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礌            
  



    徐至柔新拍的一部电视剧,无端地给毙了。
    这倒是早料到的,不过连修改的机会也不给,让犯人申辩一下的权利都褫夺了,也真是
太他妈的了,我都为她不平。喀嚓一声,血不沾刃,脑袋就掉了,真厉害。
    她并不生气,虽然十几万元扔进水里,连个响声也未听见,但她镇定自若。“这本是在
玩老鼠捉猫的游戏,透着玄的事。结果未死在猫嘴里,犯了小人。这意外死亡,太恶心
了!”
    我望着那张精力旺盛的脸。凡有这种脸的女人,都不太好惹。
    “他们希望我急得跳脚,希望我大哭嚎啕,不!我才不听他们摆布,我是编剧兼导演,
我是老板,我就愿意喝西北风,赔钱赚吆喝,要我低头求他们,没门!”
    “也许还有一些通融办法吧?柔柔,别甩你的公主架子——”
    我认为天无绝人之路,按行规,关键人物,悄悄地塞一点,片子吗,装模作样再剪掉一
点,干吗拍那么多的光屁股镜头呢?看样片时,我就替她心里打鼓,透着玄。“你没有必要
为那位投资者犯规!”
    “根本不是裸露的问题,看不出来吗?就是他下的绊——”
    “算了,你就服个软吧?”
    “你还不知道我?要我哭,偏笑,要我笑,我偏哭。放心,我不会去求爷爷,告奶奶,
不是毙了吗?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我不愿再费口舌了,我也太累了,由他妈的去吧!
一切一切的烦恼,由生而生,一切一切的烦恼,也随死而死。”
    “柔柔,你又来你的这套禅机了——”
    “我看透了,做人的悲剧,就在于明知是怪圈还拼命钻进去,而且,明知在其中扮演的
不是他真正的自己,还得装腔作势地演下去。譬如我爸,甚至马上就要见上帝了,也不肯扯
掉他扮的那个角色的假面具。死,本是解脱,偏不肯解脱了死,仍带着一脑门官司到阴间
去,那不是白死了么?”
    一个活蹦乱跳,性欲旺盛的女人谈“死”,是文不对题的。一
    我连忙倒了一杯凉白开,让她消消火。
    她到我这儿来,不完全是谈她拍的被毙了的《血诫》;而是谈她的老子,一个相当负责
的部门领导,我的老上级。此人,前不久,说自杀不是自杀,说不是自杀,又像是自杀地去
世了。
    “逝者已登天堂,就不要再去多想了吧!对和错,是和非,上帝都原谅了,你还有什么
值得耿耿于怀的呢?”
    徐至柔那双光亮如漆的眼睛里,透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这位出自公侯将相之家的大小姐,如今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职业者,没有单位,不领
工资。她靠她编,她导,她筹钱,她找演职员,她想法把拍好的片子推销出去所赚的钱过
活,钱花光了,她再去拍下一部。周而复始,忙忙碌碌,好像开心,好像也不很开心。也许
因为我给她爸爸做过多年秘书,所以,她时常像旋风似的刮到我这里来,无非谈她写的本
子,征求我的意见;要不,就满嘴脏话地骂一通街。
    “你听着没有?”她一边宣泄,一边还盯问盘查,生怕我不在意。
    “我这不是竖着耳朵吗?”
    似乎我有义务必须当她的听众,没办法,谁让我看着她长大的呢!
    我说,“阁下拍这部《血诫》的构思,说实在的,一开始我就不敢恭维,实在太俗。但
你片子里主人公最后悲愤地死亡,想不到竟应在了你父亲身上。”
    她苦笑,“其实要不是我弟弟,也许老头子不至于走那一步——”
    《血诫》里的铁骨铮铮的纪委书记,当然不是以她父亲为原型的。但那个纨哑子弟的形
象,却是取材于她后妈生的弟弟,是众所周知的。“小刚也太荒唐了点,可老头子也不该那
样结束自己的生命!怎么活不是活呢?”
    “像他这样功名显赫的人,完全可以是另外一种活法,如果死,也可以是另外一种死
法,对不对?”
    “这大概就是你所说的,跳不出他的角色了!”
    ……
    那天,确实有点怪——她告诉我,一种说不出来的紊乱,忽然缠绕着她,弄得她六神无
主。她知道,决不是太阳黑子活动期的缘故。
    “难道你感知到你父亲会去世?”
    “反正要出什么事的惶惶不安!”
    我的老上级,姓徐名祖慈。在他生命史的全盛时期,也是个经常见报的人物。别的不
说,就冲挂在屋里正中位置,他和毛泽东,还有刘少奇在一起拍的照片,便可想见他的非同
小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风光了。此人种田起家,行伍出身,资格很老,级别很高,可官做
得并非十分的大。虽然最后在他老婆的努力争取下,悼词写得还是相当尽善尽美的,但我知
道,那种官样文章,不会有人认真当回事的。没有溢美之词,还叫什么悼词呢?就是封你一
个元始天尊,太上老君,死了,还不是等于零。
    我的上级一向看重这些,给我布置过,要我写出他的光辉业绩。而且时常跟我探讨他死
后评价的问题。能不能成为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忠诚的马克思主义战士,他很关心。我
说那是干部部门的事,你两眼一闭,用不着操心了。不!他认为这是上面的看法,也是对他
一生的评价,可不是等闲之事。
    我想这是老同志的忠诚,他对上面的虔敬和教徒对上帝的崇奉是差不多的。
    “你怎么想起这些?还远着咧!”每当他谈起生前死后,我就泼他冷水。
    “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不怕谈死!早晚有这一天,为什么不可以谈谈盖棺论定的事
呢?”
    他说过,如果大家都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也是;如果大家都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
那我也不是。我倒不是为我的上级吹捧,他是凭他的阶级直觉,和对上级的忠诚,接近马克
思主义的。这一点天生的,胎里带的马列,使他数十年官场生涯中,没跌过跟头,不能不令
人羡慕。
    如果盖棺论定,老实说,徐祖慈一生最足以辉煌的,并不是他的马列和政绩,而是他的
风流艳事,这是作为他部下的我,最敬服的,虽然写不进悼词,但这是最充分表现了他英雄
本色的。舍此以外,综其一生,无非等因奉此,官样文章,权柄在手,享尽福禄,一个资历
不浅,资质凡庸的高级官僚罢了。
    是他把我打成右派,送去劳改的。然后又是他把我从太行山弄回来,隐名埋姓,为他捉
刀写一些应景文章。文革开始,他见势不好,一脚先把我踢到青海,等到十年过后,又是他
为我改正。
    他说:“向前看吧!”
    我笑笑,因为他从来说的是上面的话。他笑笑,因为他也明白,好像我跟他多年,为他
服务,还算尽力,此时似乎不应该这样言不由衷,但那张当官的嘴,已经习惯了只说该说的
话。
    “免了吧,免了吧,老首长,你永远是正确的!”
    他索性哈哈大笑起来,这一会儿,他,就比较可爱了。
    由于我长时期是他部属的原因,他的夫人,他的女儿,他的儿子,对我还算不怎么见
外。还包括他们家的老阿姨,后来,才弄清楚她是柔柔的生母,徐祖慈的从未离过婚的前
妻,那位几顿不喝玉米面粥就病恹恹的农村妇女,待我似乎更亲切些。
    柔柔喝完了凉白开以后,翻我的柜子,问我有没有酒。
    我很抱歉,未曾准备她爱喝的洋酒。
    “什么破作家?”她直撇嘴。二
    她架起二郎腿接着对我开讲她的预感。
    反正她现在片子砸了,老子死了,情人崩了,弟弟完了,看样子,我得破费请这位姑奶
奶一顿了。不过,麻酱面即可,她不挑剔,这方面,她不大像高干子弟,像她亲妈那样随
和。
    也许我至今留下她小时候流鼻涕,烂眼边的邋遢印象,并不觉得她多么诱人。但据说她
至今仍有一打左右的中、外国籍的追求者,围着她转,我是怎么也不相信她的魅力如此之
大?
    也许,鱼越腥,越招猫,她确实太浪。就像她拍的《血诫》中有那么多不堪入目的裸露
镜头一样,她本人也唯恐别人不知她是个四十岁成熟透了的女人似的,拼命展览自己,招摇
过世。我说过她:“你没有必要穿这种妓女才穿的过分暴露的衣服!”
    “我是妓女,不论穿什么,也是。我不是妓女,我爱这样穿戴,难道我就是了吗?”她
性生活比较放荡,也是大家对她皱眉头的原因。
    按说,不像是她这种人家,这种身份,这种大牌子弟的行止,可没有办法,她喜欢风
流。比起她爸那点出息,更胜一筹,这也是我的老上级跟她掰的原因。
    徐祖慈的蛮横,我是不敢赞成的,太州官放火了吧?我替他写过的有关生活作风问题的
自我检查,何止一篇,为长者讳,这些大人物的过错,当然只能烂在我的肚子里。但只许他
搞女人,却不许他女儿搞男人,是不公平的。
    柔柔说过,她没有男人不行,而且,总守着一个男人,也不行。
    她爸吼她:“你应该当婊子去——”
    “我看有的人在政治上比婊子还不如!”她指的是谁,我问过,她不说。我想不会是她
父亲,但除了徐祖慈,谁能使她生出这番感慨呢?
    也许她是泛指吧?这女人有一点神经兮兮。
    《血诫》就是她这种多血质的人,所搞出来的不太正常的产品。那天,也就是她家出事
的那天,她在梅地亚中心,抱着脑袋,坐着那儿发愣。别人以为她头疼,问她,才知道她在
愁片子。“怎么啦?上午你还兴高采烈?”
    “你们凭良心说,这片子行吗?”
    “怎么不行?要荤有荤,要素有素!”
    她摇头,“一部以最要得的包装,裹住最要不得的货色的片子!不是吗?”
    “咦,这不就对了吗?”
    她想想也是,一开始就打算玩老鼠捉猫的游戏嘛!让人既说不出,又抓不住,这才叫本
事。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我有;时代的主旋律,我有;父子饮恨而别的煽情场面,我有;
通过揭露那个纨哑子弟的荒唐行径,提出了教育下一代的问题,多么旗帜鲜明啊!虽然有不
少儿童不宜的片断,也是为了表现那个叫翁家驹的干部子弟丑恶的一面呀!那些个屁股,乳
房,和尽量往肚脐下扫的镜头,才是这部片子的精华部分,实际是靠它来卖座的。
    副导演兼摄像,也是个女人,属于第五代,总想搞一些别出心裁的、而且决不怕出格的
玩艺。对这位独立制片人的神经质,无可奈何。“我知道你为什么?柔柔——”
    “你知道个屁!”
    “你恨你那个阶层,但你血管里流的还是你那个阶层的血,堕落的翁家驹,使你不舒
服,对不对?”
    “胡扯——”接着她说,“也许,有些兽性大发的场面,还可以改一改。”
    “对不起,请你尊重我的创意!”
    徐至柔要不是心烦意躁,会说服她的伙伴节制一下“审恶”的反美学观点,不知为什
么,她讨厌这个自诩书香门第的副手,你父亲有大学问,不等于你有大学问。狗屁创意,跟
人家后面跑罢了。她把众人扔在那里,扭着她那丰满的屁股走了。
    她就这个德行!
    此时,她绝想不起自己是老板,这半天大家不干活,她是要付劳务费的。
    她听到身后,不知谁在议论:“咱们这位女强人,肯定填补感情空白去了,还用说,这
二八月天气——”
    说她是个并不十分漂亮,但挺具有性感的女子,此话大概不错。据我所知,她小学五年
级就谈恋爱,害得我的上级,只好靠武力解决。老头子自己雄风万里,却指望他女儿守身如
玉,这是很典型的官僚心态。我不是心理医生,但敢肯定,这一家子,从老爷子开始,到女
儿,儿子,在性激素方面,大概比较发达。《血诫》里那个纪委书记翁天健的儿子,那个性
虐待狂,也就是副导演竭力刻画的人物,不难看到徐至刚的影子。
    她回过身来,对她伙计们讲:“说错了吧,鄙人此刻不需要男性生殖器!”
    咖啡厅里的红男绿女,吃了一惊。她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谁都有这份零件——”
她的缺乏教养,也是出了名的。这时候,谁也不信,她是出自名门大户的闺秀。三
    她其实没有明确目标,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
    说了,不需要男人,那就不必找一个情人来侍候,她和他们来往,这一条先谈妥的,她
要你来,你才能来,她不想要你来,你也别来讨没趣。
    这是她追求的境界,兴之所至,随意而为。
    交朋友如此,过日子,做事情,闯江湖,打天下,无不如此,绝对循其自由。这是和她
父亲始终合不来的另一个原因。我知道,徐祖慈一生,虽然领过兵,打过仗,开过矿,修过
路,主持过相当重要的工业部门,也做过一方诸侯;可他,是不大愿意表现自己个性和见解
的。上级的意志是他的意志,领导的看法是他的看法,所以,可以想象,他为什么立于不败
之地。包括搞女人,我的上级,也没栽过跟头,真叫人佩服他走运。
    “搞个把女人算什么?谁不搞?生活小节有什么狗屁问题?”他以一个庄稼人的经验开
导我,“你记住,靠天吃饭,只有头顶上这片天,是万万不能得罪的!那样才能保你风调雨
顺。”
    柔柔全部的不幸,就是要跟老天别扭,你下雨,我偏不带伞,你不下雨,她倒顶着把伞
满街跑,结果吃了官司,坐了牢,砸了饭碗,丢了家。眼看着这部《血诫》又得泡汤,难怪
她老子总是对她吹胡子瞪眼睛。她也不在乎,天都不怕,会怕她老子?
    早先,她笑话过我:“看你对老头子唯唯诺诺的样子,真没劲!”
    我只好抱以一笑:“柔柔,因为你父亲是不能把你打成右派的。”谁知后来,她比我还
惨,被她父亲逐出家门。
    ……
    真怪了,她离开了摄制组,但是浑身不自在,不得劲,闹不清楚究竟因为什么,心绪乱
乱的,怪怪的。
    不是片子,也不是那位副导演,尽管那种挖掘人物丑恶心理的艺术手法,让她不舒服,
不过有什么呢?她是老板,她说了算,不行,剪掉就是了。
    因此,她没有道理这么不痛快,像她这年纪的女人,正是应该活得有滋有味的时候。看
剧组里的几个老梆菜,岁数比她大,出外景孤衾独眠,耐不住寂寞,还要找个小伙子打打野
食呢,生怕感情轮空。她不明白自己干吗烦躁?干吗厌倦?干吗五计六受?也许如同刚才所
说,这天气,这季节,加上这年纪,正是如饥如渴地搂着男人不放的时候吧?
    可她不是,至少那一天不是。
    她喜欢听这些三流艺术家们的赤裸裸的言谈,看他(她)
    们彼此间明目张胆的挑逗调情。这些人,上床就上床,睡就睡,裸拍就裸拍,价钱给得
够意思就行。也许她天性是属于这一群的,才搅进娱乐圈子里来吧?
    虽然老胡——现在只能说是她昨天的首席情人了——曾经决心要把她拯救出来,愿意大
把掏票子帮她正经搞点和她身份相吻合的事业,完全没有必要把精力和才华,浪费在这种地
方,挣几文可怜巴巴的小钱。
    “你完全有可能凭你老子的资本,干一番事业!”
    “我不想干,可以吗?”
    “可人家拍电视剧都能捞一票,你可好,不赔就谢天谢地了,那怎么行?”
    “我这样过得挺快活!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活么?”
    “可我觉得你这样并不好!我的主张,要挣钱就挣大钱,要做事就做大事!”
    “咱俩的关系,不就是睡觉嘛,胡先生,你管我那么多干嘛?”
    “我确是喜欢你,才这样说,至柔——”
    她和这些过水浮云式的情人来往,从来不相信这种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表白。“算
了算了,别肉麻了!先生!”
    “你这个不上轿的人啊!干吗偏要犟着呢?”
    徐至柔的这位情人,我有幸见过几面,稍有来往,是一个很有背景的生意人。这年头,
也很是叫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弄不清楚他那个公司做什么买卖?很有钱,钱多得让人害
怕;很有势,势盛得也令人生畏。有时候,听柔柔损起胡先生来,“我太知道这个家伙了,
他是一口一口吃共产党肥起来的,有空子可钻,他就会无孔不入。”
    “那你这个共产党的子弟,跟他打得火热?”
    “作为男人,我觉得他不错,就行了呗!我的人生哲学,从来只取一面,不及其他。也
许,他吃共产党,我吃他呢?”
    我提醒她:“小姐,此人背景复杂,后台不明,小心你别卷进去!”那时她老子未死,
“你知道他是谁船上的人吗?别给你爸惹事!”
    她对我大摇其头:“我只和他保持性关系,别的我不感兴趣!”但她忘了这个大千世
界,特别是她所属的那个阶层,本来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联系着的。徐祖慈难道非死不可
吗?钻进了这个怪圈一辈子,能指望他退出来?所以,最后只有“涅~礌”了事。
    “如果我爸这一生,连风流艳事也没有的话,真是白活了!
    好在,无论如何,他的鸡巴,还是解了馋的!”
    她说这村话,眼都不眨的。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她后妈对她的评价,虽说过分,但不
无道理。“这个女孩子,不可救药——”
    “我乐意堕落,乐意下三烂,劳神你甭管!行么?”把她后妈顶得两眼发白。四
    徐至刚当然知道他姐姐的电视剧里那个翁家驹,写的是谁?他妈朱虹为此很不满意,幸
而她不当审查官,不出娘胎就给毙了。“小刚,你都快成典型了!还不正经当回事!”
    这位少爷,淡淡一笑,他对整个世界都有一搭,无一搭,会在乎这点屁事?
    看毛片时,在屏幕上那个整天躺着,懒洋洋的家伙,只有见到漂亮女人才提起精神的样
子,在座的人无不发出会心的微笑。我知道,无论他妈怎么煽动,他也不会当回事的,因为
他不愿累一点自己,动脑筋不也需要力气吗!他懒得恼火,何况是他姐姐。
    我始终怀疑这小子的智商,或是脑子里有些什么问题?更多的时候是漫不经心的,说像
白日做梦,也许夸张,但对什么都不感到兴趣,包括他在这个世上活着。人,长得满英俊潇
洒,但皮囊里却像装进了一个废物似的。
    这样说也未必全面,小刚精明时,还是并不傻的,到振作时,也能精神抖擞一番。不
过,跟他处久了,就会发现他经常怔怔地看着什么,听着什么,甚至说着什么,我敢保证,
其实那一片刻,他脑海里什么也没有的,空空如也。
    “你怎么啦?小刚——”
    “我没有怎么呀!”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啊!”
    “你总得有一种感觉吧?”
    他说不上来。
    “难受?”
    “不难受啊!”他回答我。
    “那么好受?”
    “也不好受!”
    当然,这也是我问,他才给面子答复,换个生人,他连理都不理的。那种世袭罔替的派
头,养尊处优的神气,颐指气使的习惯,凡人不理的傲慢,不用问,一看便知道是属于高等
贵族阶层里的人。所以那天他被他姐姐硬拉去,在试片室里,和基本上是平民的一拨人,看
了半天《血诫》,眉头一直皱着。我了解,他那满脸的不悦之色,并非对片子,而是对这拨
人和这拨人的气味,不习惯。因此他姐的片子,我估计,他留不下一个画面的印象。
    即使他聚精会神,你放心,他脑子里也是空的,看等于白看。
    柔柔说过,要是让她来诊断的话,小刚肯定患一种怪病,叫“脑空洞”。她和她副手对
片子的争论,焦点就在以怎样的视角来看这个脑空洞的宝货。虽然,他在电视剧里的名字,
叫翁家驹。她认为他所以如此,是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致,不是动物本能。“人之异于禽兽
者几稀?古人早已说过的了,翁家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畜生!”
    这位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的助手,我也多少接触过,属于傻狂一派。老头虽是一流学
者,但女儿却只是一个三流艺术家。那一副卓尔不群的神气,好像是超一流的人物。
    柔柔反驳:“不对,无论如何,他是那样一个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嘛!还不能
描写成一个色狼!他可能在某种时刻,需要一泄为快,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女人,也许这是动
物本能;某种时刻,他也可能是真的情意缠绵,是正常人对于爱的追求。这样对于人物的刻
画,不就更丰满全面了么?”
    我觉得这位大小姐的话,不无道理。可她的助手,崇奉荀子的“性恶说”,她认为是翁
家驹的恶的膨胀结果,从本质上看,他已经是兽而不是人。“柔柔,人和兽的距离,只有一
步之遥。”
    柔柔问:“难道换个角度,写他的另一个或许是善的侧面,不行?”
    这位助手讽刺她的门第情结,不能超脱她对那些假贵族的同情心,莫名其妙。
    “假贵族?”我头一回听说这个新名词。柔柔笑了,她告诉我,“我的这位助手大人,
那种可笑的高等知识分子的优越感,挺让人讨厌的。认为像我们这种人家,实际上不过是比
自由市场上的个体户,农村中的万元户,早暴发了五十年罢了。你猜,对于老头子的评价是
什么?别看当了那么大的官,坐奔驰车,也还是农民!”
    我掩饰不住我的惊讶,不得不承认这位我不敢恭维的三流艺术家,见解独特。尽管她一
眼高,一眼低,表情总是夸张。
    谈起她那位令尊,好像谈孔圣人似的;谈起她电影学院的同学,谁是她师兄,谁是她师
姐,好像那些人进军奥斯卡,她也跟着水平高了似的。不过,她对徐祖慈的看法,倒比我这
当过多年秘书的人,看得透彻。
    《血诫》里的翁家驹,那种一见稍稍齐头整脸的女人,便像发情的动物,迫不及待地敢
脱裤子的情景,还真不像是小刚的行止。某种程度上说,柔柔恐怕把她爸爸的一些细节,也
当作《血诫》素材的。
    半点也不冤枉我的这位上级,他是属于登徒子一类的。
    问题在于他的美学水平太低,气得朱虹当我的面损过他:
    “哪怕找个像样的,为此写份检查也值!你这个人哪,只要是女人,不管香的臭的,实
在要不得——”
    有什么?有什么?老头子私下对我说过,在村里,年轻人往高粱地里拖大姑娘小媳妇,
那有多少讲究。由此可见,徐祖慈后来成了正果,在性观点上,仍持当年还是个泥腿子时那
种大河不择细流的泛爱观点,是女的就行。真是不改初衷,始终保持英雄本色不变。
    为徐祖慈这些生活小节上的极不检点,高层领导也是恼火他的,“什么东西?你是公鸡
吗?逮着母鸡就往上爬?”念他没有别的什么错,而且他对上面的虔敬,到了难能可贵的地
步,也就不忍深究了。总是举得很高地要重重摔他一下,但结果还是轻轻放下来,交一纸检
查了事。
    于是,他把我叫到他家的书房,关上门,布置任务。这时,狗屁长官架子也没有了,说
的也不是官话了,嘿嘿一笑,“他妈的,又惹麻烦了!”
    我当然心领神会,问他:“这一回是写得深刻些呢?还是敷衍一下?”
    “跟上回口径一样,就行了!”
    此刻的他,那张紫棠色的农民面孔,憨憨的,土里土气的,看上去,挺亲切。
    但他女儿出了类似的问题,可就不依不饶。小学五年级谈恋爱,是早了些,骂两句也就
足够了,至于到体罚,饿饭,关禁闭的程度吗?我一直把他作为小说人物研究,他对于下
级,绝对是粗暴的,对于他的前妻和前妻生的女儿,有时是相当无情的。我想这是否与他对
于上面过分的敬奉而失去自我,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失衡,需要补偿有些什么关联呢?
    徐祖慈如今躺在八宝山了,我不该说一个死者的坏话,细细琢磨,此公活得其实挺难心
的。要是我说他的“无我”后面,是极端“有我”的话,他会从骨灰盒里跳出来骂的。若是
他认准一条,要“无我”就彻底“无我”,要“有我”就干脆“有我”,也许,最后不至于
死在了既不能完全“无我”,也不能索性“有我”的痛苦折磨中了。
    不也可怜吗?
    他不知怎么弄死自己的?朱虹坚决不同意作尸体解剖,当然是正确的决定。否则,悼词
怎么下笔?生前死后的事怎么安排?于是,顺理成章地备极哀荣,一个完人又离我们而去。
我记得,我受朱虹之托,坐阵在印刷厂,看着那一份份生平事迹从胶印机里吐出来的时候,
那徐祖慈的标准像,流水似的涌在我眼帘里,似乎他活了一般,仍是那正襟危坐的样子。我
不禁冒出一个疑问:
    “他是他吗?”五
    我直到提笔写这篇小说时,也未能悟解开老阿姨那番话,是她做母亲的牢骚,还是理解
徐祖慈的一把钥匙?
    妇救会长是个极温和、极善良的女人,胆小怕事,细声细语,谁也无法相信她亲手毙过
叛徒,杀过日本鬼子。我问过她,以为不知该如何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哪晓得她的解释很
泄气,一点也不“革命”。她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死到跟前了,你不下狠心杀人
你就没命,不杀行吗?”
    这位革命资历不亚于徐祖慈的老大姐,跟他风雨同舟多年,进城后,成了徐祖慈家里的
一个没名没分的阿姨,在这家里过着胆战心惊,谨言慎行的日子,让我无法理解。有时她同
我聊天,忍不住也问过的,“你像坐牢似地关在厢房里,算怎么回事呢?”
    “他不肯让俺走的——”
    “为什么?”
    “他要撵俺的话,他还算个人吗?老领导还活着,他没这胆子——”这也许是对的,徐
祖慈对于上面,绝对是毕恭毕敬的。
    而且,据说,要不是妇救会长,徐祖慈很可能走打家劫舍,落草为寇的路,也就成不了
正果。倒是这个女人,“是俺让他走上精忠报国的正路!”
    然后,她说了这句发人深省的话:“你真是想不到,一个怎么不成气候的主儿,终了成
了气候,你说,这共产党也真是行,对不?”
    这句话,很耐人寻味的。
    后来,柔柔出了事,抓在公安局。她为她的亲生女儿求他,只要徐祖慈努努力,有可能
不判刑的。因为案子涉及到外国记者,有间谍嫌疑,风险太大,生怕沾包,他断然拒绝了。
不管就不管吧,反过来怪罪她给他生下这个孽根,起小就不是好东西。
    她头一回高声朗气地说:“听着,徐混,你以为你是正经庄稼?”
    我想她叫的那名字,大概是这个“混”字,不可能是“昏”或者是“荤”,八成是我首
长早年的绰号吧?但无论哪一个字,都不甚雅,也就不好打听了。不过妇救会长那双冒火的
眼睛,使我相信她曾经杀过人,而且那一时,那一刻,她百分之百地怀有杀人之意。只不
过,她的类风湿病犯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叹了一大口气,跌坐在那里。好像没过多久,柔
柔还未服刑期满,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革了半天命,革出这么个结果,丈夫那样,女儿这
样,自己又如此不明不白,大概是她始料不及的吧?
    她死的方式也比较特异,是上吊而死,但她没有吊死在自己的厢屋里,而是挂在徐祖慈
住的正房门口,我至今琢磨不出这个行动困难的女人,怎么实现如此壮烈的死亡的?
    直到今天,柔柔也不晓得她母亲怎么死的?知道死情的只有徐祖慈和他的妻子,加上
我,共三个人。侯门似海,是很容易掩藏起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自然至今对她瞒得死死
的,若是柔柔了解真相,还会这样惦记着对她和对她母亲,可说是相当残酷的父亲吗?
    但她却坚信是第六感觉在提醒她,说她料到了她父亲会死!亲情,也真是没有办法的
事。“你都想不到,光天化日,我闻到了一股尸臭!明白吗?我差点在大马路上嚷出声来。
这死人味让我想到我爸会死!”
    “胡扯,首善之区,你别精神兮兮了!”
    “没有错,就是那种让人恨不能连肠子肚子都呕吐出来的气味!我熟悉。”这话不假,
柔柔还在部队当兵的时候,去过唐山地震灾区。就在那时,她不和任何人商量,一走了之。
理由只有一条,她说她受不了那股气味。部队看她老子面子,摇摇头,干部子弟,由她自便
了。根本没有追究,也不想追究,徐祖慈却来劲了。我劝过他,上帝都允许年轻人犯错误
的,闹个小姐脾气,不辞而别,就算是开小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徐祖慈天翻地覆
吗?就差五花大绑了,派人押女儿回部队。他也不想想,他女儿要是吃这一套,也就不是她
了。老头子要毒起来,绝情得很,不走,好,一分钱也不给。柔柔大手大脚惯了,以为这一
招能降住。我对朱虹说,你们用红旗车,天天接送小刚上贵族中学,百般娇惯,无所不依,
相比之下,老头子这样惩罚柔柔,太过分了。
    朱虹不是很坏的后妈,但却是一个有臭架子的首长夫人,她支持丈夫恶治一下这个不听
邪的野马。“要她明白,我们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老百姓家庭!”
    柔柔才不买帐,当面问过他:“你别后悔,你是在逼你女儿去卖淫!”
    老头子没有估计到他的女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以为她不会卖,但谁能规定这个自信任
性的女孩,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呢?六
    这一点,徐至柔可能像她还在当妇救会长的娘,尤其那双冒火时敢杀人的眼睛,漂亮,
然而凛冽。
    杀伐果断,自信到固执,甚至认死理。譬如她这部《血诫》,你就捞政治资本,社会效
益,官方一叫好,来个摊派推销,还愁捞不回来?我劝告过她,在中国,有的事情是不宜拔
头筹的,弄不好就会把自己装进去。“坦率地说,柔柔,演员要裸,是想出风头,副导演要
裸,是想成名,你赞成哪门子裸呢?”
    “没有一些刺激性的东西,谁看?找挨骂呀?”
    “非裸不可?”
    “胡先生绝对是个大玩家,他就爱跟我党玩老鼠捉猫的游戏,越危险,他越肯掏钱!”
    当时,我就只好祝她走运了。
    结果,由于她家接连出了事,祸不单行,这部片子也就跟着毙了,救都没法救。我不敢
吹我有先见之明,“柔柔,别怪天,别怪地,是女人的臀部把你的《血诫》,引上了法场—
—”
    她先摇头,因为事实并非如此。但想了想,噗哧乐了,不过笑得有点苦涩,她承认,祸
由那个叫小豆包的女人屁股而起,倒也不假。
    “小刚在哪儿画不行,真是没病找病啊!不过也难为他了!”她的口吻,不是埋怨,而
是欣赏,甚至还是很满意的,真叫人哭笑不得的。“哪怕真的把他送上刑场,我也要为他所
做的这一切叫好!”
    他算个狗屁艺术家,他连一丝艺术细胞也没有,虽然他老子娘花了大本钱,先学钢琴,
后学绘画,以为他有天才,后来终于知道是白搭功夫。接着又送到日本学外语,送到美国学
管理,反正父母有的是办法。只是他无论学什么东西,三天过去,绝对再提不起兴趣。
    然而,全部故事的起源,是那天晚上,这个小王八蛋突然来了艺术家的脾气,非要在那
个尤物的屁股上,施展他的绘画才能,才弄得家破人亡,不可收拾的。
    他不完全是《血诫》里的那个翁家驹,他也玩女人,说实在的,他之所以玩,只是由于
像他这样身份的人,都在玩的缘故。
    要说他有多大热情,对女人多么迷恋,也未必,他对什么都打不起太大的兴致。有他父
亲的那种性冲动,但却没有他父亲对女人决不罢手的精神。
    那晚上,他揿住小豆包,用她的唇膏,在臀部画了一个象征爱情的红心和邱比特的一支
箭,纯粹是来了兴致,难得的一次赌气罢了。
    荒唐!所有人无不这样看的,可他姐姐却说:“他可能有一千个不是,独是这件事,虽
然混帐透顶,可他干了,在这个意义上,他是我弟弟,是个有血性的人!”
    要是她老爸健在,肯定会骂她:“放你妈的屁!”可她不怨恨她弟弟,一点也不。认识
她的人都了解,这是她的性格。你们这么看,我偏那么看,你们说徐至刚不是东西,一切的
灾难由此而起,她也骂他王八蛋,可她认为他在女人屁股上作画,够种!
    她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与众不同的性格。
    从她走路的态势,挺着高高的货真价实的胸脯,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很足以说明她这
毫不动摇的自信。她浪漫起来,包括她离家独自生活,包括她干这份个体户行当,包括她要
尝尝外国男人的滋味,包括她至今一个人打光棍,可又不乏性伙伴,包括她许多许多的对人
的不买帐,也包括毙了《血诫》以后,她说下一部片子非拍床上作爱的镜头不可……使得她
那从不振作的弟弟,羡慕不已,“这世界上活得最自在的人,大概要数姐姐你了!当真不记
恨我闯下的祸?”
    “至少,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值!”
    然而她并不永远浪漫,到不了那么飞扬跋扈的时候,譬如她和我探讨老头子干嘛这样子
死?她两眼的光泽便一点也不漆亮了。
    我一点也不想挑唆,“这个家,与你何干?这个阶层,与你何干?尤其,这个活宝,又
与你何干?”七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敢说,十年过后,或许用不了这么久,胡先生会成为政界或财界
的一位大亨。
    这是我的老上级最为痛心疾首的事情了。因为他不可能没有耳风,而且他女儿也不讳
言,她和胡先生的关系。徐祖慈没和胡先生有了密切来往之前,总问我:“这说明什么问
题?”
    “有什么问题说明的呢?男欢女爱,柔柔是个罗曼蒂克的女孩子!”
    “过去,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跟外国人睡,现在,越来越下作了,跟暴发户睡!”那副
咬牙切齿的表情,让人望而生畏。我知道,他的痛恨,来自他的无能为力。如今他不但对徐
至柔愿意跟谁睡觉,干预不着,而且胡先生在她众多睡觉的人中的不一般的份量,这最使他
认为丧心病狂的现实,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徐祖慈没办法使自己冷静。
    “完了!全完了!”老头子只有摇头不迭。
    胡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暴发户,英雄不怕出身低,八○年他捣卖服装起家,全部资产只
有两千元。如今,他有多少个两千元,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这个人,有时候,有点市井
气,有时候,又显得挺斯文,这是给我留下的印象。我和他交往很少,不可能了解他对柔柔
只是一般地玩玩呢?还是有一点真情实感?或者,如徐祖慈所分析的,出于一种阶级仇恨,
志在报复,金枝玉叶怎么样?我也能消遣消遣。当然,更不会知道他在生意场中,究竟怎样
的厉害?听说,不知是恭维,还是诅咒,胡先生的行事准则是:“有奶便是娘,有娘便是
狼。”这似乎也令人毛骨悚然的。
    “这种人生哲学有什么不道德吗?”柔柔反过来问我。“我不想为他辩护,因为我不是
他的什么人。一个有钱的性伴侣罢了,法律没有规定,不许和暴发户睡觉,对不对?至于他
怎么想,我不管——”
    我不可能一下子有那么多钞票,所以也无法体会暴发户的心理。也许他是非要和公爵夫
人、侯爵小姐睡睡觉的雅各宾党人?否则,我想他有那么多钱,会找不到一个比柔柔更出色
的女人?难道,他们有志同道合的地方?
    “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他好呢?爸,我倒要请教——”有时,他们父女俩锣对锣,鼓对鼓
地正面冲突。
    “他是什么东西?一个暴发户,一个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坏人!”
    “爸,你对胡先生政治上的评价,我不和你辩论。你说他是暴发户——”她冷笑地说:
“你当年铤而走险的时候,不也是无产阶级,光棍一条么?”听她说到这里,我就想起那位
妇救会长。
    老头子气得胡子也飞了起来。
    当时,我在场,不能看父女俩打将出手。连忙劝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刘邦,下
邳一亭长,不照样当他的皇帝?”我实际给他台阶下,他却认为我在捧暴发户。
    “你给我少放屁——”他有时忘情了,发号施令,作威作福,仍是老样子。
    话说回来,我还宁愿徐祖慈关在书房,沉湎在昨天里,忘掉眼前的一切。这样,他训斥
谁几句,摆个臭谱,拿个架子,日子还容易过些。就怕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一天比一天地失
去尊严,失去力量,失去追逐女人的雄心,更重要的,是失去头顶上那块荫庇他的老天,呆
坐在那里,一脸忧郁。这副模样,我同意朱虹的看法,即使他这次不萌死念,也维持不了多
久。
    “拉秧的瓜!”他这样比喻自己。
    几年前,他刚退居二线的时候,就这样自暴自弃了。后来,到了请他不必再到机关去,
连点卯也不必了,实质上是让他别再碍事,回家养老得了。说得很客气,有事会来向他求
教,一切待遇不变,他的奔驰车照用不误,其实这也未必不好,他却无依无傍地惶惶不可终
日。我去看望他,也许他不把我当外人,居然对我涕泗横流:“完了!”
    “至于吗?”
    他半天不言语,好像从那一刻起,他就垮了。也就从这时开始,骂归骂,恨归恨,接受
柔柔进他的家门。
    当然,似乎挡不住的潮流,胡先生跟着也登堂入室。不过,他可不是柔柔带来的,而是
朱虹作为客人请来的,办公司,发挥老同志余热,是老婆有求于人,凭什么吼人家滚蛋?再
则,皇帝都不打送礼的,自打退下来以后,门庭冷落,已经少人孝敬,即使孝敬也较菲薄,
哪想到胡先生的厚礼,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呢!于是,尽管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他是柔柔的
什么人,有什么办法,只能忍受他大摇大摆地进来,大模大样地坐在面前,大腿架二腿,硬
要你承认这个平起平坐的现实。
    “完了,全完了!”等姓胡的告辞出去,他痛心疾首。
    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他女儿劝他,“得啦,爸,就算胡先生来过,也不败坏你的名
节!比咱们家门槛高得多的人家,他也平趟!欢迎还来不及呢!”
    “滚!都给我滚!把他的东西给我扔出去!”他轰他女儿,轰他老婆,当然,也轰我。
不过,谁也不滚,这也使他痛心,几年以前,敢如此对他不敬吗?
    “好了好了,爸,我让他以后不来就是——”
    朱虹跳起来:“柔柔,你们归你们,我们归我们,这是两码子事!”
    对于她后妈,她才不在乎:“够了够了,安静会行不行?”
    徐祖慈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说:“唉!我快走完我全部路程了!”
    “爸,你能不能谈些别的比较现实些的话题?”
    “难道,死不是一个即将面临的现实么?”
    “你出生入死,还怕死?爸!”
    “不是怕死,而是觉得活得没有什么意思!”
    我也只好安慰他:“你一时半时且不会离开我们呢!”
    也许朱虹成天厮伴着他,感觉到他不对头的异象多些,“你少胡思乱想,你也不掂量掂
量,你一拍屁股走了,我怎么办?小刚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打算撒手啊?没门……”
这种“夫人”式的唠叨,谁听了谁头疼,只有小刚例外,因为他有听而不闻的本领。
    这种时候,我发现柔柔在这个与她无关的家,多一分钟也不愿呆。八
    “你总往我家跑,是个什么意思?”
    她圆瞪着眼,当着我的面责问胡先生。这时候,他挺像一位绅士,要是脸上没有瘢痕,
就更像了。那可能是早年还是打架斗殴的小流氓时代,动刀动枪留下的纪念,不过,倒增添
了一点男性魅力。
    胡先生一笑,是那种富有感染力的笑。然后申辩,“我哪敢有什么意思?”
    每次见到使我的老上级痛不欲生的暴发户,我马上想起毛泽东引用过的清人龚自珍的一
句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不管你喜欢也罢,反对也罢,时势造英雄,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应运而生的,弄好了成正果,弄不好至少也是个天罡星之类的人物。不
但,他的笑,少见,老实讲,一个人,不腰裹万贯,是笑不出那份笃定和信心的。
    也是那天,我们一齐看片,他扭过头来,问我:“你看,我想雇两个作家玩玩,找谁为
好?”看我目瞪口呆的德行,他知道我误会了。“我不是想玩女作家的意思,你别往那儿琢
磨。我只是打算找两个作家,作我的雇员,需要时陪我聊聊——”
    我也倒没有义愤,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作家本来就是要附在一块皮上的毛,什么时候
也得当雇员的。但我对他估计错了,以为他不过开开玩笑,无话找话,有两个钱,烧的。谁
知第三天,他的秘书,一位美国哈佛回来的博士生,奉他的命和我洽谈细节,包括请谁?多
少钱?合同期?加班加点费用——“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胡先生半夜想起来,要谈谈呢!”
    是他妈狂了些,不过,有钱使得鬼推磨,他那秘书说,我不帮忙,胡先生也会物色到
的。说话的口气,像柔柔花十块钱雇个临时演员似的。
    看完《血诫》的毛片,自然坐胡先生的高级奔驰回家。在车上,姑奶奶瞪眼了,一脸怒
火。
    我觉得柔柔没理由嫌人家挑毛病,慢说胡先生是投资赞助者,一个普通观众的话即使没
有道理,也该让人家讲嘛!他先声明了,在商言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突破,那就索
性撕破脸。他说他只懂做买卖,一笔大生意,可不能前怕狼后怕虎,要做就大做,要不做,
那就拉倒。
    “这里没你的发言权——”她一句话封住了他的嘴。
    “那也不至于发脾气啊!”“告诉你——”她声色俱厉,“别搞阶级报复!你跟我后妈
搞什么,我不过问,哪怕你们睡觉。不过,你别去招惹我们家老爷子!”
    胡先生说,“难道不许我对这位革命前辈,表示一点敬意?
    他们打江山不容易,我现在也在打江山,我明白!”
    “别放你妈的屁!”
    我一直研究不透这个家伙,在他身上,真诚和虚伪,老实和狡狯,善良和狠毒,温柔和
残酷,扑朔迷离,谁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的。他果真是对徐祖慈致以革命敬礼吗?难道他
不可能像雇两个作家玩玩一样,雇两个老干部来开开心,解解闷?
    起因其实是不久以前的一次郊游。
    那天,柔柔要不是出外景,她会跳脚拦阻的。她那个高贵阶层的尊严,她可以丢,老头
子不能丢。她早就被她爸逐出贵族层面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但她却
要维护这种尊严,实在是很难理解的复杂感情。所以她决不愿意曾经赫赫扬扬的,至少也是
个要员或是要人的徐祖慈,和一个出身低微的暴发户在一起,尽管是她的情人。
    可朱虹打电话给我时,只是说老头子太不快活了,让我豁出一天工夫,去陪他散散心!
多年部属,义不容辞,我就放下稿纸奔去,到了他家门口,居然停着两辆奔驰车,一辆我认
识,徐祖慈的,另一辆,要比我首长的车高上好几档,据说,北京市大概一共也没有几辆。
    问了他家的司机小吴,才知道敢情是胡先生的。
    原来是他请他们两口到郊区去打高尔夫球,去钓鱼,去野餐,轻松一下。拉我来是朱虹
的点子,好冲淡一下拉不下架子的没落高干和新兴暴发户之间的,还不能马上融洽起来的气
氛。徐祖慈一直挂搭着脸,可能觉得丢人,这个摊过煎饼,捣过服装,蹲过局子,吃过官司
的胡先生,还睡着他的女儿。要放在二十年前,早把胡先生拖进青纱帐,给解决了,埋都不
会埋的,将手枪往裤腰带上一掖,扬长而去。可现在,他对不亢不卑的胡先生,无技可施。
何况朱虹左哄右骗,维持局面,我真佩服她,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两边讨好;可平素她最
能摆谱的,夫人的架子比她丈夫还大呢!居然礼贤下士,不耻下问到这个程度,看她那副模
样,徐祖慈挂在嘴边的话,“完了,全完了!”已不再是谶言而是现实了。
    胡先生是个说不准年龄的男子,正如谁也摸不准他的除了赚钱以外的脾气、性格、爱
好、志趣一样。你可以说他是上院议员,但也像穿着绅士衣服的痞子,你可以说他是正经的
好人,可行起事来,和坏蛋别无二样;有人认为他是当代英雄,有人看他不过是条蛀虫。反
正,好多人仰承他的鼻息行事,也有好多人恨不能宰了他。他对我说过:“作家,你别把我
写到你的大作里去!拜托了!”
    “为什么?”
    “我看过一本书,我只记住其中的一句话,人出娘胎,是顶着母亲的血污,来到这个世
界上的。因此我想,那样子要写在书上,大概不好看!”
    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好琢磨了。那天,天色清晴,绝是个赏心悦目的野游天气,可徐祖慈
的脸上彤云密布,接踵而至的倘不是一顿碗大的冰雹,也该是电闪雷鸣的台风暴雨。幸而在
贵宾室门口,有人叫了徐祖慈一声,这才云开雾散,雨霁天晴,把这个一甩袖子非要回家的
老头子留住了,也使犯难的朱虹放下了包袱。胡先生尽管不动声色,安之若素,我怀疑,神
通广大的他,是不是有意地精心安排?
    听到呼喊,突然来了精神的徐祖慈,撇下我们,快步朝叫他的这位老领导走过去。
    那是个笑容可掬的小老头,冲他敢拍着肩膀,随便称呼那个不雅的绰号,便知道是什么
人物了。“好啊,好啊,在这儿总算见到一个熟人,徐混,走,领教领教你的两下子!”
    “哪敢跟你老人家比试!”徐祖慈垂手侍立,一脸恭敬。
    小老头拉着他的手,前往那一片绿茵的赛场。不下十几个侍候场面的人员,前追后赶地
跟随着。我在后面,听不清平素嗓门挺亮的徐祖慈在说些什么,倒是那小老头,矮老婆高
声,朗朗而谈。什么闭关自守之害,什么必须迎头赶上时代,等等等等……当然也无多少新
鲜见解。显然徐祖慈是在认真领会的,居然冒出一句,“我是从来不赞成提倡清教徒的!”
    “对对!”他又拍拍徐祖慈,“你还算有勇气去闯点祸的一个,徐混,有你的——”
    两个年纪一把的老人,都开心地笑了。
    胡先生真是沉得住气,一直到快要抡高尔夫球杆时,他才出现。
    头一回开洋荤,徐祖慈那双握过锄把、枪把和印把的手,对身后小车上的器械,不知该
怎么摆弄?他只是在电视里见过,半点也不喜欢。还曾以一个惜土如金的庄稼人口吻,唾骂
过这种资产阶级的玩艺,一块好地竟拿来长青草玩,简直混账透顶!一看那小老头玩得十分
开心,他哪敢大放厥词?尤其目睹他半拉眼睛也瞧不上的暴发户,很轻松随便走过来,还可
以说是漫不经心地向他过去的顶头上司打招呼:“HI!”他愣住了。
    而小老头居然也举起手,“HI”地一声回应,让他更是不可思议。跟着出现的一个场
面,把徐祖慈那种阶层最后一道精神防线也冲垮了。
    胡先生落落大方地和这位热情的小老头,像外国人那样拥抱。还说,“这回你跑不掉
了,你答应的,输了请我喝酒!”
    乐得合不拢嘴的老首长,捶着胡先生,“好好,我请,我请!”
    后来,是胡先生的主意,还是朱虹的建议,我不敢肯定,反正徐祖慈去洗了几次桑拿
浴,似乎对按摩女郎弄得他通体舒泰的感觉,好像更适应些。洋酒也习惯了,法式大菜吃得
还算顺口。那天,他在长富宫,多喝了两杯清酒,把约我来替他写一篇反扫荡的纪念文章
事,忘在脑后。只是对我说,唯有日本料理,怎么也不喜欢。天妇罗还能接受,酱汤就难以
下咽。我也不完全是幽默,调侃他说:“这是口味问题,和你们当年抗日是两回事。”
    他问我:“你在说什么?”
    我只好照直讲在反扫荡中老阿姨杀日本鬼子,和他现在不爱吃生鱼片,大概联系不到一
块。
    他还没想起叫我来他府上的目的。在1942年“五一”反扫荡中,老阿姨从鬼子炮楼
里把他救出来,他已经喝了断头酒和两个猪肘,准备进法场了。那个鬼子小队长很仁义的,
徐祖慈对我讲过,那是个正规军人,行刑前准许提出要求,哪怕是找个花姑娘,也能答应。
但老阿姨身中七弹,九死一生,换来他一条命,谁知若干年后,她竟被他逼得悬梁自尽。
    在电话中,他急不可耐地要我快来,肯定不是写他这段负心史。谁知道,他和朱虹应胡
先生之约,去吃素烧和寿司了。
    徐至柔一听说是胡先生会钞,脸色倏变:“朱虹(从来这样叫的),你到底要把爸羞辱
到什么时候为止?”九
    这样指责,谁也难以接受的。
    徐祖慈马上拍桌子,“你算老几?轮着你来教训?”
    “爸,不合适——”
    “谢谢你,甭管我们,把你自个儿的篱笆墙插紧点,就行了!”朱虹和前妻生的女儿,
压根儿也不融洽。
    老头子到底不是当年了,没轰柔柔出门,算给她面子。
    那一年她和那个有间谍嫌疑的外国记者来往,被当场逮住以后,老头子做得太过了。是
他率先跟她划清界限,不认他女儿的,然后又是他把她逐出家门,恨不能置她于死地的。
“关起来!给我关起来!”那时他刚被结合进革委会,这也是他一辈子唯一未能全节的遗
憾,所以他才如此关心他死后的悼词问题。那时,包括像小老头这样他的上级,都被打倒,
有的充军外地,有的关进秦城,他仓皇无依地熬过了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徐祖慈向
我吐露过心曲,“十年哪!我到底没主意了,只好跟造反派了!”有了顶戴,我这位首长马
上就刚正不阿,大义灭亲,可来劲了!后来终于明白这样表演,也未必能赢得中央文革要员
的信任,而为了树立自己的形象,不惜把亲骨肉送到牢里去,这种过分,难免被人物议。别
人说什么他是不会在乎的,大概这位和他一块打高尔夫的小老头,当时也在背气之中,说
过:“怎么讲,也是咱们这种人家的子弟嘛!怎么能关进自己的监狱里呢?”
    把记者驱逐出境,一年多过去,她也就自由了。
    柔柔那性格,即使她爸认错也不一定回家,何况他连一句软话也不肯吐口,甚至到今
天,快死了,给台阶还不下,总揪住她的小尾巴不撒手。“你跟谁睡觉我不管,你干吗要找
一个外国人,还是一个有间谍嫌疑的外国人睡呢?冲蹲了笆篱子,丢尽了我的人,永远也不
会原谅的!”
    “算了算了,你就是那种永远正确的共产党——”徐至柔吼了,她听够了,“不奇怪,
和某些英明的大人物一样,什么时候肯说自己不对呢?”
    放在以前,她这样口出狂言,老头子要不跳脚才有鬼?如今,他是“过气”干部,威风
不起来了,谁还买帐?对于她时不时地冒出来的或莫名其妙,或大逆不道,或荒谬绝伦,或
以言定罪,准会判几年的念头,也不像早先那么横眉立目,不共戴天了。
    最多,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要不,不置可否地抬起屁股走人。
    要是徐至刚在场,准会拦住他逼他表态:“唉,别走啊,姐姐是对,还是不对?”
    徐祖慈挥手,不愿意他的宝贝儿子,介入他们父女的谈话。“去去!”他知道,他的老
婆最反对她儿子受柔柔的影响。
    断不了听见他后妻对儿子的恫吓:“离那个破鞋远点——”
    倒是徐至刚毫不在乎地找他姐姐。至于他妈的命令,对他不过耳旁风罢了,人大了,可
不是她的言听计从的儿子了。
    “你晓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儿子说:“求求你,最好别开口。”照她的描述,徐至柔岂止是一子不值的坏女人
呢?“她还能算你们徐家的人么?一个跟外国人睡觉被抓起来的不要脸的东西,我还怕你被
她带到邪道上去呢!”
    可朱虹不知道,她儿子认为他这个姐姐就这一笔,值得大书特书。正如徐至柔赞赏她弟
弟敢在女人屁股上作画一样,所以我对他们俩的评价是——“一对难兄难弟!”十
    马路旁边正好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徐至柔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怪啦!她根本不想给她好久没回的家打电话,但她也说不好怎么懵懵地抓起听筒?更记
不起走进以前,原计划是要给谁打的。她想,这很大程度上属于鬼差神使了,因为她毫无意
识拨的号码,竟是她家的。
    这不是很怪么?
    “谁?”
    好一会,她未听出接电话的人,偏偏是她最不愿意打交道的朱虹。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往
三十岁上打扮,从秋天退回到春天去,怎么说也是有点气候反常。朱虹年轻时并非很有姿色
的,她知道她父亲的美学观点,只要是平头齐脸的女人,便迫不及待的。但那位暴发户则未
必,她怀疑她后妈是否能笼络住他,像牢牢地把丈夫控制在手中那样。
    她从来不过问胡先生和别的女人的事,同样,对她和别的男人的事,胡先生也向来不置
一词的。这一回,她破了例,她一点也不是嫉妒:“你一定要报复得非常非常彻底么?”
    胡先生奇怪她的公主逻辑,干嘛非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你和我,我和他,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不同?他开玩笑地说,你把贵妃娘娘脱
得光光的,放在农家土炕上,从使用价值上看,和别的女人区别何在?
    “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什么叫做精神世界吗?”
    也许,一物降一物,他不想惹翻这位姑奶奶,一涉及拿钱买不来的那些,他就矮了半
截。
    在电话里,她的后妈却急切地喊道:“你是柔柔吗?你是柔柔吗?”
    这使她意外,一下子想不到是那位夫人,也许因为从来没听过这个女人用带任何感情的
语言,对她讲话,所以,这一声柔柔使她太意外了。朱虹一向把她视作陌路之人,从小就调
教不好,跟她亲妈一样眼露凶光,尤其从部队开小差以后,随即又被抓起来关了一年零八个
月,她就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不可接触的贱民。
    “朱虹,你怎么啦?”
    “你快回来一趟,柔柔——”
    听她信口叫着朱虹的名字,我笑了。这个柔柔,也是强按牛头不饮水的执拗,从朱虹在
她们家出现那天起,任是不张嘴叫她一声,要叫,就直呼其名,而且理直气壮。“我这么
叫,有什么错吗?她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叫她?”徐祖慈为此不止一次气得火冒三丈
过,“你太不像话了,缺乏最起码的礼貌!”
    让她改口,叫妈或者叫姨,要不就滚!徐至柔也痛快,滚就滚!
    她搬到学校住,礼拜天也不回家。真可怜,她的亲妈,那位妇救会长偷偷托我把她的工
薪、补助、残废金,统统给她女儿送去。
    无论如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徐祖慈也得考虑撵出家门的议论。那时,没有发生外国
人公寓里被当场捉住送公安局的事,老头子连借口也找不到。但他要这份面子,甚至让我传
话,“你对这死丫头讲,叫一声姨,难道就成了真正的输家了吗?”
    她也不客气地叫我如实传达:“他呢?他喜新厌旧,休妻另娶,就完全正确?他先认了
错,然后再商量!”
    那时,徐祖慈一跺脚,这个城市不知哪块地方,要哆嗦的。
    当然轮不到他的女儿来数落他,气坏了,七窍冒烟,“反了她,只要走出这门,就甭想
我再认!”
    她声明,哪怕她沿街乞讨,也决不到他门口要一粒米,一滴水。她果然一走十年,她老
子也铁了心,十年不找她。所以,她对她这个家,谈不上什么依恋。
    这回,夫人有些失态,在电话里,好像溺了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似的叫她。“柔
柔……”
    “什么事?”
    “小刚惹祸了,把你爸气晕过去了!”
    “那还不快让司机送他到医院!”
    “你快家来一趟,求求你,柔柔!”
    她撂下电话,嘟哝了一句:“真他妈的,到底出事了!”十一
    徐至刚和《血诫》里的翁家驹似的,躺在沙发上,脚跷得比头还高。
    有人说,他是八大少之一,其实狗屁,他爸还没混到那了不得的程度,徐祖慈的风流韵
事,多少影响了个人的前程。老战友凑在一起时,常开玩笑说,你要早制了你的这条祸根,
你会爬得更高。所以徐至刚老恨他爸不成器,使他腰杆不硬。不过,他眼下和八大少中的某
位过往甚密,大概不错。
    所以他的出口劳务的公司,主要是靠这位太岁爷,再加上他妈的四处奔走,才张罗起来
的。最近,胡先生又拨过帐去,大概总有三万美金的外汇额度,帮他拓展对外业务。这件
事,徐祖慈起先是不赞成的:“有必要吗?一般来往就可以了!”他从心里反对妻子太舍脸
了,总觉得不对劲似的。
    “你没能耐管,你不要阻拦别人管!”
    “我不赞成你打扮得这种样子去找那个家伙!”
    “你以为我像你女儿一样,是个卖弄色相,不值钱的货色么?”
    一提他女儿,他便没话了。早先,当然不会如此难堪地沉默,说不定要拍桌子。那时,
他是一头真正的老虎,现在,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尤其到这岁数上,老夫少妻的差距就越发
地拉开了,她愈是往年轻上打扮,对做丈夫的说来,酸苦怨艾的成份就多于荣耀体面的成份
了。男人最怕这一天,原来雄风十足的徐祖慈,能不感觉到他的日子不多了么?
    他不是第一次心绞痛发作,死神已经多次为他敲警钟了。
    他相信,这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过不去了。“朱虹……命该如此,不是死在别人手
里,是自己的儿子把我送上西天,掘墓人啊……”
    “别胡思乱想——”
    由于朱虹叫来了救护车,还把机关、干休所的人也惊动了,进来出去的人太多太乱,徐
至刚嫌烦,踱进他爸的书房里,懒得去支应。
    怎么说,是他闯下的祸,否则,早一抬屁股走人了。他根本未把他爸说不定一命呜呼的
后果放在心上,真的,即使死了又怎么样?地球就不转了?他还惦着自己昨晚发生的事故,
骂骂咧咧,一脑门官司。“操他妈的,那臭婊子,那红牌爱斯该死的货——”
    这间除了少了一台红机子电话和一个值班秘书外,仍是早些年首长办公室布置的屋子,
在他眼里,当然是土得掉碴了。他常常笑话他爸:你呀,老同志,你实际上和李自成进北
京,只知道天天吃饺子一样,就那点起色。破家具早该扔了,还当宝贝?所以,巴尔札克讲
过,不经过三代,是成不了真正的贵族的,你呀,农民起义领袖!他嘲讽他的老子,充其
量,你的全部精神世界,也就是山沟沟里的土老财的水平。他对他父母没有半点尊敬之意,
每次进他爸的书房,都要奚落一番。
    “滚你妈的蛋,没有我打下的江山,你享这份福?要不是老子我,你喝西北风?”
    “你以为我多稀罕?不要以为把人喂饱了肚子,就功德无量!北京烤鸭不会感谢给它硬
塞饲料的人,明白吗?”
    “我宰了你——”
    徐祖慈除了吼两句外,无可奈何他儿子。这位天鹅绒王子,什么也不会往心里去的,什
么也不会在乎的,你觉得你伟大,他还认为你狗屁呢?你是老农民,爸,你过上地主的生
活,你就满意得不行了。
    “你给我站住——”
    徐至刚抬起屁股走了,他热不了几分钟的,才不愿意跟他老子辩论,懒洋洋一躺,对什
么都腻了。这种时候,他爸气得连嫌他站无站像,坐无坐像也不可能,因为他浑身没长骨头
似的,这还罢了,那脑空洞的百无聊赖,谁也拿他没办法。
    “白痴!”徐祖慈追过来骂。
    他不理他老子,逼急了他反问:“我研究过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你呢?爸?你敢说
你这多年读过什么书吗?更甭说马列了!”
    “我宰了你——”
    “别以为我多想活,你认为你为我创造的生存空间,对我有多大的吸引力么?”
    徐至刚说这些话的时候,怎么也和《血诫》里的翁家驹,联系不到一块的。那是一个纨
哑子弟,他也是,但那是一个畜生,他就不是。他除了脑空洞外,偶尔说出的一句半句,证
明他也不是完全不思索。所以,那位姑奶奶在她的片子里,总是不忍把翁家驹描绘成个色
狼,症结恐怕就在这里。
    徐祖慈每一次发病,总要兴师动众,大张旗鼓。这或许是人老了,退出喧闹的舞台,平
静得太久的精神补偿,决不嫌围在病床前的探视者多的。这不是第三次,也是第四次因病而
宾客满门,群贤毕至了。
    忙里忙外的朱虹,来到书房,从门缝里闪了一下她那张严肃的脸。
    “小刚,看你——”
    他不想理她,他不愿意听她在他极端败兴的时候,讲的任何话;责备也好,宽慰也好,
追究原因也好,如何妥善了结也好,无济于事。有本事就去擦屁股,没本事我走一步是一
步,了不起去坐牢。他此刻极愿意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太累,于是他也不骂那
个臭婊子,和被他撞得不知死活的红牌爱斯了。
    骂人也需要力气,他不想浪费这点细胞。
    “你爸被你气成这个样子,你也不当回事?”他妈埋怨他。
    他把仰着的脸,扭向沙发的另一边,不打算理她。
    “好好,不说这些,小刚,你也该帮妈去招呼一下!来了这么多关心你爸的人!”
    他说:“我要出去,岂不是抢了你的镜头?”
    “你说的什么话!”
    “不对吗?”
    她知道他此刻心情不佳,索性把门替他带上,免得别人打扰。
    徐至刚并不承情,“哼!人还未死,她倒先做出一副未亡人的样子!”他敢肯定,她这
身黑色的连衣裙,是他老子猝然发病,形势凶险时才急急忙忙换的。他甚至想,他妈也许不
希望他爸有个三长两短;可是,想到追悼会上有中央领导人参加的哀荣,有在电视上露脸的
光彩,她没准还盼着老头子一倒下去永远起不来呢!加之她如今有了实力雄厚的后盾呢?
    就是提到了这个人的名字,老头子才扑通一声倒下去的。
    至于吗?不就是开车撞了人?他想,我当事人都不急,你们跟着瞎激动什么?
    他爸还没有听他说完闯祸的全过程,其实精彩的逃跑场面还在后头,徐祖慈一仰脸,两
排牙开始锉起来,说话也不成句,显然舌头发僵拌嘴,“这,红红红牌,爱,爱,是,是
谁?”
    其实,这和当年叫他徐混一样,很明显,是一个人的外号。
    朱虹是那种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犯糊涂的夫人之类,看不出徐祖慈已经发病了么?还关
心谁叫红牌爱斯干什么呢?“小刚,小刚,这被撞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觉得他妈明知故问:“你就甭问啦!”
    “这什么意思?”朱虹当然听得出儿子的话里有话。
    两眼直勾勾的,满身冷汗的徐祖慈,双脚快站不住了。朱虹还缠住她儿子追问:“谁
啊?谁啊?”
    他一把手拉他妈过来:“你看看爸吧!不行啦!”
    一看老头子牙关紧闭,她这才像当头一棍,知道大事不好,哭喊着扑上去。
    徐至刚虽然也帮着他妈紧急抢救,但红牌爱斯到底被他车撞的是生是死,因为他急匆匆
逃离现场,尚不知道后果如何?不死,当然他日子不好过,死了,他日子说不定更不好过。
    当时,他妈急了,急的不是他随便撞人,而是他撞了人。糊涂蛋啊,你不该让老头子急
出个好歹来!
    他根本没想到他爸有心脏病,他连自己都顾不了,还能想到他人?而且他越是该动脑筋
时,越懒得费脑筋,反正会有人替他打扫卫生的,否则有你们爹妈做什么。至于自己有什么
错?他才不愿去想,错已铸成,想亦无用。尤其讨厌此时此刻的责备、说教、训诲,和一切
的事后诸葛亮,他有他的逻辑,你们有本事,先前干什么去啦?“够了,别给我嚷嚷啦,你
赶紧送爸上医院吧!”
    “车呢?车呢?”一提车,朱虹也捺不住,火了。徐至刚比他妈更火,那一夜没合眼的
脸,煞白煞白,让人骇怕。他反过来振振有词地问他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那不就结
了,絮叨什么?老头子知道自己有病就该多加保重,值得如此天塌地陷,大惊小怪嘛?车祸
是出了,又不是故意的,红牌爱斯不过一个暴发户,以为拿他几文钱,就有资格来找我理
论?活该,他自找死——”然后,离开客厅走进书房,留他妈一个人在张罗抢救和到处打电
话告急。
    等到徐至柔进门,该来的已经全来了,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屋子。十二
    一看她爸的那张死灰色的脸,她恍然大悟,心惊肉跳的这一天,应在了这儿。
    严格地讲,她对她爸如果尚有一点好感,也是近两三年的事,在这以前,她对他只有
恨,想到自己的妈,则更恨。但眼看他快要死了,而且,冥冥中似乎有神灵,居然还产生出
一种预感,把她招魂似地招回来,她真的感动了。虽然还不能尽释前嫌,至少暂时忘了过
去,于是叫了一声爸,扑在他爸身边。
    她爸可没涌上来她所盼望的对于女儿的慈爱。
    很冷淡,那眼光,那神气,和他未离休前的级别身份,绝对一致。
    感情这东西也难料,徐祖慈在心绞痛最痛苦的时刻,说过让柔柔来的,他怕再见不着她
了,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干吗让她恨自己一辈子呢?可现在,疼痛已经缓解,一下子来了
那么多平常请也请不来的重要人物,有点兴奋得忘情了,总算大家仍旧把他当回事的。不久
前那冠盖如云的官场风光,似乎浮现在眼前,他要向这位颔首示意,要向那位面露谢忱,于
是觉得身边这个有污点的女儿和她可怕的香水味,跟他也许随时可能见马克思,同志们以壮
行色的悲痛告别场面不相吻合,说不定他会认为亵渎神圣呢?所以,他推她,要她走开。
    这时,我正好赶到,见到了这对父女间彼此的尴尬。
    “爸,你怎么啦?”
    “你——”
    我想,徐至柔是搞戏的,听不出潜台词?
    尤其一身黑的朱虹,也让柔柔不快。人还未死,摆出未亡人的悲戚状在那儿守灵了,那
苍白的脸色,比她得病的丈夫,还要难看,弄得进来的客人,真分不清到底谁是病人?看她
心安理得地接受众人给她的安慰宽解的神气,用有气无力的腔调答谢着大家的样子,你也不
得不佩服,这位夫人够伟大的,至于嘛,把组织部的人,老干部局的人,办公厅的人,机关
党委的人,干休所的人,都给吆喝来了,挤满了屋子。这些人来多少还算顺理成章,因为悼
词啊,发讣告啊,租借灵堂啊,联系火化啊,消息见报啊,跟他们有关。至于把八杆子打不
着的友邻单位,上级机关的领导都张罗来,看她这份表演么?她可逮住机会,想着法来折
腾!
    柔柔从人群里挤出,见到我,苦笑着。
    我知道朱虹急如星火把我催来的目的,1942年,徐祖慈在鬼子炮楼里喝了绝命酒,
准备壮烈牺牲,英勇就义的场面,让我代笔的那篇回忆反扫荡的文章,已经披露了。如果在
告别这个世界时,当着大家,坦然无惧地面对死亡,还要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遗言,好让我
写下他光辉的续篇,留下完整的形象,也就实现了他早就说过的,要给自己画一个圆满句号
的宿愿。我知道,他对自己文革那点白璧微瑕,在政治上的这步错棋,要比他在生活作风上
屡犯不止的毛病,看重得多,所以,他不止一次对我讲:“这算我对你最后一个请求,你要
答应给我写!”
    我给他开过玩笑:“你考虑得是不是早了一点?温州,你去过的嘛,那些发了财的农
民,头一件事,先给自己买棺材修坟,你还笑话过的。”
    “那你可太辜负老徐了——”朱虹插言:“他可是一直看重你这支笔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胡先生计划雇请两个作家玩玩,也不为过。
    紧接着,便是电视剧的场面了……
    除了壮严肃穆的音乐,和高山青松的画面外,徐祖慈一讲话,屋子里的情景几乎是《血
诫》同一个拷贝似的相像。围着的人,死气沉沉,垂危的人,倒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
着:什么要到马克思那儿去报到呀!什么回顾一生,能够问心无愧地见老祖宗呀!什么革命
大业,还有多少事没能来得及做呀!同志们哪,同志们,任重而道远啊,……竟和《血诫》
里翁天健的台词不差分毫。
    按照剧情,主人公遗言说到这里,就要咽气了,于是一圈人应该扑上去,力竭声嘶地呼
喊这个回光返照的主人公,接着音乐出,镜头画面切换,一只孤独的雄鹰在高空翱翔。中国
艺术家的伟大之处,就是不厌其烦地重复,中国观众的伟大之处,也就是绝不怕不厌其烦地
重复。于是可怜的雄鹰一次又一次地为“哲人其萎”飞上天去。
    可徐祖慈的病情,暂时离死尚远,大家也就不好太感情用事地表示悲痛了,而且硝酸甘
油扩张了毛细血管,他脸色潮红,一副福相。
    于是一些相当负责的同志先握手告别,接着各部门的头头,也抚慰再三离去,就在这份
忙乱中,只见朱虹来回应酬,送这位,送那位,谢组织,谢领导,像一只黑蝴蝶飞来飞去。
    我不好意思离去,因为我是他的部下;但徐至柔不走开,让我诧异,按她的脾气,早就
一走了之,也许因为预感,也许因为亲情,她留下来了。
    我们离开死气沉沉的屋子,走进书房,一推门,酒气冲天,她看到她弟弟四脚朝天躺
着,火了:“你躲在这里!”
    “还有什么地方我呆?”
    “你做的好事!”
    “你要责备的话,我马上走——”
    我拉住了这个两眼喝得通红的年轻人,“算了,小刚,你爸究竟为什么急出病了?闹得
这么严重?”
    “你这位作家也想审判一下我嘛?”
    “滚你的,小刚,你要几天不生点事,这世界该寂寞得要死不可!”
    “没有我,你小说写谁去?我姐姐电视剧拍谁去?”他还来劲了。
    徐至柔知道拿他没办法。“别吼了,小刚,听我说——”然后问:“你信不信?”
    “信什么?”
    “我从今天一早开始,就有一种预感——”
    这个大概得了“脑空洞”病的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听和不听一个样,看和不看一个
样,想和不想也一个样,什么预感也不往心里去的。“老姐,你算了罢!”
    “这一回,老头子恐怕熬不过去了!”
    徐至刚挥手:“得得,他死不了,不把我们折腾零碎了,他肯撒手?你记住,他们这一
代是永远的!”
    “我不是咒爸,这回你亲手把他送上西天了!”
    他是个不愿意动任何脑筋的年轻人,居然说出两句耐人寻味的话。“这么说,我还相当
光荣,不成了他总骂我的掘墓人了吗?”
    “哦!……”徐至柔啼笑皆非,“我要有把枪,小刚,我怕我忍不住要掏出来的!”
    “那麻烦你毙了我——”他耸耸肩,“我的这一天,不会远了!”
    这时,我们才意识到他小子闯下的祸,大概不小。绝不是把女孩子肚子搞大了,或者连
本带利被人家拐走,或者打了警察,或者查出犯禁的物品等等,总是有回旋余地的纰漏。看
那当回事的样子,估计离杀人放火不远。
    “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开车撞人!”
    “有意的?”
    “当然——”
    “撞死了?”
    “大概吧!”
    徐至柔拍过很无聊的警匪片,她是什么来钱拍什么的导演,细节她不能不问:“到底撞
死没有?”
    “反正,我把那个王八蛋撞在车下,从身上压过去的,我见到血溅在车的挡风玻璃
上。”
    “你疯啦?混蛋——”柔柔眼里冒出凶光。让我吃惊的,是她一把像提只小鸡似的拎他
起来。“你干吗要杀人?”然后重重地摔他在沙发上。
    他告诉她,昨天晚上,几个朋友在度假村,喝多了,有个妞儿耍了他,他为了羞辱她,
出这口气,把她当众剥了精光,还按住她,用她的口红,在臀部画了个爱心和邱比特的箭。
他还自嘲地说:“那是一辈子画的最好的作品——”
    我摇头,这都是十九世纪骠骑兵的恶作剧,亏他想得出。
    “你呀,闹闹就出格!”
    “这有什么——”对臭婊子,他认为用不着客气。付钱就是了,在客房里脱,和在大庭
广众中脱,有什么两样?她不该把红牌爱斯拉来替她出气。
    说实在的,京城之大,谁能知道这个红牌爱斯是谁?我还未问,就觉得柔柔神情大变,
脸色迥异,问他:“你敢说你压的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家伙,正经八百的王八蛋!”他愤愤地说:“就因为拆借王八蛋一点头寸,
通融过几万美元,就有资格像债主一样吆五喝六吗?大少爷可不吃这一套。活该,撞到枪口
上,是找死来的。”
    “你晓得他是我的什么人吗!”
    他笑得跟哭没有什么两样,那声音枭厉刺耳:“我不但知道他是你的什么人,同时,我
还知道他是妈的什么人,所以,我更要压死他。”
    徐至柔像疯了一样,扑向她的弟弟,如果我不在场,肯定出人命案。十三
    我头一回看到绝情的柔柔,一气之下,会干出什么?太可怕了,徐至刚的细脖子差点被
她掐断。
    “松手,松手,你在发疯!柔柔,你冷静下来——”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性格,最好别惹她,她火一上来,命都可以不要的。那
天,《血诫》剧组到郊区的一个大苇塘里拍外景,就大发作一回,连胡先生这个沙场厮杀出
来的家伙,也被她这份绝情吓得面无人色,变了一副模样。
    我说:“难道你是初次领教?”
    他咋着舌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全怪那位有着一副搓板似胸脯的副导演,以为她在拍《这里黎明静悄悄》,非要拍摄在
水淀子里的群女裸浴的场面,这也许是中国导演的本事,一步不拉地追赶世界潮流。她对那
些跃跃欲试的女演员大讲特讲,一定要拍出像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那样的画面来。
    我在看本子的时候,给柔柔建议过,小姐,你们拍得再好,能超过人家么?一个不遮不
挡的裸体女人,都得考虑审片子的人的承受能力,好家伙,苇塘成了女子浴室,弄一打光着
身子的女人,你估计那些先生们能坐得住么?
    知道她的认死理的脾气,出主意说,如果实在不忍割爱,一是只能拍远景;二是利用芦
苇掩饰,似隐似显,欲盖弥彰,也未必不产生你要那种效果。
    这本是说定的事,到了现场,副导演也不等老板首肯,撇开分镜头剧本,擅自作主,让
每位小姐都穿上紧身衣,外面再涂上泥巴。反正这位副导演干什么,都能找出原本,这一个
个泥猴似的女孩,使人马上想起法国影片《火之战》。她叫摄像师尽量往女演员的胴体靠
近,兴奋地喊:“拍出乳峰的性感来!镜头往腹部下面走,注意细部……”
    她很得意她的灵感。
    柔柔有点事在城里耽搁了,借她弟弟的丰田车赶来的。出手大方的胡先生要给她一辆高
级轿车的,她谢绝了,她说她喜欢吃自己地里长出来的苞米。“再说我并不是你的什么人,
凭什么接受你这份礼呢?”
    “冲着我对你的感情——”
    “NO!”
    胡先生很遗憾,对我抱怨过,没办法,她认准了,天王老子也改变不了她的。
    徐至柔车一停下,看到这番景象,火冒三丈,就朝她的副手吼:“你当家,还是我当
家?”
    副导演根本不把女老板放在眼里,拿着电喇叭,指挥那些泥美人朝镜头靠拢,大声嚷
着:“特写,大特写——”
    书香门第的副导演,敌不过妇救会长的女儿,那一声吼,苇塘里的水鸟都惊飞起来。这
个软硬不吃的主,顺着她,她还未必顺心,逆着她,以为她不敢破釜沉舟么?
    她一把夺过扬声器:“给我停下来!”
    “你能不能先别激动,柔柔!”
    “我是雇用的你,你如果觉得委屈,可以马上结帐走人。”
    “柔柔,这一回你想炒我的鱿鱼,也不成的,掏钱的财东支持我这么拍的。不信,你去
问他,他说今天要来看拍摄的。”
    “他敢插手?”
    “为什么不?他投了资——”
    “你给了他什么?换来这份权力?”
    第五代导演也不示弱:“你该比我更明白!”
    “好吧!我恭喜你——”她把其实是她付了钱的电喇叭,像掷铁饼似的摔进苇塘里。然
后,她就找了个土岗坐下作壁上观,一反常态,那股热烈,那份趾高气扬,那种不把任何人
放在眼里的狂傲,不知到哪儿去了?我能想象此时此刻受挫于这个该死的一瓶子不满,半瓶
子晃荡的女人,而实际上是屈服于更强大的金钱势力,对这位有着极端强烈的自尊心(她自
己允许自轻自贱,别人可是绝对不行的)的小姐来说,是个什么滋味?
    居然忍受了,我简直不可思议。
    不能劝解的,我知道。这时对她说任何话,都等于点燃火药桶的引线。
    果然,那辆超级奔驰来了,我从胡先生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上看出来,肯定不是来欣赏
副导演的艺术创造,而是知道把姑奶奶惹翻了,一跳出车门,急切的目光就在人群里搜寻徐
至柔。发现她在土岗子上孑然独坐,百分之百地明白大事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这
个徐至柔,未容他走近,站起来,回到她弟弟的车里,这边,无论胡先生怎么喊叫,她也不
管路好路坏,颠着蹦着地开走了。
    胡先生非要拉上我去追她,我告诉他:“没用的,你该了解她,她是绝不怕玉石俱焚的
姑奶奶。”
    “走吧,走吧,我求你了!车开这么快,我怕她闯祸——”他把我硬塞进车里,叮嘱他
的司机加快速度赶上她。这种车,升起一块玻璃,后面交谈什么,司机是听不到的。不知他
是对我不忌讳呢?还是压根儿不当一回事,他说他跟那位副导演睡觉时,没有太走心才答应
拍苇塘里镜头的,没想惹柔柔。他见我毫无反映,又说:“也许你会奇怪我对这样一个瘪皮
臭虫也发生兴趣?”
    车开得太快,而前面的柔柔开得还要快,我真害怕出事。
    “其实,我不过想看一看,这些自命清高的有文化的女人,脱光了躺在床上有什么两样
——”
    他说这番话的语气,女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物件,很像一位文物收藏家,看一个出
土的陶罐或者瓦壶似的,值不值钱?和别的钵子土盆又有什么不同?我为我看着长大的柔柔
难过,这个性格挺强的公主,不过是他增长性阅历的长长名单中的一个,她会不知好歹到如
此地步?因此我怎么也不能认定,她甘心扮演这个角色?
    难道,这应了巴尔札克对于金钱的那番礼赞,身旁这个至少万元一套的意大利西装包装
起来的暴发户,就等于一块金光闪闪的钱币。谁能担保徐至柔能超脱诱惑?她也不是不食人
间烟火的人。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作家!”
    “我在猜,你究竟要做什么?除了睡遍各种各样的女人外,还会有些什么作为?我相
信,你发了财还要发财,不仅仅这个目的吧?”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在柔柔的车前,一辆手扶拖拉机横着从田埂上,开上了公路。
一眨眼的工夫,只见她把丰田车开进了路旁的沟坎里。据胡先生和他的司机分析,肯定她打
方向盘要闪过这个笨手笨脚的拖拉机,劲儿用大发了,如果速度不是太快的话,也还不至于
拐下公路的。
    她撞晕在车子里。
    胡先生顾不得那身西装,慌不迭地跳到水沟里,车门打不开,砸碎前窗玻璃,钻进去,
把她捧出来。他的胳膊,他的脸颊,也给刮破了。他完全可以叫他的司机帮他忙的,他推开
了。我想替他分担一下,至少该腾出空来包扎他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也不用。不停地叫
着她的名字,可她总醒不过来。
    “快!快!”他不停地催他的司机。于是,车子也不管红灯绿灯,往城里开去,柔柔一
直在他手臂上捧着,那张脸仍是怒火冲天的样子。
    我很难怀疑,他那悲戚的表情,是装出来的;他那自责的语言,“是我把她害了!”不
是发自内心的。
    “别给我说,别给我说……”事后,只要我一提起这些细节,她就叫嚷着不愿意听。
    “我半点也不能接受你那位阔老,柔柔,不过,那一刻,他是真的。”
    她捂住双耳,跳着脚不让我说下去。
    后来,很少见的,不动声色的胡先生不知犯了哪根筋,非要向我发表感想。他说,钱太
多的结果,便是围着向你伸手的人也必然太多,于是就产生一种逆反心理,越想从我口袋里
挖钱的,我越吊他的胃口;越是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的,我倒要给他制造一个惊奇。你会说我
纯粹是钱烧的,我承认。我过去穷得叮当响,现在我富得流油。这钱是我挣的,我愿意怎么
花是我的自由,对不?
    他告诉我:“我和柔柔就是这样相识的——”
    “你要施舍她,她不接受?”
    “说对了,我还是头一回碰上断然拒绝大把票子的女人。
    我问过她,你究竟是谁?你猜她说什么?麻烦你别问我,也别打听,正如我不想知道此
时此刻你以外的一切事情一样。感觉不是还可以吗?那咱们就坐在这三等卡拉OK歌厅里,
你腻了,你可以离开,我烦了,也许不打招呼就走。”
    我记得,那时柔柔打算拍一部歌厅和歌女的凄凉故事,后来吹了,因为没筹到款。
    胡先生说了一句让我惊讶的话,“你知道,有时我恨不能把她宰了,她是唯一让我总忘
不了我曾经是一个穷光蛋,一个可怜虫的怪女人。”
    “那你爱她?”
    胡先生摇头,“不过,我愿意跟她好。”
    “要是她不想跟你好呢?”
    他笑一笑,那叵测的眼神,令人不安。
    我把这种吃不准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观感,告诉过柔柔。她跷着她短裙下的一双秀
腿,点上一支烟,教训可算是她长辈的我。“你真是一个落伍作家了!现在还有纯粹的好人
和纯粹的坏人吗?只有你们还在那儿典型化去哄人罢了。咱们先不说他,说我,你以为我清
高嫌钞票扎手?你该知道还是让他乖乖地把钱掏出来?你相信我会被他这种感伤的游戏骗了
吗?你真以为我不了解他是什么东西?你信不信我不管,除了你吃我,我吃你这一点是真的
外,好也罢,坏也罢,统统都不可信!”
    又是那句老话:每个人一投进生存这部机器里,谁也演不了他自己。“包括我那自以为
伟大的爸!”
    这个柔柔和她的禅机!十四
    等朱虹把来宾基本上打发走,进屋,姐弟俩的仗已经打完了。
    我想小刚不会编谎,他是大少爷,无须为自己所作的任何事负责,自然不必虚构一个复
仇的动机,他才懒得动这个心思呢!
    “他真是这样当着众人讲?”柔柔第三次要小刚证实。
    “烦不烦,姐,我说过了,在场还有别人的。我早就想杀了那暴发户——”徐至刚的智
商也真是成问题,思路还停在出事那刻,不想一想,是逃命呢?还是自首?而徐至柔,也他
妈的认死理,人都被压成肉泥,一个劲地追问他说过的话,有狗屁意义?别看胡先生穿一万
元的西服,能掩饰他原来是个市井粗人的事实么?他让小刚向那位受到身心伤害的女孩子赔
礼道歉,大少爷在气头上,哪肯低这份头,骂骂咧咧,出言不逊,叫他难堪透顶,下不了
台。他是人,他来就是要当大侠的,他再表现修养,那种习惯用拳头讲话的本性,也按捺不
住。在气头上,居然威胁小刚:“你要不道歉的话,我就把你妈,你姐拉来,让她们当着大
家,脱掉裤子,我画给你看——”
    这当然叫徐至柔忍受不了的。
    柔柔一次又一次地要她弟弟确认,“他是这样说的?”至于如何了结此事,她不去想,
老头子的病,也置之脑后。“你保证你没听错——”
    “烦死了,烦死了!”徐至刚往沙发上一倒,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烦也不行,小刚,他只要那样说,你撞死他,那就活该。”
    朱虹一进屋,还纠缠住她的儿子问:“那个红牌爱斯是谁?”
    谁也不想告诉这位夫人,他就是她近来一个劲地巴结的暴发户。有时候,连我这个局外
人,也看不过去。可继而一想,丈夫不行,儿子更不行,她不出马,难道等着坐以待毙吗?
如果能够坐享其成的话,她连指头都懒得动弹的。豁出这张脸,即或是极其不喜欢她的柔
柔,也会视作是对门第尊严的玷污。看柔柔那痛心的样子,谁也不愿意吭声了。
    她来是传达徐祖慈的话,在没有想好对策以前,这件事情不能扩散。我不敢说,压了一
个人,这个贵族之家不当回事。但问题既然出了,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总能争取到比最坏程
度要好得不知多少的结果,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哦?小刚,你不是不知道你爸心脏不好!不跟我商量,就对他
说,幸亏他没出事,要不,就真是祸不单行了……”她一个劲地埋怨她儿子。
    “求求你,少虚张声势,他不是头一回犯病,不至于这么严重的!别闹我,妈!”
    “我不明白,干吗你要跟你爸讲呢?小刚,有些事情他要不插手,也许瞒上不瞒下更好
办些?”
    “因为我撞的是他的车!”
    “天哪……”朱虹更是天怨地怨地数落起来,毫无疑问,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了。
    徐至柔对她后妈从来不客气:“你有完没完!”一句话把朱虹问哑巴了,转向她弟:
“那车呢?”
    “在西直门火车站那儿,撞在大树上,开不回来了!”
    直到此刻,徐至刚的大脑才好像接通了线,恍然大悟地站起来。是他压死了人,是他撞
坏了车,是他弄不好要坐牢,或者逃亡。他站不住,坐不住,失魂落魄,惶恐无主,我看出
他现在才真的为自己犯愁了。
    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念念有词:“不,不能,不,绝不……”
    “别别,小刚!”朱虹怕他想不开,抓住他,恨不能把他搂在怀里:“放心,天无绝人
之路!”
    “你别瞎掺和行不行?你给我滚一边去——”
    看来他明白一点,懂得要找个人商量商量。这种时候,这种事情,不能按常规办的话,
我当不了参谋,只好求诸他姐姐了。他知道他妈屁用不顶,反而添乱,老头子也不是铁脖子
王爷,谁也不敢动一根汗毛的主,又有许多假道德,撕不破那张脸,还要假仁假义,装模作
样。所以像斥责一个保姆似的,把他妈赶到他爸那儿去。“把那些留下来监护的医生护士,
请走行不行?麻烦你,别让他们在这儿碍手碍脚!说话也不方便!”
    她不走,还在抱怨:“你干吗用你爸的车?怎么办?怎么办?”
    朱虹不止一次给她儿子擦屁股了,徐至刚惹祸可以,消灾不行。譬如搞得女孩子怀了
孕,还要她领着去人工流产。幸好儿子交的女友,不三不四占多,既和他睡,也和别人睡,
但究竟是谁的孩子?做妈的总得问问,这家伙从来说不上是,也说不上不是,动那脑筋干
吗?问急了,顶多吼一声:“你们看着办吧!
    给两个钱打发了,不就完了!”
    “可人家说是你的!”
    “你们认为是就是,认为不是就不是,别烦我!”就这么一个不走心的人,你拿他怎么
办?他出了事,他还有理。这时候连朱虹也觉得在江湖上闯荡的徐至柔,说不定倒比不上路
的儿子顶点用。
    “柔柔!”朱虹这一声叫得真有感情。
    徐至柔能有什么高招?作科犯罪,杀人越货,掩尸灭迹,逍遥法外,她也只是在拍那些
上不了电视台的电视剧时才碰到。
    怎么办?虽是编剧,虽是导演,她也不明白如何把戏进行下去?
    但眼前这一切,对不起,无非一个花花公子开车撞了人,爹妈想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地收拾一番。如果在《血诫》里,有这个情节,翁家驹压死了他姐姐的情人,这个姐姐会为
那个侮辱了她的暴发户斩了弟弟然后殉情吗?她会不拥抱这个卫护她尊严的弟弟而扬弃往日
的一段感情么?
    “柔柔,假如不是机关的车,不牵涉到司机,说不定好办些,是不是?”她在设法让前
妻的女儿出招,因为比较大胆的主意,一般只有徐至柔,才敢想敢干的。
    可这是人命案啊!开玩笑!压死的又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徐至柔闭紧嘴,不置一词。
    朱虹继续埋怨儿子,“要是你开你自己的车,事情不简单些吗?你呀你呀,你也太不注
意了,教训还少吗?”
    她儿子跑过来追着问:“你的意思,我自首,去蹲几年大狱,你才满意了?那我马上就
去,行了吧?”
    “算了,我的祖宗!求求你,非逼死我们才安生吗?”
    “我请你离开这屋,妈——”
    “小刚……”
    “你要不走,我走——”他拉开门就往外走。
    “到哪儿去?”
    “你不是希望我去坦白从宽嘛!”
    “还有人在,你小点声!”直到她儿子又一头倒在沙发上,她才离去。
    “怎么回事?爸的车——”徐至柔望着这个宝贝弟弟。
    那辆奔驰是机关派给老头子专用的,实际上,徐祖慈远比不上他老婆用的时候多,他老
婆又比不上他儿子用的时候多。
    不过,自从徐至刚有了自己的公司,自己的皇冠,才算不那么本末倒置,把住他爸的车
不放。
    这回也是命中注定该出事,那回拍外景柔柔把他的丰田开翻在水沟里,胡先生给拖回
来,修好,他也不打算要了,要脱手再想法免税进一辆新车。“姐,也正巧了,我的车一回
打得着火,一回又打不着火,去郊区度假村,不是短途,万一路上要给我抛锚的话,也不好
办。一出门,恰好小吴在院内擦车,我扔给他二十块钱买啤酒喝,就把他的车开走了。”
    结果,少年气盛,又在众多朋友面前,栽了面子,恼羞成怒,就在公路上做了这桩蠢
事。“三十六策,走为上计,姐,对不?”趁着昏天黑夜,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郊野外,
人不知,鬼不觉,他加大油门逃了。快进城,他松了口气,偏偏是平安无事的时候,车撞在
西直门火车站的大槐树上,只好撂在那儿了。
    “笨蛋!”
    “姐,你别骂我——”他先把车往回开了几公里,然后,下了公路,叉进去农村的小
道,拐了很大一个弯,本应从东直门进城,却绕到了西直门。“我才不傻,什么痕迹也不会
留下的。”
    柔柔苦笑地说:“这倒有点像电视剧——”
    “接下去呢?”我问。
    我发现,这位大小姐逐渐心平气和了,刚才为她情人死去的那份冲动,似乎消散了。甚
而至于有可能在她情人名单上,毫不痛惜地勾掉了这个名字。“这有什么奇怪的!”她不讳
言,“我对谁都不存在契约关系!”那个躺在荒郊野外,无人收尸的胡先生,在徐至柔心目
中,显然已经不占什么分量了。
    想不到胡先生和那位被驱逐出境的外国记者的命运一样,只是由于一些很偶然的原因,
便义无反顾地掰了。她为那位罗伯特坐了一年零八个月的牢,放出来以后,到香港去见他。
对方提出一个小小的愿望,其实是无伤大雅的,要是她更像东方女人一些,也许正是罗伯特
这个中国通所期求的。“去他妈的,让我当老妈子侍候他!做梦!”
    一句话触怒了她,尚且掉头不顾,一走了之。何况胡先生绝对是动了真情,才会去为一
个臭婊子打抱不平,这和睡一睡那位副导演可不是一回事。何况他居然敢发出要把她,和她
爸的老婆当众脱光了画画的狂言,难道她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么?
    也许,我确实是她所说的落伍作家,总去研究作为写作对象的人。我并不喜欢胡先生,
钱多烧包,令人厌恶,但我能理解,他肯定有他护庇那位风尘女子的缘由,而在气头上说出
过火的话,并不足以说明他心口如一,值得一下子全部否定嘛?
    何况,此人已经死了,被你弟弟压死的!
    我望着柔柔那张脸,平静如水,也许,这就是现代人的价值观念?
    “血溅在车窗上的时候,我倒有点害怕,”徐至刚回答我:
    “接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反正我也无所谓的,听天由命吧!”
    “你确信是把他撞死了?”我说。
    “那还有错?”
    “你下车证实了他真的断了气?只要还活着,就不是人命案,按你爸你妈的能量,也许
不至于判刑的。”这点信心,我是有的,肯定,老两口会把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活动起来
的。我绝没想到这姐弟俩的观点如此一致,压死远比压不死要好。
    “你不会一点也不了解红牌爱斯,他活着比死还不好办?”
    柔柔也说:“你啊!你啊!要是压不死他,你就准备被他大卸八块吧!他怕什么?他不
知在共产党手里死过几回,现在他每活一天,都是赚的。如果你连一个大活人也压不死的
话,又把老头子的车再搭进去,你也真是太没用的东西了。”
    他嚷嚷:“姐,你要是压了人,你不想被抓住,你夺路逃跑,你会一点不慌神?不手忙
脚乱?对不起,我办不到!他妈的,我要不把那个小荷包操个稀巴烂,我不姓徐——”
    “谁是小荷包?”
    “就是那个陪着玩的,让我剥光了画屁股的女人呗!”
    “那肯定是个高级妓女,怎么叫这么一个名字?”柔柔问。
    徐至刚一笑,来了兴趣,满面愁云,一扫而空。“姐,你信不信,有的女人天生是当婊
子的料,这雅号是从她那妙不可言的挣钱工具来的,她所以能把男人勾得死死的,就凭她这
身体上天生的本钱。那才叫令人销魂,谁跟她作过一次爱,就必然成为她的回头客!简直绝
了,要不,那个红牌爱斯,肯为她出气!”
    这个小王八蛋,只有谈到女人和性,而且血淋淋,赤裸裸,才眉飞色舞,显得有点精神
劲。十五
    我突然记起柔柔生母,那位妇救会长爱在她厢房里,轻轻地唱起她的家乡小曲。那是一
首悲哀的歌,也是一首死亡的歌,平缓,没有起伏,尾音能拖多长,就一口气丝丝缕缕地唱
下去。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是头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进了阳高城的女八路。那时,我的首长
远比不上她光辉。她曾经带了一个班,没日没夜地赶了二百里,截住一支不肯向八路军无条
件投降的鬼子队伍。这些都是来看望她的老同志,在交谈中不经意说出的,可我一向她好奇
地打听,关于她自己,便不大愿意回忆了。
    “唉,说那些干吗?”
    提到徐祖慈,她总是像一个在台下看戏的观众那样,评价一个在台上表演的演员似的议
论他。“阿姨,你打进阳高城的时候,首长在哪?”
    “哼!鬼晓得他在哪儿逛窑子呢?”
    这肯定是气话,但徐祖慈的风流不可能不使做妻子的她恨得牙痒。可拿他有什么办法?
到头来,还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在厢房里,无声无息地过下去么?
    所以,唯一的,让人知道这深宅大院里,还有一个她的,就是时不时从厢房里传出来的
她那低沉凄凉的歌声了。
    拿不准老阿姨什么时候唱,也摸不透她的脾气,是高兴才唱,还是不高兴才唱。我一直
想记录下这首怪怪的唱词,可她从来不肯为我张嘴,虽然她应允过:“小鬼,有空,我会从
头至尾唱给你听的!”后来,她上吊了,便成了永远的遗憾。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存心惹徐
祖慈不痛快,故意唱的。也可能并非如此,她虽然恨他,但也怵他,说不定还可能残留着当
年的爱吧?
    她把他从一个草莽英雄变为革命战士的艰难岁月里,怎么说,也是生生死死地一块儿煎
熬过来的嘛!
    偶尔,我的首长也会被这歌声吸引,在没有达到不能忍受之前,那眉宇间所流露的困扰
的感情,表明这支家乡小曲是在触动着他的心弦的。
    远地里烧香,近地里拜神,灰鬼从南山上下来,
    灭了小德贵的一家人。河汊里飘着尸首,山坡上挖着坟,庙里唱着大戏,
    小德贵家就断了根。马背烙着火印,老牛围着石磙,雁窝滩上他挖过的井,
    齐可可埋下了他的身。
    这个民间唱本,大概是一支有点像“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的那种很长的叙事
曲,她从来没唱完全过。我始终也弄不明白这个飞扬跋扈的主人公,是萧德贵呢?还是小德
贵?他最后的结局,是不是像老阿姨唱的那样,孑然一身地走向死亡,也未可知?
    有一次,我斗胆问过徐祖慈,当然是他心绪极好,而朱虹恰巧不在场的时候。
    “阿姨唱的是哪朝哪代的事?”
    他不回答。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很有些不知深浅的,追着问:“她干嘛老唱这几段呢?”
    他仍是不回答。
    但更多的,便是不愉快了,只要老阿姨一唱,他跑到厢房门口去朝她吼:“你死不死地
嚎什么丧吗?”随即便是沉默,好多天好多天,那厢房里寥无声息,不觉得这个大活人在院
子里的存在,很令人对这种家庭气氛匪夷所思的。
    可我从来没见她流过泪,可是,也绝对瞧不到她的一张笑脸。
    那时,我太年轻,也过于率直,很鲁莽地问过,为什么熬到革命成功,你不当大官,把
功劳归他,自己倒当老百姓了呢?为什么还要留在一个已经不爱你的丈夫家里,仰承他的鼻
息,做这种说食客不是食客,说保姆不是保姆,说主人当然更不是主人,可又不能随便打发
的尴尬角色呢?
    她说,“你知道什么时候想起种苦荞么?那都是灾荒年景,什么庄稼也不赶趟了,又不
想饿死,才只好种它的。你想想,小鬼,一个裹脚的农村女人,一个身上有七个枪眼的残
废,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笨人,再有,你命里注定,摊上了这么一个就是能降住你的克
星……”
    “是首长吗?”她望着厢房外那小天井,那里有她种的茄子,辣椒的几株可怜的绿,也
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一点慰藉。
    “那你走,离开他嘛——”当时我够幼稚的。
    她摇头。
    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个女人的爱和恨,几乎是同样的凄苦。
    最让我替她感到不是滋味的,朱虹给徐祖慈生下这个现在闯祸的孽根时,她煮了一大笸
箩染红的鸡蛋,给我们这些人吃。那张不哭不笑的脸,我久久琢磨不透,她是怎么回事?而
且朱虹反对她这种热烈反应,跟着徐祖慈也朝她吼……
    我问过她,你干吗?干吗?
    她也说不上因何要这样,一脸茫然。
    包括她最后把自己挂在这间书房门楣上,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个难解的谜。
    不晓得是柔柔可怕的预感,使我毛骨悚然?还是小刚说的血肉横飞的镜头,令我胆战心
惊?老阿姨唱过的“齐可可埋下了他的身”那句挺恐怖的唱词,似乎在我耳边响起。后来我
当右派,曾经到过她唱词里的那些塞北地区,这种一人多深,干涸见底而被弃置的井,比比
皆是。想到她唱时那种如泣如诉的声调,想到那个叫小德贵的汉子,挖了这个井,最终又把
自己埋葬在这个井里,就会涌上来对于命运不可违拗的悲叹,和人生归宿如此必然的结局,
所产生的无可奈何的感情。
    三月杨花雪纷纷,野鬼你别敲门,他来了,他走了,
    阴风里飘着他的魂!
    怎么平白无故地响起遥远年代的歌声呢?怎么竟凄凄惨惨觉得冷飕飕的寒风,吹着后脊
梁呢?
    夜深人静,突然,从客厅里传来了朱虹凄厉的喊声,不好,大概出事了!十六
    “怎么啦?”
    “问他呀!问你们的爸呀!”泪流满面的朱虹坐在她丈夫床边,呜呜地哭。
    徐祖慈躺在那儿,和刚才没有什么两样,虽然把医生护士请回去了,好像还不到危急得
无法应付的程度,只是一脸回天乏力,万念俱休,可又心有不甘,欲罢不能的复杂表情,和
刚才当着众人像《血诫》翁天健那样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神气,迥不相同了。
    即使如此,好像不值得朱虹如此伤心。
    为什么?
    也许他演那种壮怀激烈的角色,她看惯了。现在这种老百姓式的毫无气度的样子,让她
害怕。
    不!朱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还不停地叨叨:“他跟你说些什么?到底是怎么回
事,你讲呀,讲呀……”徐祖慈像停尸一样躺着,她以为他死了,哭得更凶。
    “哭什么,妈——”徐至刚先烦躁起来:“他还没死!”
    这种时刻,做儿子的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在座的人都理解,并不表明小刚真是丧心病
狂,在咒他老子死,盼他老子死,是一个不把老子死当回事的豺狼,是一个不通亲情伦理的
畜生。不是的,他从小长到这么三十多,快四十了,谁曾教过?或谁敢教过?他应该怎样说
话和不应该怎样说话呢?所以徐祖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也许他认为现在想
起来责备他,未免为时太晚了吧?
    “爸——”徐至柔走过去,“你到底要紧不要紧?”
    他木然。
    “你说话呀!爸,我是柔柔,大家为你在着急呢!”
    他继续将眼闭着。
    后来,我们推测,小老头一出现,他就决定走终结生命这一步了。
    我早把高尔夫球场上那位笑容可掬的老先生忘得干干净净,就在我们在书房里商量对策
的时候,他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去了。他进门,就把朱虹支开,那是非同小可之辈,她敢
不乖乖走出客厅?现在,她哭着向她丈夫打听的,也就是这位小老头和徐祖慈的短促交锋,
各自都说了些什么?否则难以理解她再进屋的时候,躺在床上的病人,竟像死了一半地神色
大变,《血诫》里那青山,那苍松,那雄鹰,和这样一个颓萎的奄奄一息的老头子,根本无
法联系在一起的。
    她哽咽着告诉我们,她伤心,正是他突然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看了他一眼,他真像丢了魂似的无依无傍。一瞬间,老阿姨唱的那首民间小曲,又涌
了上来。
    他来了,他走了,
    阴风里飘着他的魂!
    歌声的余韵,通常是拖得很长很长的,还未在我脑海里消逝,徐至刚半点不为他所干的
事愧疚,走到床边,对他老子说:
    “算了!你别装死行不行?爸,你会把妈吓过去的!”
    这种半吊子话,平素早听得耳朵起茧,谁也不往心里去了。可朱虹,却猛地站起,或许
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对她儿子这种牲口似的讲话,表示强烈不满。估计也是急疯了,才冲
过去扇了徐至刚一记耳光的。
    一下子被打愣了的小刚,捂着脸,他不知道他妈这记耳光,是对他满嘴胡吣来的,却错
以为嫌他惹下弥天大祸,闹得合宅不安,自然不能忍受。何况他本意倒是护卫朱虹,所以这
一巴掌,把他的无名毒火引发了。
    “怎么啦,不就压死红牌爱斯么?有什么天大的了不起?顶多不就是欠债还钱,杀人偿
命吗?至于你们这样哆哆嗦嗦吗?
    我不是没要你们为我抵命吗?你们放心,你们没有能耐救我,没有办法保护我,我不怪
你们,谁让你们一个赛一个窝囊。你们往常总觉得自己了不起,这江山不是你们打下来的
吗?怎么样?你们现在有什么招?狗屁!虎牌的!到了动真格的,你们上够不着天,下够不
着地,还不如当死心塌地的老百姓,索性什么也不指望好。是啊,我投错了胎,要不,再往
上,像人家八大少,要不,穷家子弟,安分守己,也就不必托生在这种武大郎盘杠子,上下
不是的家庭里,活受罪了!”
    谁也止不住他,要不是柔柔捂住他的嘴,还不知要往他爸、他妈心底的隐伤,正在殷殷
流血的创口上,撒多少盐呢?
    他挣脱了他姐,说了声“再见——”,抬脚要走。
    我很奇怪,好像有理的倒是他,错的是在座的其他人。我更奇怪,那个也当过一方诸侯
的徐祖慈,难道被他儿子气晕过去了?连个屁也不放?
    柔柔退到一旁,抱着脑袋不语。
    她肯定在想她编剧导演的《血诫》里,那个她认为最煽情的场面。按她的逻辑,好像她
父亲应该从床上跳起来,演出一出壮观的场面。
    我对《血诫》的结局,并不叫好,虽然她执意要那样拍。
    马上就要被逮捕的翁家驹,像一条癞皮狗似地跪在他父亲跟前,抱住那磐石般不动不摇
的双腿,哭喊着:“救救我吧,爹!看在死去的妈的份上,救我一命吧!我不想死!我要
活!
    我是你的亲儿子,唯一的儿子……”
    “走——”翁天健大义凛然,指着打开的大门:“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翁家驹拖住他父亲的腿,不让他走开:“爹,给我一次机会吧?”
    纪委书记字字滴血,还是那句话:“走,给我走——”
    “爹,我是妈在行军路上生的,她挑我在柳条筐里,养大了我。爹,你让我一颗枪子去
见我妈吗?”
    接着,我记得柔柔拍了一连串的幼儿园的欢快的跳跃镜头,接着,她用慢动作的徐缓调
子,拍下了这位父亲在往一堆火里,扔进去那古旧的箩筐,那粗拙的儿童玩具,那显然用大
人衣服改制的童装……
    背景是弥漫的硝烟烽火……
    眼前的火光,舔着翁天健那张沉思的满是皱纹的脸。
    本来,在分镜头剧本里,此刻应该有泪水的特写,让副导演反对掉了,她说:“莫斯科
不相信眼泪!”事必有本的这位瘪皮臭虫,柔柔拿她没办法,只有依了。因为她和我持同一
观点,这个结局无论如何是不理想的,完了她还摇头。
    她反对,她认为当前电影非英雄化倾向,是世界潮流。我不赞成,只是这种表现手法太
陈旧了。可柔柔坚持要拍得高大完美,我也能猜出底蕴何在?出于那种门第相同,命运类似
的共鸣,需要在艺术中找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
    可生活里,也就是这间客厅里,会出现电视剧的结局么?
    一见儿子要弃家出走,喊也喊不住,朱虹当场休克。
    “别别,朱虹同志!”徐至柔连忙冲过去,扶住她,掐她的人中。
    走出门去的徐至刚被我硬拖了回来,这个小王八蛋,根本不顾神色恍惚,脸白如纸的他
妈,而是对他闭着眼睛的老子,说了几句绝不是他这个脑空洞的人所能说得出的话:“爸,
你该明白了吧?你既不是想象中的你,也不是现实中的你。过去的你,不是你,现在的你,
也不是你。我不会猜错的,正因为你发现了你其实不是你,所以,你才不敢睁开眼睛,面对
所发生的这血淋淋的一切!”
    我注意到,徐祖慈躺不住了。十七
    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公主,因为找不到洋酒侍候,奚落我是一个破作家,可她忘了自己,
已经是彻底破产的独立制片人。
    “算了,柔柔,还是少喝点酒,保持哪怕最起码的清醒,把《血诫》改改,捞回本来再
喝也不迟的!”
    她才不肯低这个头。“我宁肯砸锅卖铁,也不服那份输的。”
    “那你岂不是白白地树立了一个高大的共产党人形象?”
    她笑了,“如果真打算重新拣起来,也许该琢磨的倒是那个青山苍松的结局了!”
    “难道你爸的死,给了你艺术创作上一些启发?”
    “想不到他选择了谁也想不到的一个死法!小刚那个混蛋,你说他到底有头脑,还是没
有头脑?他讲的那几句话,真让我吃惊,那不就是禅么?”
    当时,我悟性低,倒没有她想到的那种禅机。只是徐祖慈微微地张开了眼睛以后,我也
曾职业习惯地设想过,他,如果是我的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的话,下一步,他该怎么办?说
些什么?做些什么?这个故意撞车杀人案的故事该怎样结束呢?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一:
    徐祖慈被他儿子这番话震动得再也躺不住了,挣扎着坐了起来。
    那双充满了失望之情的眼睛,注视着站在床前的半点不知悔意的儿子。而开车撞人的家
伙,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他这个人也不找什么借口,和许多出事的人不一样,把过错
推诿出去。本来他可以说:“这个混帐侮辱了我姐姐,还有我妈,冲这,我饶不了他!”若
这么一说,成为尊严的复仇行动,虽败犹荣。也还可以说:“你们不了解他,我太了解他,
他算个什么东西呢?共产党的蛀虫,暴发户罢了!”那样,就会是具有政治意义的谋杀?在
为党为民除害,小刚还许是英雄呢?
    他不为自己开脱,我想,他也许不懂,不在乎,懒得费神。
    他在开车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老子不高兴,就是要压你,怎么着?兴之所
至,为所欲为,他要是前前后后想那么仔细,也就不是徐至刚了!他早准备好了,你们有办
法,就替我搪,你们没办法,那我跟他们对付,最后顶了天,也不过偿命嘛!他想得开,他
并不认为活着就多么开心。
    客厅里,难堪地沉默着。
    小刚站了一会,不耐烦了,问他爸:“你不认识我吗?干吗这么看!”
    徐祖慈晃着脑袋:“你真是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
    “我一向如此,你们不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你就封我是你的掘墓人了!我再说一遍,
你们操不起心,就别操心!”
    已经从休克状态中缓转过来的朱虹,也对她儿子失望了:
    “我们没让你去杀人放火——”
    “现在说,是不是晚了点?”
    徐祖慈急了:“你给我站住!”
    “干什么嘛?烦不烦?”他少爷脾气不改,又甩脸子。
    “听着——”徐祖慈一字一句:“如果你还是这家人,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你该清楚
你现在去什么地方,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姐姐吗?哼,你能下狠心送她坐牢,对不起,我还没那么
傻!再说,你这回甭想再捞到革委会一顶乌纱帽的,别瞎卖力气了。再见吧!老前辈,多保
重吧!”
    见儿子扬长欲走,顾不得心绞痛的徐祖慈从床上跳起,从枕头底下掏出他珍藏的手枪。
这支见过血的家伙,在他手里,透出一股杀气。
    “你杀了人,你想一走了之?”
    徐至柔走过去,用她的身体横在他们父子之间。“你要干什么?爸?”
    “你别管——”他用枪把她拨拉到一边去。
    走出门的徐至刚倒停下脚步,回过脸来:“姐,你别拦他,让他打!”
    “不!”徐至柔顶住黑洞洞的枪口:“你要开枪,就冲我吧,小刚是为我干的,没他的
事,唯我是问好了!你放他走——”
    “滚开!”
    “爸!你够了,你给我算了吧!”柔柔像发威的狮子一样,朝她老子吼。
    我怎么想不到那个闯了大祸的混蛋,竟有调侃的闲心,他倚在门上,“姐,他大概不会
读过马克思雾月十八政变那篇文章,历史的重复,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就是喜剧了,由
他闹吧!”
    徐祖慈把手枪保险栓拉开,那张脸又恢复了一派威严,抠着扳机,半点也不是恐吓。
“我要把你们这些孽根都结果了,然后我去见马克思——”
    也许是急火攻心的结果,话未说完,跌倒在床前地上,一口气没返上来,头萎然地歪向
一旁,还连接着他身体的监护仪,发出可怕的蜂鸣声。
    等我们都围上去的时候,那显示器上的心脏起伏曲线,已经平平直直了。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二:
    徐祖慈睁开了眼睛,但还没有力气说话。
    他嘴唇哆动着,似乎要表达什么意思,我分辨不清,只好叫柔柔过来。她扶着休克的朱
虹,正给她吸氧,给她抚胸,没法丢开手,帮不上我的忙。
    她说:“你靠近他一点——”
    我俯身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出了他在断断续续地说:“……叫,……叫!”很
急,还有点恼怒,那张脸仍旧像过去一样,为我不能马上领会他的意图而发火。
    我告诉柔柔:“你爸好像是在说一个‘叫’字!”
    “你试着问问,他要叫什么?”
    我想了想:“你是叫救护车吗?”
    不是。
    “你是叫老干部局的人来一趟?”
    不是。
    “那你是要叫朱虹同志吗?”
    也不是。
    柔柔喊了一嗓子,“是不是叫小刚回来?”
    徐祖慈听见了,朝我点了点头。我十分诧异地瞧了他一眼,你儿子捅下了天大的漏子,
压了人,撞了车,刚才又足足地奚落挖苦了一顿,损够了,扬长而去,还要我跑出去叫他,
简直不可理解。
    也可能他要杀了他的儿子?当年,他伏处林下,做梁山好汉的时候,曾经是杀人不眨眼
的主。那一脸横肉,要是发起狠来,绝不手软的。
    他急切地要我赶快找小刚去,这回他的话,说得比较清晰了。
    我在书房里没有发现这小子,到他卧室里,看那翻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十有八九是走
了。连忙出院从胡同往马路方向追他,半夜三更,月明星稀,这个已经以车代步惯了的年轻
人,拎着个皮箱,显然步履艰难,快走不动了。
    “小刚!”我压低了嗓门叫他。
    “别管我,求求你们!”这个犯罪的家伙倒不管不顾。
    我快走两步,拦住了他。“快回去!”
    “我对他们谁也不指望,算了,是死是活,我自己碰大运吧!”夜静,他的声音在胡同
里,都产生了回音。
    “神经病,你小点声不行,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你爸叫你——”
    他像夜猫子似的笑着,好碜人的。“他找我?”
    我抢过他的手提箱,拉这小王八蛋往回走。“有话到家说——”
    进了客厅,扑过来的是朱虹,抱着她的儿子,又像是快要休克了。“你好狠心,小刚,
你可太狠心了,我们没有对不起你呀……”
    要不是病床上的徐祖慈喊了一声:“放开他,让他到我这儿来——”朱虹该是像山洪暴
发,要倾诉她为儿子所付出的一切了。尽管老头子说了话,她忍不住还是絮叨,当妈的容易
嘛!
    从小到大,那就不必说了;为他这两年办公司,倘不是她费尽心血,他能坐享其成么?
可好,一拍屁股,丢下爹妈就走人了,像话吗?小刚,你不该这样没良心的!
    “你给我住嘴!小刚,你过来——”
    徐祖慈炸了,说话倒利落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又不是不相识!”小刚耸耸肩。
    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把他姐姐惹恼了。她跳过来,厉声斥喝着:“你怎么还没心没肺
哪!你放点正形好不好?”
    “你知道我爸要怎么处置我?”他问他姐。
    徐祖慈叹了口气:“小刚,你穿得整整齐齐到哪儿去?”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把自己收
拾得衣冠楚楚,他也真让人啼笑皆非,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反而问他老子,“你猜
呢?难道不能这样自首去?坐牢去?”
    他妈吓得魂不符体,拖住他,“你不能,小刚,我求你,要抓住典型,重判一下,谁也
救不了你!你不是八大少,你爸也比不上那些顶尖儿的大人物……”
    “我真那么傻×啊!会把脑袋伸给你们共产党,对不起,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国。
想不到随便玩玩的南美护照,还能起点作用。”说完,还少见他有这副好像刚刚睡醒的精神
劲,对他爸说:“对不起啦,爸,当年你能把姐送到牢里去,现在你不行了!第一,你不是
那时的你,第二,我也不是那时的姐了!”
    徐祖慈激动地从床上坐起,说不好是痛心呢,还是痛恨?
    “你以为我办不到吗?你以为我们共产党拿你这种掘墓人,就没有办法了吗?”
    “你当然可以,只要一个电话,飞机场就敢将我扣下。可你打呀!打电话呀!”徐至刚
冷笑一声,“爸,我认为你应该回归自然,那样你才能冷静些,现实些,那时你送我姐去领
教铁窗滋味,你多少还捞到几根干草,如今,你即使大义灭亲,押我上断头台,你不但屁毛
得不着,还要付五毛钱的子弹费!”
    “你,你……”
    徐祖慈用手指着他的儿子,两眼一翻,再也说不出话。那嗫嚅着的嘴,完全失控地流着
涎水。
    “快把氧气推过来!”
    “快给医院打电话!”
    “快让机关里来人!”
    要是老头子那辆专车不被他儿子撞坏,要是小刚不让他妈把医生护士撵走,也许不至于
这么快就离开这个世界的。
    他最后要对他儿子讲些什么,则是个永远也猜不透的谜了。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三:
    “你给我站住,小刚——”
    徐祖慈费力地睁开了眼,他此刻既无法恨,也无法爱,无法表示任何表情的脸,让我几
乎认不出他来了。
    要是放在他脚一跺,地就乱颤的年代,除了他的“上面”可以指着鼻子批评两句外,别
人永远只能仰着脸,看他气色行事,根据他的眼神说话。跟他顶过嘴的柔柔结果又怎样呢?
不是硬被撵出了家门,几乎等于断绝了父女关系。
    那时,他真是神气十足。
    可现在,徐至刚这个差不多像白痴似的家伙,说出这篇着实让老头子很下不了台的话
后,他连反驳一声,或者,要个威风,骂一通,也办不到了。
    相比之下,现在,他更像泄了气的皮球。
    仔细品味,小刚说的,过去不是他自己,现在也仍旧不是他自己,话虽刻毒,听来刺
耳,但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放在十年前,我敢保证,徐至刚这番话,和他姐姐一样,得罪
了老头子,不会有好日子过。老阿姨身中七弹,救了他一条命,后来又如何呢?翻脸不认
人,打入冷宫,活活挫折死了。不就老阿姨那句名言,刺伤了他么?“共产党就是行,硬让
他成了气候!”这话直到今天,还在我耳边响着。气候气候,也许徐祖慈所以能够生龙活
虎,就是凭的这股气吧?
    徐至刚毫不买帐地朝他父亲走来,他妈为他休克在柔柔怀里,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一
张嘴,连个正经也没有:“爸,你有什么最新最高指示?快发表吧!”
    他对他儿子的吊而郎当的态度,只有报之无可奈何的苦笑,一个危在旦夕的重症患者,
那笑,那苦笑,那生挤出来的刺心的笑,看上去挺让人害怕的。
    “你这一走往哪儿去?”
    “爸,你问这不多余吗?”
    “告诉我,小刚——”
    “反正,我不会到你要我去的那个地方,我没有姐那么傻,乖乖地束手就擒!”
    他看了柔柔一眼,又把眼睛闭起来了。这个死也不肯认错的人,恐怕不无内疚,但要他
说出一句请原谅,那是这辈子也休想的事了。
    “够了,小刚!”徐至柔制止住他,说到这里,她的感情也十分激动。“过去的事还说
它干吗?先管眼前吧!得想一个万全之计!”
    “这次玩笑才开得太大,我只好吃不了兜着走啦!”小刚根本不抱希望,笑着奚落他父
亲,真行,这种时刻,他居然没心没肺地笑得出来:“爸,我知道你是爱莫能助!我不怪
你,怪我平素把你老人家估计得太高了,所以——”
    “你别说了行不行?小刚,你非要逼死你爸吗?”朱虹不敢休克了,把徐至刚拽到一
边,要他坐下,以那种高贵阶层的优越感激励儿子。“我就不信,你爸不行,上面还会有更
行的人吧?是不是?路总没有走绝嘛?”
    徐至刚架起二郎腿,恢复了那没精打采的德行,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想早一点离开是
非之地。“算了算了,你们又不能给我打保票,由我去吧!”
    柔柔说:“你就老实呆着,哪儿也不是你的藏身之处。”
    “姐,那不行,我必须马上离开国内,先到外面去避一下风头再看。”
    “这不正好说明你做贼心虚么?”
    “有什么办法,警方找到小荷包,那婊子肯定会交待出我来,那时候我想溜也溜不掉
了,对不起,我得走人了!”他站起来要走。
    “不——”朱虹扑过去抓住他不撒手。“小刚,你走,我也就甭活了!老徐,救救他
吧?我求你啦……我不能看他死呀!”她伤心地哭着。
    柔柔先喝住了朱虹:“你能不能消停点?还嫌不添乱吗?”
    然后问徐至刚:“你往哪儿跑?在国内,通缉,到国外,引渡,就算你命大,逃得过
去,从此你也休想出头露面,那么,他们有你这个儿子和没有你这个儿子,还不是一样?”
    徐祖慈又睁开了眼,“扶我起来,柔柔——”
    “你要干什么?爸!你还吸着氧呢!”
    “我给上面打个电话试试,唉!你呀,你呀!”徐祖慈对他这个宝贝儿子也不想说什么
了。
    徐至刚还很不耐烦,半点也不感谢:“你要作一点努力的话,我不反对,不过,请你快
一些!”
    朱虹连忙把电话机捧了过来,“我给你拨号,找找上面,我不相信,革了一辈子命,最
后连一个肯为咱们撑腰的人,也找不到?”
    徐至柔伸手按住话机,“干什么,疯了吗?这不等于告诉人家,小刚压人了么?再说,
爸,你有那么大的把握,那些老爷子肯为你卖力气吗?”
    “那怎么办?那什么办?”朱虹急了。
    柔柔认为只有在警匪片里,才出现神探的。“放心,让他们查去吧!小刚并未在杀人现
场留下痕迹,不怕,应该静观事态发展,再想对策!”
    “瞒不住,也逃不过的——”徐祖慈对共产党公安部门的效率,是深信不疑的。
    柔柔看法不一,她哼了一声,“爸,我不相信破案率会百分之百!”
    “小荷包呢?”小刚喊了起来,“你们快点行不行?别耽误事!”
    “她亲眼看你的车从那个混帐王八蛋身上压过去的吗?”
    她见她弟弟摇头,“好了,那婊子根据什么说你杀了人?”
    “姐,你坐过牢,你不怕,我没坐过牢,我怕。再见吧!”
    徐祖慈终于有气无力地说:“只好求求老领导了!”
    看到丈夫拨的号码,朱虹兴奋了。“对,小刚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她对在场的我
们介绍:“他可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呀!”
    柔柔耸肩,不以为然,小刚漠然,昏昏欲睡。我听到徐祖慈一个劲地为半夜三更吵醒首
长,而深感不安,又说到儿子闯祸,检查自己管教不严,始终不触及杀人偿命的问题实质,
就觉得前景不妙。也许这是他们的谈话方式?对方能明白吗?肯包庇这个罪犯么?
    “怎么样?”朱虹眼巴巴地在等候佳音。
    挂了电话,已经将体力消耗殆尽的徐祖慈,只说了一句:
    “他说他知道了!”便全靠氧气在支撑了。
    就在约略松一口气的时候,不吉祥的敲门声响了。
    绝对料想不到,来逮捕徐至刚的几个便衣,正是奉了刚才电话里那位首长的命令,尽量
不惊动徐祖慈,装得若无其事地把徐至刚,请到别的屋子里,铐上带走了。等我们回到客厅
里,这个躺在床上的病人,滚跌在地下,已经咽气好一会了。
    天色微明,醒得最早的麻雀,在院里吱吱喳喳地叫着。
    不知为什么,应该嚎啕大哭的这两个女人,却麻木地怔着。我在这个侯门似海的院子里
进出,也快半辈子了,还从来没听到过这群麻雀,如此欢快,如此响亮地啼叫过。十八
    柔柔听我说完了这三种结局,像导演似的评论:“哪一个结局,也比老头子自己选择的
死强!”
    “我总觉得,那个快乐的打高尔夫球的小老头,究竟对你爸讲了些什么呢?是很关键
的。朱虹不可能一句也没听到,你那位后妈,是个喜欢帘后听政的夫人!你没问出什么
来?”
    柔柔叹了一口长气,“那天确实因为小刚出事,她慌了,精神不集中,没太注意。后来
一看我爸神色大变,才想起来小老头说过的一句话:‘赔了夫人又折兵!’反正你也不是我
们家的外人,你哪儿听就哪儿了吧?”“他对你爸讲这样的话,用意何在?”
    “还不是因为朱虹太过分了么?算了算了,不谈这些了!”
    她那王公贵族的情绪又上来了。好像她和胡先生发生的那些事,不算事;她爸她后妈跟
暴发户的瓜葛,就是奇耻大辱了。
    “如此说来,小老头是一番好心了?”
    “屁!他是怕财神爷,从他手中跑了!那些人,走得不知有多远了!”
    我想起那位暴发户要雇两个作家玩玩的事情,也许,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作弄人
吧?“你不认为,胡先生有可能在导演一场活报剧么?我甚至想,白天,这家伙是那张有刀
疤而永无表情的脸,晚上,他肯定躲在被窝里,咧着嘴,开怀大乐,你信不信?”
    柔柔咬牙切齿:“真该杀了他!”
    徐祖慈这个英雄一生,风流一世的人物,信也罢,不信也罢,小老头当他的面,讽刺他
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真像是一把刀刺进他胸膛,绝对是致命的打击。所以,他儿子那番损
得他体无完肤的话,根本不会往心里去的。他的心在滴血,于是徐至柔在她那部《血诫》里
最后的一个拍得格外鲜红的镜头,那浓稠的血,向我视线涌来。我恍惚在血泊中,看到了那
张苍白的脸,垂死的脸,又是惊叹号,又是问号的脸。
    现在回味,那时,死神肯定在向他招手了。
    徐至刚脑子的那一部分大概是有问题,他妈晕倒在地,似乎他没看见,绕开她走了。等
他收拾好远走高飞的行装,来跟他姐姐告别的时候,甚至和我也打了个招呼,“后会有期
了,作家!”他那休克的妈,他那卧病在床的爸,居然视而不见,他爸叫了他一声,他妈苏
醒过来哭着喊着,他也听而不闻地朝外走去。
    这个混蛋啊!
    “叫他回来——”徐祖慈咬牙忍痛坐起。
    因为柔柔放下朱虹去扶她爸,我只好赶出门外,从胡同里将这位宝贝少爷拖回家来。他
还挺恼火,负气地责问大伙:“干什么干什么?让我在家等公安局抓来?”
    “你跑不掉的——”徐祖慈断言。
    “你那么相信你的共产党?”徐至刚又来那股劲了:“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国,手
提箱里的这点外汇,虽然不多,混个几年自由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柔柔和她爸倒一致了:“不能把你引渡吗?你是刑事犯,别做大头梦了!”
    徐祖慈也懒得和他儿子理论:“那你就准备永远不回来吗!”朱虹听到这里,疯也似地
抱住她儿子,死也不肯撒手。
    “怎么办?怎么办?”徐至刚急了,力竭声嘶地喊着。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徐祖慈承认哪怕使出吃奶的劲,也包庇不了杀人犯,即或去
求更有权势的“上面”,他不知自己在那些人心目中,还有多大分量,枪毙也许不至于,判
上几年,是必然的了。
    “不,我不坐牢!”
    “不,不,不能让他坐牢!”
    母子俩一迭声地叫着。
    “只要小荷包一交待,我就没命的,你们快点拿主意呀,怎么都哑巴了啊?还有那辆撞
在西直门火车站的奔驰呢?一问司机小吴,也会把我供出来的呀!”
    他像受伤的狼一样跳嚷着,把拖住他一条腿怎么也不放手的朱虹,也随他跌跌撞撞,弄
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徐至柔也真是看不下去了,喝了一声:“你冷静点行吗?”
    “我马上要吃枪子了,那是冲着我的脑门!姐!”
    她吼了:“你记住,一,这个世界绝不是没有空子可钻的;二,小荷包可以让她闭嘴,
小吴也可以让他不讲话;三,我不相信我们大家,所有的亲朋好友会看着你抓起来!”
    “不行,他们有办法顺藤摸瓜,从那辆车找到我的——”
    这时候,出现一个挺吓人的场面,他两眼突然瞪住他爸,目不转睛,一步一步向病床靠
近。
    “你要干什么?”柔柔拦住他,以为他要对老子行凶呢。
    这个家伙真能异想天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灵感。他说:“现在,唯一的救星,就是
你老人家了!”要徐祖慈替他顶这份罪,因为是他的专车,他开了去把胡先生压死了。这简
直太荒唐了,除了他之外,无不大惊失色,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理由哪?”快被他气懵了的徐祖慈,终于缓过来,毕竟要问问他。
    “他侮辱了你的儿子,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还不够吗?”
    整个客厅里,一片死也似的静。
    好一会儿,徐祖慈才说出一句话:“没想到我革了一辈子命……”
    徐至刚扑通跪到在他爸床前:“爸,你算一算帐,是你这快完的一辈子重要,还是你儿
子刚开始的一辈子重要?爸,救救我吧!”
    朱虹哭,柔柔也掉泪,我的老上级,既没有答应顶罪,也没有不答应顶罪,老头子说了
声:“我太累了!”便闭上眼睛躺下去了。没想到是我听到他的最后的话。我走出徐家的时
候,胡同里的路灯已经关了,正是黎明前最昏暗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这眼前一片浓重的
黑,让我透不出气。更不知怎么走,往哪儿走,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很有一段
路,我怀疑我是不是堕入了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黑暗?
    好容易挨到天亮回家,刚坐定下来,便传来了噩耗,竟好像不怎么令我意外。
    估计是老头子扯掉自己的氧气面罩,把自己结果的。守在他床边的朱虹,肯定是太耗费
心力了,一坐下,便打盹,谁知她睡了多大工夫,一睁眼,天已大亮,阳光灿烂。可徐祖慈
了无声息,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双不闭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这个和昨天,前天没有什么区
别,和明天,后天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的世界。
    老阿姨那首“小德贵断了根”的家乡小曲,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十九
    跟着便是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的那个场面了。
    用“备极哀荣”四个字,来描写徐祖慈最后的风光,可算是十分准确的了。该来的,全
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甚至绝想不到的,近乎奢望能够盼着出席的体面人物,也到场
了。
    和朱虹表示悼念,劝她节哀,也和柔柔,小刚握了握手。我不知这家人当时是悲伤过度
的情绪呢?还是提心吊胆的情绪?
    非常压抑,忧虑,和不安。我也担心,会不会突然驶来一辆警车?跳下几个彪形大汉,
二话不容分说,架起徐至刚,铐上手铐,押解而去,那可真是大煞风景了。
    哀乐一遍一遍地演奏着,我希望赶快结束,也算给我的这位首长一个完满的句号,无论
悼词也好,仪式也好,一切都和徐祖慈生前所期求的,如愿以偿。千万别出岔子,千万别给
这位也可称作是大人物的闭幕式,抹上黑。怎么吊唁的队伍,还没完没了地往灵堂里来呀?
我抬脚往门外掺望一眼,如果不是晴天白昼,朗朗乾坤,我真以为我见了鬼了。
    那不是胡先生么?
    我揉了揉眼睛,认清了那张有刀疤而永无表情的脸。他不是被血肉横飞地压死了么?怎
么还跟我点头示意呢?
    天哪!等他快要走近躺在香花翠柏中的徐祖慈身边时,就出现了这次追悼会的高潮。先
是徐至刚“喔”了一声,好像虚脱了似的摇摇晃晃,跟着,朱虹往后一仰,又休克过去。幸
而徐至柔是个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人,一手拽住她弟弟,一手托住她后妈,在场的人,无不为
这对母子的哀毁过度,伤心到达极点,为之动容。
    当然,也为那经过化装而显得正经严肃的徐祖慈,感到欣慰。你虽然走了,可你仍旧活
在人们心中。
    ……
    “怎么回事?你这个混蛋!”徐至柔差点要活吃了她的弟弟。
    这是从医院急救室回到自己家里以后的事了,徐至刚木呆呆地,嗫嚅着,说不出一个整
字。朱虹也快要精神崩溃了,总是喃喃自语:“真的吗?真的吗?”而徐至柔绝对是疯了,
谁也拦不住,要有人给她一把刀的话,她会宰了那个白痴。
    “你说话呀!”她把她弟弟一手拎起,像晃瓶子地推搡着他。他说什么?他坚持说他开
车闯过去,压了他,他亲眼见到血溅到车的前窗玻璃上。可是小吴把那辆像泥蛋似的奔驰拖
回来时,上下检查,除了一撮狗毛外,一丝血迹也未发现。后来通过侧面了解,徐至刚一气
之下,开着车冲那从更豪华的奔驰车下来的胡先生压过去,也是事实。但那位暴富终究初初
发迹,拳脚还够利落,一个旱地拔葱,闪避在一边,那条摇着尾巴,从车里跑来的花两万美
金从德国买来的沙皮狗,成了胡先生的替死鬼。
    就算将小刚大卸八块,又与事何补呢?而且张扬出去,授人以柄,对她的那种家族荣
誉,有什么益处呢?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专注,其实,脑子是空
白。但他愣着的时候,看见的倒当看不见,看不见的倒当看见,就像是在白日做梦,你拿他
有什么咒念?没辙!哪怕你活活气死,也无济于事,他就是他,他永远是他。
    也许柔柔逼得他太急了,他呜呜地掩着脸哭,哭得非常非常的伤心。
    “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我从来就是这样的,怪我吗?怪我吗?我什么时候又不是这样
的呢?……”
    说到这里,好像我面前坐着的这位不速之客,想宣泄一番的愿望,满足了。
    “你要走了吗?柔柔!”
    她站了起来,做出一副思考的神态:“你说,一切的一切,是不是挺没劲?”
    我不愿和她谈禅,像她这种四十岁的女人,精力不应该用在这些地方。“下回来,我一
定给你预备洋酒,你就会来精神了!”
    直到临走,她才记起她来找我的目的,“你知道吗?”走到门口,停住了。“最近,我
到南华严去了。”
    我了解,在一定的文化圈子里,谈禅也是一种时髦。“真抱歉,我不晓得那座寺庙在什
么地方?”
    “这无关紧要,我在那儿得了一个偈——”她有点神经兮兮地说:“你不是说你有一位
作家朋友懂禅么?能不能请他解一解,这‘灭祖者祖’四个字,有些什么机悟呢?”
    看她那副走火入魔的虔信,和她束缚不住的浪漫,我笑了,“柔柔,你那是什么‘禅’
啊?恐怕倒是缠绕的‘缠’吧?你也好,我也好,他也好,都难免缠在你所说的那些怪圈
里,既然已经明白了,何苦还往深处绕呢?”
    她表情强烈地反过来问我:“真的能达到明白这种程度吗?”
    “也许吧,你不比谁不聪明!”
    她也摇头:“说是那么说,谁能担保,事到临头,又免不了糊涂呢!”
    “这不是禅!”
    “当然不是禅——”
    于是,相对而笑,握手告别。这个疯家伙,骑着摩托,带着她那熏死人的香水味,一溜
烟地走了。
    我猜不出她下一部片子,该拍什么?不过,我愿祝她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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