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者:贾平凹
    一千九百八十年间,西京城里出了桩异事,两个关系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泼烦,去
了唐贵妃杨玉环的墓地凭吊,见许多游人都抓了一包坟丘的土携在怀里,甚感疑惑,询问
了,才知贵妃是绝代佳人,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鲜艳。这二人遂也刨了许多,用
衣包回,装在一只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里,只待有了好的花籽来种。没想,数天之后,盆里
兀自生出绿芽,月内长大,竟蓬蓬勃勃了一丛,但这草木特别,无人能识得品类。抱了去城
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请教,花工也是不识。恰有智祥大师经过,又请教大师,大师还是摇头。
其中一人却说:“常闻大师能卜卦预测,不妨占这花将来能开几枝?”大师命另一人取一个
字来,那人适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随口说出个“耳”字。大师说:“花是奇花,当开四枝,
但其景不久,必为尔所残也。”后花开果然如数,但形状类似牡丹,又类似玫瑰。且一枝蕊
为红色,一枝蕊为黄色,一枝蕊为白色,一枝蕊为紫色,极尽娇美。一时消息传开每日欣赏
者不绝,莫不叹为观止。两个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个更是珍惜,供养案头,亲自浇水施
肥,殷勤务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来忽觉得该去浇灌,竟误把厨房炉子上的热水壶提
去,结果花被浇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虽异,毕竟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还并不广大,过后也便罢了。没想到了夏天,
西京城却又发生了一桩更大的人人都经历的异事。是这古历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阳还红
堂堂地照着,太阳的好处是太阳照着而人却忘记了还有太阳在照着,所以这个城里的人谁也
没有往天上去看。街面的形势依旧是往日形势。有级别坐卧车的坐着卧车。没级别的,但有
的是钱,便不愿挤那公共车了,抖着票子去搭出租车。偏偏有了什么重要的人物亲临到这
里,数辆的警车护卫开道,尖锐的警笛就长声儿价地吼,所有的卧车,出租车、公共车只得
靠边慢行,扰乱了自行车长河的节奏。只有徒步的人只管徒步,你踩着我的影子,我踩着他
的影子,影于是不痛不痒的。突然。影子的颜色由深而浅,愈浅愈短,一瞬间全然消失。人
没有了阴影拖着,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后摸摸,摸得一脸的疑惑。有人就偶尔往
天上一瞅,立即欢呼:“天上有四个太阳了!”人们全举了头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现了四
个太阳。四个太阳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旧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组成个丁字形。过去的经
验里,天上是有过月亏和日蚀的,但同时有四个太阳却没有遇过,以为是眼睛看错了;再往
天上看,那太阳就不再发红,是白的,白得像电焊光一样的白,白得还像什么?什么就也看
不见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见了什么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见了什么吗?大小的车
辆再不敢发动了,只鸣喇叭,人却胡扑乱踏,恍惚里甚或就感觉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电
影吧?放映机突然发生故障”,银幕上的图象消失了,而音响还在进行着。一个人这么感觉
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这么感觉了,于是寂静下来,竟静得死气沉沉,唯有城墙头上有人
吹动的埙音最后要再吹一声,但没有吹起,是力气用完,像风撞在墙角,拐了一下,消失
了。人们似乎看不起吹埙的人,笑了一下,猛地惊醒身处的现实,同时被寂静所恐惧,哇哇
惊叫,各处便疯倒了许多。
    这样的怪异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天上的太阳又恢复成了一个。待人们的眼睛逐渐看见地
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面面相觑,随之倒为人的狼狈有了羞槐,就慌不择路地四散。一时又
是人乱如蚁,却不见了指挥交通的警察。安全岛上,悠然独坐的竟是一个老头。老头囚首垢
面,却有一双极长的眉眼,冷冷地看着人的忙忙。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终就愤怒了,
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儿,姓苏的警察就一边跑一边戴头上的硬壳帽子,骂着老叫花子:
“pi!”“pi”是西京城里骂“滚”的最粗俗的土话。老头听了,拿手指在安全岛上
写,写出来却是一个极文雅的上古词:避,就慢慢地笑了。随着笑起来的是一大片,因为老
头走下安全岛的时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锦旗所制。前心印着“有
求”“两字,那双腿岔开,裤裆处是粗糙的大针脚一直到了后腰,屁股蛋上左边就是个
“必”字,右边就是个“应”字,老头并不知耻,却出口成章;说出了一段谣儿来。
    这谣儿后来流传全城,其辞是:
    一类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类人作“官倒”,投机倒把有人保,三类人搞承
包,吃喝嫖赌全报销。四类人来租赁,坐在家里拿利润。五类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
六类人手术刀,腰里揣满红纸包。七类人当演员,扭扭屁股就赚钱。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
五解个馋。九类人为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十类人主人翁,老老实实学雷锋。
    此谣儿流传开来后,有人分析老头并不是个乞丐,或者说他起码是个教师,因为只有教
师才能编出这样的谣辞,且谣辞中对前几类人都横加指责,唯独为教师一类人喊苦叫屈。但
到底老头是什么人,无人再作追究。这一年里,恰是西京城里新任了一位市长,这市长原籍
上海,夫人却是西京土著,十数春秋,酒京的每任市长都有心在这座古城建功立业,但却差
不多全是几经折腾,起色甚微,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长虽不悦意在岳父门前
任职,苦于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后就犯难该从何处举纲张目。夫人属于贤内
助,便召集了许多亲朋好友为其夫顾问参谋,就有了一个年轻人叫黄德复的,说出了一段建
议来: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积淀深厚是资本也是负担。各层干部和群众思维趋于保守,
故长期以来经济发展比沿海省市远远落后,若如前几任的市长那样面面俱抓,常因企业老
化,城建欠帐大多、用尽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当今任职总是三年或五载就得调
动,长远规划难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与其这样,倒不如抓别人不抓之业,如发展文化和旅
游,短期内倒有政绩出现。市长大受启发,不耻下问,竟邀这年轻人谈了三天三夜,又将其
调离原来任职的学校来市府作了身边秘书。一时间,上京索要拨款,在下四处集资,干了一
宗千古不朽之宏业,即修复了西京城墙,疏通了城河,沿城河边建成极富地方特色的娱乐
场。又改建了三条大街:一条为仿唐建筑街,专售书画、瓷器;一条为仿宋建筑街,专营全
市乃至全省民间小吃;一条仿明、清建筑街,集中了所有民间工艺品、土特产。但是,城市
文化旅游业的大力发展,使城市的流动人员骤然增多,就出现了许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时
西京城被外地人称作贼城、烟城、暗娼城。市民也开始滋生另一种的不满情绪。当那位囚首
垢面的老头又在街头说他的谣儿,身后总是厮跟了一帮闲汉,嚷道:“来一段,再来一
段!”,老头就说了两句: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闲汉们听了,一齐鼓掌。老头并没说这谣儿所指何人,闲汉们却对号入座,将这谣儿传
得风快,”自然黄德复不久也听到了,便给公安局拨了电话,说老头散布市长的谣言,应予
制止。公安局收留了老头,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上访痞子。为何是上访痞子?因是此人十
多年前任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时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转成,就上访省府,仍未能成功,于是
长住西京,隔三间五去省府门口提意见,递状书,静坐耍赖,慢慢地欲进没有门路,欲退又
无台阶,精神变态,后来也索性不再上访。亦不返乡,就在街头流浪起来。公安局收审了十
天、查无大罪,又放出来,用车一气拉出城三百里地放下。没想这老头几天后又出现在街
头,却拉动了一辆架子车,沿街穿巷收拾破烂了。一帮闲汉自然拥他,唆使再说谣儿,老头
却吝啬了口舌,只吼很高很长的“破烂喽——!承包破烂——喽!”这叫声每日早晚在街巷
吼叫。常也有人在城墙头上吹埙,一个如狼嚎,一个鸣咽如鬼,两厢呼应,钟楼鼓楼上的成
百上千只鸟类就聒噪一片了。
    这日,老头拉着没有轮胎的铁壳轮架子车,游转了半天未收到破烂,立于孕璜寺墙外的
土场上贪看了几个气功大师教人导引吐纳之术,又见一簇一簇人集在矮墙下卜卦算命,就踅
近去,也要一位卦师推自己的流年运气。围着的人就说:“老头,这里不测小命,大师是峨
嵋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预测!自将他推搡老远。老头无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张脸涨得通
红。正好天上落雨,噼噼叭叭如铜钱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尘雾,转眼又水汪汪一片,无数水
泡彼此明灭。众人皆走散了,老头说声“及时雨”,丢下车子不顾,也跑到孕璜寺山门的旗
杆下躲雨,因为呆得无聊,也或许是喉咙发痒,于哗哗的雨声里又高声念说了一段谣儿。
    没想山门里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师,偏偏把这谣儿听在耳里。孕璜寺山门内有一奇
石,平日毫无色彩,凡遇阴雨,石上就清晰显出了条龙的纹路来,惟妙惟肖。智祥大师瞧见
下雨,便来山门处查看龙石,听得外边唱说:“……阔了当官的,发了摆摊的,穷了靠边
的……”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声巨响,似炸雷就在山门瓦脊上滚动。仰头看去,西边天
上,却七条彩虹交错射在半空,联想那日天上出现四个太阳,知道西京又要有了异样之事。
果然第二日收听广播,距西京二百里的法门寺,发现了释迦牟尼的舍利子。佛骨在西京出
现,天下为之震惊,智祥大师这夜里静坐禅房忽有觉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虫虎豹少,是狼
虫虎豹都化变了人而上世,所以丑恶之人多了。同时西京城里近年来云集了那么多的气功
师,特异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这种人来拯救人类?孕璜寺自有强盛功法,与其这么多的
一般功法的气功师、特异人纷纷出山,何不自己也尽一份功德呢?于是张贴海报,广而告
之,就在寺内开办了初级练功学习班,揽收学员,传授通天贯地圆智功法。
    学功班举办了三期,期期都有个学员叫孟云房的。孟云房是文史馆研究员,却对任何事
都好来劲儿,七年前满城正兴一种红茶菌能治病强身,他就在家培育,弄得屋里尽是盛茶菌
的瓶儿罐儿,且要拿出许多送街坊四邻,如此就认识了一个茶友,以致这茶友做了老婆。此
后,夫妇俩又开始甩手,说是甩手疗法胜过红茶菌的,这当然只半年时间,社会上又兴吃醋
蛋,又兴喝鸡血,他们都一一做了。不想喝鸡血却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阴毛脱落,寻了许
多医院治疗不愈,偶尔听说隔壁的邻人有祖传的秘方、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邻人
年纪比孟云房长一岁,以前也在一起搓过麻将,此后出门撞着,点头作礼,邻人嗤啦一笑。
孟云房就买了很重的礼品回来对老婆说:“人家治了你的病,你应该去谢谢才是,老婆送礼
过去,兴高采烈回到家,孟云房却将写好的离婚书放在桌上让她签字,说这下好了,咱们离
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见父,脱衣见夫,我老婆的东西怎么让外人看到呢?!离了婚
半年,新娶了妇人叫夏捷,也就随夏氏另择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与孕璜寺-墙之隔,隔
墙不高,新婚后的孟云房平时没事,就常脑袋趴在墙头,听那边清器作乐,看那僧人走动;
自参加学功后,每日闻得授功的铜锣一敲,便手脚如猴,逾墙而过。一次就被智祥大师撞
见,忙要逃避,大师就说:“咱们是老相识了嘛!”孟云房忙点头称是,却说:“大师这么
好的记性,还记得我呀”?大师说:“怎么能不记得,你们那异花是死了?”孟云房说:
“是死了,大师测字实在灵验!”大师又问:“你那个朋友呢?病好了吗?”孟云房说:
“病是早好了。大师竟也知道他是病过?真是神人!”大师说:“哪里:要是神人,那时我
就该留下他这个名人来好生谈谈哩!”孟云房就忙说:“改日我一定领他来拜会大师!”
    一期学功班下来,孟云房迷上了气功,且四处张扬身上有了气感。每有熟人聚会,他总
是盘脚作用功态,动辄给别人发功,又反复问有没有感觉?感觉是没有的。复念咒语,念得
满嘴白沫,一头汗水,还是不行。众人就浪笑了。夏捷说:“他真有气了的,昨晚我肚子
胀,他一发功,果然肚里嘎咕咕响,一会我就跑了厕所。他现在酒肉不沾,烟不吸,葱也不
吃哩!孟云房说:“真的。”众人说:“噢,跟了和尚就当和尚了,那戒色了吗?如果晚上
不和嫂予睡,那就真是戒了!”夏捷也就笑了说:“我也等着他戒哩!”却拿眼乜斜过来,
孟云房脸就红了。
    夏捷的话,只有夏捷和孟云房知道。原来学功期间,孟云房认识了寺里的小尼慧明。慧
明年方二八,三年前从佛学院毕业到孕璜寺,两入交淡过数次,孟云房甚是佩眼她的佛学知
识。他也是看过《五灯会元》和《金刚经》的,又善发挥,倒惹得慧明常有难事来请教。于
是许多中午时分。慧朋在矮墙那边喊孟老师,两人就趴了墙头嘀嘀咕咕说长长的话。一天晚
上,月光清幽,夏捷从外边回来,见孟云房又趴在墙头与小尼姑说话因为趴得久了,蚊子叮
那一双光腿,一只脚就抬起来不停地在另一条腿上搓。墙这边说:“慧明,这篇论文写得好
多了!可你也得悠着些劲儿呢。”墙那边说:“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静地写这份论
文,我只觉得愉悦的。”墙这边说:“是如莲的喜悦吗?一墙之隔,两个世界、我倒羡慕你
们……”墙那边就嘻嘻笑,说:“你什么都可以当,是不能当和尚的,你在外边寻清静寻不
到,真到了清静处,怕你又受不得清静。”墙这边说:“是吗?”那边又说:“前几日对你
说过的事,一定得口严着。”这边说:“这我晓得,心系一处,守口如瓶嘛!”那边说:
“孟老师真好,那我还写了一份状书,要托你送到市长手里,这边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
手去接,说:“你站在石头上,我就接着了。哎哟,脚威了吗?”那边说:“没有的。”墙
头上一沓纸冒上来,孟云房抓到了,同时这边踏着的一根木条断裂,噗咚一声,人出溜下
来,下巴正撞在墙头瓦上,一页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场好戏,说:“嘿嘿,孟云房,
你可要小心的,《西厢记》我才看了一折哪!”也不顾孟云房伤着没有,搭了凳子往墙那头
看,小尼姑己幽灵一般从花丛里跑远了。此时,夏捷当着众人面暗示孟云房,孟云房脸红
了,却说:“你不要说了吧,这也是作佛事,功德无量的。”众人更是不得其解,就嚷道该
吃晌午饭了吧,说:“嫂夫人不要急,只要你出力,不会要你出钱的!”,便各人掏了五
元,自然是赵京五脚勤提了篮子上街打酒买菜。
    西京东四百里地的潼关,这些年出了一帮浪子闲汉,他们总是不满意这个不满意那个,
浮躁得像一群绿头的苍蝇。其中一个叫周敏的角儿,眼见得身边想做官的找到了晋升的阶
梯,想发财的已经把十几万金钱存在了银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日近黄昏,百
无聊赖,在家闷读罢几页书,便去咖啡厅消费,消费了一通,再去逛舞场。舞场里就结识了
一个美艳女子。以后夜夜都去,见那女子也场场必至。周敏就突发奇想:这女子或许能给我
寄托!舞散后,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辞一番却并不坚决,他就大了胆子,用自行车驮到
一个僻背巷口。女子跳下来告别,说你走吧,却是不走。他就上去亲了一口,女子便呜地哭
了,说:“我恨你!”周敏说:“我太激动。我再不了。”女子说:“我恨这个时候才见
你,三年前你在哪儿?:”周敏一把拥了她再在车后架上,一阵风骑到城外河滩,车子一
倒,两个人也倒在沙窝里做了一团,这时女子说,“我有丈夫哩,孩子都两岁了。”周敏吃
了一惊,但已无法自制,说:“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给我吧!”女子叫唐宛儿,从此不
忘了周敏,回家提出离婚,丈夫不同意,剥光了衣服地打。这边一打,舞场上的周敏见不
上,布置了小兄弟在宛儿家的前后察看动静。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脚出门,后脚进
去,带宛儿出来藏于一处密室。潼关县城也就那么般大。每只苍蝇都有出处,何况一个活
人?第四天里,周敏来见宛儿、宛儿只说调她刚才瞧见丈夫的一个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
定是派来查访的。周敏听了,也觉得自己早已不宜于呆在这小地方,当下包一辆出租车开往
西京城里,租赁一所房子住下了。初到西京,两人如鱼得水,粗略购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
品,先逛了华清池、大雁塔,又进了几次唐华宾馆、天马乐园。这妇人是好风光的尤物,喜
欢宾馆的豪华和漂亮的时装,又喜欢读书,有奇奇妙妙的思想。两人路过城中的报话大楼,
巨大的钟表正轰鸣着乐曲报时。宛儿便说:“人若要死,从钟表上跳下来,那死也死得壮观
吧!”周敏说:“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绳子就吊死在钟表上,既能在乐曲中死去,
死去又能让全城人都看得见!”宛儿说声好,竟扑在周敏的怀里撒娇,说她那个丈夫以前和
她吵架,她开了音箱放小夜曲,为的是有这种轻音乐,双方的情绪就会渐渐平和,丈夫却一
脚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说:“他不懂”。妇人说:“他只是有劲,是头驴子”。
    —月后,两个人疯劲渐渐疲软,所带钱财也所剩无几,周敏才知道女人对于男人不过如
此。诚然唐宛儿美艳,而西京这么大的城市,也不能实现他的愿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
西,在这里,新电影、新衣服、新装饰品,一样也不缺,仍没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题。每天
早上,腐蚀在城墙头的阳光仍是那样的阳光,花坛里开放的仍是那样的花。尽管妇女的威风
已超过了丈夫,一年也仍只有一天“三八”节虽然有八十岁的老翁娶亲做了新郎,他还是个
老翁。陷入了苦闷的周敏,不能把这些说破于唐宛儿,唯有一早一晚去城墙头上吹埙。吹过
了一阵埙,日子还是要过的便出来寻挣钱的营生。发现了居家不远处有个清虚庵,庵里正翻
修几问厢房,遂在那里谋到一”份小工,幸亏做工当日发款,也就每日能买一尾草鱼。半斤
新嫩蘑菇回去给妇人清炖来吃。
    周敏面目清新,在一帮民工中间显得出众,包工头就让他兼管出外采买材料,买材料又
受尼姑审验,少不得就认识了慧明师父。几经交谈,知道慧明师父前不久才从孕璜寺而来,
因为年轻。又有学问,虽不是庵里当家,却处处露面,自作主张,众尼姑倒服她:周敏见慧
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没事也常去过问。一日,拿了一书在读,一抬头见慧明在紫藤
架下向他招手,忙丢下书本近去,慧明说:“你好出众,读的什么书?”周敏说:“《西厢
记》,这普陀寺里……”;却不说了。慧明说:“你觉得清虚庵不比普陀寺好吗?”周敏扭
头看下四周,正要说出什么来,慧明一张粉脸轻笑了一下,倒十分庄重起来,却说:“你一
来,我就看出你不是个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欢读书。若是看看热闹倒也罢了,若要看出个门
道来,知道书里更深一层的意思,倒可去见一个人的。”周敏说:“这当然好。就不知那是
什么人,肯不肯见我,还得师父引荐的。”慧明说:“凭你这张甜嘴,西京城里谁也是会见
上的,当下就写了街巷门号、所见人姓名,又书一小函。周敏欢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说:
“等等,我这里还另有一信函,你带给他吧。”
    周敏带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寻去,便在孕璜寺左墙后找着了孟云房。孟云房甚是热
情,让座,沏茶,问了许多情况,如读过什么书?写过什么文章?西京城里还认识何人了。
周敏口齿利爽,一一答上,孟云房就让他进了书房长说短聊,好是热乎。夜里回来,周敏说
知唐宛儿,唐宛儿说:“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们在这里举目无亲,能见到孟研究员,也是
天大的幸运,你不要受慧明引荐去一次就作罢,应该多去才是,周敏依了妇人话、隔三间五
便去一次。先去时常以慧明为旗号,后来再去又不免带一尾鱼一捆菜的。夏捷也好感他,常
当着孟云房的面说他穿戴齐整,批点丈夫的肮脏。一月有余,已是常客,周敏开始拿了新写
的短文求正。孟云房好为人师,自然从中国古典美学讲到西方现代艺术,说得周敏点头不
迭,决心要在老师的指导下好好写写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说,更是没有时间,孟老师
在城里是文化名流,一定认识人多,能否介绍到某个报刊编辑部去干些杂务。一是有时间看
书作文,二是即使没时间,但接触的都是文化人,单那气氛也会使自己提高快些。盂云房说
句“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独自微笑,周敏不知他的意思,便声明老师若有为难就罢
了,现在寻个事于是不容易,何况报刊编辑部那是什么人呆的!孟云房就笑道:“我就估摸
你不是平地卧的角儿!不是吹牛,全城所有报刊编辑部我都熟悉,现在虽然家家人员饱和,
可我说句话也不是泼出的水。话又说回来,要在西京文艺圈里混事,得了解文艺圈的现状,
你了解多少?”周敏说:“我哪里了解,出门一片黑的。”孟云房说:“西京城里有一大批
闲人的,闲人却分两类。一类是社会闲人,或许有地位,或许没地位,或许有职业,或许没
职业,都是一帮有力气、有精力、有能耐的,讲究爱管事的仗义之徒。他们搞贩运,当说
客,吃喝嫖赌,只是不抽大烟。坑蒙骗拐,只是不偷盗财物。起事又灭事。西京的服装潮
流、饮食潮流由他们领导,西京的经济发展靠他们刺激,那些红道由他们周旋,黑道也受他
们控制。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领袖,有四个,人称四大恶少。这类人待你好了,
好得割身上的肉给你来吃,说是不好,立马三刻就翻脸不认了人的。这个圈子你不要沾惹。
怎么说这些人?你听听他们的语言即可知一二:他们把钱不叫钱,叫把儿,说好哥儿不叫好
哥儿叫‘钢哥儿’,找女人叫‘打洞’,漂亮女人叫‘炸弹…’!孟云房还要说下去,周敏
谦虚的脸上竟笑了一下。孟云房说:“你不相信吗?”周敏说:“信的”。心里却想起自己
在潼关县城的作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闲人,小县城有小县城的闲人,等量级不同,但
起码语言是相通的。就又说一句:“现在社会,你能在家想象个什么,就有可能在现实中发
生什么,你说的我都信!”孟云房说:“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给你说的是另一类闲人:文
化闲人。在西京城里,提起四大恶少,无人不晓,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要在西
京文艺界沾边,你就得认识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画家汪希眠,今年四十五岁,
原是个玉器厂的刻工,业余绘画,数年间画名大噪,原本西京国画院要调他去的,他却去了
大雁塔。被聘为那里的专职画家。洋人来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画作,尤其是册页,一
个小小册页就数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画四五册页的,卖出的画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
成,这就比一般画家有钱得多。更出奇的是,他学什么像什么,所有名家之作都可仿制,上
至石涛。八大山人,下至张大千、齐白石。前二年石鲁的画价上升,他画得数幅,连石鲁的
家属也辨不来真伪。他是有钱,又好女人,公开说作画时没有美人在傍磨墨展纸,激情就没
有了。去年夏天,邀一伙朋友去城南五台山野游,我也去了。他是什么气派,雇了四个出租
车,一个车全是女的!他的那个小情人在涧潭游泳,把一枚金戒指丢了,众人都急起来,下
潭去摸,他说:‘丢了就丢了。’听这口气,一万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搓下的垢甲蛋
儿!当下从口袋掏了一把钱给那个女的,晦,一沓票子这般厚的。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
巷走走,看看所有招牌题字,你就知道龚靖元的大名了。民国时期,所有的字号是于右任所
题,于右任也没龚靖元如今红盛!他同汪希眠一样总有赶不走的一堆女人,但他没有汪希眠
痴情,逢场做戏,好就好,好过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称是龚氏情人,龚靖元却说不出
具体名姓。他的字现在难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盖章的,不盖章等于白搭。要盖章都要他夫
人盖,那就当面交款:一张条幅一千五,一个牌匾三千元。钱全被夫人管着,龚靖元零花钱
是没有的,但他爱打麻将,一夜常输千儿八百,没有钱就写字来顶。他赌博是出了名的,公
安局抓了三次,每次抓进去,为人家写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来了,全城的高档宾馆没有
不挂龚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宾馆,要吃就吃,要住就住,宾馆经理接他如接佛一般。市
里烹饪协会考厨师,考官首先问:龚靖元吃过你的菜吗?若回答吃过,这厨师第一关就过
了,若说没吃过,说明你压根儿还差等级。另一个名人就是西部乐团的团长阮知非了。他原
是秦腔演员,从父辈那里学有几手“吹火”、“甩稍子”、“耍僚牙,”的绝活。秦腔没
落,剧场萧条,他辞了职组织民办歌舞团,演员全是合同聘用,正经剧团不敢用的人他用,
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装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间走遍大江南北,场场爆满,钱飘雪花
一般往回收。这些年流行歌舞不大如前,乐团人马分为两拨,一拨由城市转入乡下,一拨在
西京城里开办四家歌舞厅,门票高达三十元,可人疯一般往里进。这三位名人都是与社会闲
人有来往的,只是合时则合,分时则分,主要的内靠官僚,外靠洋人。唯有第四个名人活得
清清静静,他的夫人虽也雇人在碑林博物馆那条街上开着个太白书店,他却是不大缺钱又不
大爱钱的主儿”,只在家写他的文章图受活。但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蹊跷,你越不要着什
么,什么却就尽是你的。这四个名人中间就数他档次高,成就大,声播最远。这就是你们潼
关的同乡了。”周敏听孟云房口若悬河讲下来,听得一愣一愣的,待说到“你们潼关同
乡”,就说:“莫不是作家庄之蝶?!”孟云房说:“对了;要不我说潼关多钟秀;人自有
灵气,我是看到你爱写文章就想到庄之蝶了。他是你们那儿的骄做,想必你是认识的。”周
敏说:“名字是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关作文学报告,我知道后赶去,报告会已经结束了。
潼关喜爱文学的年轻人如此多,原因也就是他的影响。我见过他的照片,没见过人的。”孟
云”房说:“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庄之蝶,与我最要好的也是庄之蝶。他是西京
城文坛上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你若要去报刊编辑部做事,我当然可以帮你,但我跑十趟八
趟,倒没他的一句话来得顶用。他常来这里吃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来,说不
定就会碰上,我来提说,听听他的意见,看哪个报刊更合适。”
    周敏自此一连几个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来孟云房家,穿得整整齐齐,头上也
喷了发胶,梳得一丝不乱的。可孟家虽坐了一帮作家、编剧和画家、演员,却未见到庄之
蝶。周敏一时未能去报刊编辑部做事;因为生计,又不能耽误了清虚庵做小工挣钱,心也慢
慢灰下来。
    此日,慧明又让周敏捎一个口信儿到孟云房家里。两人吃着茶,自然又说起庄之蝶来。
孟云房才告诉周敏,庄之蝶原来不在城里许多时间了,他也是上午见了太白书店的洪江才知
道的,便不免怨怪庄之蝶:近一年来声名越来越大,心情反倒越来越坏,脾性儿也古怪了,
出外这么长时间竟连他也不打个招呼!周敏听了,勾下头去,轻轻地叹息了。孟云房却拿出
一封短信,问周敏是否能亲自去文化厅找一个人去,若找着这个人,别的报刊编辑部去不
得,但《西京杂志》编辑部或许不成问题。周敏展信读了,原来是孟云房以庄之蝶之名写给
一个叫景雪荫的。周敏不知景雪荫是男是女,是什么领导,问孟云房,盂云房却一脸诡笑,
避而不答。
    周敏半信半疑,揣了短信往文化厅去。天向晚时,又来见孟云房。孟云房正剥了上衣,
穿着宽大花裤衩在书房写作,口里应着,身子不动。周敏等不及,大声喊:“盂老师,是
我,周敏,”一阵踢踏声,门抽开扣子,周敏推门而入,“噗咚”一声跪在孟云房的面前。
孟云房甚是吃惊,却也明白几分,问道:“事情成了,周敏脸色涨得通红,却回头叫道:
“都拿进来!”接踵一个粗脚女子,拎着一个大的旅行袋子住外掏,柜盖上就是一筒碧螺春
茶,两瓶维C果汁粉、一包笋丝、一包宁夏拘妃,一包香菇。孟云房叫道:“小周,你这是
怎么啦,给我送礼吗”?周敏说:“这算什么礼,大热大的。写作又这么累,想给你买些什
么,你戒荤了,又无法买的。孟老师,多亏你的条儿,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哩”!孟云房
说:“我说寻景雪荫一寻就准,她是厅里人,以前在编辑部也干过,谁不看她的面于呢”?
已经在内屋睡下的夏捷隔帘说道:“小周呀调你可是讲究实际的人呀!你盂老师写了个条
儿,你就孝敬你的孟老师了”?周敏笑着说:“师母已经睡了吗?我哪里就敢忘了你,刚才
路过蓝田玉店。我进去看了,里边有菊花玉镯的,已经付钱人家了,可摆着的三副,副副都
有暗伤,我让他们快些进货来,三日后去取的,只怕师母看不上。”妇人说:“我看你是挣
一个花两个的浪子!周敏就还在笑,盂云房已经把维C果汁粉瓶盖拧开,给自己冲一杯,给
周敏冲一杯,还要给夏捷冲一杯送进去。周敏说他不喝的,这杯给师母吧。孟云房说:“拿
进我的家门,就算是我的了,现在是我招待你呀!”端了一杯进内屋去。周敏坐下来抿了一
口,门帘处一动,送货的女子在向他示意。周敏出去,在院子里悄声说:“你怎么还不走?
没你的事了。”女子说:“钱呢?”周敏说:“钱不是全付了你吗?”女子说:“你付的是
东西钱。我送这么远也不能白送呀。”周敏说:“送牙长一截路也要钱,给了一角。女子说
不行的、你是打发叫花子吗?叫花子开个口,也没有给一角钱的。周敏就把口袋反翻出来让
看没一个子儿了,女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周敏回到屋里,笑着说:“那姓景的好高贵气质,
一见面,我倒被她震住,差点不敢拿出条儿来、手心都是汗。她先领我去了编辑部找主编,
又去把厅长也找来,主编就说三天后听消息吧。她倒这般能耐的!”孟云房说:“这你就不
知道了。景雪荫虽在厅里是一个处长,可文化厅里除了厅长,上下哪个敢小觑了她?说出来
你冷牙打颤,如今省上管文化的副书记是她爹的当年部下,宣传部长也曾是她爹的秘书。老
头子现在调离了陕西,在山西那边还当着官,虽人不在了陕西,老虎离山,余威仍在嘛!”
周敏听了,说:“这我知道了,景雪荫莫非就是庄老师当年的相好?”孟云房说:“你怎么
知道?”周敏说:“潼关出了庄之蝶,潼关就流传着他的轶闻趣事,以前我还以为是人衍生
的事,没想倒真是这样!她一见到信就说了,庄之蝶好大架子,一个条儿来,人也不见面
了”孟云房说:“你怎么说?”周敏说:“我说,之蝶老师说了,他现在正写一个长篇小
说,过一段日子就来看你的。她还说看什么,已经老了,不好看了!”周敏说完,笑了笑,
却说:“孟老师,事情这般顺当,倒让我担心。之蝶老师以后要怪咱们的。”盂云房说:
“正是这样,我才赶写一篇他的作品的评论文章的。”周敏千谢万谢,直说到自鸣钟敲过十
二点方离去。
    唐宛儿一整天没有见到周敏的面,知道是在外边为工作奔波,将中午做了的麻食又温了
一遍,就热水洗了身子,漱了口,换一身喷过香水的时兴裤头和奶罩,专等着男人回来慰劳
他。但周敏一时未回,就歪在床上读起书来。夜深听得门外脚步响,身子就软溜下来,把书
遮在脸上装睡着了。周敏敲门,门却自开,原来并未插关,进来看床灯亮着。妇人悄然无
声,轻轻揭了书本,人睡得好熟,就站着看了一会睡态,不觉凑下来吻那嘴唇,妇人却一张
口将伸进的舌头咬住,倒吓了周敏一跳。
    周敏说:“你没有睡呀!脱得这么赤条条的,也不关门!”妇人说:“我盼着来个强奸
犯哩!”周敏说:“快别说混话,一天没回来就受不了?”妇人说:“你也知道一天没回来
呀。”周敏就说了怎么去见孟云房,孟云房如何写条儿又见景雪荫,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
妇人高兴起来,赤身就去端了温热的麻食,看着男人吃光,碗丢在桌上,也不洗刷,倒舀了
水让周敏洗,就灭灯上床戏耍。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三百十二字)妇人问:“景雪荫长
得什么样儿,这般有福的,倒能与庄之蝶好?”周敏说:“长得是没有你白,脸上也有许多
皱纹了,脚不好看。但气势足,口气大,似乎正经八百,又似乎满不在乎的样子,喜欢与男
人说笑的。”妇人把男人的头推到一边,嫌他口里烟味大,说:“哪有女人不喜欢男人
的!”周敏说:“我听孟云房说了,她是个男人评价很高、女人却瘪嘴的人,她没有同性朋
友。”妇人说:“我猜得出了,这号女人在男人窝里受宠惯了,她也就以为真的了不得了。
如果是一般人,最易变态,是个讨厌婆子。她出身高贵,教养好些,她会诱男人团团围了
转,却不肯给你一点东西,这叫狼多不吃娃,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周敏说:“你这鬼狐
子,什么都知道,可潼关县城毕竟不是西京城。她若是那样,庄之蝶一个条儿就那么出
力?!”妇人说:“要说我不明白,也在这里。可我敢说,这号女人是惹不得的,别人只能
为了她,她是不能让别人损了她的。既然人家肯这么帮忙,你就多去孟云房那儿,免得以后
庄之蝶知道借了他的名分儿生气,也好让孟云房顶着。“周敏就说起给夏捷买玉锡的事,说
他想好了,把妇人戴的菊花玉镯给她,只给一只,妇人沉默了半日不言语,周敏就不敢多
说,爬上去又亲那一段身子,妇人掀开了,说:“这是你给我买的,现在你又送她,姓夏的
是大城市的时髦女人,样子自然好,只怕她日后也是你的了。”周敏说:“你尽胡说,她穿
着时兴,可一端儿个黄脸婆,一个玉镯子值几个钱?能在编辑部寻个事儿干,或许往后会寻
访到我所要的东西,咱们又可在西京长长久久生活下去,哪头重哪头轻,你能掂着的。若不
愿意,我明日重买一个是了。”妇人说:“好吧。”当下褪了一只镯子在床头,背过身睡去
了。
    三日后,周敏带了玉镯送与了夏捷。孟云房不在家,两人就说起编辑部的事,周敏心里
多少有些忐忑,夏捷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景雪荫会尽心的。”周敏记起唐宛儿的话、也
笑了问道:“庄老师与她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呢?却始终没结婚!”夏捷说:“之蝶现在是大
作家了,可当年哪里就比得了你?爱情这东西说不来,做夫妻的不一定就有爱情,有爱情的
倒不一定就做了夫妻。”便讲了庄之蝶过去的瓜瓜葛葛,使周敏听得心怦怦然跳,连声叹
息。夜里回去,就将这些故事又渲染了讲给唐宛儿,妇人兴趣盎然,要求讲了一宗还要讲一
宗、苦得周敏只好瞎编排,说:“咱们在一块XX,你倒让我只说他们的事,你是要作了那
景雪荫吗?”唐宛儿说:“我倒幻觉你是庄之蝶哩!”噎得周敏全无兴趣,赤着腿立在那里
多时,就把裤子穿上了。
    后来编辑部果然通知周敏去打杂,好似旱六月落了白雪。周敏带了许多礼品一一给编辑
部的人见面送了。每日早去晚归,跑印刷,送稿件,拖地,提水,博得上下满意,他又是聪
明之极的人,抽空阅读来稿,也能看出个子丑寅卯。待到一日拿了自写的一篇稿子让主编钟
唯贤看,惊得钟主编大叫:“你也能写东西?!”文章虽最后未能发表,却知道了他的才
干。周敏就从此来劲,早晚没去城墙头上吹动埙声,买了庄之蝶许多书读,又有心打问庄之
蝶的事,回来说与唐宛儿喜欢。唐宛儿在家擀面,一边用劲擀动,晃得两个肥奶鼓鼓涌涌,
一边说:“你真要能写,何不就写写庄之蝶?潼关流传他那么多事,你又知道了他在西京的
情况,写了如果能在《西京杂志》上发表,杂志靠写名人提高发行量,你写名人说不定也会
出名。再说,写了他,替他扩大影响,他回来知道是借他的名分去的编辑部,他若高兴也感
激你,就是不高兴,也没什么太难堪你。”周敏听了,直嚷道高见,当下夺了擀面杖,说要
“幸福”女人,女人手也不洗,两人就去卧室快活一气。
    周敏果然写成三万字的文章,他虽未见过庄之蝶,却俨然是庄之蝶的亲朋密友,叙述他
的生活经历创作道路,以及在生活与创作中所结识的几多女性。自然,写得内容最丰富的,
用辞最华丽、最有细节描写的是同景雪荫的交往。景雪荫的名字隐了,只用代号。钟主编看
后,颇感兴趣,决定当月采用。“眼看着出刊日期将至,周敏每日去孟云房家打问庄之蝶回
来了没有,没想孟云房近日正陪了智祥大师去了法门寺看佛骨,夏捷却说庄之蝶已回到城
里;昨儿晚还来了电话,就写了庄之蝶的住址,让他不妨先去见见。
    周敏心急,搭了出租车径直去北大街文联大院。车行至一半,却叫停下,步行前往,要
镇定紧张的情绪。到了大门口,见有许多人在那里,不禁又紧张起来,就远远蹲在一边只向
这边张望。门是铁门,并不大的,有一妇女牵了一头花背奶牛,一边与旁边的人说话,一边
拿了瓷杯在牛肚下挤奶。院子里就有一人趿了鞋出来,个头不高、头发长乱,穿一件黑汗
衫,前心后背都印着黄色拼音字母,奶牛突然长叫了一声。众人就说:“牛在叫你哩!一片
哄笑:那人说:“牛叫我是怕你们把奶吃了,是我建议牵着牛来卖奶的,可头口奶总是让你
们吃了!”妇女说:“一月光景不见先生了,这牛一路上也牵不动的,奶也下得少。今日进
城,它是哪里也不肯停,直往了这里,我寻思怪了:莫非是先生回来了?果然先生就回来
了!人怎么整整瘦了一圈的”,那人说:“没有奶喝能不瘦”?妇人说:肚子却大了!”那
人笑笑,拍拍肚子,就趴到牛肚下边,口接了奶头用手挤着吮起来。这边瞧着的周敏倒觉得
好笑:文联大院往的这帮文人,果然出怪,现场挤鲜奶不烧生喝也够奇了,哪有直接对了奶
头就吮的!就又听旁边人还是论说那人的肚子大小,说:“肚于当然大了的,你问先生在哪
儿去了?”妇女说:“哪儿去吃山珍海味了?街上的民谣说‘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
馋’,先生又开什么会了?”旁人说:“你瞧瞧先生的衫子,上面的拼音是什么?前心写的
是汉斯啤酒,后背写的是啤酒汉斯,肚子能不大吗?”只听噗地一声,在牛肚下吮奶的人就
笑喷了,白花花的奶汁溅了一脸一脖,也就不再吮,付过钱,又说笑几句,吸着鞋噗噗沓沓
返回去了。妇女清点着钱,叫嚷多付了,要退的。旁人说:“他那一吮,或许吮得多哩,再
说别人是挤了卖,他是亲自去吮,这价钱自然高的。”妇女说:”前日南街一个年轻人买
奶,说某某某是吮着买奶,他也要吮,结果是吮不出来,反叫牛尿了一头臊水!”旁人说:
“这还好,他要搞错了,不准儿噙了牛的别的什么也吮了!”一阵爆笑,妇人拿拳头打那贫
嘴,牵了牛走去,买了奶的也各自散了。周敏见那妇女牵牛走去,买奶的也各自散了,站起
来抖抖精神走过去,正好门房的老太太出来关铁门,拿眼光就直直盯他。偏巧有骑自行车的
极快地将车停在门前,老太太挡住问:“你干什么?”那人说:“我找王安他是作曲家,在
后楼住着的。”老太太说:“你是哪里的?”来人说:“查户口吗”?老太太躁了:“查户
白怎么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联的大门就是我看守的,这是我的责任”。来人说:
“好,好,我是雁塔文化馆的,姓刘、叫……”老太太说:“我不管你叫什么,我叫叫
他。”就在门房里对着一个麦克风,噗噗地吹,头问:“有声没?”周敏说:“有声。”老
太大说:“王安老师,下来接客,王安老师,下来接客!”喊了三遍,满院轰响,老太太探
头说:“人不在,改日来吧!”就问周敏干什么?周敏说要见见庄之蝶,但突然决定不见
了,想,这老婆子这般叫喊,脱脱是旧时妓院的老鸨嘛,如果真让庄之蝶来接客,自己怎么
介绍自己,又是站在门口,一句两句能说得清吗?就返回孟云房家,恰好孟云房才回来,要
领了他再去他心下还是紧张,说还是等杂志出来,让庄之蝶看了文章,话就好说了。
    待回去说与唐宛儿,唐宛儿就骂道:“你还讲究要寻找新的世界的呢!你才是个呆头!
庄之蝶已经口到城里,你不急着去见,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荫那儿,露出了事情的原本发火
吗?”周敏悔得直拍脑袋。唐宛儿说:“那这样吧,咱托人家的福贵,何不办了酒席请他来
家?”周敏说,“那人家肯来吗?”唐宛说:“让孟老师去请,先说原委,再说写了文章的
事。如果事情顺当,他就会来的;如果不来,到编辑部的事就算结束了,也用不着再去人家
那儿受难堪。”周敏忙去说动孟云房,孟云房去和庄之蝶说了,回复同意吃请,喜得一对男
女如没脚蟹一般连日筹办酒菜,日子定在这月十三日。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厨房忙
活。因为临时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处饭馆租借了三个碗、十个盘子,五个小碟、一
副蒸笼、一口砂锅。回来见女人扫除了屋里屋外,放了买来的几本庄之蝶的小说、散文选集
在桌上,直喊来西京时带的那张潼关地图放哪儿了?周敏说:忙处加楔,寻那干啥?女人
说:“贴在墙上嘛,周敏想了想,说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拧了一把。女人哎哟
一声,撒了娇就撩裙子让看一块青,然后就宣布她什么也不干了,她要打扮呀!”周敏开始
剖鱼,一会儿女人跑出来让瞧大红连衣裙好不,一会儿又换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衬衣、鞋
子、项链、袜子,也一件一件试。周敏说:“你是衣服架子,要饭的衣服穿着都好看哩,庄
老师是作家,正经人物,又是初次见面,还是穿朴素些好。”女人就在沙发上的一堆衣服里
挑了一件黄色套裙穿了,于镜前搽脂抹粉,画眼影,涂口红。这时候,孟云房夫妇来了,提
一桂罐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说:“谁让带东西、这不是反着来吗?”夏捷戳了周敏的
额,说:“这酒是我给宛儿拿的。你庄老师爱吃杏子,我怕你们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儿呢,
让我瞧瞧这个妹妹,什么美人坯子?!”唐宛儿忙迎出来:说:“你瞧吧,瞧了就不愿认这
个妹妹了!”周敏说:“怎么是妹妹,称师母才是!”夏捷说:“我才不要那个名分!果然
稀罕人材!”两个女人见面,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女人的话,无非是你这衣服好看,你这么年
羟,用的哪一种化妆品?使过丰乳器吗?唐宛儿就说:“周敏呀,你张罗吧:我要陪夏姐玩
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盘拉夏捷上到二楼的亭子里。房东前三日阖家出外旅游了,楼上的三
间房锁着,那平台上修个木头亭子,里边安放着一张石桌四个鼓形石椅,两人一边说话下棋
玩儿,一边睃眼儿看楼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来。夏捷说:“小
周,今日就看你给我们吃什么山珍海味?”周敏说:“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没什么好东
西,二是我也不会做,聊表个心意的。”夏捷说:“我也不图在你这儿宴排场,等你以后发
达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对楼下孟云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别也充老师,盘
脚搭手喝清茶!”孟云房说:“在家我做饭,出门在外也得做饭?”今日我怎么啦,庄之蝶
出场,我就成鬼孙子啦!”话虽说着、却也去水池洗手;两个女人包斜了眼,只顾在楼亭上
嗤嗤笑。
    原定十点庄之蝶到,已经十点过十分了,门前还是清静。盂云房切好了肉丝,炸毕了丸
子、泡了黄花木耳,将鱼过了油锅,鳖也清炖在砂锅里,说:“街巷门牌说得好好的,他总
不至于寻不着吧?我去前边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处行人并不多,站了一会儿,却
拐进一条小巷,匆匆往清虚庵里去了。
    清虚庵些日没有修建,山门掩着,推开进去,一个老尼问找谁,孟云房说找慧明师父,
老尼姑就领了去后边的大殿。大殿里凉飕飕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却因才从太阳下进
来,什么也看不清。立了一时,方见殿角安有一床,撑一顶尼龙蚊帐正睡着一个人在那里。
盂云房觉得不妥,便往出走。帐里的人醒了,叫了一声“孟老师!”孟云房回过头来,床上
坐的正是慧明,衣领未扣,脸色红润,自比平日清俊许多。慧明说着;分挂了帐帘,却并未
穿鞋下来,依然偎在床上:“来这边坐吧,今日是路过这里吗?”孟云房咽了一口唾沫,
说:“是有人请吃饭。”慧明说:“我知道你是呆一会儿就走的。”扭头对老尼姑说:“你
干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门出去。
    半个时辰,孟云房出了清虚庵,小跑往十字路口来,一抬头却见路边停了一辆木兰牌摩
托车。觉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车的右把掉了一块漆,后座上用绳子缚着一块硕大无比的
砖。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边的一家旧书摊前,站着庄之蝶。走过去,庄之蝶也看见了他,
说:“老孟,你快来看看,这里有笑话哩!”孟云房见是一本旧书,却是《庄之蝶作品
选》,扉页上有庄之蝶的亲笔签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边是X年X月X日,“庄之蝶”
三字上还加了印章。当下替庄之蝶尴尬起来,骂道:“这号东西,要卖人送的书也该撕了扉
页才是,庄之蝶的书也不至于这么不值钱呀!”庄之蝶问:“你记得这高文行是谁?孟云房
想不起来,庄之蝶说:“是赵京五的一个朋友。那日见了我,说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
他一本书的。”就按价又买了,当场再在签名处写道,“再赠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
日于日书摊。”孟云房说:“这书你给我,这才有保存的价值了。”庄之蝶说:“我还得给
他寄去才是。”孟云房说:“这你让他上吊了!”两人过来推摩托车,孟云房说周敏在家等
得快要疯了,怎么才到?庄之蝶说他路过东城墙根,那里堆了好多烂砖石,就在里边翻了
翻,翻出这块城砖,是块汉砖的。哪儿还能找着这么完整的!就说:“这儿离清虚庵近,你
没去那儿?”孟云房脸红了一下说:“我到那里干什么,快走吧。”庄之蝶让他先回,自个
去邮局寄了赠书。
    孟云房回来说庄之蝶马上就来,自去厨房炒菜,慌得唐宛儿从楼亭上下来,一悄悄问周
敏,瞧她的头发光不光?周敏说两边总有散发扑撒下来,要记着往耳后夹,女人就要周敏随
时提醒。周敏说,我咳嗽为号。女人就又上得楼亭与夏捷走棋。这当儿门外有马达声响,孟
云房在厨房喊,“来了!”同周敏就跑出门口。唐宛儿看时,一辆“木兰”门前停了。跳下
一个又瘦又矮的人来,上身是一件铁红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条灰白色长裤,没穿袜子,一
双灰凉软鞋。一时有些吃惊:这是庄之蝶吗?声名天摇地动的,怎么一点不高大,竟骑的是
女式“木兰车?更出奇的是一下车,并没有掏了梳子梳头,反倒双手把头发故意弄乱起来。
就听得门口孟云房在介绍周敏。他客气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并且说小伙子好精神,头上上
过油哟!又四顾了,问怎么住在这里、怪清静的呀!进得院里,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里这
棵梨树好,墙上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楼房上像个鸟儿,没地气的!”唐宛儿觉得这名人
怪随和有趣,心里就少了几分紧张。等到周敏在下边喊她,急急下了楼来,不想一低头,别
在头上的那只云南象骨发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庄之蝶的脚前碎了。
    庄之蝶和孟云房说话,听见周敏叫唐宛儿下来见老师,先是并不在意,冷丁发卡掉在脚
下碎了,一抬头,楼梯上两个女人都“呀”了一声,一个长发就哗地散下一堆,忙举手去
拢,立时一边走下来一边在后脑处盘,人到院子,发也盘好了。眼前的两个女人:夏捷四十
余岁,穿一件大红连农裙,光腿,腿肚儿肥凸,脸上虽然脂粉特重,感觉不干净。唐宛儿二
十五六年纪吧,一身淡黄套裙紧紧裹了身子,拢得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脸不是瓜
子形,漂白中见亮,两条细眉弯弯,活活生动。最是那细长脖颈,嫩腻如玉,戴一条项链,
显出很高的两个美人骨来。庄之蝶心下想:孟云房说周敏领了一个女的,丢家弃产来的西
京,就思谋这是个什么尤物,果然是个人精,西京城里也是少见的了!
    唐宛儿见庄之蝶看着她微笑,说声:“我好丢人哟!”却仰了脸面,大大方方伸手来
握,说:“庄老师你好,今日能请老师到我们家真是造化,刚才还以为你不肯来呢。”庄之
蝶说:“哪里不去,也不能不去见乡党啊!”唐宛儿说:“庄老师怎么还是一口潼关话?”
庄之蝶说:“那我说什么?”唐宛儿说:“什么人来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变腔了,我还
以为你是一口普通话了!”庄之蝶说:“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是不说的!”大家就笑
起来。周敏说:“都进屋说话吧,“院子里怪热的。”进得屋内,周敏自然沏茶敬烟,反复
说地方窄狭,让老师委屈了。夏捷说:“小周,不要说那么多客气话了。你和你孟老师只管
去拾掇饭,我来替你招呼就是。”孟云房和周敏就去了厨房,唐宛儿还是立在那里,往旋转
的电风扇上喷淋茉莉香水。夏捷说:“之蝶,来,坐到嫂子这边,你一走这么长日子,想得
人天天打问你。”庄之蝶笑着说:“蒙嫂子还有这份心!近日忙什么了,编排出好的舞蹈
了?”夏捷说:“就为这事要求你的,市长指示我们拿出一台节目的,可排出几个来又觉得
不行,愁得头发一掉一把的。”庄之蝶说:“你现在有孟哥,还来叫我?”夏捷说:“他不
行,云苫雾罩的,开口是中自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现代舞蹈又如何,动不动就自己导演起
来,人家演员都烦他了,你来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觉。”庄之蝶说:“是些什么内容?”夏
捷说:一个是“打酸枣”,一个是“斗嘴儿”,一个是‘挑水’,写的是一对男女由井台上
相见而钟情,再是结了婚逗趣儿,后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庄之蝶说:“构思不错嘛!”
夏捷说:“是不错吧?就是舞蹈语汇不多。”庄之蝶说:“你看过潼关陈存才的花鼓戏《挂
画》吗?”唐宛儿说:“陈老艺人的戏我看过,六十岁的人了,穿那么小个鞋,能一下了跳
到椅被上,绝的是抓一个纸蛋儿,空中一撂,竟用脚尖一脚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红了,潼关
人说:宁看存才《挂画》,不坐国民天下。”夏捷说:“戏剧是戏剧,舞蹈是舞蹈,那不是
一回事的。”唐宛儿脸红了一层,便窝在沙发里不动,似听非听地迷糊着。庄之蝶说:“你
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让演员双脚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
“对,对,为了表现她的兴奋,也要显夸她的一双新鞋,让她一脚踩一只桶沿,挑担还在肩
上,那么双脚换着一步一步走。”就喊唐宛儿寻出一张纸来,她要让庄老师帮设计设计的。
唐宛儿见一时插不上话,又给两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里去。
    庄之蝶在屋谈了一会,借故上厕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儿在葡萄架下,斑斑驳驳的光影
披了一身,正无聊发怔,见之蝶出来,立即就笑了。庄之蝶说:“听你口音,是潼关东乡
人?”唐宛儿说:“老师耳尖,你去过东乡一带?”庄之蝶说:“那里最好吃的是豆丝炒
肉。”唐宛说:“这就好了,我说老师来了我做一道豆丝炒肉的,周敏倒取笑我,说一般人
吃不惯的。”庄之蝶说:“那就太好了!”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帘。庄之蝶兀自说这葡
萄是什么种类,这时节了还青着,就圈跳了一下,要摘一颗下来,但没有摘着。唐宛吃吃发
笑,庄之蝶问笑什么?女人说:“他们说你爱吃酸,我不信,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爱的吃
酸,又不是犯怀的。果然老师爱的!”就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摘葡,藤蔓还高,一条腿便翘
起,一条腿努力了脚尖,身弯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来,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庄之蝶分
明看见了臂弯处有一颗痣的。周敏端了菜从厨房出来,见了说:“你怎么让老师吃青葡萄,
牙酸坏了怎么吃菜的?”庄之蝶也笑笑,赶忙才去了厕所。
    回来洗了手,桌上已摆好了三个凉菜,又开启了几瓶罐头,庄之蝶自然坐了上席。夏捷
喝自带的桂花稠酒,孟云房只享用杏仁果露,周敏就捧满盅白酒敬道:“庄老师,您是西京
名人,更是咱潼关人的骄傲,学生蒙您关照到了编辑部,这恩德终生不敢忘的。今日我要说
的,是为了去编辑部,其中有些做法不妥,假借了您的名分写条儿,还望老师谅解。至于写
您的那篇文章,我才学着写的,让您见笑了。”庄之蝶说:“事情已经办成了,就不必那么
说了。那篇文章我也没看,现在写这样文章的人多,虽说是宣传我,可也是人家的文章。以
前有人写了让我看,我看了主张不发表,可人家最后还是发表了,写文章的人都有发表欲
嘛,所以后来这类文章我都不看。”人周敏说:“老师这么大度,真是意想不到,那就受学
生一敬,满喝了吧!”之蝶接过仰脖喝了,说:“孟哥你真的戒了?”孟云房说:“当然戒
了。”庄之蝶说,“这何必呢?咱们学习佛呀道呀的,主要是从哲学美学方面去借鉴些东西
罢了,别降格到民间老太太那样的烧香磕头。其实寺庙里的那些和尚、尼姑也是一种职
业。”孟云房说:”这你就不懂了,不在局中,不知局情。练气功不戒酒肉葱蒜,气感就不
上身;有了功能,吃酒肉葱蒜又不舒服。”庄之蝶说:“修炼修炼,世上真正的高人都是修
出来的,只有徒子徒孙才整日练的。”唐宛儿嗤嗤发笑,众人看她时,却抿了抿嘴,拧头看
窗外的那株梨树,梨树举着满枝绿叶,弯曲苍老的身子上有一个洞。庄之蝶看见唐宛儿神情
很美,问道:“你要说什么的?”唐宛儿说:“你们说学问的,我听个热闹。”孟云房说:
“什么学问!我们常抬杠惯了,我现在越来越和他想不到一块了。”庄之蝶说:“我是觉得
你爱走极端化,说戒酒就戒了,这意志我做不到。可滴酒就不沾了?这可是真正的‘五粮
液’哩!”孟云房说:“是“茅台,也不喝的!”夏捷已经自个喝了一碗稠酒,又喊周敏倒
了一碗,说:“之蝶你才说对了,他一生就是吃了走极端的亏!你来西京时,他已出了名
的,可这些年了,你一片煌辉灿烂了,他还是他。现在文章也写得少了,整日价参佛呀,练
功呀,不吃这不吃那,也害得我寡汤寡水的肚里没有了油!”周敏说:“这就叫孟老师没口
福。世上那些个体户做生意的,福而不贵;孟老师贵而不福。”孟云房说:“这话是对的,
你庄老师福贵双全,活到这个份上,要啥有啥地风光!”庄之蝶听了,定睛看从窗棂里射进
来照在菜盘上的光柱,光柱里有活活的物浮动,脸上就是一丝苦笑,说:“是什么都有了,
可我需要破缺。”孟云房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什么?”庄之蝶又重复了一遍:“破
缺。”孟云房说:“我现在也难吃摸透你了。说实话,你能去啤酒厂那么长的时间我没有想
到,近日在报纸上写的那些文章似乎观念也大不同了以前。”庄之蝶说:“我也吃惊过我自
己,是顺应了社会,还是在堕落了。”孟云房说:“这我不能结论,怕就像我怎么迷上气功
要戒酒戒肉一样吧,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动,如水加热后必然会出现对称破缺的自组织现
象。”两个人这么说着,周敏和唐宛儿就听得似懂非懂,虽然还在笑着,笑得僵硬。夏捷就
啧啧啧地咂着口舌,说:“孟云房同志,今日是被人请了来吃酒的,不是开学术会,你们别
贩卖那些名词。”庄之蝶就挥挥手,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喝酒吧。”端起杯自个就喝
了。
    喝来喝去,只有庄之蝶和周敏喝,气氛不得上来,周敏就提议能否和庄老师几拳热闹热
闹,庄之蝶一再推辞,周敏仍不停地纠缠、唐宛儿一直笑吟吟看着,见双方都在坚持,就
说:“周敏你别把你那一帮闲人的法儿待庄老师。庄老师,我也敬你一杯了。”庄之蝶赶忙
站起,端了酒杯。妇人说:“全占识了庄老师,我们才在西京呆住了,以后你还要收了周敏
这个学生,让他跟你学着写文章。”床之蝶说:“周敏现在是编辑部的人,日后我投稿子还
得求他。”妇人说,“那我先喝了!”一杯饮尽。脸色绯红。庄之蝶遂也喝净杯子,妇人又
是一连三杯。周敏咳嗽了一下,妇人伸手将鬓边散下的头发夹在耳后,那脸越发地鲜美动人
了。庄之蝶也乘兴喝下三杯,将刚才的冷清涤尽,倒抓了酒瓶在手,不服唐宛儿的海量。
    众人嘻嘻哈哈热闹了一番,孟云房又去炒了三个荤菜、三个素菜,再端上松子煎鱼、火
爆腰花,=盘田鸡肉、一砂锅清炖甲鱼。夏捷直叫甲鱼好,说看谁能吃到针骨谁就有福,在
外国、针骨当牙签,一个五美元的。动手把肉分开,每人面前的小碟夹了一份。唐宛儿着筷
翻动自己碟里的,发现一块里却有针骨,就说:“我在潼关吃黄河里的鳖吃得多的,倒嫌有
泥腥气,庄老师你身子重要,这一份给你吧!”不容分说倒在庄之蝶的碟里。庄之蝶知妇人
牵挂自己,便也夹了一块回给她说:“这是好东西,你不能不吃。”唐宛儿看时,夹过来的
竟是鳖头,黑长狰狞,很是吓了一跳,斜眼看庄之蝶,庄之蝶故作平静。妇人就将鳖头夹起
在口里噙咂有声,待庄之蝶投目过来,耳脸登时羞红。夏捷已经瞧着,要说一句笑话来,庄
之蝶便抢先道:“哎呀,我吃出针骨了!”夏捷就说:“之蝶就是命好。去年大年初一我在
饺子里包了一分钱,谁也没吃到。他来了,让他吃,他不吃,’说你尝一个吧,夹一个给他
吃了,没想那一个里就有着钱。”唐宛儿咽下了鳖头,羞红方褪,却不敢去瞧夏捷的眼睛,
说是她去炒个豆丝肉片的,起身倒往厨房去。
    庄之蝶又喝了许多酒,不觉头沉起来。听得厨房里叮叮咣咣一片响,说:“一闻到味,
我就坐不住了,让我看看怎么个炒法?”夏捷说:“那有什么看的,你要爱吃,以后让唐宛
儿到你家给你做。你老实坐着,吃我这杯敬酒,借花献佛,权当我让你看我的舞蹈的谢意
了。”庄之蝶笑着又吃了一杯,拿眼就瞥了门外,堂屋门口正对了厨房,厨房没有掩门,唐
宛儿在那里忙活。
    唐宛儿在厨房切了肉片,点了煤气,火嘭嘭在响,就生出许多念头。只将一面小镜子放
在灶前的案板上,镜子正好映出坐在正位的庄之蝶,就想:若论形状、作家是不够帅的,可
也怪,接触了短短时间,倒觉得这人可爱了,且长相也越看越耐看。以前在潼关县城,只知
道周敏聪明能干,会写文章,原来西京毕竟是西京,周敏在他面前只显得是个小小的聪明罢
了!这么想着,油就煎了,慌不迭要放豆丝,却放了一块未切的姜,姜上有生水,嚓,油花
乱溅,一滴就迸出来;只觉得脸上针扎一”般,哎哟一声就蹲下了。
    堂屋里听见妇人惊叫,周敏就跑过来,掰开女人手,“脸已烧出一个明水泡儿,妇人急
拿了镜子照,眼泪就流出来。众人忙问怎么啦,周敏说:“没甚事的,脸上溅了一点油。”
扶妇人到卧室去涂灌油,孟云房说:“现在这女人,除了生娃娃,啥也不会了。”夏捷说:
“你别这么说,我连娃娃也没给你生的!”大家又笑起来,自然孟云房又去了厨房。
    卧室里,唐宛儿悄声说:“真倒霉,让我怎么去见人!”周敏说:“没啥,庄老师不是
那种讲究的人。我见了他吃了一惊,我给你说的趴在牛肚子下吮奶的那人吧,你道是谁,正
是他哩!”女人说:“他不讲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讲究,你我不讲究是拖遢,他不讲究就是潇
洒哩!”
    周敏出来又陪吃喝,自把那鸡肉撕开,把鸡头夹在庄之蝶碟里。庄之蝶也夹了一只鸡腿
给夏捷,又夹了一只鸡翅在碟里要周敏端给唐宛儿。周敏就说:“宛儿,你快出来,庄老师
给你夹了菜的。”妇人走出来,不好意思捂了脸,说:“真对不起。”夏捷说:“怎么对不
起?”妇人说:“烂脸给大家,不尊重人哩!”庄之蝶心下就说:这妇人好会风情的。孟云
房笑道:“你脸细皮嫩肉的,这么烂一点,也是一种对称破缺嘛。”妇人就坐下,那脸一直
没褪红,一碰着庄之蝶的目光就羞怯怯地笑。庄之蝶带些酒,心就慌起来,推说去厕所走出
去。一进厕所关了门,那尘根已经勃起,却没有尿,闭了眼睛大声喘气,脑子里幻想了许多
图象,兀自流出一些异物来,方清醒了些。复来人席吃菜,情绪反倒消沉了。到了下午四
时,酒席撤去,庄之蝶起身告辞,周敏如何婉留,言说去阮知非那儿有要事的,周敏就送了
客人到十字路口。回来见唐宛儿还倚在门口,叫了一声,妇人竟没有反应,说声“你发什么
呆儿?”看那脸上烫伤已明泡消瘪,结着一个小痴。唐宛儿回过神来,忙噘了嘴说:“今日
我没丢人吧?”周敏说:“没有的,你今日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漂亮!”说着亲妇人一口。妇
人让他亲着,没有动,却说:“他们都挺高兴的,什么都好,遗憾的是庄老师的夫人没有
来。”周敏说:“听盂老师说,她近日住在娘家,她娘有病的。”妇人说:“夏姐儿说他夫
人一表人材。”周敏说:“都这么说的。庄之蝶会娶一个丑老婆吗?”唐宛儿长叹着一口
气,回坐在床上呆着个脸儿。
    这天晚上,庄之蝶并没有回文联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市里的领导审看了新排的一
台节目,帮着改写了所有节目的串台词儿,一帮演员就闹着和他玩儿牌取乐。一直到了深
夜,庄主蝶要回家,阮知非却又强扯了去他家喝酒。阮知非是新装饰了房间,也有心要给庄
之蝶显派儿;庄之蝶偏是不作理会,只闷着头儿贪酒,心想以前还以为阮知非是浪子班头,
戏子领袖,办一个乐团有那么多俊妞儿围着,却原来这帮演员一个个如青皮柿子并未发开,
颜色上倒差唐宛儿也远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诸多细节,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
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这晚并没在家。这对夫妇是一个担柴卖,一个买柴烧,平日谁也
不干涉谁的私事,只规定礼拜六的晚上必须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脱了上衣,一边喝一边海空
天阔地穷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挤在阮知非单独的卧室床上呼呼睡去。翌日醒来,已是
日照窗台,倒惊吧阮知非的屋子确实装饰得豪华,阮知非也便得风扬了碌碡,说他用的壁纸
是法国进口的,门窗的茶色玻璃是意大利出产,单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胶板,买了三十七张还
不甚宽裕的。又领了庄之蝶去看了洗澡问的浴盆,再看厨房的液化气灶具,又看了两间小屋
的高低组合柜,只有靠大厅那间门反锁着,阮知非说:“这是你嫂夫人的房间,她那儿挂的
是正经日本货吊灯,你看看稀罕吧!”掏出钥匙拧开锁,庄之蝶吃了一惊,那一张硕大的席
梦思软床上,并枕睡着了两个人:一个是阮夫人,一个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着涎水,不
认得的。庄之蝶脑子登时嗡地一声,迷惑如梦,却听见阮知非还在介绍:“这是我老
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咱睡熟了竟没听见门响?庄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么,不说话又
觉得不圆场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话说好,越是说岔了嘴,竟说道:“那个呢?”阮知非说:
“那是是我吧。”说完拉闭了屋门,牵庄之蝶又回到他的卧室,竟哗啦打开一个壁柜门,里
边是五层格架,一尽是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我喜欢鞋子,”他说:“这每一双
鞋子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庄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着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
说:“你擦擦眼角。”;恍懈间想,如果这是为一些女人买的,为什么又没送去?或许送一
又买一,在这儿当作另一种的档案吗?阮知非却取了一双给庄之蝶,说:“这一双是前日西
大街商场朱经理送我的,它没编号,没故事的,我转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庄之蝶带
了皮鞋;匆匆离开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经骑过广济街十字口了,方记得身上有一张稿费通知
单,掉头又返回钟楼邮局领取。钱并不多,二百余元。出来见街上行人骤多,看看表已是下
班时间,手里提了鞋盒儿晃晃荡荡去停车处,倒觉得自己怎么就接受了这双皮鞋,干了件没
趣的事儿,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动,遂到电话亭里拨通了景雪荫家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
个男人的声音,直问:“谁呀?谁呀?”庄之蝶知道这是景雪荫的丈夫,咯噔放了电话。又
给景雪荫的单位拨,一询,才知景雪荫去父母那儿探亲去了,人还没有回来,便拍了拍鞋盒
儿,怏怏地走出电话亭,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的报栏下看报。一个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来,
悄声说:“要眼镜吗?衣服一亮,背心的前胸处挂了一副圆形硬腿镜。说:“不瞒你说,这
是小弟偷来的,真正的石头镜,商店里明码儿标价八百元的,小弟要钱花,急于出手,你给
三百元,拾个便宜吧。”庄之蝶抬头看看天上,太阳白花花的,眼睛就眯着笑,在身上掏,
掏出来了,不是钱是一张名片,说:“小弟,不瞒你说,哥哥也是干这生意的。交个朋友
吧,这是我的名片。”那人接过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个敬礼,说:“原来是庄老师,实在
荣幸!我听过你一次报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认不出你来了!”庄之蝶说:
“你也喜欢写作?”那人说:“从小就梦想当作家,市报上去年还发过我一首小诗的。”庄
之蝶说:‘“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颗陨石,砸死十个人,有七个就是文学爱好者了!”那
人羞惭走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他,庄之蝶觉得好笑好气,就钻进一家杂货店去,将那二
百元稿费看得很贱了,买了一套景德镇的瓷盘瓷碟,一个炒勺,一个蜂窝煤炉子,还有一套
茶具,当下写了唐宛儿家的地址,嘱店家妥善送运,自个却骑了“木兰”径直往双仁府街的
岳母家来。
    五十五年前,城北远郊的渭河岸上有过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
群形”,神出鬼没。那时杨虎城才结束了关中道上的刀客行径,拉竿子在西京城里作了纠纠
武枭,就请他当幕僚。这奇人只有一颗野心,不愿在城中居住,依然在乡里筑三间茅屋,置
一亩薄田,过懒散自在日子。但凡杨司令有了什么重大事情,方肯进城一次。不久,河南军
阀刘镇华围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采用了日本人的计谋,从外打地道。城里的人
都知道了敌方在打地道,却不知地道将在哪儿出口,日夜在地里埋下土瓮,盛了水,看水的
动静,各处都惶惶不可终日。奇人来了,长袍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来,
坐在教场门的一块石头上吸水烟,吸了十二哨子,“说:“就在这儿挑泥凿池,置一个湖
吧。”杨虎城半信半疑,但还是引全城的水积蓄在那儿。结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
湖心陷落,水从城外溢出,刘镇华只好溃退了,杨虎城感念此人,赏了双仁府街一条巷让他
居住,此人却还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儿子住下。因为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
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儿子便开设了双仁府水局,每日车拉驴驮,专供甜水了。这一段历史,
庄之蝶最乐意排说,惹动得家有来客,总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张她祖父的照片来看,拿出水
局的骨片水牌来看,看罢了,.还要走到双仁府街巷上,指点当年牛家独居这条巷子的情
景。牛月清就训斥过庄之蝶:“你这么四处张扬,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败落吗?我娘就是没
生下个儿来,若是有儿,也不至于现在只守住那几间平房的!”庄之蝶总要涎了脸说:“我
哪里是嘲笑了?牛家就是败落,不也是还有我这上门的女婿?!”牛月清这时候就喊娘,
娘,娘,你听见了吗?你女婿这口气是说他是名人,给牛家争了脸面了!你说说,他现在的
名分儿有没有我爹我爷爷那时的名分儿大?”
    双仁府的小院里还住着老太太,她是死活不愿到文联大院的楼上,苦得庄之蝶和牛月清
两边扯动。庄之蝶每一次一进这边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闪出昔日的历史,要立于已经封盖的
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视井台青石上绳索磨滑出的如锯齿一样的渠槽儿,想象当年街巷里的
气象,便就寻思牛月清训斥他的话是对的。
    日在当顶,热气正毒,庄之蝶骑着“木兰”一拐进巷道,轰地一股燥气上身,汗水立时
把眼睛都迷了。偏一只游狗,当道卧着,吐着一条长舌喘气。庄之蝶躲闪不及,“木兰”就
往墙边靠,车没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却蹭去了一块皮。进了小院门口,赵京五正在屋里同
牛月清说话,听见摩托车响就跑出来,说:“总算把你等回来了!”帮着先把车后的城墙砖
抱了进屋。牛月清尖声叫道:“快别把这破烂玩意儿往家搬!”庄之蝶说:“你仔细看看,
这是汉砖哩:”牛月清说:“你在文联那边屋里摆得人都走不进去,还要在这边摆!一块城
墙砖说是汉朝的,屋里的苍蝇也该是唐代的了!”庄之蝶看着赵京五,一脸难堪,却说道:
“这句话有艺术性;你那艺术细胞只有在发火时最活跃。”让赵京五把砖又放到“木兰”后
座上缚好,招呼进屋坐了。这是几间入深挺大的旧屋,柱子和两边隔墙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红
松木料。虽浮雕的人虫花鸟驳脱了许多,毕竟能看出当年的繁华。左边的隔墙后间,八十岁
的老太太睡在那里,听见庄之蝶的声就喊叫着让过去。老太大五十岁上殁了丈夫,六十三岁
上神志就糊涂起来。前年睡倒了半个月,只说要过去了,但又活了过来,从此尽说活活死死
的人话鬼语,做疯疯癫癫的怪异行为。年前冬月,突然逼了庄之蝶要给她买一副棺材,要柏
木的,油心儿的柏木。庄之蝶说你这么硬朗的身子还要活二十年的,现在买了棺材干啥,况
且城里人不准土葬的。老太太却说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着我的棺材我就知道还有个我
哩。不吃不喝,进行要挟。庄之蝶没法,只好托人去终南山里购得一副。老太太却就把床拆
了,被褥放在棺材里去睡,牛月清和娘闹,认为这样让外人看了多难看,以为儿女虐待老
人,庄之蝶便对牛月清说,娘多半患了自恋症,她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奇怪的是她以棺
材为床后,每每出门,脸上就要戴一个纸做的面具,气得牛月清不让她多出门上街。庄之蝶
却喜欢逗她,说她有特异功能;如果自己能这样,不用学外国的魔幻主义小说,照直感写出
来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说的。老太大喊叫他,他就走过去。那房间里窗子紧关,窗帘严闭,
庄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来。老太大说:“这热什么呢!我年轻的时候天才叫热的,六月六就
炸了红日头,家家挂了丝绸被褥晒。老年人的寿衣也晒,你爷爷却夹了伞从村巷里走,一句
话不说的,村里人赶紧收拾衣服,紧收拾慢收拾,雨就哗哗啦啦下来了!现今天不热了,你
觉得热是心热,你蘸口唾沫涂在奶头上就不热的。”庄之蝶笑着没有说话,老太太手指头蘸
了唾沫涂在他的奶头上,也顿觉两股凉气直钻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儿。老太太说:“之蝶,
刚才你爹回来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给我说他泼烦,说他的新来的邻居不是好邻居,小
两口整天价吵,孩子也顽皮,常过来偷吃他的馍馍。你给你爹点一炷香吧。”屋里一张案桌
上放着岳父遗像,香炉里香灰满溢。庄之蝶点了香,抬头见墙角上一个蜘蛛旧网,尘落得粗
如绳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说:“不敢动的,那是你爹来了喜欢呆的地方!”庄之蝶还
要问,老太太就说:“他来了,香一点着他就来了。你死鬼刚才在哪里着,这般快就来
了?”庄之蝶扭头四下看看,什么也看不见,香燃着,烟长如丝,直直冲上屋顶。老大太又
说老头子在开水牌匣子,骂道:“家里传下来的古董就这些水局的牌子,你还要拿走吗?上
次市长也来家专门看过的,人家再来看拿什么看的?”当枕头一直枕在头下的小匣子,老太
太就压在了屁股下。庄之蝶只觉得好笑,还要说什么,牛月清在外屋喊:“你净跟娘在那里
说什么鬼活呀!你说完你走了,唬得我还敢进屋吗?”庄之蝶走出来,说:“娘说的事情也
怪,怕是一种心灵感应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虽说十多年都不过了的,今年这生日别
忘了买一刀麻纸给爹烧烧。”就问赵京五有什么事,赵京五说:“论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
想让你去我家那儿看看。我家是旧式四合院,市长决策在我们那儿修建一座体育馆,一大片
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庄之蝶说:“总说要去,总是抽不开身
子;可我还要提醒你,你说要送我几件古董的。”赵京五笑道:“没问题,随便从床下取个
什么,也比得你那块城墙砖。今日午饭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东,咱们去吃葫芦头去。我还
有一宗大事要说给你的。”牛月清说,“大热天的葫芦头怎么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
的。”庄之蝶说:“这你就不懂,葫芦头是西京小吃第一碗,虽说是猪大肠泡馍,调料不同
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过东门口‘福来顺’的,当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门的‘春生
发’,传说祖上是得了孙思逸的真药方子,吃起来就不一般。你经年便秘,那是肠子上有
病,吃什么补什么,该去吃的。”牛月清说:“吃什么补什么,那京五就吃不得了!”庄之
蝶说:“京五怎么啦?”牛月清说:“京五刚才给我说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个女于,又不
好意思向人家说破,见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听见
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热闹,才知道那女子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么都行,就是不
会恋爱,有二两猪脑子哩,还要再去吃猪肠子?”庆之蝶说:“京五失恋了?吃什么补什
么,那就吃女人!”赵京五哈哈笑起来,说他准备独身主义呀,起身拉庄之蝶就要走。牛月
清说:“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办完了,你们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庄之蝶问:“又什
么事啦?”牛月清说:“今早我去朱雀百货大楼给娘买了个挠手,娘老说身上有虱,哪儿有
虱,人老了皮肤发痒。买回来,谁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挠手,王嫂的倒比我买的做工
好,我想把买的退了回去,只是担心退不了,你们出出主意怎么个退法?”庄之蝶说:“一
个挠手值几个钱,费这心思。”牛月清说:“你好大方,你是龚靖元嘛!”赵京五说:“嫂
子过日子仔细。”牛月清说:“男人再能挣钱,婆娘不会过日子,也是白搭。何况他耙耙没
齿,我匣匣还敢没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当然尽说好话,夸这挠手材料好,做工也好,
我是实心实意买了的,可谁想到孩子他爹也给老人买了,而且又都是你们的货!你想想,一
个老人挠痒痒,能用了两个挠手吗?都是吃工资的人,一分钱也是不易的,多买一个放在那
里,这不是浪费吗?所以希望能退掉一个。如果人家坚持不退,那就讲理儿了,说买卖要公
平,如今共产党员都有退党的自由,买个货也不能退吗?现在的售货员都年轻,谁吃这一
套,要变了脸儿吵怎么办?那咱也变脸,吵!你说说,吵起来用书面语言还是用粗话?”庄
之蝶说:“让我听听你的书面骂语?”牛月清说:“你们强词夺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
你娘的!”庄之蝶说:“你说粗话说顺了,书面语言说着说着就滑了,操你娘应该说操你母
亲的,这就文明了!”气得牛月清说:“京五你瞧瞧,你庄老师就是这号男人,从来不为我
遮风挡雨!”赵京五说:“庄老师在外边可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说:“我嫁的
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边的人宠惯坏了他,那些年轻人哪里知道庄老师有脚气,有龋齿,
睡觉咬牙,吃饭放屁,上厕所一蹲不看完一张报纸不出来!”赵京五只是笑,说:“我给你
出主意,如果变了脸还不顶用,你就寻他们领导,领导不见,就给市长拨专线电话。”牛月
清说:“就这么着,我立马就去,你们等着我回来再走!”老大太听见牛月清要出门,却一
定要牛月清化了妆走。牛月清不喜欢在脸上搽这样涂那样,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
卧屋里嘟嚷不休:“让戴面具不戴,连妆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么能让外人看了?牛月清一
走,庄之蝶说:“我在外边前呼后拥的,回到家里就这么过日子!”赵京五说:“嫂子这不
错了,她文化浅些,可贤惠却比谁都强。”庄之蝶说:“她是脾气坏起来,石头都头疼。对
你好了,就像拿个烧饼,你已经吃饱了,还得硬往你嘴里塞。”就让赵京五在这儿坐着,他
先骑车把城墙砖送到文联那边的房里去。
    刚返回来,一杯茶还未喝净,牛月清就进了门,提了一包刚出笼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
吃着,一脸红光光的,说,“你们猜猜,结果怎么样?”赵京五说:“这么快回来,人家还
是不退?”牛月清说:“退了!”赵京五说:“嫂子行,出门在外到底要强硬呢!”牛月清
说:“哪里就强硬了?我一去站在柜台,人家售货员问买什么,我支支吾吾说不清,人家就
笑了,问是退货吧?我立即说退的。人家接过去就付了款,完了!”赵京五吃了一惊:“完
了?”牛月清说:“可不就完了!这么的容易,我倒没意思起来了。”三个人都不言语起
来。庄之蝶说:“咱们常常把复杂的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但也常常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
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这阵给我上课了!”老太太吃包子,还嫌味淡,便取了碗在
她的卧室里舀瓮里的醋。瓮很大,揭了布馕盖儿,满屋中都是味。赵京五说:“什么香,这
么浓的?”牛月清说:“娘,你搅醋瓮了?”酿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净棍儿搅的。老太太
说:“不用搅了,熟了。”赵京五说:“你们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说:“你庄老师有怪毛
病,街上的熏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酿了一大瓮的。味儿真是纯的,给:你盛一塑料桶
吧!”赵京五说:“我没庄老师挑剔,什么都吃的。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来尝尝。”牛月
清说:“那你寻着地方了,我们家有泡菜、咸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欢吃!”当下便寻
了塑料袋儿,竟各类给装了,让赵京五走时带上。庄之蝶说了几句他们家有乡下人口味的
话,突然记起鞋子的事,就从提兜取出来给牛月清。牛月清说:“给我买的?”庄之蝶没有
说是阮知非送的,她恶心阮知非,骂是“流氓。”就说是昨日在孟云房家,夏捷送的。牛月
清见是一双细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脚鞋,叫道:“天神,这么高的跟儿,这哪里是鞋,是刑具
嘛!”庄之蝶说:“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如果是刑具,满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
一边脱了旧鞋来试,一边说:“你总希望我时髦,穿上这鞋,我可什么也不干了,你能伺候
我吗?”穿进去,前边就凸鼓起来,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脚肉多,且宽,总是穿平底
鞋,庄之蝶为此常叹息,说女人脚最重要,脚不好,该十分彩的三分就没有了。牛月清当下
脸上不悦起来,说:“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产的,上海产的穿不成。”庄之蝶只好将鞋
收起,说那就还给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场人情。就和赵京五出门走了,装鞋的兜儿挂在摩托
车上。一出街口,赵京五见庄之蝶情绪好起来,说起南郊十里铺有一农民企业家,姓黄的,
人极能行,办了一个农药厂,已经有三次寻到他,说是一定要庄之蝶为他的药厂写点文章,
文章可长可短,怎么写都可以,只要能见报纸。庄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么钱了,你偷
了牛让我拔桩?!”赵京五说:“我怎么敢?不瞒你说,这厂长是我姨家的族里亲戚,姨以
前给我谈说,我推托了,这厂长又三番五次上门求我,我就寻你了。我也想,为什么不写
呢?这号文章又不是创作,少打一圈麻将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给五千元的!”庄之蝶
说:“那我署个笔名。”赵京五说:“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个字的名。”庄之蝶说:
“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赵京五说:“你总清高!现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贫吧,五千元也不
是小数,你写一个长篇大不了也是这个数。”庄之蝶说:“让我考虑考虑。”赵京五说:
“人家说好今日也来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钱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钱再写稿,现在这
些个体户暴发了,有的是钱。”
    说话间,两人到了赵京五家。一个爆玉米花的小贩在门前支摊子生火炉,烟雾腾腾的,
赵京五近去踢了火炉,骂了:“哪里没个地方、’在门口熏獾呢?”小贩手脸乌黑,翻了白
眼要还手,扑了几扑,还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炉提到一边去了。庄之蝶等烟散开,看看门牌,
是四府街三十七号。门楼确是十分讲究,上边有滚道瓦槽,’琉璃兽脊,两边高起的楼壁头
砖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门框上的一块挡板掉了;双扇大门黑漆剥落,泡钉少了六个,而门墩
特大,青石凿成,各浮雕一对棋鳞;旁边的砖墙上嵌着铁环,下边卧一长条紫色长石。赵京
五见庄之蝶看得仔细,说这铁环是拴马的,紫色长石就是上马石,旧时大户人家骑马上街,
鞍鞯上铃丁冬,马蹄声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车威风的。庄之蝶很欣赏门墩上的雕
饰,说西京城里什么风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门墩浮雕无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来,
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价值的书的。进了大门,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砖雕的郑燮的独竿竹,
两边有联,一边是“苍竹一竿风雨”,一边是“长年直写青云”。庄之蝶拍手叫道:“我还
未见过郑燮的独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赵京五说:“现在要拆房子了,我准备把这
完全揭下来。你要喜欢,你就保存吧。”庄之蝶说:“这两句诗当然好,但毕竟嵌在照壁上
不宜,未免有萧条之感。”入得院来,总共三进程,每一进程皆有厅房廊舍,装有八扇透花
格窗,但乱七八糟的居住户就分割了庭院空地,这里搭一个棚子,那里苫一间矮房,家家门
口放置一个污水桶,一个垃圾筐,堵得通道曲里拐弯。庄之蝶和赵京五绊绊磕磕往里去,出
出进进的人都只穿了裤头,一边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门口搓麻将的,扭过头来看稀罕。
到了后进程的庭院,更是拥挤不堪,一株香椿树下有三间厦房,一支木棍撑了木窗,门口吊
着竹帘,赵京五说:“这是我住的。”进了屋,光线极暗,好一会儿才看清白灰搪的墙皮差
不多全鼓起来。窗下是一张老式红木方桌,桌后是床,床上堆满了各类书刊,床下却铺了厚
厚的一层石灰。庄之蝶知道那是为了隔潮的。赵京五招呼在两只矮椅上坐了,庄之蝶才发现
矮椅精美绝伦,一时叹为观止,说:“我在西京这么长时间了,真正进四合院还是第一回。
以前人总是说四合院怎么舒服,其实全成了大杂院。这要住一家人是什么味道?”赵京五
说:“这本来就只住我们一家,五0年,城市的贫民住进来,住进来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
人口越来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坏了。”庄之蝶说:“是你们一家的,以前倒没听你说过,能
有这么个庄宅,上辈人是有钱大户了?”赵京五说:“说出来倒让你吓一跳的,岂止是有钱
人家!你知道清朝时八国联军攻北京吧,慈禧太后西逃西京那是谁保驾的?那是我老爷爷。
老爷爷做刑部尚书,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这一条街全是赵家的。八国联军攻到了京城,他
是朝里五个主战人物的领袖,且暗中支持过义和团。朝廷对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鸿章
留京与鬼子签了辛丑条约,洋人就提出要严惩主战派,点名要交出我老爷爷,由他们绞死。
慈禧无奈,在西京下了圣旨,西京市民在钟楼下六万人集会反对;声言若交出我老爷爷,慈
禧就不能呆在西京。慈禧一方面迫于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将自己的大臣交给洋人,就下了一
旨‘赐死’。我老爷爷便吞黄金,吞后未死,又让人用纸蘸湿了糊口鼻而亡。死时五十岁。
从那以后,赵家一群女人,为了生计,一条街的房就慢慢卖掉,只剩下这一座院落。你瞧
瞧,现在留给我这后代的只有这两个矮椅了。”庄之蝶说:“嚯,你原来还有这般显赫的家
世,半年前市长组织人编写《西京五千年》,我负责文学艺术那一章,书成后,看到有一节
写了清朝的一个刑部尚书是西京人,知道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
倒,你老爷爷寿终正寝,现在见你倒难了!”赵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恶少,就不是现
在的这般崽子了!”庄之蝶站起来,隔了竹帘看见对门石阶上有红衣女子一边摇摇篮的婴儿
一边读书,说:“世事沧桑,当年的豪华庄院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没有
了!我老家潼关,历史上是关中第一大关,演动了多少壮烈故事,十年前县城迁了地方,那
旧城沦成废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废城的楼上感叹了半日,回来写了一篇散文登在
市报上,不知你读到没有?”赵京五说:“读过了,所以我才让你来这里看看,说不定以后
还能写点什么。”竹帘外的红衣女换了个姿势坐了,脸面正对了这边,但没有抬头,还在读
书,便显出睫毛黑长,鼻梁直溜。庄之蝶顺嘴说句:“这姑娘蛮俊的。”赵京五问:“说
谁?”探头看了,说:“是对门人家的保姆,陕北来的。陕北那鬼地方,什么都不长,就长
女人!”庄之蝶说:“我一直想请个保姆,总没合适的、劳务市场介绍的不放心。这姑娘怎
么样?能不能让她在他们村也给我找一个。”赵京五说:“这姑娘口齿流利,行为大方,若
给你家当保姆;保准会应酬客人的。但院子里人背他说,主人不在,她就给婴儿吃安眠药
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这话我不信,多是邻里的小保姆看着她秀气,跟的主儿家又富裕,
是嫉妒罢了。”庄之蝶说:“那就真胡说了,做姑娘的会有这种人?”两人重新坐下,赵京
五就关了门,开始打开一个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给庄之蝶看,无非是些古书画、陶
瓷、青铜器,钱币、碑帖拓片、雕刻件,庄之蝶倒喜欢起那十一方砚台了。赵京五最得意的
也正是这些砚台,它不仅是端砚,兆砚、徽砚。泥砚,且所产年代古久,每一砚上都刻有使
砚人的名姓。他一方方拿起来让庄之蝶辨石色,观活眼,用手抚摩来感觉了,又敲了声在耳
边听。然后讲此砚初主为谁,二主为谁,历史上任过几品官衔,所传世的书画又如何有名,
热羡得庄之蝶连声惊道:“你这都是怎么收集的?”赵京五说:“那几方是收集得早了,有
些是和人交换的,这一方花了三千元买的。”庄之蝶说:“三千元,不便宜哟!”赵京五
说:“还不便宜?现在把这方拿出去卖,两万元我还不让的。月前去莲湖区博物馆,因市上
建了大博物馆,各区的文物都要上交,区博物馆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东西未人注册登记,
想处理了为职工搞福利。我去见了这砚,爱得不行,要买,他们说一万元,还了半天价,毕
竟熟人好办事,三千元就拿走了。”庄之蝶半信半疑,又拿过砚来细细察看,果然分量比一
般砚重了几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边有金属的细音,而砚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写着“文
征明玩赏。”庄之蝶骂道:“京五,你懂这行,再有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么
事我也不管了!”赵京五说:“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给我透风,说是龚靖元的儿子龚小乙手
里有一方好砚,他是吸大烟的,说是单等他爹出国访问后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
货,弄了来我一定先满足你。我说过要送你东西的,这两件怎么样?”庄之蝶看时,是两枚
古币,又翻来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个鬼头,骗别人倒好,竟来唬我,这孝建
四铢珍贵是珍贵,却是汉五铢钱脱胎换形来的,这枚‘靖康元宝’也是普通宋币制的!”赵
京五尴尬他说声:“我是试你的眼力的,还真是行家里手!那我送你一块真家伙,这可是稀
罕物的。”便取了一个红丝绒小包,打开了,是两枚铜镜。赵京五比较着,要拣出一枚给了
庄之蝶。庄之蝶认得一枚是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一枚是千秋天马衔枝骛凤铭带纹铜
镜,心下喜之不尽,一伸手全拿了过来,说:“这活该是一对儿,要送就送个双数。你收集
的砚台多,赶明儿我也送你一块,你凑你的百砚好了!”心下自喜。赵京五却一时为难了,
说:“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给我求一幅画的。”庄之蝶说:“那还不容易吗?改日我
领你去他家,要什么画什么,他还得拿酒肉招待的!”当下拿了镜到窗前观看。
    这时节有人敲门,赵京五问:“谁?”并未回答,忙示眼色,庄之蝶立即将镜揣入怀
中,赵京五自个也关了木箱上锁放好,上边堆一些破旧书报“问:“谁呀?”回答:“是
我。”赵京五拉开门就叫道:“是黄厂长?!”你怎么现在才来,庄老师已经在这里等你了
半天,一块去吃饭的,我们的肚子早都饿得咕咕响了!”庄之蝶看时,此人又粗又矮,一脸
黑黄胖肉,却穿一件雪白衬衣,系着领带,手里拎了一个大包。站起遂与之握手。黄厂长握
了手久不放下,说:“庄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今天总算见到了!我来时说去见庄先生呀,
我那老婆还笑我说梦话。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荣耀荣耀!”庄之蝶说:
“噢,那我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黄厂长说:“庄先生真会说笑
话,真是人越大越平易!”庄之蝶说:“我算什么大!弄文学的只不过浪个虚名,你才是财
大气粗!”黄厂长还在握着庄之蝶的手,握得汗渍渍的,说:“庄先生,话可不能这样说,
我看过你的一些报道,咱都是乡下穷苦人出身,过去钱把我害苦了,现在钱是多了,但钱多
顶得住你的大名?我可能比你年长,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以后有什么手头紧张,你给哥哥说
一声,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药厂生意正好,101农药市面上很紧俏,你几时能赏脸儿去看
看,我们随时恭候哩!”赵京五说:“事情我对庄老师说了,咱也不必绕圈子,都是忙人,
庄老师从来不写这类文章的,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个时间,叼;日去厂里先看看,然后是
五千元你交给我。见报是没问题的。话可说清,只能是五千字!”黄厂长这才松开了手,给
庄之蝶鞠了一躬,不迭声他说:“多谢了,多谢了!”庄之蝶说:“那几时去呢?”黄厂长
说:“今下午怎样?”庄之蝶说:“那不行的,大后天下午吧!”黄厂长说:“行,大后天
我来接你好了。”京五,庄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我太高兴了,咱们出去吃饭吧,你说上那个
饭庄?”赵京五说:“今日我做东,我们商量了去吃葫芦头的。”黄厂长说:“吃葫芦头太
那个了吧!”庄之蝶说:“吃葫芦头方便,这儿离‘春生发’又近的。”黄厂长说那就依
你,“掏了包儿里一瓶西风酒,三瓶咖啡,两包蓼花麻糖,一条“三五”牌香烟,让赵京五
收下。赵京五不好意思,说:“见一面分一半,庄老师你把香烟拿了吧。”庄之蝶拒不要,
说洋烟大爆抽不惯的。”黄厂长就说了:“京五你不要让了,庄先生爱抽国产烟,改日我买
三条五条‘红塔山’送去。这点小礼品再推让,我脸上就搁不住了!”赵京五收了礼品,却
仰面对庄之蝶笑,笑了笑说:“肚子是饥了,可你难得来我这儿一趟,能不留个笔墨吗?只
写一幅,耽搁不了些许时间的。”庄之蝶就说:“你是个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
事了!可你什么没有,倒要我的字?”赵京五说:“名人字画嘛,我也要保存几张的。”
    立时桌子安好,展了宣纸,庄之蝶提了笔却没词儿,歪着脑袋问:“写些什么?”赵京
五说:“随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写上最好,日后真成了惊天动地人物,研究你,我
就有第一手材料了!”庄之蝶略有沉吟,挥毫写了: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赵京五看
了,说:“这是什么意思?上句有个‘蝶’字,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个‘月’字,莫非又
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无聊’能祥出,‘来’与‘去’我就弄不明白了!庄之蝶
也不搭理,又提笔在旁写下一行小字:“赵京五索字,遂录古人诗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
不知。吾一字虽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后也必是文物,一字可卖八百元吧!如此算来,赵京五
若有后代,已得我上万元了!不写了,不写了,庄之蝶就此掷笔。赵京五一字字念完,乐得
抚掌大笑:“这最好,这最好,真的值上万元的!”
    黄厂长在一旁看得眼馋起来,说。“庄先生也赏我一幅吧,我会裱得好好地挂在中堂
的!”不待庄之蝶应允,就过来添墨汁,没想用力过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里去
洗。庄之蝶悄声说:“他这一洗,将我的‘荣耀’洗没了!”一两人就吃吃笑。赵京五说:
“给他写一幅吧,有钱的暴发户喜欢个风雅的。”庄之蝶说:“噢,现在是只要一当了官,
什么都是内行了。咱们的市长原是学土壤学的大学生,当了市长,工业会上他讲工业,商业
会上他讲商业,文联会上他又讲文学艺术创作,你还得一字一字去记!这些暴发户一有了
钱,也是什么都有了!”赵京五说:“他就是再有钱,还不是要附你的风雅吗?”庄之蝴即
写了:“百鬼狰狞上帝无言;星有芒角见月暗淡。”赵京五正要说“妙”,竹帘一挑,一个
声音先进来:“哪个是作家庄之蝶?”庄之蝶看时,门里跳进来的是对门的小保姆。
    原来黄厂长在水池里洗手,小保姆问干什么呀,弄得一手的墨?黄厂长说请作家庄之蝶
写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庄之蝶的书,在婴儿口中塞了奶嘴儿就跑过来了,庄之蝶从没遇到
过谁这么当面直喊,连个老师也不称呼,但不知怎么却喜欢了她的率真,便看着那一张俏脸
儿说:“我是庄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却说:“你骗我,你哪里会是庄之蝶?”黄厂长倒
吃了一惊,拿眼看赵京五。赵京五问:“你说庄之蝶是什么样子?”小保姆说:“他起码比
你要高,这么高的!”用手比划着。庄之蝶说:“哎呀,这物价天天长,个头就是不长,要
当庄之蝶也当不成了!”小保姆才认真起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脸就通红,但立即说:
“实在对不起,冒犯你了!”庄之蝶说:“你在对门那家当保姆?”小保姆说:“是个小保
姆,您该笑话我了!”庄之蝶说:哪里敢笑话,刚才我还对京五说:这姑娘一边看孩子还一
边读书,在保姆中不多见的!”保姆说:“您不贱看我,那您就该赠我一幅字了!庄之蝶
说:“凭你这种口气,我敢不吗?叫什么名字?”保姆说:“柳月。”庄之蝶愣了愣,喃喃
起来:“又是一个月?”遂写了一联古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赵京五在旁说:
“柳月,你好福气的,我摊的笔墨纸砚,倒让你捡了便宜!庄老师给你写了字,你得介绍一
个你村里的姑娘来给庄老师家当保姆。”柳月说:“庄老师是什么人家,我们那儿的人粗脚
笨手的,可没有能人得眼的!”庄之蝶说:“看一个就知道一群,你一定会找一个好的。”
柳月想了想,说:“那就只有我了!”赵京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说出这般话来,忙给柳月使
眼儿。庄之蝶却合掌叫道:“我就等着你说这话的!”得意得柳月哇地一声,嘲笑了赵京
五:“你还给我丢眼色的,怎么着,我一证实他是庄老师,我就感觉我要当他家保姆了!”
赵京五说:“这不行的,你和对门那家订的有合同,你走了,他们知道是我介绍了去别的人
家,不知该怎么骂我了?!”柳月说:“我当他家童养媳?”庄之蝶却平静了脸,说:“这
样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满,你就让京五找我吧。”
    三人吃饭来到街上,庄之蝶说柳月压根不像是乡里来人,可乖呢。赵京五说:“谁能想
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初来时,穿一身粗布衣裳,见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说话。有一天,那
家人上了班,她开了柜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镜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
见,说了句‘你像陈冲’,她说是吗?却呜呜地哭。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哭!头一个月发了
保姆费,主人说,你给你爹寄些吧,黄土屹崂上的日子苦焦;她没有,全买了衣服。人是衣
裳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满院子的人都说像陈冲,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个儿性格都
变了。”庄之蝶提说柳月,是觉得这姑娘性格可爱,无意间露嘴儿一句,却引得赵京五说了
一堆,见赵京五又说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吗?可别雇了个保姆却请了个小姐!”就不愿
多搭理,自个儿往前走了。走过一条小巷,看见近旁谁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
树,一片泛黄的叶于被风忽地吹来,不偏不倚贴在他的右眼窝上,便突然说:“京五,从这
条巷拐过去是不是清虚庵?”京五说:“是的。”庄之蝶说:“我新识了一个朋友就在那附
近,何不喊了也一块去吃葫芦头热闹!”赵京五说:“你是说尼姑慧明吧?”庄之蝶说:
“人家是佛门人,去吃猪大肠?”干赵京五说:“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来我也认识
认识。”庄之蝶说:“我速去速来。”发动了“木兰”,嗖地一声骑着去了。
    车一在门前响,低矮的院墙上就冒出一个油光水亮的头来,喊:“庄老师!”庄之蝶看
时,正是唐宛儿,吟吟对他笑哩。墙头上罩满了爬壁藤,庄之蝶寻思这女人怎么这样巧地就
发现了他,油头粉脸却在一片绿中不见了,遂听墙内一连三声:“你稍等一下,我来开院
门!”
    原来妇人正上厕所,蹲在那里看墙根被水浸蚀斑驳的痕迹,看出里边许许多多人的形状
来,不知怎么就想起庄之蝶,兀自将脸也羞红了。偏这时听见摩托车声,慌乱中站起来一
看,恰恰就是庄之蝶,急拉起了溜脱在脚脖处的米黄色裤裙,颤和和跑出来。
    庄之蝶从门缝往里瞧,妇人一边跑一边系裤带,却并没有跑来开院门,倒进堂屋,正看
着了丰满的微微后翘的臀部的扭动,心里就地嗖一阵麻酥。
    唐宛儿在屋里当镜又整了整头发,用一块海绵蘸了胭脂敷在颧骨处,涂了唇膏,跑出来
把门打开,便长久地倚地门扇上给客人慈眉善眼了。庄之蝶看着那一对眼睛,看出了里边有
小小的人儿,明白那小人儿是自己,立即说:“周敏呢,周敏不在家?”妇人说:“他说今
日要去印刷厂,一早就走了的。”庄老师你进来呀,这么大日头的也不戴了帽子!”庄之蝶
一时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对于自己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希望,便提了兜儿走进来。落
了座,妇人沏茶取烟,把风扇打开了,说:“庄老师,“我们怎么感激你哩,你这么大名气
的人,别人要见也见不上的,我们倒受你大多的恩惠。”庄之蝶说:“受我什么恩惠?”妇
人说:“你送来那么多餐具,甭说我们现在用不完,就是将来正式成家过日子,用也用不完
的。”庄之蝶这才记起让杂货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几个钱。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
稿费。”妇人把凳子搬在庄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绞了腿,说:“一篇小文章就买到那么多
东西?周敏说,发稿酬算字数,标点符号也算字的。那你写一本书,光标点符号就要值多少
钱的!”庄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标点符号,就没有人付稿费了:”妇人也就身子抖
动,笑得放出声来,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坠下的圆领衫儿,因为在笑时圆领衫儿拥过来,
已经露出很大很白一块胸口了。偏这一提,倒使庄之蝶心里咯噔一下,以后眼光一到那里就
滑过去了。妇人说:“庄老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写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吗?”庄
之蝶说:“这怎么说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妇人说:“你怎么能想到那么细?我对周敏说
了,庄老师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有这样一个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庄之蝶说:“她
说她下一辈如果还转世,再也不给作家当老婆!”妇人似乎甚是吃惊,闷了一时,低了眉眼
说:“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里尝过给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处!”竟噗嗒掉下一颗
泪来。庄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庄之蝶没有见过她的那个丈夫的、但庄之蝶现在能想象出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于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这长相,也不是薄命人。过去
的事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妇人说:“这算什么日子?西京虽好,可哪里是我长居的
地方?庄老师你还会看相,就再给我看看。”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放在庄之蝶
的膝盖上了,庄之蝶握过手来,心里是异样的感觉,胡乱说过一气,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
贱的特征,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贱,鼻耸直者贵陷者贱,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贱,脚跗高者
贵扁薄者贱。妇人听了,一一对照,洋洋自得起来。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附高,庄之蝶
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却停住,空里指了一下,妇人却脱了鞋,将脚竟
能扳上来,几乎要挨着那脸了。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看那脚时,见小巧玲咙,附高
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
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
差不多要长啸了!看着妇人重新穿好袜子和鞋,问:“你穿多大的鞋?”妇人说:“三十五
号码的。我这么大的个。脚太小,有些失比例了。”庄之蝶一个闪笑,站起来说:“这就活
该是你的鞋了!”从兜里取了那双皮鞋给妇人。妇人说:“这么漂亮的!多少钱?”庄之蝶
说:“你要付钱吗?算了,送了你了!”妇人看着庄之蝶,庄之蝶说:“穿上吧!”妇人却
没有再说谢话,穿了新鞋,一双旧鞋嗖地一声丢在床下去了。
    庄之蝶返回饭馆的时候,情绪非常地好。赵京五和黄厂长见他这么久才来,又没叫来那
个朋友,倒有些扫兴,叫嚷肚子饿扁了,问庄之蝶不觉得饥吗?庄之蝶说他只想喝酒。
    亦凡书库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