再上中北路。林育华暗自笑了,“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一点不假。司机欺林育华外乡人,驾着汽车在武昌兜起了圈子,他不知道林有华1979年夏天在武汉住了将近两个月,对武汉熟悉得程度超过了故乡沈阳。林育华并没有阻止司机拐上徐东路,他有自己的想法,汽车又驶上和平大道回头向南。
  林育华一开始对后面的深灰色“桑塔纳”并没有十分在意,但当他注意到“桑塔纳”一直跟在自己的“丰田”后面的时候,林育华眼睛眨了眨。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工人文化宫附近,下车之前他扫了一眼后视镜,“桑塔纳”在距“丰田”两百码的地方也停下来。林育华告诉司机等候,他走到文化宫门前买一张广州出版的《足球报》,他假装翻看报纸,然后转回身走向汽生。转身的瞬间,他看见“桑塔纳”的后座上有人伸头出来,不是山崎禾子,而是一个中国男人。林育华有点紧张,但他不露声色。林育华虽然还不能完全肯定“桑塔纳”里的男人和自己有关,但直觉告诉他事情有些麻烦。
  林育华让司机在“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停下,他下车买门票进去参观。“桑塔纳”也停下,但里面的人并没有下车。林育华希望有机会看清男人的脸,但男人一直没有露面。“他并不急着见我呢。”林育华想。两次停车已经和偶然没有任何关联,林育华终于肯定“桑塔纳”里的先生和山崎未予一样是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
  林育华在展览室转悠了一圈再回到出租车上,司机载着乘客过了武汉长江大桥绕上武胜路、解放路最后才到达“丽宫饭店”。这期间,“桑塔纳”始终不远不近尾随其后。不会有什么差错了,林育华想。
  “我应该干掉这个家伙1”林育华恼怒地想,情不自禁地捏捏拳头。“不能让他们太放肆了。”林育华被自己的想法弄笑了。“他们?”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呢。
  林育华丢给司机200元人民币,“谢谢你带我观光了大半个武汉,下一次走原路。,)
  司机愣了愣,尴尬地笑着收了钱,一溜烟跑掉。林育华看见“桑塔纳”驶过自己身边折上中山大道,车窗关着,他无法透过折光玻璃看清乘客的面孔。
  林育华马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按我的指点走。”
  他们在中山大道和武胜路交叉路口处追上了“桑塔纳”,林育华已经在“桑塔纳”转弯的瞬间记牢了车牌号码。两辆汽车相距100米左右一前一后驶上长江大桥,在黄鹤楼前“桑塔纳”停了下来。林育华让司机继续向前行驶,“挂二档!”汽车不快不慢行驶,距“桑塔纳”十几米的时候,“桑塔纳”的后门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钻出汽车。林育华看清了那人的形象,粗眉大眼,有一抹黑胡横在上唇和鼻头之间,中等身材,很粗壮,他没有左顾右盼直接走进了旅馆。
  林育华冷笑了一声,“停车。”司机刹了车,偏过脸问:“先生,你还有什么吩咐?”他对乘客的举止肯定感到奇怪。
  林育华想了想,掏出护照和500元人民币。“你替我在丽宫饭店订一个房间,然后在饭店大厅里等我。”没等司机说话,林育华又拿出500元人民币,“这些钱是你的。”
  司机睁大眼睛看着林育华。林育华说:“如果不方便我另找人。”司机还是不说话。“不方便?”林育华问。
  “方便方便。”司机才反应过来。
  林育华的推测没有失误。他留下来在路旁的冷饮事坐了半小时左右,小胡子就拎着一只皮箱走出了旅馆,他叫了出租车驶上长江大桥。
  林育华也坐了出租上了大桥。小胡子在丽宫饭店门前下了汽车走进门厅。林育华下车之后在饭店四周不慌不忙地转了一圈之后才进了饭店大厅,那个司机看见林育华连忙迎过来。林育华接过房间钥匙,说:”谢谢。明天晚上7点半你来饭店接我。这里是500元钱,你用它替我买一张明天的38次特快软卧,买原价买高价看你的本事啦。”
  司机这时候愿意替大富翁做任何事情,他甚至预感到自己有可能时来运转。“这事就交给我啦。”
  林育华来到接待室,“小姐,我是212房客。访问您刚才是不是有人找过我?”
  服务员想都没想就说:“五分钟之前有一位先生问起过林育华,您就是林先生吗?”
  “是的。那位先生也一定住下了,请问……”
  “他住210房间,跟您是邻居。”
  林育华已经有了领先感,由明处转到暗处是林育华自己也没有料到的。现在,林有华已经有充分的把握先发制人,他可不愿意再让人家耍来耍去的。
  林育华进了客房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后锁了门到街上去吃湖北风味小吃。几个小时在惬意的品尝和闲逛中过去,晚上9点30分前后他回到住处。林育华躺在床上看了一会电视,许多年不见祖国的电视节目,他还是看出了一些变化:文艺节目活泼了一些,经济内容多了一些,最大的变化是广告节目越制越精美了。
  看完体育新闻,林育华走进卫生间,他从旅行包的夹盒里取出假发套好,又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穿上一套咖啡色西装。这时候的林育华已经面目全非。林育华把水果刀揣进衣袋,又对着镜子咧咧嘴,然后走出客房。林育华四处看看,走廊里偶尔有人走过。这样更好,有人会看见一个长头发戴眼镜的人走进了210客房。林育华有礼貌地敲门。
  门开了,小胡子出现在门前,“你找谁?”他问。
  林育华关上门,说:.“我就住这里啊。”
  “我包的房间,怎么会有你住的地方?”小胡子显然没有认出林育华,他恼怒地质问陌生人。
  “你可以问服务台嘛。”陌生人说。
  小胡子觉得是个好主意,就转身走向茶几上的电话机。
  林育华趁小胡子转身的时候一掌劈在小胡子的太阳穴上,小胡子哼了一声就扑倒下去,林育华抢前一步抱住小胡子的身体,他担心小胡子砸翻茶几。
  林育华用床单捆住小胡子的手脚,用枕巾塞进小胡子半张着的嘴里,然后将小胡子放到床上盖上被子。林育华欣赏了几分钟自己的俘虏,然后开始搜查房间。
  他在小胡子的皮箱里找到了一支和山崎禾子同样型号的手枪和同样的消音器,还找着了一套黑色尼龙衣裤,最后翻出一枚氰化物胶囊,皮箱里再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了。
  林育华坐在沙发上想了一会,然后走到床边。小胡子还没有完全苏醒,他一动不动直挺挺躺着。林育华从小胡子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钱夹,他一层层撑开,有钞票和中华人民共和国颁发的居民身份证。小胡子叫王冬。林育华不认为王冬是小胡子的真实名字。林有华拿着钱夹捏了几下,又对着电灯照了照,然后用力一撕,钱夹外皮裂开,里边露出了一张纸片。
  果然是一张北非军用银币券的假钞。
  林有华取出另一张假钞,除了连号不同,伪造的细节几乎一模一样。林育华陷入沉思。
  林育华开始意识到自己面对了一个有组织的敌人。枪型、衣饰、氰化物,最重要的相同的伪钞,这些细节由税起来就不难发现,只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才有可能以相同的方式乃至相同的标志出现。问题是,林育华和这个组织有什么瓜葛呢?他们又是因为什么非要除掉林有华呢?
  小胡子的喉咙咕咕响了几声,他苏醒过来。
  林有华掀开小胡子头上蒙的被子,他知道用不着担心小胡子叫喊,这种人是不会叫喊的。于是林育华抽出塞在小胡子口中的枕巾。小胡子大口大口呼吸了几次,然后看看林育华。
  “我不想知道你属于哪个组织。”林育华说,他搞下眼镜。
  小胡子点点头,他没有说话,平为地看着林育华。
  “但你必须让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小胡子依旧没有回答的意思。
  “山崎禾子现在还活着吗?”林育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但他鬼使神差般地问了。
  小胡子的目光闪过一线悲伤,但马上消逝掉。林育华还是抓住了小胡子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的推测不一定正确。林育华一时间也沉默了,他眼前闪过了山崎禾子的面容和身影。
  “你也得死。是不是?”林育华抓住小胡子的肩膀。
  小胡子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长长吐一口气。
  “我想帮帮你。”林育华说。
  小胡子说话了,“除了你死,否则你帮不了我。”
  “这不行。”林育华说。“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小胡子摇摇头。“对我来说,只有两种前途。”
  林育华想了一会,说:“我不想杀人,但也不愿意无缘无故地让人杀死。如果非要死,我希望死的人不是我。”说完,林育华替小胡子解开床单,小胡子坐起来。
  “我们有自己的规则,你已经两次躲过了死神。从现在起到两年后的今天,你不会受到伤害,那之后就不好说了,他们还会派人找你。”小胡子活动着麻木的四肢,“你别指望能躲起来,除非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林育华笑了笑,他突然记起那个犹太老人的话:“谁都躲不过上帝的审判。”林育华说:“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
  “贝克尔先生,”小胡子叫了一声。林育华回头看着他。“你是一个古典主义意味十足的杀手,这有点落后于时代。”
  林育华向门口走去。小胡子继续说:“如今的时代是不相信饶恕的时代。”他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整个身体在空中划一道粗重的弧线直压向林育华。
  背对小胡子的林育华在风声中滑向一侧,他的上身略向后仰,右腿膝盖屈起,右手抓住小胡子的头发向下一压,小胡子的腹部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林育华屈起的膝头上,小胡子哇一声呕吐了,他蜷曲在地毯上吁吁喘息。
  “我七年前就不再相信宽恕了。”林育华对小胡子说,“杀人并不难,但得值得。你用不着我去杀。”说完林育华出了门回到自己的客房,林育华放心地躺下,他知道好的职业剩客在暴露之后不会再干:很丢人现眼的勾当。
  现在,林育华打定主意不再想这些事。他愿意相信小胡子的话,在这两年之间肯定会发生许多事情,他也一定有机会和玛尔塔接上头,玛尔塔十有八九会知道这样一个组织。林育华想起玛尔塔在菲律宾讲过的话:
  “你木能指望得到帮助,但你的一切将在组织的视野之中。”还有玛尔塔性感十足的身体。完全可能,玛尔塔现在就已经了解林育华的处境,她不会无所作为。
  “武汉,晚上好。”林育华惬意地伸懒腰,又用英语、德语、日语和南美洲印第人多用的瓜拉尼语对武汉道了一遍晚安。
  入睡之前,林育华想了一下谢国良。
  林育华嘿嘿嘿笑了一会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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