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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袖

 

五个女孩来到了西贡一间村屋的二楼,打开门,兴奋得尖叫。——这是她们假期的开始,也是独立的享受。

因为,往后四天,她们可以自由地煮食、玩耍、谈心事。

陈媛芳和吴玉珍是表姐妹,徐霞、杨蓁蓁、赵娣,都是陈的同学。她们念中五。

陈媛芳的姑姑是粤剧发烧友,最初只是贪玩,参加粤曲班,上深圳找乐师现场伴奏操曲,后来还上台表演。

“我妈上了妆,粉厚三寸,好似面具。扮花旦,娇娇俏俏的,变了另一个。”

徐霞的姑姑也是这个师奶剧团的成员,她们唤“艺苑”,演出《春花笑六郎》、《花田八喜》、《再世红梅记》、《宝莲灯》……。虽然场地不过是牛池湾、西湾河、上环的文娱中心,但发烧友至HIGH境界,是站在台上唱做一番,过足戏瘾,自娱多过娱人。她们的票多是送出去的。

陈媛芳趁妈妈忙于排练,要求让她们几个女孩借琼姨的别墅度假。——何况,琼姨因早前纹眉纹眼线,细菌入侵进医院“维修”,村屋久不久得清洁,有人出入,人气也旺些。

赵娣是五个女孩中唯一念理科的,胆子最大,她比其他四人小一岁,却是点子多好玩好笑的领导人。

女孩走在一起,总爱谈心事,即是讨论她们朦朦胧胧的爱情观。

赵娣说:“以前的人玩塔罗牌,但最近兴占卜术,是查字典。”

“哎呀,度假不要提功课了好吗?”杨蓁蓁大喊救命。

“不,这是十分灵验的,”赵娣拎出一本成语手册来:“我们闭上眼睛,随手一掀,手指一点,看点到什么,便是新一年的爱情际遇了。”

“好呀好呀,让我先遇上白马王子,最好像6A的木村城武!”

“金城武是姓‘金城’的,”吴玉珍抢白媛芳:“一点常识也没有。”

陈媛芳不理,一翻查,睁眼睛,竟是“魂牵梦萦”。马上脸红。

吴玉珍乘机拍掌:“太灵了太灵了!”忙写在纸上。轮到她,点到“藏头露尾”。

“一定是暗恋失败,让人家掩住半边嘴笑!”

可怜的徐霞,是“水尽鹅飞”。“这是什么鬼成语?都没听过!”

“总之是水静河飞的意思啦!”陈媛芳洋洋自得:“不要紧,明年再点另一个成语,便水落石出了。”

杨蓁蓁忙祈祷,喃喃自语了一阵,才肯占算。她叮嘱:“兆头不好不准写,我要重点的。”

谁知她的命运是“袖手旁观”。

赵娣掀了四五次,手指漫游好一阵,才点中“间不容发”。

“奇怪,”她说:“又不是拍惊怵片,怎会那么危险?”

“我们玩别些吧。”失望之余,徐霞早想改变话题。她把那张纸扔在一角,问:“听我妈说,琼姨杂物房中有宝贝!”

琼姨六十了,她是剧团中的大家姐。——她早年是名伶楚雪卿的衣箱,因为侍候过花旦王,大家对她很敬重。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琼姨也很贪靓,否则不会年已花甲还去纹眉纹眼线,赶尾班车出事。

陈媛芳抢着道:“那宝贝衣箱是楚雪卿的。在台神功戏之后,她失踪了。有人说她怀了当年一位超级富豪的孩子,在身形有变之前,被送到一处秘密的地方生产。”

“后来呢?”

“从此退出江湖了。也有人说‘要仔不要姆’。”

“是多久的事了?”

“大概三十年前吧。”

“哗!”赵娣怪叫:“几乎是我们年龄的一倍!”

“来,我们一起去寻宝!”

五个女孩走进杂物房,看到墙角放着一个大衣箱,还保养得很干净硬朗。——琼姨是尽忠职守的,衣箱一直好好保管,等待主人来领回。可是,楚雪卿是一夜之间,便退出了。

“咦!”陈媛芳一掂量:“怎么没锁的?”

“不会吧,上次来琼姨还不准我们乱动,说对卿姐不敬。”徐霞疑惑:“明明是上锁的。”

赵娣说:“我们新一代,哪有这样老土?不如一开眼界吧!”

“好呀好呀!”又是一马当先的陈媛芳。

吴玉珍力气较大,把箱子打开。先有一阵樟脑味,还有一阵火药味。原来是一串爆竹。——古老习惯,戏衣要保存得好,爆竹的火药味可以驱虫蚁,又防潮。

顽皮的女孩把戏衣一一拿出来细看,由比较“家学渊源”的两位辨认,有:海青、坎肩、帔、褶子、飘带、银地粉红袄裙、密片女蟒…….。戏衣以刺绣为主,不惜工本。

色彩十分鲜妍:粉红、翠绿,月白、湖蓝、葡萄紫、黑、金、明黄……

“咦,这件白衣是什么?”赵娣问:“没有绣花的?”

“是内衣吧?”杨蓁蓁拈起,往身上一比。

陈媛芳当起教师来:“是‘水衣’。穿在里面,贴身,吸汗,就不会弄污贵重的戏衣了。”

说着,赵娣已穿了。又整理水袖、上衣、褶裙……大家忙着帮她装身。好玩。

水袖,袖端是一段长方形白色纺绸。赵娣把它一甩,象水波似地,向各人直扫,如手的延长,变化多端。往上挥,往下扬,左右摆动,前后挥舞……

赵娣越舞越起劲似的。她不停地动,身子急转,乐此不疲。

舞动好一阵子了。大家象玩闪避球,嘻哈大笑逃躲,不让它挥中自己。

但赵娣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在屋子中急走着台步,甩着水袖。她的脸色变了,眼神恐怖。身子款摆,双手晃动,——但,她总是无法停下来……

“好了好了。”吴玉珍最先往沙发上一倒:“累死了,不玩啦。”

其他三人,一个一个,也意兴澜珊。

赵娣却无半点疲倦,兴致勃勃,重温旧梦。她台步又快又急,如足不点地。

大家惊诧地看着她,汗珠大滴大滴流下,身子也湿透了。——她的汗也沾染在水衣上。而水衣,是吸收了前度主人的汗形成一片黄渍不退。

“赵娣!”陈媛芳颤抖地向她叫道:“你停下来吧!”

“我……我停不了……。”

杨蓁蓁吓得哭起来,尖叫:“不要!不要!”

女孩们眼看赵娣身不由己,水袖翻飞,都手足冰冷地紧紧相拥,她在舞台中心表演着,筋疲力尽……

角落有一张纸,是她们的爱情占卜结果,它神秘地宣示:

牵梦萦

头露尾

尽鹅飞

手旁观

不容发”

 

 

 

 

[本文选自李碧华所著《逆插桃花》(怪谈绘卷第3卷)。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出版。作者简介:记者(人物专访)、电视编剧、电影编剧、舞剧策划、专栏及小说作者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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