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华·小爱情 在现代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我们看到现代化的 电子情歌、现代化的性病医院、现代化的人参补肾固精丸, 却很少看到现代化的爱情。 现代化的爱情是什么?现代的中国人知道的似乎并不 多,他们虽然也风闻什么自由恋爱,也爱得自称死去活来, 但是,他们的想法大陈旧了,做法太粗鲁了,手法大拙劣 了,在现代化的里程碑上,他们的爱情碑记,可说是最残 缺的一块。有多少次,我看了古往今来的许多所谓爱情故 事,忍不住好笑说:“中国人中的这种人呀!他们不懂得爱 情!” 在上下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我们简直找不到多少可 以歌颂的爱情故事、不病态的爱情故事。尽管二十五史堂 堂皇皇,圣贤豪杰、皇亲国舅一大堆,可是见到的,很少 正常的你依我侬,而是大量反常的你杀我砍他下毒药。 一个号称中华五千年史的伟大民族,居然制造不出来 多少像样的爱情故事,这可真是中国人的大耻辱! 毛病”在哪儿呢? 毛病在中国的爱情传统,有了“子宫外孕”,出了“怪 胎”,少了产生“爱得漂亮”的条件。 有老娘·没有小娘 原来讲爱情,第一要件就得承认两个主体-男方一 个主体,女方一个主体,没有这种对主体的承认,什么情 不情的,都无从说起。中国老祖宗在这方面,做得真糟,他 门不承认女方做为主体的地位,中国人对女性的尊重是 “母性式”的,并且尖峰发展,成为孝道,有的甚至有点什 么什么了。在另一方面,女人在没“身为人母”的情况下, 也就谈不上什么,地位低级已极。中国男人一生下来就 “弄璋之喜”,弄漳是玩玉石,玩玉石可增进德行;女人一 生下来却“弄瓦之喜”,弄瓦是玩纺车,玩纺车可见习做女 工。一套男尊女卑的天罗地网,打从出生开始,就把女人 罩住,女人除非熬到“老娘”地位,才算以寡妇之尊,酌 与长子抗衡,除了“老娘”外,永远踩在败部里,翻身不 得。 上面说“身为人母”以后才升级,其实还是客气的、还 是运气的,事实上升级不升级,还得看造化。汉武帝的钩 戈夫人“身为人母”了,结果却遭了杀身之祸-汉武帝 怕他死了以后,他儿子的地位,可能被亲生母亲夺去,所 以竟残忍的下令杀他儿子的妈!当钩弋一划夫人被牵去,泪眼 回头,望着她的老公的时候,汉武帝却以“汝不得活”(怎 能让你活)的一片无情,草菅人命。 所以,“身为人母”只能算初段,得顺利过关以后,才 能落实。碰到汉武帝这种要命的大关,自然少见;但婆婆 妈妈的大关,倒也屡见不鲜,“身为人母”固然神气,但碰 到“身为人祖母”的,立刻黯然失色,写“柳暗花明又一 村”的宋朝诗人陆放翁,他同唐氏结婚,可是老娘反对,逼 小俩口离婚,造成最有名的“钗头凤”悲剧,这说明了女 人的地位是多么可怜,小娘的地位是多么可怜,深情如陆 放翁的,在爱情与孝道冲突的时候,都要选老娘而弃小娘。 其他寡情的,自然就更别提了。汉武帝在中国名流中,还 算是有情之人,“金屋藏娇”。“姗姗来迟”等典故,都因他 而起,但是他的爱情-如果有的话-一点都禁不得与 权力冲突,倾城倾国的赤裸情人,一点也抵不住倾人城倾 人国的赤裸权力。他们真乏味! 这种没把女人当主体的情形,这种不把小娘当人的情 形,其实不始于汉武帝,也不终于汉武帝,而是大中华自 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一直绵延不断的杰作,这才真是东西 文化的一项根本差异,当东方的盘古扭动骨盘,把四肢五 体转成四极五岳的时候,西方的亚当却大梦先觉,把肋骨 转成原料,奉献给女人。这一差距,分离出两千年前的一 幕对比:当亚当的子孙,正把埃及皇宫的美女可李敖巴特 拉(Cleopatra)往家里抢的时候,我们盘古的后人,却正把 自己皇宫的美女王昭君朝外头送!-人家宁肯为女人惹 起战争我们却甘愿用女人换取和平!你说多菜! 在权力与女人不可兼得的时候,西方的爱德华第八的 表现是“不爱江山爱美人”;而东方的唐明皇呢?表现却是 “江山情重美人轻”!中国家喻户晓的“长恨歌”恋史,男 方指手画脚,发了不少“在天愿做比翼鸟”“愿世世为夫 妇”的假誓,到头来却不能同生。不能共死、不能横刀救 美,反倒竖子不足与谋-自己逃难去了!你说多菜! 有情感·没有勇敢 这些对比,都多少显示了我们大中华的老祖宗,在处 理小娘子的小爱情问题上,好像有点特别。他们好像从来 不为女人花脑筋,既不屑花,也不肯花,甚至压根儿就没 想到花,这样子“看女人没有起”,若要产生漂亮的爱情故 事,岂不是妄想?大体说来,老祖宗们是不来恋爱这一套 的,他们只会为几个抽象的大名同肝脑涂地、九死无悔,却 不会为几个可爱女人鞠躬尽瘁、怒发冲冠。吴三桂在爱情 宇宙里,只不过闪了一点“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灵光,就 被道学之士一连臭骂三百二十年!中国历史上有“红粉”, 也有“干戈”,但这两个名词总结合不上,老祖宗不允许 “红粉干戈”,为女人打仗吗,去你的!那是爱伦坡笔下的 希腊荣光和罗马壮丽(……theg lory that was Greece,/ And ghe flrandeur the was Rome,),中国文化是不为女人 打仗的! 中国文化的一大正宗是道学-不管真道学或假道 学,在道学的镶魑光魅影下,人人都被道德迷你,做成了道 德迷,并且迷到不近人情的程度。流风所及,男女间的爱 情问题,自然也就一律道德挂帅,谁谈情说爱谁就不是好 东西,就要被摒于孔圣人的门墙之外,死了以后,也分不 到孔庙的冷猪肉吃,人人想吃冷猪肉,所以人人都不敢公 然谈情说爱。至多有多多的情感,却没有少少的勇敢。 清朝有一个朱彝尊,算是一颗慧星,他居然有了爱情 的故事,并把这故事,写成了“风怀诗”,不但把诗写好, 还要把诗收进他的《曝书亭集》,他的道学朋友一看,可急 了,劝他注重清议,别把这不三不四的咸湿诗放到集于里 去。可是朱彝尊不肯,他说:“吾宁不食两庑豚,不删风怀 二百韵!”(大好猪肉宁不吃,也不删掉这首诗) 不了解中国历史背景的人,很难想像朱彝尊这种勇气 有多么大!很难想像这种但白是多么的不容易!因为在道 德挂帅下,在真假道学桎梏下-匍伏在下面的,很少不 是双重人格,双重得至少有两副以上的脸孔来应付人间世: 一副是道貌岸然的脸孔,一副是暗渡陈仓的脸孔,前者用 来说教,撑门面;后者用来发泄,调剂满口大道理后的紧 张情绪。 这种现象,试拿清朝的“南袁北纪”来说吧:袁子才 袁枚,一边写《小仓山房文集》来说教,一边写《子不 语》(即《新齐谐》来发泄;纪晓岚纪昀,一边写《四库 全书总目提要》撑门面,一边写《阅微草堂笔记》来调剂 情绪,他们的作品,道貌岸然与陈仓暗渡前后辉映,乍看 起来,简直不是同一个人作的,事实上却明明同一个人于 的好事,袁枚、纪晓岚两位,其实还算有点真情至性的,至 于别人,人格分裂得就更严重:元稹为老情人莺莺写的诗, 不敢收入他的《长庆集》;孙原湘为女朋友屈、钱两人写的 诗,不敢收入他的《天真阁文集》;陈文述的情词艳句,不 敢收入他的《颐道堂集》;而和凝呢,索性干脆得一千二净 -他做了大官以后,居然把他作的“香奁诗”全部赖掉, 竟说不是他作的,是韩恨左心右屋作的! 这些人格分裂的现象,都表示了在爱情的态度下,大 家都变成了胆小鬼,戴上了面具,转入了地下。大家谁也 不敢表露真情,至多做到暗通与私恋,表露到一片反常、一 片变态、一片自我陷溺(self一absorption)、一片假惺惺! 难乎为妓 中国传统中爱情出了毛病,最基本原因,是男女结交, 不靠自由恋爱,而靠“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男女间事, 一开始就不是两个人间的私事(private affairs),而是父母 媒的“大锅炒”的亲事。这样的结交,一·开始就以家族本 位、代替了爱情本位,夫妻之间,想在这种本位下产生罗 曼蒂克的爱情,实在气氛不足,所以中国的爱情故事,像 《浮生六记》式的闺房记趣,为数就少。中国的女人结婚后, 相夫教子,做黄脸婆,已无罗曼蒂克余地;男人结婚后,如 果想爱你爱在心坎里,对象却很特别,被选中的对象,不 是别人,却是青楼情孽-妓女。 以前的妓女和现代不一样。现代妓女都很忙,忙得不 打话,就上床,实不考究任何水准与情调;以前妓女却斯 文扫床,大家得先“小红低唱我吹萧”一番,绝不许公鸡 见母鸡。公鸭见母鸭式办事。骚人墨客,去找她们,必须 经过基本的过门儿。这种情形,在唐朝发展得最具“规 模”。唐朝知识分子以走动妓院为正业之一,从元白到李杜, 无一例外。在杜牧的诗里,可以看到太多太多“不饮赠官 妓”、“娼楼戏赠”等作品,这说明了,男欢女爱,不在别 处,正在秦楼楚馆之中。秦楼楚馆是中国式爱情的大尾阎 和大市场,中国式爱情沦落至此想来也真可悲。 另一种变相的沦落,是佛寺道观的媒孽。由于传统中 男女交际层层设限,大家只好藉可以公开见面的所在、公 开见人的职业,得到不少偷情的自由,唐朝的女道士,许 多都是私娼。其中水准与情调,有的很高,自然就是大家 漫爱的最佳入选。李白有送女道士褚三清的诗,施肩吾有 赠女道士郑玉华的诗,例子举不胜举。这种文人和“尼 姑”的恋爱,相对方面,也就是太太小姐跟“和尚”眉来 眼去的张本,传统里所以有这些畸型的爱情故事,究其原 因,都是社会环境封杀爱情的缘故。 男乎为妓 因为社会环境封杀,另一必须点破的畸型是-同性 恋情况的严重,这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乡土得要命,以 中国文化和乡上自豪的,实在不可不知。 照《阅微草堂笔记》的说法,中国同性恋历史之久,可 以上溯黄帝时代。中国自古就流传“美男破产,美女破 居”的谚语,《晏于春秋》记齐景公与羽人的事;《韩非 子》《说苑》记卫灵公与弥子暇的事;《战国策》《说苑》记 安陵与龙阳的事;乃至《史记》《汉书》记高帝与籍孺,惠 帝与阂孺、文帝与邓通、赵谈。北宫伯子,景帝与周仁,昭 帝与金赏,武帝与韩嫣。韩说、李延年,宣帝与张彭祖,元 帝与弘慕、石显,成帝与张放、淳于长,哀帝与董贤等的 事,都是习见的例子。两晋南北朝时代,竟有许散愁向统 治者自白,表示“散愁自少以来,不登娈童之床,不入季 女之室!”-不搞后庭花,竟成为一个人足以自豪的美德! 可反证当时男色的普遍! 同性恋不但有普遍性,甚至普遍到别有地区性。褚人 获《坚瓤集》里,就记有“闽广两粤尤甚”的“南风”,清 朝的福建省、广东省、以及首都北京,在这种风气上都前 卫都十足,北京的特色是戏子做相公。相公者,像姑也,像 姑娘而实非姑娘,当时地位,还不如妓女,倡优排名,只 能跟进,伶人见妓女,得行礼请安。清朝法律中明定优伶 子孙以至受逼被奸的男子,不许参加联考。一律成为被联 考拒绝的小子,可见多斜门儿,这种优不如倡,直到~) 芳出现,才算人心大变。梅兰芳的出现,使举国若狂.使 中国人的奇异爱情尺码完全情不自禁。这种流风,只要看 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反串,看到中国人喜欢男不男女 不女的“女扮男装”或“男扮女装”,就可恍然大悟了! 难乎为继 写到这里,大中华,小爱情的一些切片,已经稍具轮 廓。大致的结论是:中国过去的爱情传统,是不平等的、缺 少相对主体的、人格分裂的、胆怯的、娼妓本位的、男色 的、没有人权的、缺少罗曼蒂克的、病态的。我读古书,少 说也有三十年,我实在无法不做出这样令人不快的结论。 从古书中,我实在找不出中国男人有多少罗曼蒂克的 气质,所以根本上,严格说来,他们形式上的“爱情”也 简直不成其为“爱情”。吴伟业、陈其年歌颂的“王郎”、曾 国藩歌颂的“李生”,我总恶心的感到,这些都是变态,不 是爱情,一如《红楼梦》里演戏过后的柳湘莲,被薛氏之 子误为相公,而要按倒在地一样。你不能说这些是爱情,爱 情不该这样陈旧、这样粗鲁、这样拙劣。只要稍用水准,稍 讲情调,你就会发现:过去中国式的爱情,实在不及格、不 及格。中华文化复兴吗?在爱情的范畴里,我们能复兴到 什么? 十一月五号报上说,台北西门闹区的情杀案,是“在 某单位眼役的中尉军官庄水昆,因情感纠葛愤而行凶,他 先在部队内杀死了一名卫兵,并将这名卫兵的尸体藏放在 车辆底下,然后拿了一支枪从新竹赶至台北,到自己一见 钟情的部属妹妹许美月家中,将许美月击毙。击伤她的哥 哥,并放火焚屋,然后畏罪饮弹自杀。” 看吧,又来了!中国式的爱情!随便一个例子,就显 露给我们多少病态、多少粗鲁!但你别忘了,这种行为,并 不是“某单位服役的中尉军官”个人的行为,这种行为是 陈旧、拙劣爱情传统的反映,只有根本不懂爱情为何物的 人,才如此焚琴煮鹤,如此赶尽杀绝,如此霸王硬上弓。真 正的爱情绝不这样,这样不漂亮的、不潇脱的,绝不是真 的爱情! 现代的中国入,必须练习学会如何走向现代化,用现 代化的水准与情调,开展现代化的爱情。迷恋秋雨梧桐,何 如春江水暖?感叹难乎为继,何如独起楼台?在罗曼蒂克 的爱情上,中国文化和乡土,都无根可寻、无同可认,虽 然本是同根生,无奈土壤不对,对现代的我们,实没好处。 觉醒吧,中国的情人们!大情人正等我们来做。此时 下做,还待何时?难道真等地老天荒吗?别迷糊了!地老 天荒只能做大浑蛋,绝非大情人。要做大情人,可得趁早 呀! (一九七九、十一、十。) (附记) 刘声木《苌楚齐四笔》卷二有段文字记朱彝尊的 “风怀祷”,他说:吴县张应南户部藏有朱彝尊风 怀诗手稿,与刘本不同涂改满纸,均有“颠倒鸳 鸯”小印铃记,前后有名人题跋甚多。其妻兄吴 县曹君直孝廉元忠曾亲见之,大仓某家藏有《鸳 水仙缘》弹词一种,记风怀诗及洞仙歌词曲本事。 吾乡姚庚甫大令景衡,年七十余,尝为后学讲凤 怀二百韵隐事,语语有证云云,语见桐城萧敬甫 敝君穆庚子札记。 声木谨案:秀水朱竹坨太史彝尊,诗在我朝, 虽为一大家,而风怀一诗,实为全集之站,亦无 庸为之穿凿附会,务必牵合及子某某而后己。纵 使大史自暴其恶于众,后人更不必为之穷形尽象, 刻划无盐,吾不知为之笺证者,欲师其事乎?抑 欲师其诗乎?未免两失之矣!这段很有赶味的老 夫子文字,更可反衬出朱彝尊的大勇。 以上由文岭扫描及校对 http://opq98.yeah.net http://opq98.163.net 请转载时勿删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