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枪            
  



    中国人爱给人起绰号,老刀枪,就是我的一位老同事的绰号,直到认识他好几十年,叫
了他半辈子了以后,我也不能理解这个绰号的确切含义。其实叫他“老枪”或者“刀枪不
入”,恐怕更接近真实的他。
    一部《水浒传》里,从宋江到时迁,每人都有一个绰号;罗马帝国的腓特烈一世,因为
他杀人如麻,也有个绰号,叫“红胡子”。看来,取绰号这一点上,倒是世界大同的。所
以,我不大赞成东西方文化,存在多大差别。文学也如此,外国人写的是小说,中国写的也
是小说。不能说投外国人胃口的,是好小说,不投外国人胃口的,是坏小说,更不能把鼻子
垫高,把服珠染蓝,做假洋鬼子,把中国文学贬得一个子不值。那种中国人放的屁,挺没味
的。
    人嘛,饮食男女,七情六欲,一些最基本的因素,大致是相通的。中国人和外国人,该
哭时哭,该笑时笑,该恼时恼,该跳时跳,即使有些差异,有些不同,也无好坏之分,优劣
之别。从来也没人说过,外国人起绰号比中国人起绰号,高明多少嘛!
    独独文学上,硬说外国月亮比中国的圆,快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这种奴婢心理的中国
人,也真是扫兴。
    言归正传,还是说这位老刀枪吧!
    虽然,我们有大半辈子交情了,但过去他为国家忙,为党忙,为社会主义忙,还有来
往。现在他为自己忙,我怕耽误人家财路,和他走动得就不算很密了。
    忽然有一天,他开来一辆大林肯,停在门外,请我去吃饭。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车,但他总有办法坐上凡人坐不上,不但坐不上,连见都少见的
豪华车。作为穷酸的爬格子侪辈的我,寒舍门口躺着这样一辆方头大脸,比普通轿车要长出
一半的大林肯,不免少见多怪。“老刀枪,你要把人吓死!”
    “请上车吧!”“到哪儿去呀?”
    “上车再说。”
    这就是人们叫他老刀枪的缘故了。他天生有一种毋庸置疑的越俎代庖的脾气,你甭想违
拗他,他觉得他这一套好,就替你作主,照他的主意办,不喜欢你提出什么不同的看法。即
或你坚持,也没有用,他不会变的,你只好听命,老刀枪,人你打不过他。
    我知道他的这种官不大,僚不小,狗屁不是,谱儿不小,老三老四,完全虎牌的,说他
坏也不见得多坏,可好也未必多好的性格,没有办法,上了车。还没有坐稳,他就命令司
机:“长城饭店!”
    “是,于老总!”司机必恭必敬地回答。
    汽车人人都坐过的,但同样坐在车里,那气势就很不一样。老刀枪就是天生坐车的,首
先是那一脸富态相,其次一看就像官,而且像大官,再就是做派,语气,动作,显得很有身
份。
    有的人想当贵族,那腿上的泥巴,一下两下,且洗不掉的。有的人坐车,没有修炼,好
像长着一副猴腚,怎么坐也压不住砣。这些人即使上了台盘,也就是孟老夫子见了梁襄王一
样,“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的货色。所以一看老刀枪那泰然自若的神气,颐
指气使的派头,就明白此公今非昔比了。
    钱,这个东西,真了不起,是能够把整个人都硬梆勃起的壮阳药。
    老刀枪几年前还在领国家工资的时候,虽然也是老腔老调,摆出官谱来,比他实际级
别,至少要高出好几个台阶。有一次他曾和我们部门的一把手出差,人家把他当作头,而把
头看成是他的秘书,弄得哭笑不得。不过在熟人中间,底牌瞒不了大家,和现在不一样,脊
柱稍弯,见了上级,则尤其弯。现在,坐在林肯车里的他,腰缠万贯,底气十足,不但吃了
秤砣,连秤杆也吃了,笔挺溜直。他说——我想不是吹牛,那些局长,甚至部长,如今也仰
着脸看他了。
    “老于,你把我拉去干什么呀?”我问。
    “认识两个朋友,你是写小说的吗?有什么不好!”
    “你甭说得这么好听,别忘了你是商人,无利不起早的。”
    他笑了:“其实,也是有点事想拜托你,再说,很久没在一块说话了,就找这么一个机
会聚聚——”
    我有点恼火,事先没打招呼,就杀将过来。二话不说,架上车就走。就算你发了财,财
大气粗,也得先来个电话吧?
    他哈哈一笑,根本不往心里去。这个人,就这个德行,喜欢说了算,喜欢替你作主,很
像过去一些政策似的,理解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要不,怎么叫他老刀枪呢?
    车到长城饭店,不一会儿,两辆载着他朋友的车子,也分别到达了。
    一辆是美国的劳莱克斯,一辆是意大利的法拉利。前面车里出来的是个不到五十岁的,
留有一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样子有点深沉。老刀枪哪怕见着皇帝,也不在乎,你大,他比
你还大,挺能唬人的。他把此人介绍给我的时候,直截了当,说这位王老板,是当今暴发户
的典型。后面自己开敞篷跑车来的,是刚过不惑之年的年轻人,老刀枪不管人家爱不爱听,
告诉我,这位周经理是标准的八旗子弟。接着又说王老板是时代英豪,周经理是天之骄子。
弄不懂他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他那随随便便,很不在乎,凌驾一切的劲头,就能体会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绰号了。
    我记得,五十年代,老刀枪在机关里,其实是个小角色。因为他能唬能蒙,能充能装,
有派头,像负责干部,可那些为公伤致残,为死亡抚恤,为劳保待遇,为生活福利来找领导
麻烦的人,就归他打发了。反正中国老百姓比较好摆弄,而且软了还不行,就得把脸一抹,
眼珠一弹,老刀枪往接待站一坐,真能把人镇住。
    那时,他老婆也在我们机关里工作,是会计员,经常为他扮演的这种唬人角色尴尬。
“你算老几?充什么壳子哦!”那是个四川辣子,顶看不上她丈夫这一点的。
    现在,他大模大样地走进饭店,似乎是常客了,大堂经理都来向他致意,看来他才是这
个时代的英豪,市场经济下的天之骄子。钱,真是壮阳、壮骨、壮胆、壮精神的好东西啊!
    小姐把我们引进预先订好的单间,宽衣,就坐,热手巾,菊普茶,然后互道契阔仰慕以
及久闻大名之类的套话,接着名片递过来,才知道那位暴发户,是“东方投资公司”的老
板,钱多得如流水;那八旗子弟是“泛亚财团”的中国部经理,已经在沿海买了好几个小
岛,比圣马利诺面积都大了。老刀枪名片上的头衔,更把我吓了一跳,那个曾经作领导的替
身,去吓唬老百姓的事务员,竟是“中国远东国际开发公司”的总裁。
    “真是时势造英雄啊!”听了他们的业迹,我不禁赞叹。
    那两位说不上是谦虚,还是讽刺。“做生意的人,哪有作家清高呢!”
    我连忙敬谢不敏,“清高卖几个钱一斤?在座的你们三位,谁要拔一根汗毛,也比我们
卖文为生的腰粗!”
    老刀枪对我说:“你把我例外!别算在里头。”
    那两位连忙说:“于老总,您别谦虚了!”
    老刀枪说:“我有钱,还求你们?”
    我没想到那财团的中国部经理,竟然还当过插队知青。他说他那时在陕北,如何在窑洞
里,偷着看毒草小说,熬过那无家可归的冬夜。后来,才晓得他老爹是个很了不起仍健在的
大老。不过他这个经理,现在替外国人做事,专门来挣他父亲这个国家的钱了。
    我跟他开玩笑,“你那时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会拥有一辆法拉利车的。”
    也许,有钱的人,不愿和没钱的人谈钱,有车的人,也不愿和没车的人谈车。他兴致勃
勃谈起那时做过的文学梦,甚至到今天还深爱着文学。这真是让我既痛苦又可怕,这就像吃
饱了以后,意犹未尽,那么文学便是最好的磨牙消遣物了。
    小胡子王老板也打破沉默,声称他跟文学有缘,还跟我有些关联呢!一部根据我小说改
编的电影,曾经在东北某地拍过外景,他被拉去当过几天临时演员,我不禁受宠若惊了。他
说:
    “那时,要不是捣腾服装,正好赚钱,说不定跟着拍电影去了!”
    于是,倒酒,举杯,为这种缘分而干了。
    我发现,好像中国人对于文艺方面的兴趣,很浓厚,都相信自己是一部小说,都认为自
己有写作的才气。上至领导,下至百姓,特别关心文艺。关心,当然是幸事,但也可能是不
幸之事。关心过了头,有时候,过犹不及,就会产生副作用。一般来讲,太强烈的爱,对被
爱者,未必是一种幸福,说不定倒是痛苦。正如奥赛罗对苔丝迪蒙娜的那一吻,倒把她的命
送了。
    菜,一道道上,酒,一杯杯倒,我想老刀枪开着林肯车,把我接来,决不是要我来举办
文学讲座,培养两个文学傻瓜吧?
    老板做到这个份上,时间就是金钱啊!果然,他敲敲杯子,老刀枪说,不谈文学,文学
不会死的。他拿出一大批企划书,报价单,运营评估,效益分成等资料,文件,图片,摊在
桌子上。起初,我没有在意,我对商业的兴趣,远不如那十二年的“约翰·走路”,更使我
“感冒”。如果,这三位老板买卖汽车,火车,轮船,我也不会惊讶的。想不到他们在桌面
上要讨论的,是买两架波音737呢,还是买麦道80?
    我吓了一大跳。
    “泛亚”的周经理,不支持考虑欧洲的空中客车,而在东三省长大的“东方”的王老
板,压根儿不肯看一眼俄国图154的报价。老刀枪无所谓,还是那副高出一头的神气。其
实,他是借钱的,但好像比债主,还要牛皮些。给我的印象,人家投资给他,不是给他面
子,反而像是他赏人家脸似的。商场的事情,要比写小说复杂得多,尤其这个老刀枪,我觉
得他好像越来越接近他那个绰号的境界了。
    “你们买飞机?居然——”
    看来我大惊小怪了,只要有钱,什么不可以买呢?不是有人用中国罐头换回过飞机了
嘛?听他们谈论起来的口气,买一架飞机,和买一堆茄子,买一棵大白菜,在本质上是没有
什么区别的。
    最后,三家出资的比例就这样敲定了,“国际开发”是主方,百分之四十,“东方”和
“泛亚”承担余下的百分之六十。“没问题吧?”老刀枪问那两位,可不等人家表态,他就
做结论了。
    “要是没问题,那就OK了!倒酒——”这时候,服务员又上了波尔多干白葡萄酒,碰
了杯,下一步就是等着具体的经办人员做合同,找个黄道吉日签约了。
    回来的途中,他才把有求于我的事情讲了。
    “你能不能给我老婆做做工作?”
    “怎么啦?”
    “你是作家,又是老同事,她或许相信你——”“什么事嘛?”
    这种大林肯车,可以升起一块隔音玻璃,不怕司机会听到后面谈话的。“她要跟我一刀
两断——”
    我看着他,“老兄,你肯定是钱太多了,烧包了!”
    他那老刀枪的面孔,使我明白,事情并不如我所想。果然,我到他那还是早先职工宿舍
楼里的家,看到那位四川大姐,把我的使命和盘托出。她第一句话,把我噎住了:“朗格,
他还没有被抓起来?”
    “这是什么话?大姐!”我讲了老刀枪的“国际开发”,讲了他要买波音737飞机,
讲了他出资百分之四十,总有几千万美元的本钱……
    这位退休的老会计笑了,“我就怕跟他一块儿坐班房,才要跟他分手。你以为他真有
钱?真买飞机?这是招数,他骑在老虎背上,退,退不回去,下,也下不来。只有这样一条
道好走!”说到这里,她摇头:“等着吧,不一直走到完蛋,是无法罢手的。”
    “你太悲观了吧?大姐!”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在这么一个八仙过海的年头,正是老刀枪大显身手的时代。这世界
上除了老刀枪,还有谁敢口出狂言,说要买两架飞机呢?
    他能败吗?他这种人怎么会败呢?我真盼着明白人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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