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难

刮着风,天上有雨意。一个深秋的阴晦的午后,我从上海近郊踽踽地跑回

寓所。

经过一处荒场的时候,耳边送过一串呜呜的狗哭,夹杂着断续的吠声,听

起来悲哀而惨厉。

荒场上有乱莽莽的衰草,萧萧的白杨。一座孤坟上站满了人,大半是拾荒

的孩子,目光都望着坟旁那个用洋铁皮围成的小型圜墙;圜墙四周也围着人,一个

个弯着腰,把头贴近圜墙的隙处,仿佛正在窥探里面的秘密。

我好奇地走近去,一只狗正在里面作悲愤的绝叫;但忽地砰然一声,破空

而起,同时那叫声就寂灭了。

我挤进人丛,找着一个小小空隙,也开始向里面窥探。─—原来那是个“狗

牢”,每天从街头巷尾被用铁车捉了去的野狗都关在这里,这时候正有人在执行野

狗的死刑。

我占的地位很好,里面的一切看得很清楚。狗牢的一面有一道门,进门处

就用铁丝网划出个小小的地位;铁丝网的防线以外,大约有几十匹大小不等的野狗,

彷徨徨无计地来回走动。

它们的眼睛发着异样的光。尾巴下垂。像一群饿狼。但它们的眼色是乞怜

的,而且神情也显然不能镇静了;无可奈何地徘徊瞻顾,哭泣般呜呜地叫着。有的

侧过头望望铁丝网里面的人─一它们的刽子手,接着昂首向天,绝望地狂吠几声,

似乎要乞求制裁:有的沿了洋铁皮的墙脚惶惶然走着,走到墙角边,略一犹豫,便

纵身向墙顶跳去,想逃出这末日的惨劫,可是墙太高了,跳墙的结局只是被猛的摔

倒在地上。……

铁丝网里面走出一个汉子来,拿着一根竹杠,杠头上有一个活络的铁丝圈。

平时曾经听到过许多“义犬救主”一类故事,当那汉子闯入狗群的一刹那。

它们便很快地从我的记忆中浮起,想到狗子们那一份天赋的聪明勇敢,我禁不住为

那汉子担忧:我想他也许会被那些亡命之狗所包围的。可是接着我立刻知道那是一

种可笑的杞忧了,因为他刚跑出铁丝网,狗子们就吃惊似的远远避开。

汉子对准一只壮大的黄狗走去,那黄狗只是后退。等到逼近身边,悻悻然

张开口来的时候,却早被那汉子从容举起竹杠,用铁丝圈套住了它的头颈,─—它

的同类张皇地目送着它被拉进铁丝网,于是又彷徨无计地来回走着,呜呜地哭泣。

黄狗用它所有的力气在挣扎,在狺狺地绝叫,却被竹杠抵住了,动弹不得。

另一个手里拿着怪异的手枪的人,把枪口对着了它的脑袋;砰!黄狗的眼睛应声翻

了白,默默地倒下去了。汉子随手将它丢在一边,那儿堆着十几匹血痕狼藉的狗尸。

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

汉子又跑出铁丝网来了,这一回捉住了一只有点癞皮的黑狗。……我接连

看了这被宰割的悲剧,最后向那些正在呜咽、呻吟、彷徨无计的狗子们,投了失望

的一瞥,便匆匆离开了荒场。

呜呜的鸣声还是从后边传来,我有点悲戚。世上有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

有天赋的聪明,可是这聪明只用于对主子的愚忠;却没有合群自卫的习惯。狗子们

的结局我已经看见了:跟黄狗和癞皮的黑狗那样,一例的,分别的宰割,直到最后

一匹。

我恍惚参观了人间地狱的一面。

天色显得更灰黯,昙云压得低低的,恐怕就要下雨了。

一九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