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赐传            

  



      一天官赐福
    要不是卖落花生的老胡,我们的英雄也许早已没了命;即使天无绝人之路,而大德 曰
生,大概他也不会完全象这里所要述说的样子了。机会可以左右生命,这简直无可否 认,
特别是在这天下太平的年月。他遇上老胡,机会;细细的合算合算,还不能说是个 很坏的
机会。
    不对,他并没有遇上老胡,而是老胡发现了他。在这个生死关头,假如老胡心里一 别
扭,比如说,而不爱多管闲事,我们的英雄的命运可就很可担心了。是这么回事:在 这个
时节,他无论如何也还不会招呼老胡或任何人一声,因为他是刚降生下来不到几个 钟头。
这时候他要是会说话,而很客气的招呼人,并不见得准有他的好处;人是不可以 努力太过
火的。
    老胡每天晚上绕到牛宅门口,必定要休息一会儿。这成了一种习惯。他准知道牛氏 老
夫妇决不会照顾他的;他们的牙齿已过了嚼糖儿豆儿的光荣时期。可是牛宅的门洞是 可爱
的,洁净而且有两块石墩,正好一块坐着,一块放花生筐子,好象特为老胡预备下 的。他
总在这儿抽袋烟,歇歇腿,并数一数铜子儿。有时候还许遇上避风或避雪的朋友, 而闲谈
一阵。他对这个门洞颇有些好感。
    我们的英雄出世这一天,正是新落花生下市的时节,除了深夜还用不着棉衣。天可 是
已显着短了;北方的秋天有这个毛病,刚一来到就想着走,好象敷衍差事呢。大概也 就是
将到八点吧,天已然很黑了,老胡绕到“休息十分”的所在——这个办法不一定是 电影院
的发明。把筐子放好,他掏出短竹管烟袋;一划火柴,发现了件向来没有在那里 过的东
西。差点儿正踩上!正在石墩前面,黑糊糊的一个小长包,象“小人国”的公民 旅行时的
行李卷,假如小人国公民也旅行的话。又牺牲了根火柴,他看明白了——一个 将来也会吃
花生的小家伙。
    老胡解开怀就把小行李卷揣起来了。遇到相当的机会,谁也有母性,男人胸上到底 有
对挂名的乳啊。顾不得抽烟了,他心中很乱。无论是谁,除了以杀人为业的,见着条 不能
自己决定生还是死的生命,心中总不会平静。老胡没有儿女,因为没娶过老婆。他 的哥哥
有儿子,但是儿子这种东西总是自己的好。没有老婆怎能有儿子呢?实在是个问 题。轻轻
的拍着小行李卷,他的心中忽然一亮,问题差不多可以解决了:没有老婆也能 有儿子,而
且简单的很,如拾起一根麻绳那么简单。他不必打开小行李卷看,准知道那 是个男小孩;
私生的小孩十个有八个是带着小麻雀的。
    继而一想,他又为了难:小孩是不能在花生筐子里养活着的,虽然吃花生很方便, 可
是一点的小娃娃没有牙。他叹了口气,觉得作爸爸的希望很渺茫。要作爸爸而不可得, 生
命的一大半责任正是竹篮打水落了空!
    不能再为自己思索了,这太伤心。
    假如牛老夫妇愿意收养他呢?想到这儿,老胡替小行李卷喜欢起来。牛老夫妇是一 对
没儿没女而颇有几个钱的老绝户,这条街上谁都知道这个,而且很有些人替那堆钱不 放
心。
    他拍门了,正赶上牛老者从院里出来。老胡把宝贝献出去。牛老者是五十多岁的小 老
头,不怎么尊严,带出来点怕太太的精神,事实上也确是这样。老者接过小英雄去, 乐得
两手直颤:“在这儿捡起来的?真的?真是这里?”老胡蹲下去,划了根火柴,指 明那个
地方。老者看了看,觉得石墩前确有平地跳出娃娃的可能:“自要不是从别处拾 来的就
行;老天爷给送到门上来,不要就有罪,有罪!”可是,“等等,我请太太去。” 老者知
道——由多年的经验与参悟——老天爷也大不过太太去。他又舍不得放下天赐的 宝贝,
“这么办好不好,你也进来?”于是大家连同花生筐子一齐进去了。
    牛老太太是个五十多岁,很有气派的小老太太,除了时常温习温习欺侮老头儿,( 无
论什么都是温故而知新的,)连个苍蝇也舍不得打死——自然苍蝇也得知趣,若是在 老太
太温习功课的时节飞过来,性命也不一定安全,老太太在动气的工夫手段也颇厉害。
    老者把宝贝递给了太太。到底太太有智慧,晓得非打开小卷不能看清里边的一切。 一
揭开上面,露出个红而多皱的小脸,似乎活得已经不大耐烦了。老太太的观察力也惊 人:
“哟!是个小娃娃!”越往下看越象小娃娃,可是老太太没加以什么批评。(真正 的批评
家懂得怎样谨慎。)直到发现了那小小的男性商标,她才决定了:“我的小宝贝! ”这个
世纪到底还是男人的,虽然她不大看得起牛老者。
    “咱们,咱们,”老者觉得非打个主意不可,可是想不当;即使已想出,也不便公 然
建议。
    “哪儿来的呢?”老太太还不肯宣布政策,虽然已把娃娃揣在怀中。
    老者向老胡一弩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老胡把宝物发现的经过说了一番,而后补上:“我本想把他抱走,我也没有儿子, 可
是老天爷既是把他送到府上来了,我怎能逆天行事呢!”他觉出点替天行道的英雄气 概。
“你也看明白了那个地方?”老太太向老头儿索要证据。“还摸了摸呢,潮渗渗的! ”老
者确知道自己不敢为这个起誓。
    “真是天意,那么?”老太太问。
    “真乃天意!”两位男子一齐答对。
    这时候,第三位男子恐怕落后,他哭了。在决定命运的时机,哭是必要的。
    “宝贝,别哭!”老太太动了心:“叫,叫四虎子找奶妈去!”
    老胡看明白,小行李卷有了吃奶的地方;人生有这么个开始也就很过得去了。他提 起
花生筐子来,可是被老太太拦住:“多少次了,我们要抱个娃娃,老没有合适的;今 天老
天爷赏下一个来,可就省事多了。可是,不许你到外边说去!哼。”她忽然灵机一 动,又
把小行李卷抱出来,重新检查,这回是由下面看起。果然发现了,小细腿腕上拴 着个小纸
片。“怎样!”老太太非常的得意。
    老头儿虽没有发现的功绩,但有识字的本事,把小纸片接过去,预备当众宣读。老 者
看字大有照像的风格,得先对好了光,把头向前向后移动了好几次。光对好了,可是,
“嗯?”
    又重新对光,还是“嗯,怎么写上字又抹去了呢?”
    老太太不大信任老伴儿的目力,按着穿针的风格,撅着唇,皱着眉,看了一番。果 然
是有字又抹去了。什么意思呢?
    “看看后边!”老太太并非准知道后边有字,这是一个习惯——连买柿子都得翻过 来
看看底面。
    后面果然也有字,可是也涂抹了。
    “这个象是‘马’字,”老者自言自语的猜测。老胡福至心灵,咂摸透了点意思:
“不是男的,就是女的,总有一个姓马的;谁肯把自己的娃娃扔了呢,所以写上点字儿 ;
又这么一想啊,不体面,所以又抹去了:就好象墙上贴了报单儿,怪不好看的,用青 灰水
抹抹吧,一个样;大概呀,哼,有难说的事!”老胡为表示自己的聪明,话来得很 顺畅;
可是忽然想起这有点不利于小行李卷,赶紧补充上:“可也不算什么,常有的事。 ”还觉
得没完全转过弯儿来,正要再想,被老太太接了过去:
    “有你这么一说!”
    老胡觉得很对不起小行李卷!
    可是老太太照旧把娃娃揣起去了,接着说:“虽然是老天爷赏的,可并不象个雪花,
由天上掉下来;他有父母!要不怎么我嘱咐你呢,你听过《天雷报》?这是一;我们不 愿
以后人家小看他,这是二。你别给宣嚷去。给他十块钱!”末一句是对牛老者下的令。
    十块钱过了手,老者声明:“六块是太太的,四块是我的。”老胡怪不好意思的, 抓
了把花生放在桌上:“山东人管花生叫长生果,借个吉利,长命百岁!”
    老太太听着很入耳:“再给他十块,怪苦的,自要别上外边说去!”
    老胡起了誓,决不对任何人去说。于是十块钱又过了手,照样是“太太的六块,我 的
四块。”
    老胡走了。
    “四虎子这小子上哪儿玩去了?!”老者找不到四虎子。“我去,我自己去!”
    “找不到奶妈就不用回来,听明白没有?”老太太鼓励着老伴儿。
    “找到天亮也得把她找着!”老者也很愿努力。
    老者走后,老太太细看怀中的活宝贝,越看越爱。老太太眼中没有难看的娃娃,虽 然
刚生下来的娃娃都那么不体面。嘴上有个肉岗,这便是高鼻梁。看这一脑袋黑头发, 其实
未必有几根,而且绝对的不黑。眼睛,更不用说,自古至今向无例外,都是大的。 老太太
的想象是依着慈爱走的,在看娃娃的时节。
    拍着,逗着,歪着头看,牛老太太乐得直落泪。五十多岁有了儿子!而且是老天爷 给
放在门口的。就说是个丫环或老妈子给扔在这儿吧,为什么单单扔在“这儿”,还不 是天
意?这一层已无问题。然后盘算着:作什么材料的毛衫,什么颜色的小被子,裁多 少块尿
布。怎样办三天,如何作满月。也就手儿大概的想到:怎样给他娶媳妇,自己死 了他怎样
穿孝顶丧……
    可是,怎么通知亲友呢?一阵风由天上刮下个娃娃,不大象话。拾来的,要命也不 能
这么说,幸而四虎子没在家,又是天意,这小子的嘴比闪还快。老刘妈,多么巧,也 出去
了,她的嘴也不比闪慢。两条闪都没在家就好办了,就说是远本家承继过来的—— 在很远
很远的地方住。不对,住得那样远,怎能刚落草就送到了呢?近一些吧,刚生下 来,娘就
死了,不能不马上送来,行;可怜的小宝贝!
    叫什么呢?“天意”,“天来”,都不好。“天来”象当铺的字号;“天意”,不 是
酱园有个“老天义”吗?天——反正得有个天,“天官赐福”,字又太多了。哼,为 什么
不叫“天赐”呢?小名呢,“福官”!老太太一向佩服金仙庵的三位娘娘,而不大 注意孔
圣人,现在更不注意他了。
    这样,我们的英雄有了准家准姓准名。
    二歪打正着
    合起来说,咱们算是不晓得牛天赐的生身父母是谁。这简直是和写传记的成心作难。
跑马场上的名马是有很详细的血统表系的;咱们的英雄,哼,自天而降!怎么,凭着什
么,去解释与明白他的天才,心力,与特性等等呢?这些都与遗传大有关系。就先不提 这
些,而说他的面貌神气;这也总该有些根据呀。眼睛象姥姥,一笑象叔父,这才有观 念的
联合,而听着象回真事儿。人总得扛着历史,牛必须长着犄角。咱们的英雄,可是,象块浮
云,没根儿。
    怎么办呢?
    只有两个大字足以帮助我们——活该。
    这就好办多了。不提人与原始阿米巴或星云的关系,而干干脆脆卖什么吆喝什么。 没
家谱,私生子,小行李卷,满都活该。反之,我们倒更注意四外敲打这颗小小的心的 东西
是什么。因为这些是有案可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没有猜测,造谣,与成见的牛 老夫
妇,四虎子,小毛衫,尿垫子……是我们不敢忽略的;这些便是敲打那颗小心的铁 锤儿
们。遗传,在“心”的铸造上,大概不见得比教养更有分量。咱们就顺着这条路走 吧,先
说说牛老者。
    世上有许多不容易形容的人,牛老者便是一个。你刚把光对好,要给他照了,他打 个
哈欠;幸而他没打哈欠,照上了;洗出来一看,他翻着白眼呢。他老从你的指缝里偷 着溜
开。你常在介绍医生,神相麻子丰等等的广告中看到他的名字,你常在大街,庙会, 股东
会议,商会上遇见他,可是他永远不惹你特别注意他。老那么笑不唧的,似乎认识 你,又
似乎不大认识;有时候他能忘了自己的姓,而忽然又想起来。你似乎没听过他说 话,其实
他的嘴并没闲着,只是所说的向无打动人心的时候;他自己似乎也知道:他说 不说,你听
不听,都没关系。他有时候仿佛能由身里跳出来,象个生人似的看看自己, 所以他不自
傲,而是微笑着自慰:“老牛啊,你不过是如此。”自然他不能永远这样, 有时候也很能
要面子,摆架子。可是摆上三五分钟,自己就觉出底气不足,而笑着拉倒 了;要不然牛太
太怎会占了上风呢。假若他是条鱼,他永远不会去抢上水,而老在泥上 溜着。
    这可并非是说,他是个弱者,处处失败。事实上,他很成功。他不晓得怎么成的功。
他有种非智慧的智慧,最善于歪打正着。他是云城数得着的人物。当铺、煤厂、油酒店,
他全开过,都赚钱。现在他还有三个买卖。对什么他也不是真正内行,哪一行的人也不 诚
心佩服他。他永远笑着“碰”。可是多少回了,这种碰法使金钱归了他。别人谁也不 肯要
的破房,要是问到了他,恰巧他刚吃完一碗顺口的鸡丝面,心里怪舒服:“好吧,算我的
吧。”这所破房能那么放个七八年,白给人住也没人去,因为没有房顶。可是忽 然有那么
一天,有人找上门来,非要那块地方不可,只有那块地方适于开医院。他赚了 五倍的钱。
“好吧,算你的了。”他一笑,没人知道这一笑的意思是什么,他自己也不 知道。他有这
么种似运气非运气,似天才非天才,似瞎碰非瞎碰的宝贝。他不好也不坏, 不把钱看成
命,可是洋钱的响声使他舍不得胡花。他有一切的嗜好,可是没瘾。戏的好 歹,他一向不
发表意见;听就听,不听也没什么。酒量不大,将要吃过了量的时候也不 怎么就想起太太
来,于是没喝醉,太太也没跟他闹,心里很舒坦。烟是吸哈德门牌的, 吸到半截便掐灭,
过一会了再吸那半截,省烟与费火柴成了平衡;他是天生的商人。
    就是没儿子,这个缺点,只有这个缺点,不能以一笑置之。可是当太太急了的时候,
他还得笑:“是呀,是呀,我没只怨你呀,俩人的事,俩人的事。”分担了一半过错, 太
太也就不便赶尽杀绝,于是生活又甜美起来:太太不生气,儿子只好另说吧,然后睡 得很
好,在梦里听说麦子要长价,第二天一清早便上了铺子,多收麦子。果然又赚了一 笔。牛
老者的样子不算坏,就是不尊严,圆脸,小双下巴,秃脑顶,鼻子有点爬爬着, 脑面很
亮,眼珠不大灵动,黄短胡子,老笑着,手脚短,圆肚子,摇动着走,而不扬眉 吐气,混
身圆满而缺乏曲线,象个养老的厨子。衣服的材料都不坏,就是袖口领边的油 稍多,减少
了漂亮。帽子永远象小着一号,大概是为脱帽方便,他的爱脱帽几乎是种毛 病。一笑,手
便往帽沿上去了;有时候遇上个好事的狗,向他摆尾,他也得摸摸帽沿。 每一脱帽,头上
必冒着热气,很足引起别人的好感——揭蒸锅似的脱帽,足见真诚。
    有两条路他可以走:一条是去作英国的皇帝,一条是作牛老者。他采取了这第二条,
唯一的原因是他没生下来便是英国的皇太子;要不然他一定能作个很好的皇帝,不言不 语
的,笑嘻嘻的,到国会去说话都有人替他预备好了。
    说真的,假如牛老太太是他,而他是牛老太太,他一定会成个更大着许多的人物。 可
是老天爷常把人安排错了,而历史老使人读着起急。牛老太太比他厉害得多,可是偏 偏投
了女胎,除了欺侮老伴儿,简直没有英雄用武之处。她天生的应当作个英雄,而作 了个主
妇。自然她看不起丈夫。她顶适于作英雄了,第一项资格她有——自私。世界是 为她预备
下的。可惜她的世界太小。但是在这小世界里,她充分的施展着本领。四虎子 是她的远
亲,老刘妈是她从娘家特选了来的。不跟她有点关系的不用打算在牛宅立住脚。 牛老者不
是她由娘家带来的,这是个缺点,可是不好意思随便换一个,那太不官样。
    她很看不起牛老者。不错,他弄了不少的钱;但是她要是个男的,岂止是弄钱;声
名,地位,吃喝玩乐,哪样也得流水似的朝着她来。跟老牛一辈子,委屈点。他没有大 丈
夫的狠毒手段,只是对付将就。他的朋友们吃他喝他,还小看他。所以除了她娘家的 人,
她向来不肯热诚的招待。一把儿土豆子——她形容他的朋友们。她的娘家是作官的。 虽然
她不大识字,她可是有官气。她知道怎样用仆人,怎样讲排场,怎样讲身分。他都 不懂。
也就是作官的娘家父亲死了,要不然她简直没法回娘家去。带着土豆子的丈夫见 作官的父
亲?丢人!当初怎说这门子亲事来的?她常常纳闷。
    她很希望得个官样的儿子——拿老牛的钱,拿自己的理想,一定会养起个体面儿子。
可是老牛连得儿子的气派都没有!他早就想弄小。有她活着,乘早不用这么想。她不生 儿
子,谁也不用打算偏劳。抱一个小孩解解闷,倒是个办法。可是难处是在这里:他愿 抱牛
家的,她愿抱娘家的。她的理由软点,所以消极的不准他自由选择,暂且不抱好了。 天赐
的露面,解决了这个困难。他好象专为牛家生的。牛老太太把他一抱起来,便决定好了:在
这小子身上试试手,成个官样的儿子。私生子,稍差一点;可是自己已经五十 多了,恐怕
不易再生小孩了;况且牛老者那个怯劲。算了吧,老绝户还有抱个哈叭狗当 孩子养的呢,
况且这是个真正有鼻有眼的小孩。天赐的机会太好。
    牛老者上那里去找奶妈呢?他完全没个准备。可是他不慌。几十年了,他老是这么 不
慌不忙的;没有过不去的事。这种办法,每每使牛老太太想打他几个脖儿拐。她有官 气—
—世界上的一切是为她预备好的,一招手就得来,什么都有个适当的地方,一丝不 乱的等
候着命令。老头儿没这么想过;世界便是个土堆,要什么得慢慢的去拨开土儿找, 还不一
定找得到。难怪老太太有时候管他叫作皮蛋,除了怕作赔了买卖,他无论怎说也 不着急。
    有时候太太告诉他去买胰皂,他把手纸买了来。忘了这样,拿那样补上,还不行么?
据他看。他非常的乐观。这回,他可是记得死死的,找奶妈。手纸,胰皂,连洗脸盆算
上,都不能代替奶妈。走出二里多地,还没忘了这个;可是也没想起上那里去找。准知 道
有些地方是介绍奶妈的,只是想不起那些地方在那儿。点上哈德门烟,喷了一口,顺 势看
了看天上的星。星星对他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使他想起太太的眼睛来;太太的眼睛 是无所
不知,无所不在的。他得赶快去找奶妈,完全不为自己,为是太太与那个小行李 卷;要是
为自己的话,找着与否满没关系。
    找着个熟识的油盐店,进去打个招呼。有好多的事是可以在不可能中找出可能的, 自
要你糊涂与乐观的到家。牛老者常因为忘了买煤,而省下许多钱;想起来不是,煤忽 然落
了价钱。进了油盐店,仿佛奶妈已经找到了似的。
    “周掌柜,”牛老者的圆脸上笑着,“给找个奶妈。”“怎么;得了少爷?”周掌 柜
觉得天下最可喜的事就是得少爷。
    “抱来的,承继过来的,”牛老者很得意,没有说走了嘴。“给找个奶妈去。今个,
明儿,后天,后天请你喝喝。”
    周掌柜想了想,看看铺中,觉得铺中绝对没有奶妈,非到外边去找不可。“你这里 坐
坐,我有办法。”他出去了,一恍似的被黑影给吞了去。
    牛老者吸着哈德门,烟灰长长的,欲落不落,他心里正似这穗烟灰,说不清落下去 还
是不落下去好,脸上自动的笑着。
    待了一会儿,周掌柜回来了,带着两个妇人。
    牛老者心中打起鼓来,是找一个奶妈呢,还是找一对儿呢?出来的慌速,忘了问太
太。
    及至周掌柜一说,他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妇人不都是奶妈,那个长得象驴的是介 绍
人。他觉得这似乎没有别的问题了:“走吧。周掌柜,后天请你喝喝。”
    “上那儿去?”驴叫了声。
    差点把老者问住,幸而他没忘了家:“家去,小孩没在这里。”
    “咱们不先讲讲吗?”驴向周掌柜说。
    “都是熟人,”周掌柜很会讲话。
    “见了太太,什么都好办,”牛老者渴望卸了责任,睡个觉去:“跟太太说去。”
    “在那儿呀?这么黑灯下火的!”这个驴不是好驴。“雇车吧,”周掌柜建议。
    “是,雇车。”牛老者慢慢点了点人数,“大概得三辆吧。”到了家中,他把二妇 人
交给了太太。
    太太见着驴,精神为之一振,她就是爱和这种妇人办交涉,为是磨磨自己的智力。
驴,跟太太过了三五个回合,知道遇上个能非常的慈善,同时眼里又不藏沙子的手儿。 没
等她说,太太全交派下来:“有你三块钱的喜酒钱。她奶得好,先试三天。行呢,有 她四
季衣裳,一头银首饰。五块钱的工钱,零钱跟老刘妈平分。不准请假,不准有人来 找。现
在就上工。你把她的东西送来,雇来回的车!”
    驴一看这面没有多少油水,想去敲那个奶妈,扯了她袖子一下。
    老太太已把天赐递给奶妈,对驴说:“你从她的工钱里扣多少?”
    “回太太的话,她吃了我好几天了;都不容易,太太。”“好吧,赏你十块钱,从 此
不许你来找她,我要用着你的时候,打发人叫你去。”太太的官派简直是无懈可击。
    驴败下阵来,可是知道自己并没吃亏,太太的办法正碰在痒痒筋上。
    驴回去收拾奶妈的东西,太太才开始审核奶妈。奶妈的用处是在那点奶,奶好便是 一
切,脸长得什么样,脚有多么长,都不成问题。
    奶妈已经解开怀,两个大口袋乳。太太点了点头。脸上也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 本
来是张长脸,不知怎么发展到腮部又横着去了,鼻下忽然接着嘴,嘴下急忙成了下巴, 于
是上长下宽,嘴角和眉梢一边儿长,象被人按了一下子的高桩馒头。可是这与奶没关 系,
故尔下得去。脚不小,脚尖向上翻着,老象要飞起来看看空中有什么。这与奶也没 关系,
也下得去。
    “姓什么呀?”太太问。
    “**?姓纪啊。”大扁嘴要顺着腮滑下去,乐呢。
    太太更高兴了,纪妈是初次作事。训练人是一种施展能力而且不无趣味的工作。太 太
开始计划着怎样训练奶妈。“家里都有什么人呀?”
    “**?”
    “不必说这个**!”
    “有老的,有当家的,有小叔,有一个两月的娃子,没饭吃!”纪妈的鼻子抽了抽。
    “给他吃吃看。”牛太太很替奶妈难过,可是天赐总得有奶吃,人是不能慈善得过 火
的。
    天赐的小嘴开始运动,太太乐了。天赐有了奶吃,纪妈的娃子没了奶吃,合着是正 合
适。况且乡下的娃子是容易对付的。“哪村的?”
    “**?”
    “说太太,不要这个**!”
    “十六里铺的。”
    “哪个十六里铺?”
    “黄家镇这边。”
    “乡——”太太把个“亲”字吞了下去。不能和奶妈认乡亲。可是心里非常的喜欢。
就是得清一色,打算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一理。“我说,”太太一边叫,一边找了牛老 者
去,“我说,你打那里找来的奶妈呀?”太太不放心:假若老伴儿特意找来她的乡亲, 即
使是出于有意讨好,也足见他心里有个数儿。
    “怎么啦?”老头儿不晓得出了什么毛病。“周掌柜给找的。”
    “啊,没什么。”太太想着别的话:“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天赐;小名福官,天官 赐
福。”
    “天官赐福?很好!”
    天赐大概是有点福气,什么都是歪打正着吗。
    三子孙万代
    牛老太太的黄净子脸上露出点红,不少的灰发对小髻宣告了独立,四下里搭落着。 一
对陷进点去的眼发出没尽被控制住的得意的光,两只小脚故意的稳慢而不由的很忙叨。 她
得住了个施展才能的机会;英雄而得不到相当的机会,象千里马老拴在槽前。她预备 天赐
的三天呢,这与其说是为天赐,还不如说是为她自己;办三天不办,天赐一点也不 在意,
反正他有了纪妈那两口袋奶,还有什么可虑的呢。牛老太太得露一手。多少年了, 老没个
事儿办,这个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带领着老刘妈,四虎子,和牛老者,她摆开了阵式。牛老者不反对,可是没想到事 情
会这么复杂。他以为办三天不过是请上几家亲友,叫厨子作上几桌鱼肉多而吃完非睡 觉不
可的菜而已。太太告诉他的事,他简直莫名其妙。事多去了,拿叫厨子这一项说, 就够写
一本书的。几件小烧,几个饭菜,几件冷晕,几道点心,几个大件,哎哟,太太 好象是要
开饭馆子。菜定好,登时就是怎样赁桌椅,而桌椅上还要铺垫呢,而铺垫也有 种种呢。牛
老者作了一辈子生意了,没有一项生意象办三天这么复杂的。他的*宰臃路*
 要肿起来,直嗡嗡的响;只能照计而行,太太说什么是什么吧。太太有嘴,他有腿,跑
吧。跑得太累了,他会找个地方睡会儿去,省得回到家中又被派出来。太太手下的几员 大
将,数他不中用。
    老刘妈,别看快七十了,是非常的努力。一夜的工夫把桌子的铜件全擦得象电镀的,
椅垫子全换了新套。她的脚太吃力,可是有摔几个跟头也不灰心的坚决。她的眼虽都睁
着,可是左边那只和瞎了一样,只管流泪,不负其他一切的责任。但这不成问题,左眼 不
中用,右眼便加倍的努力:歪着头,用右眼钉着东西,擦,洗,缝,补,嘴还唧唧的 出
声,颇象小鸡歪头出神的样子,可是没闲着。她不能闲着。她得捧姑奶奶一场。
    刘妈打内,四虎子打外,这小子的腿好似是机器。从一方面说,牛太太对他很失望。
他从十二岁便在牛宅,太太本想把他训练成个理想的仆人。四虎子干脆不受训练。二十 岁
了,还是用嘴呼吸气,鼻子只管流清汤。说话永远和打架一样,没有一句和气的。眉 头子
拧着,冬夏常青的脑门上出着汗。在另一方面讲,牛太太不能免他的职。他是她的 亲戚,
况且他忠实。办事不漂亮,可是不惜力呢;为买一斤白糖,他能来回跑六趟。这 虽然费点
工夫,可是跑得是他的腿,太太也就不便太挑剔了。他永远不等听明白了就往 外跑,而后
再跑回来问,要不然怎么老出汗呢。
    纪妈以奶娃娃为正业,所以太太没派她什么别的差事。可是奶娃娃也得有个样儿, 得
加紧训练。怎样抱娃娃,怎样称呼人,怎样立着,太太一丝不苟的全教导下来。两天 的工
夫,纪妈的脚尖居然翻的减少了度数,而每一张嘴会想把“**”改成“太太”。穿上 了新
蓝布裤褂,头也梳整齐,除了嘴角还一时紧缩不来,看着实在有个样子了。
    至于咱们的英雄,也真算露脸,吃的香,睡的好,尿的勤,哭得声高,仿佛抓住了 生
命而要及时的享受。他一哭,六只小脚全往这儿跑,纪妈先到,太太居中,刘妈殿军。 一
人有一种慰问,可是他全置之不理,任情的哭下去,直到口袋乳送到唇边为止。他晓 得他
是英雄,是皇帝。
    三天到了。老鸦还作着梦呢,牛家的人就全起来了。世界上的人虽多,但是自家添 人
进口到底是了不得的事。细想起来,自要你注意自家的事,也就没那么大工夫再管世 界
了。牛老太太的自私是很有理的。一个娃娃的哭声使全家颤动,必须充分的热闹一回, 孩
子哭继以狗咬,生活才落了实。牛老太太高兴,她的儿子必须是全家大小与亲戚朋友 的欣
喜的中心。她自己打扮停妥,开始检阅部下:牛老者的马褂没扣好,首先挨了申斥。四虎子
的耳朵上竟自还有泥,男人简直没办法!老刘妈都好,就是直打哈欠;太太本想 叫大家早
起,为是显着精神,敢情有的人越早起越不精神;理想与事实常这么拧股着。 纪妈很不
坏,就是不大喜欢,大概是想起自己的娃娃;这是她自己找别扭。天赐还睡呢, 可是全份
武装在半夜里已经披挂好:全是新的,头上还戴了小红帽,帽沿上钉着金寿星 看着十分的
不自然,可是很阔气。
    检阅完毕,天还没亮呢。借着烛光,太太指挥着陈列礼物。牛老者的朋友大多数是 商
人,送来的多半是镜框和对联。镜框中的彩画十张有九张是“苏堤春晓”,柳树真绿, 水
真蓝,要是不从艺术上看,颜色的浓厚倒颇有可取;苏堤上立着个打洋伞的大姑娘, 比柳
树高着一头,据牛老者看这很有画意。框子可是不同,有的是斑竹的,有的是黑木 头的,
有的是漆金的。太太把漆金的定为头等,叫四虎子给挂在堂屋的正面,其余的分 悬左右。
对联都象是一个人写的,文字也差不多,最多的是“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 盛达三
江”。这都挂在东西屋;太太不大喜欢对联,因为与小娃娃没关系。到底是亲戚 送来的切
于实用,小衣裳,小帽子,小鞋,还有几匣衣料。按着规矩说,应当送小米鸡 蛋糕与黑
糖,可是大家都知道既非牛太太作月子,似乎不必这样送。牛太太也很满意。 自己既享用
不着,都便宜了纪妈,那才合不着呢。这些礼物都摆在堂屋的条案上。陈列 妥当,厨子到
了,开始剁肉,声势浩大,四邻的识见不广的狗全叫起来。牛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才象回
事。打算叫自家威风凛凛,得设法使狗们叫,这才合规矩。
    老刘妈的手指全是红的,染了多少红蛋,几乎没人能知道。鸡蛋设若会觉到骄傲的
话,这是最好的时机了。就是那小而不起眼的蛋,涂得红红的便也登时显着特别的体面。
况且那些平常和“蛋”发生关系的字眼,在此刻全似乎没有联属,而另有一些以“红” 为
中心的吉利话儿和它打成一气。老刘妈把染好的蛋都放在铜盘子上,象几盘子什么神 秘的
宝珠,鲜艳,浓厚,圆满,带着子孙万代的祥气。红蛋预备好,她和太太细心的研究了一
番,把洗三该有的东西,如艾子水,如老葱,如带孔的老钱,如烧矾末,全都放 在天赐的
左右,看起来非常的严重,仿佛生命的开始比一师人马的开拔还要复杂,在一 条小生命上
的希望是无穷无尽的。
    八点以后,亲友陆续的来到。牛老太太接待亲友的神气很值得注意。*奶缺闶*
 慈善的本身,笑着,老眼里老象含着点泪光,带出非常感激大家的意思。及至细一看, 她
是对自己笑呢。她觉到自己的能力,她是叫大家看看她的本事与优越。对那些穷苦一 点的
亲友,她特别的谦和,假如他们是借了债而来行人情的,那正足以证明她的重要与 他们的
虔诚。是的,她并没有约请这些苦亲友,而他们自动的赶上前来。无论怎样为难,他们今天
也穿得怪干净,多少也带来些礼物,她没法不欣赏他们的努力——非这样不足 算要强的
人。王二妈的袍子,闻也闻得出,是刚由当铺里取出来的;当然别的物件及时 的入了当
铺。李三嫂的耳环是银白铜的。张六姑的大袄是借来的,长着一寸多。牛老太 太的眼睛把
这些看得非常的清楚;很想奖励她们一番,可是她的话有分寸:“哎,没敢 惊动亲友:这
怎说的,又劳你的驾;来看看小孩吧。”她心里明白——“本来没想请你 们。”她们也明
白,可也另有一派答对:“应该的呀,给你来贺喜;要不是那个呀,昨 天就来帮助你张罗
了;都仗着你一个人,可真不容易!”
    说着,来到天赐的展览室,大家一齐失声的“哟!怎么这么胖呀,多体面呀,可是 个
福相!”
    屋里已坐定七八位老太婆与媳妇,把天赐团团围住,差不多都吸着烟卷,都夸奖着 天
赐的福相,都高声彼此的招呼,都嘴里谈着娃娃,而眼中彼此端详着衣裳打扮。屋里 的温
度忽然增高十度。后来的继续进来参观,先来的决不想让位;特别是有些身分的人, 干脆
坐在娃娃的身旁,满有自居子孙娘娘的气概。天赐莫名其妙,只觉得憋闷得慌,再 也不能
安睡,小眼睛直眨巴,这使大家更加倍的佩服:看这俩大眼睛,懂事似的!
    男宾,除了至亲,没有详细参观娃娃的权利,都在东西屋里专等着喝喜酒。牛老者 的
招待方法与太太的完全不同,绝对没有一定的主意。他想不起说什么好,又觉得一言 不发
也未必对。他转着圆脸向四面笑,笑得工夫太大了,便改为点点头,点头太多了, 便随便
的说一句:“可不是,”“抽烟吧。”头上出了汗,这是个启示:“什么时候了, 天还这
么热!”大家说:“你是喜欢的,天并不热。”他哈哈起来。他的身后跟着四虎子,他一说
“抽烟吧,”四虎子便把烟递过去——始终没管倒茶,因为主人没说。东西 屋里的文化比
起堂屋的来要低着很多,牛老太太知道这群土豆子专为来吃饭。她下了命 令,先给东西屋
开饭。
    饭的确不坏,各位掌柜的暂时抛开关于作买卖的讨论,诚心的吃了个酒足饭饱,个 个
头上都出着热汗,然后牙上插着牙签,腾出手来用热手巾板狠命的擦脑门子。脑门擦 亮,
扑过烟筒去,吸着烟三三两两的偷着往外溜。
    女宾席上可不这样简单,每一桌都至少吃个五六刻钟。这很官样。据牛老太太看。 可
是,有一点叫她未免伤心:各桌上低声的谈话,她扫听着,似乎大不利于天赐。屋中 的光
景仿佛忽然暗淡了好多,空气中飘着一片问号。牛老太太张罗着这桌,眼瞭着那桌: 张六
姑的薄嘴唇动得象是说“私孩子”。李三嫂神出鬼入的点了点头。无论你把谎造得 多么圆
到,你拦不住人们心里会绕弯。特别是那几位本族的,在牛太太的视线外,鼻子 老出着凉
气,这些凉气会使她觉得凉飕飕的,好象开着电扇。牛太太的心中不很自在。 她知道牛老
者是老实头,假如她们把他包围上,事情可就不见得好办。她得设法贿赂她 们。天下最有
效的办法就是收买;自己吃肉,得让旁人至少啃点骨头,英雄的成功都仗 着随手往外扔骨
头。自私的人得看准了肉而决定舍了骨头;骨头扔出去,自有自告奋勇 愿意当狗的。老太
太心中盘算开了:给她什么,给她什么,给她什么,然后对她说什么, 对她又说什么,叫
她们分离开,而后再一一的收拾。先分红蛋,这是个引子,引子是表 示吉祥,吉祥的底下
再有些沉重的东西,大家的鼻子自然会添加热度而冒出暖气来。
    办法果然有效,大家看完洗三还不肯走,等着吃晚饭。牛老太太准知道她们一出大
门,鼻子还会凉起来,可是在分别的时候彼此很和气。把客人送了走,她叹了口气,只 成
功了一半!她问老伴儿看出什么故典来没有,老者抓了抓头,他只看出大家吃得很饱, 对
于政治,他简直是一窍不通。不过这也好,牛太太正好把事情暗中都办了,叫他去顶 着恶
名。老太太所没看到的是这个:谁也晓得牛老头是老好子,而她是诸葛亮,聪明人 就是有
这点毛病,老以自己的藐小当作伟大,殊不知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的事。要是有的 话,人心
早变成豆儿那么小了。
    不论怎说吧,天赐的存在,是好是歹,已经是公认的了。
    自要红蛋被人分去,你想向生命辞职也不容易了!四 钩儿套圈
    满月也过了。虽然这应比三天更隆重,可是办得并不十分起劲,牛老太太确是把该 堵
塞的地方都设法堵住了,可是闲话这条河——象个烂桃——是套着坏的。天赐并没招 惹着
谁,名誉可是一天比一天坏。只有人是可以生下来便背着个恶名的,咱们还没见过 自幼便
不甚光荣的猪,天赐这口奶真不容易吃。
    牛老太太可是很坚决,任凭大家怎样嘈嘈,天赐到底比从亲戚家抱来的娃娃强;楞 便
宜了外人,就是不跟亲戚合作,大家也只好白瞪眼。可是白瞪眼也不是全无影响—— 满月
办得不甚起劲。眼虽白瞪,究竟是瞪了,无论怎说也有点别扭。英雄不是容易作的 呀。
    不用管这个了,反正满月已过,是好是歹得活下去了。专把洗三满月作得非常美满,
而后便一命归西,也没多大意思。生命的最大意义仿佛就是得活那么几十年,要不然便 连
多糟蹋粮食的资格也得不到。天赐决定活下去,这是很值得赞美的。自然活下去也有 活下
去的苦处,但是他不怕;凡不怕生命的便得着了生命,因为粮食是他糟蹋的。
    天赐的苦处还真不小呢。按照纪妈的办法,小孩是应当放在个沙子口袋里,过五六 天
把结成块的沙子筛巴一回,再连同小孩放进口袋去。十六里铺一带等处的弱小国民差 不多
都是这么养起来的。有的不甘心在口袋里活着,就在口袋里死去,倒也很省事。天 赐可没
受这个罪,他是官样孩子,不能装口袋而与机器面粉相提并论。他另有种苦处。 虽然没装
口袋,他的手脚可都被捆了个结实,一动也不能动,象一根打着裹布的大兵的 腿,牛老太
太的善意,唯恐他成了罗圈腿;后来,天赐的磕膝拧着,而脚尖彼此拌蒜, 永远不能在三
分钟内跑完百米;这个,牛老太太没想到。没有思想的善意是专会出拐子 腿的。
    手脚既然不能动,只好仗着啼哭运动运动内部了。这也行不通:每逢他一出声,乳 头
便马上堵住他的小嘴,他只好由哭喊改为哼哼,象个闷气的小猪。第一是孩子不应当 哭,
第二是纪妈的奶不应当存起来;牛老太太把账永远算得很清楚。设若由孩子的性儿 哭,这
便是费了孩子的力气,而省下纪妈的乳,按什么经济理论说也不大对。老太太似 乎也明
白,娃娃是应在相当的时候哭一会儿;但是一想到纪妈那对乳和月间的工钱,不 由的她就
叫出来:“纪妈,孩子又该吃了!”钱不但会说话,而且会逼着人说话,这不 能专怨牛老
太太。手脚没有自由,被子盖了个严,不准出声,天赐有点起急,可是说不 出道不出,只
好一赌气子要抽疯。这是娃娃最好的示威运动。可是也怕遇上谁,牛老太 太总不听这一
套,早就预备好抱龙丸,一捻金,救急散,七珍丹,丸散膏丹,一应俱全。 一病就灌!对
什么她都有办法,天赐唯一的抵抗是不抵抗,自己翻白眼比有声有色的示 威强的多。养孩
子的乐趣是在发挥大人的才干;孩子得明白这个,不然便是找不自在。
    天赐认了命。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睡不着的时候翻翻白眼。吃吃自己的拳
头,踢踢腿,他满不敢希望。这么一来,他反倒胖了,这是多么体面呢!不止于体面呀,
老太太还叫他“胖乖子”呢!刀把儿在别人手里拿着,你顶好是吃得胖胖的;人家要杀 你
呢,肉肉头头的,也对得起人;人家要不杀你呢,你也怪体面。天赐教给了我们这个 办
法,他似乎是生而知之的。
    纪妈总算很尽心。但是为了几块子工钱,把自己的娃娃放在沙子口袋里,而来奶别 人
家的孩子,到底不是——也不应该是——件得意的事。她心中的委屈无处去诉,只好 有时
候四顾无人,拿天赐出出气。比如给屁股蛋子两掌,或是尿湿而不立刻给换布…… 虽然都
不是照例的课程,不过三天两头有这么一次也够天赐受的。自然,我们无须为这 个而悲
观;可是生命便是个磨炼,恐怕也无可否认。
    老刘妈本是可以和天赐没什么关系的,而且天赐也没故意和她套交情,可是她杀上 前
来。从牛老太太的眼中看,老刘妈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从别人眼中看,老刘妈纵有许 多的
长处,可是仍不失为走狗。按照走狗分类法说,至少有两大类的:一类是为利益而 加入狗
的阶级,一类是为求精神的安慰而自己安上尾巴。老刘妈属于第二类。在她年青 的时候,
家中倒确是寒苦,非出来挣饭吃不可。到了老年,家境已慢慢转过来,她有孙 儿孙女,也
有口饱饭吃。但是她不回去。偶尔回家一次,她一年所挣的工钱全花在晚辈 身上,给孙子
带来城里的玩具,给孙女买来小布人,给儿媳妇带来针头线脑,细齿的木 梳,和作鞋面的
零材料等等。大家都很尊敬她。大家还没尊敬完她,她向后转回了城。 没有牛太太,她心
中就没了主心骨。她得牺牲了一切舒服自在,以便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牛老太太厉害,这
使刘妈惧怕,怕得心里怪痒痒的,而后觉出点舒适痛快。有时候帮助 太太去欺侮老爷,四
虎子,或是门外作小买卖的,更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她虽然不 是英雄,到底是英雄的
助手,很过瘾。她越上年纪,这股子劲越增高,好象唯恐一旦死 了而没能完成走狗的使
命。她不是为金钱,而是为灵魂,她的灵魂会汪汪的叫,除了牛 太太没人能把她吓止住。
    太太有了少爷,老刘妈更高兴了;就是两眼全瞎了也不能辞职。设若太太是子孙娘
娘,她必得是永远一旁侍立的仙女,给娘娘抱着娃娃。不过,纪妈来了;一个大打击。 走
狗最怕后补的走狗,而且看谁都是正往外长尾*汀:图吐枰豢槌苑沟氖焙颍蛹吐*
 的嘴太大。嘴太大根本没有在城里作事的资格。况且纪妈老委委屈屈的呢,这更使她非 常
的生气。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在牛太太手下而还觉着委屈,这简直是不要脸。老刘妈可 以算
是忠诚的人了,她只希望一个人的成功,不许大家诉委屈,因为那一个人的成功便 是她的
成功,虽然她未必得到物质上的好处,可是充分的过了狗瘾。她不能看着抱娃娃 ——太太
的娃娃——而觉着委屈的纪妈而不生气。
    但是她没法把纪妈赶了走,因为娃娃必须吃奶。前后这么一想,她除了看不起纪妈 之
外,还附带着不大喜欢天赐。天赐设若真是英雄好汉,据她想,就根本不能吃纪妈的 奶。
这个,她可不敢明言。当牛太太夸奖天赐的时候,她便多少给纪妈加上几句不大受 用的
话,而极力的奉承天赐。赶到太太对天赐有所不满的时候,她便也顺口答音的攻击 这个娃
娃。她是走狗中的能手。
    纪妈受了老刘妈的气,也许是更爱天赐一点,也许在天赐身上泄怒,而天赐的屁股 又
加多了被拧的机会。生养在一个英雄——不管是多么大小的英雄——的手下,得预备 好一
座硬屁股,这是必需的。
    天赐已会笑了。纪妈不大注意他的笑,她专留神他的哭;他不哭,她便少受申斥。 天
赐许多的笑是白费了事,没人欣赏。老刘妈瞎着一只眼,看不清娃娃的微有笑意的笑, 即
使看清,她也不热心的去给宣传。她的耳朵更有用,一听到孩子哭,她便自言自语的 叨唠
起来:这样的奶妈,老叫孩子哭,没有见过!这虽是自言自语,可是并不专为自己 听;太
太要是听见呢,自然便起了作用;纪妈听见呢,也好。反正有人听见便好,而她 的自言自
语是会设法使人听见的。
    牛老太太自然喜欢娃娃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她在一旁,天赐永远不笑。纪 妈
已经向太太报告过,娃娃已会撇嘴儿微笑。太太不信,而老刘妈以为奶妈是要加入狗 的阶
级,虚造事实,以便得宠。旧狗遇见新狗比遇见猫还气大,“太太,可得说奶妈子 一顿,
别这么乱造谣言!我就没看见娃娃笑过一回,哼!”
    可是天赐确是会笑,牛老头儿知道。要说天赐已经会认识人,便是瞎话,可是他专 爱
对老者笑,也许他的圆秃脑袋能特别引起娃娃的注意——假如不能引起成人的趣味。 事实
给我们作证,多数的小孩喜欢“不”英雄的人。要不然怎么英雄有时候连娃娃一齐 杀呢。
老者天天要过来看天赐两三次,若遇上天赐正睡觉,他便细细看他的闭成缝儿的 眼,微张
着的小嘴,与一动一动的脑门,而后自己无声的笑一阵。若赶上娃娃醒着,他 把圆脸低下
去低声的不定说些什么,反正一句有意思的也没有:“小人!小伙计!吃饱 了?睡忽忽
了?还不会叫爸呀?真有你的!看这小眼,哟,哟,笑了!”天赐果然是笑 了,那种无声
而微一裂嘴的笑。
    牛老者把这个报告给太太。太太心里微酸。纪妈已报告过,她不信;现在老伴儿又 来
这么说,分明他和奶妈联了盟,他是给纪妈帮忙助威!老太太自己没有看见娃娃笑, 谁说
也不能算数。“啊,我怎么没看见呢?”太太那对小深眼象俩小井,很有把老伴儿 淹死的
意思。
    “也许是要哭,没准儿。”老者对于未经太太审定的事,向来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少上纪妈屋里去,老了老了的,还这么杓杓颠颠的!”太太的酸意和真正山西醋 一
样,越老越有劲。自然,太太不是没有眼睛,不晓得纪妈的吸引力是很弱。不过,她 得这
么防备一下;英雄的疑虑是不厌精细的。看着该杀的,哪怕是个无害的绿虫儿呢, 乘早下
手。况且纪妈到底是个女人呀!老头儿听出点意思来,一时想不出回答什么,笑 了笑,擦
了擦圆脸,啊了两声,看了看天花板,带着圆肚子摇了出去。他一点没觉得难 过,可也没
觉得好过,就那么不凉不热的马虎过去。
    由天赐的笑,牛宅又闹了这么些钩儿套圈。牛老者来看他的次数减少了一半,他只 好
自己偷偷的笑了。五 解放时期
    胡胡涂涂,天赐不折不扣的活了六个月。到这儿,才与“岁”发生了关系。牛老太 太
训令纪妈一干人等:“有人问,说:半岁了。”“岁”比“月”与“天”自然威严多 多
了。天赐自己虽没觉出“半岁”的尊严在哪里,可是生活上确有变动。这些变动很值 得注
意,怎么说呢,假如人生六月而毫无变动,或且有那么一天,自朝及暮始终没出气, 以表
示决不变动,这个小人也许将来成圣成贤,可也许就这么回了老家。所以我们得说说这些变
动,证明天赐在半岁的时候并未曾死过:传记是个人“生活”的记录,死后的 一切统由阴
间负责登记。从一方面说,这是解放时期。牛老太太虽然多知多懂,可是实 际上一辈子没
养过小孩,所以对解放娃娃的手脚,究竟是在半岁的时候,还是得捆到整 八个月呢,不敢
决定。她赏了纪妈个脸,“该不用捆了吧?在乡下,你们捆多少天哪?” 纪妈又想起沙子
口袋来:“我们下地干活去,把孩子放在口袋里,不用捆,把脖子松松 拢住就行。”老太
太对纪妈很失望:凡是上司征求民意的时候,人民得懂得*馐巧纤旧*
 脸,得琢磨透上司爱听什么,哪怕是无中生有造点谣言呢,也比说沙子口袋强。纪妈不 明
白此理,于是被太太瞪了两眼。
    到底是老刘妈。太太一问,她立刻转了眼珠——那只瞎的虽看不见东西,可也能转 动
助威——心里说:往常太太一问,街上有卖粽子的了吧,一定是要开始预备过五月节, 或
是太太想吃一顿嫩西葫芦馅的饺子。这么一想,便有了主意:“少爷不是快八个月了
吗?”给太太一个施展学问的机会。“谁说的,不是刚半岁吗。”太太的记性到底是比 下
人的强。“老这么老颠蒜似的!”
    “个子那么大,说九个月也有人信!”老刘妈的狗文章不专仗着修辞,而是凭着思 想
的力量,沉重而发甜,象广东月饼。“其实半岁就可以不用捆了,该穿小衣裳了。” 真
的,她自己的孩子也是在口袋里养起来的,根本不晓得娃娃该捆几个月;太太既是问 下
来,想是有意给天赐松绑。设若太太问娃娃该在几个月推出斩首,老刘妈必能知道是 应登
时绑到法场。
    无论怎说吧,天赐身上的捆仙绳被解除下去,而换上了连脚裤。纪妈看出来:六个 月
的工夫,捆仙绳确是有功效,天赐的腿绝对不能罗圈了,因为脚尖已经向里拐拐着。 这回
她留了个心眼,没向太太去报告。幸而如此;不然,天赐也许再被捆起来。
    好在天赐是男子汉大丈夫,曲线美的曲法如何,他满不在意。反正松绑是件快事, 他
开始享受。拳头也能放在口中咂着,脚也会踢,他很高兴。
    一个哭不好,笑也不好的人,如牛天赐——小名福官——者,顶好别太高兴了。天 赐
不懂事:两脚踢起,心中一使劲,两唇暴裂,他叫出一声“巴”来。由他自己看,这 本是
很科学的,可是架不住别人由玄学的观点看。牛老太太以为一个懂得好歹的,官样 的娃娃
应当先叫“妈”。天赐叫了“巴”。
    “巴”者“爸”也;就凭牛老者那个样,配吗?
    牛老者自然很得意了。五十多岁才有人叫爸,当时死去也不算冤屈了,况且是没死 而
当活爸爸呢!他越高兴便越不知道怎样才好,全身的肉都微笑着,而眼睛溜着太太。 太太
怎看怎以为他不象个官样的爸爸,而这官样的娃娃偏叫他,真使人堵得慌。
    老刘妈的尾巴又摇起来了,她歪着头看准了天赐的嘴:“叫妈!叫妈!”天赐翻了 翻
白眼,一声没出,偷偷的把连脚裤尿了个精湿。白活半岁,刘妈心里说。
    其实我们的天赐并没白活;再往真切里说点,一切生命向来没有白活的时候。先不 用
说别的,天赐已长出点模样来;谁能说这六个月的奶白吃了呢?天赐一定是没闲着, 别看
他不言不语的,对于他要长成什么样必是思想过一番。不然,他为什么长成自己的 面貌,
而不随便按照纪妈或四虎子的样子长呢?生活是一种创造:红脸大汉拦不住儿子 长成白面
的书生。
    天赐的腿是没办法了,这自然不是他的过错。他的脑杓扁平也不是他自己所能矫正
的:牛太太是主张不要多抱娃娃的,六个月工夫,除了吃奶,他老是二目观天,于是脑 杓
向里长了去,平得象块板儿。现在虽穿上连脚裤,可是被抱着的时候仍然不多。纪妈 自然
不反对这个办法,牛老太太以为非这样不足养成官样儿子,疼爱是疼爱,管教是管 教,规
矩是要自幼养好的,娃娃应当躺着,正如老刘妈应当立着。天赐的创造是在脸部。 我们现
在一点还不敢断定他是个天才,或是个蠢才;不过,拿他自己计划的这张小脸说, 这小子
有点自命不凡。豪杰有多少等,以外表简单而心里复杂的为最厉害。天赐似乎想 到了这
个。眉毛简直可以说是被他忘记了,将来长出与否,他自己当然有个打算。眼睛 是单眼
皮,黑眼珠不大,常在单眼皮底下藏着,翻白眼颇省事。鼻子短而往上掀着点, 好象时时
在闻着面前的气味。薄嘴唇,哭的时候开合很灵便,笑的时候有股轻慢的劲儿。 全脸如小
架东瓜,上窄下宽,腮上坠着两块肉。在不哭不笑的时节,单眼皮搭拉着,鼻 尖微卷,小
薄嘴在两个胖腮中埋伏着,没人知道他是要干什么。脸色略近象牙的黄白, 眉毛从略,脑
顶上稀稀的爬着几根细黄毛。部分的看来,无一可取;全体的端详,确有 奇气——将来成
为豪杰与否还不敢说,现在一定不是个体面的娃娃。但是自己能创造出 不体面的脸来,心
中总多少有个数儿,至少他是有意气牛老太太。
    虽然这么说,到底他有点艺术的手段,两腮的肉救了他的命。牛老太太当要对他生 气
的时候,往往因为那两块肉而把气压下去。官样孩子的基本条件是多肉;有眉毛与否 总是
次要的。况且“孩大十八变”,焉知天赐一高兴不长出两条卧蚕眉呢。老太太为减 少生
气,永远先看他的腮。客人呢,自然也找最容易看到的地方来夸奖:看这一脸的肉, 有点
福气!至于那些不得人心的地方,主人与客人都看得清楚,可是都持着缄默的态度。艺术,
由此看来,就是个调动有方;假若天赐把肉都匀到屁股上去,那只好专等挨揍吧。
    到了八个月,牛老太太由极精细的观察,发现出来:设若再不把娃娃抱起来,也许 那
个扁平的脑杓会更进一步把应长在后面的东西全移到前面来,而后面完全空空如也。 把脑
后的头发要都移植到脑门上来,前面自然威风凛凛喽,而后半一扫光怎样办呢?老 太太考
虑了许久,才下了第二道解放令:娃娃除在吃奶时间也理合抱一会儿。
    随便解放,无论对于什么,是很危险的。最牢靠的办法是一把儿死拿;即使急的 水
会横流,反正不能只淹死一个人。抱娃娃令刚一下来,连四虎子也搭讪着走上前来。 更气
人的是天赐见着四虎子就往前扑,而且一串一串的喊“巴”!四虎子这小子,别看 他楞葱
似的,有时候一高兴也能作出巧妙活儿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他很会抱娃娃。 牛老太太
虽然能把四虎子喝出去,可是没法子使天赐明白过来:一个官样的孩子怎能和 个老粗相友
爱呢。老太太越想把娃娃的身分提高,(而且是完全出于善意,)娃娃偏成 心打坐坡,不
知好歹。她自然犯不上为这个而想自杀,可是心中真不痛快。她在夏天嘱 告四虎子多少回
了,穿好了小褂!而四虎子在挑水去或打扫院子的时候,偏赤着背。没 办法!现在,天赐
又是个下溜子货。况且老太太不是不以身作则呀,顶热的天她也没赤 过背,照旧是穿着官
纱半大衫,在冰箱旁边的磁墩上规规矩矩的坐着。再说,她也没叫 四虎子抱过一回,你说
天赐是和谁学的,偏偏爱找四虎子!
    老太太可是没完全灰心,该办的还得办,只求无愧于心吧。天赐该种痘了。老太太 亲
自出马去调查。施种牛痘的地方很多,天赐自然不能上这样地方去,身分要紧。花钱 种痘
的地方也不少,可是大概分为两派:一派是洋式的,只种一颗,而且不必一定种在 胳臂
上,腿上也行。一派是老式的,准在左右两臂上各种三颗,不折不扣,而且种的时 候,大
夫的手不住的哆嗦。她决定抱天赐到打哆嗦的地方去,理由是哆嗦的厉害了,也 许应种六
颗而种成七颗或八颗;牛痘不是越多种越好么?
    择定了吉日,大举的去种痘。纪妈戴上应戴的一切首饰,穿上新衣。老刘妈也愿跟
去,一半是走狗,一半是天气已暖,借机会去散逛一番。她也打扮起来。牛太太于装扮 得
尽情尽理而外,还找出檀香股子的老折扇;还不到拿扇的时节,专为表示大雅。天赐 穿了
新红洋绉的毛衫,头上的几根黄毛很勉强的扎成一个小辫,专仗着红绒绳支持着。 脚上穿
了黄色老虎鞋,安着红眼睛,挂白挂须。除了他自己,其余的都很体面。
    活该天赐丢人!设若只种一颗,虽然也得哭——种痘而不哭的小儿恐怕是没有哭的 本
能——但绝对不会把哭的一切声调与姿态全表演出来。种六颗,不哭怎么办呢?好一 阵
哭,嘴唇好象是橡皮的,活软而灵动。眼中真落了泪,有往鼻子上流的,有在眼角悬 着
的,还有两三滴上了脑门。老虎鞋也踢掉了一只,小辫也和绒绳脱离了关系。连扁平 无发
的脑杓都红红的挂着汗珠,象一堆小石榴子儿。由全体上看,整是大败而归的神情。 牛老
太太要不是心疼扇股子,真想敲他一顿好的。好在医生很坚决,不种齐六颗不拉倒, 因为
牛太太有话在先:种六颗才送一块钱,短一颗扣大洋一角五分。天赐觉到非抽疯示 威不可
了,正要翻白眼,六颗种齐了;算是没成了最动心的悲剧。
    回来的时候是抄小路走的,天赐还抽答呢!
    痘发得不错,只瞎了两颗。天赐大概有点心里的劲儿,他并没大发烧,而且几天的 工
夫没怎么哭,大概是表示:你要不动我,我本来不愿多费眼泪。
    痘儿落了痂,天赐开始喷牙。把“巴”似乎忘了,高兴便缩起脖子,小眼一挤,薄 嘴
唇一撅,噗!噗完之后,他搭拉着一双胖腮静候有什么效果。果然,大家都想看还包 在牙
床里的小嫩牙。他不叫看,谁过来噗谁个满脸花。身上的玩艺越多,生活的趣味越 复杂;
牙已露出一个,他觉得噗噗又太单调了,于是自己造了一种言语,以“巴”为主 音,随时
加上各种音乐:有时候管牛老头儿叫“嘟嘟”,有时候管老刘妈叫“啊”,有 时候自己作
一首诗——“嘟嘟巴巴噗——噗!啊——”用手一指,原来诗中的要意是要 出去,上院里
玩玩。牛老太太不准,“野小子!看谁敢上院里去!”没办法,他只好继 续作诗,嗯,嗯
嗯!据四虎子的解释,这首极短峭的诗是骂牛老太太呢。
    天赐可是还不会爬。“七坐八爬”,老刘妈早就这么预言下了,而天赐决定不与她 合
作,偏不爬。事实上是这样,他是头沉腿软,没法儿爬。他于是发明了滚,肚子,脊 背,
来回翻转,会横着移动。有时候利用肚子朝上的机会,小麻雀向空中喷水,直起直 落,都
浇在自己身上,演习着水淹七军。“这小子官样不了了!”牛老太太心里说。可 是四虎子
赶上太太不在家的时候,特意过来烦演这一出。“来一个,伙计!来一个直直 的!”天赐
为表示感激,真来了直直的;四虎子把预备买袜子的钱给天赐买了一对哗啷 棒,一个脑子
是五个黑豆的小人,头一动就哗啦哗啦的响。这头一批玩具是四虎子的礼 物;那些当权的
人们谁也没想到这一层!天赐露着小牙叫了四虎子一串儿“巴”,老刘 妈那只好眼差点也
气瞎了!六 哗啷棒儿
    新落花生又下市了,天赐已经一岁。
    在他十个来月的时候,纪妈心中已打开了鼓:她真愿回家看看自己的娃娃去,可是 她
又怕回去。城里的享受和想家的苦痛至多不过是一边儿重,有时候她宁愿牺牲了大米 白面
与整齐的衣服,而去恢复骨肉团聚的快乐;个人的物质享受没完全克服了她的心灵。 (要
不怎么老刘妈不喜爱她呢。)难处是在这里:把自己撇开不提;那点钱!那点钱!! 那点
钱!!!在她看,她自己有了吃喝,她必须把所挣的钱全数交给家中,这才对得起大家。在
家中看,她的离开家庭是种高贵的牺牲,可是他们真需要那点钱。她愿意回去, 他们也愿
意她回来,但感情敌不过老辣的事实,那点钱立在他们与她的中间,象一个冷 笑的巨鬼,
使他们的血结成冰。她的心拴在她自己的娃娃身上,她的理智永远吻着那几 块钱。回去,
回去!有时候她跺着脚这样自言自语。可是她真怕——有那么一天还是非 回去不可呢!假
如天赐断了奶!在十个月左右断奶是常有的事。她常楞着,长嘴闭成一 道线,什么也想不
出,只有家,钱,家,钱,两个黑影来回的撞她的心。
    幸而在十个月左右,牛老太太没有提断奶的事,走狗老刘妈也没提——有多少多少
事,该作的事,太太要是想不起,老刘妈便也想不起;有多少多少事,无须办的事,太 太
自要一提,老刘妈便有枝添上叶;地道走狗吗。她们没有提,纪妈更会闭紧了嘴。可 是她
想起自己的娃娃,比天赐大着两个月,应当是一生日了。一生日了,自己的娃娃, 会走了
吧,长了多少牙,受别人的气不受,吃了什么,穿着什么……她看着天赐落泪, 在夜间;
白天,得把泪藏起来。
    对于天赐,她有时候发恨,因为她自己的娃娃;有时候恩爱,因为她自己的娃娃。 一
想起自己的娃娃,她看天赐只是一堆洋钱,会吃奶的洋钱。可也有时候,她紧紧的抱 着
他,一个跟着一个的亲嘴,长嘴岔连天赐的胖腮都吸了进去,象虾蟆吞个虫儿似的, 弄得
天赐莫名其妙。在断奶与失业的恐怖中,她没法不更爱这堆洋钱了。她心中唯一的 希望
是:假如天赐懂得报恩,而不许她走,她便能多混几个月——长久的计划是不能想 的。她
加意的看护天赐,而且低声的把委屈都告诉了他,他似乎懂又似乎不懂的和她瞎 嘟嘟。有
的时候,她把娃娃放下,而恫吓着:“我走了!再不回来了!”然后走出几步 去看看有什
么作用。天赐多半是滚起来,抬着头,两手用力支持着,啊啊几声。纪妈心 中痛快些——
这小子还有人心。不过也有的时候,他手脚朝天,口中唱着短诗,完全不 理她;这使她非
常的难过,“好东西;我走就是了!”可是她知道那几块钱的价值是不 能这么随便舍弃
的。她稍微瘦了些。
    至于天赐是否爱纪妈呢?很难说。这小子有时候能非常的冷静,两腮一垂,眼角搭 拉
着,很象个不大得志的神仙,对谁也不表示亲热,特别是对牛太太。在这三个女人中, 自
然他和纪妈最熟,但熟不就是爱。设若他能爱的话,无疑的他最爱四虎子,其次是牛 老
者,大概他是愿作个男性的男子汉。可是他也爱花的东西,谁的衣裳上有花,他便扑 过
去;纪妈看出这个来,她可是不敢穿花衣裳。在她的简单而可敬的心中打算着,假如 被辞
退,她走的时候须穿上一件花衣。设若天赐能抱住她不放,她的机会便多了些。她 想暗中
托四虎子把一件蓝布衫卖掉,以便买几尺花洋布;她决不肯动用工钱中的一文。
    可是在执行这条计策之前,她觉出她脚下的地已稳固了些。有一天老刘妈病了,得 由
纪妈下厨房作饭。老刘妈最讨厌别人动她的锅碗刀勺。只要她支持得住,决不肯离开 厨
房。十回有八回,她有病而不告诉人,怕别人占据了她的地位。由忠诚而忌妒是走狗 的伟
大,而是圣人的缺点。这回,她可是不能不离开厨房了,因为四虎子发现了她手里 拿着炒
勺,躺在水缸的前面,嗓子堵着一口痰,一口很有将她憋死的把握的痰。四虎子 慌了,慌
得惊鸡似的,越嘣越没主意。直到牛老太太来到,他才把老刘妈卷巴卷巴抱到 她屋里去。
牛老太太开开自己的药库,细细合算了一番,找出一包纸上带“A”号的丸子*
 础E@咸嘉难殴傺褪羌且┌陌旆是和送水和卖炭的学来的,在纸上画不同的 鸡
爪代表药的差别与功用:爪朝上的是妇科药,五爪的是治重病的。五爪丸灌下去,老 刘妈
喘过口气来,可是仍然不能动弹;太太也明白交派下来:非吃四爪丸不准下地。
    这样,纪妈便非下厨房不可了。往常她每每张罗着帮老刘妈的忙,而都被拒绝了; 老
刘妈的势力范围是不许别人侵入的。四虎子倒能搭把手,如剥剥葱,洗洗米之类的不 惊人
的工作。可是四虎子是个“小子”呀;同性的不便合作,便给了异性的一些携手的 机会。
纪妈平日除了看孩子,次要的工作是作些针线活。老刘妈对这个是无可如何的, 她的眼已
不作脸了。可是她生气:不是她真愿包办一切,活活把自己累死,而是愿意一 切都由她监
管,她得在事实上算头一份儿。看看太太和纪妈讨论怎么裁,怎么作*耆*
 没她的事,多么难堪!因此,她更得把厨房的门关得严严的了。现在,吃下五爪丸去, 任
凭纪妈侵略厨房,她觉得生命的空虚,象条一叫便咳嗽的老狗那么卧着。
    纪妈自己知道不能和老刘妈竞争,就拿切葱丝说,她一辈子也不用想能切得那么细,
象老刘妈切得似的。可是她心中痛快了点,自要一进了厨房,她以为便有可以顶了老刘 妈
的希望。她一点没有替老刘妈祷告快死的意思,但事实往往使人心硬一些:老刘妈吃 了五
爪丸,也许……呀!一个人的死会给别人一些希望。
    更使她高兴的是天赐表示了态度。她正在煮饭,四虎子奉了太太的命令,调她急速 回
营,因为天赐和太太闹翻了。四虎子看着饭,纪妈脚尖高伸,脚踵急蹾,头上的发髫一 起
一落,慌忙的跑来。天赐在床上仰卧,手脚乱蹬,哭得异常伤心,而没有充足的眼泪。
    “看这孩子,看这孩子!”牛老太太叨唠着:“不跟我,翻波打滚!好的,越大越 有
样儿了!”
    天赐一点也没有把妈妈放在心上,扑过纪妈去,一头扎在怀里,登时不哭了。藏了 有
一分钟吧,回过头来笑了,眼皮上还悬着两个舍不得走的泪珠。
    “从此你就别再跟我,你个小东西子!”牛太太指着他的鼻尖说。
    “啊,卜!”天赐毫不客气的反抗。
    纪妈没敢作任何的表示,极冷静的守着中立;介乎两大之间,这是最牢靠的办法。 可
是她心中自在了许多——要是天赐能多来这么几次,她的地位可就稳固多了。
    到天赐生日那天,老刘妈才又照常办公,已把五爪四爪三爪等丸药都依次吃过;太 太
的医术简直比看香的张三姑还高明——这在老刘妈心中是最高的赞扬,因为张三姑能 用香
灰随便治好任何病症。
    天赐的生日有两项重大的典礼,一项是大家吃打卤面,一项是抓周。第一项与天赐 似
乎无关,而好象专为四虎子举行的。四虎子对打卤面有种特别的好感,自要一端起碗 来就
不想再放下。据他自己说,本来五大碗就正好把胃撑得满满的,可是必须加上两三 碗,因
为他舍不得停止吸面的响声;卤面的响声只能和伏天的暴雨相比,激烈而联贯。
    第二项可是要单看天赐的了。大家全替他攥着一把汗。纪妈唯恐他去抓太太所不愿 意
叫他抓到的东西,因为他是吃她的奶长起来的,他要是没有起色,显然是她的奶没出 息。
一个妇人的奶要是没出息?!四虎子另有个愿望,他热心的盼望太太公道一些,把 那对哗
啷棒也列入,他以为小孩而不抓玩具简直不算小孩,而是个妖精。可是牛太太不 能公道
了,她早和刘妈商议好应用哪几件东西去试试天赐。太太有块小铜图章,是她父 亲的遗
物,虽然只是块个人的图章,可是看着颇近乎衙门里的印。太太最注意这件高官 得作、骏
马得骑的代表物。老刘妈建议:应把这块印放在最易抓到的地方,而且应在印 钮——一个
小狮子——上拴起一束花线,以便引起注意。其次便是一枝笔,一本小书; 二者虽不如马
到成功伸手抓印的那么有出息,可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笔与书也 是作官的象征,
不过是稍绕一点弯儿。再其次是一个大铜钱,自从在咸丰年间铸成就没 用过,非常的光
亮。这是为敷衍牛老者,他是把钱放在官以上的人;天赐既是老爷和太太共同的产业,总得
敷衍牛老者一下。
    至于牛老者呢,他目下以为卤面高于一切,很有意加入一把羹匙,表示有卤面吃的 意
思——一个人有面吃,而且随便可以加卤,也就活得过儿了。可是他并没向太太去建 议,
少和太太办交涉是使卤面确能消化的方法,这个人专会为肚子而牺牲了理想。
    纪妈当然没有发言权。四虎子向老刘妈打听明白,心中觉得不平。这太不公道了。 况
且怎见得哗啷棒便比铜钱低呢?可是,他自有办法。
    一个非常美丽的秋天,浅远的蓝天上飞着些留恋的去燕。天赐抓周礼在正午举行, 在
桂香里飘来一两声鸡鸣。老刘妈把御定的几项物件都放在铜盘上,请太太过目。然后 纪妈
抱来天赐,他的脸还是搭拉着,仿佛一点也没看出一周年有什么可乐。虽然眉毛已 有相当
的进步,长出稀稀的几根。可是鼻子更向上卷了些,“不屑于”的神气十足。
    老爷为保养肚子,带着里边的三碗卤面,已在床上打开了不很宜于秋高气爽的大呼。
四虎子请了他一次,他囔嘟了几声,不知是要添点卤,还是纯粹为嘟囔而嘟囔。不管怎 样
吧,他依旧睡下去。
    四虎子回来报告:
    “老爷睡了;我替他吧?”
    “你是什么东西?”太太说。
    四虎子也楞住了,他自己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这本是世上最难答的一个问题。 可
是他搭讪着站在屋里,手按着大褂的口袋,太太也没再驱逐他。
    老刘妈比牛太太还热心,一个劲嘱咐天赐,“抓那个有花绳纽的小印,老乖子!”
    天赐用小眼看了看铜盘,刚一伸手又缩回去,把大拇指放在口中,好*笫且胍幌*
 看。屋中的空气十分的紧张。拔出手指,放在鼻前端详了一番,觉得右手拇指不高明, 把
左手的换上来咂着。咂着似乎不大过瘾,把食指探到小白牙的后面去掏,仿佛刚吃了 什么
塞牙的东西。
    纪妈托住了他,往铜盘那边送,大嘴发出极轻微的声儿,就象窗上的纸口,裂得虽 大
而声儿很细,当风吹过来的时候:抓呀!抓呀!
    天赐探着身,看桌上的小胆瓶颇好玩,定着眼珠看,用手指着:啊啊呀呀。对于铜 盘
一点也没看起。
    老刘妈急了,要把着娃娃的手去抓。太太非常镇静的拦住她:等等,看他自己抓什
么!
    四虎子本没打算出声,可是不晓得嗓子里怎一别扭,嗽了一下。天赐的头回过来, 张
牙舞爪的往这边扑。这时候,四虎子再也忍不住,把久已藏好的哗啷棒从衣袋里掏出, 哗
啷了几声。天赐笑着,眼中发着光,鼻旁起了好几个小坑,都盛着笑意,身子往前探, 两
手伸出去。他要哗啷棒!
    太太想喝止住他们,可是说时迟,那时快,花棒已换了手,天赐连踢带跳的摇起来,
响成一片。
    太太的一对深眼,钉着四虎子,问:“花棒,抓花棒,有什么说章呢?”太太的脸 要
滴下水来。
    “说章?”四虎子想了想:“爱玩!”
    七两种生活
    一岁,两岁,三岁,光阴本来对什么都不挂心,可是小猫小狗小树小人全不住的往 起
长,似乎替光阴作消费的纪录呢。天赐三岁了,看着很象回事儿。他说话,走路,断 奶,
都比普通小孩晚些,可是到了三岁他已应有尽有,除了眉毛不甚茂盛,别的还都能 将就。
一个小孩能全须全尾的活到三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自己努力向善,有时 候外来的
势力会弄瞎他一只眼,或摔成罗锅儿,或甚至于使他忽然的一命呜呼。所以在 自己努力之
外,还得有些特别的智慧,能使自己的生长别和外来的势力顶了牛,如两个 火车头碰到一
处。天赐是值得佩服的,这三年工夫总算对付得不错。
    牛老太太那份儿热心不止于负使天赐成了拐子腿的责任;专拿他的眉毛问题说,就 剃
过不知多少回。这个问题就很不易解决,而且很有把脑门剃过大口子的危险。天赐在 这种
地方露出聪明。原来的局势是:老太太以为非勤剃不可,即使天赐是块石头。而天 赐呢,
总以为长眉毛与否是他的自由,而且以为还没有到长眉毛的时候。设若这样争执 下去,眉
毛便一定杳无音信,而刀子老在眼前晃来晃去,说不定也许鼻子削下半个去。 天赐决定让
步,假装不为自己,而专为牛老太太,把生力运到脑门上去。这不仅是解决 了小小的问
题,和保全住了鼻子,而是生命哲学的基本招数。要作个狗得先长得象个狗, 人也是如
此。人家都有眉毛,你没有便不行,在这块没有自由,你想把它长得尖儿朝上 象俩月牙似
的都不行,要长就得随着大路,天赐明白了这个,所以由牛犄角里出来而到 大街上溜达溜
达。这未免有点滑头,可是老头儿有几个不是脑顶光光的?棺材里的脑袋 多半是光滑的,
这是“人生归宿即滑头”的象征。带着一头黑发入棺材固然体面,可是少活了年岁呢!
    天赐非滑头不可。眉毛算是稀稀的足以支持门面了,还有头发问题呢。特别是那个 扁
脑瓢上,成绩太坏。还得剃!天下还有比剃头再难过的事?一上手,就把头部洗得和 鱼那
么湿。而后,按着头一劲儿剃,不准扬脖,不准摇动,不准打个喷嚏;得抿耳受死 的装作
死人,一点不关心自己的脑袋,仿佛谁把它搬了走也别反抗。偶然一动,头皮来 个大口
子;而且是你自己的不是。剃过一遍,还得找个二茬,脑袋好象是新皮球,非起 亮不可。
剃完以后,脑皮干巴巴的不得劲还是小事,赶到照镜子一看,无论多么好脾性 的小孩也得
悲观:头不象头,球不象球,就那么光出溜的不起美感,只好自比于烫去毛 的鸡。头皮若
是青青的也还好;象天赐的头皮,灰里发青,起着一层白刺,他简直没法 看重自己。
    因此,他决定长头发。头发有了不少而仍须剃的时候,他会装病,一听见剃头的唤 头
响他就宣布肚子疼。我已有了头发,为什么还得剃呢?他自己这样问心,而觉得假装 肚痛
是可告无愧的。
    眉毛头发俱全,脸又出了毛病,越来越黑。一天至少得洗三遍!水本是可爱的,可 是
就别上脸。水一上了脸非胡来不可,本来脸不是盛水的玩艺。它钻你的眼,进你的耳 朵,
呛你的鼻子,淹你的脖子,无恶不作。况且还有胰皂助纣为虐呢,辣蒿蒿的把眼鼻 都象撒
上了胡椒面;你越着急,人家越使劲搓,搓上没完,非到把你搓成辣子鸡不完事, 连嘴里
都是辣的。不能反抗,你要抬头,人家就按脖子,一直按到盆里,使你的鼻子变了抽水机。
也不能不反抗,你要由着性儿叫人家洗,人家以为你有瘾,能干脆把你的脸 用胰子沫糊起
来,为是显着白,整整糊四五点钟。天赐的办法是不卑不亢,就盼着给他 洗脸人生病。事
实逼的,连天赐也会发恨。他一点也没觉得脸黑有什么障碍,脸黑并无 碍于吃饭。他不知
大人们为什么必*嫠傩摹S行矶嗨荒苊靼椎氖拢沂潜鹞剩*
 问就出毛病。他会学了自己嘟囔,对着墙角或是藏在桌底下,他去自言自语:“桌子, 你
要碰福官的脑袋呀,福官就给你洗脸,看你多么黑!给你抹一条白胰子,福官厉害呀! 不
是福官厉害,他们跟福官厉害,明白了吧?臭王八!”这最后的称赞,他没肯指出姓 名
来,怕桌子传给那个人,而他的屁股遭殃。
    天赐虽然说不出来,可是他觉到:生命便是拘束的积累。会的事儿越多,拘束也越
多。他自己要往起长,外边老有些力量钻天觅缝的往下按。手脚口鼻都得有规矩,都要 一
丝不乱,象用线儿提着的傀儡。天上的虹有多么好看,哼,不许指,指了烂手指头! 他刚
要嚷,“瞧那条大花带儿哟,”必定会有个声音——“别指!”于是手指在空气中 画了个
半圆,放在嘴边上去;刚要往里送,又来了:“不准吃手!”于是手指虚晃一招,搭讪着去
钻钻耳朵,跟着就是:“手放下去!”你说这手指该放在哪儿?手指无处安放, 心中自然
觉着委屈,可是天赐晓得怎样设法不哭。他会用鼻子的撑力顶住眼泪,而偷偷 的跑到僻静
地方去想象着虹的美丽,小手放在衣袋里往上指着。
    多了,不准作的事儿多了。另有一些必须作的,都是他不愿意作的。他的小眼珠老 得
溜着,象顺着墙根找食吃的无娘的小狗。在那可怕的眼线外,他才能有些自由。对那 些不
愿作而必须作的,他得假装出快乐:当他遵照命令把糖果送到客人手下的时候,他 会心中
督促着自己:“乐呀!福官不吃,送给客人吃。因为妈妈说福官不馋!”把唾沫 咽下去,
敢情没有糖那样甜!
    要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儿发育,谁知道他长成什么样子呢。他现在的长像决不完全出 于
他的心愿。三岁的天赐是这个样:脸还是冬瓜形,腮上的肉还堕着,可是没有了那层 乳
光,而且有时候搭拉的十分难看。嘴唇也没加厚,只是嘴角深深的刻入了腮部,老象 是咽
唾沫呢——客人来多了,眼看着糖果的支出而无收入,还不能不如此!鼻子向上卷 着,眼
扣扣着,前者是反抗,后者是隐忍,所以二者的冲突使稀稀的眉毛老皱皱着;幸 而是稀稀
的,要不然便太露痕迹了。扁脑杓上长出个反骨来,象被烟袋锅子敲起来的。 脸上很黑,
怎洗也不亮,到生气的时候才显出点黄色。身子似乎太小点,所以显着头更 大。拐子腿,
常因努力奔走,脚尖彼此拌了蒜,而头朝下摔个很痛心的跟头。因此,他 慢慢的知道怎样
谨慎,要跑的时候他把速度加在胳臂上,而腿不用力,表示点意思而已。
    嘴最能干。他说话说得很晚,可是一说开了头,他学的很快:有些很难表现的意思,
他能设法绕着弯说上来。因此,他的话不是永远甜甘;有时候很能把大人堵个倒仰。可 是
他慢慢的觉悟出来,话不甜甘敢情是叫自己吃苦子,于是他会分辩出对谁应当少说, 对谁
可以多讲;凡事总得留个心眼儿。对四虎子,举个例说,便可以无所不讲,而且还 能学到
许多新字眼,如“臭王八”,“杂宗日的”……对牛老太太,顶好一语不发;勤 叫着点
“妈妈”是没有什么错儿的。
    天赐也有快活的时候,我们倒不必替他抱不平。跟牛老头儿上街,差不多是达到任 何
小孩所能享受的最高点。在出发的时候,他避猫鼠似的连大气也不出,表示他到了街 上绝
对不胡闹。连这么样,还得到许多蔑视人格的嘱告:“到了街上别要吃的!好好拉 着爸爸
的手!别跑一脚土!”他心里跳着,翻着眼连连点头。一出了大门,哈哈,牛老 头儿属天
赐管了。“爸,你在这边走,我好踢这块小砖,瞧啊!爸!瞧这块小砖,该踢 不该踢?”
牛老者以爸爸的资格审定那块小砖:“踢吧,小子,踢!”
    “爸!”天赐因踢小砖,看见地上有块橘子皮!“咱们假装买俩橘橘,你一个,福 官
一个,看谁吃的快?”爸以为没有竞赛的必要,顶好天赐是把俩橘橘都吃了。两个橘 子吃
完,至多也没走过了一里的三分之一。爸决不忙。儿也不慌。再加上云城是个小城, ——
虽然是很重要的小城——爸的熟人非常的多,彼此见着总得谈几句,所谈的问题虽 满没有
记录下来的价值,可是时间费去不少。他们谈话,天赐便把路上该拾的碎铜烂铁 破茶壶盖
儿都拾起来,放在衣袋里,增多自己的财产与收藏。此外,路上过羊,父子都 得细细观察
一番;过娶媳妇的更不用说。在路上这样劳神,天赐的肚子好似掉了底儿, 一会儿渴了,
一会儿饿了。爸是决不考虑孩子的肚子有多大容量,自要他说渴便应当喝, 说饿就应当
吃。更不管香蕉是否和茶汤,油条是否与苹果,有什么不大调和的地方。自 要天赐张嘴,
他就喜欢,而且老带出商人的客气与礼让:“吃吧!苹果还甜呀!不再吃 一个呀!”这有
时候把天赐弄得都怪不好意思了,所以当肚子已撑得象个鼓,也懂得对 爸作谦退的表示:
“爸!看那些大梨,多好看!福官不要,刚吃了苹果,不要梨!”爸 受了感动:“买俩拿
家去吧?”天赐想了想:“给妈妈的?”爸也想了想:“妈不吃梨, 还是给福官吧。”天
赐觉得再谦让就太过火了:“爸,买三个吧,给妈一个;妈要是不 吃,再给福官。”
    爷儿俩在街上便完全忘了时间,幸亏爸没陪着天赐吃东西,所以肚子一觉出空还不 至
于连回家也忘了。“该回去了吧?”爸建议。天赐的肚子充实:“再玩玩,福官不饿。 ”
爸不得已的说出自己的弱点:“爸可饿了呢!”儿子又有了办法:“吃个梨?”爸摇 头:
“爸要吃饭饭。”爸都好,就是肚子稍微有点缺点;假如爸老不饿,三天不回家又 有什么
关系?天赐轻轻的叹口气。
    快到家了,天赐嘱咐爸:“妈要问,在街上吃了什么呀?”他学着牛老太太的语声。
“就说什么也没吃,福官很乖,是不是,爸?”
    “对了,”爸也觉得有撒谎的必要,“什么也没吃。可是,你别嚷肚子疼呀!”
    “肚子疼也不嚷,偷偷上后院去,”天赐早打好了主意。为自己的享受与自由,没 法
儿不诡计多端。
    可是事情并不这么容易。肚子早不疼晚不疼,偏在半夜疼起来。谁敢半夜里独自上 后
院呢?忍着是不可能的:肚子疼若是能忍住,就不能算是肚子疼了。
    次日早晨,天赐的眼睛陷进去许多。牛老太太审问老伴儿。牛老者不认罪:“我带 出
他去,他是好好的;回来,还是好好的;半夜肚疼,能是我的错儿么?”老太太下了 令,
不许他们父子再上街。牛老者心里非常难过,一个作父亲的不常到街上展览儿子去, 作爸
爸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该和太太顶嘴,嘴上舒服便是心上的痛苦,他决定不再反抗 太太,
至少是在嘴头上。
    天赐就更苦了:什么也吃不着,一天到晚是稀粥白开水,连放屁都没味。也不准出
去,只在屋里拿一点棉花捏玩艺儿,越捏越没意思,而又不敢不捏,因为妈妈说这是最 好
的玩法吗。
    天赐觉得有两种生活,仿佛是。妈生活与爸生活:在妈生活里,自己什么也不要干,
全听妈的;在爸生活里,自己什么也可以干,而不必问别人。自然他喜欢爸生活,可是 和
爸上街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次好的是四虎子生活,虽然四虎子不能象爸那样给买吃食, 可
是在另一方面他有比爸还可爱的地方。就以言语而论:四虎子会说谁也想不起怎说, 而且
要说得顶有力量的话。他能用一两个字使人心里憋闷着的情感全发出来,象个爆竹似的。一
天到晚吃稀粥,比如说吧,该用什么话来解解心头的闷气?四虎子有办法:“ 他妈的!”
这三个字能使人痛快半天,既省事,又解恨。还有“杂宗”,“狗蛋”…… 这些字眼都不
需要什么详细说明,而天然的干脆利落,有分量。天赐学了不少这种词藻, 到真闷得慌的
时候,会对着墙角送出几个恰当的发泄积郁。四虎子,在天赐眼中,差不 多是个诗人。
    “肚肚,你又饿了?他妈的!那个老东——”天赐回头扫了一眼:“狗蛋!”心中 痛
快多了。
    八男女分座
    在天赐断奶之后,纪妈心里愁成个大疙疸。她恨不能飞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娃娃, 真
的;可是她不敢说,到底是娃娃还是工钱更可宝贵。
    正在她最害怕的时候,老刘妈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牛老太太虽然药多,可是她知道: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老刘妈是快七十的人。 老
太太为了难:万一刘妈死了呢,哪去找这么可靠的人?这并不是说,“老”就好,不 是;
老刘妈的好处是在乎老当益壮。老马要是能照样干活,谁舍得钱去买匹小的呢?况 且养着
能干活的老马也显着慈善不是?可是老马既然拒绝了吃草,那也说不上不另打主 意。走狗
的下场头啊!
    为思路的顺便,牛太太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纪妈。纪妈年轻力壮,而且也是乡亲,满 可
以代替老刘妈。可是纪妈自己有小孩,还能够叫她带来么?叫个不三不四的野孩子和 天赐
在一块,干脆不行,只能让她“暂代”,至于长远之计——忽然想起四虎子来。给 四虎子
娶个老婆,岂不一打两用:一来可拢住他的心,二来可以用个女仆,倒也不错。 反正四虎
子的老婆得由牛宅给娶,他自己没家没业。可是四虎子娶亲后,要是有小孩呢? 这么一
想,老太太不甚热心了。越是下等人越会生小孩,这使她气恨。好,没使成女仆, 倒闹得
天上地下都是孩子,那才有个意思呢!不行。
    老刘妈的病可不这样犹疑,一天不如一天。四虎子下乡把她的儿子找来。牛太太说 得
好:“要死得死在自己家里。”老刘妈真没想到这个。太太应许了她一口棺材,作为 她服
务几十年的报酬。
    老刘妈走后,纪妈暂行代理。不多的日子,刘妈死了。纪妈能否实任呢?牛老太太 没
有什么表示。她看纪妈很努力,可是孩子问题不能解决。正在这么个时候,乡下送上 信
来:纪妈的孩子死了。纪妈不敢放声哭,怕主人说丧气,可是两三夜眼泪没有干过。 为那
几块钱,把人家的孩子奶大,自己的娃娃可死了,死了!她梦见她的娃娃,想着她 的娃
娃,低唤着她的娃娃;永远不能见面了!她恨她自己,恨她的丈夫,恨天赐;世界 上再没
有爱。“穷”杀死一切。她两三天没正经吃饭,可是还得给别人作,油腥味使她 恶心,使
她想把碟子碗全摔了。到底她得横心,钱是无情的。她*沟梦煞虮迹蠹*
 想。她得自动的忘了她的娃娃,自己管住眼泪。钱不听,也不原谅,哭声!
    她和太太请三天假,回家看看死娃娃。
    “那么,你还愿意回来?”太太问。
    纪妈用尽了力量回答:“愿意!”为那些工钱。命不是肉作的,是块比钱的分量轻 的
什么破铅烂铁。
    太太合算了一番:为四虎子娶老婆得花一百多块。这笔钱早晚是得花的,不错;可 是
晚一点到底有利无弊。先叫纪妈试试吧:“自要你愿意,你就回来,我这也缺人。好 在娃
娃也死了,你也没的可惦记着了;作几年事也不错,乘着年轻。”“没有可惦记着 的
了!”在纪妈心里来回的响,她的泪不由的落下来;看在钱的面上,她不能否认这句 话。
    太太还有话呢,纪妈没心去听,可是不能不听着。“你回来,就干老刘妈的事了。 话
得说明白:以后你可不是奶妈了,我也不能给那么大的工钱。不在乎一两块子钱,规 矩是
规矩;奶妈照例是挣得多点。我也苦不了你:我这儿饭食不苦,这你知道。你好好 干呢,
我穿剩下的衣裳都是你的;三节还有赏钱。我不在乎一块半块子钱,我不能叫人 笑话我;
这城里没有五块钱一个月的老妈子。以后,我给你三块钱,这是规矩。你干的 好呢,我再
给你五毛点心钱,咱们以好换好。是这么着不是?”
    纪妈点头,她说不出话来。在城里这么多日子了,她知道,老妈子的工钱真是三块 钱
一个月。她什么也说不出,这是规矩!
    她走了三天,天赐就开始跟牛太太去睡。他和纪妈的关系,从此,也就说不上是好 是
坏来。纪妈老有点恨他,她老记着:她的娃娃比天赐大两个月。越看天赐长身量,她 越难
过——她的娃娃永远不长了。天赐自然是莫名其妙。可是久而久之,他觉到纪妈的 眼神有
点不大对,不能不躲着她了。不过纪妈也对他有好处,每逢他饿了,眼看着盘中 的吃食而
不敢要,他便偷偷去找纪妈。在这种时节,她的眼神不对也得算对,她总会给 他烤块馒头
什么的吃:“吃吧,小东西!不饿也不找我来!”天赐没办法,只好先安慰 了肚子,而后
再管灵魂。他慢慢的把家里的人分为两组,一组男,一组女;女组是不好 惹的。
    他越大越觉出男女的不同,也越不喜欢女的。当四五岁的时候,牛老太太遇上亲友 家
有红白事,高兴便带了他去。在出发之前,看这顿嘱咐与训练:别当着人说饿,别多 吃东
西,别大声嚷嚷,别弄脏了衣裳;怎么行礼?作一个看看!怎给人家道喜?说一个 ……而
后打扮起来:小马褂,袖儿肥阔而见棱见角,垂手吧,袖儿支支着;抬着手吧, 象要飞。
长袍子,腰间折起一块还护着脚面,不留神便绊个跟头。小缎帽盔,红结子— —夏天则是
平顶草帽,在头上转圈。这样装束好,他的脸不由的就拉得长长的;通体看 来:有时候象
缩小的新郎官,有时候象早熟的知县。他非常的看不起自己,当这样打扮 起来。出大门的
时候,他不敢看四虎子,准知道四虎子向他吐舌头呢。
    在家里差不多快叫女的给摆弄碎了;到了外面,女人更多,全等着他呢。“哎哟, 福
官长这么高了!这个小马褂,真俏!”他只好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脸上发热。家里 的女
人在后面戳脖梗子:“说话呀!处窝子!”他想不起说什么,泪在眼里转圈。而后, 人家
拍他的扁脑瓢,专为使小帽盔晃动,因为那里空着一大块。扒拉他的脸蛋,闻他的 手;怎
么讨厌怎办,这群女的。
    虽然表面上这么表示亲善,可是他看得出她们并不爱他。有妈妈在跟前,大家乖乖 宝
贝的叫;妈妈不跟着,人们连理他也不理;眼睛会由小马褂上滑过去。更叫他伤心的, 他
要是跟人家的小孩玩耍,人家会轻轻的把小孩拉走,而对他一笑:“待会儿再玩。” 他木
在那里半天不动,马褂又硬整,很象个没放起来的风筝。他不知这是因为什么,不 过他—
—四五岁了——觉出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来。他只能自言自语的骂几声:“妈妈的!”
    等到回了家,还得被审:“谁跟你玩来着?”
    “小秃;刚玩一会儿,小秃妈把小秃拉走。”
    “呕!呕呕!”妈妈连连点头,脸上不是味儿。爸要是带他出去,便没这些事。爸 给
亲友贺喜或吊祭去,只是为吃。在路上父子就商议好:你爱吃丸子,是不是?好吧, 爸给
多夹几个。吃完饭上哪儿呢?出城玩玩?还是上老黑的干果子店?要是上老黑那里 去,爸
可以睡个觉,而天赐可以任意的吃葡萄干,蜜枣;而且伙计们都愿陪着他玩:在 柜里藏闷
儿,拔萝芭,或是赌烟卷画儿。男人们不问这个那个的。况且老黑还有一群孩 子呢。这群
孩子中能走路的全不常在家。不过,要赶上他们在家,那个乐趣差不多和作 一回皇上一
样。这群孩子永远不穿小马褂,脚老光着,而经验非常的丰富。男的和女的 一样。全知道
城外的一切河沟里出产什么,都晓得怎样掏小麻雀,捉蜻蜓,捞青虾,钓 田鸡,挖蟋
蟀……他们的脸,脖子,脊背,都黑得起亮;有泥也不擦,等泥片自己掉下 去,或是被汗
冲了走。
    天赐跟他们玩半天,才知道自己的浅薄,而非常高兴他们的和爱可亲。他们都让着
他,比如捉老瞎的时候,他要是被捉住,该打十板就只打五板,可是打得一样的疼。天 赐
忍着痛,不哭;他晓得他们的打手板是出于诚意,打得不疼还打个什么劲?他们诚意 的告
诉他,小马褂不是人穿的。假如出城去掏麻雀或捞青虾,可能穿着马褂吗?说得他 闭口无
言,而暗恨妈妈。提到了妈妈,他们更有办法:“妈妈?妈妈的腿慢呀。一打就 跑;妈妈
追不上。”
    “妈妈要不给饭吃呢?”天赐问。
    “就不吃!非等妈妈来劝不可。”
    “妈妈要是不来劝呢?”
    “先偷个馒头垫垫底儿。”
    听了这个和一些别的,天赐开始觉到该怎样作个男子。和爸回家的时候,先得了爸 的
同意——在路上不用穿小马褂了。爸不反对。到了家中,他预备扒袜子,看光脚行得 开行
不开。把袜子扯下来,先到厨房探探纪妈的口气。
    “你这孩子,找打呢!”
    天赐心里说:“打?我会跑!”假装没事似的往妈妈屋中走,鼻子卷起高度的反抗 精
神。
    “越学越好了!”预期的雷声到了:“谁兴的光脚啊?”天赐沉着应战,假装没听
见。
    “说你哪!穿上去!”
    “不爱穿!”
    妈妈气得脸都白了。“好,好!你可也别吃饭!”“先偷个馒头垫垫底儿!”天赐 自
己知道非失败不可了。不行,到底自己没那么多的经验!男子汉恐怕作不成了。结果, 还
是穿上了袜子,托纪妈给说的情,自己认了罪,才吃上了饭。肚子饱得没什么味儿, 可是
也没办法。妈妈到底不是好惹的,而肚子又不给自己作脸,失败!
    天赐苦闷,没有小孩和他玩。大门成天关得严严的,而院里除了他都是大人。四虎 子
虽然可爱,究非小孩。天赐常常见着老黑的那伙儿女,可惜是在梦里!
    他只好独自在院中探险。大门里是四虎子的屋子,他常来玩玩,特别是妈妈睡午觉 或
不在家的时候。和这间屋子联着的是三间堆房,永远锁着。四虎子抱起他从窗纸的破 处看
过一回,里边的东西复杂而神秘。这是牛老者营商的史料保存所;招牌,剩货,帐
竿,……全在这儿休息着。天赐对这三间屋子有点怕,又愿进去拾些玩具,可是进不去。
对着这三间堆房是个小屏风门,进门便是三合房的院子了。北房前有两株海棠树,这有 时
候供给他一些玩的材料。有一回,树上落下两个小青海棠来,他和它们玩了整整三点 钟。
从北房与东房的拐角过去,有个小院。这个拐角,据天赐看,是军事上的要地:倒 水的,
送煤的,纪妈……都得由此经过,他常想藏在垛子旁边“口歹”他们一声,吓他 们一大
跳。可是他口歹过纪妈一次,而她把茶碗撒了手;所以他只能常“想”。小院里 有三间屋
子,纪妈住一间,厨房住一间,煤住一间,按照他的叙述法。
    他一天到晚就在这个小世界里转,虽然也能随时发现些新东西,可是没人和他一同 欣
赏;遇必要时,他得装作两个人或三个人,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以便显出生命 的火
炽。及至跑累了,他坐在台阶上,两眼看着天,或看着地,只想到:“没人跟你玩 呀,福
官!”
    九换毛的鸡
    黄绒团似的雏鸡很美,长齐了翎儿的鸡也很美;最不顺眼是正在换毛时期的:秃头 秃
脑翻着几根硬翅,长腿,光屁股,赤裸不足而讨厌有余。小孩也有这么个时期,虽英 雄亦
难例外。“七岁八岁讨狗嫌”,即其时也。因为贪长身量而细胳臂蜡腿,脸上起了 些雀
斑,门牙根据地作“凹”形,眉毛常往眼下飞,鼻纵纵着。相貌一天三变,但大体 上是以
讨厌为原则。外表这样,灵魂也不落后。正是言语已够应用的时候,一天到晚除 了吃喝都
是说,对什么也有主张,而且以扯谎为荣。精力十足,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翻 着跟头睡
觉;自要醒着手就得摸着,脚就得踢着,鞋要是不破了便老不放心。说话的时 候得纵鼻,
听话的时候得挤眼,咳嗽一声得缩缩脖,骑在狗身上想起撒尿。一天老饿。 声音钻脑子,
有时候故意的结巴。眼睛很尖,专找人家的弱点:二嫂的大褂有个窟窿, 三姨的耳后有点
泥……都精细的观察,而后当众报告,以完成讨厌的伟业。狡猾,有时 也勇敢;残忍,无
处不讨厌。天赐到了这个时期。七岁了。两腮的肉有计划的撤去,以便显出嘴唇的薄。上门
牙一对全由他郑重的埋在海棠树下,时常挖出看看。身量长了不 少。腿细而拐,微似踩着
高跷。臂瘦且长,不走路也摇晃。小眼珠豆一般的旋转。鼻子 卷着,有如闻着鼻梁上那堆
黑点。扁脑飘摇动得异常灵便,细脖象棵葱。
    牛老太太对这个相貌的变化并不悲观,孩子都得变。她记得她的弟弟,在八九岁的 时
候整象个瘦兔,可是到了十六岁就出息得黄天霸似的。这不算什么。
    她没想到的是这个:以她这点管教排练,而福官不但身体上不体面,动作上也象个 活
猴。她很伤心。一天到晚不准他出去学坏,可是他自己会从心里冒坏!越叫他老实着, 他
越横蹦乱跳,老太太简直想不出个道理来。越叫他规矩点,他越棱棱着眼说话,这是 由哪
里学来的呢?吃饭得叫几次才来,洗脸得俩人按巴着;不给果子吃就偷。胆气还是 非常的
壮,你说一句,他说两句;要不然他干脆一声不出,向墙角挤眼玩。打也没用, 况且一身
骨头把人的手碰得生疼。
    最气人的是凡事他得和四虎子去商量!原来四虎子看天赐的门牙一掉,不敢再拿他 当
小孩子了,所以开始应用一个新字儿——咱哥俩。天赐也很喜爱这个亲切有味的字, 一出
屏风门便喊:“咱哥俩说个笑话呀?!”其实四虎子并不会说笑话,不过是把一切 瞎扯和
他的那点施公案全放在笑话项下。他的英雄也成了天赐的英雄;黄天霸双手打镖, 双手接
镖,一口单刀,甩头一子,独探连环套!据天赐看,四虎子既有黄天霸这样的朋 友,想必
他也是条好汉,很有能力,很有主意。
    所以他事事得和四虎子商议。四虎子也确是有主意:“咱哥俩问你点事,”天赐在 这
种时节,说也奇怪,能够一点也不讨厌。
    “咱哥俩说吧,”四虎子也很真诚。
    “想买把刀;街上不是有吗?鬼脸,刀,枪,布娃娃;我不要布娃娃,先买把刀得
了。”天赐因为缺乏门牙,得用很大的力量把“刀”说清楚正确,于是溅了四虎子一脸 唾
沫星子。“妈妈不给钱,怎办?”
    “单刀一口,黄天霸,双手接镖?”四虎子点破了来意。天赐笑了,用舌头顶住门 牙
的豁子。
    四虎子想了想:“跟爸上街,走到摊子前面,怎说也不再走;看,爸,那刀多好! 可
别说你要;就是一个劲儿夸好,明白不?爸要是给买了,回来你告诉妈妈,不是我要 哇,
爸给买的!棱棱着点眼睛说都可以。”
    “爸要是不给买呢?”
    “不走就是了!”
    “镖呢?”
    “那不用买,找几块小砖头就行。看着,这是刀,”毛子在四虎子的右手里,“ 往
左手一递,右手掏镖,打!练一个!”天赐聚精会神的接过子来,嘴张着点,睛珠 放出
点光,可是似乎更小了些,照样的换手掏镖。他似乎很会用心,而且作得一点不力 笨。
    爸果然给买了把竹板刀,刷着银色。在后院里,天赐练刀打镖,把纪妈的窗户纸打 了
好几个窟窿。他佩服,感激四虎子。凡事必须咱们俩商量,把牛老太太气得直犯喘。
    有的时候,老太太还非求救于四虎子不可:天赐已经觉出自己的力量,虽然瘦光眼 子
鸡似的,可是智力与生力使他不肯示弱。他愿故意讨厌,虽然他可以满不讨厌。事情 越逆
着来,他越要试试他的力量,他的鼻子不是白白卷着的。恰巧牛老太太是个不许别 人有什
么主张的人,战争于是乎不能幸免。可是,妈妈与儿子的战争往往是妈妈失败。 因为她的
顾虑太多,而少爷是一鼓作气蛮干到底。
    “福官,进来吧,院子里多么热!”
    “偏不热!”天赐正在太阳地里看蚂蚁交战,十分的入味儿。
    “我是好意,这孩子!”
    “不许看蚂蚁打架吗?!”好意歹意吧,搅了人家的高兴是多么不近情理,况且看 蚂
蚁打仗还能觉到热吗?“偏叫你进来!”
    “偏不去!”又替黑蚂蚁打死三个黄的。
    宣战了!可是太太不肯动手,大热的天,把孩子打坏了便更麻烦。不打可又不行。 退
一步讲,出去拉进他来,他也许跑了,也丢自己的脸。
    “四虎子!”太太在屏风门上叫,不敢高声,怕失了官派。“你跟福官玩玩,别让 他
在太阳底下晒着。”
    四虎子来了,在天赐耳旁嘀咕了两句。
    “上门洞说去?”天赐跟着黄天霸的朋友走了。太太不久也学会了这招儿,可是不 十
分灵验。
    “福官,你要是听说呀,我这儿有香蕉!”
    天赐连理也不理,谁稀罕香蕉!几年的经验,难道谁还不晓得果子专为摆果盘,不 给
人吃?妈妈是自找无趣。
    为赌这口气,妈妈真拿了根香蕉。嗯,怎样桃子底巴上短了一口呢?三个,一个上 短
了一口!
    “福官!这是谁干的?”
    “桃儿呀?”福官翻了白眼:“反正,反正我才咬了三口,凑到一块还赶不上一整
个!”
    妈妈放声的哭了。太伤心了:自己没儿,抱来这么个冤家,无处去说,无处去诉!
    天赐慌了,把妈妈逼哭了不是他的本意。拐着腿奔了四虎子去:“咱哥俩想主意, 妈
妈哭了!”
    “为什么?”
    “我偷吃了桃!”
    “几个?”
    “三口!”
    “怎么?”
    “一个上一口,凑到一块还不够一整个;挨打也少挨点!”在桃儿的压迫下,算错 了
账是常有的事。
    他们找纪妈去劝慰太太,太太更伤心了。没法说呀!不能说天赐是拾来的,不能。 可
是你为他留脸,他不领情。三个大桃,一个上一口!
    好容易妈妈止了悲声,天赐和四虎子又作一度详细的讨论。四虎子的意见是“我要 是
偷,就偷一个;你的错处是在一个上一口!”
    “求爸赔上妈妈三个呢?”天赐问。
    “也好!”
    偷桃案结束了以后,太太决定叫天赐上学;这个反劲儿,谁受得了?
    孩儿念书,在老太太看,与其是为识字还不如是为受点管教。一个官样的少爷必得 识
字,真的;可是究竟应识多少字,老太太便回答不出了。她可是准知道:一个有出息 的孩
童必须规规矩矩,象个大人似的。因此,她想请先生来教专馆。离着先生近,她可 以随时
指示方针;先生实在应当是她的助手。
    牛老者不大赞成请先生,虽然没有不尊重太太的主张的意思。商业化:他并不能谋 划
得怎样高明,可是他愿意计算一下;计算的好歹,他也不关心,不过动动算盘子儿总 觉得
过瘾。他的珠算并不精熟,可是打得很响。太太一定要请先生,也好;能省俩钱呢, 也不
错。他愿意天赐入学校。这里还有个私心;天赐上学,得有人接送;这必定是他的 差事。
他就是喜欢在街上溜溜儿子。有儿子在身旁,他觉得那点财产与事业都有了交待, 即使他
天生来的马虎,也不能完全忘掉了死,而死后把一堆现洋都撒了纸钱也未免有失 买卖规
矩。可是太太很坚决:不能上学校去和野孩子们学坏!她确是知道天赐现在是很 会讨厌,
但她也确信天赐无论怎样讨厌也必定比别人家的孩子强。再说,有个先生来帮 助她,天赐
这点讨厌是一定可以改正的。牛老者牺牲了自己的意见,而且热心帮忙去请 先生;在这一
点上,他颇有伟大政治家的风度。所以怕太太有时候也是一种好的训练。
    牛老者记得死死的,只有“老山东儿”会教馆,不知是怎么记下来的。见着朋友, 他
就是这一句:“有闲着的老山东儿没有,会教书的?”
    不久,就找着了一位。真是老山东儿,可是会教书不会,介绍人并没留意。介绍人 还
以为牛掌柜是找位伙计或跑外的先生呢。及至见了面,提到教书问题,老山东儿说可 以试
试,他仿佛还记得幼年间读过的小书:眼前的字们,他确是很能拿得起来,他曾作 过老祥
盛的先生。一提老祥盛,牛老者肃然起敬:
    “老祥盛?行了,家去见见吧!老祥盛,”这三个字有种魔力,他舍不得放下:“ 老
祥盛的老掌柜,孟子冬,现在有八十多岁了吧?那样的买卖人,现在找不到了,找不 到
了!”
    王宝斋——前任老祥盛的管账先生——附议:孟子冬孟老掌柜那样的人确是找不到
了;他死了三四年了。
    王宝斋有四十多岁,高身量,大眼睛,山东话亮响而缠绵,把“腿儿”等字带上嘟
噜,“人儿”轻飘的化为“银儿”,是个有声有色的山东人。
    束*'多少,节礼怎送等等问题,王老师决定不肯说,显出山东的礼教与买卖人的义气:
“你这是怎么了,牛大哥,都是自己银儿!给多少是多少,给多少是多少;我要是嫌少,
是个OE牛 蓖趵鲜Ρ磺楦械募ざ蛔跃醯乃底旁嫌铩牛老者本来不敢拿主意,就此下
台, 回家和太太商议。太太有点怀疑王宝斋的学问与经验。老者连连的声明:“老祥盛的
管 账先生,老祥盛的!”太太仔细一想:没有经验也好,她正可以连天赐带老师一齐训
练。 于是定了局:每年送老师三十块钱的束*',三节各送两块钱的礼,把外院的堆房收拾
出一 间作宿室,西屋作书房,每天三顿饭——家常饭。“就是花红少点!”牛老者的批评
是。
    “节礼!”老太太不喜欢商业上的名词。“以后再说,教得好就多送。”
    八月初一开馆。天赐差不多是整七岁。
    十开市大吉
    念书,请老师,不好就打……弄得天赐连饭也不正经吃了。什么是书呢?牛老太太 虽
然讲官派,可是牛宅没有什么书。牛老者偶尔念念小唱本,主要的目的是为念几行, 眼睛
好闭上得快一些。一本小唱本不定念多少日子,而且不定哪一天便用它裹了铜板。 天赐不
晓得书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为何要念它。老师这个字也听着耳生,而且可怕— —带
“老”字的东西多数是可怕的,如“老东西”,老虎……他得和四虎子商议一番:“咱哥俩
问你干什么念书?”
    “念好了就作官,念不好就挨板子!”
    天赐的心凉了半截。“什么是老师呢?”他的小眼带出乞怜的神气,希望老师是种 较
比慈善的东西。
    “老师教给你念书,手里拿着板子。”四虎子不能不说实话,虽然很难堪。
    天赐不言语了,含着眼泪想主意。待了半天,他问:“我打他行不行呢?”
    “不行,他个子大,你打不了他。”
    “咱哥俩呢,你帮助我?”
    四虎子非常难过,他没法帮助他的朋友;老师是打不得的!他摇头,天赐哭了。
    八月初一就快到了!天赐一天问四虎子六七次:“还有几天?”
    “早着呢,还有三天!”四虎子想给朋友一点安慰,可是到底说了实话。三天!可 怜
的天赐!“不用怕,下学之后咱们还能练刀玩,是不是?”
    这个都没引出天赐的笑来。挨了板子还有什么心程练刀呢!“三天以后,一定是八 月
初一?”
    “一定!”
    跑不了了!两个朋友都默默无言,等着大难临头。天赐所有的想象都在活动着:书 也
许是个小鬼,老师至少是个怪物,专吃小孩,越想越怕,而怕得渺茫;到底不准知道 为什
么,为什么给小孩请个怪物来呢?为什么必得念书呢?“就不许咱们玩吗,连好好 的玩也
不许吗?!”天赐的小心儿炸开了。他直觉的知道玩耍是他的权利,为什么剥夺 了去呢?
为什么?
    四虎子受了激刺,他想起自己的幼年来:“你还比我强得多呢!你七岁?我由六岁 就
没玩过,捡煤核,拾烂纸,一天帮助妈妈作苦工,没有玩的时候。八岁,妈妈死了。” 他
楞了会儿:“八岁,我夏天去卖冰核,冬天卖半空的落花生。九岁就去学徒,小刀子 铺,
一天到晚拉风箱;后来又去卖冰核,我打小刀子铺跑出来,受不了风箱的烟和热气 ——连
脚上全是顶着白脓的痱子,成片!还挨打呢!十二岁我上这儿当碎催,直到如今!你强多
了!别怕,下学之后,我和你玩;不说瞎话!咱哥俩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
    天赐得到一点安慰。可是一进里院,这点安慰又难存在了。
    “看你还用砖头溜我的窗户不?!”纪妈看天赐到了上学的年龄,怎能不想起自己 的
小孩;想起自己的小孩还能对天赐有好气?“一天到晚圈着你,叫老师管着,该!看 你还
淘气,拿大板子打,我才有工夫去劝呢!”
    “用你劝?先打你一顿!”虽然这样嘴皮子强,天赐的心中可是直冒凉气。
    妈妈还不住的训话呢。越躲着她越偏遇上她,一遇上就是一顿:“福官,你这可快 作
学生了,听见没有?事事都有个规矩。老师可不同妈妈这么好说话,不对就打,背不 上书
来就打。提防着!好好的念,长大成人去作官,增光耀祖,听见没有?”
    天赐不敢不听着,低着头,卷着鼻子,心里只想哭,可又不敢,双手来回的拧,把 手
指拧得发了白。
    爸是最后的希望。纪妈无足轻重。妈妈的话永远是后话:什么长大了作官,什么她 死
后怎样。四虎子的是知心话,但是他没去请老师,当然他不晓得老师到底怎么样。得 去问
爸,爸知道。
    “爸!爸!”
    “怎着,小子?请坐吧!”爸就是爱听“爸”字,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
    “老师几儿来?”
    “八月初一。”
    真的!
    “老师爱打人呀?”天赐的心要跳出来。
    “我不知道。”牛老者说的是实话。据他看,老祥盛的管账先生怪和气的,不象打 人
的样儿;可是太太设若一张劲托咐,“老山东儿”也未必不施展本事。这个高身量大 眼睛
的先生,要是打人,还管保不轻。他只顾了讲束*'送花红,始终没想到这个打人的问 题。
他觉着有点对不起天赐。他不愿意儿子挨打,可又没法反抗太太的管教孩子。他的 坏处就
是没有主张。“咱们得商量商量。”他道歉似的说。天赐看出来机会,学着纪妈 着急时的
口气:“老师要打我,我就死去!”
    “可别死去!”老头儿揪着黄胡子想主意:“这么着吧,我先对老师说一声,别打
人!他要是打你,我就扣他的工钱!”天赐心里舒服了点。“老师也拿工钱哪,我也先 扣
他点!”
    牛老者又觉得有点对不起王宝斋。左右一为难,想出条好办法来:马马虎虎就是了。
妈妈是条条有理,不许别人说话;爸是马马虎虎,凡事抹稀泥。天赐就是在一块铁与一 块
豆腐之间活了七岁。
    八月初一到了!天赐怕也不是,不怕也不是,一会儿以为老师是怪物,一会儿想起 扣
老师的工钱。
    小马褂又穿上了,等着拜老师,天赐象闪后等着雷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老师来了!四虎子报告的时候,声音都有点岔批儿。
    天赐不敢看,又愿意看,低着头用眼角儿扫:原来老师是个人,高大,一眼看不到
边!
    老师似乎没大注意天赐,只对爸妈一答一和的说话儿,声音响亮,屋里似乎嗡嗡的
响,天赐只听见了声音,可是听不明白大家是说什么;他觉着非常的慌乱,好象一切熟 识
的东西都忽然变了样,看着果盘上的鲜红苹果都不动心了。
    牛老太太要考考老师,问先念什么书?老师主张念《三字经》,并且声明《三字经》
和《四书》凑到一块就是《五经》。
    牛老者以为《五经》太深了些,而太太则以为不然:“越深越好哇!不往深里追, 怎
能作官呢!”
    这些,对天赐都没意义;下面的几句,他听明白了:“王老师,”妈妈的声调很委
婉:“追他的书是正经,管教他更要紧。自管打他,不打成不了材料!”
    “嫩皮嫩骨的!”牛老者低声的说。太太可是没听见。天赐的心反倒落下去了,跑 是
跑不了,等着挨打吧,“他妈的!”正在这么个工夫,忽听老师说:“先拜圣人吧!”
    天赐又吓了一跳,四外找,并不见什么圣人或生人。
    牛老太太早就预备好了圣人牌,在条案上供着。牌前香炉蜡签,还有五盘鲜果。牛 老
者点着高香,插在炉内。牛老太太扯着小马褂,按在垫子上:“给圣人磕头,磕九个, 心
里祝念着点,保佑你记性好,心里灵通!”
    天赐看着香光烟雾,心中微跳,明知案上是个木板,可是由不的不恭而敬之,这块 木
板与普通的木板大有不同,这是圣人!
    拜完了圣人该拜老师,王宝斋一劲儿谦恭,可是老太太非请他坐着受礼不可:“师
父,师父!老师和父亲一边儿大!”王宝斋没的可说,五鸡子六兽的受了礼,头上出了
汗。天赐莫名其妙,哭也不好,笑也不好,直大口的咽气。
    拜完师,参观书房。天赐没顾得看别的,只找有板子没有。桌上放着呢!二寸宽, 烟
袋那么长。王老师拿起来,抡了抡:“真可手,我的伙计!”天赐以为这就开张,嘴 唇都
吓白了,直往爸身后躲。“老师说着玩呢,说着玩呢!”牛老者连连解说。天赐看 老师把
板子放下了,又假装的笑了,笑得象个屈死鬼似的。
    妈妈去监督纪妈作饭;菜是外边叫来的,四盘四碗四碟,该蒸的蒸,该热的热。纪 妈
急得直出汗,因为蒸完热完,再也摆弄不象原来那么好看;老太太得自己下手。
    牛老者陪着老师在书房说话,天赐穿着小马褂在一旁侍立,来回的换腿,象个要睡 的
鸡。他们的谈话内容,他不十分懂,可是很耳熟,正象往常爸和客人谈的一样:铺子, 行
市,牙税,办货,三成利,看高,撒手……这些耳熟而不易明白的字在他们的话中夹 杂
着:这也许就是书?他想。
    王宝斋很能讲话,似乎和爸说得很投缘。王老师本来也是要露一手:他想把牛老者 说
动了心,拿点钱叫他去开买卖;教书,他满没放在心里。闲着也是闲着,先有个吃饭 的地
方,慢慢的再讲。
    酒饭上来,四虎子一边端菜,一边向天赐善意的吐舌头;天赐可忍不住了,哭出了
声。
    “别哭哇,小子!陪着老师吃饭呵!”牛老者安慰着儿子。“不吃!不陪!操姥
姥! ”
    “四虎子!带他玩会儿去!”
    拉着四虎子的手,天赐把所有的委屈都翻上来,一边抽气一边叨唠,眼泪往小马褂 紧
滴,滴得带响。
    “得,得了!太太可就上前院来,叫她听见又不答应!”四虎子劝着:“擦擦眼泪!
啊,对了!那天咱们不是说,黄天霸打镖——打谁来着?”
    天赐想起黄天霸来,心气壮起了点。四虎子跟他玩了会儿,说:“我还得端菜去
呢。 ”天赐也没强留他,只嘱咐:“要是有丸子呀,给咱哥俩拿两个来。”四虎子给私运
来 一个馒头,两个丸子,天赐拿丸子当镖往嘴里打,吃得分外的香甜。第二天开始上书,
天赐无论如何也记不住:“人之初,性本善。”王老师瞪着大眼睛把嘴唇都说木了,徒 弟
还是记不住。他本来没有耐性,不过为讨牛老者的好,真不肯和天赐闹起来。他看着 天赐
怪可怜,本想和他瞎扯一回,又怕牛太太听见。他没想到教书会这么难!没办法, 只好死
教:人之初,人之初,人之初……说到不知是五百遍还是五百五十遍,他说走了 嘴:人之
初,狗咬猪!
    “老师!我记住了,狗咬猪!”天赐心里非常的痛快:“我告诉四虎子去吧!人之
初,狗咬猪,人一出来,一瞧,喝,狗咬着一个大母猪!”
    王老师不敢高声的笑,憋得反倒要哭。他不能叫天赐出去:“人之初,性本善,会 说
不会?”
    “性——善是怎回事?”天赐大着胆问。
    把老师问住了:“这是书,你得记着,不用问!”
    天赐不问了,可是把狗咬猪记得死死的,怎么也改不过口来。王老师出了汗,这要 叫
老太太听见,象什么话呢?!“先写字吧!”老师想出个主意来。天赐也觉得写字比 念书
有兴趣:笔,墨,红模子,多少有些可抓弄的,老师先教给拿笔,天赐卖了很大的 力量,
到底是整把儿攥合适。王老师也不管了:反正这不是个长事,给他个混吧,爱怎 写怎写。
天赐大把儿握笔,把墨都弄到笔上,笔肚象吃饱了的蜘蛛。然后,歪着头,用 着力量,按
着红道儿描;一顿一个大黑球,一顿又一个大黑球。描了几个字,墨已用干, 于是把笔尖
放在嘴里润一润,随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两边全长了胡子。又描了两个, 墨色不那么黑
了,有点不高兴,于是翻过纸来改为画小人,倒还有点意思。不喜欢谁就 画谁,所以画妈
妈。画了个很大的头*礁龆バ《バ〉慕拧R槐呋槐呦胱拧氨ё判〗*
 哭一场!”
    王老师始终没管他,看着天花板盘算:牛大哥要能拿三千:倒天利的铺底,就说二
千;上千十来块钱的货;收拾收拾门面;不够也差不离;小铺子不坏!书教不了,一天 两
天的,跟孩子捣乱还可以;整本大套的可干不来!看了天赐一眼,画小人呢!随他的 便,
爱画就画吧,自要不出声老实着就好。要是倒的话,得趁着八月节前;等钱用,可 以贱
点。节前倒过来,收拾收拾,报铺捐,等着批,九月初横是能开张了,正好上冬天 的货。
嗯,得给刘老九写封信,问问毛线的行市。他拿起管笔来,往砚台上倒了点水, 把笔连连
的抹,抹得砚上直起泡儿。然后,铺好了纸,拉了拉袖子。又在砚抹笔,连抹 带摔,很有
声势。左手按住了纸,嗽了一口;笔在拇指与中指之间转了几圈。下笔很重, 中间细,收
笔又重;一收笔,赶紧又在砚上抹;又写,字大而联贯,象一串儿小螃蟹。 天赐看入了
神。老师写字多么快呢!他不画小人了,也照老师的样儿写字,很快,比老 师还快。老师
写完一段,低声的念一遍;天赐画了一串黑东西,也哔哩哔哩的念着。这 还有点意思。
    一直到八月节,天赐并没学出什么来,可是和王老师的感情不坏。人之初还是狗咬
猪,又学会好些山东话,什么桌子腿儿(带嘟噜的),银儿,他说得满漂亮。对于王老 师
的举动,如好拉袖子,用大块手巾擦脑门,咳嗽时瞪眼睛等,他也都学会。写字还是 一疙
疸一块,画小人可有些进步:满脸只有个嘴的是纪妈,只有眼睛的是王老师。可是 一高兴
也许把嘴画得很小,比如纪妈责备了他之后,他便把她的嘴画成一个黑豆似的: “看你怎
吃饭!”
    八月节是头一次该送节礼,虽然才教了半个月,但这是个面子。牛太太不送!书才 念
了两页,净画小人儿,也不打学生,节礼不能送!王老师愿意干的话得另打主意。“ 可是
福官跟他很好,”牛老者给说情。
    “不能由着孩子!”
    十一没有面子
    没送节礼,王老师也没什么表示。这叫牛老太太很悲观:有些人是非指着脸子说不
可,不懂什么暗示与斗心眼!她得明告诉老师:这个教法不行!她实在不愿这么办,可 又
无法。
    王老师根本就没记着节礼这回事,他急的是牛老者的慢腾腾的劲儿。牛老者对他开 铺
子的计划完全赞同,也答应下给他出资本,可就是没准日子。他得耐心的等着,求人 拿钱
不能是件痛快事。他暂且和天赐敷衍吧,多咱钱到手多咱搬铺盖;着急,可是很坚 决。牛
老太太说什么,他和颜悦色的答应:“对!得打!对!得多念!你老放心,牛太 太,没错
儿!”他知道他不能打天赐,他下不去手。他也知道这简直是个骗局,想起来 就脸红,可
是无法。钱是不易周转的,不能轻易撒手牛老者。
    一直对付到年底,他和天赐成了很好的朋友。《三字经》走得很慢,可是天赐得到 好
多知识。王老师告诉了他许多事儿:山东有济南府,当锏卖马的秦琼秦二爷家住这里, 还
有贾家楼,群雄结拜。由这儿就扯到了《隋唐演义》,王老师出去买了一部石印的, 以备
参考。天赐最佩服李元霸,锤震四平山。此外,老师还说山东有泰山,有青岛,有 烟
台……都使天赐的想象充分活动开。山,海,烟台苹果……原来世界并不是四合房的 院
子,院里有两株海棠树!“烟台有多少苹果?”
    “开花的时候,一二十里,一眼望不到边,就象地上堆起一夏天的白云!”
    “!!!”天赐说不出话来了,他恨不能立刻飞到烟台,看看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苹 果
花。他并不想吃,是要看看那么些花!“比由门口到老黑的铺子还长?”
    “长的多!都是花;到了七月,看那些果子吧,青的,半红的,象条花地毯似的, 远
看着。”
    “多么好看!”
    “还多么香呢!”
    “怎么上山东呢?”
    “坐火车。打这里呀,三等票,六块多钱,到济南府。离济南有二百地就是泰山, 泰
山上,夏天还得穿棉袍子,凉快极了!”
    “火车是怎回事?”天赐聚精会神的问。
    可惜王老师的科学知识太不高明,他说不上来火车到底是怎回事。他只会形容:“ 一
串小铁屋子,屋子里有座儿;口闷一响,小铁屋子全你拉我,我拉你,一直跑下去。” 形
容也好,反正比《三字经》有意思。
    这半年就这么下去了,天赐没有学到什么,可是心中觉得宽了,他常想起那一眼望 不
到边,又美又香的苹果;还有那高入了云的泰山,和小屋子会跑的火车,还有锤震四 平
山……对于人情,他也领略了一些。他觉到王老师的可爱。老师已经给他买过两本《 三字
经》了。他沾上唾沫掀书,一掀把书角掀毛了,再掀,落下一块来。掀着掀着,书 掉下好
些去。老师给买来一本新的!天赐不过意了:“这臭书,一掀就撕!”他实在是 责备着自
己。
    “你要轻轻的一划,把书页的尖儿划起来,看,这么着,就撕不了了。”
    果然,那样是轻俏而且有意思,第三本《三字经》的字一个也没弄残。偶尔要发疯 而
狂翻书页的时候,他会管束住自己,这本新书是老师给的:“老师,我把那本旧的快 翻一
回吧?看我能掀得多么快!”于是废物利用,那两本旧的专为过瘾用,呲呲的掀得 非常的
快,也很满意。
    那块竹板还在,可是他已不再怕它,有时候反倒问老师:“老师,你怎老不用板子
呢?”
    “手心痒痒啊?”老师笑了:“不爱打人,我家里也有小孩!”
    老师不笑了:“三的跟你一边儿大。你几月生日?”“过了八月节;那回不是老师 放
我一天学?”
    “对了;三的是四月的,比你大。”
    “他在哪儿呢?”
    “在家里呢。”老师楞了半天才说:“作买卖真不容易呀!”
    天赐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是看得出老师有点不大欢喜,他不往下问了;赶紧 磨
墨写字,磨得天上地下全是墨。连耳朵后边都有一对黑点。
    到了年底,王老师的地位再也维持不住了。牛老太太没说别的;“二十三祭灶,老 师
就请吧!”这也就很够了。二十二晚上,他和牛老者见了一面,牛老者背着太太借给 他一
千块钱。他没叫天赐知道,便搬了铺盖。临走他给了四虎子一块钱:“你花两三毛 钱给天
赐买个玩艺儿,剩下是你的;告诉你,伙计,天赐有聪明!”
    知道王老师已经走了,天赐自言自语的在书房里转磨了半天。除了家里的人,王老 师
是他第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走了!他不爱念那臭书,他愿听王老师说山东,青岛,和 烟台
苹果。那些事他都记得真真的;可是王老师走了,他只能自己装作王老师,瞪着大 眼睛,
似笑不笑的,拉拉袖子,告诉天赐:“天赐,一眼望不到边,全是苹果!”天赐 装得很
象,可是往老师的椅子上一看,没了,什么也没有;仿佛在哪儿有点王老师的笑 声和“银
儿”,只是找不到!“你爱什么不是,偏不给你;你爱谁不是,偏走了!”他 自言自语的
说。
    过了年,来了位新老师,也是老山东儿——四虎子管他叫作“倒霉的山东儿”。这 位
先生是真正教书的,已经在云城教过二十多年书,大家争都争不到手。云城人不知道 米老
师的简直很少。米老师的个子比王老师还高,大肚子,脑袋除了肉就是油,身上老 有股气
味。把他放在哪里,他也能活着,把什么样的孩子交给他,他也会给打闷过去。 他没有老
婆,似乎天生的不爱女人,专会打孩子。
    天赐听说新老师来到,他不象初上学那样害怕了。由王老师的友爱,他断定新老师 也
必是个朋友。他没有小朋友和他玩,只能希望在成人中找点恩爱。他很高兴的上学。 可是
一见了米老师,他的心凉了。米老师坐在那儿,压得椅子直响,一脸的浮油,出入 气儿的
声音很大,嘴一嚼一嚼的嘎唧着,真象个刚出水的鳄鱼。
    “拿书来!”米老师的嘴裂开,又嘎唧了几下。天赐颤着把书递过去。
    “念到哪儿了?”
    天赐翻了两页,用小指头指了指。
    “背!”老师的嘴嘎唧上没完了,好象专等咬谁似的。天赐背了几行,打了磕巴。
    老师的大手把书一扫,扫到地上:“拿去念!再背不上来,十板子,听见没有?” 说
完,嘴嘎唧着,眼闭上,一动也不动,就那么一篓油似的坐着。
    按照妈妈的规矩,天赐不能去拾那本《三字经》,这是种污辱;按着爸的办法,满 可
以扯着长脸去拾起来。天赐不知怎样好。可是他的确知道,他讨厌这个老师,这个老 师不
是朋友。看老师的眼是闭着,他想溜出去,找四虎子商议商议。他刚一挪脚,老师 的眼睛
开了:“上哪儿?!”天赐本能的想跑。他已经胡涂了,只想躲开这个老东西。 还没跑出
两步,他的细胳臂被只胖手握住,往回一甩,他几乎摔倒。“念去!”老师的 嘴嘎唧得很
快,眼角露出点笑意。天赐决定反抗。他知道这个东西一定比妈妈厉害,但 是不能再思
索,他有时候不近情理的反抗妈妈,因为妈妈好管事,对这个上手就摔人的 东西,他更不
能够受。马上决定了,他走,看这个老东西怎样!他本想多一个朋友,谁 知道世上有这样
的老东西呢?他得反抗,这不是他的过错。他的嘴唇咬上了,翻着小眼 珠看了看那堆肉。
他慢慢的往前走;跑是没用的,他的腿不跟劲。老师以为他是来拾书, 眼角的笑意更大了
些。嗯,他还前走!老师的胖腿横在门上。天赐用手去推,用胸口碰, 纹丝不动。老师笑
得非常得意,这是一种猫对老鼠的戏弄,使他心里舒服。天赐更讨厌 他了,下口去咬。老
师的笑脸当时变了,一手揪住天赐的领子,一手抄起板子来。天赐 叫上了劲,他一声不
出,可是眼泪直落。
    “来!把手伸出来!”
    天赐咬着唇,耗了半天,“你敢!”这一声喊得非常的高,本想不哭出声来,可是 没
法不哭了。
    牛老者在家呢,听见喊声跑了过来。
    “米老师,孩子还小呢!”牛老者拉住了天赐。四虎子也赶到了,把天赐抱了走。
    牛太太也赶来,她责备牛老者不该这样护着孩子,牛老者看天赐那个样,决定和太 太
抵抗。这回他不能再听太太的话,他不能花钱雇个山东儿专来打孩子。他的态度不但 使太
太惊异,也使米老师动了气:“不干就是了!不打,能教出本事?教了二十多年的 学,没
受过这个!”
    牛太太不能舍弃这样负责的先生,可是老头儿今天似乎吃了横人肉,他一句不饶。 正
在这么个当儿,四虎子和纪妈都在院里,由四虎子发言,拥护天赐:“看谁敢打?不 揍折
他的腿!”
    在历史上,牛太太没经验过这样的革命。她虽尽力保持她的尊严,可是没法拦住大 家
的嘴。最没办法的是牛老者这次首先发难,她不能当着老师的面打丈夫几个嘴巴,不 能。
既然治不住丈夫,四虎子等自然就横行起来。连纪妈也向着天赐?这使她想起老刘 妈来。
纪妈并非一定向着天赐,不过看孩子受气便想起自己的孩子,而觉得孩子是该在 活着时疼
爱的,等孩子死了再疼就晚点了。牛老太太不便当着老师和男人们吵嘴,她找 了纪妈去:
“有你什么事?鸡一嘴,鸭一嘴的!作你的事去!”把纪妈喝到后院去,她 自己也回了北
屋。跟头是栽了,可是不能失了官仪;在北屋等着牛老东西。牛老者也很 坚决,坐在书房
里不动。米老师有经验,先生和东家不和是常有的事,可是以先生的地 位而镇静着,东家
也不会马上就把先生赶出去。他还一篓油似的安坐在那里,等着东家 给道歉。牛老者没有
道歉的意思,吸着“哈德门”一劲儿说:“要走就走!要走就走! 打我的儿子,不行!”
四虎子和天赐还在院里听着,四虎子直念叨:“咱们给他一镖!” 米老师把二论典故,字
汇等收拾起来:“好了,牛先生,咱们再见!看好了你的孩子, 死了可别怨我!”牛老者
的嘴笨,登时还不出话来。四虎子接了过去:“走吧,小心着 点你的肚子,洒了油可别怨
我!”
    米老师走后,太太和老爷开了火。牛老者一声也没出,只在心中玩味着胜利的余威。
太太声明不再管请先生了,“爱念书不念,爱怎闹怎闹!不管了,管不着!孩子大了没 出
息,别怨我,我算尽到了心。”
    对于天赐,她拿出最客气的严厉:他叫妈便答应着;不叫,她连看也不看,眼睛会 由
他身上闪过去。她表示不再管他。这是件极难堪的事,但是没法不这样,她的善意没 人领
略,何必再操心呢?
    牛老头儿心里也不好受,他真爱天赐,可是因为儿子而长期抵抗太太也不是办法。 为
平太太的气,他不大带天赐出去玩。于是天赐便成了四虎子的孩子。半年的工夫,没 人再
提请先生,他把那点《三字经》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没忘了烟台苹果和米老师的嘎 唧嘴。
    十二教育专家
    天真是儿童的利器,希望是妈妈的“自己药片”。天赐的天真与妈妈的希望,渐次 把
家庭间的不和医治好了。妈妈到底还得关心孩子;撒手不管只能想到,事实上是作不 到
的。天赐还得上学;为闹脾气而耽误了孩子的书是种罪过。牛老太太厉害,可还不这 么胡
涂。
    这次,决定去入学校,据调查的结果,云城最好的小学是师范附小。在这儿读书的 小
孩都是家里过得去的,没有牛太太所谓的野孩子,学费花用都比别处高。
    天赐又穿上了小马褂。有爸送他去,他一点也没害怕,以为这不过是玩玩去。到了 学
校,爸把他交给了一位先生;看着爸往外走,他有点心慌,他没离开过大人。在家里, 一
切都有妈管着,现在剩了他自己,他不知怎么才好。也不敢哭,怕人家笑话——妈妈 的种
种“怕”老在他心里。及至看见那么多的小孩,他更慌了。他没想到过,一个地方 能有这
么多的孩子,这使他发怵。他不晓得怎样和他们亲近。诚然,他和老黑的孩子们 在一块儿
玩耍过,可是这里的孩子们不是那样。那些大点的差不多都穿着雪白的制服, 有的是童子
军,都恶意的笑他呢——小马褂!那些年纪小点的也都看着很精明,有的滚 着铁环,有的
拍着小球,神气都十足,说的话他也不大懂。这些孩子不象老黑家里的那 么好玩,他们彼
此也不甚和气:“给你告诉老师去!”“我要不给你告诉去才怪呢!” 老在他们的嘴上。
他们似乎都不会笑,而是挤着眼唧咕。那些大的有时候随便揪住两个 小的碰一头,或是捏
一下鼻子,而后唧咕着走去,小的等大的走远才喊:“给你告诉去! ”小的呢,彼此也掏
坏,有的用手指挖人家脚脖子一下,假如那位的袜子有个破口;有 的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
上:“赔你一个,行不行?爸爸有的是钱!”而后童子军过来维 持秩序,拉过一个来给个
坡脚;被踢的嘟嚷着:“还是他妈的童子军呢!”童子军持棍 赶上来:“哎,口出恶言,
给你回老师去!”他们吹哨,他们用脚尖跑,他们唧咕…… 天赐看着,觉得非常的孤寂。
他想回家。那些新入学的,都和他差不多,一个个傻子似的,穿着新衣,怪委屈的。他们看
着大孩子们买面包,瓦片①,麻花等吃,他们袋里也 都有铜子,可是不敢去买。一个八棱
脑袋的孩子——已经念了三年书,可是今年还和新 生们同级——过来招呼他们,愿意带他
们买点心去,他们谁也不去,彼此看着,眼里含 着点泪。
    摇铃了,大孩子都跑去站队,天赐们楞着。有个很小的,看人家跑他也跑,裹在人 群
里,摔了一交,哭成人阵。八棱脑袋的又来了,他是学识不足而经验有余,赶着他们 去排
班。先生也到了,告诉他们怎排,大家无论如何听不明白。先生是个三十来岁的矮 子,扁
脸,黑牙,一口山西话。他是很有名的教员,作过两本教育的书。除了对于新学 生没有办
法,他差不多是个完全的小学教师。天赐不喜欢他的扁脸。排了好大半天,始 终没排好,
他想了会儿,自己点了点头。他一个个的过去拉,拉到了地方就是一个脖儿 拐:“你在这
几涨着!”大家伙并不明白“涨着”的意思,可是脖儿拐起了作用,谁也 不再动了。先生
觉得这个办法比他的教育理论高多了,于是脖儿拐越打越响,而队伍排 得很齐。再排一
回,再排一回;有个小秃尿了裤子。天赐也着一泡,怕尿了裤子,于 是排着队,撩着衣
襟,尿开了。别人一看,也搂衣裳,先生见大事不好,整好队伍先上 了厕所。先生的教育
理论里并没有这一招儿,他专顾了讲堂里边的事,忘了学生也会排泄。
    上了讲堂,天赐的身量不算矮,坐在中间。他觉得这小桌小椅很好玩,可是坐着太 不
舒服。先生告诉大家要坐正,大家听不明白,先生又没了办法,还得打脖儿拐。“绳 子坐
正!”拍!“绳子坐正!”拍!然后他上了讲台,往下一看,确是正了,他觉得有 改正教
育原理的必要。他开始训话,“买第一册国翁,公明,算数;听明白了没有?一 仍作一绳
白制服,不准疮小马褂;听明白了没有?”他把“没有”说得非常的慢,眼珠 还随着往一
边斜,他觉得这非常象母亲的说话法,小孩子听了必定往心里去。“明白了 没——有—
—”大家发楞。
    磨烦到十点半钟,天赐一共挨了五六个脖儿拐,他觉得上学校也没什么意思。他也 不
敢反抗,因为别人都很老实地受着,这当然不是一个人的事,他不敢有什么表示。况 且八
棱脑袋的还告诉他:“今个都好,就是脖儿拐没有去年的响!”天赐的想象又活动 开:山
响的脖儿拐大概也很有意思。看见爸来接他,他觉得上学更有意思了:看见的事 太多了,
简直报告不过来。本来在家里只能跟四虎子瞎扯,而所扯的全是四虎子的经验。 现在他自
己有了经验,这使他觉到自己的尊严,连挨脖儿拐都算在内。
    “爸,人家都买面包吃,晌午我也买吧?爸,有一小孩尿了裤子,我没有。爸,别 穿
小马褂了,人家都穿白的——白的——爸,有一小孩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爸,老 师说
话,我不懂,八棱脑袋的也不是懂不懂;横是他懂,*Y!爸,还排队,拍,打我脑瓢 一
下,我也没哭。爸……”爸有点跟不上趟了,只一个劲的“好!”“那就好!”拉着 天
赐,天赐不住的说,眼看着爸的脸,不觉的就到了家。
    顾不得吃饭,先给四虎子说了一遍。然后给妈妈也照样说了一回。妈妈说都好,就 是
不穿小马褂没道理。
    刚吃完饭,就张罗上学。他准知道学校里有许多可怕的人与事与脖儿拐,可是也有 一
些吸力,叫他怕而又愿去,他必得去看那些新事和他的小桌小椅。他必须亲手去买个 面包
吃!在家里永不会有这些事。
    上过一个礼拜的课,天赐的财产很有可观了:白制服,洋袜子,黄书包,石板,石
笔,毛笔,铅笔,小铜墨盒,五色的手工纸,橡皮……都是在学校贩卖部买的,价钱都 比
外边高着一倍,而且差不多都是东洋货。牛老者对于东洋货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他抱 怨这
个价钱。并不是他稀罕这点钱,他以为学校里不应当作买卖;学校把买卖都作了, 商人吃
什么?牛老太太另有种见解:学校要是不赚钱,先生们都吃什么呢?孩子为念书 而多花几
个钱是该当的,这是官派。天赐不管大人的意见怎样,他很喜欢自己有这么些 东西。最得
意的是每天自己亲自拿铜子买点心吃,爱吃什么就买什么,差不多和妈妈有 同样的威权。
    在同学里,他不大得人心。在家里他一人玩惯了,跟这群孩子在一块,有的时候他 不
知怎样才好,有的时候他只看自己的玩法好,别人都不对。有时候他没一点主意,有 时候
他的主意很多。他没主意的时候,人家管他叫饭桶;他有主意的时候,人家不肯服 从他。
所以常常玩着玩着,人家就说了:“没天赐玩了!”他拿出反抗妈妈的劲儿:“ 我还不愿
意玩呢!”于是他拧着手,呆呆的看着人家玩耍,越看越可气;或是找个清静 没人的地
方,自己用手工纸乱折一回,嘴里叨唠着。还有个大家看不起他的原因,他的 腿慢。连正
式作游戏的时候,先生也循着大家的请求:“我们这队不要天赐,他跑不动! ”两队分
好,竞赛传球或是递旗,天赐在一旁呆着。有时候他不答应:“我能跑!我能 跑!”结
果,他努力太过而自己绊倒。慢慢的他承认了自己的软弱。看着大家——连先 生!——给
得胜的英雄们鼓掌,他的薄嘴唇咬得很紧。他不能回家对四虎子说这个,四 虎子老以为他
是英雄,敢情在学校里不能和人家一块儿游戏!他只能心里闷着,一个人在墙根立着,听着
大家嚷闹,没他的事。他得学爸爸的办法:“也好吧,他妈的!”自 然他会用想象自慰,
而且附带着反抗看不起他的人:“你等着,有一天我会生出一对翅 膀,满天去飞,你们谁
也不会!”可是在翅膀生出以前,他被人轻视。有的时候,人家 故意利用他的弱点戏弄
他,如抢走他的帽子或书包:“瞎!你追来呀,追上我就给你!” 他心里的腿使劲,可是
身子不动:“不要了,再买一个!”人家把他的东西放在地上,他得去拾起。因此,他慢慢
的有点爱妈妈了。妈妈的专制是要讲一片道理的,这群小孩 是强暴而完全不讲理。气得他
有时非和妈妈讲论一番不可:“可以把人家的帽子抢走, 扔在地上吗?妈?”妈妈自然是
不赞同:“坏孩子才那样呢!”他心中痛快了一些,逐 渐的他学着妈妈的办法判断别人:
“这小子,没规矩!”到他自己作了错事,他才马马 虎虎。因此,他的嘴很强,越叨唠话
越层出不穷。他能把故事讲得很好。
    因为讲故事,他得到几个朋友——都是不好动的孩子,有的是身上有病,有的是吃 多
了动不得。他们爱和他玩,听他瞎扯。他因为孤寂惯了,很会无中生有的找些安慰, 所以
他会把一个故事拆成俩,或两个拚成一个,他们听得很高兴。在这种时节,他恢复 了他的
尊严,能命令着他们,调动他们:“你别说话!”“你坐在这儿!”“咱们先点 果子名
玩,然后我说黄天霸。”大家只好点果子名玩,要不然他不给说故事。他觉得他 有点象妈
妈了,大家都得听他的。
    先生也不很喜欢他,因为他自己的主意太多。爱听的,他便极留心听,他能回讲得 极
好,如司马光击瓮救小孩,如文彦博灌水取球,如两个青蛙对话。他不爱听的,完全 马马
虎虎,问他什么他不知道什么。先生教算数,他在石板上画小人;他不爱算数。先 生不爱
这路孩子,先生愿意学生老爱听他讲,不论讲什么。先生不愿意孩子们大声的笑, 除非在
操场上。天赐既不能参加游戏,人家越笑他越委屈,所以他有时候在讲堂上笑起来,比如他
忽然想起一件可笑的事。他一笑,招得大家唧咕起来——在教室里至多只能 唧咕,老师就
永远不大笑而唧咕——于是秩序大乱,而天赐被罚,面壁十分钟。他越来 越讨厌老师的扁
脸,而老师也似乎越来越不爱他的扁脑袋。老师要是有意和孩子过不去 还是真气得慌,有
时候他被天赐气得吃不下去饭。可是天赐不是有心气老师,他以为老 师应当多说些故事,
少上点算数,而且脸别那么扁。这孩子对什么都有个主张;你越不 顺着他,他就越坚决。
只有罚站的时候,他没了主张。大家都坐着,只有他独自向壁, 这不大好受。在这个工
夫,他马马虎虎了,拉倒吧,就站站会儿去,向墙角吐吐舌头。
    这种学校生活叫他越来越“皮”。他得不到别人的善遇,于是他对人也不甚讲交情。
他会扯谎,他会在相当的时机报仇,他会马马虎虎假装喊着国文,而心里想着别的事。 他
也学会了唧咕,用舌头顶住腮,用眼睛笑。
    只有和四虎子在一块,他还很真诚,把国文上的故事说给四虎子听,说得有声有色,
而且附带着表演:“你等等,我给你比方比方。”把击瓮救小孩的故事说到半截,他跑
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袋里装着一块小砖,手里拿着个玻璃杯,杯里满盛着水。把一个 粉
笔头放在水内:“这是小孩,噗咚,掉在水里,喊哪,救人哪——喝,我听见了,我 就是
司马光。来了,不要紧;看着!”掏出砖头,拍!杯碎了,把粉笔头救了出来。“ 明白了
没有?”
    “玻璃杯可是碎了呢?”四虎子说。
    “哟!”
    商议了半天,还是得跟爸要钱赔上一个杯子。
    “可是比方得真好!”四虎子诚心的欣赏这个表演:“这件事也体面!”
    “哼!老师不叫我细说!我一说噗咚,他就问,书上哪有噗咚?臭老师!”天赐出 了
口恶气。
    十三领文凭去
    到了三年级,天赐上学的火劲不那么旺了。上也好,不上也好,他学会了告假。有 点
头疼,或下点雨,算了,不去了。在家一天也另有种滋味。
    所以使他松懈的原因是学校里的一切都没有准稿子,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他的心 力
没法集中,所以越来越马虎。这个学校是试验的,什么都是试验。以主任说,一年就 不定
换上几个,每一个主任到职任事总有个新办法,昨天先生说上课时要排好,今天新 主任来
了说上课要赶快跑进去。这个主任注重手工,那个主任注重音乐,还有位主任对 大家训话
说,什么都是那回事,瞎混吧。有时候试行复式制,两三班在一块,谁也不知 干什么好。
有时候试验分组法,按着天资分组,可是刚分好组又不算了。主任的政策不 同,先生们的
教法也不一样。一年换一位先生是照例的事,而一年换三四位先生也常有。 一位先生一个
脾气,一个办法,有的说书包得挂在身旁,有的叫把它背在身后。天赐有 一回把书包顶在
头上也并没有人管。书也常换,念书的调子也常改。都是试验。先生与 学生的感情也不一
样,这位先生爱这几个小孩,过了两天,那位先生爱那几个小孩,好 坏并没有什么标准。
先生的本领也不一样,而一样的发威,有的先生天生的哑嗓而教音乐,他唱得比压着脖子的
虾蟆还难听,可是不准学生笑。有的肥得象猪而教游戏,还嫌 学生跑得不快,他自己可始
终不动。有的一脖子黑泥给学生讲清洁,有的一天发困给学 生讲业精于勤。
    天赐不知道怎样才好,于是只好马马虎虎。每逢到了暑假前就更热闹了,一大批师 范
生来实习,一点钟换一位先生。大家哪里还顾得念书,专等给先生们起外号了。实习 生有
的由老远就瞪着眼来了,到了讲台上,没等学生坐好,就高声喊起来,连教育原理 带心理
学全给学生说了,直说一点钟。有的一上台就哆嗦,好象吃了烟袋油子的壁虎, 一句一个
“鄙人”。大家不敢笑,级任先生在一旁看着呢。等大家实习完了,学生也明 白先生们才
二五眼呢。
    还有呢,哪位先生都要学生尊敬,可是先生们自己彼此对骂:张先生在课室上告诉 学
生,李先生缺德;李先生说张先生苟事。等到先生们有运动作主任的时候,那就特别 的热
闹:学生们得照着先生编好的标语写在纸条上,学生得回家告诉家长拥护王先生或 是赵先
生。一年说不定有这么几回,每回学生都无须上课一两个星期。学生们也不晓得 到底谁好
谁坏。一切都在忙乱复杂中,谁也摸不清是怎回事。只有一件事是固定的,就 是学生用费
越来越高,而学生也越来越多。“费”的名目很多:园艺费,游戏费,旅行 费,演讲会
费,手工费……费越高学生越多。云城是个买卖城,赚几个钱的商人都想把 儿子造就起
来,由商而官以便增光耀祖;花钱多的学校必是好学校,所以都争着上这里 来。学校呢,
得表现成绩以增高信用。除了先生们捣乱,就是开会,开会就又收费。运 动会,恳亲会,
游艺会,毕业会,展览会,每年必照例的举行。他们的会确是比别处的 好,制服齐,学生
脸上有肉,花样离奇。这是学生家里老太太小媳妇来玩一天的好机会, 她们非常佩服那些
先生,特别是自己的小孩参加一项或两项运动或游艺——那点“费” 没白花!小六儿会表
演“公鸡打鸣”,二狗子居然用三个指头行礼,当童子军!开会前 后,没人再看课程表,
画图的一天画图,作手工的一天作手工,一个好手儿给大家画, 老师作的也写上学生名
子,作文是改好了再抄,谁的字好谁抄。天赐没事。运动没他, 他的腿不跟劲。游艺没
他,他的脸不体面。他会说故事,可是一到台上他就发慌,他不 会象别人那样装腔作势。
什么也没他,他只和一些“无业游民”随便打转,或在课室温 课,赶到回到家中,他给四
虎子表演,很能叫好,可是在学校里他没有地位。他慢慢的 惯下来,也就满不在意了。他
的鼻子卷着,轻视一切,正象个学油子:凡事不大关心, 也不往前抢,他混。学校里的会
不能不开,学校外的不能不去。提倡国货,提倡国术, 提倡国医,提倡国语,都得是小学
生提倡。他们提灯,他们跑路,他们喊口号,他们打旗,他们不知道是怎回事。天赐不喜欢
参加这些个会,因为他的腿受不了。可是他必得 去。人家那长得体面的,或手工图画好
的,可以不去;老师们对运动会游艺会等的台柱 子特别加意保护;学校外的会是天赐们的
事,不去就开除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必得去, 去挨挤受冷受热和跑腿。他愿意安安静静
的说个或听个故事,可是他必得上那人喊马叫 的地方去挤,把灯笼挤碎,纸旗刮飞,嗓子
喊干,算是完事。这些会比学校里的还难堪: 学校开会,他可以逍遥无事,到图书馆中尽
兴的看图画故事,叫他的心里丰富。学校外 的会,除了跑酸了腿与跑成土猴,别无作用。
    在这种忙乱纷扰中,他平日所要反抗的那些妈妈规矩倒变成可爱的了。他自幼就不 爱
洗脸,可是经过这么长久的训练他不喜欢自己变成土猴。他嫌妈妈禁止他高声说笑, 可是
在街上呐喊使他更厌恶。他不愿在家里受拘束,在街上的纷乱中叫他爱秩序。家庭 的拘束
使他寂苦,街市上聚会的叫嚣也使他茫然。他不知怎样好,他只觉得寂寞,还得 马马虎
虎,只有马马虎虎能对付着过去一天。他不再想刨根问底的追问,该去的就去, 提灯就提
灯,打旗就打旗,全都无所谓。
    对于同学们,他也是这样,爱玩就玩,不玩就拉倒。有欺侮他的,他要找个机会报
复;不能报复的,他会想出许多不能实行的报复计划。他们专爱叫他:拐子腿,扁脑杓!
他也去细找他们的特点,拿"胺缍岜亲拥茸鞯挚梗徊灰渍业降氖焙颍缓糜τ茫*
 拐子腿是你爸爸!”他们今天给你一张手工纸,明天就和你讨要,或是昨天托你给保存 着
一张小画,而今天说你抢人家的东西。他明白了界限,谁的东西是谁的;不要动别人的,也
不许别人动自己的。可是把别人的东西弄坏一点,假如没有多大危险,如给帽子 上扔把
土,或把书摔在地上,是可以作的。大家都以弄脏别人的东西为荣,谁的爸爸更 阔,谁便
更敢这么作:“赔你!赔你!”是他们最得意的口号。那些大学生更了不得, 腕上有手
表,脚上穿着皮鞋,胸前挂着水笔,他们非常的轻看教员,而教员也不敢惹他 们。天赐没
有这些东西,妈妈不准小孩子这样奢侈。他很羡慕他们,再也看不起砖头瓦 块什么的,这
使四虎子很伤心。四虎子一辈子没有想到手表有什么用处,而天赐常和他 抱怨:“人家都
阔阔的,手上有表!”
    况且那些有表的学生可以随便上先生们屋里去,随便和先生们说笑,而天赐永没有 和
先生们说过亲密的话,先生也不拉他的手,也不拍他的脑袋。自然他也会不稀罕这些, 可
是鼻子终归得卷起很高才能保持自己的尊严。
    羡妒和轻视是天然的一对儿。他忌恨人家有手表,同时他看不起老黑的孩子们了。 他
渴望与他们玩玩,可是机会到了,他又不能跟他们在一块了。原先,他爱他们的自由, 赤
足,与油黑的脊背;现在,他以为他们是野,脏,没意思。他们身上有味,鼻垢抹成 蝴
蝶,会骂人;而他是附属小学的学生。他不再珍贵他们那些野经验。他知道的事,他 们不
知道。他们去捉蜻蜓,掏蟋蟀;他会拿钱买蜻蜓与蟋蟀。钱花的多,就买到更大更 能咬的
蟋蟀。他的同学谁没有几个蟋蟀罐儿,谁稀罕自己捉来的“老米嘴”与“梆儿头” ?他不
能再和他们在一块儿跑,他穿着雪白制服,他们光着腿,万一被同学看见呢?万 一被先生
看见呢?他们还捉苍蝇玩呢!先生不是说过,苍蝇能传染病?他们捉到小猫小 狗,说不定
就给剥了皮;先生不是说,得爱惜动物么?他心里真愿意弄死个小动物,可 是他得装出慈
善,他是学生!他什么也不真知道,可是他有不少的道理:由先生与同学 得来的。这些道
理是绝对没错的。由家里带一块点心到学校去吃是“寒蠢”。在学校里 买才是真理。看着
老黑的孩子们啃老玉米,他硬咽唾沫,也不肯接过来吃,他们不懂卫 生!在学校里,比上
那些有手表的,他藐小得很,比上老黑的儿女们,他觉出他是了不 得的。
    到了快毕业,他更觉得不凡。八棱脑袋的,据说,还得留级;别人都可以毕业,得 文
凭。天赐知道毕业不是什么难事,他准明白:这四年就那么晃晃悠悠的过去了,他并 没有
什么出奇的地方。可是比起八棱脑袋的来,他觉得到底他是心中有点玩艺;八棱脑 袋的算
数才得了五分!老师说了:八棱脑袋的设若得十分,就也准他毕业,他偏偏弄了 个五分。
天赐得了四十五分呢!况且国文是七十五分!豆细工,他拾了别人不要的一个, 也得了六
十分!他一定可以毕业。连妈妈都尊敬他了,快毕业的学生!他得要一双皮鞋, 一管带卡
子的铁杆铅笔,一转就出铅,一盒十二色!妈妈都答应了。妈妈得去看毕业会 ;爸也得
去!叫爸穿上绸子大褂。“爸毕过业吗?”他问妈妈。妈妈不能不说实话:“ 爸没有上过
学校。”天赐有点看不起爸了:“爸的国文没得过分数!”他点头咂嘴的, 带着小学毕业
生——特别是云城的——那种贫样。
    他就是不敢惹四虎子。一来因为他俩平日的感情,二来因为四虎子拿着他的短处。
    “咱哥俩问你,”他还用着几年前的言语,“上海在哪儿?”“上海?离天津不
远! ”
    “你不知道,结了,完了!”
    “不知道又怎样呢?”四虎子反攻。
    “等我拿国文去,”天赐转了弯。
    “没人爱看你的臭国文!我问你,下雨的时候,谁把你背回来?说!”
    “咱哥俩呀!”天赐折溜子,知道下大雨要没人背着是危险的。
    “结了,完了,”四虎子故意的学着敌人的用语。“少跟我耍刺儿;不高兴,背着 背
着一撒手,扔在河里喂了王八,我才不管什么毕业不毕业!上海在哪儿喽,瞎扯臊!”
“那反正,反正,结了!”天赐窝了回去。
    “别长习气,蒜大的孩子!”
    “你才是蒜,独头蒜,蒜苗!”
    “去,一边去,不用理我!”
    “偏理你!”天赐过去抓四虎子的痒痒肉,四虎子也不笑。天赐没脸,可是知道四 虎
子没真生气,也心中承认自己是有点装蒜。他从此不再对四虎子施展学问,表示身分。 他
得真诚的拿四虎子当作朋友。四虎子晓得他的一切。真毕业了。开毕业会这天,天赐 极兴
奋。穿上了新皮鞋,胸袋上卡住了一转就出铅的笔。走路很用力,为是增高皮鞋的 响声;
可惜拐子脚,两脚尖常往一块碰,把鞋尖的皮子碰毛了两小块。一边催妈,一边 催爸,去
看会。他没觉到学校给了他什么,可是他今天特别的爱学校,学校今天给他文 凭——连爸
都没得过!四虎子在门口又向他吐了吐舌头。
    同班的学友也都打扮的很整齐,差不多都穿着皮鞋,彼此听着皮底子的响声。八棱 脑
袋的虽然又留级,也穿上皮鞋,看别人毕业仿佛是他的最大快乐。级长——一个小白 胖子
——拿着张纸,看看,嘴里咕唧咕唧,又看看,又仰头咕唧,脸上一红一白的;他 预备
“答词”呢。天赐领着妈爸去看成绩。爸看见他的作文——七十五分。
    “写的还可以?”妈低声的问。
    “不错。”爸心里计算着:“七十五分,七钱五,差不多就是一两:比一块现洋还 重
点呢!”
    天赐没敢指出他的豆细工来,虽然也得了六十分,可是不是他自己作的,他觉着有 点
亏心。他找算数卷子,没有找到,大概六十分以下的都没陈列出来,他很感谢先生们。 学
友们也都领着家长看成绩。家长们摇着扇子,慢慢的看,“还好!”点点头;卷子拿 倒
了,学生忙过去矫正。学生的态度也非常的自在,指指这,看看那,偷着往嘴里送个 糖
豆,顶在腮部,等泡湿了再嚼,以免出声。
    开会了。毕业生坐在前面,家长在后边。台上是商会会长,师范校长,和其他的重 要
人物。先生们坐在台下左右,倒好象学生是商会会长教出来的。
    国歌校歌都唱得很齐,还向国旗鞠躬。牛老者本来把草帽已摘下来,见别人戴着帽 鞠
躬,他又赶紧戴上了。老太太们还没立利落,人家已经鞠完了躬,只好再坐下。抱着 小孩
的根本立不起来,孩子被前边的人影壁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急得哭起来。好几 位邻居
的老太太帮着劝慰,才住了声。再看台上,附小主任报告呢。主任穿着洋服,说 一句话向
上翻一下眼,报告了有四十分钟,大意是这些毕业生都是将来国家的栋梁;可 是毕业只是
学程上的一段落,学问是无穷的……他坐下,师范校长立起来。他说话声音 很细小,好似
不大耐烦和小学生们说话。可是也说了三十分钟:学业是永不休止,毕业 不过是一段
落……该商会会长了。鼓掌特别的激烈。会长说着惊人的四书句儿与国文上 的名词:“学
然后知不足,不论是银行的经理,还是古圣先贤,都是这样的。不论在水 陆码头,还是商
埠,也是这样的。活到老,学到老。诸位是将来的知县,将来的经理, 可是得知道,学然
后知不足。学是如此,个人的财产也是如此,有一万的可以赚五千; 有一万五的赚八千;
凑到一块就是两万多!”台下鼓掌如雷,连小孩子们都精神起来, 会长趁着机会转了弯: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凡事要拿圣贤的道理作准,圣人的道理 就好比商会定的规
矩!……”他一共说了四十多分钟。
    天赐听着,吃着糖豆。屋里的空气越来越闷,他的眼慢慢的闭上了,牙自动的嚼着 糖
豆。商会会长下面还有五六位演说的,他都没听见。忽然听见一声:“牛天赐!”胁 部挨
了一肘,他醒过来:“我没吃糖豆!”
    “拿文凭去!”
    十四桃园结义
    天赐入了高小。只隔了一个暑假,他的地位可是高多了。他可以不大答理初小那些 小
鬼了,学校里的一切,他都熟习。他和有手表的们是肩膀一边儿齐了。老师虽是熟人, 可
是一上课就说给他们——现在是大学生了,不要再叫先生张心,大家须知自重。听了 这番
话,天赐细看自己,确是身量高了,而且穿着皮鞋!他得知道自重。又赶上这位老 师对大
家都很好,谁有什么长处他都看得出,他说天赐有思想。这使天赐的脸红起来, 脚也发
飘。他决定好好的用功。回讲的时候,他充分的运用着想象与种种名词,虽然不 都正确与
有用,可是连老师带同学都承认了他的口才与思想。他常到图书馆去借小故事 书,他成了
全班中的故事大王,于是也就交下几位朋友。这些朋友可是真朋友了,吃喝 不分,彼此可
以到家中去,而且是照着“桃园三结义”的图拜过盟兄弟的。一共是五个 人,天赐是老
三。他很喜欢被叫作“老三”,想象着自己是张飞。大爷的爸爸是在县衙 门里作官。天赐
去给大哥请安,看到了官宦人家的派头并不和妈妈所形容的一样。大哥的家中非常的脏,
乱;使他想不出怎么大哥的制服能老那么白。大哥的妈一天到晚吸着 香烟,打着小牌,瓜
子皮儿盖满了地。天赐不喜欢脏乱,可是也不敢否认这种生活的正 当,因为大哥的妈到底
是官儿太太,而大哥自己将来也会作官的。不论怎么说吧,盟兄 弟们来往得很亲密,彼此
也说着家事。大哥的爸仗着“活钱”进的多,所以妈妈有钱打 牌。二哥的爸是当铺的掌
柜,所以二哥的身上老有樟脑味儿。天赐也得告诉人家。他开 始和妈打听:爸有几个买
卖,多少所房子,多少钱。他把妈妈说的都加上一倍:爸有十 来个铺子,十来所房子,钱
是数不过来的;他想象着曾和爸数过一天一夜的钱,连四虎 子也帮着,都没数过来!他也
就这样的告诉了他们,虽然觉得有点不诚实,可是怪舒服。 他把兄弟们“虎”住了。他们
自然也不落后,他的爸越阔,他们的爸也越了不得。大哥 的爸甚至于一夜赢了一千多块!
这时候大家的想象都在钱上,而且要实际表现出来,大 哥今天请大家吃糖;明天,二哥争
先的应许大家,他请吃瓦片,每人五块!
    可是,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大家都觉得这有点讨厌了。大哥也不怎么看着二爷很不 顺
眼。恰巧这个时候,二哥告诉四弟:“你可别说呀!昨个,大哥的妈上我们铺子当了 一个
表,而且并不是好表!你可别说呀!”四弟本想别说,可是心中痒痒,于是告诉了 大哥。
大哥和二哥开了打,把以前彼此请客的互惠都翻腾出来:“谁他妈的吃了人家口 香糖?”
“对!也不是谁他妈的要人家的手工纸!”
    天赐看不过眼去,想为两位盟兄说和,可是二位兄长都看他更讨厌:“你是干什么
的?拐着腿!”
    于是兄弟五人都“吹”了,手心上一口气,他妈的“吹!”“吹?那是!彼此谁再 理
谁是孙子!”
    兄弟五人吹过,开始合纵连横另组织联盟,以便互相抵制。先生们也有在暗中操纵
的,使某某几个人联合,以先生为盟主。家长们听说儿子与谁吹了,又与谁合了,也愿 参
加意见:“不用跟沈定好,他家卖米,咱们也卖米,世仇!听见没有?”天赐在这种 竞争
里,充分的运动着想象:和谁合起来,足以打倒谁。他按照着“木羊阵”等的布阵 法设下
毒计,怎用翻板暗箭,哪里该设下消息埋伏,又怎样夜走荒郊,探听消息。他想 到的比作
到的多,可是他自己觉着作了不少;有时候想到便是作到了。他想到去探听谁 和谁又有新
的结合,他心里便作成一个报告:他和他在操场埋下炸弹,或是他请了他摆 下天门大阵。
这使他自己很恐慌,也有头有尾的告诉别人,于是班中的空气时时紧张起 来,而先生骂他
“瞎扯!”他也学会怎样估量人的价值:班上有几个永不得志的人,屈 死鬼似的永远随着
人家屁股后头;他们没有什么可说,说了也没人听。他们永远当“下 手”,因为他们的爸
爸不高明。谁的爸爸钱少,谁就得往后站。天赐的想象中永远不为他们摆阵设埋伏。
    可是,不久他又变了主张。他开始自己读《施公案》,不专由四虎子那里听了。他 学
会了“锄霸安良,行侠作义”。这更足以使他的想象活动。一个人自己有钱,偏要帮 助那
穷苦的,这是善心。善心可远不如武艺的更有趣味:一把刀,甩头一子,飞毛腿! 一个人
有这等本领,随便把自己认为是坏人的杀了,用血在墙上题诗!他觉得班友的合 纵连横没
意思了;杀几个,或至少削下几个鼻子来,才有价值。但是,他没多大希望, 他的腿成不
了飞毛腿!纪妈已经封就了他:“你呀,属啄木鸟的,嘴强身子弱!”学校 里有武术,他
只能摆摆太极,两手乱画圈儿;打个飞脚,劈个叉,没他。武术先生说了: 曾经保过镖,
一把单刀,走南闯北,和“南霸天”比过武。“南霸天”一刀剁来,他一 闪身,飞起左脚
把刀踢飞!武术先生的确可以行侠作义,看那两条腿!天赐只能在想象 中自慰,他想用软
功夫,用太极行侠作义:见了恶霸,一刀剁来,他右手一画圈,腿往 后坐,刀落了空,而
后腿往前躬,依着恶霸的力量用力,一声不响把他挤在墙角,动不了身。是的,太极也行,
自己的腿不快,软倒还软!他想好不少套招数,而且颇想试试。 顶好是拿八棱脑袋的试
手,八梭脑袋的天生的没劲。他右手一画圈,八棱脑袋的给他左 脸一个嘴巴。天赐假装笑
着,还往后坐腿:“你打着了我不是?我是没防备,我这儿练 往下坐腿呢!你坐坐试试,
能坐这么矮?”八棱脑袋的果然坐不了那么矮,可是天赐脸 上直发烧。完了,太极也不中
用,他只能在嘴皮子上行侠作义了。他很爱念小小说,甚至结结巴巴的,连朦带唬的,念
《三国志演义》。四虎子不能再给他说,他反倒给四虎 子说了。最得意的是妈妈有时候高
兴,叫他给念一两段《二度梅》。他的嗓音很尖,用 着全身的力量念,有不认识的字也没
关系,他会极快的想怎合适怎念。念得满头是汗, 妈妈给他一个果子:“明儿再念吧,天
赐。”
    年假后开学,天赐读小说的机会更多了。来了两个插班生,其中有一个就是昔年曾 与
他玩过而被妈妈拉走的那个小秃,现在是叫陆本善。他们是亲戚。学友因合纵连横的 关
系,彼此侦探家中的情形,而这位亲戚便依着他妈妈的心意把天赐叫作“私孩子”。 这三
个神秘而又卑贱的字使大家心跳,都用另一种眼神细细重新审定天赐:“拐子腿, 私孩子
是拐子腿的!或者扁脑杓是私孩子的记号?”“私孩子”在大家的嘴唇上嘶嘶的 磨着,眼
睛都溜着天赐,没有人再和他亲近,没有人再约他到家中去玩,没有人再听他 的故事。学
校,对于天赐,成了一个绝大的冰窖。他们远远的看着他,嘀咕,窃笑。继 而看他并不咬
人,他们大着胆子挨近他来,碰他一下,赶紧又走开:“哟,私孩子身上 也有肉,我的乖
乖!”他们碰他,挤他,绊他的腿,瞪他,向他吐舌头。天赐恍忽的想 起先前自己在家里
捏棉花的情形,没有人跟他玩。不过,那时候没有人讥诮他,现在一 天看着别人挤眼。他
可以忍受孤寂,但是受不了嘲弄。他不晓得到底什么是私孩子。有 时候逼急了,他想用武
力解决,可是他干不过他们。他的泪常在眼圈里转。“妈!妈! 他们叫我私孩子!”他想
妈妈必能给他出气。可是妈妈没有什么表示,只极冷静的说: “甭理他们!”他向四虎子
要主意,四虎子主张:“跟他们干,我帮助你,单个的钓出 城去,揍!”
    天赐很满意这个办法,可是事实上作不到。“我告两天假吧?”他提议。
    “你一告假,他们就更欺侮你,”四虎子说:“去,天天上学,看他们把你怎样了?
太爷不含忽!”
    天赐确是有点怕他们了,可是四虎子壮起他的气来,他会消极的抵抗,自幼他就会。
他拿准了时间,约摸着快上堂了,他才到。上课的时候他低着头听讲,下课后他独自嚼 点
什么,仰脸看天。图书馆是他的避难所,要不然就回家来。他就不想交朋友了。念小 说,
温功课,他觉得出自己的功课有了进步,虽然心里很堵得慌。他会想象,独自个会 在心中
制造出热闹的世界来。他的心比身强。
    只有礼拜天是快活的。爸和妈大概有了什么协定,爸每到礼拜总张罗带他出去玩, 而
妈并不拦阻。在爸的左右,他忘了想象与计算,爸对什么都马马虎虎。他们爷儿俩在 城
外,或在戏园,会无忧无虑的发笑。可是赶到在回家的路上,天赐心中的黑影又回来 了,
他愿和爸谈心。爸在这种时节,能给他一些无心说而有心听的激刺。“管他们呢,” 爸会
说:“管他们呢!一个人自要成了事,连狗都向你摆尾巴。我一辈子马马虎虎,也 有好
处。你说是不是?”这会儿爸变成极体面而有智慧的人。天赐又想象了:一旦自己 成了大
事,别人,哼,对我递嘻和①,我也不答理!他试着把自己比作赵子龙,秦琼, 和黄天
霸。不,他得是张良,或是朱光祖。他还得上学去,故意的气他们。谁也不理。 他匀出点
心钱,买了把用洋火当子弹的小手枪。手枪在袋里,手按着枪柄,看谁不顺眼, 心里就向
他瞄准,而口中低声的:訇!又死了一个!
    到了暑假,他考得很好。翻着小眼,他看着同学们。他们的嘴撇得更大了。他们不 甘
心在私孩子的后面,老师设若愿意干的话,得把天赐降到十名以外;不然的话,他们 就退
学。他们见了主任。主任嘱咐先生把天赐降到第十五名,原来他本是第四名。胜利 是他们
的;主任觉得这样办非常的公道,一个被大家看不上的学生当然不能列在前几名 的。老师
可是同情于天赐,但是他没办法,他不能得罪别的学生;附小向来有这个规矩 ——榜示的
名次是可以随意编排的。天赐哭了。他决定不再上这个学校来。可是妈妈不 答应:“偏
去!偏去!看他们把你怎样的了!你要是不去,那可就栽到了底!咱们还怕 他们?你等
着,我找主任去,我不把他的学校拆平了!”牛老太太是说得出行得出的。 她可以去找商
会会长,她在县衙门也有人,她连师范校长都能设法打通。她不能受这个!
    天赐见妈妈急了,他反倒软下来。他取了爸的态度。他不愿妈去捣乱;想象使他热
烈,也有时使他惧怕,他想象到妈妈打主任几个嘴巴!他还上学就是了;好在隔着一个 暑
假呢。
    暑假里没有同学来找他。他又想起老黑的孩子们来。到底是这些孩子可爱,他们不 笑
话谁,不挑拨事,他们只知道玩耍。他找了他们去。他们——一共五个,最大的是个 姑
娘,有十四岁了——同他出城去玩,一天有事情作,没有工夫瞎扯与冒坏。他特别爱 这个
黑姑娘。她有顶黑的眼珠,黄黄的头发。她现在已不赤背,可是到城外还扒下袜子。 那四
个男孩完全受她的指挥,他们管她叫“蜜蜂”。
    云城的北门外有一道小河,河身不深,水很清,水草随着水溜流着绿叶。河心还浮 着
金与银的小睡莲,圆叶象碧玉的碟儿。两岸都是杨柳,长条与蝉声织成一片绿的音乐。 河
边上有小鱼,短苇里藏着小水鸟,风里有各色的蜻蜓。河岸左右都是田地。“蜜蜂” 领着
他们在河岸上玩,不用带着玩具,动物植物都供给他们一些玩的材料。他们知道什 么苍蝇
最好钓什么样的蛙,什么树上有长犄角的“花牛”,什么样的蜻蜓是最好的“招子”。天赐
跟着他们,忘了学校里的一切,他非常的快乐。他也不嫌他们脏了,他们并 不脏,至少是
他们的脚,一天不知在水里浸多少次。他们会用裤子作成水骆驼,在河里 骑着。那凉凉的
水,柳树下的不很热的花树影;脚在水里,花树影在脊背上,使他痛快 得大声的喊叫。他
们也喊。于是他与“蜜蜂”各领一军作水战。他的想象与设计,使“ 蜜蜂”佩服他的战
略,他也佩服她的勇敢。
    他舍不得离开他们,他们也拉着他不放,非到他们家去吃饭不可。他去了。老黑没 有
理会他,直到快吃完了,才问“蜜蜂”,怎么多了一个孩儿?哎呀,原来是福官来了! 你
看大家这个笑!
    十五天罗地网
    第二学年的开始,天赐不打算再上学。妈妈有点犯喘,说是被他气的。他不敢再别
扭,他不肯把妈妈气病了。入学之后,大家对他不象先前那么坏了,因为大家的注意已 移
到一两个新学生的身上。有一个新学生的姐姐,据说,叫作“大美人”。师范和中学 的学
生在课后常往那条街上跑,去看“大美人”。他们管“大美人”的弟弟叫作“二美 人”。
二美人长得很俊秀,头发被油沤的象洋磁盆那么亮。他很老实。大家摸他的脸蛋, 抹他头
上的油而深呼吸的闻着,抢他的手绢。他不反抗,只在教员休息室门口立着,好 避免大家
的进攻。天赐讨厌他们的这种行动,可是敢怒而不敢发作。他知道,设若公开 的护着二美
人,大家一定会把他和二美人放在一类。他心中很难过,可是为自己的利益 他不敢主持公
道。再动同情心的时*蛩寐砺砘⒒ⅲ美渚病T谧魑牡氖焙颍幸*
 次把他的愤怒发泄出来一些——他的文字只能说出心中所要说的十分之一。可是先生给 他
批上:“不平之鸣非小学生所宜发;和平实养天机。”先生对于大家欺侮二美人也不 管不
问,似乎那是该当的。这个,使天赐又想起来行侠作义,他真希望半夜里取下他们 的人
头,而后留下一张小纸,印着一朵梅花。他花了十个铜子刻了一个小木头戳子—— 一朵
梅。
    学校又起了风潮。主任被撤职,教员们拒绝新主任。旧主任本来和学生们没有多少 接
触,更提不到彼此有什么感情。可是经先生们在教室里一演说,学生们全动了心,甚 至于
落了泪。先生们说:主任家里有十个买卖,家里的人有五六个作官的,他本人原来 就不爱
干这个穷事,可是他为教育,为学生而牺牲,放着知县都不作,而来作主任。这 样的人不
应当拥护么?再看新主任吧,一个穷光蛋,父亲是个木匠,木匠!
    没有说完,大家已经决定了,附小绝对不能要木匠的儿子来作主任!谁的爸爸也比 木
匠高,甚至于二美人的爸爸也比木匠高。云城里,木匠是没有地位的。拥护主任,主 任要
是走了,太阳就没法再出来了。学生家长一律气炸了肺,什么?木匠的儿子?太好 了,再
等两天,打扫茅厕的还作主任呢!绝对不行!
    课不上了,标语写了两刀多纸:誓死反对小木匠;拥护革命的主任……课虽不上, 大
家可是都得上学。全体童子军一律拿木棍当纠察。有不来的便是走狗;打倒小木匠的 走
狗!其余的学生分为文牍股,庶务股,交际股,宣传股,会计股,侦探股,卫生股, 交通
股,八大股。一年级的小学生也分在各股服务。天赐被分在侦探股。这股的办事细 则还没
拟好,不过主要的工作已派定:校里校外探听消息,随时报告给先生们。股员有 四十多
人,有在厕所里巡逻的,看见有人去挤尿便得报告,而一二年级的小学生这两天 因为没事
可干,常常去挤点尿解闷,于是被报告的不少。天赐看不起这种工作,可是这 紧张的空气
激动了他的想象,他想到些别人没想到的危险与阴谋。他专在主任室外巡视, 生怕房脊上
偷爬着穿夜行衣靠的来行刺。越看那个屋脊,这越有可能。他偷偷的去裁了 些小纸,印上
一朵梅的暗号,并题上“狗主任,一刀一个不留情!”主任室门上,教员 休息室内一带等
处,都贴了一张。然后他拿着一张去报告:“报告,有行刺的!”先生 到各处一找“无名
帖”,全学校的脸色全变白了。天赐立刻成了英雄。大家争着问他: “你是看见了吗?”
天赐的薄唇用力缩紧,一字一字的往外爆:“主任的房脊上,俩背 单刀的!”一个传十,
十个传百,没有半天的工夫,已经成为“牛天赐说的:他看见十 个背单刀的!”听说的唯
恐不确,必须亲自来问:“你是看见十个背单刀的吗?”天赐 不便否认,“还许是十一个
呢,跑得太快,都是飞毛腿,不容易数,准得是十一个!” 天赐的名誉恢复了,他一点也
不能是私孩子了,谁也没这么说过;他是朱光祖了。主任 亲派他为侦探股副主任。连主任
上厕所都有十个纠察随着,怕那里有行刺的。天赐向来 没呼吸过这么甜的气,他并没把副
主任搁在心上,而所喜的是他可以随便运用想象,想 象出来的不但使别人惊恐,连自己也
害怕。他会由闹着玩而渐变为郑重其事的干,他觉 得真有刺客埋伏着了。他向先生们建
议:得把武术先生请来教给大家打镖。这又是独到 的,谁也没想起武术教员来——教员们
平日是不大看起他的。教员们也都佩服了牛天赐。
    正在这个当儿,真正严重的消息来了:新主任已跟县里接洽好,要带二十名保安队 来
武装接收!大家向武术教员要主意,他说他一个人能打四十个小伙子。他是铁布衫, 朱砂
掌,刀枪不入。可是待了一会儿,他偷偷的溜了。他一溜,大家更恐慌了。开了全 体大
会,一年级的小学生吓得直尿裤子,当时由卫生股去相机处理。自然教员出了好主 意:门
口安电网。初级的学生暂放三天假。高级的全得带武器来,在电网后堵防。学生 登时都回
了家去拿兵器,有的就没敢回来。天赐非常的热烈,他管电网叫作天罗地网, 这必会拿住
几个妖精。他把旧竹板刀找出来,没告诉妈妈,偷偷又回了学校。校门上果 然安上了铁
丝,可是还没有通上电。天赐抱着竹板刀,在大门内站着,他的眼光四射, 薄嘴唇咬着,
一心等着厮杀,他十分的真诚。门口来往的人都向大门上细看:电网!电 网!这回可有个
热闹!这叫天赐的心跳得更快,他是行侠作义的真黄天霸了。到了下午 两点,高级生虽只
回来一半,可是不能再等了。大门关上,通了电流,天赐听着门外的声音,好象隐隐有天兵
天将呐喊!
    等到四点不见动静,天赐不耐烦了。散了吧,歇会儿去,他来了爸的劲儿。他上了 教
员休息室,他是副主任。随便拿起先生们用的茶碗喝了一碗,气魄极浑厚。找了个座 儿坐
下,把刀顺在腿旁。身上一累,脑子便迟钝,他就想睡觉。他闭上了眼。约摸着有 四点半
钟吧,他被人唤醒。眼前站着两个保安队!“叫什么?”
    “牛天赐,”天赐莫名其妙。
    “干什么的?”一个问,一个往小本上写。
    “侦探股副主任!”
    “副主任,哎?”保安队打量了天赐一下,笑了。“走,回家去!”
    “我这儿服务呢!”天赐还不肯走。
    “去你的吧,小孩子!”保安队扯着他的肩膀,往外一搡。
    到了院中,天赐的心凉了,各处都把上了保安队。原来新主任知道大门有电网,由 后
面登梯子跳墙进来了。他只好回家吧,虽然很后悔没能厮杀一阵。
    过了两天,他到学校去看一眼。门外的标语已经换了:“欢迎有革命精神的×主
任! ”“打倒帝国主义走狗的×主任!”他认识这个笔迹,他的级任先生写的。大门的旁
边 贴着张布告:“……牛天赐……等十名,应即开除!”
    天赐糊涂了,这是什么把戏呢?再看,不错是他被开除了。他不敢进去质问,门口 有
个保安队站着,带着枪!
    他极慢的走回家去,不敢去告诉妈妈,妈妈这几天不大舒服。可是不能不告诉,这 不
是丢了一管铅笔什么的那种事。怎么告诉呢?他思前想后,越想越糊涂。不必想了, 先看
看妈妈去,假若正赶上妈妈喜欢呢,就告诉她。他假装没事人似的进了妈妈的屋中。 他的
眼神与气色把他自己卖了,妈妈看得出来:“福官,学校怎么着了?”
    天赐想笑,没笑出来。一个小学生最大的羞辱恐怕就是开除吧?“没,没——”他 结
巴起来。
    “怎么了?福官!”妈妈的神气有点可怕。
    “开,开除了!”天赐的头扭在一边。
    “谁?你?”
    “我!”
    妈妈半天没说出话来。养起个官样的儿子,就这样呀!十几年的心血,白费!天赐 被
人家开除了!但是妈妈必须知道个水落石出,为什么开除呢?
    天赐说不上来。
    妈妈得到学校去问。为减少对于儿子的失望,妈妈希望这是学校当局的错误。她得 去
问。假若真是学校不对,她不能这么善罢甘休;她在云城有个名姓!
    天赐怕妈妈去,她的身体不大好。可是又希望她去。问个明白。
    “走!跟我去!”妈妈很坚决。
    天赐知道妈妈的脾气,不敢不去。多么难堪!妈妈去和先生吵嘴;还能不吵嘴吗? 平
日最应尊敬的不是妈妈与先生么?看着他们吵嘴!他的手哆嗦了。
    牛老太太拉着天赐,极官样尊傲的往校门里走。天赐要钻到地里去才好。他受不了 这
种争斗。他好玩,也可以不玩;玩的时候运用着想象,不玩的时候便马马虎虎;他怕 妈妈
这种郑重的实际的攻伐。保安警察拦住了他们。
    “牛天赐的母亲牛老太太见你们主任!”妈妈一口气而字字清楚的说。
    “主任不见,”警察说,神气也够傲慢的。
    “你说的?是你——说的?”妈妈的眼钉住了警察的脸,“好吧,咱们县里说去!”
    警察毛了。他看了看牛老太太的穿张,开始收兵:“看看去,主任也许见。”
    “也许干吗?牛老太太赏他脸才来呢,叫出他来!”
    天赐觉得妈妈的手拉得更紧了些。他要佩服妈妈,可是不能,他以为这太严重了。
    主任出来,把牛老太太让到接待室。
    “牛老太太?”主任搓着手。三十多岁,一身洋服,上面安着个虾蟆头,说话吸着
气。
    “你就是跳墙过来的那个主任呀?”牛老太太眼皮扣着,手放在膝上,声音低而有
力,很象位太后。“我不是来求你再收留天赐,听明白了;我来问问你,为什么开除了
他?”老太太这才抬起眼皮,看着那个虾蟆头。
    主任搓手,吸气,裂嘴,心中很得意:老太太并不要求收回成命,这就好办了;说 话
好听不好听的,没大关系。虽然如此,他可是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好。再搓手,吸气, 裂
嘴。天赐替他很难过。
    “是的,是的,”主任搓着手:“没什么,老太太请回去吧!”“你还没说明白
呢, ”老太太的深眼坑里窝着点黑火:“为什么开除了他?”
    “是的,教员们的主张,我刚到,不大清楚。”“看你就露着胡涂样子吗,还清楚 得
了!”
    主任要生气:“老太太可也别——”
    “别怎样?别?老太太今天高兴来教训教训你!你,就凭你,还有什么蹦儿?!你 打
听去吧,我有个名姓!我要叫你安安顿顿的作主任,我不算是我妈妈养的!”老太太 对于
这点并没有把握,可是她知道云城的教员们是不敢惹绅商的。
    果然,主任又不生气了;他就怕有家长出来捣乱。同行的捣乱好对付,家长是另一 回
事;在云城办教育而得罪了学生家长是满有被人推到河里去的危险。他又搓手,很象 个不
得主意的大苍蝇。“是的,是的,老太太请回吧!我去商议商议看,自有办法!”
    “用八人大轿往回抬,我们也不在这里念了,用不着你的办法。我来问你为什么开 除
了天赐;你说不上来!要不是你胡涂,就是你爸爸胡涂。搁着你的,放着我的!这是 怎么
说的!天赐,给主任鞠躬,咱们走!”
    主任只剩了吸气,可是十分的努力把老太太送到校门外:“老太太慢走!是的!”
    天赐非常的难过。他想起老黑的小孩在城外钓青蛙,为贪吃一个苍蝇,蛙的腮挂在 钩
上,眼弩出多高,腿在空中踢蹬着,可是没办法,连叫也不会叫了,任凭人家摆弄, 它只
鼓起肚皮。主任很象这个青蛙!他一天没吃饭。十六 一命身亡
    老太太与主任的战斗虽然不很热闹,她可是没省了力量。本来身体就不甚好,加上 这
一气,她到家就病了。在精神上,胜利是她的;事实上,她的高傲的办法使主任得去 便
宜。她这种由人格上进攻的战法,在二十年前或者还能大获全胜;主任是读书要脸面 的人
呀,按老规矩说。按老规矩,王朗是可以被骂死的呀。可是,现在的主任只求事情 过得
去:开除了,学生不要求回来,这岂不很顺手;骂几句算得了什么?老太太白费了 力气,
没把主任怎样了。她觉出她该死了。她一辈子站在礼义廉耻上,中等人家的规矩 上,现在
这些似乎已不存在了。她越想越气。
    天赐很难过。妈妈为他的事气病,没想到的事。遇到实际上的问题,他不能再想象,
因为眼前的事是那么真切显明,他没法再游戏似的去处置。妈妈生病,事儿太郑重,他 不
能再“假装”怎样了。他能假装看见学校房上有十一个背单刀的,因为那里的事不切 近;
妈妈是真哼哼呢,妈妈真是为他的事而生病。这里边有他!他迷了头。他着了急: 为妈妈
去找药,为妈妈去倒开水,他一心的希望妈妈好了。可是妈妈的病越来越沉重。 他愿常问
问妈妈好些没有?妈妈的身上疼,他愿说——我给轻轻捶一捶?可是,他说不 出口,他在
屋中打转,说不出。妈妈说他没良心,纪妈责备他不懂事。他有口难辩。在 家里,在学校
里,一向是生闷气的时候多;同情往往引起是非,而且孤高使他不愿逢迎。 他会说故事,
可是这并不能使他对人甜言蜜语的。遇到了真事,他怕。在想象里他能郑 重;在真事里他
不能想象,因而也不能郑重。他真愿安慰安慰妈妈,可是妈妈是真病了, 怎能假装的去问
呢?不假装的还有什么可说呢?
    妈妈和一般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一样,有病便想到了死,而且很怕死。这倒不一定是 只
怕自己不吸气而去住棺材,死的难堪是因为别人还活着。死去也放心不下活着的,这 使死
成为不舒服的事。越到将死越觉出自己的重要,不然这辈子岂不是白活?她设若死 去,她
自己盘算:天赐该怎办呢?老头子由谁照应呢?那点产业由谁管理呢?……越想 越觉得自
己死不得,而死也就更可怕。有一分痛苦,她想着是两分,死越可怕,病势便 越发仿佛特
别的沉重。她夜夜差不多梦见死鬼!
    在亲戚们的心中,牛老太太死在牛老头儿的前头是更有些道理的。他们惹不起她, 可
是她若在最后结个人缘的话,顶好是先死。他们自然没法把她弄死;她自己生病可是 天随
人愿,他们听说她病了都觉着心里痛快。他们拿着礼物来看她,安慰她,同时也是 为看看
她到底死得了死不了;设若她的气色正合乎他们所希望的,那点礼物算是没白扔 了。天天
有人来看她,也很细心的观察天赐。天赐直发毛咕。在他们心中,老太太要是 一病不起,
他们会想法叫牛家的财产落在牛家人的手里。天赐觉得他们的眼角有点不是 劲儿。
    牛老者给太太请了医生。医生诊了脉,说不怕;吃两剂小药就会好的。他开了二十 味
小药。牛老太太吃了一剂,病更重了,二十味小药没有一味有用的。又换了位医生, 另开
了二十味小药;这二十味大概是太有用了,拿得老太太说起胡话。
    妈妈不象样儿了。在灯下,她十分的可怕。她闭着眼,嘴唇动得很快,有时出声, 有
时无声,自己叨念。有时她手摸着褥边:“对了,你拿这二十去吧;那三十你不能动! ”
她睁开了眼,向四外找:“走啦?拿了钱就走!早知道,少给他……”她楞起来,吧 唧了
两下:“给我点水喝!”天赐大着胆给了妈点水,妈咽了半口,“不是味!”天赐 没了主
意。他没想到妈妈会有这么一天。他和妈妈的感情不算顶好,可是妈妈到底操持 着一切,
妈妈是不可少的。妈叫他呢:“福官,这来!”天赐挨近了妈妈。“我呀,大 概不行了。
把抽屉里的小白布包递给我!”天赐找到了小包,要叫声妈,可没叫出来, 他的泪下来
了。他没和妈这样亲密过,妈向来不和他说什么知心的话。“打开,有个小 印,小图章,
不是?你带着它,那是你外祖父的图章。你呀,福官,要强,读书,作个 一官半职的,我
在地下喜欢。你外祖作过官!老带着它,看见它就如同看见我,明白不? ”
    天赐说不出来什么。他想不出作官有什么意义,也顾不得想。他心中飘飘忽忽的。 他
看见了死。妈又说话呢,说的与他没关系。这不象妈,妈永远不乱讲话!妈又睡去, 全身
一点都不动,嘴张着些,有些不顺畅的呼吸声儿。越看越不象妈了,她没了规矩, 没了款
式,就是那么一架瘦东西。她的身上各处似乎都缩小了,看不出一点精力来。这 不是会管
理一切的妈妈。他不敢再看,转脸去看灯。屋中有些药味。他仿佛是在梦里。 他跑去喊
爸。
    爸来了,屋中又换了一个样。爸的圆头大肚使灯光都明了好些。屋中有了些热气。 天
赐看看爸,看看妈,这一间屋中有两种潮浪,似乎是。他可怜妈那样瘦小静寂,爸也 要落
泪,可是爸的眼好看,活的。
    妈睁开了眼,看看他们,极不放心的又闭上了,没看完的一点什么被眼皮包了进去,
象埋了点不尽的意思。妈的眼永不再睁了。
    天赐哭不出声来,几年的学校训练使他不会放声的哭。他的心好象已经裂开了,可 是
喊不出,他裂着嘴干泣。妈妈的寿衣穿好,他不敢再看,华美的衣服和不动的身体似 乎不
应当凑在一处。
    吊丧的人很多,可是并没有表现多少悲意,他在嘈杂之中觉得分外的寂寞。有许多
人,他一向未曾见过,他们也不甚注意他。他穿着孝衣,心里茫然,不知大家为什么这 样
活泼兴奋,好象死了是怪好玩的。妈妈死了,一切的规矩也都死了,他们拿起茶就喝, 拿
起东西就吃,话是随便的说,仿佛是对妈妈反抗,示威呢。
    到了送三那天,他又会想象了。家中热闹得已不象是有丧事,大家是玩耍呢。进门 便
哭着玩,而后吃着玩,说着玩,除了妈妈在棺材内一声不发,其余的人都没话找话, 不笑
强笑,他们的哭与笑并没什么分别。门口吹鼓手敲着吹着,开着玩笑。门外摆着纸 车纸马
纸箱纸人,非常的鲜艳而不美观。院里摆着桌面,大家吃,吃,吃,嘴象一些小 泔水桶。
吸烟,人人吸烟;西屋里还有两份大烟家伙。念经的那些和尚,吹打着“小上 坟”,“叹
五更”,唱着一些小调。孩子们出来进去,野狗也跟着挤。灵前点着素烛, 摆着一台“江
米人”,捏的是《火焰山》,《空城计》,《双摇会》。小孩进门就要江 米人,大人进门
就让座。也有哭一场的,一边抹泪,一边“先让别人吧”,紧跟着便是 “请喝吧,酒不
坏!”祭幛,挽联,烧纸,金银元宝,红焖肉,烟卷筒,大锡茶壶…… 不同的颜色,不同
的味道,不同的声音,组成最复杂的玩耍。天赐跪在灵旁,听着,看 着,闻着,他不能再
想妈妈,不能再伤心,他要笑了,这太好玩。爸穿着青布棉袍,腰 中横了一根白带,傻子
似的满院里转。他让茶让烟让酒,没人安慰他,他得红着眼皮勉 强的笑,招待客人。那些
妇女,穿着素衣分外的妖俏,有的也分外的难看,都惦记着分 点妈妈的东西,作个纪念。
她们挑眼,她们彼此假装的和睦,她们都看不起爸。天赐没 法不笑了,他想得出更热闹的
办法,既然丧事是要热闹的。他想象着,爸为什么不开个 游艺会,大家在棺材前跳舞,唱
“公鸡打鸣”?为什么大家不作个吃丸子竞赛,看谁一 口气能吃一百?或是比赛哭声,看
谁能高声的哭半点钟,不准歇着?这么一思索,他心 中不茫然了,不乱了;他郑重的承认
了死是好玩的。一个人应当到时候就死,给大家玩 玩。他想到他自己应当死一回,趴在棺
材里,掏个小孔,看外面大家怎么玩。或者妈妈 就是这么着呢,也许她会敲敲棺材板说:
“给我碗茶喝!”他害怕起来,想象使他怕得 更真切,因为想象比事实更复杂而有一定的
效果。他应当去玩,他看不出在这里跪着有 什么意义,他应当背起单刀去杀几个和尚,先
杀那个胖的,血多。
    事实是事实,想象只是一种奢侈。他听见屋中有位脸象埋过又挖出来的老婆婆,说:
“这孩子跪灵算哪一出呢?!”一个大白鼻子的中年妇人回答:“死鬼呀都好,就是不 办
正事。不给老头子娶个二房,或是由本家承继过小子;弄这么东西!”大家一同叹息。 天
赐知道这是说他呢。妇女们的眼睛都对他那么冷冷的,象些雪花儿往他身上落。他又 茫然
了。一提到他自己,他就莫名其妙。他曾问过妈妈,为什么人家管他叫私孩子,妈 妈没说
什么。他是不是私孩子?妈妈说他是妈妈生的。私孩子有什么不好?妈妈不愿回 答。纪
妈,四虎子,爸,也都不说什么。他不明白究竟是怎回事。在想象中,他可以成 为黄天霸
或是张良,他很有把握。一提到他真是什么,他没了主张。现在人家又骂他呢。 他并不十
分难过,只是不痛快,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什么。而且更不好受的是在这种时节 他不能再想
象,既不是黄天霸,又不是任何人,把自己丢了!在这种时节,生命很小很 晃动,象个窄
木板桥似的,看着就不妥当。
    有十点来钟吧,席已坐过不少桌,外面的鼓又响了。进来一个妇人,带着四个孩子,
都穿着孝衣,衣上很多黄泥点子,似是乡下来的。妇人长得很象雷公奶奶,孩子们象小 雷
公。天赐一眼没看见别的,只看见五个尖嘴。妇人进来就哭,哭得特别的伤心,头一 句
是:“我来晚了,昨天晚上才得到信呕,我的嫂子——”四个小雷公手拉着手站在妇 人后
面,一声也不出。妇人把来晚,与怎么起身,乡下的路怎么难走,和四个孩子怎么 还没吃
饭,都哭过了。猛然的把鼻子抓了一把,而后将天赐用脚踢开,好象*咦乓豢榘*
 事的砖头。紧跟着把四个孩子都按在灵旁:“就在这儿跪着,听见没有?动一动要你们 的
命!”转过头来,眼泪还满脸流着:“茶房!开饭,开到这儿来,给他们一人一碗丸 子,
五个馒头!”然后赶过牛老者去:“大哥!嫂子过去,我没什么孝心,就是这一身 孝,四
个孩子来跪灵;你二弟病了不能来,叫妹妹来了。那个小子是谁?”她指天赐: “大哥你
这就不对了,放着本家的侄子不要,不三不四的找个野孩子,什么话呢?我们 穷啊,穷在
心里,没求哥嫂给个糖儿豆儿!今个咱们可得把话说明白了,当着诸亲众友, 大水冲不了
龙王庙,一家人得认识一家人;你的侄子是你的骨肉,虽然咱们不是亲手足, 可也不远。
不能叫野孩子这儿装眉作样的!”又转过头去:“好好的吃!别叫人耻笑!”
    这一片独白引起大家的同情,埋过又挖出来的老婆婆,大白鼻子,红眼边,全一拥 而
上把牛老者围在当中。各人争着说,谁也没听见谁的,牛老者头上冒了汗。他不用挨 着个
儿细听,反正大家都责备他呢。他又不能答话,想不起说什么。男人们有关系的不 过来,
由着妇女打前阵,没关系的站着看热闹。说着说着,大白鼻子也把个孩子按在灵 前,红眼
边一下子按倒了三个;一急把别人家的孩子也按在了那儿。不大的工夫,灵前 跪了一片
白。最后,还是雷公奶奶挑头儿,“把那个野孩子赶出去!”
    天赐在棺材旁边立着呢。他觉得那些人可怕,可是说不上来怎么可怕。羞辱他常受,
不足为奇。在人群中他觉着孤寂,也是平常的事。他不慌,只是不知道怎样才好。他站 着
不动。爸被人围住,不能过来。他找不到一个同情于他的人。妈妈是死了。灵旁跪着 的孩
子们听见雷公奶奶的呼吓,有个大点的立起来,和天赐眼对着眼。天赐不动。那个 孩子搂
起袖子。正在这个时候,搂袖子的少爷挨了个很响的脖儿拐。四虎子拉起天赐就 往外走。
    “怎样?!打人吗?!”多少人——齐喊。
    “妈的臭!”四虎子的头筋跳着,连推带搡的从人群中穿出去。大家不知他是何许
人,没敢动手。及至大家打听明白了他是谁,已经太晚了,这使他们非常的丧气。
    出了门,天赐反倒哆嗦起来。四虎子一声没出,把他领到老黑的铺子里。
    黑家的孩子们都在家呢,他们热烈的欢迎天赐,可是天赐没有心程跟他们玩。四虎 子
跟老黑说了几句,老黑点头:“没错,交给我吧;钉这么擦黑的时候,我把牛掌柜找 来,
没错!”
    “你上哪儿?”天赐问四虎子,“可别回去,他们打你!”“我不回去,你好好的 在
这儿玩吧,回头见!”四虎子走了。
    老黑派“蜜蜂”等陪着天赐在家里玩,不准出去。蜜蜂把大家领到后院去,直玩了 一
天。他们现在已经“文明”了:蜜蜂的大弟弟已去念书。他把书教给大家替他记着, 蜜蜂
记人之初,他自己记性本善,二弟弟记性相近……他要是在学房里背不过书,到了 家中就
都想起来,所以他常在家里,非等大家请求他再去学两句新的他不上学。他不记 字,只记
一句的声音,记不准确也没关系,大家可以临时创造。所以黑家的这本《三字 经》是与众
不同。他一人上学,大家可都有笔,后院的墙上满画的是图。老黑很喜欢家 中有了“书
气”。
    玩着玩着,天赐慢慢的把愁事都忘了,他开始说故事给他们听。他们很爱听黄天霸,
不爱听青蛙和小鱼说话,因为知道青蛙不会说话。听完了几段故事,他们决定举天赐作 他
们的先生。天赐很感激他们,他向来没受过这样的尊敬。先生得教给他们书,他编了 几
句:黄天霸,耍单刀,红帽子,绿裤腰,……大家登时背过,而且不久就发现了,原 来红
帽子绿裤腰是说的五妹妹,五妹妹的裤腰,因为褂子短,确是露着一块儿绿的。大 家非常
佩服天赐。
    黑家的孩子们不认识钟表,天黑了就睡。在哪儿困了就躺在哪里,“蜜蜂”得把他 们
抱到一张大床上,点好数儿。有时候数目不对就很麻烦,因为有睡在煤筐里的就不大 容易
找着。他们睡了,天赐坐在柜台里十分的寂寞。他又想起早半天的事来。他不明白 其中的
故典,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大人了,不该再和孩子们玩,也不该快乐。他 的稀眉毛
皱起来。
    八点多钟,爸才来。爸也改了样,脸上的纹深了些,不是平日马虎的神气了,那些 纹
都藏着一些什么,象些小虫吸着爸的血。父子都没话可讲。坐了半天,爸说:“咱们 上街
走走去。”
    爸不象是想说话的。天赐忍不住了:“爸!你真是我的爸?”他扯了爸的袖口一下。
    “真是!”爸点头。
    “你还要我,爸?”
    “要你!”
    “他们为什么赶出我来?”
    “他们要钱。”
    “给他们不就完了?”
    “完不了,他们嫌少。”
    “不会多给点?钱算什么?!”
    “不能多给,我的钱!”
    这不象爸。没想到爸能这样。爸不是遇上事就马马虎虎么?为什么单在这几个钱上 认
真呢?钱为什么这样可爱呢?“我的钱!”爸又重了一句。“我爱给谁,都给了也可 以;
我不爱给谁,谁也抢不了去!”
    “不给多多的钱,他们不走,我就不能回家?”天赐问。“偏回家!怎么不回家
呢? !我接着他们的!钱是我的!”天赐不能明白爸了。钱必是顶好的东西,会使爸不马
虎。 这是爸第一次这么认真。他不敢再问,只觉得妈是在爸身上活着呢,爸和妈一样的厉
害 了。
    “咱们回家!”爸的皱纹在灯光下显着更深,更难看了。
    天赐怕回家,可是必须为爸显出勇敢;妈死了,爸只有他,他不能再使爸不痛快。
    四虎子在门口呢,天赐壮起点胆子来。院中冷清清的,多数的客人都在送三的时候 走
了,和尚也去休息。西屋有两三位预备熬夜的。灵前点着一对素烛,烛苗儿跳动着。 灵后
很黑,棺材象个在暗中爬伏的巨兽。天赐哭了。他觉得非常的空虚寂寞,妈是在棺 材里,
爸为几个钱要和人家打架。四虎子过来安慰他:“别哭啊,伙计!你看我,我不 哭!
    妈死了,咱们就不是小孩子了,咱们跟他们干!”妈常说:“得象个大人似的!” 妈
死了,这句话得马上实现出来,“不是小孩子了!”天赐觉得心中老了一些。是的, 他不
能再和“蜜蜂”们玩,不能再随便哭,他得象个大人。怎么象个大人呢?他得假装, 假装
着使他能郑重,他似乎明白了爸,钱是不能给人的,一个也不能给,他是大人了。 大人见
了叫化子就说:“去!没有!”即使袋中带着许多钱。这是大人的办法,他也得 这样。怪
不得爸变了脾气,大概是爸在妈死后才成了大人。他收了眼泪,盘问四虎子, 他得关心,
既已不是小孩子了。
    四虎子告诉他:他们要钱,爸不多给,他们说了,送殡的那天还得闹。有两个办法 可
以避免闹丧:爸多给他们钱。或是爸坚持到底。他们都知道爸老实,可是爸真不往外 多拿
钱,他们也得接收爸愿给的那点。
    天赐的心里赞成多给钱,可是他现在是装作大人,不能多给,钱是我们的,爸是完 全
对的。他的薄嘴唇咬起来,眼睛扣着,手背在后面,脚尖抓住了地。他似乎抓住点什 么,
自己是一种势力,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威能。即使他们因为钱少而闹丧,也只好凭 着他们
去闹,钱是不能添的,不能添的!爸并不马虎,爸是可佩服的,他必须帮助爸去 抵抗。他
睡了,连和尚念经也没吵醒他,他有了自信的能力。
    十七到乡间去
    殡是平安的出了。双方都没栽了跟头。原本是牛老头儿决不添钱,而亲族们预备拦 杠
闹丧,不许天赐顶灵。双方都不让步。过了两天,双方都觉悟出来,打破了谁的脑袋 也怪
疼,谁又不是铁作的。于是想到面子问题。设若面子过得去,适可而止,双方一齐 收兵也
无所不可。直到开吊那一天,大家的眼还全红着,似乎谁也会吃人。到了出殡那 天早晨才
讲好了价钱,大家众星捧月的把棺材哭送出来,眼泪都很畅利。雷公奶奶把嫂 子叫的连看
热闹的都落了泪,她一边哭一边按着袋里的一百块洋钱票。大白鼻子等也哀 声震天,哭湿
了整条的手绢。殡很威武:四十八人的杠,红罩银龙。两档儿鼓手,一队 清音,十三个和
尚,全份执事,金山银山,四对男女童儿,绿轿顶马,雪柳挽联,素车 十来辆。纸钱撒了
一街,有的借着烧纸的热力直飞入空中。最威风的是天赐。他是孝子, 身后跟着四名小雷
公。四虎子搀着他,在万目之下,他忘了死的是谁,只记得自己的身 分。他哭,他慢慢的
走,他低着头,他向茶桌致谢,他非常的郑重,因为这是闹着玩。 他听见了,路旁的人
说:“看这个孝子,大人似的!”他把脸板得更紧了些。直到妈妈 入了土,大家都散去,
他才醒过来:“妈妈入了土!”他真哭了,从此永不能看见妈妈! 他坐在坟地上,看着野
外,冷清清的,他茫然——什么事呢?
    由坟地回来,天已黑了。天赐很乏了,可是家中的静寂如同在头上浇了些凉水。他 的
眼,耳,鼻找那点熟识的面貌,声音,与味道。没有了,屋中的东西还是那样,可是 空气
改变了。没人再张罗他吃喝,甚至没有人再呼吓他。他想起妈妈的好处,连她的坏 处也成
了好的。他含着泪坐下,他必须是个大人了;已经没了妈妈。他可怜妈妈在那清 冷的坟
里,正如同他在这空静的屋里。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爸躺在西屋的床上,衣 服带着许
多黄土,就那么睡着了。他仿佛明白妈而不明白爸了。爸这几天改了样子。他 看着爸,那
短黄胡子有了不少根白的,脸上多了皱纹,睡着还叹气。这是那慈善的爸么? 他有点怕。
找了四虎子去。
    “我怎办呢?”他问。
    “先跟纪妈要点吃的,”四虎子给出主意,“吃完了睡。”“在那儿睡?”一切的 事
都没有准地方了!妈活着,他恨那些规矩;妈死了,他找不着规矩了,心中无倚无靠, 好
似失了主儿的狗。
    “跟爸去睡!”四虎子在牛老太太死后显着很有智慧。丧事的余波也慢慢平静,老 头
儿把该开付的账都还清,似乎没有什么可作的了。他常和天赐在一块,有的也说,没 的也
说,这给他一些快乐。天赐在这种闲谈中,得到许多的知识,因为爸说的都是买卖 地上的
话。对于金钱,他仿佛也发生了趣味。爸的一辈子,由谈话上显出来,就是弄钱。 在什么
情形之下都能弄钱。跟爸到铺中去看看,伙计们非常的敬重他,称呼他作少爷。 铺子里的
人们收钱支钱,算账催账,他们都站在钱上。妈妈给他的小印,他系在贴身小 袄的钮上,
可是这个小印已没有多少意义:他想不出作官有什么好处,钱是唯一的东西。 钱使爸对他
慈善,要什么就买什么;钱使爸厉害,能征服了雷公奶奶。四虎子没钱,纪 妈没钱,所以
都受苦。他长大了,他想,必须作个会弄钱的人。他买了个闷葫芦罐,多 跟爸要零钱,而
往罐里扔几个。不时的去摇一摇,他感到这里是他自己的钱。他问四虎 子种种东西的价
钱,而后计算他已经到了能买得起什么东西的地位。啊,他能买一个大 而带琴的风筝了!
普通的小孩买不起带琴的!他觉到自己的身分与能力。他很骄傲。他 问爸:咱们这所房值
多少钱?爸说值三千多,木架儿好,虽然不大。三千多!这使他的 想象受了刺动。七毛钱
就能买个很好的风筝;三千多!爸必是个有能力的人。爸决不是 马马虎虎的,不是!他必
定得跟爸学。“爸,明儿个我长大了,你猜我能挣多少钱?一 月一千!”“好小子!”爸
很喜欢,“好小子!”
    “爸你挣多少钱?”
    “我?哪摸准儿去;作买卖有赔有赚!”
    “别赔呀,干赚,不就好了吗?”
    “对呀!”爸点着头,十分欣赏儿子的智慧。
    可是“怎么就赚了呢?”
    “得长眼睛,”爸的眼睛并不高明,可是说着很有意思:“货缺了就得勒着,货多 了
就得快放手。作买卖得手快心狠,仗着调动;净凭随行市卖大路货不用打算赚钱!”
“呕!”天赐没都明白了,可是假装明白了。
    跑到后院去找纪妈,“纪妈!咱们的米多还是面多?”“多又怎样呢?”
    “少就得勒着,多了放手!”他不但自傲能用这两个词儿,并且觉得他已能管辖纪
妈。
    “扯你的淡去!”妈妈死后,纪妈没了规矩。
    “给你告诉去!”
    “去!趁早走!”她知道天赐不肯走。自从妈妈死后,天赐的吃喝冷暖都由她在心。
“*悖宜担愀蚁孪绾貌缓茫俊奔吐枳源佑赡搪韪奈兔磕昊丶胰奶臁O衷谟指*
 她休息了,她怕没人照管天赐,所以想带着他。
    天赐愿意去,他没看见过乡下。“等我告诉爸去,多要点钱,给他们买点点心拿
着! ”他不自觉的学着妈妈的排场。
    爸答应了,并且把太太的旧衣裳给了纪妈些。太太的东西能偷的被雷公奶奶等偷去 不
少,爸不在乎这些物件,不过不应当偷,所以一赌气给纪妈这些东西。“我爱给谁就 给;
偷我,不是玩艺!”妈一死,爸直添脾气。
    正是冬月将残,腊月就到的时候,天赐穿了不知多少衣服,脖上缠了围巾,戴上手
套,厚棉裤把腿挤得直往外叉。将出太阳,他和纪妈出了城门。天气还好,太阳虽不很
热,幸而没风。纪妈的眼非常的亮,抱着一包零碎衣服,满心的盼望。天赐提着一包儿 点
心——爸给纪老者买的。出了城门,纪妈雇了两头驴。天赐的心跳开了,他没骑过驴。 纪
妈很在行,两只脚翻翻着而不登镫,身子前仰后合的而很稳当。天赐被赶脚的搀上去,驴一
动,他趴下了身,嘴找了驴脖子去。赶脚的揪住他的腿,重新骑好,纪妈一劲嚷扶 着他!
驴慢慢走开,天赐的厚棉裤只管旋他的腿,简直夹不住驴,一会儿向前,一会儿 向后,有
时候要横着掉下去。他的脸发起烧,用力揪住软鞍子,眼盯住驴耳朵。驴晓得 这是个外
行,一会儿抬起头来闻闻空气,一会儿低下脖子嗅嗅尿窝儿,一会儿摇摇身上, 一会儿岔
开腿,抽冷子往起颠一下。天赐没有抓弄,觉得两脚离地很高,而头是在空中。 走了不
远,他的屁股铲了。纪妈说:随着驴的劲儿!他找开了驴劲,驴低他高,驴往前 他往后,
一会儿离了鞍子,忽然的落在鞍上找不着驴劲,而把自己颠得发慌。他没了办 法,赶脚的
没了办法,驴倒还高兴。天赐扫了兴,平日净和纪妈夸口,他会这个会那个, 原来他治不
住一头驴!况且肚子还饿了呢,没有这么饿过!冷空气,驴尿味,和上下的 颠,好象使肚
子没了底儿。虽然已在家中吃了两个鸡子,可是肚皮似乎已与脊背碰到一处,他好象能看见
自己的身子已完全透光儿了。
    幸而路旁有个野茶馆,摆着烧饼与麻花。滚下驴来,他吃开了烧饼。嚼着烧饼,他 看
明白了,原来已到了乡间;一路上他什么也没见,只看见了驴耳朵。啊,这是乡间! 他不
大喜欢乡间的样子:没有铺户,没有车马,四外都是黄灰的地,远处有些枯树。看 哪儿都
一样:地,树,微弱的阳光。偶尔有个行人,不是挑着点什么,便是背着粪筐,
 乡下似乎没有体面的人,也没有闲逛的人。他想城里。城里的烧饼多么酥!他不饿了, 把
没吃完的烧饼给了赶脚的。
    紧走慢走,晌午了才到十六里铺。十六里铺只是一个小村,在田野里摆着,孤苦零 仃
的,村外有条大道,通到黄家镇。把着村口有个小铺,破石墙上贴着“你吸什么烟呀? 哈
德门!”石头很多,路上的石头缝里有点碎马粪渣儿。路旁高起一块好象用石堆起的 河
堤,堤上有堆着的秣秸与磨盘。门外有的爬着狗,有的站着一两个小孩,都叼着手指, 瞪
着眼看他们。门上很少有漆的,屋子都是平土顶,墙多半是石块堆起的。没有悦目的颜色,
除了有一家门垛上贴着四个红喜字。也没有什么声音,天赐只听见一两声鸡叫; 门外有老
人晒暖,叼着长烟袋一声不出。处处都那么破,穷,无声无色,好象等着一点 什么风儿把
全村吹散了。连树木都显着很穷,树干上的皮往往被驴啃去,花斑秃似的。 路旁有个浅
坑,坑中水不多,冻成一层黑色的冰,冰上有不少小碎砖块。纪家在坑上的 右边,几间小
屋在一株老槐树旁藏着,树底下有几只鸡和一只鸭子。驴奔了坑去,孩子 们开始跟过来
看,大人们也认出来纪妈,大家很亲热的招呼她,可是眼都看着天赐。他 滚下驴来,赶脚
的把那包点心递给他。他立在坑沿上看着大家,大家看着他,都显着很 傻,象邻村的狗们
遇到一处那么彼此楞着。
    纪老者出来了。他有七十多岁,牙还很齐;因为耳有点沉,眼睛所以特别的精神, 四
外看看,恐怕有人向他说话。小短蓝布棉袄,没结钮,用条带子拢着,露着胸的上部, 干
巴巴的横着些铜紫色的皱纹。背微弯了些。
    “爹!”纪妈高声的喊。
    “哎!哎!”老头子楞磕磕的笑了,眼中立刻有点不是为哭用的泪。“哎!回来了!
好!”
    “这是福官,”纪妈喊着。
    “哎!少爷来了,好!哎,进来吧!长这么高了!”
    天赐觉得这个老头儿可爱,他把点心包递过去,可是想不出说什么。
    “给你买来的点心,爹!”纪妈扯了爹一把。
    “哎,好!好!啊!”爹没的可说,泪落下来一半个。“哎,少爷,还惦记着我,
哎,好!进来吧!”
    纪妈的男人也出来,跟着三个小孩。他有四十来的岁,高个子,麻子脸,不说话。 三
个小孩都蓬着头,穿着短袄,有两个裤缝里露着鸡鸡的。
    一进门,一大堆粪;粪堆旁立着个女人,比纪妈还老,可是小婶。“嫂子回来了? 快
屋里去吧!”她赶着去掀北屋的厚草帘子。邻居们也全跟进院来,在粪堆前站着看。 爹笑
着嚷:“都进来坐!进来!”没人动弹。爹又说了:“不进来,就走!”大家还不 动。
    屋子是一明两暗,很低很暗,土地,当中供着财神爷的纸龛。纪妈让天赐上东间去,
一铺随檐大炕,山墙架着一条长板子,板子上放着一锅盖的棒子面饼,象些厚鞋底儿。 天
赐找不到椅子,只好坐在炕沿上。墙上有不少臭虫血,还有张薰黑的年画——“恶虎
村”,他又遇见了黄天霸。看着这张旧画——天霸的刀上抹了一个臭虫——他又茫然了。
没想到过,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家。
    老爹在炕与板案之间转了个圈:“给少爷什么吃呢,哎?老大,先煮几个鸡子去!”
老大还没说话,出去找鸡子。三个孩子以为爷爷是疯了,低声的问妈:“妈!妈!怎么 爷
爷要煮鸡子?鸡子不是留着卖的吗?”妈妈用袖子甩了他们一下子。爷爷没听见可是 看见
了,以为孩子们是要吃食:“哎,吃饼子吧!拿去吃!穷是穷,有饼子就吃,爷爷 可不能
饿着孩子们!吃去吧!”一人拿了一块饼子,眼还溜着天赐。纪妈已上了炕:“爹,你吃点
心吧,少爷给你买了会子!”爹又笑了:“哎,我吃!我吃!少爷还惦记着 我!自从你妈
妈死的那年,我没吃过一块大饽饽!什么年月!哎,好!”他可是没去动 手,眼睛找了纪
二娘去:“二的,你去烧水呀。”纪婶看嫂子穿的头蓝布袄,还沿着青 假缎子边,都看楞
了。听爹喊,她才想起招待客人。“妞子!”爹在炕席底下摸出五个 铜子:“快跑,上小
铺买两包高末儿去,高的!哎,早年间,家里哪有没茶叶的时候!” 他坐在炕沿上,楞起
来。
    “爹,二弟还没信?”纪妈问。
    爹摇头。纪妈的小叔是当木匠的,自从被大兵拉夫拉了去,始终没有消息。小婶很
好,只是爱犯羊角疯,没法儿出去作事。
    “今年的地呢?”
    “什么?”爹没听明白。纪妈重了一回。“呕,地?咱们那几亩冤孽产又潦了,连 根
柴火也没剩。租的都收得很好,有八成;可是一交了租……哎,不用提了!你那几块 子
钱,金子似的,金子!可是这不象句话啊,老在外头,算怎回事呢?哎,我老胡涂了, 想
不出法子来!”
    纪妈也不言语了。
    老者抹了抹胡子:“回来先喝点水,吃俩鸡子,少爷!乡下,苦乡下,没的吃!” 他
和天赐招呼着。
    纪家的二三十亩地,只剩了那几亩洼的,没人要。他们租着点地种,可是粮食打下 来
不值钱!
    天赐听着看着,他不懂。在家里,爸老是说钱,几百,成千;这里,席底下放着五 个
铜子!这里什么都没有,鸡子是为卖的!他摸摸袋中,还有一块多钱呢。他摸着那块 现
洋,半天;拿了出来,顺着光亮的炕沿一溜,眼看着纪妈,“给老头儿吧?”
    老爹的眼光更精神了,声儿也更高:“哎,少爷你收着!你已经给我买了点心!我 不
能收这块钱!姓纪的一辈子豪横,谁叫——哎,谁知这是怎回事呢?你收着,就要是 接你
的,我是小狗子!”爹向外边喊:“茶还没得呢,怎么了?”天赐可更莫名其妙了。 这些
人,穷,可爱,而且豪横;不象城里的人见钱眼开。可是他们穷,为什么呢?谁知 道这是
怎回事呢?他又看着墙上的黄天霸,在刀上抹了一条臭虫血。十八 月牙太太
    纪家的鸡子特别好吃,真是新下的。饼子也好,底下焦,中间松,甜津津的有个嚼 头
儿。大妞们善意的送了天赐块白薯,他可没接过来,嫌他们的手脏。
    一擦黑大家就去睡,天赐和老头儿在一炕上。老头儿靠着有灶火的那头儿躺下:“ 少
爷,累了吧?歇歇吧!洋油贵,连灯也点不起!哎!”天赐也躺下,原来炕是热的! 一开
头还勉强忍着,以为炕热得好玩;待了一会儿,他出了白毛汗。仰着不行,歪着不 行,他
暗中把棉裤垫上,还不行。眼发迷,鼻子发干,手没地方放,他只好按着裤子, 身子悬
起,象练习健身术。胳臂一弯一伸,肚子上下,还能造一点风。可是胳臂又受不 了。把棉
袄什么的全垫上,高高的躺下,上面什么也不盖;底下热得好多了,可是上边 又飘得慌。
折腾了半夜,又困又热又不好意思出声。后半夜,炕凉上一点来,他试着劲 儿睡去。
    第二天起来,他成了火眼金睛,鼻子不通气。
    不行,他受不了这种生活。他想着不发娇,可是纪家的人太脏,他不能受。村里, 什
么也没有;早上只有个卖豆腐的和卖肉的,据说都是每三天来一次。村口的小铺是唯 一的
买卖,可是也不卖零吃。纪老头儿急得没有办法,只好给他炒了些玉米花和黄豆, 为是占
住嘴。村外也没的可玩,除了地就是地,都那么黄黄的;只看见三四株松树,还 是在很远
的地方。天赐想起年画上有张“农家乐”,跟这个农家一点也不同。这里就没 的乐。这里
的小孩知道什么是忧虑,什么是俭省,一根干树枝也拿回家去。这里笼罩着 一团寒气,好
似由什么不可知的地方吹来的。天赐一天也没个笑容。他想家。
    住了两夜,纪妈带天赐回了城。纪老者送下他们来,并且给天赐拿了二十个顶大的 油
鸡蛋。
    回到家中,天赐安稳了许多,他一时忘不了纪家那点说不清的难过劲儿;作梦还看 见
那三个小孩——那个顶小的穿着破花布屁帘,小手拿着块饼子。他细问纪妈关于乡间 的
事,听得很有趣。乡下是另一个世界:只有人,没有钱。
    他要求爸给纪妈长点工钱,爸答应了。爸为什么能这样痛快呢?他不明白。他想象 着
自己应当是黄天霸,半夜里给纪老头送几块钱去;纪老头是可爱的,可敬的。但这只 是想
象,没有用处。反过来想到他自己,他又高了兴。他幸而是城里的人,他爸有钱。 可是为
什么他有钱,别人没有呢?不能想明白了,他只能自庆他的好运气。
    过了年他已十五岁,按着年节算岁数。他身上起了些变化:薄嘴唇上的小汗毛稍微 重
了一些,有一两根已可以用手揪起。喉头也凸出点来,一上一下的很象个小肉枣,说 话不
那么尖了,脸上起了些红点。身量并没长多少,可是他觉出身上多了一些力量,时 常往外
涨,使他有时憋闷得慌。他懂得了修饰。自己偷偷的买了瓶生发油,不敢叫别人 看见,可
是高了兴便叫纪妈闻闻他的头发。很好照镜子,见了姑娘可又不好意思,又愿 看又不敢,
虽然在镜子中他以为他很漂亮。老多日子也没找“蜜蜂”去,因为那是姑娘。 有好些事儿
使他心中不安,可是不好意思去问人,连四虎子也不好去问。他觉得自己是 往外长,又觉
得堵闷得慌。因为这种堵得慌,他把十六里铺慢慢的忘了。他自己是更值 得注意的。世界
上只有他自己在变化着玩,仿佛是。他不爱从前爱玩的东西了,他爱块 漂亮的小手绢,什
么背后画着个姑娘的小镜子,偷着吸了半根“哈德门”,晕了半天。 没事就擦皮鞋尖。这
时候他更爱乱想,越想越寂寞,有时候觉得搂抱谁一下才痛快。爸愿他去学买卖,好继承那
些事业。他记得妈的遗言,作官比作买卖好。他不能决定。有 时候他会为自己打算。及至
说到真事,他又不屑于细想了。他是少爷。他有时会装作马 马虎虎:“学买卖?”他一
笑。没意义。和爸要个三毛两毛的在街上转倒也逍遥自在。
    既不去学买卖,又一时不能作了官,总得有点事作似乎才对得起爸。既对得起爸, 又
不失掉自由,还是去读书。可是学校没意思,老师不好,同学也不好。现在的天赐不 是以
前的天赐了,不能再到学校去当小菜碟儿;*涎Hサ幕埃Φ弊髦魅危∷*
 过世面了:死过妈妈,顶过灵,上过十六里铺,骑过驴,买过生发油!什么他不懂得?!
他不要再上学校。其实呢,他心中也有点怕。两件事使他想起就怕,妈妈的死和学校里 的
冷酷。顶好还是请位先生,在家里读书,爱读什么就读什么,不必学算数,上体操。
    不过,他不能直接和爸说去,他学会了留心眼。叫四虎子去说,要碰了钉子反正是 四
虎子碰。他还得运动四虎子一下,送给他点礼物。是的,送了礼便好说话,妈妈活着 的时
候不老这么办吗?
    “虎爷!”这是他新创造的名词,很有些男子气:“过了会子年,还没送你点礼物
呢!要什么?说吧!”揪起嘴上一根小毛,作为是胡子。
    “别瞎扯淡,这两天心里不痛快!”四虎子出的气很粗。“怎么了,虎爷?”
    “怎么了?我不干了,伺候不着!”四虎子越说越上气。
    天赐楞了,没有四虎子便没了世界,四虎子不是最老最老的朋友么?
    “我告诉你,”四虎子看天赐楞住,心中舒服了些:“自从有你的那年,死鬼老太 太
就说给我娶亲。今年你十几了?”“十五。”
    “我娶了媳妇没有?”
    天赐摇头。
    “完啦!我告诉你,钱要是在人家手里,媳妇就娶不上。我看透了!不干了,不伺 候
了,我四虎子离了牛家还吃不了饭是怎着?!”
    天赐看清楚牛家不对,可是不甚明白到底娶媳妇为什么这样重要,至于使四虎子这 么
着急。设若四虎子必得要媳妇的话,他自己也应当要一个。媳妇不就是姑娘,而姑娘 不是
很好看么?“虎爷,我跟爸说去,咱们一人娶一个;要不然的话,一人娶俩;大狗 子他爸
不是有俩媳妇么?”“别胡扯,”四虎子可是笑了,“我这儿是说真事儿呢。我 不能跟别
人说,你是我的老朋友,是不是?我就能跟你说。”天赐板起脸来,心中十分 高兴,身上
似乎增加了分量。老朋友,一点不错!“虎爷,我真跟爸说去。”
    虎爷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可是,可是,别说是我叫你去的,那多没脸!”
    “说谁的主意呢?”
    “干脆吹了吧,没媳妇就没有,认命!”虎爷又软了。“对啦,让纪妈去说!老朋
友?好啦,哎!”他点着头,学着纪老者。“我也求你点事。”
    “说吧,什么事都行,咱哥俩的话!”
    天赐把要请位先生的意思说明,虎爷答应给办。二位老朋友非常的痛快,由天赐出 钱
请虎爷吃了两串冰糖山楂,代替送礼。
    两边的话都到了爸的耳中,爸照例允准,只是没主意。请谁教书呢?说谁家的姑娘
呢?俱无办法。
    天赐认识个姑娘——“蜜蜂”,马上推荐。爸觉得很好,“蜜蜂”已经十六岁,按 照
云城的办法是满有当媳妇的资格。可是老黑不愿意,嫌虎爷的岁数太多。他愿把蜜蜂 给天
赐,可是牛老者又不愿意,因为老黑在商界的地位太低。末了还是由纪妈为媒,在 十六里
铺说了个姑娘,据说人材本事都好,就是嘴不十分好,歪着。虎爷倒不在乎这点, 自要人
好就行。天赐不大赞成,一听十六里铺他就堵得慌;可是老朋友既然愿意,他也 就不便多
说,反而想象着十六里铺的好处:“虎爷,那儿还有驴呢,不坏!”亲事就算 定了,纪妈
兼了媒人,身分猛进。
    四虎子是三月里结的婚,天赐在四月才找到了先生。这位先生姓赵,大学毕业,好 念
书,会作诗,没事作,挺穷。赵先生在学校里教过几次书都失败了,他管不住学生。 他的
脑袋不知怎长的,整象头洋葱,头顶上立着几根毛儿,他可是很会教天赐。他和天 赐说开
了:你爱念什么就念什么,不明白的问;不问也没关系。天赐很乐意这么办。每 天有一课
叫作“思想”,师生相对无语,各自想着心事。想完了就讨论,想不出就拉倒。 天赐想改
造十六里铺,先修一条马路,赵先生给补上:马路两边得有树和流水。天赐很 佩服赵老
师,问他一切的问题,老师都有的说。天赐念小说,老师敢情能背《红楼梦》! 爸要来查
看,天赐就练字,老师教他写魏碑。爸走了,师生就研究林黛玉的性格与习惯。 老师会
说:“你闭上眼想想看!”一闭上眼,天赐很会想象,他看见了黛玉!他很想找 “蜜蜂”
去;蜜蜂可是不会黛玉那样呢!大概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黛玉了,除非再想出一个来。他想,
他拿笔瞎写,有一天写了篇“蜜蜂”,赵老师很夸奖,叫他再去看她,回 来再写。他找了
她去。“蜜蜂”已长成个大姑娘,脸似乎长了些,也不光着脚,黑眼珠 还是那么黑,可是
黑得不能明白了。她走路非常的轻巧,大脚片不擦地似的。天赐不敢 多看她,她不是先前
那样自然了,她会笑出点什么意思来。天赐回来了,皱着稀眉毛想: 假如“蜜蜂”的嘴再
小一点,鼻子再长出一分,然后配上那俩黑眼珠?那一定更好看。 蜜蜂得光着脚,在河岸
上,绿阴凉底下,不出声的轻走!好了,他就这么写了一篇。赵 老师说:“这就对了,这
就是文学,你明白了没有?可是你没写出个主点来,‘蜜蜂’ 哪儿最好?当然是那对眼,
黑的,怎个黑法?”他等着天赐自己想。
    “黑得象——墨!”
    老师摇头。
    “黑得象——夜里!”
    老师拍了桌子:“河岸上,绿阴凉下,眼黑得象夜里!天赐你行了,你比我高!你 猜
我想象什么?象两颗黑珠子。珠子是死的呀,夜会动会流,流到不知道多远,是不是? ”
天赐明白了,他也学着作诗,没人管他,他自己会用功。他什么都细心的看,而后去 想。
他管四虎子太太叫“月牙太太”,因为她的嘴歪;虎爷差点恼了他。虎爷说天下的 歪嘴要
算他的太太第一,天赐说月牙也只有一个,于是他们照旧是好朋友。
    爸很怀疑赵老师到底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他和老师谈,老师夸奖天赐有天才。爸 不
懂。老师拿出天赐的文章来,爸才相信天赐的书没白念,有一篇文章用了六张红格子 纸!
爸没看说的是什么,数了数字数,够一千五百字!“一千多字!这简直是作论了!” 赵老
师笑了:“有三年的工夫,他什么也会作了!”
    “可也别太累了他,”爸转了念头,“我就有这么一个小子!作论累心哪!”爸信 服
了赵老师,也替儿子骄傲。逢人必说天赐会作论。天赐也很高兴,遇上爸叫他作点事 的时
候,他会说:“别,别乱了我的心思,正在这儿作论!”十九 诗人商人
    跟赵先生一年多,天赐在文字上有了很大的进步,写得也怪秀气。爸的铺子的春联 都
由他写,伙计们向他伸大拇指,他怪害羞的挺得意。
    爸承认赵先生是好老师;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发现了:书房中的书籍增多了,但是 短
了别的东西。桌上的磁瓶,铜墨盒什么的都不见了,天赐使着个小粗碟子当砚台。爸 追问
四虎子,虎爷不知道。问天赐,天赐笑了。老师没钱买书或别的东西,便拿起点东 西去卖
掉。
    “为什么不跟我要钱呢?”爸胡涂了。
    “赵先生说了,屋里东西多,显着乱得慌!”
    “可那是我的东西!”爸倒不在乎那点东西,他不喜欢这个办法。
    “卖了你的东西和向你要钱还不是一样?”天赐完全投降了赵老师。
    “在我的门口卖东西?!”这太丢人了,爸以为。“常卖着点,老师说,好忘不了
穷;穷而后工!”天赐非常的得意:“前天,我把皮鞋卖了,卖了一块半钱;我请老师 吃
了顿小馆,老师很喜欢!”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他的儿子?”爸的脸沈下来。什么都可以马虎,可不是这么 个
马虎法,这是诚心教坏!
    天赐没回答出什么来,他晓得妈与爸的规矩,但是赵老师的办法更有意思。这能使 他
假装穷,而穷得又不象纪家那样。这是卖了皮鞋去吃小饭馆。赵老师是真穷,天赐得 陪
着。就是赵老师的穷,虽是真的,也非常的好玩。赵老师会卖了铜墨盒买本小书,而 后再
卖了书买烟卷。由爸与十六里铺,他明白了钱的厉害;由赵老师,他得到个反抗钱 的办
法,故意和钱开玩笑。钱自然还是好东西,可是老师的方法使钱会失去点骄傲,该 买书的
偏买了香烟,用鼻子向钱哼几声!肚子饿了就卖棉袍,身上冷就去偷煤,多添点 火,老师
有办法,而且挺快活。
    爸受不了这个:“好吗,先生还偷东西,教给孩子卖皮鞋?我只懂得买,不准卖!”
爸非辞赵先生不可。纪妈以为爸是对的,他们偷煤,而且把没点完的洋蜡放在地上喂老
鼠!碟子当了砚台,筷子当作通火的铁条,因为铁条与铲子都没了影!
    天赐舍不得老师,而且决定反抗,他现在是十六七的小伙子了,自己很有些主张。 他
说话已经和大人一个声儿了,嘴上的汗毛也很重,他不能完全服从爸。他本是很喜欢 整齐
清洁的,因为妈妈活着的时候事事有一定的办法,可是他也爱老师的凡事没有一定, 当作
诗的当儿还有工夫擦桌子么?老师和他都是诗人,而爸是商人,这是很清楚的;诗 人不能
服从商人,也是很清楚的。
    虎爷怕事闹僵了,出头调停,以后不准他们再卖东西,由他把守大门,担任检查。 爸
也不要再生气,因为虎爷相信天赐既会作论,将来必能作官。赵老师算是没被逐出去, 遇
到该卖东西的时候,不等虎爷检查出来,就先声明:“出去创造点钱,远远的,不在 门口
卖!”虎爷也就不深究,因为他也觉得有些东西早就该卖,堆着只管占地方,没别 的好
处。况且老师卖了东西还请客呢,虎爷常吃他的水果与零食;嘴上得到便宜,眼睛 还能不
闭上么?
    爸还有个不满意的地方——天赐常去看“蜜蜂”。天赐很喜欢找她去,她现在已是
“夜里的蜜蜂”。老黑夫妇没工夫管孩子们,由着他们的性儿反。天赐也跟着他们反, 而
且和“蜜蜂”特别的亲密。他不嫌他们脏了,因为他自己也学着赵老师的样子,不再 修
饰;他那瓶没有用完的生发油早送给了“月牙太太”。他喜欢蜜蜂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背
诗,他念“记蜜蜂”,她都睁大了黑眼,“哟!挺好听!”他学着小说上的语调对 她说:
“我与小姐有一度的姻缘!”她还是“哟,很好!”她可是长了本事,也会用针 给弟弟们
缝补袜子什么的,头发上往往挂着点白线头儿,天赐替她取下来,摸摸她的头 发,她也不
急。下雨的天,她还是光了脚。
    爸有回到老黑铺子去,遇上了他们在一块玩。爸叫天赐回家。天赐看爸的神色不对,
没说什么回了家,和赵老师讨论这件事。赵老师说,没有女的就没有诗,诗人都得爱女
人!姑娘是杨柳,诗是风,没有杨柳,风打哪里美起?天赐问老师怎不去找女人?老师 说
被女人打过一个很响的嘴巴,女人打嘴巴如同杨柳的枝子砸在头上,没意思了。
    爸没再提这回事,可是暗中给天赐物色着媳妇;跟老黑家的孩子打连连①,没有好
儿。
    爹近来确是长脾气,他总好叨唠。他爱和天赐闲谈,可是谈不到一处;天赐有时候 故
意躲着爸,而爸把胡子撅起多高。爸似乎丢了从前那个快活的马虎劲儿。年岁越大越 关心
他的买卖,而买卖反倒不如以前那么好了。三个买卖在年底结账的时候,竟自有一 个赔了
的。爸一辈子没赔过,这是头一次。为什么赔了,爸找不出病根来。他越闷气越 觉得别家
买卖不象话,没有规矩。可是人家那不象话的赚了,他赔!他觉着云城的空气 也不怎么比
从前紧起来,作买卖的大家拚命的争赛,谁也不再信船多不碍江这句话。大 家无奇不有的
出花样,他赶不上人家,也不想赶;想赶也不会!钱非常的紧,乡下简直 没人进城买什
么。他相信那些老方法,在相当的程度上他也货真价实。可是他赔了钱。 那些卖私货的,
卖假货的,都赚。商人得勾结着官府,甚至得联着东洋人。而且大家都 打快杓子,弄个万
儿八千,三万二万便收锅不干了;他讲老字号,论长远,天天二三十 口子吃饭,不定卖几
个钱呢!他不明白这是怎回事,正如纪老者不明白乡下为什么那样 穷。人家卖东洋货,他
也卖,可是他赚不着。人家减价,他也减价,还是没人来买他的。 他用血本买进来,他知
道那些洋钱是离开了云城,而希望再从乡间送来;乡下只来粮食, 不来钱。乡下人卖了
粮,去到摊子上买些旧衣服,洋布头,东洋高粱粉条,不进他的铺 子来。他一点也不敢再
象从前那样大意,他也赶着买,赶着卖,可是赶不上别人。人家 包卖一大批胶皮鞋,个巴
月的工夫干拿走三四万;他批了一角,没人问。人家是由哪儿 批下来的?他摸不着门。他
赔着卖也没人家的贱。他有门面,人家雇几十人满街嚷嚷。 他得上房捐铺捐营业捐赈灾捐
自治捐,人家不开铺面。以前,他闭着眼也没错,自要卖 就能赚,而确是能卖。现在,他
把眼瞪圆了,自己摸着算盘子儿,没用。他只能和些老 掌柜们坐在一块儿叹息。他们都不
服老,他们用尽心思往前赶,修理门面,安大玻璃窗, 卖东西管送去,铺中预备烟卷,新
年大减价,满街贴广告,没用。赚钱的就是洋人的买卖,眼看着东洋人的一间小屋变成了大
楼,哈德门烟连乡下也整箱的去。他唯一的安慰 是看看新铺子开了倒,倒了又开;他的到
底是老字号。可是假若老这么赔下去,他也得 倒!作了一辈子的买卖,白了胡子而倒了事
业,他连想也不敢再想了。而天赐偏不爱学 买卖!他怎能不叨唠呢?
    天赐听说这个赔钱的消息,忙去告诉老师,老师很高兴。“这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不
但没关系,而且应当庆祝商业精神的死亡。咱们打点酒庆贺这个?”
    “可别叫爸知道了!”天赐小心一些。
    “其实他应当欣赏此举。钱在哪儿心就在哪儿。三个铺子都倒了,岂不完全省了心,
作了自由的灵魂!”赵先生说的确是有味,可是天赐到底有点不放心:“假如爸的买卖 都
倒了,我怎办呢?”
    “那有什么难办?一对儿流浪诗人,完了。天下到底是穷人多,我们怕什么呢?”
    这个又打动了天赐的幻想:赵老师,蜜蜂,虎爷和虎太太,他自己,都在四处漂流。
都光着脚,在树荫下,叫蜜蜂捞点鱼,大家吃吃,倒也自在。这种生活必定比处处有拘
束,有规矩强。
    尤其使他高兴的是他的一小篇小文,由赵先生给寄到天津一家报馆去,居然在文艺 栏
里登出来。报馆给他寄来三份。看见自己的名子印在纸上,他哆嗦起来。自幼儿除了 虎爷
敬重他,到处他受人欺侮,私孩子,拐子腿,被学校开除。现在他的名子登在报纸 上!他
觉得爸的财产算不了什么,最有价值的是名,不是利。报纸上有自己的名子,大 概普天下
都知道了。继而一想,也许不能,在十六里铺就没看见有报纸,老黑铺中的报 纸只为包裹
铜子。云城的人家里,据他所知道的,就很少有书有报的。云城那两份小日 报,除了一些
零七八碎的新闻,和些大减价的广告,只有剑侠小说还有点人看。赵老师 管这些小说叫作
“黄天霸文艺”,连报馆都该烧了。可是他自己这种“非黄天霸文艺” 有什么用呢,谁看
呢?天赐怀疑了:假若没人读,写它干什么呢?还是钱有用,至少比 文字有用。这他可不
敢和赵老师说。
    到了八月节结账,三个买卖全不赚,只将够嚼谷。这比赔了还难过。一个商人的心 里
只有两面,赚或赔,如同日之与夜。不赚不赔算怎回事呢?说着都丢人。会作买卖的 才敢
赔。牛老者的气色很难看,他的圆脸瘦了一圈,背弯了许多。可是他还挣扎。夜里 睡的工
夫越小,他越爱思索。他很想照着从前那样马虎,可是作不到。从前瞎碰出来的 成功,想
起来使他舒服些,自己一笑;及至拿从前的年月和现在一比,他茫然了。他觉 着心中堵得
慌。一到天亮他就再也睡不着,起来在院中走溜儿,他咳嗽。
    天赐的心软了些。他得帮助爸,爸需要同情。他不能一天到晚作诗人。作诗人不过 是
近来的事,妈妈管了他十多年,妈妈不是一切都有办法么?
    他和爸说了,他决定帮助爸。爸笑了。可是他能帮助什么呢?细一想,他什么也不
懂,十六七年的工夫白活。手艺没有,力气没有,知识没有。他是个竹筒儿!该感激的 还
只有赵老师,只有赵老师教给他一些文字,其余的人没教给过他任何的东西。大概他 只能
等着作官或作诗人了!他没有办法,承认了自己的没用。
    算了吧,先睡个觉去!他把头蒙上,睡了个顶香甜的大觉。
    二十红半个天
    转过年来,赵老师自动的不干了。他的一本小说印了出来,得了二百五十块钱。“ 天
赐,我创造出钱来了,想上上海;跟我去?”
    天赐听到“上海”,心里痒了一阵。但是他不能去,他到底是商人的儿子,知道钱
数;二百五不是个了不得的数目。妈妈死的时候,花了一千多,棺材寿衣还不在内。更 使
他惭愧的是他分三别两,谁的是谁的,妈妈的教训;他不能跟赵老师去,完全花老师 的
钱。老师要是花他的倒无所不可,他到底比老师阔,虽然钱不在他手里。他向老师摇 头。
“二百五十块大洋,在上海可以花几天,”赵老师把烟卷吃到半根就扔了。“上海, 醇酒
妇人,养养我的灵魂!”天赐不想说而说出来了:“钱花完了呢?”
    “钱既是为花的,怎能不完?完过不止一次了。想当初,爸死,给我留下好多钱, 不
知怎么就完了。有钱就享受,没了钱也享受,享受着穷,由富而穷,由穷而富,没关 系。
就怕有了二百五而不花,留着钱便失了灵魂!你不去?吾去也!虎爷呢?得请请虎 爷。”
赵老师给了虎爷五块钱,没给纪妈任何东西,他不喜欢纪妈。
    天赐以为老师必定打扮打扮,既然是“发了财”。至少应整理整理东西,既然是要
走。老师没事人似的,吸着烟卷。下半天,老师空手出去了,一直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还 不
回来。天赐在书房的墙上找着个小纸条:“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再见!”据四虎子说, 他
看见老师出去,可是没说话,眼睛红着点。天赐没吃晚饭。
    这次的寂寞是空前的。他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有点玩艺就满意的玩半天了。他要朋
友,不是学校中拜盟兄弟那种朋友,是真朋友。虎爷与纪妈在感情上是朋友,可是他们 与
他谈不到一处了。“蜜蜂”也失去魔力,既不“记”蜜蜂了,她由想象中的价值落下 来许
多;她的美一大半是由他创造的。赵老师走了,没人再陪着他白天作梦玩了,她还 是她。
过去是一片没有多少意义的恐怖;将来怎样他还不甚关心,可是也不光明,自己 到底去作
什么呢?他不明白这个世界,云城是这样,十六里铺是那样,怎回来呢?只有 赵老师能给
他一些空虚的快乐,虽然是空虚的。他似乎看明白了他没法对实际的问题发 生兴趣。只有
在瞎琢磨的时候,他心中仿佛能活动,能自由。到了真事情上,他不期然 而然的要抓住妈
妈那些规矩,云城那些意见,爸的马虎。他“自己”想不出高明主意来。 他不会着急,蒙
头大睡是最大的反抗。
    对着镜子,他好象不认识自己了。眉毛多了些,嘴上有一半圈小毛,薄嘴唇有了些 力
量,鼻子可是不似先前卷得那么有劲了。脸上找不出一些可靠的神气,眼珠黄了些。 “自
己”是丢失了些,也没地方去找。有时候他坐在书房里,一坐便是半天,想起王老 师,米
老师,学校那些位老师,和赵老师。他们到底都是干什么的呢?不明白。米老师 的嘎唧嘴
法使他发笑而又害怕。有时候他想写一点什么,费了许多的纸,什么也写不成。 往往一个
字使他想一天,结果是蒙头去睡,那一个字断送了一大篇文章,说不定那是多 么美的一篇
呢!一个字!
    这个时候——天赐十八岁——云城起了绝大的一个变动。男女可以同学,而女子可 以
上衙门告爸爸或丈夫去!自然男女兼收的地方是男的女的都不去,而衙门里也还没有 女子
告爸爸的纪录,可是有了这么股子“气儿”了。云城在新事情上是比别处晚得许多 的。这
股子气儿使老年人的胡子多掉了许多根;带着怒气抹胡子是不保险的。妈妈们的 心整天在
嗓子眼里,惟恐儿女作出不体面的事来。有好多人家的子女就退了学,而学校 教员改行教
私学的也不少。云城的规矩是神圣的老人们尽了抓钱的责任,所希望于儿女 的就是按着规
矩男大当娶,女大当聘,而后生儿养女,乖乖的很热闹。年轻的人们,大 多数是随着父亲
作买卖的,对于这个新事也反对,可是乐意看看:街上有一对男女同行,
 使他们的眼睛都看流了泪,酸酸的很痛快。干这路新玩艺的只是些学生。学生们开会, 学
生们走街,学生们演说,学生们男女混杂。连被强迫退了学的学生也偷偷的出来参加。 不
久就由人们造出个名词来——“闹学生”;和闹义和团,闹鬼子,闹大兵的闹是一个 字。
学生们也确是很喜欢这些事,他们跟爸要了钱出来,而后在爸的门前贴上“打倒资 本主
义”,很有趣。老人们越瞪眼,他们越起劲。
    天赐的心跳起来,他看着他们,居然有了穿洋服的!他咽了唾沫。这才是生命!不 受
家庭的束管,敢反抗,所谈的是世界,国家,社会;云城算得了什么?他忙去理发, 理成
“革命头”,又穿上了皮鞋,在街上听着看着。他敢看女人了,女人也看他,都是 女学
生!在打扮上他是可以赶得上他们的,只可惜他不在学校里,不能参加他们的集会 与工
作。
    可是,不久有人来约他了。他不是在天津的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小文么?有人看,他 们
看过他是文学家。他们得办报,作扩大的宣传,他是人材!天赐驾了云。他有了朋友, 男
的女的。有个女的被妈妈扯了嘴巴还跑出来,脸上还肿着。这激起他的热情,他得写 诗
了,诗直在心里冒泡儿。  千金的嘴巴,
    桃腮上烧起桃云;
    烧吧,烧尽了云城,
    红半个天!
    天赐作的。挂在大家的口上。有人批评“千金”用的不妥,他为自己辩护,说这是 双
关语,既暗示出这个嘴巴的价值,又肯定的指出女性;这是诗!他辩论,自傲,想象 他的
伟大。连赵老师也没他强了,他是革命的,赵老师不过会受穷。他爱国,爱社会, 可怜穷
人。这在云城是极新颖的事。云城的人没有国,没有社会,穷人该死。他的眼光 很远,他
是哲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回事。
    “闹学生”正在热闹中间,北方起了内乱。云城人最怕战事,因为一打仗不但买卖 受
损失,他们还得凑军饷,上临时捐,分认军用票。虽然在战前战后他们可以拾高物价, 勒
死穷人,但究竟得不偿失,而且不十分象买卖规矩。云城是崇拜子贡的,“孔门弟子 亦生
涯”,如果能保存点圣贤之道,也不便完全舍弃;假如不能,也就无法,不是他们 的错
儿。他们永远辨不清这些内战是谁跟谁打,也不关心谁胜谁败,他们只求军队不过 云城;
如若过来,早早过去。他们没有意见,只求幸免。如有可能,顶好挂挂日本旗子。
    听说军队已到了黄家镇,一催马便是云城。使天赐大失所望。学生们不闹了。他还 在
想象中,正在计划一些宣传的文章。不知怎的大家都散了。他在想象中,对于真事的 觉到
就比别人迟得多。他在真事中,他比别人的主意少得多。大家散了以后,有人说已 听见了
炮声,他才醒过来,一点主意没有。
    爸忙起来。他不怕炮声,听惯了。他怕炮打了他的铺子。爸忙叫天赐去帮忙,天赐 插
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在这时节既不能作诗,又不能作事,只会给人家添乱,一着 急会
平地绊个跟头。他饿的比别人早,还得别人伺候着。在忙乱中他不自觉的讲款式; 他忘不
了妈妈的排场与规矩,除非在想象着当野人或诗人的时候。伙计们尊敬他,伺候 他,他是
少爷。他觉得这也倒还有趣,闹学生他是人材,闹大兵他是少爷,左右逢源。
    自要战事在云城一带,谁都想先占了云城;这个城阔而且好说话:要什么给什么, 要
完了再抢一回,双料的肥肉。兵到了!多数的铺子白天已关上,只忙了卖饼的,县里 派
烙,往军营里送。饼正烙得热闹,远处向城内开了炮。城内的军队一手拿着大饼,一 手拿
着枪,往城墙上跑。有的双手都拿着饼,因为三个人抱一杆枪。城外的炮火可是很 密。打
了一天,拿大饼的军队势已不支,开始抢劫;正在半夜,城的各处起了火。牛老 者在家中
打转,听着枪声,不住的咳嗽。远处有了火光,他猜测着起了的地方,心里祷 告着老天爷
别烧他的铺子。天赐很困,但也睡不着,他看着爸,心里十分难过,可是想 不出怎样安慰
爸来。纪妈,虎爷夫妇,也全到前院来,彼此都不愿示弱,可是脸上都煞 白。
    “福隆完了!”爸欠着脚向南看:“一定是!”爸哆嗦起来。“不能……不能是福
隆!”大家争着说。
    “我的买卖,我还不知道在哪块?是福隆,三十多年的买卖!虎子,你扶我上墙看 一
眼!”爸哆嗦的很厉害,出入气很粗,可是他要上墙去看。
    “爸,我去!”天赐不能不冒险了,枪子还直飞呢。“你去看吗?你那两只眼!” 爸
不信认任何人的眼。
    天赐没法,他只知道福隆在南街上,真测不出距离来。
    爸非上墙不可,福隆烧起来,他只能对枪子马虎了,他必须亲眼看看去,他准知道 福
隆是在哪角。
    天赐拿着灯;虎爷扶着牛老者,登了一条长板凳。爸上不去,他哆嗦,张着嘴,头 上
出着冷汗。扶着虎爷的手,他喘;憋足了气,借着虎爷的力量,上去一只腿。就那么 一脚
在上,一脚在下的歇着,闭上了眼。他积储*α磕亍C偷模嵌哙伦诺氖治战艋*
 爷的,想再上那一只脚。拍拍拍拍一阵机关枪!虎爷也出了汗:“下来吧,鸡冠子枪!”
老头不语,一手扶墙,一手握住虎爷,还往上去。到底他上去了,咳嗽了一阵,手在墙 头
上抓着,死死的抓着,他看见了。南街的道东,红了一片,大股的黑烟裹着黑团与火 星往
高处去;黑团与火花起在半空,从烟中往下落;烟还往上升,直着的,斜着的,弯 弯着
的,深黑的,浅灰的,各种烟条挤着,变化着,合并着,分离着,忽然一亮,烟中 多了火
花火团,烟色变浅。紧跟着火光低下去,烟又稠起来,黑嘟嘟的往上乱冒,起得 很高,把
半天的星斗掩住。空中已有了糊味。那是福隆和它左右的买卖。没有人救火, 自由的烧
着。他象木在那里,连哆嗦也似乎不会了,只有两只眼是活着,看着三十多年 的福隆化成
一大股黑烟,弯弯着,回绕着,凶勇而又依依不舍的往北来,走着走着还回 回头。
    虎爷虽然是双手扶着他,架不住他的上半身猛的往下一倒,他摔了下来。天赐叫了 一
声,灯落在地上。全是黑的,只是天上隐隐的有些浮光,飞着纸灰。
    二十一 人面桃花
    战事完了。云城果然红了半个天,应了天赐的诗句。爸的福隆只剩下点焦炭与瓦块。
重要的账簿与东西,在事前已拿了出来;货物可全烧在里面。爸从前的马虎是因为他有 把
握,那是太平年月,眼看着福隆完了,他觉得无须再活下去了。这几年他不敢马虎, 而结
果反倒是这样,对于买卖与他自己完全不敢信任了。火是无情的,枪子是没眼睛的, 他的
老年是在火与枪弹中活着,没想到过!他病了一大场。
    天赐多少日子也没到书房去,他不能再作诗。他对不起爸,不应当作那“红半个天”
的句子。他对不起云城,南街北街烧了两大片,最热闹的地方成了土堆。在作诗的时候 他
小看云城;当云城真受了伤,他反倒爱它了。不该诅咒这个城,他觉得。他不敢多上 街
去。营商是他所不喜欢的,但是随便把别人的房子烧了,他简直没想到过;他后悔作 过那
样的诗。他到底是爸的爱子,感情使他怜惜着爸。他很细心伺候爸,唯恐爸就这么 死了。
妈妈是为替他争气而死的;不能再把爸咒死。他觉出他的矛盾来,可是没法调和 ;爸的病
是真的,不能因为爸的志愿不高尚而不管,他没有那样的狠心。听着爸在床上 哼哼,他不
能再逃往诗境;生死是比柳风明月更重大的,虽然他不甚明白关于生死的那 些问题。
    学生们耻笑他,说他开倒车去尽孝道。赵老师来信,说他不同来上海是他的不伟大 ;
干什么就干什么;脚踏两只船是不可能的。天赐不理他们,由他们说去,先看爸的病 要
紧,这是种责任。
    爸的病慢慢的好上来。没人在他面前敢提“福隆”。他自己反倒笑了:“你们都不 提
福隆,好!其实,算什么呢?在病里我琢磨出来了:我没本事,一向马马虎虎,运气 叫我
赚了俩钱。后来我打算不马虎了不是,福隆倒连根烂了。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还是
马虎好,老了老了,何必呢?!”
    他虽是这么说,大家谁也不信。及至他能出去活动活动了,总绕着走,不由福隆的 火
场经过。他拄上了拐杖,一边走一边和自己说,白胡子一起一落象个白蝴蝶。他念道 “福
隆”呢!
    爸能出去活动,天赐也又有了事作。他加入了云社。这是云城几家自古时就以读书 作
官为业的所组织的诗社。社里的重要人物的门前差不多都悬着“孝廉”,“文元”等 字样
的匾。他们走在县衙门前咳嗽的更响亮,走在商会事务所外鼻子哼出凉气。他们的 头发虽
剪去,可是留得很长,预备一旦恢复科举好再续上辫子。他们的钱都由外省挣来 ;幼年老
年是在云城,中年总在外边;见过皇上与总统的颇有人在。他们和云城这把儿 土豆子没来
往。天赐本没资格加入云社,可是经小学的一个同学的介绍,说他是孝子, 并且能诗,虽
然是商家的子弟,可是喜欢读书,没有一点买卖气。所以他们愿意提拔他。 这个同学——
狄文善——虽也才二十上下岁,可已经弯了腰,有痰不啐,留着嗽着玩。 云社是提倡忠孝
与诗文的,所以降格相从许天赐加入。云社每逢初一十五集会,他们不 晓得有阳历。集会
是轮流着在几家人家里,也许作诗钟,也许猜灯谜,也许作诗,有时 候老人们还作篇八股
玩玩。天赐这又发现了个新世界,很有趣。这里的人们都饱食暖衣 的而一天发愁——他们
作诗最喜欢押“愁”,“忧”,“哀”,“悲”等字眼。他们吸 着烟卷,眼向屋顶眨巴,
一作便作半天,真“作”。什么都愁,什么都作。天赐第一次 去,正赶上是作诗,题是
“桃花”。他学着他们的样子,眼向上眨巴,“作”。他眼前 并没有桃花,也不爱桃花,
可是他得“作”。大家都眨巴眼,摇头,作不出。他觉得这 很好玩,这正合他的胃口,他
专会假装。他也愁起来。愁了半天,他愁出来四句:“春 雨多情愁渐愁,百花桥下水轻
流,谁家人面红如许,一片桃云护小楼。”他自己知道这 里什么意思也没有,纯粹是摇头
摇出来的。假如再摇得工夫大一些,也许摇出更多的愁 来。他不能再摇,因为头已有点发
晕。及至一交卷,他知道他有了身分,这些老人—— 原本没大注意他——全用一种提拔后
进的眼神看他了。他开始以为他的诗有点意思,可 惜头摇得工夫小了些!老人们爱那个
“愁渐愁”。有个老人也押愁字,比天赐的差得多 ——“流水桃花燕子愁”。可是大家闭
上眼想了半天,然后一齐如有所悟:“也很深刻! ”老人自己想了想:“谁说不是!”天
赐也闭眼想了想,或者燕子也会愁,没准。
    除了作诗以外,天赐还看到种种的新事,人家屋中有古玩,有字画,果盘中摆着佛
手。人家喝茶用小盅,一小盅得喝好几次。人家说话先一裂嘴,然后也许说,也许不说。
人家的服装文雅,补钉都有个花样。人家不讲论饭馆子,而谈自家怎样作小吃。人家的 笑
带钩儿,还带着“我看不起你”的意思。人家什么事都有讲究。人家称呼他“赐翁”! 他
也得那样,当然的。这些人与赵老师不同而且更好了:赵老师不讲究衣服,这些人也穿得很
随便,可是这些人在不讲究中有讲究;他们把绸子作里,而拿布作面,雅。赵老 师三个月
不理发是常事,这些人的发也很长,可是长得有个样子,不使油而微有些香水 味。他们不
穿皮鞋,可是穿丝袜子;老式的千层底缎鞋,丝袜,有种说不上来的调和与 风雅。这是妈
妈的办法,而加上点更高的审美,这象桂花,花朵不鲜明而味儿厚。天赐 爱这个。妈妈对
了,人是得作官,离开云城去作官,见过皇上或总统的人毕竟不凡。这 些人看不起白话
文,白话诗,连读小说都讲究唐人作的。他很惭愧他作过白话诗。这些 人看不上男女同
行,他们讲究纳妾,纳妾好作诗,风流才子。他们不问他的家事,不问 家中有什么财产;
他们偶尔谈到钱,是说有件古玩已见过二千五还没卖。他们能拿起件 古东西而断定真假。
他们差不多都会画山水,自己夸奖着,他们懂得医术,自己能开方 配丸药。他们提到一个
人,先说一大套官衔,哪年哪月升的,哪年哪月撤差,都丝毫不 乱。他们管本县县长叫
“徐狗子”。
    他回家就脱了皮鞋。看屋里,俗气通天!登上椅子把“苏堤春晓”的镜框扯下来, 扔
在厨房去。他得去设法弄字画,如一时没有钱买古玩的话,佛手是必须摆上的。他自 己的
服装是个问题,即使爸给钱,他不晓得怎样去做,也叫不上来那些材料的名儿来。
    狄文善给他出了主意,叫他到元兴估衣铺去买几件“原来当”的老衣服,如二蓝实 地
纱袍子,如素大缎的夹马褂;买回来自己改造一番,又经济又古气。狄文善随着他去, 给
他挑选,给他赊账,再给他介绍裁缝铺。天赐没钱没关系,狄文善愿借给他;要不然, 狄
文善就全给他赊下,到节下把账条直接送给爸——一个才子给爸拉点账是孝道的一种, 天
赐爱这个办法,这可以暂不必和爸直接交涉,等账条到了再说。狄文善什么都在行,而且热
心;什么老铺子都赊得出东西来,而且便宜。铺子里都称呼他“二爷”,他们给 二爷沏
茶,让二爷吸烟,陪着二爷闲谈。二爷要赊账,他们觉到无上的光荣。二爷弯着 点腰,看
他们的东西都有毛病,他咳嗽着,摇头,手指轻弹着象牙长烟嘴。二爷挑好东 西只说一句
“节下再算”。他们把二爷送到门外。
    天赐打扮上了,照了照镜子——不象样!扁脑杓,拐子腿,身腔细,穿上古装,在 满
身上打转;真象穿上了寿衣。二爷给他出主意:“弯着点腰,以软就软,以松就松; 再摇
着点,自然潇洒。”天赐摇起来,果然是脱了俗气,和吕洞宾有点相似!初在街上 摇摆,
大家看他,他要害羞;和二爷走了两趟,他的鼻子利用原来的掀卷顶到了树尖上 去,闻着
仙人在云中留下的香气。他的脚尖不往一块碰了,因为用脚踵走,走得很慢很 美。扇子之
类的小零碎,在云城不易买到古式的,二爷有时送给他点小玩艺,有时卖给 他。卖给他
的,并不当时要钱,也不说价,二爷不是商人:“先拿着用吧;这把扇子还 是祖父在杭州
作官时买的,画得好,写的也不坏。扇股可别用汗沤,这是斑竹,可不同 普通的竹子,把
花纹沤黑了可糟!”二爷是真朋友,什么都教给他;为他,二爷赔了好 多钱。生活也确是
有了趣味,什么都作,而作的不伤神;什么都谈,谈得很雅。他们一 同到城北去垂钓——
绝不能说钓鱼——二爷的鱼竿值三十多块钱,二爷说!钓着鱼与否全没关系,为是养神。天
赐真觉得必须养神,不趁着年轻力壮养神,什么时候才养呢? 二爷的鱼虫是在磁罐里养过
一个多月的,用湿细草纸盖着,通红,象一条条的珊瑚枝。 钓了半天,二人才钓上一寸多
长的一对小“柳叶”,可是有多少诗意呢!
    天赐也到二爷家中去。二爷的姐姐比二爷大着两岁,是个才女,会画工笔牡丹,会 绣
花,会吹箫。二爷的母亲很喜爱天赐。去过两趟,老太太就许他见见才女。才女出来 周旋
了两句就进去了,可是天赐以为是见了仙女。才女叫文瑛,长长的脸,稳重,细弱 ;两道
长细眉,黑而且弯。穿得随便而大雅。文瑛是她父亲在广州作官时生的,父亲死 在任上,
她会讲广州话!狄老夫人顺口答音的把天赐家中情形都探了去,(没问,是顺 口答音的
探。)而后二爷透了点更秘密的表示,假如这三位才子联为一家……天赐落在 一种似恋非
恋的境界里,又想起来“我与小姐有一度姻缘”。可是没法叫她知道了;她 不常见他,偶
尔给他一两声箫听听!他得作诗了,“如此箫声疑梦里,桃花一半在云间! ”他哼唧着,
摇着头,落在枕上一两点养神的泪,因为睡不着。
    狄老夫人非常的厚待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委婉的说他,她说:“我拿你当作亲 儿
子!”她告诉他说话要小心,举止要大方,帽子别着了土,鞋底边得常刷点粉,衣服 该怎
么折,茶要慢慢的喝。“在我这儿都可以随便,咱们这样的交情;在别人家就得留 点神,
是不是?”她找补上。他很感激,他就怕人家笑话他是商人的儿子。到别人家去, 献上
茶,他干脆不喝;渴就渴,不能失仪!在狄家他稍微随便一些,既然狄老夫人对他 那么亲
热。有时候狄家来了客,他可以不走,而躲在二爷屋中去。文瑛会在这种时节给 他端一小
碗八宝粥,或是莲子羹来。“怕老妈子手脏,我自己给你端来了。”她把碗放 下,稍微立
一会儿,大方而有意的看他一眼,轻轻转身,走出去。天赐不再想回家。
    这些,他都不敢让爸知道。他的古装不在家里穿。虎爷看见了他的打扮,他告诉虎
爷:“这便宜呀,旧的改新;你摸摸这老材料够多么厚,十年也穿不坏,省钱!”没法
子,对虎爷不能不说这种无诗意的话,饶这么说,虎爷还直吐舌头。
    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些账条。设若到年底,爸忽然接到它们而不负责还债,怎办?怎
办?他假装马马虎虎,可是不能完全忘掉。他甚至于想起个不肯用,而到万不得已时还 非
用不可的办法:赵老师的钱的创造法——偷东西去卖。这个不是高明法子,也有点不 体
面,但是为自己在外边的身分与尊严,为这种生活的可爱,到必要时还非这么干不可。 即
使得罪了爸,也不能舍弃这种生活。这是在云间的生活,高出一切。他开始觉到人应 当有
钱。爸的弄钱是对的,不过不应那么花。人须先有钱,而后象云社的人们那样花, 花得有
趣而没有钱声与钱味。钱给他们买来诗料。
    更使他不忍舍弃这种生活的自然是文瑛。一个会画会写的女子在家里!一对儿才子 才
女!天天在一块儿作诗,替桃花发愁,多么有趣!文瑛必是爱他的,他想。不是女学 生那
种随便交际,而是尽在不言中的一点幽情;那碗八宝粥!把爸的钱都花了而得到她, 也
值。他念《西厢记》,送完粥,临去秋波那一转!他的想象使他的全身软起来,他觉 得自
己该变成个女的——安静,温柔,多情,会画工笔牡丹,多愁善病。决不能再作黄 天霸
了,那可笑。他得是张生,贾宝玉多情多得连饭都可以不吃,身子越瘦越会作诗。 人得象
蝴蝶似的,一天到晚在花上飞。他愿化为蝴蝶,一个小小的黄蝶,专爱落在白牡 丹上!他
得偷爸的东西,好当蝴蝶。二十二 家败人亡
    爸的病始终没好利落,好几天,歹几天;他自己向来不会留神,稍好一点他便想吃 口
硬的,吃了便又不舒服。他不想恢复福隆了,没那个精神;那两个买卖,他也不大经 心,
他得恢复他的马虎,这可是另一种马虎,一种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衰老的马虎。这种 马虎是
会杀人的。
    天赐十九,爸七十。天赐愿给爸办整寿,他有了会写会画的朋友,他得征求寿文寿 诗
寿图,以减少爸的商人气,而增高自己的名士身分。爸打不起精神干这个,可是也不 便十
分拦阻,这是儿子的孝心。他已给儿子还了不少的账——连狄二爷那把扇子开来账 条——
爽性叫儿子再露一手。他还那些账的时候,不能不叨唠几阵,可是同时心中也明 白,儿子
不是为吃喝嫖赌花了,是为制衣服买东西,虽然那些破东西没有一样看上眼的。 他想开
了,儿子本是花钱的玩艺,不叫他这么花,他会那么花。他看不起云社那群“软 土匪”,
可是他们也有用处:商会办不动的事,他们能办,他们见县官比见朋友还容易。 儿子不和
他们打拉拢,很好;能和他们瞎混,也好。这年头作买卖不是都得结交软土匪 与官场么?
随儿子的便吧,他管不了许多。天赐的婚事倒是常在他心里,他怕儿子被云 社那群人吃了
去,真要娶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来,那才糟。他自己吃过了亏。他自己年轻 的时候,也是迷
着心,而老太太的娘家父亲爱上他的和气与财力,非让他作女婿不可。 他一辈子没翻过身
来。他并不恨老伴儿,可是想起来不免还有惧意。结婚最保险的办法 是女的比男的穷,身
份低;驸马爷至多会唱四郎探母!是的,他得赶紧替天赐张罗着, 趁着自己还有口气。先
办寿,后办婚事,花吧,反正自己还有多少年的活头?福隆都烧 了,身子落在井里,耳朵
还能挂得住?天赐比妈妈又厉害了,先排练虎爷:“虎爷,有 人来找我,你站在屏风门外
喊‘回事’,明白不?等我答了声,你再向外喊,‘请’。 然后拿着客人的名片,举得和
耳朵一边齐,你,在前面,叫客人跟着,不要慌,慢慢的 走,眼看着地,会不?来,练习
一个!”
    虎爷想了想:“咱哥俩说开了,我不会;就是会,我也不来这套,明白不?你要是 不
要我的话,吹!我不会耍猴儿玩。告诉你,你那头一对哗啷棒是我给你买的,不是揭 根
子,我懂得交情。我就是不干这路钩套圈,明白不?”
    天赐的脸都气绿了。可是没法对付虎爷,虎爷到底是他最老的朋友。他也没有辞去 虎
爷的能力;虎爷要是想揍他一顿,还真就揍。云社的人们是不讲打架的。天赐把这口 气咽
了,过了一会儿反觉得自己很有涵养。同时云社的人都很夸奖他,他们决定下次集 会讨论
牛老者的寿文问题。他们非常的热心,愿把次好的字画陈设借给他用,给他出主 意,替他
去跑腿。他们就是喜欢别人按照他们的排场办事,他们赔上俩钱也愿意;赚几 个更好。他
们可是暗示给他,到办寿那天他们不能去贺寿;和些商人混在一处是破例的 事,他们不肯
破这个例。他们可以在正日子的前一天来,假如天赐愿意给预备几桌精细 酒饭的话。天赐
觉得这是一种优遇,不是污辱。他希望女眷也能来,目的是在文瑛。假 如文瑛肯来,他与
她的关系就能更亲密一些。他确信这是个好机会。他可是不敢去明说 ;私下里写个短笺更
多危险。他先求她画张牡丹,再说别的。他不敢猛进,仿佛更明白 了什么是愁与西厢记。
爸的寿日的前三天,爸的精神很好,叫纪妈作了点汤面,吃完,想到铺中看看,刚要走,来
了个伙计,告诉他:“源成银号倒了。”
    “什么?”爸的眼直了。
    “源成倒了。”
    爸没说出第二句话,就瘫在那里。
    天赐慌了,忙叫虎爷帮着把爸抬到床上,而后去请医生。医生没给开方,告诉他预 备
后事。
    爸就那么昏昏迷迷,挺在床上,呼吸很慢可是很粗,白胡子一起一落,没有别的动
作。
    爸不信服银行,他的钱全交在源成,一个山西人的老买卖。自从广东的“稻香村” 顶
了山西人的干果店,浙江人也顶了山西人的银号。可是源成没倒;几次要倒,都是谣 言;
牛老者没有信过一回这种谣言:“源成要是倒了,就没了天下!”他笑着说。他不 信那些
新事儿,什么保火险,买保险箱,他都不干。他只信源成,源成在他年轻的时候 已经是老
买卖;况且源成确能使他信靠,交钱支钱,开个汇票,信个三千五千,全没错 儿,而且话
到钱来,没有银行那些罗哩罗嗦。源成真倒了,没了天下!他什么也不知道 了。他的俩买
卖能不赔不赚的维持;源成拿着他的命。
    天赐想不到这些,他着急,可是还迷着心作那个官样的寿日。他只信医生一半话, 还
希望爸会起来,仍然作七十整寿。他看着爸,爸睁了几次眼,都没说出什么又闭上了。 爸
的手已不能动。到了半夜,他开始怕起来,爸的呼吸更困难了,眼睛已不再睁开。他 又看
到了死,死又使他清醒过来:“虎爷,爸不好!”他的泪随着下来。他希望爸—— 象妈那
样——跟他说几句话。爸一辈子没说过什么漂亮的,可是爸可爱,爸是真爱他。哪怕胡说几
句话呢,他愿听听爸的最后的声音。死时而一语不发比死还难堪,爸不是还 有点呼吸么?
他不由的叫出来:“爸!爸!”爸连眼也不睁!“爸!你说一句!”爸不 语!他觉到许多
地方对不住爸,他不应当看不起爸;爸要死,而他无从跟爸说他的过错! 爸真底是可爱
的。纪妈和虎爷主张给爸穿寿衣,以免死后倒动。他不肯,他不肯那样狠 心拿活人当作死
人待,爸还有气儿呢。可是他扭不过他们去,寿衣找出来,刚穿上褂子,爸已不再呼吸。他
放声的哭起来。妈死的时候没使他这样伤心,并不是爸的身分与智慧 比妈高,不是;爸可
爱,不管他是商人还是强盗。怎办呢?他没主意,他想坐在爸的身 旁看着,看到永远;或
是去睡觉。他不能去睡。他必须出主意,妈死的时候有爸操持一 切;现在,爸也找了妈
去,只剩下他自己。他知道这个,可是没办法。虎爷,虎爷是他 的老友,他要求虎爷。虎
爷没放声哭,可是泪始终没干,头上出着冷汗。虎爷从十二岁 就跟着爸。爸死,虎爷把以
前的委屈都想起来,况且以后他没了家——牛家就是他的家。
    虎爷出了主意,先到铺子取点钱,然后通知亲戚。天赐怕那群亲戚,但是没法不通
知。对于取钱,他想争取一些,这场丧事必须办得体面,象预定的办寿那样体面,这才 足
以对得起爸,爸的钱还给爸用。
    虎爷一清早就出去了,先去取钱。只取来二百!他和铺子里打听明白了:铺子有
“ 账”:人家欠铺子,铺子也欠人家,作买卖本是一种活动周转。爸死了,欠人家的债得
还,而账本上人家欠铺子的未必能要进来。这么一翻身,两个铺子所有的货、钱,未必 够
还债的。源成是倒了,存的钱已连根烂,而且没地方再周转去。两个买卖都得倒。天 赐傻
了,他不懂买卖,他以为买卖就是平地挖钱。怎么他也没想到买卖会要倒。他更觉 得爸不
应死,可是已经死了!他想到云社那群朋友,他们必定有主意,他至少还有两所 房屋。房
子可以不要,爸的丧事必须办得风光,只有这个可以补上一点孝心,等爸入了 土不就太晚
了么?他嘱咐虎爷去请亲友,也请几位云社的人,主要的是狄文善。他似乎 很有把握了,
有云社的朋友来,亲戚们便不敢闹,朋友们是随便可以见知县的。朋友们 来必定会指着两
所房弄些钱来,他必须为父亲花一两千。虎爷跑了一天。晚间,天赐希 望来几个人;没个
人影。第二天,铺子来了几个人,慌忙着又走了,只留下两个学徒帮 忙。天赐等着近亲来
到好入殓;没个人影。寿木是早已预备下的,爸自己看的木料。没 人来,只好按时入了
殓,连虎爷也哭放了声。
    接三,除了铺中来了几位,还有两三家远亲。别人都没到。
    源成倒了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跟着就是牛老者死的消息。谁肯来吊丧呢?云社的 人
本和天赐没关系,他们提拔天赐,因为他好玩,而且知道他有钱。现在他的钱没了, 还理
他作甚?他们不提“钱”这个字,可是关于钱的消息比谁也灵通。近亲更不用提, 对于钱
的来去比人的生死更关心多多了。他们都知道了,何必再来烧纸吊孝,白费些钱? 他们等
着呢,等天赐卖房时再说,他自要敢卖房,他们就有个阵式给他瞧。他如不卖, 他们会叫
他卖。他们钉着那两所房;死几个牛老者也没大关系,他们才不来白赔眼泪。
    送三的时节,天赐哭得死去活来,冷清清的只有他一人穿着重孝,虎爷落着泪搀扶 着
他。几个伙计腰中围了孝带,手中拿着长香。和尚在空静的街上打着乐器,打得极快。 后
面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送三回来,虎爷已熬了两夜,倒在条凳上就睡去。两个学 徒和
纪妈虎太太商议好分着前后夜。灵前跳着点烛光,天赐坐在一旁,眼哭得干巴巴的 疼。他
都明白了:钱是一切,这整个的文化都站在它的上面。全是买卖人,连云社的那 群算上,
全是买卖人,全是投机,全是互相敷衍,欺弄,诈骗。他不应当看不起爸,爸 是对的,况
且爸还慈善呢,至少是对于他。他不恨任何人了,只恨他自己,他自己没有 本事,没有能
力,他仗着爸的钱去瞎扯淡,他不知将来怎样,没主意。小小的个人,已 经看到两次死,
死是总账。他想起妈妈,和那颗小印。妈妈嘱咐他作官,爸临死什么也 没说,他到底去干
什么呢?干什么不都得死么?他不再想了,死是总账。他就那么坐着 打开了盹儿。他看见
过去的事和爸,迷迷忽忽的。猛一点头,他醒了,爸在棺材里,他 在棺材外,都象梦。和
尚又回来念经,他继续打盹,可是不能再迷忽的看见什么。
    出殡依然冷落,没有几个人。爸挣了一辈子钱,妈妈的殡反倒那么风光!他已哭不
出,只和虎爷一边走,一边落着泪。走到狄家门口,文善文瑛都在门口站着呢,就那么 站
着,没有任何表示。文瑛设若躲进去,也还算有情。她不动,正和街上看殡的人一样 冷
静,她似乎绝不认识天赐。他认识了自己:“天赐,你什么也没有,除了爸那几个钱 ;现
在钱完了,你什么也不是!”
    出了城,“杠”走得非常的快。爸和妈并了骨。他的泪又来了,爸和妈全永远埋在 这
里,只有那个坟头是他们曾经活过几十年的标记,象两个种子深深埋在地下,只等腐 烂!
他捉不到什么,什么都是坟地样的空虚。
    他怕回家,那个空家。但是必须回去,家到底是个着落。可是,不久这个着落也得 失
去!他和虎爷回来,虎爷是他唯一的朋友。虎爷不会作诗,没有排场,不懂什么,可 是有
一颗红的心。
    铺中掌事的等着他呢,买卖是收与不收,听他一句话。收呢,马上报案;不收呢, 他
得有办法;他如能周转钱去便可以不收。他没有那个能力,也没心程作买卖。收!
    家中怎办呢?他独自带着虎爷与纪妈过日子么?吃什么呢?房必须出手。卖去大的,
再买所小的。纪妈得回家,虽然极舍不得她。平日和纪妈并没怎样的好感,现在可舍不 得
她,她是他的乳娘,自幼把他看大。前途是暗淡的,他想捉住过去的甜蜜,他爱老朋 友。
但是纪妈得走,没法子。他亲自送她到城外,给她雇上驴;走出老远她还在驴上掩 着脸哭
呢。他不能放走虎爷,虎爷也不想走。“不怕,不怕!”虎爷红着眼皮说:“咱 们有法
子,不怕!”
    决定卖房子,房子就分外的可爱,没有一个犄角儿没有可纪念的事儿的,他闭着眼 摸
也会摸不错任何东西,它们都有历史,都可爱。
    可是房契在哪儿呢?虎爷不知道,天赐不晓得。虎爷知道牛太太活着的时候,是在 她
手里,她死后,谁知道牛老者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呢?虎爷到铺子去问,大家都笑起 来,
铺子岂是存房契的地方?他回来,和天赐翻箱倒柜的找,找不到。爸是马虎人。
    “虎爷,”天赐在爸死后头一次笑;“我看出来了,大概就是这点家具准是咱们的,
别的全糟了!”
    “不能,”虎爷仿佛是有把握,“不能!契纸一定在家呢,慢慢的找!”
    什么地方都找到了,没影儿。天赐好象觉得这怪好玩了;“别是叫老鼠拉去了吧?”
    虎爷没说什么。
    买卖报了歇业,连福隆的地皮卖出去,仅够还账的。过了个把月,消息传到天赐的 耳
中,房契是在铺子掌事的手里,爸交给他的。他已经跑了,用契纸押了三千块钱。房 契还
在云城,没有三千块钱赎可是回不来。天赐得马上搬家,人家要房住。
    天赐反倒笑了:“虎爷,我说什么来着?别的少说,咱们找房吧。”
    虎爷以为天赐的嘴不吉祥,但是事实真是这样,他也只好拿出笑脸来:“不怕,咱 们
把东西卖巴卖巴,租个小房,再想办法,活人还能饿死?”
    天赐虽不能高兴,也不太悲观,开始写小纸签,该卖的都贴上,没签的是留下来的。
狄二爷卖给他的那把扇子也贴上了小纸条!爸的衣服,他舍不得,“虎爷,我仿佛觉得 这
些衣服还有热气呢,不能卖!”
    “你是玩呢,还是干真事呢?”虎爷问。
    天赐没回答出来。
    待了半天,虎爷想起来了:“你是爱玩;想当初你抓周的时候,抓的是哗啷棒。”
    二十三 隐士卖梨
    正在整理东西,有人来找虎爷,说他的老丈母娘在城外等着他呢,有很要紧的事。 虎
爷走了,天赐独自看看这个,动动那个,信手的贴小签儿。
    进来一伙人,雷公奶奶领头。天赐一看见她就木住了,好象虾蟆见了蛇。一个男人 把
月牙太太困在后院,另一个男人把天赐拉到门口:“看着我们搬东西,一出声或是一 动,
你看这个!”袖口中露出个刀子尖,在天赐的胁部比画了一下。门口放着辆敞车。
    天赐不敢动,呆呆的看着男女们往外搬运东西,搬得很快。雷公奶奶撅着尖嘴,仰 着
头,一趟一趟的搬,很有仙气,看着看着,天赐感到了趣味,他欣赏他们给他的地位 ——
大家好象都是他的仆人,而他监督着他们给搬家呢,他的身分很高。虽然刀子始终 没离开
他的身旁,可是他觉得他须及时的享受,他微笑着,有时还帮句嘴儿:“掉地上 一把扇
子,老太太。”他惹不起他们,可是他会想象着乐观。
    人多好作事,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细软的东西和好搬的小件已装满了车。袖里藏刀 的
那位很客气的代表大家对他说:“大件的木器给你留着,咱们是亲戚,不能赶尽杀绝, 是
不是?再见吧!”
    天赐以为这种客气几乎可以媲美云社的人们,他也不能失礼:“谢谢诸位!要是愿 意
的话,再拉一趟吧!”
    “那就不必了,大家都很忙,没那个工夫,再见。”大家依依不舍的分了手。
    桌子大柜,箱子什么的都留在原处;柜中箱中可是都空了。椅子一把没留。墙根上 落
下一把扇子——狄二爷卖给他的那把。天赐拾起扇儿,心中茫然。月牙太太从后院跑 来,
厨房并没动,只搬走了两口袋面。天赐不愁,也不生气,低着头在屋中走溜,一点 主意与
思想都没有。
    虎爷回来可楞了:“调虎离山计!哪儿有什么老丈母娘呀!你就老老实实的看着他 们
抢?”
    天赐觉得“调虎离山”用的十分恰当:“不老实着怎办呢?肋条上有把刀子!”
    虎爷又开始点东西,看看有多少木器;再说,堆房里还有些零七八碎呢。天赐拦住 了
虎爷:“虎爷,歇歇吧,怎知道他们不再回来拉木器呢?”
    “敢!再来?人命!”虎爷气得脸都紫了。
    “那才合不着。好腻烦,睡会儿去!”天赐上了西屋,床上的被褥已经搬了走,他 就
那么躺下去。
    虎爷虽然不怕出人命,可是也不敢找雷公奶奶们去,她们是牛家的本族,他怎能够
管。他只好马上把木器们挫出去,能卖多少钱卖多少,别等他们真再回来。厨房的东西 留
下一部分,还留下床和两只箱子,其余的全卖。他上街去找旧货贩子,叫虎太太锁上 大
门,非等他回来不开。
    那么些东西只卖了一百五十多块钱,还是三家合股买的,云城好象要穷干了。虎爷 准
记得那张条案是三十多块买的,可是人家说得好:“现在谁要这种老沈货呀?谁花三 十多
买一张桌子呀?东西是好哇,可是得在手里压着,一辈子未必有个买主。你这是老 人家
了!”这末一句称赞使虎爷落了泪。老人家了!虎爷狠了心,卖;总比又被人家抢 了去
强,虽然这比被抢也差不了许多。
    有了这点钱,天赐又有主意,他计划着,想象着,比如他和虎爷开个小铺子,或是 一
同上上海,主意太多了,他也说不上哪个较比的好。这么乱想使他快活;他看着妈妈 的箱
子与爸的床被人抬走本想要哭。虎爷不撒手钱,并且告诉天赐少瞎扯淡。虎爷有主 意,他
先去租三间房,然后再讲别的。叫月牙太太把钱票给他缝在小褂的里面,他出去 找房。天
赐党到虎爷的能干,好吧,随他办吧;有人办事就好,他自己只会想象。
    房租好,虎爷买了两把椅子,因为椅子都被人抢去。桌子就用板子支搭,用不着买。
厨房的东西一点不缺,搬过去马上可以作饭。就剩了搬运。天赐的脸白起来,泪在眼中
转;这真得离开家了!就剩了那么点点东西!他舍不得那两株海棠,舍不得那个后院— —
练镖耍刀的宝地!不能白天搬,妈妈活着肯白天搬家而只搬着两只空箱与一些碎煤么? 妈
妈是可爱的,那些规矩是可爱的,妈若是活着,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不会!就是爸活着也不
能这么四大皆空。他曾反抗妈,轻看爸;如今,他自己就是这样!他不许虎爷白 天搬运,
等太阳落了再说,反正东西不多。他不怕别的,还不怕云社的人看见么?
    虎爷不听这一套。“你不用管好了,我们俩搬;你看看门横是行了吧?”
    天赐独自看守大门,不能再闹玄虚了,这是真事!他恨他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 连
点力气都没有,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只会玩,只会花钱,只懂得一点排场,当得了什 么
呢?他应当受苦,他没的怨。
    不大会儿虎爷夫妇已把东西运完,看房的也来到,该走了。天赐不肯迈那个门坎, 这
一步便把他的过去与将来切开,他知道。十九年的生活舒适饱暖,门坎的外边是另一 个世
界。他不肯哭,可是泪不由的落下来。他瘫软在那里。虎爷也红了眼圈,一把扯住 天赐,
连拉连扯的走了出去。他们都不敢回头,门洞中两块石墩有什么样的黑点都清清 楚楚的在
他们心里。
    虎爷租的三间屋是西房,院中大小一共七家儿,孩子有三十来的个。最阔的是邮差,
多数是作小买卖的,还有一家拉车的。炉子都在院里,孩子都在院里,院里似乎永没有 扫
过。三间西屋的进身非常的小,要是摆上张大八仙桌便谁也不用转身。虎爷用木板支 了张
长案,正合适。进身小,可是顶子高,因为没有顶棚。墙上到处画着臭虫血。天赐 住北边
那间,虎爷们住南间,当中作厨房。
    天赐受不了这个。窗户上的纸满是窟窿,一个窟窿有一只或两只眼看着他,大概院 中
的孩子们有一半都在这儿参观呢。“扁脑杓儿,”“还穿着孝呢,”大家观察着报告 着。
虎爷已经很累,倒在床上睡了,好象这三间屋子非常可爱似的。天赐也倒在床上, 看着屋
顶的黑木椽,椽上挂着不少尘穗。他睡不着。想到在云社的人们家里集会,作诗, 用小盅
吃茶,他要惭愧死。
    虎爷醒了,出去买吃食。他们夫妇吃窝窝头,单给天赐买了三个馒头。菜就是炒咸
菜。天赐看见单给他买馒头,生了气。“为什么看不起我呢?我能吃粗的!”
    “好吧,以后不再给你单买。”
    天赐放在口中一块窝窝头:“好吃;这不跟十六里铺那饼子是一样的面吗?很可以
吃。”
    “吃过三天来就不这么说了,”虎爷还把馒头送在天赐的手下。“说,咱们干什么
呢?”
    “咱们?”天赐又要施展天才。
    “别胡扯,说真的!”虎爷迎头下了警告。
    “真的?我没主意。”
    “咱们这儿还有一百多,作个小买卖怎样?”
    “叫我上街去吆喝?”天赐不觉的拿起馒头来。
    “我吆喝,你管账,摆个果摊子;我会上市。”“叫我在街上站着?”
    “还能在屋里?”
    “我不干!”天赐不能在街上站着卖东西:“我会写会作,我去谋事,至少当个书
记。”
    “哪儿找去?”
    天赐不晓得。“要是饿死的话,我是头一个,我看出来了。”“实话!”虎爷一点 也
不客气。“你是少爷,少爷就是废物,告诉你吧。”
    天赐没法儿反抗,他真是废物。他那个阶级只出小官,小商人,和小废物。他怕虎 爷
生气,虎爷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把虎爷再得罪了,他大概真有饿死的危险。 他答
应了,作小买卖吧,谁叫他自己没主意呢。既答应了这个,他又会思想了;他就怕 没主
意,一旦有了主意——不管是谁的——他会细细的琢磨。他会设身处地的推想。自 要他走
入了一条道,他便落了实;行侠作义,作诗人,当才子,卖果子,都有趣味。趣 味使他忘
了排场与身分,这是玩。他想开了:老黑铺子北边就不错,那里短一个果子摊, 而且避
风;赶上有暴雨,还可以把东西存在老黑那里。想起这个,便想起“蜜蜂”,应 该看看她
去,她也是老朋友。
    吃过了饭,他立在屋门口看着街坊们。他觉得这群人都也有趣,他们将变成他的朋
友,他也要作小买卖了。他们都没有规矩,说话声音很高,随便跟孩子瞪眼,可是也很 和
气,都向他点点头,让他屋里坐,连妇女也这样。他们吃饭就在院里,高声的谈他们 自己
的事:什么使出张假钱票,什么朦了个五岁的娃娃,他们都毫不羞愧的,甚至于是 得意
的,说着。天赐很容易想出来:城里的都是骗子,钱多的大骗,钱少的小骗,钱是 一切。
只有一个真人好人,据他看,纪老者。
    纪老者不骗人。他想起纪妈,她还进城来不呢?虎爷没工夫管邻人们,他忙着筹备 一
切。天赐插不上手,只会出些似乎有用又似乎没用的计划,他想象着由果摊就能变成 个果
局子,虎爷作掌拒,他还可以去作诗。他得把摊子整理得顶美观,有西瓜的时候得 标上红
签,用魏碑的字体写上“进贡蜜瓜”。他得起个字号,“冷香斋”!诗人的果摊! 他非常
的得意。
    正是四月天气,市上没有多少果子。虎爷打了两“炮”樱桃,一些萧梨,香蕉,和 青
杏;配上点花纸的糖,红盒的葡萄干,也倒还象个摊子。天赐主张把青杏摆在小碟子 上,
盖上菠菜叶。虎爷没那个心肠。虎爷大概的把货物摆上,天赐看不上眼。等虎爷家 去吃
饭,他把筐上的竹箍扯下来,削成细签。然后从新摆弄果子,摆成塔和各种堆儿, 果子不
服从命令要滚,便用竹签互相的插上,仿佛作豆细工似的。梨上还插上个红樱桃,颇为美
观。虎爷回来差点气疯了:“把梨都插烂了,你是怎回事呢?你?”天赐不再管 了,偷了
点钱,去买了几本小书,坐在摊后,他细心的读念,称呼自己为隐士。他是姜 太公,有朝
一日必有明君来访,便作宰相。可是赶上他独自看摊子的时候,来了买主, 他很会要价,
该要一毛的,他要四毛,人们不还价就拉倒,要是还一毛五就多赚着五分。 这是他从院中
的邻居们学来的,他以为这很对。大家既都是骗子,作小买卖的吃了前顿 没有后顿,便更
应当骗,骗得合理。爸有好多钱还想再赚,白了胡子还一天到晚计算, 何况只摆个果摊
呢。高兴的时候,他很会讲话,拿出他说故事的本领,运用着想象,他 能把买果子的说得
直咽唾沫,非马上吃个梨不可。他的梨治一切的病:“老太太,拿上 一堆,一堆才十五
个,专压咳嗽!看这小梨,颜色是颜色,味道是味道。先尝一个,买 不买不要紧。我拉个
主顾!地道北山香白梨。”老太太不为自己吃,是给孩子们买。他 登时改了口:“小孩吃
这个顶好了,专消食化水。”老头儿,小伙子,大姑娘,都必吃 他的梨;他的梨连猩红热
都能治。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真信了他的话,他也得吃一个, 因为觉得有点头疼。吃完一
个果子,顺手打开一盒葡萄干,看着书,随便的捏着吃。赶 上他不高兴,什么都是一毛钱
一堆,拿吧。遇上老黑的孩子们从这儿过,果子是可以随 便拿的。孩子们专会等虎爷不在
摊上由这儿过。有时候被虎爷看见,天赐会说:“我给 他们记着账呢!”
    由孩子们的口中,他知道“蜜蜂”已出嫁,两个大男孩已在铺中帮老黑的忙。现在 这
一群是后起之秀;老黑自己也不准知道自己有多少孩子了。“蜜蜂”出嫁,嫁了个纸 铺的
伙计。天赐心中有点不得劲,拿了两包糖给孩子们:“给蜜蜂送去!”
    二十四 狗长犄角
    在杂院中,天赐明白了许多事儿。邮差住着北屋,身分最高,不大爱理人,早晚低 着
头出入,好象心中老盘算门牌的号数。几个作小买卖的是朋友;虎爷既也作买卖,所 以他
们对他很亲热,彼此交换着知识,也有时候吵起来,吵完便拉倒,谁也不大记着谁。 拉车
的身分最低,可是谁也不敢惹他,他喝俩钱的酒,随便可以拚命。大家对天赐显着 客气,
都管他叫“先生”。他越对他们表示好感,他们越客气。他身上有股与他们不同 的味儿,
仿佛是。妇女们看他在院中便不好意思赤了背。他学着说他们的话,讨论他们 的事,用他
们的方法作事,用他们的推理断事;他到底是他,他们不承认他是同类。他 们的买卖方法
不尽诚实,他们得意自己的狡猾,可是他们彼此之间非常的象朋友。为一 个小钱的事可以
打起来;及至到了真有困难,大家不肯袖手旁观,他们有义气。他们很 脏,不安静,常打
孩子。天赐看出来,这些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钱,并不是天生来的脏乱。 他们都有力量,有
心路,有责任心,他们那么多小孩都是宝贝,虽然常打。他不如他们, 没力量,没主意,
会乱想。他们懂得的事都是和生活有密切关系的,远一点的事一概不 懂。他们是被一种什
么势力给捆绑着,没工夫管闲事。手抓来的送到口中去。他可怜他 们,同时知道自己的没
用。他们管他叫“先生”,是尊敬,还是嘲笑呢?他不能决定。
    他想郑重的帮助虎爷,他必须变成他们中的一个。端阳节到了,虎爷红着心作一笔 生
意,除了果品,还添上粽子,连月牙太太也忙起来,她得管洗米,泡枣,煮叶,和包 粽
子。买卖确是不错,天赐高兴起来,把书本放下,一天钉在摊子上。他的脸色红起来, 吃
饭也很香,力量也长了。他觉出自己有了真本事。邻人们都称赞着:“先生有点劲头
了!”他不爱这个“先生”,而暗喜自己长了力量。节前,东屋老田夫妇打起来,他过 去
拉劝,为是试试自己的力气;被田家夫妇把他揍在底下;架打完了,他还在地上趴着 呢。
大家都觉得对不起“先生”,而“先生”也承认了自己是“先生”。
    节下的前一天,街上异常的热闹。虎爷在太阳出来以前就由市上回来,挑着樱桃桑 葚
红杏。月牙太太包了半夜的粽子。天赐也早早起来,预备赶节。满街都是买卖的味儿, 钱
锈与肉味腻腻的塞住了空中。在这个空气里,天赐忘了一切,只顾得作买卖,大家怎 么
玩,他会跟着起哄的。他头上出着汗,小褂解开钮,手和腕上一市八街的全是黑桑葚 的紫
汁,鼻子上落着个苍蝇。他是有声有色的作着买卖,收进毛票掖在腰带上,铜子哗 啦啦的
往菠箩里扔,嘴里嚼着口香蕉。稍微有点空儿,便对着壶嘴灌一气水,手叉在腰 间,扯着
细嗓:“这边都贱哪,黑白桑葚来大樱桃!”他是和对过的摊子打对仗:“这 边八分,别
买那一毛的,嗨!”虎爷是越忙越话少,而且常算错了账:“又他妈的多找 出二分!”天
赐收过来:“那没关系,我的伙计,明儿个咱们吃Y跞猓“ィ咸L遥*
 准斤十六两,没错!”正在这么个工夫,他一回头,狄文瑛在摊旁站着呢。她还那么细
瘦,眉弯弯的,稳重。她没向他点头,也没笑,就那么看了他一眼,不慌而很快的走开。
    天赐木在了那块,忘了他是作买卖,他恨作买卖!一声没出,扣上他三毛钱的草帽,
走了。
    走了一天,到落太阳才回来。
    虎爷恨不能吃了他:“你上哪儿啦?!”
    他不出声,戴着草帽收拾东西,皱着眉头。
    第二天是节下,他告诉虎爷他歇工。
    “你歇工?我揍出你的粪来!你怎回事呀?”
    “不怎回事,作买卖没我!”
    月牙太太怕二人吵起来,“得了,帮帮忙吧,明天再歇工;不卖今天卖几儿个?! 瞧
我了!”
    天赐的心软了:“好吧,就帮今个一天!”
    “你简直不是玩艺!”虎爷是真着急。
    “别说啦,走吧!”虎太太给调解着。
    过了十点钟,应节的东西已卖得差不离,天赐想起Y跞猓骸盎⒁樟税桑幌掳胩旎*
 有买卖吗?家去吃肉。”
    虎爷答应了,他以为天赐是想起往年过节的风光;钱已卖满菠箩,虎爷也会体恤人。
    “真想给纪妈送点东西去!”天赐一边收拾,一边念道。“过了节的。家里的该住 两
天娘家,你送她去,就手看纪妈。我也歇两天,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可卖的。节后得添 酸梅
汤了,是不是?”
    正这么一边收摊,一边闲扯,摊前过去个人,高身量,大眼睛,小黑胡子,提着两 个
点心匣子。他看了天赐一眼,天赐也看了他一眼,觉得面熟。他可是走过去了。走出 没有
多远,他又回来了,站在摊旁看着虎爷。虎爷以为他是买东西的,拿出收摊子不再 伺候的
劲儿,不去招呼。
    “你是虎爷吧,我的银儿?”高个子说。
    “什么?王老师?!”他们一齐的跳起来。“留了胡子?!”“可不是我!”大眼 睛
瞪圆了,拉了拉袖子。“哪儿都找到了,找不着你们。福隆没了,别的买卖倒了,房 子别
人住着,听说老头老太太都过去了。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他俩争着要说, 谁也不
再顾得收拾东西。
    “这儿不行,走,吃饭去,我的请;不请你们是个OE牛 蓖老师先起下了誓。
    “也得等把东西收起去?”虎爷说。
    “也得家去告诉虎太太一声儿去?”天赐说。
    “怎么?虎太太?有小老虎没有呢?快收,虎爷你收,天赐你家去言语一声,咱们 在
外边吃;回来再看虎太太去。”
    天赐向来没跑这么快过,摔跟头也不怕,因为不怕也就没摔。到了家,在窗外只说
了:“王老师请吃饭,”磨头就往回跑。
    虎爷已把东西寄放在老黑那里。王老师的点心本是给牛老者买的,也暂放在那里。 三
人去找饭馆,节下都歇灶,只有家羊肉馆照常营业。
    “将就了吧,”王老师领路,“改天再请吃好的。”
    王老师一定请他们点菜,怎说也不行,非点不可,他们是真点不上来;王老师喊得 和
打架一样。他们胡乱的要了俩,王老师又给补上了八个。然后问他喝什么酒。天赐不 会
喝,虎爷也没多大量。王老师自己要白干,给他们要了点黄酒。“一晃儿十几年,嘿! ”
王老师看着天赐:“在街上不敢认,不敢认!虎爷也改了样,可是还能认得出。我自 己也
老多了,老多了!”他抹了抹黑胡子。
    王宝斋确是老了些,可是还那么精神;脸上胖了些,配上小黑胡子,很象个大掌柜
的。他发了财。拿着牛老者的一千块钱,他上了天津,也不短到上海。他什么也干,自 要
赚钱他就干。他私运东洋货,偶尔也带点烟土,受朋友的托咐也代销赃货。可是他也 越来
越厚道,对于朋友。拿黑心赚钱,可是用真心交友,到处他是字号人物。他始终没 忘了牛
老者。要不是那一千块钱,他无论如何也倒不过手来。那一千块钱,加上他自己 的运气,
他就跳腾起来。这次,他特意来看牛老者。他不能把那点钱汇来,他得亲自送 上,牛老者
对他有恩。
    他问天赐的事。天赐象说故事似的述说了一遍,虎爷随时加上点短而确当的补充材
料。王老师一面让他们吃菜,一面给他们想主意:“卖果子不象回事呀!”
    他以为源成是连根烂了,那俩买卖也无从恢复;那两所房还能弄回来。可是也有困
难,既是押出去当然有年限,就是马上有钱赎也不行。再说,赎回来也没用:“俩卖果 子
的住两所大房,不象话!你们可别多心,咱们是老朋友!吃菜!”只有一条好办法, 干脆
把房子出了手:要是典主愿意再出点钱呢,一刀两断,房子便归了他。他要是不愿 意呢,
或是找钱太少呢,就另卖。这自然很麻烦,因为契纸没在天赐手里。可是也有办 法,王老
师有办法;非打官司不可呢,也只好打它一场。王老师去给办,他现在眼皮子 很宽,他有
人有钱,官司打输了——就打算是输了——也得争这口气。“一卖,本家又 来呢?”虎爷
问。
    “都把他们锁到衙门去,”王老师的脸已喝红,一劲儿扯袖子:“衙门里咱有人, 军
队里咱有人,好虎爷的话,咱王宝斋为朋友不能含忽了!老山东有个牛劲!”
    吃过了饭,王老师的小褂湿得象水洗了的,擦了五把手巾。“你们上哪儿?”他们 没
地方去。“这么着吧,干你们的去,咱们明天不见后天见。我去看几个朋友。要找我 的
话,南街南头万来栈。那两匣点心,你们拿家去,我就不到老黑那里去了。先替我问 虎太
太好!你们住在哪儿?”
    天赐借笔给老师写下住址。老师已是五十多的人,眼已有点花,掏出大水晶墨镜看 了
看:“我说你有聪明,看这笔字,我要不给你找个文墨事儿作,我是个OE牛 彼⒘ 朔
拐耍手给了虎爷十块一张的票子:“给虎太太买点什么吃。”
    天赐们回了家。吃得过于饱,在道上就发了困;躺在床上,可又睡不着,他想着王 老
师。起来,得和虎爷谈谈:“虎爷,老师真能给找个事吗?”
    “哪摸准儿去!”虎爷也困眼矇卑的。“给她,一给十块;没我的事!”虎爷已把十
块钱给了月牙太太,他不能扣下她的。“要是找着事,咱们可就不用作买卖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先别闹油!”
    “咱们先来包小叶喝喝,横是行了吧?”
    “那倒行,我也怪渴的,烧羊肉太咸了!”
    月牙太太的月牙更斜了,她张罗给买小叶去,她有了十块钱,袋里藏着呢。
    “你要是把那十块钱丢了,不把你打成小叶,你踢着我走!放下!”
    月牙太太把票子给了天赐,“你给我拿着,我得先作件褂子,看我这件,看!”
    “你们是一路货!”虎爷下了总评语。
    “我要是作了官,虎太太,”天赐故意的气虎爷,“给你作件纱的!”
    喝过了茶,二人全睡了。虎爷鼻子眼上爬着三个苍蝇,他利用打呼的力量把它们吹 了
走,而后又吸回来。天赐床上的臭虫为是过节,白天就出来了,他会用脊背蹭,把臭 虫辗
碎。他们睡去,虎太太由天赐的袋中掏出票子来,上了街,去买布——三个人一人 一件大
褂料,她并不自私。
    等了两天,王宝斋没露面。天赐嘬不住劲儿了。可又不好意思找老师去。就是去也 得
买点礼物,这是规矩。跟虎爷商议。虎爷也怕王老师鲇溜了,可是反对送礼。天赐是 非带
着礼物不去。折衷的办法是把卖剩下的果子挑好的装一筐,二人都同意。到了万来 栈,王
老师还没走,可是出去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天赐稍为放点心。
    第五天头上,栈里的伙计找他们,说王先生在五福居等着他们呢。二位都穿上新大
褂,连虎爷也不抱怨月牙太太了,新大褂到底是体面。
    五福居是云城最出名的饭馆,有几样拿手菜,苍蝇特别的多,老鼠白天就在地上跑。
五福居发财都仗着这苍蝇与老鼠,不准打;一打它们,买卖准出毛病。
    王老师在间雅座里看苍蝇们彼此对追玩呢。“来了,伙计们?坐,宽了大褂!我说,
我已经定了几个菜,你们还要什么。客气是个OE牛 蓖趵鲜Φ恼娉鲜撬媸庇闷鹗姆馄鹄吹
摹酒饭吃个不离,王宝斋开始报告:“房子还是归了典主,这省点事,虽然伤耗俩钱儿。
两所房按现在的市价,值五千五,卖不上六千,云城穷啊!押了三千,总算他妈的会押 ;
现在人家愿再找一千五。一千五就一千五吧,咱们不是等着钱使?这算是停妥了,只等你去
画押,天赐。这有了一千五,是不是?吃菜!我呢,欠牛老者一千,他连利钱也 没要过,
好银儿!一年按一分利算,我就欠着你,天赐,连本带利两千多,是不是?喝 一盅!我不
多还,也不少,还你二千五,行不行?算在一块儿,这是四千。”王老师喘 了口气,把一
小碟菜扒拉在嘴里。“这四千,我可不能交给你,你不用瞪眼;吃菜!我 想好:给虎爷五
百,开个小果局子。”
    “哼,先摆着摊子好。”虎爷说的很不响亮,因为嘴里堵着一口菜:“买果子的里 里
外外,我还没全摸着门;拿摊子试手也好。再说呢,一个大摊子并不比小局子的买卖
小。”“不管你怎样吧,反正给你留下五百,对给个铺子,哪时用哪时取。合着咱们还 有
三千五。天赐你有聪明,我想了,你应当念书去。跟我上北平,到那儿我把你安置好, 你
上你的学,我去干我的。钱,我给你存在银行里,一年取五百,四年是二千。这二千 存活
账,那一千五存长期四年,毕了业好手里有俩钱。钱是你的,花多少可得由着我; 一年五
百足足的够了。是这么着不是?”
    天赐的心要跳出来,北平!上学!一年五百!可是“我连中学都没上。”
    “那没关系!”王老师瞪着眼:“没关系。我虽不懂学校的事儿,可是常来来往往,
常有人托我办这路事。北平有卖文凭的地方,买一张中学文凭。前些日子我还替孙营长 的
少爷买过一张。买了文凭就去报考,自要你交钱,准考得上。咱们熬个资格,你有聪 明!
作买卖你不行,天生来的文墨气儿,是不是?”
    “咱们什么时候走呢?”天赐的心已飞出去。
    “过两天,听我的信儿。”
    “把虎爷搁在这儿?”天赐舍不得虎爷。
    “你带着他干吗?放假的时候不会来看他吗?”
    吃过饭,大家又分了手,天赐的鼻子又卷起多高来。虎爷家去整理天赐的铺盖,天 赐
和他要了几块钱在街上转转,得制办点衣裳。
    小摊上有身白布洋服,长短合适,只是肥着些,天赐花了两块钱买下。又买了条东 洋
领子,一条花蛇皮似的领带,运回家来。叫月牙太太给他浆洗了,他把裤子趁着潮劲 放在
褥子底下,躺在床上压了半天。一边躺着一边盘算:还得买汗衫,皮带,皮鞋,洋 袜……
还得要钱。
    虎爷又给了他十五块钱。他不赞成这鬼子衣裳,可是天赐就要走了,不能再勒着他。
二十年的工夫,看他长大的,虎爷心里很难过,不能还不往外掏钱。
    制买齐全,天赐上了装。白洋服象莲蓬篓,不抱着腰,而专管和袖子磨擦。领子大 着
一号,帽子后边空着一指,无风自转。裤腿短点,露着细腿腕,一挺胸就揪上一大块 来。
皮鞋可是很响,花领带也精神。虎爷说:“真够洋味,狗长犄角!”全院的精神也 为之一
振,“先生”发了洋财,孩子们向他嘀哩嘟噜,作为是说洋话。天赐要笑又不好 笑,把手
放在裤袋里,心中茫然。
    虎爷送他们上车,给天赐买了盒避瘟散,怕他晕车。火车一动,他的泪落下来。天 赐
平地被条大蛇背了走。直到车没了影,虎爷还在那儿立着呢。
    天赐后来成了名,自会有人给他作传,——不必是一本——述说后来的事。这本传 可
是个基础的,这是要明白他的一个小钥匙。自生下到二十岁的生活都在这里。我们可 还是
不晓得他的生身父母是谁;大概他的父,也许他的母,是有点天才的。以上所记的 很可以
证实这一点。聪明是天生带来的,至于将来他怎样用他的聪明,这里已给了个暗 示。这是
个小资产阶级的小英雄怎样养成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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