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试验:爱情


作者:李昂

  座落在市区中心巷道里的白医师家,是一幢西式的两层楼房。夏日日光节约,时间七点钟,太阳还余留在院落的大王椰子树梢,但整幢房子已遍处亮起灯光,两扇朱漆大门也敞开,一个仆妇站在门口,指示到来的一辆大型轿车如何在院落里停车。
  从镶饰大理石的屋檐下有人打开纱门出来,是个看来靠五十的男子,中等身材,微略显肥胖,但净白肤色里泛着粉红,一身夏天清爽的淡颜色香港衫、长裤,没有打领带,脚上趿着软缎拖鞋。
  “白医师,您怎么出来了。”
  一部卡地雅克里出来一个绰约身影,率先以带四川口音的国语软腻招呼。一面踩着三寸细跟高跟鞋快步前走,来到屋檐下朝白医师伸出一只涂着深红蔻丹的肥腴白手,白医师轻轻一握后,延过手臂将她揽在怀里,说道:
  “丹丹,这么多年,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是嘛?”被唤作丹丹的女人笑着说。“白医师,您可是一点也没变。”
  “老了,老了。”白医师说,却不见很在意,随即转口问:“先生在纽约好吧!”
  “托福,还是老样子,长胖了就是。”
  白医师呵呵的笑了起来。
  “小孩一起回来?”
  “没有”
  丹丹回答,微略迟疑,白医师未曾留意,接口又道:
  “小孩恐怕都大了。你倒真是越来越标致。”
  丹丹微微笑着,屋檐下一盏壁灯柔和的昏微光亮,斜斜的带着角度洒落在她脸上。同色滚边的紫红软缎旗袍领,托着原该是尖俏但已肥腴起来的下巴,两片胭脂从鬓角直抹下来,在近眼睛处才转淡,再若有若无的夹住一管细直鼻梁,一双细长的凤眼,眼角向上翻飞,托住薄薄的蓝绿色眼影。那片刻里由着赞誉而来的餍足,使脸上位留一种光彩而致暂时止住所有表情,只涂着流行漆红颜色的唇,浅浅的有着滞留的笑纹。在微弱的光线下,加上脸上一片各色色彩,更似全然静止,恍若所有用来计算的时间,都暂时在那脸上消却踪迹。
  停好车赶上前来的宋瑞淇,看到的也即是这一脸静止的笑容,好似亘古至今她即站在那院落里微仰着头在笑着,背后衬着蓬蓬的灰灰黑黯——总是天还未晚。
  “丹丹。”
  几分忘情中他呼叫她,焦虑着想要能将她从那一片时间的迷茫中唤回,她听到声音,回动眼睛,待看出是他,温柔的轻道:
  “小淇。”

         ※   ※   ※   ※   ※

  白医师家的餐厅设在一楼,长长的落地窗外是一大片后院,整个布局本大半是中式,红桧木的圆桌上有旋转圆盘,高背椅雕出圆框围起的福字,朱红绣面椅垫浮着同色的福、寿,很显喜气。只角落一座大型的线条简单时新的酒橱里摆满洋酒,再透过大片的玻璃橱窗,瓶瓶闪着丝丝冷光。
  人座时白医师坚持要丹丹坐在他和白太太间,宋瑞淇则为白医师指定去选瓶晚上喝的酒。
  “我这侄子对酒最内行。”白医师笑着说:“最近又刚从美国回来玩,试试他的功力。”
  宋瑞淇光临酒橱,大片的玻璃映着他瘦长的身子,就着显影他先技巧的借一个抬手动作,拂拂一头几近触肩的鬈发,第二瞥里才发现到上身穿的法国米丝白衬衫,经玻璃一映照,竟褪了色似的昏黄一片显陈旧。不免低下眼周身打量,顺手抚抚老爷裤的褶痕,然后刷一声打开酒橱,稍一端详,吹起口哨,扬声道:
  “my goodness,舅舅,这么多酒,病人送的?”
  “真是。”白医师笑骂:“要你选瓶酒,哪来这么多废话。”
  “chivas regal,hennessy,courvoisier,johnnie walker。”宋瑞淇念了几种酒名。“舅舅,我看还是你来选。oh!by the way,我没到美国,不知道john hopkins那么神气,舅舅你是个老john hopkins,还是你来选。”
  围着圆桌坐定的一桌人全笑了起来。
  “选瓶酒同john hopkins有什么关系。”白医师说,但显然很高兴。接着早有决定的道:“我看就摆中央那瓶courvoisier的napoleon cognac。”
  俟宋瑞淇拿酒回来,临白医师的座位已为他几个医生朋友坐满,不免抬眼望向丹丹,丹丹以一个轻微的眼神示意他赶快就个空位坐下来,宋瑞淇稍迟疑,等白医师的儿子要他坐身旁,也即胡乱落座,一抬眼,才发现丹丹不偏不倚的就在正对面。
  菜一道道上,很慢,著名的白医师公馆的酒宴。虾爆鳝片、蟹粉芦笋。一开始原还谈美国,十年、二十年前在那里曾有过一段经历,纽约、芝加哥,那时候的旧金山还没有文化;十年、二十年后问新近归来的人,是否风物还依旧。菜上得很慢,著名的白医师公馆的酒菜,烩鲍鱼片、蒜子瑶柱,话题转到著名的白医师,最近的医疗经历,新碰到的疑难杂症,交换新近医学报告上的知识,谈话的名词全是英文,“这个p.d.a.的case看起来相当的steable”;有时候甚至动词也是英文,只有文法,仍用中文构造,一字句堆叠:“这个lung cancer的case已经有lynlphnodemetastasis,只有chemotheerapy。”菜上得很慢,溜黄青蟹,游龙戏凤,酒喝的并不多,医生们是不大喝酒的,courvoisier在席间礼貌的传递。
  丹丹听着perforated peptic ulcer,大致都能懂得却全然毫无意义,百般寂寥中举起酒杯,对过冰块的白兰地仍有余威,原就不是怎样能喝酒,双颊必是给染红了,但那上冲的晕眩却不无是一种残忍的快乐,特别是杯内已空,而宋瑞淇只能辽远的坐在遥遥的对座。
  她伸出手去拿酒,那酒就在她和白医师之间的桌面,可是她模糊的想到在其时的台湾,如此作也许还该算是失礼,而致伸出去的手微略迟疑。有人先她拿起酒瓶,为着斟满,是白医师,仍继续他不断的谈话,毫无间隙。
  还是病名,castric caicinoma,患者和医疗。丹丹轻咬住嘴唇,抑止住立即拿起酒杯的渴望,偶一掠眼,却迎上宋瑞淇的眼光,捉狭而且含着作弄,并随后朝着举起手中酒杯,轻轻的在笑。“敬你。”她看到他的嘴形在说,掩在四周的声浪里毫无踪影。
  似乎只有他能永远有如此不经心的不在乎。于一阵急遽上冲的酒意晕然中,丹丹微略恍惚的想,与他真正有接触的那时节,是在异乡异地,由着彼此间一点极疏远的亲戚关系,和她长他许多的年岁,她没什么顾忌的向他抱怨丈夫在外接连不断有的情人。他也总是如此不怎么在意的倾听,从不曾安慰她,也不曾责怪丈夫,偶还纠正她对丈夫一些夸张恶意的描绘。她感到自己得不到同情,却是经由此,她开始真正意识到长年婚姻生活疲怠下自身的贫乏,而重再感到模糊的渴望与热情。
  接着该是她着意的接近起宋瑞淇,甚且她自身都不愿承认的,也许她最始初的目标即在他。只是于其时,她让自己以为她要的只是学室内装演的宋瑞淇广大的交游圈,和他经常举行的派对。
  她开始有意的介入他的生活。在那些狂欢的派对里,她有过机会当然也考虑种种可能。然而第一次总比较困难,却是心怀着要对丈夫的报复,与异乡异地所减除掉了的大半道德规范,不久后她有了适当的机会。对象是一个艺术学院的年轻美国学生,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在车内,她让他有了她。
  她不记得有什么特殊的感觉,那晚上,他们都喝了太多的酒,何况那学生开的旧toyota日本车后座狭窄的位置,使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回动的余地。但毕竟这是一段经历,特别重要的是,她是在宋瑞淇举行的派对里才有机会认得了他。
  隔天她立即给宋瑞淇打了电话并告诉他一切。长久以来,宋瑞淇充当她业余的婚姻顾问,加上她较他长的年纪,她一向没什么困难的向他叙述与丈夫间的床第关联,宋瑞淇亦要求她作最无间的坦白,他们都共同深信其时流行的性与婚姻关联学说。
  她开始叙述,依过往的习惯,谈得极详尽而且仔细。特别是有了听众,隔了一夜,发生时原不怎样特别甚且少有感觉,却加上了事后的怀想与追思,还搀杂了失足的悔罪,每个片段俱惊天动地并感人至深。她说着、说着,自己也深深感动了起来。
  之后,她留意到这件事带来她和宋瑞淇之间关系的改变,那艺术学院的美国学生,可以说不知不觉中替她担负了她通奸的罪证及引发她第一次堕落的原因。宋瑞淇开始变得极为坦然,他们相互勾引着对方,很快的,她真正尝到另一个男子肉体的欢愉。
  有新上的菜,白医师忙着布菜、让酒,丹丹举起酒杯,冰寒的水晶玻璃泌泌的一阵清冷,直传入肩臂,待要回味,发热的手心早驱走仅有的一片寒凉,甚且那水晶玻璃,也在掌心里如茶如火的焚烧了起来,并似延烧至整个身体。
  极为迫切的,丹丹想要再次看清宋瑞淇,而后者正转过大半边脸面,看来十分专注地在听临座一个医生的谈论。
  丹丹仔细地看着他,看着他削薄的脸面侧影,顺着肩背下来瘦长手臂及极为美丽的细手长指,还有为桌面所遮掩而她毫无困难能感觉出来的平滑小腹和长着细毛的长腿,不能自禁的心绪飘摇而至双颊再涌上红晕。这身体是她所熟悉的,甚且超过对丈夫的。与丈夫长年的相处,使本来就发胖的丈夫身体只成一堆累长的肉。而宋瑞淇当然是不一样的,是经由宋瑞淇的年轻美丽,他对身体的坦然毫不觉羞耻,才帮助她第一次能完全由触发及探视去接近自身与另个躯体。她于是发现,在活过那许多年,在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后,却是由着另一个男子,她才真正感到自身被开发并赢得了肉身的自由,同时,她明显的感觉到新临身上另种丰艳的美丽。
  丈夫终于注意到她,特别是当她在床上有了不同反应。丈夫也许不无知觉她的改变及唯一可能造成此的原因,却不曾多在意。在那许多年的共同生活后,他显然深知作为他妻子的女人所可能有的作为,就如同她深了解作丈夫不管有怎样的情人,一定会回到他们所共有的家。
  她承认自己满足而且快乐,她和宋瑞淇保持一定时间的幽会。她深知很早即随同家人来美的宋瑞淇,一向与美国女孩玩在一起,绝不致使这类关系发展得太过难堪。当然她也极欢爱着他的年轻清俊,特别是他的年轻重唤起她身体上的需要并且总能丰足的给予。相较下丈夫因着年龄,又要同时应付两个女人(现在丈夫重对她有了相当的兴趣),不得不仔细的算计性爱的次数,常使她感到可笑。
  如果不是丈夫藉口到法国尼斯,并一定带着他新近的情人同行,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回转国内。当然她和宋瑞淇计划去许多其他的地方旅行,但她深知除却回台湾,她绝不可能有理由单独外出。宋瑞淇迁就了她,在暑假一开始即回台,她则安排子女到夏令营,安顿了丈夫(事实上她知道不久后另个女人将睡在她的床上),买了一个月往返期限的机票。
  而一个月转眼即将过尽,她又怎样再回到那所谓的家。丹丹低垂下眼,感到有泪水涌聚上眼眶,深自吸一口气,有一会后重抬起眼,立即接触到的是宋瑞淇的凝视,并显然已看着她有一会。
  慌乱中,丹丹立即避开眼睛。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她承认他们之间有只需一两个小动作、眼神即可有的相互了解,她感到极强烈的幸福,可是同时那幸福却也似一只扼止住脖子沉重的手,令她透不过气来。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方式教导她有关情爱,当她年轻时,情爱主要为挑选一个最适切的结婚人选,当然不可能导致怎样深切的关联。倒是婚后早些年,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反倒感到一种两人之间的爱恋,可是却也绝不是热情,为着丈夫从不是,也不想是一个体恤的男子,不似宋瑞淇永远都会留意到她甚且最微小的心绪转化,并能立即有所回应。有时候,就如同前一刻,她以为他全然不曾在意她,可是下一瞬间,当她抬起眼,会发现他正凝视着她。她曾经深自感动过这彼此间的了解,可是逐渐的,她害怕这种无时无刻俱存的相知,为的是她发现去维持、保有这类情爱的不容易,以及,经过这一个月,她开始惧怕着有所失去。她毕竟是一个已过了四十岁的女人,她不能连这一点也不清楚,她再能怎样浪漫,也过了真正可以浪漫的年纪。
  当这一个月过去,她会回到她的家,她需要有这样的决心,能成功多少是其次。丹丹抬起眼,迎承住宋瑞淇带疑虑的眼光,恍恍惚惚朝着他微笑。
  而席间,白医师仍谈论着他闻名的手术,他新近由超音波及早检查出来的病症。接着他谈及一位女病人,送来医院时有相当严重的摔伤。“来的时候已要有loss ofconciousness。”白医师强调说,陪同她来的据说是她的邻居,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同医生说明女人是爬上椅子修天花板,不慎摔下来受伤。
  “诊断的结果是spinal cord injury,prognesis can be verypoor,大概下半辈子只有坐轮椅。”白医师俨然的说,接续说时笑了:病人转到复健部,医生发现女人的丈夫是个木工,会叫太太爬椅子修天花板而至摔伤,实在太不合情理。后来果然得知是年轻男子以摩托车载女人出去玩,转弯时不慎将她摔下才受的伤。
  女人在复健部接受治疗,在这段期间,女人的丈夫极尽心的照顾她,可是据说女人并不领情,一再争吵着要同丈夫离婚,好同年轻男子在一起。
  “那个丈夫肯那样替她作尽一切事情,实在很有意思。”白医师最后含笑归结地说。
  有血液骤然涌聚上脸面,双颊不能自禁的涨红,丹丹顾不得去掩饰,迫切的只想知道宋瑞淇会有的回应,却不知怎突然又害怕于去触及他的眼光。兀自仍微低着头,丹丹问出的却是一句最直接来到心头的话:
  “她丈夫知道她和那个年轻男人的关系吗?”
  然后她为自己语气的急切微略惊吓了。
  “我猜想一定是知道的。不过,这不是我们医生的事。”白医师回答,有几分不乐意。“如果不是像钉天花板这种理由实在太说不过去,我们也不会去深究,我们做医生的,并无意去侦查病人的私生活。”
  “我的意思是,”丹丹急遽的解释。“她丈夫既然知道,怎么还肯那样做。”
  “这我就不清楚了。”白医师淡然的说,口气极具置身其外的尊严。
  “既然她丈夫对她这么好,为什么她还要跟那个年轻男人走?”
  无法抑遏着,丹丹再问,虽然知道白医师明显的冷淡。这回,白医师不曾接话。
  “那还不简单,一定是跟那个年轻人在一起比较爽。”
  一个年轻医师接口,整桌人轰的全笑了起来。年轻医师显然受到鼓励,很自以为前进的接下道:
  “真的,很多婚变的case,是丈夫不能满足妻子。不要笑,这种推测很有可能。”
  整桌人又再度笑了起来,连白医师也不例外。
  没来由的,丹丹感到被得罪,着意不看那年轻医师,转向白医师问道:
  “这个女人受伤,会半身不遂,是不是?”
  “是已经有paralysis。”白医师一贯谈问题俨然的回答。
  “那她还敢跟那年轻男人走?”丹丹低呼。“她不怕他会因此不要她?”
  这回,席间没有人接口。
  白医师引出另一个医学话题,随后转成几个人彼此间的交谈,嗡闹一片声响。丹丹伸出手去拿酒,触到白医师带质疑的眼光,对着浅浅一笑。“我不会喝醉的。”她说,朝杯里斟下大半杯酒。
  啜一口酒,真正感到酒的辛辣,也不知觉到是未曾对过冰块的纯酒,原本滞留体内的微略酒意使丹丹没怎么困难的将酒悉数吞下,只舌间还留下麻辣的灼热。这才抬起眼想要看清宋瑞淇会有的反应,却是他正偏转着头,很专注的在同白医师的儿子解释着什么,只偶尔丹丹听来一两句美国学校……申请只字片语,丹丹很感到寂寞了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来了解在一场情爱关联中女人们所需受到的折磨。丹丹环顾席间纷纷谈话的人们,哀伤地想。难道真没有人知觉那女人为她的作为所需付出的代价,以及她有如此举动所需的勇气,丹丹轻自叹出一口气,靠向身后柔软的椅垫,眼光沉沉落在墙上贴的碎花英国壁纸,和一盏意大利云石壁灯。

  是一个木匠,大概会住在近郊,近台北桥那个方向吧!丹丹漫无边际的想,记起十几年前当她还在大学就读,曾路过桥下的溪流及两岸一些小小木制平房。该是在这样简陋但温馨的房子里,一个上年纪的木匠和他中年的妻子平稳的共同生活。木匠上工,而中年的妻子为着内心汹涌的激情驱策,经过平定的许多年后,终于还是和邻近的年轻男子有了恋情。当然,他们一定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在那秋天开满白花花芦苇的溪边,也许是夜晚,女人从工作疲累后熟睡的丈夫身边悄悄起身,到溪边等待,那年轻男子会骑摩托车过来,他年轻强健的臂膀(该是工人尚沾着洗不去油渍的手臂),会搂住女人的腰身,粗鲁地将她按倒在溪边的沙石地,掀起她的裙摆,强悍的进到她里面,而至深夜的黑暗中传出女人低哑的笑声。有时候,他应该也很体恤,他们共同采集盛开的穗穗芦花铺在地上,枕着柔软的芦花,他温柔的要她。之后,他们得分开离去,于是女人顺着溪旁小径独自回家,她满盛情欲黑亮的眼睛会在暗夜里闪闪发光,因着懊热,她解开纽扣的上衣里显露出丰盛的大半前胸,刚被把玩过的乳房沉郁郁下坠,随着呼吸急遽的颤动。
  耽沉于想象的丹丹不能自禁恍恍惚惚的微笑起来。她记起该是在哪部电影里,她曾看过相类似的情节,一个刚与情人私会后回家的妇人,独自走在也是个水边,只不过电影画面上有丛丛恣意盛开的野百合花。丹丹于是想起暮春时节,在宋瑞淇住处的水床上,她第一次尝试到的晕眩的快乐,一丝喟叹自心中升起。然后她散乱模糊的继续想,而至有几个瞬间,那桥边芦苇丛里的年轻男子与木工的妻子,转化成宋瑞淇与她,并逐渐的难以分出彼此。

  有人在唤着她的名字,丹丹慌乱的尽快凝凝神,是白医师。
  “我记得你不能喝酒的。”白医师显关怀。“脸这么红,are you sure you areall right?”
  丹丹点点头,不曾回话。
  “还在替那个木匠的妻子担心啊?”白医师朗声轻快的说,似有意弥补适才的冷淡。“don't worry!从医学上来说,显然有paralysis,但在女性方面,并不表示再不能有sexual behavior.”
  “噢?!”丹丹沉沉的一声低吁,接下道:“可是,可是,目前台湾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吗?”
  “容许什么?”有人问,是先前提过意见的年轻医师,一时,整桌人都搁下话题,望向丹丹。
  “adultery。”丹丹很快的说,年轻医师一时却似没听懂,丹丹困难的重复:“adultery。”然后以中文说:“通奸。”
  她知觉宋瑞淇在看她,自她第一次说出那个字。当她重复并以中文解释,她终于能抬起眼去看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且当触着她眼光时闪过一丝惯有的捉狭坦然的笑意。
  那年轻医师显然一直在解说着什么,丹丹却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听清楚,只最后听得年轻医师一再复述:
  “这不是我们医生的责任,我同意白医师的看法。如果我们每个case都要……”
  极为突兀的,丹丹打断他。
  “你不以为,”懊恼中她急遽的说:“深入了解三个人间的关系,才可能真正帮助这个女人作好复健吗?”
  有赞同的笑声,是几个人同时笑起来。丹丹顾不及注意年轻医师难堪的脸色,一旁的白医师已接道:
  “的确不是我们医生的工作。这类去了解病人的社会关系,并给予帮助的,应该是social worker的责任。”
  年轻医师回复平常脸色,席间也再开始纷纷的谈话。
  丹丹环顾在开着冷气餐厅里围坐于抽木圆桌前的这一桌人,眼光从白医师身上顺序浏览下去:白医师极少说话的太太,几个中年显然已有初步成就的医生,白医师尚在大学就读计划要出国的儿子,宋瑞淇,还有另一旁几个明显刚要往上爬的年轻医师,当然包括那个不遗余力附和白医师的年轻医师。
  这些人可以给那木工妻子怎样的了解与同情?在这样的社会里,那女人又能有怎样的依凭?还有,丹丹哀愁的想,是什么使女人有如此勇气,在发生过如许多事情后,竟不愿回到宽容丈夫安稳的身边,而要求继续同那年轻男子在一起,难道只为了心中的激情与欲求?可是她可曾考虑到她已成瘫痪的下半身,虽然还有性行为的可能,又将如何来维系住年轻男人的心?
  迫切的,丹丹抬起头来看宋瑞淇,希图从他那里得到保证和安慰,后者也正凝视着她,眼光中含带着迷惑不解。霎时间,丹丹清楚的醒觉到,是隔着医生们讨论的生老病死,她和宋瑞淇两人远远坐着对望,也许藉着一个动作、一言半语,两个相隔的人真可以传达信息,可是横跨着其间整个人世的生老病死,再怎样的拈花手势,眼看着也只是徒然。
  有泪水涌上丹丹眼中,虽尽力抑遏着,仍模糊了视线,泪眼蒙眬中,辽远坐在对座的宋瑞淇,更甚且凝聚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丹丹借一个掠头发的姿势,拭去溢出眼眶的泪水。
  她相信她对宋瑞淇的了解。他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青少年时期大半在美国度过,不喜欢羁绊,也绝无意安定下来的学艺术年轻学生,而她则很快就要过尽她最后残余的青春,他再能怎样告诉她他爱她,她能相信的也只在此时此刻。
  她至少总还有这一份自知,也因而她该不致像那木匠妻子有那般凄惨下场。丹丹哀惨的想,恍恍惚惚却又自顾微微笑了起来。可是也由此,她将要较木匠妻子更为不幸,木匠妻子至少有勇气不顾一切去追求她所要的,可是她不同,她绝不致毫不考虑任何可行性的去同丈夫摊牌,就算她有勇气如此作,宋瑞淇也绝不会愿意卷入这场纠纷,他再怎么爱她,也不会愿意为她承担这个责任。她所能有的,将只是一场无从输赢的战争,得胜或失败,都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这一切又为着什么呢?丹丹想。所有她和宋瑞淇之间的关联,将在他们回美国之后烟云消散,所不同的也许只是时间的差别,一个月、半年、一年后再分手。可是不管他们曾在一起多长的时间,她可以明白他们一定会用一种平和的方式互道再见,不会牵涉到第三者,也不致引起任何骚乱。而当更多的年岁过去,她还会记得这一段情爱?再者,即使她有怎样的本事闹出通天事件,在那由另个种族构成的社会里,少去她在台湾原有的家庭社会关系,异乡异地,没有了准则,一切都将不足为奇,也毫无意义,她又能凭藉着什么,来确定他们之间确实有事情发生?她又能靠什么来证实,这热情燃烧完后,还能有记忆留存,而不只是两人之间在一片荒寒中的一场迷梦,过后即了无痕迹?
  刹时间,在因酒精而纷乱的丹丹心中,一个意念清楚涌现,她想她终可以了解木匠妻子的作为。木匠妻子必定知晓她瘫痪的下半身已不再能羁留住年轻男子,可是只要她说出他们之间的关联,藉着外在的社会力量,她或还有机会挽留住他,就是同样要失去他,在经过这一整个事件,她至少总有所获得。
  接续而来的思绪飞闪到来,而至丹丹不能自禁的全身起一阵寒颤,凝凝神,想听席间医生们仍持续的医疗谈话——却止不住一再想着只要她能站起身来,对这一桌谈论生老病死的医生们告白她与宋瑞淇之间的关联,她将不至一无所有。
  丹丹伸出双手扶住桌面作为着力点想站起来,然后,她发现她的双手冰冷,而全身却似整个在燃烧着。

  [附录]
             一个社会工作者的手记

                 记录一

  client陈彩凤(以下简称cl.陈)个案。
  性别:女。年龄:三十八。配偶:赵德奎。籍贯:台湾台东。住址:台北市○○路○○巷○○弄○号之○

                 事由

  ○○年○月○日,cl.陈由张清源送○○医院急诊处急救,当时cl.陈头部、手臂、下肢有多处外伤,并有呕吐、头痛、昏迷等症状。经由医师诊治,怀疑有脑震荡可能,观察数日后,发现脑部无大损伤,但下半身麻痹,无法活动,经神经科检查,断定为spinal cord injury(脊髓损伤)。之后转送复健部作物理治疗,情况未见改善,现已回家疗养。

                 附注

  据○○医院复健部○大夫指出:cl.陈与赵德奎(配偶)、张清源之间关系显然相当复杂。出事之日,cl.陈是由张清源送至医院,其时cl.陈已呈半昏迷,张清源说明cl.陈是钉天花板时不慎坠地受伤。但往后医务人员发现cl.陈之配偶赵德奎系一木工,似无理由叫其妻钉天花板。后经证实,cl.陈系为张清源以摩托车相载,不巧摔伤。又,住院医疗期间,cl.陈几次与其夫赵德奎争吵,要随同张清源而去,其夫不肯,苦苦相留。由以上资料显示,充分了解cl.陈与赵德奎、张清源之间的关系,将有助于工作进展。

                         工作人员○○○
                        ○○○○年○年○日

                 记录二

  选一个星期天,按址去找cl.陈,住址上记载的是一条交通繁忙的大路里的巷弄,本以为一下即能找着,没想到那些巷、弄竟如此麻烦,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
  离大马路不过一百公尺左右,可是实在难以相信壮观的大路后,竟有这样的住处。
  从外观看来,cl.陈住的是大约八坪大小的违章建筑,由甘蔗板钉成,上盖铁皮,间隙的地方塞满塑胶布和杂物。临近一排有十来家,大概也都是这类违章建筑。
  到处堆有挑拣后的垃圾和破烂,小孩的大便留在路中,从每家倒出来的水积在路上,路面全是发黑的臭水,漫着垃圾,低凹处苍蝇聚集,人一走到,轰的全飞起来,空气中充满阴湿腐烂的恶臭。
  cl.陈在门口晒太阳,由于躺在一张破藤椅上,看不出身高,但估计是一个相当肥腴高大的女人。虽然比实际年龄(三十八岁)苍老很多,但还可看出年轻时大概会是一个相当美貌的妇女。
  cl.陈对工作人员态度极不友善,甚至工作人员表明希望给予帮助后,她呸一声朝地上吐一口浓痰,带三字经咒骂起来,说她根本不相信所谓的社会服务。
  “等到我死了,钱都还不见影。”
  她说,列举了她的亲人、朋友的遭遇:
  “钱没弄到几个,光是手续一大堆,有时候盖了章,钱也没领到,不知哪里去了。没什么混头。”
  我向她解释我是为学校的服务性机构工作,不会有那么多公文、手续,我们只是希望能帮助她。
  她睨我一眼。
  “你多大年纪?”她问。
  我告诉她,哪知她并不真等我答话,恶声的立即接续:
  “我还靠你?我不靠自己,还靠别人不成。”
  然后她在藤椅上坐正上半身,再不理会我。
  我看今天的工作大致不会再有进展,向她道了再见离去。

                         工作人员○○○
                        ○○○○年○月○日

                 记录三

  这次我选择周日的一个黄昏去拜访cl.陈,希望有机会能见到她的家人。
  黄昏时视线本来就比较不清楚,虽然有上次找寻的经验,还画有图在备忘录上,仍花了我一段时间才来到cl.陈的住处。
  cl.陈仍坐在门口,膝上覆着一条残破的毡子,在这高楼比邻的角落,阳光本来就不容易照到,这时更已四处昏黑,只有临近几栋高楼的灯光,昏昏的透过来。
  cl.陈看到我,不知是否已不记得,脸上不曾有什么表情,我向她表明再次来的用意,她看着我,轻轻的点点头,我没想到这次她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加上她眼光仍望着远处,有一会我不敢确定她只是朝自己点头或向我表示同意。
  我还是尽快拿出必须填写的表格,为了避免client不能自己填写,我把从户政事务所可以得来的有关资料已全数填上,余下只差几栏必须直接询问client。
  有好几个小孩突然从cl.陈身后的屋内跑出,叫嚷着抢夺一样东西,孩子们从十来岁渐次往下递减岁数,最小一个大概只有二、三岁,我问cl.陈是否是她的小孩,她点头,我约略一数,共有七个,与我有的资料不尽符合,我于是问:
  “七个都是你小孩?”
  cl.陈再次点头。
  我大致询问有关孩子们的种种,再委婉的问愿不愿意有家庭计划中心的人来拜访她。
  “不用了。”cl.陈冷峻的说。“现在还谈这些做什么。”
  我告诉她根据医生的诊断,她仍然可以有小孩。
  “到时候拿掉就是。”她不耐烦的说。
  “以前怎么没想到拿掉?”我问。
  “开玩笑。”cl.陈冷淡的笑了。“拿了一个小孩用的钱,够我们一家活半个月。”
  “那以后怀了孕还不是同样得花钱拿掉。”我说。
  “不会啦!真有了我去找○○医生。他帮我堕胎,他知道我这样怎能有小孩,羞死人。”
  我在备忘录上记下安排家庭计划工作人员。
  接着我问得所需的资料(见附件资料)。cl.陈虽不避讳为张清源源载摩托车摔伤一事,但不愿多谈,我也不便多加询问。待整理好东西要走,有人推着脚踏车走近,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矮小男子,将脚踏车靠在门口,转身要进屋,cl.陈适时大声叫道:
  “今天张清源怎么说?”
  男子疲倦的靠在门口,低声回答:
  “还不是说没钱。”
  “没钱?他能说没钱就算了。”cl.陈叫骂了起来。“也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人,老婆给×了,生下一大堆杂种,现在不能用了,人家想赖,你连屁也不会放一个。那死没良心,也不想当年他一个人在台北,老娘让他睡热被窝,还不就图他几个钱,想两处凑合凑合,大家都混个温饱……”
  那做丈夫的男子倚在门口,低着头听任cl.陈叫骂,兀自不曾答话。直到cl.陈声音减弱,他才起身走入黑暗的屋内,摸索着拧亮一个电灯泡,就着昏黄的灯光一小心地挨着堆满各式杂物的木板床坐下。他原矮瘦的身材,加上蜷缩着定定的坐姿,在昏黯的光亮下,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像木板床上的另一堆杂物阴影。cl.陈仍喃喃的咒骂着,声量不大,也听不甚仔细,却显然一时不会停止。
  而陆陆续续的、有倦怠的、刚下工手上提着工具袋的人们自巷道入口进来,小孩也四处追逐打闹着。临离去时,我一抬眼,看到临近大楼的灯全亮了起来,那样十一、二层高楼的建筑有着一格格的亮光,看起来不知怎极不实在,仿佛整栋大楼俱是纸糊成似的。

                          工作人员○○○
                         ○○○○年○月○日
                   (附于报告后的附件资料在此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