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界

作者:洪峰

尾声 谁能告诉我

  “林,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我的建议。”安德烈·纪德对林育华又一次说,他记起这已经是第六次说这句话了。
  1991年6月中旬的这个下午,安德烈·纪德上校和林育华站在巴黎南郊奥利机场的候机厅门外的雨搭下面。上校的手第二次放在林育华的胳膊上。
  “在法国,我能让你以证人的身份免于起诉。你知道现在恐怖活动不会因为‘领袖’的死就会消失,还有别的‘领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们需要你这样的行家,你甚至比我们这些人更知道怎样和恐怖主义作战。”
  林育华一直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巴黎的6月已经一片葱绿。这个被人类艺术和历史浸泡得沉重无比的城市,此刻正沐浴在稀疏的细雨中。从早晨开始,太阳就被阻拦在锡灰色前云层后面,雨一直慢慢地下着,行人打着雨伞和雨丝一样稀稀落落移动在阴晦的街道两旁。法国梧桐在林育华的眼里就像一排安详的绞架,奇怪的是他感到亲切。,、。
  “林,你已经用自己的行为赎清了债务。上帝宽厚无比,你会得到宽恕的。”安德烈·纪德又一次这样说。
  太阳在这时候已经从一片乌云中挤出半个面孔,雨丝在阳光下闪烁出缤纷的色彩。雨停之后,飞往中国北京的法航21O6号班机就要起飞,飞机在奥利机场已经延误了三个小时,林育华知道上校的好意,但他执意要回北京。

  从毛里求斯,三个人搭乘一条渔船在开普敦登岸。如果不是上校死活挽留,林育华在开普敦就会和上校分手,上校请林育华帮助解决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林育华无奈,就随他们到了巴黎。林育华在巴黎一直帮助上校完成了辨识恐怖主义联络暗码的工作之后,无论如何也不想继续耽搁下去。林育华看得出来,如果自己不提出离开,上校会无限期地让自己呆在巴黎。林育华觉得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他给刘英东拍了一封电报,标明了返京日期。
  林育华告诉上校,自己生命的最后意义似乎就体现在返回北京这件事上,“我不想再让自己生活在悔恨里。”林育华在上校第一次劝说他留在巴黎时,这样说。
  雨已经停下来,空气里飘荡着水湿味。上校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他说:“你应该知道,对你这种人,中国警方是不会给你新的机会的。林,你知道你会死的。”
  林育华没有回头,他伸出手停在半空,说:“雨停了。”说完,他就转身走向大门,玻璃在林育华走到跟前时无声地向两边退开,林育华走进去。上校跟在后面。
  这时候,扩音器里传来法国女人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法国防空公司的2106号班机准备起飞,请乘坐本次航班的乘客从5号门登机。”法国小姐的声音圆润甜腻,就如同年轻的母亲给婴儿哼一支催眠曲。
  等得有些烦躁的乘客纷纷提起东西涌向5号登机口。
  林育华手里只拎着一只防雨绸方便袋,里面只装了牙具,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登机口,他毫不犹豫。
  上校跟着林育华急走了两步,停下来、你会后悔的。”
  林育华突然煞住脚步,他慢慢转回身。眼睛平静地停留在上校涨红的脸上,上校是一种真诚的担忧。
  林育华对上校挥了挥手,然后随人流走进登机口。
  安德烈默默地看着全部乘客都消失在通道后面,他步履沉重地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上校取出一根烟送给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男子看样子也是送行,他的鼻子和眼皮都红红的,大概是刚刚哭过。男子摆了摆手谢绝,上校自嘲地笑了笑,把烟重新装回口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不可思议,竟然有自己赶着上绞架的人。”
  中年男子看了看上校,上校正看着他。中年男子的眼睛里开始出现恐惧的亮光,上校对他眨了眨眼睛。中年男子拼命靠向椅背,他很不得把自己钳进椅子。他突然跳起来,快步走向门口,他越走越快,后来几乎是狂奔了;
  上校眨了眨睛,摇摇头,“见鬼!但愿我不再碰到他。”
  从巴黎至北京大约8200公里,这漫长的航程里,林育华第一次没有产生下坠感,他十分放松地靠在舒适的座位上闭目养神。飞机在巴基斯坦的卡拉奇国际机场停留了三个小时,林育华第一次乘机经过中转站时走出机舱。他在休息厅里喝了一杯加牛奶的咖啡,吃了一份炸牛排和两个拳头大小的面包。林育华注意到在卡拉基登机的乘客中有十几个中国人,看样子是中国驻巴基斯坦使馆或领事馆的官员。看到他们,林育华不知为什么产生了一种冲动,他非常想走过去和同胞讲几句话,问个好也行。林育华站起身之后又重新坐下,他摇摇头,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毫无意义。
  飞机重新起飞之后,林育华试图让自己睡一会,但没有成功,他的眼前总是活跃着谢小蕾的影子,越是接近大陆,他的痛苦就越强烈,林育华甚至害怕见到北京了。
  “女士们,先生们,”空中小姐的声音温柔地响起,“飞机现在已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空飞行。”法国空姐讲一口不十分标准的汉语,但她的温柔冲淡了语音的生硬。
  林育华的心狂跳了几下,他差一点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要
  结束了。”林育华不由自主地说出声音来。
  首都机场在茫茫黑夜里孤独地呈现出道道光亮,那是跑道两边的导向灯在空气中睁着眼睛。飞机停稳之后,林育华坐在那里等待所有乘客走光了,才慢慢走下舷梯。北京的凌晨带着林育华十分熟悉的凉意进入他的眼睛,林育华在巨大的机翼下站了一会,然后平稳地走向出港口。
  出了候机厅的大门,”林育华看见一辆小汽车停在斜道的右侧,门边站着穿风衣的刘英东,汽车里昏暗的灯光模糊地映着一个人影,那肯定是刘英东的搭档了。
  “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林育华站在大厅门口。
  刘英东快步迎过来。林育华把方便袋夹在腋下,他伸出双手递给刘英东。刘英东看着林育华伸过来的双手,抬起头惊异地眨了眨眼睛,,“你这是干什么?”
  “我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将在法庭上成为证据。你用不着告诉我的权力,我愿意放弃它。呶,手铐。”林育华说。
  刘英东笑了,说:“先上车,然后再谈权力。”他一边说一边拉住林育华的胳膊,他们走向那辆轿车。“知道这是谁的车吗?”刘英东笑嘻嘻问道。
  林育华也笑了笑,他早就认出那是自己的汽车。
  汽车的后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这个人和林育华之间隔着汽车,他们相距不超过两米。林育华捂住眼睛,“小蕾?!小蕾!你没有……”他觉得自己就要晕倒了。
  谢小蕾绕过车身,她抓住了林育华的一只手,又轻轻抱住林育华的腰,她的眼睛里饱含泪水,“我没有…·”
  刘英东说:“上车吗?上车以后再说。”他推了一下林育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林育华机械地被小蕾牵着手拉进后排座位,林育华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他的头轰隆隆地响着。
  小蕾紧紧地拥抱住林育华僵直的身体,她突然哭起来。“亲爱的,你还活着,这太好了……”她抚摸林育华的脊背。
  “是你吗?小蕾?”林育华目光呆滞地看着谢小蕾。
  “是我,谢小蕾,你的未婚妻。”小蕾断断续续说。
  刘英东一直没有回头,现在他发动了汽车,汽车轻快地绕过斜道驶向机场路。车窗外只有路灯和迎面而来的车灯。
  林育华觉得自己的头突然炸裂开似的痛起来,他觉得自己正无限度地坠落进无边无际的容器中。
  林育华呻吟一声,眼前爆出一片火花,然后是弥漫的黑暗。

  1993年 9月 24日完稿

  10月3日改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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