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

  ○李佩甫


  第六章

  一月光下的白菜

  那个夜晚是叫人终生难忘的。
  那时,平原的夜很虚,平原的夜是由狗叫声来支撑的。
  每当夜幕降临时,那氲氤的黑气就把平原罩了,荡荡的平原,到处都是一团一团的黑气,那黑气是没有魂的,黑气在平原的上空无根无基地飘浮着,把夜织得很密,以至于三步以外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于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学会了咳嗽,凡是行夜路的,总是一边走一边咳嗽,那咳嗽声就是平原人在夜里问路的" 竹杆" ,那是用声音来打一个" 问讯" 。夜黑,让人总觉得鬼影绰绰,每当走夜路的人心惊肉跳时,倏尔,就有了狗咬,那狗咬声就是夜的通天一柱! 它一下子就把夜撑起来了。那叫声唤回了行人的魂,也仿佛驱散了那沉沉的黑气,有了狗咬声,人心就定了。
  然而,那个夜晚没有狗咬,只有月亮。
  月亮才是夜的灵魂呀! 
  月光像水一样在夜空里流着,洗出了一树一树的小白钱儿,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蓝色雾气,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虫鸣,洗出了一萤一萤的鬼火,洗出了一缕一缕的带草腥味的风,也洗出了夜的温馨和柔媚。
  踏着月色,呼天成来到了村东的大场里。这个场是新糙出来的,场还有一点软,带着石磙刚刚碾轧过的温热。场边上有一个新搭成的草庵,草庵里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秸。光光的场,兀立着两个圆圆的石磙,边上呢,还竖着那么一个草庵子,这一切都是他在白日里安排好的。呼天成坐在其中的一个石磙上,拧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月色很淡,像纱一样的夜气一层一层地筛着月色,四周显得很朦胧。呼天成脱了鞋,两只脚平放在糙过的场地上,此刻,他就像接了地气一样,感觉非常舒服。地糙得很平,软软的,光光的,就像是在梦里坐着,很好哇。
  片刻,有声音传过来了。那声音在夜气里一碎一碎地响着,很轻,也仿佛很远。倏尔,就近了,走来的是一个水墨样的人儿。那人还未踏进场里,墨色的影儿就先先到了,那影儿在地上一印一印地动着,就像是一幅泼出来的水墨画。人低低地说:" 吃了?" 
  呼天成咳嗽了一声,说:" 吃了。" 
  她又说:" 狗也不叫了。" 
  呼天成笑了,说:" 你也怕狗?" 
  她说:" 怕。" 
  呼天成说:" 那该给你留一只。" 
  她低低地说:" 你不让它叫,它就不叫了。" 
  呼天成转了话题,说:" 秀丫,听说你认得字?" 
  她说:" 认一点点。" 
  呼天成说:" 认多少?" 
  她说:" 一箩筐。" 
  呼天成又笑了,说:" 一箩筐是多少呢?" 
  她说:" 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我只上过四年学,老师是这么说的,说识一箩筐,出门就摸不丢了。
  呼天成说:" 我写个字,看你认不认识。" 
  她说:" 你写,你写吧。" 
  呼天成说:" 你不躺下,让我怎么写?" 
  她低低地说:" 你...... 就这样、写?" 
  呼天成说:" 我就这样写。" 
  于是,她顺从地脱了衣裳,在光光的场地上躺下来了。月光很凉,月光在她身上洗出了一片一片的晕白,那白是有层次的,该凸的地方它凸了,该凹的地方它凹,那月洗得轮廓虚虚幻幻的,在地上剪出曲曲环环的弧线。那白分明是被月光釉了,月光在那乳白上撒下了一层亮亮的银粉,那银光稍稍泛一点点蓝,蓝是很出味的,蓝虚在白上,虚出了一层瓷哗哗的光,虚出了柔软的硬度,虚出了女人特有的神秘...... 真好哇,白菜! 
  呼天成仍坐在石磙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那烟雾把他的脸罩了,只有小火珠一明一明地闪着...... 他故意做出很沉稳的样子。
  她低声说:" 你怎么不写呢?" 
  呼天成说:" 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多日子,我得慢慢写。我想慢慢写。你就让我慢慢写吧。" 
  这个" 写" 字在平原的乡村是一种诗意的表达,也是一种文化的表达。它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 写" 在乡村里是一种形式的升格,是平凡事物的高级说法,是带有图腾意味的。它有" 做" 的含意,也有" 请" 的含意,还有" 用" 和" 拿" 的意味,它通常表达的是一种" 严肃" 和" 郑重" ,是大节大庆大婚大典上才用的词语,这是民间的一种大雅啊。
  终于,呼天成把烟掐灭了。他弯下腰去,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他把那只脚放在他的膝盖上,用心地看了一会儿,那五个脚趾白粉粉的,一嘟一嘟的肉着,小小的脚指甲像是一个个染了色的杏蕊,钢蓝里透着一抹晕红。他看着,默默地说:" 我写了。" 
  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呼天成是个硬性人。他是能忍的,他等了有一个多月了,狗不再叫了,可他还是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等人们不再起疑心的时候,他才定下了这么一个日子。是呀,已经有了那么长久的等待,他只想把活儿做得细一些,他一生一世都没这么细致过,他是真喜欢她呀! 面是揉出来的,他要好好地揉,才对得起这个等待已久的时刻。于是,他伸出小指来,用指甲在她大脚趾的指肚儿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只听她" 呀" 了一声,那一声尤如撕锦裂玉! 紧接着,那只脚抖抖地缩了一寸,待呼天成划第二下时,她又" 呢" 了一声,划第三下时,她" 咝" 了...... 尔后,她哭了,她流着泪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 
  呼天成说:" 我一向做活儿细。我不做是不做,做就做细。在大田里干活,你都看见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种粗而糙的人。" 
  她喃喃地说:"...... 你要了我吧。你快点要了我吧。" 
  呼天成说:" 我写的字你猜出来了么? 我划了三下,那是一个字呀。" 
  她流着泪说:" 你叫我怎么猜呢?......" 
  他说:" 你没猜出来,我再写一个。" 
  说着,他又用那个小指的指甲在她的第二个脚趾上划了三下,她划的是个" 丫" 字。他识字也不多,这个字是他从村里的花名册上查到的,他只觉得这个" 丫" 很有趣,就记住了。他在她余下的四个脚趾上,一次次地划那个" 丫" 字...... 划一下,她就" 咝" 一声,划一下她就" 咝" 一声,那" 咝" 伴着闪电般的抽搐,她就像吃了迷幻药一样身子来来回回地扭动着...... 嘴里迷迷糊糊地说:" 天哪,天哪,天哪,这是个什么字哪?" 
  呼天成就在她的十个脚趾肚儿上来来回回地划着,划了一个又一个" 丫" 字...... 他划得很专注,很精心,就像是一个很有造诣的匠人在做什么大活,先是从边缘处下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做。就这样划着,有一下突然拉长了,直划到了她的脚心,这一笔才是精典之作,他一下子就把她划疯了! 就脚心那一处,他把她的魂都划出来了,他把她划成了一个在地上荡来荡去的" 秋千" ,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荡起来,像浪一样的波动,有几次,她差点就跃起来了,这时候她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跃起来,疯狂地跃起来,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 
  然而,就在这时,有" 沙、沙......" 的脚步声响过来了。是风送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得很急,那脚步仿佛有猫样的敏捷,倏尔就到了场边上! 
  呼天成的手停住了。
  此时此刻,呼天成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他心中的愤怒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他并不是害怕,他什么也不怕。他只是觉得有点突然,他觉得做这样细腻的活儿是不该受到干扰的,这样就把那美好破了。他觉得这是跟他较劲来了,这个人不管是谁,都是他的头号敌人! 在一刹那间,他心里说,我这个支书不做了,我就拼着这个支书不做,也要干一回男人干的事情! 他要让这个王八蛋看一看,支书也是人!...... 然而,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月儿隐到了云层的后边,场里的黑气越来越浓了。呼天成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场边上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儿。他等待着这人走过来,假如他走到跟前来,那么,一切就明朗化了...... 可是,那人没有走过来。那人也像是极有耐心,他仿佛是在等待着一个时刻,不到那个时刻,他是不会现身的! 
  那一刻几乎有一生那么长久! 呼天成觉得他已经坐成石磙了,他跟那个石磙已经快要融为一体了。这时,躺在地上的女人,已默默地穿上了衣裳,默默地坐起身来,默默地说:" 我走了。" 
  很久之后,呼天成才站起来,对着无边的夜色,像狼一样地吼道:" 有种你给我站出来!" 

  二锅盖丢了

  秀丫是迷上呼天成了。
  女人一旦疯起来,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在经过了那么一个夜晚之后,秀丫一下子醒了,是她的身体醒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发现她已经被男人点燃了。到了这时候,她才明白,一个女人是需要好男人来点化的。女人是一股烟哪! 火烧起来的时候,是无法挽救的。那么,没有被火点过的女人就几乎不能算是女人了。应该说,女人的态儿,女人的姿儿,女人的韵儿,都是男人" 写" 出来的。在此后的许多个夜晚,她一直等待着那个来" 写" 她的人。
  人是走一步说一步的。在她饥饿的时候,在她刚刚被人救回去的时候,她还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期望着能有个" 吃饭的地方" ,有一个主儿。当她迷迷糊糊地成了孙布袋的媳妇之后,她也并没有觉得有多委屈。他是比她大一些,可他对她好哇。应该说,孙布袋对她极好,孙布袋几乎是把她当作神来敬的。孙布袋想女人想得时间太长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娶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来对待她。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他就像恩养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待她醒来之后,他仍然有好长一段不敢碰她。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发现了他的秘密。
  那个秘密让她不由地可怜他。可现在想来又让她觉得恶心。她没有想到他会是那样一个人,他会那样...... 下作。那天半夜里,她突然被一阵簌簌嗦嗦的声音惊醒了。开初,她以为是老鼠,她害怕老鼠。可当她抬起头来,却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影,那竟是孙布袋! 他在靠床里的地方跪着,面对着一面土墙。她有点疑惑地问:" 你、这是干啥呢?" 孙布袋有点惊慌失措,忙说:" 不、不不干啥?" 可他仍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跪着。于是,她伸手摸到了火柴," 嚓" 的一下,点燃了挂在墙头上的油灯。借着油灯的光亮,她凑到孙布袋跟前看了,不料,孙布袋竟然咧着大嘴哭起来了。就在那一刻,她后悔了,她觉得她不应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她发现,就在靠床里的那面土墙上,一拉溜钻了五个像老鼠窟窿一样的洞,这个男人的下身,就插在其中的一个洞里!...... 她怔住了,她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之后,她重新躺下来,默默地说:" 你,去洗一洗。" 
  那天晚上,就像是恩赐一般,孙布袋得到了她。那也只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严格来说,孙布袋并没有完完全全得到她,孙布袋疯狂地扑到了她的身上,看上去很粗野。可也仅仅是弄湿了她的下身,纵是这样,孙布袋又哭了,他是激动得哭了。孙布袋呜咽着说:" 妈,你是俺的妈,你就是俺的妈耶!" 她没有吭声,她一声也不吭,只是默默地淌眼泪。她一闭眼,就仿佛看见了那一溜墙洞! 一直到了早上的时候,她仍觉得她的下身土尘尘、涩辣辣的...... 第二天,她悄悄地把那一溜墙洞堵上了。
  秀丫是个柔顺的女子,她的确是给孙布袋的生活带来了一片光明。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她由南方水乡带来的生活习性给了孙布袋很大的影响。她爱干净,地总是扫了又扫,饭也做得有滋有味的,使孙布袋一下子有了天堂一般的感觉。有了她,孙布袋最喜欢干的活儿就是去挑水,他家是最费水的。每当他担上水桶出门时,总不由地要给村人谝一谝女人,引一村人羡慕。那会儿,孙布袋最乐意听的一句话就是:" 你洗一洗,你去洗一洗呀。" 
  后来,她才知道是呼天成救了她。第一次去见呼天成的时候,她是想报恩的。那时,她还没有被他迷上。他说要看" 白菜" ,她就让他看了。她心里很明白,那是为了报他的恩。可这一次就不同了,她是真真白白地迷上他了。在经历过那么一个夜晚之后,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他的召唤。白天里,在她下地干活的时候,她总是悄悄地用目光去寻找他的身影,她喜欢他站在大石磙上讲话的姿势,她喜欢他在地里干活时的狠劲,她甚至喜欢他走路时那一踮一踮的动作。要是有一天没见到他,她就会非常失落。有一次,为了绕去队部看他一眼,她竟然在村街里一连走了三个来回。夜里,她眼前也总是出现他的身影,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的时候,她总以为是他来了......" 
  她相信他会来的。
  村子里再没有狗叫声了。
  然而,在没有狗咬的夜晚,呼家堡又开始丢东西了。
  这次丢东西跟往年不同,往年是地里丢庄稼,丢的是集体的财产,而这次是一家一户的失盗。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槐家丢了一双袜子,墩子家丢了一根套绳,二春家丢了一串辣椒,绒线家丢的是一把短把镰,呼平均他娘丢的最稀奇,头天在沿街叫卖的" 货郎担儿" 那儿用头发换了两包针,那是她攥了一年的头发换的,她随手塞在了墙窟窿里,第二天早上伸手一摸,不见了...... 东西虽然丢得不多,但失盗的户却不少。这样一来,闹得村子里人心惶惶的。
  呼天成火了,就说:" 民兵是干什么吃的? 夜里派民兵巡逻!" 
  然而,就在民兵开始巡逻的那天晚上,村里又失盗了。丢东西的偏偏是巡逻的五个民兵家! 带队的民兵营长呼保山家丢了块新染的蓝布,其余几家丢的晾晒在院里的小孩衣裳...... 这么一来,呼天成更是怒不可遏! 他把民兵全都集合在一块,狠狠地日骂了一顿,民兵营长后来就吞吞吐吐地承认说,半夜的时候,他们曾在队部里打了一会儿扑克牌,于是,呼天成当场就撤了民兵营长的职。
  后来,村人们先是怀疑到了货郎担头上......" 
  可是,就在那一天,在村人们议论纷纷时,孙布袋端着饭碗,突然在饭场里宣布说,他家也丢东西了! 有人问他丢了什么。他高声说:" 锅盖。俺家的锅盖丢了!" 
  于是,自然而然地,人们又怀疑到了孙布袋头上...... 孙布袋有前科呀! 
  这些天来,呼天成的脸一直沉着,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都以为是村里连续丢东西才让呼天成生气的。所以,人们异口同声地说,这贼必须得捉住! 呼天成也觉得这事蹊跷,太蹊跷了! 他躺在那张草床上想了一会儿,就对人说:" 去,把孙布袋给我叫来。" 
  这一次,孙布袋竟气气派派地来了,来了就往地上一蹲,说:" 捆我吧。" 
  呼天成沉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笑了,说:" 捆你干啥?" 
  孙布袋说:" 上一回是叫我卖脸哩,这一回又找到我头上了,我想也不会有啥好事。" 
  呼天成说:" 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 支书,你想干啥你情说了,也不用绕弯子。" 
  呼天成看着他,好半天不说话...... 孙布袋就勾头蹲在那里,也是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说:" 布袋,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手又痒了?" 
  孙布袋伸出两只手,说:" 你看吧。" 
  呼天成说:" 我问你呢。" 
  孙布袋说:" 你要是看着像我,那就是我。" 
  呼天成说:" 我看像你。" 
  孙布袋说:" 要是我,你把我的手剁了。要不是我呢? 这总得有个凭据吧? 你不能说是我,就是我,虽说哪座坟里都有屈死鬼,可你死也得叫我死个明白。支书,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说是你,有人信么?" 
  呼天成说:" 布袋,还是说了吧,这回不比往常,要是让人抓住,那事就大了!" 
  孙布袋抬起头,说:" 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你要是能抓住我,我也认了。" 
  呼天成的脸色抖地变了,说:" 布袋,你以为我抓不住你?!" 
  孙布袋说:" 我还是那句话,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说:" 布袋,既然不是你,就算了。这贼早晚是会捉住的。你信不信?!" 
  孙布袋说:" 我信,早早晚晚有这一天。" 
  往下,一连几天,村子里风平浪静,再没丢过什么。事一过,人心就淡了。再加上天天晚上有民兵巡逻,村里丢东西的事,也就没人再议论了。只有孙布袋还是不依不饶,他总是给人说:" 我看那贼能捉住,不信走着瞧!" 
  三天后,孙布袋出河工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他的新媳妇秀丫说:" 你怕老鼠不怕?" 秀丫说:" 老鼠?" 他说:" 老鼠。你怕不怕?" 秀丫说:" 怕。咱这儿老鼠多么?" 他说:" 夜里乱出溜儿。过去有狗,狗拿耗子,现在也没有狗了。" 
  秀丫说:" 那我不出去就是了。" 
  孙布袋又说:" 你要见了老鼠就跺跺脚,你一跺脚我就回来了。" 
  秀丫说:" 瞎说。那么远你能听见么?" 他说:" 我能听见。" 
  尔后,他就背上铺盖卷扛着一张破钢锨出门了。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也出门了。
  那是一个残酷的时刻,也是让呼天成一生一世都感到不安的时刻。又有谁的灵魂能放在油锅里炸呢?! 然而,呼天成做到了。就在那天夜里,当秀丫在村里寻了半夜,最后终于在队部里找到呼天成的时候,呼天成只说了一个字,他说:" 脱!" 没有二话,秀丫就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了......" 
  可是,呼天成并没有走过来,呼天成在土垒的泥桌前坐着,手里拿的是一张报纸,那时候,呼家堡就有了一份报纸,那是一张《人民日报》。呼天成拿着这张报纸,背对着秀丫,默默地坐着,他在看报。油灯下,报纸上的黑字一片一片的,一会儿像蚂蚁,一会儿像蝌蚪,一会儿又像是在油锅里乱蹦的黑豆......" 
  呼天成一直在等着那个人。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几个月来,呼天成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他发现,像他这样的人,是需要敌人的。这个敌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他不怕那个人,他甚至可以把那个人的灵魂捏碎! 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把那个人当成了一口钟,时时在自己耳畔敲响的警钟。那人是在给他尽义务呢,那人就是他的义务监督,有了这样一个人,他就可以时时地提防另一个自己了。
  于是,他把自己锯了,他把自己的心一锯两半,用这一半来打倒另一半。在经历了那个夜晚之后,他曾多次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 仅仅是要一个女人么? 你要想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你就必须是一个神。在这个时候,你就不是人了,你是他们眼中的神。神是不能被捉住的。哪怕被他们捉住一次,你就不再是神了。
  很久之后,门外才有了" 沙、沙......" 的脚步声。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呼天成咬着牙,笑了。
  秀丫哭了......" 
  后来,村里就出现了一张" 大张报" 和一张" 小字报" 。那张" 小字报" 上画了一口锅,上边写着这样一句话:俺家的锅盖丢了! 
  三八圈

  那张" 大字报" 是八圈写的。
  八圈原是唱戏的。早年跟过旧戏班子,是走村串巷的那种草台班,学的是旦角。八圈在班里练过软功,走路一柔一柔的,扭得很好;腔儿倒一般,沙口,小哑喉咙,唱起来咿咿呀呀,味足,很受民间的欢迎。解放前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个艺名,叫" 浪八圈" 。后来唱戏的统归了县里的越调剧团,他也就成了县剧团的一名演员,演员是演员,却没有再唱过戏。那时候,旧词不让唱了,男扮女也不时兴了,他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在剧团里也就是跑跑" 龙套" ,拿拿衣服什么的。人们喊顺了嘴,八圈还是八圈,只是不再浪了。
  当城里的" 文化大革命" 如火如荼时,呼家堡还是很平静的。那时,乡下人还不晓得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呼家堡又是省里定下的棉花试验基地,人们在呼天成的带领下,只是一个心眼种棉花。那会儿,呼天成还提了一个口号:种好棉花,支援世界革命! 世界很遥远,革命也很模糊,只有棉花了。于是,人们就日日夜夜泡在棉花地里。
  然而,八圈回来了。八圈回来那天,胳膊上戴了一个" 红袖标" ,那个袖标是红布做的,上边印着" 红卫兵" 三个字。八圈戴着这样一个袖标先是到村里走了一圈,习惯了,走路还是一柔一柔的。有老人问:八圈回来了? 再唱唱那" 十八摸" 呗。他鼻子哼一声,理都不理。这时候,他是最怕有人说这话的。尔后他又来到了棉花地边上,见村里的女人都在打花叉,就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再重新走回来,胳膊抬得很高。当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时候,说:八圈回来了。你那胳膊上戴的是啥? 八圈文化不高,就说:革命哪! 城里早就革命了!...... 于是,就有女人围了上来,听八圈说" 革命" ,八圈非常激动,他又有了登台表演的感觉,说了一嘴粘沫! 
  他给人们说:" 这叫红卫兵,懂么? 戴上这个,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红卫兵可以造反! 红卫兵上街吃饭不要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红卫兵可以破四旧,想砸什么就砸什么;红卫兵可以抄家,想抄谁家就抄谁的家! 你们知道我回来是干什么吗? 我回来是串联的,串联! 懂么?! 是毛主席派我回来串联的! 只要戴上这个,就是毛主席的人了......" 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再仔细看一看他戴的" 红袖标" ,一个个凭添了许多敬畏。八圈在人们眼里,立时变得高大了! 
  那会儿,秀丫也在地里打花叉呢。当她从地的那头一路掐过来时,就见一群女人围着一个眼生的人,那眼生的正手舞足蹈地给人说着什么。于是,她也走过来了,还没待她来到跟前,只听那眼生的人说:" 这是谁呀? 多年在外,都不认识了。" 
  立时,那些女人们七嘴八舌地介绍说:" 布袋家,这是布袋家的。" 
  八圈的眼直直地看着她,说:" 哎呀,' 牌子' 这么好,怎么不学唱戏哪? 可惜了,可惜了!" 这么一说,把秀丫的脸说红了,她羞羞地说:" 俺不会。这是......" 人们又说:" 这是八圈叔呀,咱这儿有名的八圈! 县剧团的。现今人家是红卫兵了!" 八圈又说:" 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掐花头的动作,真是美呀......" 说着,八圈就伸出手来,学了学秀丫掐花的样子,还是' 兰花指' ,一柔一柔、一巧一巧的,逗得女人们都笑了! 一个个羡慕地说,八圈叔真是唱戏的,学啥像啥! 八圈很认真地说:" 这个、这个侄媳妇还真是块料子,要是不学戏,真就可惜了。" 
  说着,又啧了啧舌儿。他这一弹舌儿,把秀丫的脸都弹红了。有人就说," 圈叔,你教教她,秀丫要是会唱戏,那才引人哪。" 
  八圈一看再看,说:" 回头吧,回头我教教你,说不定就挑到县上去了。" 
  接着,又说" 革命" ,说得女人们一个个都动了心。
  那天中午,回到村里,八圈又是一趟一趟地在村街里走,让人看他戴的" 红袖标" 。碰上呼天成时,八圈指了指他的胳膊,说:" 天成,我回来了。" 
  呼天成笑着说:" 回来好,回来好哇。" 
  八圈说:" 天成,我回来可是要' 革命' 哩,你支持不支持?" 
  呼天成点了点头说:" 支持,支持。" 
  八圈说:" 这形势变化快着呢,我回头去给你讲讲形势,你得好好听啊。" 
  呼天成说:" 好哇,好。" 
  当天夜里,八圈就写了一张" 大字报" 。八圈写" 大字报" 用的纸和笔、墨都是在代销点赊的。管代销点的洪宽问他要钱,他说:" 钱? 这时候了你还敢提钱?! 这是革命!" 于是,洪宽也不敢提钱了。
  夜墨下来的时候,八圈到大队部里去了。大队部的门是开着的,只是屋子里有点黑,八圈走到门口,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连灯也不点呢?" 说着,他摸进屋去,一摸就摸到了床边上,刚要坐,又一摸,床上竟摆着一具白亮亮的肉体,那肉体" 呀" 了一声...... 他先是怔了,尔后就听出声音了。他知道是谁了,心说,你也知道" 要想人前显贵,先和师傅睡" 的道理呀! 一时心里火起,就也跟着脱了,小声说:" 是你? 那,我就先教你一出' 十八摸' 吧。" 
  可接下去,他听到的竟然是一声尖叫!......"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吆喝:" 抓赤肚贼呀! 都来抓赤肚贼呀!" 
  紧接着,只见民兵连长呼墩子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 八圈慌了,一只手捂头,一只手又忙着提裤子...... 一边还喊道:" 我是回来革命的! 我是回来革命的!" 
  呼墩子一脚就把他提了半截的裤子踢掉了! 骂道:" 革你娘那脚! 革命革到女人的肚子上来了?!" 
  一时,村里人全涌出来了,一个个兴奋地高声叫道:" 把那赤肚贼拽出来!" 于是,光着身子的八圈就被人拽出来了,女人们可谓' 万箭齐发' ,有掐的、有拧的、有踢的,有咬的...... 八圈哭着说:" 你们不能打我,我是红卫兵,我可是红卫兵啊!" 
  女人们乱哄哄地叫道:" 红你娘那脚! 呸他!......" 立时,那唾沫星子像雨点似的朝着八圈喷来,几乎把他给淹了! 
  在平原的乡村," 偷女人" 就是偷人家的" 屋" 呀! 这是最让人愤恨的偷窃行为。你都偷到了床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偷的呢?! 按乡俗,是可以将他乱棍打死的。可是,当孙布袋手里攥着一把五齿粪叉冲上来的时候,一声断喝把他拦住了:" 住手!" 
  说话的是呼天成,呼天成匆匆地走上前来,说:" 大家气也出了。这事,我看就算了。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交待了。不管怎么说,八圈叔回来是革命的,咱总不能不让人家革命吧?" 人们乱嚷嚷地说:" 啥革命? 上人家床上革命哩?!" 
  呼天成说:" 好了,好了,回吧,大家都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民兵留下,民兵要照常巡逻。" 
  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人们都劝走了。
  夜半时分,秀丫哭哭泣泣地被人送回去了,队部里只剩下八圈和呼天成了。八圈一身血乎乎的,身上的衣服全让人撕烂了,那个" 红袖标" 也不知被人拽到哪里去了,就那么抖抖嗦嗦地在地上蹲着。
  呼天成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说:" 八圈叔,你这是?" 
  八圈呜咽着说:" 我,我是来给你讲形势的,我真是来给你讲形势的。" 
  呼天成说:" 我知道。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这会儿没人了,你讲吧。" 
  八圈叹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说:" 算了,讲也白讲。这地方太落后了。我,我冤枉啊,我真是太冤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还怎么做人呢?" 
  呼天成说:" 八圈叔,你要不想讲,就算了。听我说两句,行么?" 
  八圈说:" 天成,你说吧。" 
  呼天成说:" 叔,我也只是进城走了一趟,顺便把你的档案提回来了。" 
  八圈傻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 天成,我说实话,我给你实话,我不是红卫兵,那袖标是我自己做的。你,千万别说出去呀!" 
  呼天成说:" 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人说。可圈叔哇,上头说,叫你回来是接受管制的,我也不知道该咋' 管制' ,你看哪?" 
  八圈脸色都变了,喃喃地说:" 他们说我是、是...... 牛鬼蛇神。天成哇,我虽是旧艺人,唱过那、那个酸、酸曲,不能就算是牛鬼蛇神吧?" 
  呼天成说:" 别的也没啥,我看见县剧团大门口贴有你的啥子、那打了黑叉的啥子呀?...... 要不,还把你送回去?" 
  八圈求告说:" 天成,你千万别让我回去。你只要不让我回去,叫我干啥我干啥。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 
  呼天成也叹了口气,说:" 圈叔哇,既然回来了,就在村里挑粪吧。" 
  就这样,八圈也只是" 革命" 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老老实实地挑粪去了。而且,再也不提" 革命" 的事了。
  那张大字报也仅在墙上贴了一天,后来被风刮掉了。八圈戴过的那个" 红袖标" ,后来有人见过,被人扯烂后挂在了一家猪圈的墙头上。
  呼家堡的" 革命" 就这样结束了。
  四纸糊桥

  呼家堡的" 革命" 虽然结束了,但外边的" 革命" 却欲演欲烈,不断地烧到呼家堡来......" 
  那时候,常有一车一车的" 红卫兵" 扯着造反的大旗呼啸而来。他们有的在车头上高架着机关枪,一个个荷枪实弹,杀气腾腾;有的是在车角上架着两个锅样的大喇叭,一路上大喇叭" 哇哇" 乱叫着,车上的广播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口号! 他们一进呼家堡,就开始演讲他们的" 革命宣言" ,那喧闹的口号声震得房瓦乱颤! 那时,城里的" 革命" 已开始分派了,这一派来过了,那一派又来,来的人都有各自要" 誓死捍卫" 的东西,都有各自不同的观点和理由。因此,当他们来到呼家堡时,提出的几乎是同一个要求:支持不支持他们的" 革命"?! 那会儿城里的" 革命" 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几乎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他们到呼家堡来,就是来寻找农民" 革命同志" 的,如果不是" 同志" ,那就是敌人了! 当时,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说,老天爷呀,谁知道来人是哪一派的? 万一说错了话,小命也许就保不住了。每到这种紧急关头,站出来回答问题的总是呼天成。
  每当呼天成被围在村口时,他总是笑眯眯地说:" 革命小将大老远来了,喝口水,喝口水。" 小将们不喝水,小将们来这里也不是喝水的。小将们厉声质问说:" 说,你支持不支持' 八二一'?!" 呼天成就说:" 支持。支持。坚决支持。" 
  人家又问:" 你支持不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 他说:" 支持!" 尔后就赶忙吩咐人烧水。等水烧好了,这一拨人已经走了。而另一拨人又来了,人们围着他说:" 支持不支持' 二七公社'?!" 他又是连连点头说:" 支持,支持。" 
  人家说:" 是真支持还是假支持?" 他就说:" 真支持,真支持。" 
  人家说:" 真支持得明确表态!" 尔后掏出手枪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他就立马吩咐人刷大字报,斗大的字贴了一村街,上写着:坚决支持二七公社! 等人前脚一步,他又赶快让人把那大字报揭了。大字报是新糊的,还湿着呢,也好揭,一张张贴上去,又一张张揭下来,就那么一团,拿去烧火。后来也玩熟了,人一来就贴,人一走就揭,不管是那一派的,就两个字:支持。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天成是长了天胆了! 你想啊,那些人可都是顶着" 火" 呢,一句话说不好,那枪就掏出来了。再说,那么多的组织,你知道谁是谁呀? 万一说错了话,不就砸锅了么! 可村人们谁也不知道,就在那时,呼天成心里还藏着一个大秘密哪! 那是一个吓死人的秘密:他把一个被人打折了腰的省委副书记藏在了果园后边的茅屋里。这件事要是让人知道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那时,有很多个夜晚,呼天成是跟这位落难的省委副书记一块度过的。那副书记姓秋,才五十来岁,可他的腰被人打断了,就在那茅屋里躺着。他默默地躺在那里,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说。偶尔,在一片黑暗中,他也会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屋顶,叹上一口气,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沉默。渐渐,呼天成从他的眼睛里也读出了一点东西。他知道他是很痛苦的,他的腰已经不能动了,可那痛苦不在腰上,他最痛的地方不是他的腰,而是心灵。那是一种失去权力的痛苦,那是一种对未来迷惘的痛苦。窝在这里,对他来说,已是很无奈了。可他最关注的,仍是来自上边的声音。那个小收音机几乎是他的宝贝,广播里哪怕有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都能听出来,他的叹气声总是随着广播里声音的变化而变化。有时,一个词汇的不同,也会使他变得心神不宁。有时,他又会突然笑出声来。这是一位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 运动" 的人,他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会麻醉自己。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他会说:" 说说女人。" 
  他一直把这个话题当作麻醉剂来使用。当他说到女人时,他的语气很淡,说得也很家常,很随意。他说:" 我一生曾遭遇过六个女人,这六个女人是各有千秋哇。头一个女人,让我懂得了眉毛。从她那里,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干什么用的。眉毛这东西,可不光是眼的帘子,它的妙用主要是在性上,眉毛其实是一种性器官,它就跟花的蕊一样,是性欲的外在反应。你如果稍加注意的话,你就会发现,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态的。眉毛的形态跟人的性形态是一致的,尤其是女人。女人的外' 好' 看脸蛋,女人内' 好' 看眉毛。别笑。女人媚在眉上,柔也在眉上,荡在眉上,寡也在眉上。床上功夫好不好,一看眉毛就知道了。你注意过女孩子的眉毛没有? 你看那刚长起来的小姑娘,眉毛是绞在一起的,绞得很密。那眉毛一层一层地绞着,是交叉着织辫在一起的。这就像是没有开过苞的花。女人一旦开过苞,那眉毛立时就不一样了。凡是结过婚的女人,有过第一夜之后,她的变化首先反映在眉毛上。她的眉毛一下子就弹开了,所谓弹开,也就是说它蓬松了,不像以前那样是死绞在一起了,就像是花被雨露滋润过一样,它的变化是由密到疏的过程,是由合到放的过程。女人一旦摊开,她的眉毛也就跟着开了,它疏朗了。女人就像书一样,翻没翻过是不一样的,那是会留下痕迹的,从眉毛上就可以看出男人留下的痕迹。如果你想了解一个女人是否本分,看她的眉毛就知道了。看一个一个准,看十个十个准......" 
  老秋,那时候他只能叫他老秋,当他讲述这些的时候,他是把这个话题当作杜冷丁来用的,心太疼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打上一" 针" ,他一直在使用这样一种麻醉品。他的眼睛告诉呼天成,压在他心头的并不是这些,这只不过是一种精神转移的方法而已,是一种摆脱沉重的调剂。如果不是落到了这般境地,老秋是不可能说这些的。可呼天成却是另一种感受。
  老秋说:" 我接触的第二个女人,我们只共同生活了三天,那三天,可以说胜似我以后过的十年。那时我还在湖北,那是个湖北女子。这个女人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妖。以我个人的理解,' 妖' 这个字主要在腰上。腰才是女人的魂。有一种说法叫:水蛇腰。那其实说的是女人走路的姿态。一个走字,可以走出风情万种,也会走成柴禾一捆,这个走的核心,就在腰上。腰这个东西,在人身上,看起来是最不重要的部位,它既不管吃喝,也不主生死,可它对女人来说,却是贵之又贵的。腰既是人的轴心,也是人的弹簧,对女人,它表现在一个' 弹' 字,也表现在一个' 绵' 字。弹时如弓,绵时无骨,摇若细柳,摆如麦头。这女儿态,有七分体现在腰上。你见过走路没有声音的女人么? 我所说的这个女人,她走路的时候,就听不到一点声音。有一个好腰的女人,走路是无声的。那像是漂,也像是飘,依依的,就到你跟前了。你望见她的时候,会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那一亮并不是光彩照人,而是被一种无声的韵致所打动,有句话叫做脉脉含情,那是最准确了,那就是说,她走动的姿态无一处不让你感动,那就是一个活活的' 弹' 字。那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看她走路,看她走路实在是一种享受。当她躺下来的时候,那就是一滩泥了,一滩任你揉搓的泥,就像是和面一样,你想把她' 和' 成啥样都成,那腰,生生就是一个' 绵' 字了......" 
  那时,茅屋里只点着一盏很小的油灯,昏昏的,四周的果园里是一片漆黑。在黑暗中,老秋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氤氲的夜气一样,缓缓地从墨黑中流过。他不时地还停顿一下,因为他的一颗牙齿也被人打断了,说话的时候,那断了的牙根总是挂舌头,所以他老是一磨一磨的咂嘴,咝咝地抽冷气,还不停地用唾液润舌,听上去又仿佛是一头老牛在时光中倒沫。
  老秋说:" 对女人一定要说假话,不要说真话,尤其是在小事上。女人一般是活在幻想之中的,女人最看重小事。女人不醒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可爱。痴迷中的女人是最勇敢的女人,苦难中的女人是最坚定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唯一的锁链是孩子。五十年代初,我在你们这里的夏村搞土改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一个女人。她姓乔,绰号叫' 纸糊桥' 。你听听这个绰号,就知道了,这女人是个陷阱。' 纸糊桥' 是个年轻的寡妇,那时也就是二十来岁吧,她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眉心稍偏左一点有颗黑痣,按城市里的说法,那大约就是' 美人痣' 了。可在当时,按当地人的说法,那叫' 穿心箭' ,是专门妨男人的,男人只要沾过她的身,必死无疑! 据说,她已先后妨死过两个男人了。一个仅是跟她见过一面,回去就害病死了。另一个跟她过了一年零四个月,好好的,突然在煤窑上砸死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不迷信,听人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好奇了。心说,这个' 纸糊桥' 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 她就那么厉害么? 我得见识见识。记得有一天晚上,为着一块地的事,这女人闹到队部来了。当时,我是土改工作团的团长,听到外边吵吵嚷嚷的,我就出来了。月光下,只见一个素素的女子,甩着两条大辫,风风火火地往前闯,那个村的村长连连往后退着,那神情就像是见了麻疯病人一样,一边退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咳嗽了一声,那村长赶忙转过身,小声对我说,秋团长,你别理她。你听我说...... 说着,他把我往一边拽拽,贴着我的耳朵边,囔囔地耳语说,她就是' 纸糊桥' ,她就是那个' 纸糊桥' 呀! 这时,没容我开口,那女子就过来了,大声说,也不用贼头贼脑的。我就是' 纸糊桥' ,妨男人! 当时我愣了,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直爽的女子。于是,我说,你不要吵,有什么话,你说吧。这时,那站在一旁的村长说,这是上头下来的秋团长,是大干部呢。那女子就说,看俺孤儿寡母的,他一村人都欺负俺,到现在地也不给俺分,一会儿说是这一块,一会儿又说是那一块...... 那村长忙解释说,不是不分,是没人愿意跟她搭帮。邻着谁家谁家有意见...... 那女子抢过话头说,秋团长,你也听见了,他们是想把俺撵走呢,我就是不走,死也死在你们夏村! 我就问那村长,她家什么成分? 那村长囔囔地说,要说也是贫农。我就说,既然是贫下中农,该照顾还是要照顾的。没人跟她搭帮,你跟她搭帮嘛。那村长很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的...... 我说,这事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去看你们量地。说过之后,我觉得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只是心里还有一点纳闷,就这么一个年轻素女子,怎么就叫她' 纸糊桥' 哪? 就在我扭身回屋时,不料,那女子又说话了。她说,秋团长,你们工作队不是轮着到各家吃派饭么,你敢不敢到俺家吃顿饭?! 我一听笑了,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明天中午就去你家吃饭! 等这女子走后,那村长对我说,秋团长,你可别听她的,你千万别去。我笑了笑,心里说,吃顿饭能吃到哪里去?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就这么一顿饭,到底是吃出问题来了。这个叫' 纸糊桥' 的女人,那晚在月明下,看得不太清,在大天白日里见到她时,那感觉就不一样了。她仍然是一身素,但素跟素是不同的。她穿着一件月白布衫,那布衫是浆洗过的,括括地绷着她的身子,就绷出了体态的洁净和妙曼。两只大辫是在头上盘着的,黑发上束着一条白绒绳,脚下呢,穿的是一双手工做的白孝鞋。你想啊,人干干净净的,一身素白,会照出什么样的效果? 我进门之后,她就说了一句话,她说秋团长你坐,尔后就再没话了,就一直端这端那地忙活着...... 说实话,往下就看不见别的了,往下,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就剩那颗黑痣了。那一颗黑痣就像是一团黑色的火苗,在眼前飘来飘去,倏尔近在眼前,倏尔又远在天边。就是那颗痣,使这顿饭吃得很有些特别。她家的饭跟一般人家一样,也是烙馍,面条,就多了一碟韭菜炒鸡蛋。看得出,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吃饭的时候,她话也不多,就在小桌旁坐着,勾着头' 兹拉,兹拉' 的纳鞋底子。她偶尔抬头,那颗黑痣就跳出来了,就像是打信号似的,再一勾头,那痣就又不见了,晃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她的孩子,大约有三四岁的样子,却一直在院门口坐着,手里拿着一根小棍玩,我几次让那孩子过来,她都说是她和孩子吃过了。饭毕,这女子突然说,秋团长,你轻易不到俺家,也没什么改样的招待你。我炒了一把' 满口香' ,你尝尝吧? 当时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么是' 满口香' ,就说,啥东西? 她说,芝麻,不多,就一小把儿。还是黑芝麻,吃了养人、明目,你想不想尝尝? 我一听是芝麻,也不是啥主贵东西,就说尝尝就尝尝吧。不料,她又说,我们这儿的吃法跟别处不同,有一种很特别的吃法,能叫吃过的人十年不忘,所以它才叫' 满口香' ,这吃法是有来历的。我这人好奇,听她这么一说,就想领教领教。于是,我说,咋个吃法,你教教我。她说,那你跟我来吧。当时,我就像中了魔似的,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只见她掀开了耳房的布帘,一扭身走进去了。当我跟着走到耳房门口的时候,我猛地站住了,到了这会儿,我才品出了一点' 纸糊桥' 的意味。我就傻傻地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女子进了耳房后,三下两下就把衣服脱了,脱得很净,她就光光地躺在席上,随手从床头上拿过一个小白布袋,从布袋里倒出了一小把儿芝麻,也的确是黑芝麻,她把芝麻倒在了肚脐处,围着她的肚脐眼儿倒了一个圆圆的黑圈...... 接着,她汪着两只大眼睛说,你还站着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吃芝麻嘛? 是你说要吃芝麻。你要是不吃,我可就喊了...... 她活鲜鲜的躺在那里,可我就看见那颗痣了,那颗黑痣真就像是一支' 穿心箭' ,它一下子就把我射中了,打倒了。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弯下身去,刚伸出手来,要去捏那芝麻,可就在这时,她却说,不是这样吃的,这样吃吃不出好来,要这样...... 说着,她伸出舌头来,做了一个舔的动作......" 
  老秋接着说:" 我这一生一世,如此奇特的艳遇还是第一次碰上。吃' 肚脐芝麻' 也就这么一回。那真是' 满口香' 啊! 不瞒你说,就在这天中午,就是这个女子,一下就教我了六种方法:一曰' 龙翻' ,二曰' 虎步' ,三曰' 猿博' ,四曰' 蝉附' ,五曰' 龟腾' ,六曰' 凤翔'...... 到了这一步,我就问这女子,你年轻轻的,怎么懂得这么多? 这女子快人快语,也不避讳什么,说都是她那死鬼男人教的。男人是煤矿工人,原先也不懂这些,纯是那些老矿工传授的。那些矿工在窑下挖煤,煤窑在几十丈深的地底下,是三块石头夹块肉,说完就完了。人下去之后,地底下黑咕咚咚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们说什么? 就一个话题,说女人。尤其是那些老煤黑子,酸故事特别多,说人在窑上,命是黑的,路也是黑的,天天死人,说不定就轮到谁头上了。活一天就要好一天,多活一天都是赚的。男人信了这些,就学着做,回回都有新花样...... 后来那女子说,秋团长,我妨不妨男人我自己知道。他第一套第一式:面向东立首微上仰目微上视两足与肩宽窄相齐脚站平不可前后参差两肩垂下肘微曲两掌朝上十指尖朝前点数七七四十九字十指尖想往上跷两掌想往下按数四十九字即四十九跷按也第二式:按前式数四十九字毕即将八指叠为掌掌背朝前两大指伸开不叠掌上两大指跷起朝身不贴身肘微曲每数一字掌加一紧大指跷一跷数四十九字即四十九紧四十九跷也们这样对我,我没有走,主要是为了孩子,我咬着牙也得挺下来,把孩子养大。我这孩子你也见了,不满四岁,他叫个夏狗剩。我也不为别的,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要是有一天,我孩子遇上了难处,你要帮他。当时,我说,我帮,我一定帮......" 
  老秋说:" 我现在就告诉你' 肚脐芝麻' 的吃法,这是人间绝技,对男人是大补哇!......" 就这么,一夜一夜的," 说说女人" 成了老秋定时定点的话题。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可对呼天成来说,却是苦不堪言! 每次听老秋说这个,他的下身就会腾起一股烈焰,那心中的焦渴是不言而喻的。跟着,他眼前就出现了那个白色的幻影,那幻影在一日日地折磨着他。他想啊,他是真想啊! 可是,在那种时候,他能么?! 这个挑战太痛苦了,这等于说是在欲火中自焚,是阉割自己。所以,每当老秋的" 说说女人' 告一段落的时候,呼天成就快步走出去了。他总是独自一人在果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果园一墨一墨的,烟火头一明一明的,四周散发着青果的涩香,天上汪着满天星斗,天河里有牛郎星和织女星遥遥相望...... 他心里说,天上有憾事,人间也有憾事,这就是缺呀! 可他也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一条枪啊! 
  后来,呼天成得到了一本书,可以说,是那本书把他救了。
  五易筋经

  那是一本奇书。
  那本书是八圈偷偷地送给他的。
  有一段时间,当城里的" 红卫兵" 在村街里串来串去的时候,八圈吓坏了。他在城里待过,自然见识过那些人的厉害。说起来,他又是旧艺人,还曾有过一个叫做" 浪八圈" 的艺名,是" 残渣余孽" 呀! 况且,他还冒充过" 红卫兵" ,这些事若是让外边的人知道了,一根绳子就把他捆走了。于是,他整天惴惴不安的,生怕呼天成把他交第三式:按前式数四十九字毕将大指叠在中指中节上为掌趁势往下一拧肘之微曲着至此伸矣虎口朝前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掌加一紧即四十九紧也第四式:接前式四十九字毕将两臂平抬起伸向前拳拳想离尺许虎口朝上掌与肩平肘微曲数上十九字掌加四十九紧第五式:接前式毕将两臂直竖起两掌相对虎口朝后头微仰两掌不可贴身亦不可离远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掌加一紧出去。
  一天傍晚,八圈担着一对空粪桶,在果园的木栅栏外边扭扭一趟,扭扭一趟,像小偷似的,窥探了四五个来回。后来,当呼天成走出来的时候,他刚好一探头,呼天成厉声说:" 八圈,你干啥呢?!" 
  八圈灰着脸,一扭一扭地贴上来,小嗓说:" 天成啊,我犯罪了呀!" 
  呼天成以为出了别的什么事情,心里一紧,头上的冷汗下来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八圈,那目光很毒。片刻,他缓声说:" 八圈叔,你犯啥罪了?" 
  八圈四下里看了看,拧着腰,又磨得近了些,仍小嗓嘟囔说:" 在、城里,我、偷了一本' 四旧' 。" 
  呼天成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说:" 啥' 四旧'?" 
  八圈很神秘地说:" 书,是一本书。红卫兵抄来的......" 
  呼天成问:" 啥书? 别磨磨叽叽的。" 
  八圈再次压低声音说:" 是古本,是个古本。带图。本来,我也不敢拿。收上来的书都一堆一堆地堆在仓库里。那一天,叫我干活的时候,有人踢了我一脚,一下子把我踢倒在书堆上,就那么一撞,把书堆撞乱了,露出这么一个珍本,书是用旧黄缎子包着的。你想,若是不珍贵,会用黄缎子包么? 我是唱戏的,我知道,用黄缎子包的东西,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开初,我也没想偷,可这心里,不知咋的就动了邪念了,等人转身时,我就把它揣在怀里了......" 
  呼天成听他把话说完,也不吭声,就那么看着他。看着,看着,八圈把手伸进怀里去了。八圈从怀里掏出那本用旧黄缎子包着的书,可怜巴巴地说:" 天成啊,书是我无意偷的。拿回来以后,我这心里一直不安。这...... 放在我这里,早晚也是个祸害。我交给大队算了。" 
  呼天成接过来看了一眼,说:" 八圈叔,这件事,就到我这里,不要再说了,传出去,对你不好。" 
  八圈连声说:" 不说。我不说。" 
  第七式:接前式毕全身往后一仰以脚尖离地之意趁势一仰将两臂横伸直与肩平虎口朝上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想两掌往上往后用力胸向前合掌加一紧第六式:接前式毕两掌下对两耳离耳寸许肘与肩平虎口朝肩掌朝前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肘尖想往后用力掌加一紧第八式:接前式毕将两臂平转向前与第四式同但此两掌各近些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掌加一紧第九式:接前式将两拳掌收回向胸前两乳之上些一抬即翻拳掌向前上起对鼻尖拳背食指节尖即离鼻尖一二分头微仰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拳加一紧第十一尾一式:接前式毕将两拳翻转向下至脐将两食指之大节与脐相离一二分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拳加一紧数毕吞气一口随津以意送至丹田如此吞气三口第十式:接前式将两拳离开肘与肩平两小臂直竖起拳掌向前虎口遥对两耳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拳加一紧想往上举肘尖想往后用力第十二尾式:吞气三口毕不用数字将两拳松开两手垂下直与身齐手心向前往上端与肩平脚跟微起以助手上端之力如此三端俱与平端垂物之用力相同再将两手叠作拳举起过头同用力摔下三举三摔再将左右足一踱先左后右各三踱毕仍东向静坐片时以养气如接前第二套者于吞气后接下来不须平端摔手踱足也如欲接行第二套即不用行此前套第十二尾二式头从前套十一尾一式吞气三口送丹田之后接行第二套第一式便合八圈担着那一对空粪桶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来,依依不舍地说:" 天成,那可是一本神书哇!......" 说着,看呼天成拿眼瞟他,就赶忙说," 不说了,我不说了。" 
  那本书呼天成带回去之后,就一直放在茅屋的土桌上。最初,他也翻开看过两眼,书纸的年数久了,黄黄的,很薄。看了,也没多当回事,只是把那黄缎子收起来了,那黄缎子太惹眼。后来,他曾把书拿给老秋看过,老秋看了,淡淡地说:" 倒是个珍本。叫' 达摩易筋经' 。练功用的。" 
  说着,摇了摇头。
  呼天成见老秋并不怎么看重,就随手放在了枕头下边。过了几天,他心里烦躁的时候,又把书拿了出来,这时,风把那书页吹开了,露出了一幅图,图上画着一个露着肚脐的和尚。他看了看,觉得很有些意思,就对着那图比划了几下...... 再细看,竟还有口诀,就跟着口诀练了。
  呼天成初练时,觉得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那么一些很简单的动作。人站在那里,看上去也不怎么用劲,却很吃重,做着做着汗就出来了。待一趟下来,就好似全身的气力全都运在了那十个指头尖上,叫你觉得无论身上有多大的力气,也不够使似的。一跷一按,展也无形,力也不知道用在了哪里,只觉得是了无穷尽,不管你心中怎么展,怎么伸,总也伸不到位。但练过之后,却又觉得通体舒泰。那种舒服是说不出来的,就好像是人身上的所有部位都用犁头耕了一遍,很乏很乏。
  再练时,呼天成又发现,他伸展的,其实是一种" 气息" 。他用全身的力气,在运作的是一股内气,是那三寸不烂之气在筋脉里走。明白了这一点,呼天成霍然开朗,心里特别高兴。他觉得,在平原上,人就是活气的。这很对他的脾味。说起来,他并不知道这个叫" 达摩" 的是什么地方的人,但他觉得这套功法实在是太适合平原人练了。这简直就是给平原上的人创的。这套功法里活活地写着一个" 忍" 字,一个" 韧" 字。在平原,就是活这两个字的。你想,活在这块第二套第一式:接头套吞气三口毕将两拳伸开手心翻向上端至乳上寸许十指尖相离二三寸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想手心翻平想气贯十指尖若行第二套第一式须接前套第十一尾式吞气三口不用接十二尾式第二套第二式:接前式数四十九字毕将两手为拳撤回拳掌朝上拳背朝下两肘夹过身后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拳加一紧两肘不可贴峰亦不可远离第二套第三式:接前式毕两手平分开横如一字与肩平手掌朝上胸微向前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手掌手指想往上往后用力第二套第四式:接前式毕两臂平转向前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想气往十指尖上贯平掌朝上微端第二套第五式:接前式毕将两掌伸开指头朝上掌往前如推物之状以臂伸将直为度每数一字掌想往前推指头想往后用力数四十九字毕如前尾式数字吞气之法行之此第二套五式毕照前套十一尾式吞气三口送入丹田后即接行第三套仍减行前套第十二尾式可也若功行之此第二套意欲歇息养神必将前套第十一式吞气之法及第十二式诸法补行于此第二套代之后方能歇息。
  土地上的人,靠的是什么哪? 天是靠不住的,土地呢,又是那样贫瘠,人活什么,不就是那一口气么。在这里,人们忍的是一口气,顶的也是一口气,气就是命的柱子呀! 有这一口气,人就立住了,没这一口气,人就完了。人活着,劳作是没有穷尽的,气也是没有穷尽的。大气叫大活,小气也有个小活。这口气,实在是太要紧太要紧了。他想,他一定要练活这口气。于是,他决定每天早、午、晚练三次,倒也不影响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呼天成突然牙疼起来了。那种疼并不剧烈,却是锥心的。那是一种" 封痛" ,就好像满口牙床被什么塞住了似的,氽一嘴烈火! 疼得他一张嘴就" 咝咝" 地吸气,饭都吃不下去了。甚至连路都走不成,走路也得托住下巴,不然,那疼能第三套第一式:接前吞气后将两手心朝下手背朝上两手起至胸前乳上趁势往下一蹲脚尖各分开些脚跟离地二五分两手尖两离二三寸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两臂尖想往后用力想气至十指头上一直邪到眼上! 他想,这是怎么了? 是练功练走火了?! 这么一想,他害怕了,也不敢再练了,就停了一天,可那疼仍然持续着,疼得让人坐立不安。呼天成是个硬性人,他干什么事是从来不服输的。他心里说,你既然疼,我就叫你疼吧,我豁出来了,看你能有多厉害?! 于是,他又开始接着练了,越疼他越练。可奇怪的是,练着练着,他就把那疼劲忘了,开始还是有点疼,练的时候忘了,不练的时候还是疼,只是疼得轻了些。就这么咬着牙练下去,过了几天,嗨,那疼劲倒消了,一点也不疼了。嘴里利利索索的,又什么都能吃了...... 经过了这一次,呼天成才明白,那是气在牙床上堵住了。后来是他接着又练,倒把堵住的地方冲开了。到了这时候,呼天成又想,,看起来,这人真是气撑的,该豁出来的时候,你还真得豁出来,只要你泼上这一罐子热血,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又过了一段,呼天成的腰又疼起来了。
  第三套第二式:接前式毕将身一起趁势右手在内左手在外右手掌向左推左手掌向右推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右手掌向左用力指尖往右用力左手掌向右用力指头向左用力这一次来势更加凶猛,先是蹲不下去,就是勉强蹲下去了,却又站不起来。那腰里就像是塞进了一块坯似的,坠着疼,坠得人歪歪斜斜的。你想直腰的时候,根本直不起来;往下再弯,却又弯不下去,腰就那么老是弓着。弓着不说,它还疼,疼得让你想打滚。这一次,呼天成想,这到底算是啥功? 简直是活折磨人,是让人活受罪! 它一次一次地折磨你,叫你死不了活不成的,练它干什么?! 他说,不练了,再也不练了。可是,他一旦翻开那图,总觉得那敞着肚脐的和尚在暗暗地笑他。看一次如此,再看还是那样。他心里说,你笑个鸟啊,我不受这罪了。人活着都是享福的,我遭这罪干啥? 和尚不语,和尚还是笑。
  老秋见他进门出门的时候,腰老是弓着,就问:" 你腰是怎么了?" 他说:" 疼。" 
  老秋说:" 是练那功练得吧?" 呼天成笑笑。老秋躺在草床上,默默地说:" 练那干啥? 没有一点意思。最近你听广播了么?" 呼天成是很服气老秋的,老秋是上边的大干部,中央都挂了号的。呼家堡这个典型,也是人家老秋树的。可在这件事上,老秋的话却起了相反的作用。老秋认为没有意思,呼天成倒别上了。他心里说,我倒要看看究竟有没有意思。那好孬是一本书,写书总不至于是为了坑人吧? 就又接着往下练,练的时候,腰疼仍然不止。他就强撑着,看到底会有个什么结果。谁知这腰疼一直持续了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在这半个多月里,每练一天,他就在土墙上划上一道,一直到他划到十六道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的腰直起来了,竟一点也不疼了。到了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他的腰原是受过伤的。早年,他小的时候,曾跟着父亲到外边推车运煤。推的是那种木制的独轮车,一去三天,还在野地里过了一夜,中了寒气,就是那个时候,他把腰扭伤了,后来还找接骨的先生治过...... 一想到这里,他顿时悟出来了,气是顺着脉络走的,凡是走到有伤症的地方,它就不通了。哪里不通哪里就会疼。这其实是自己在给自第三套第三式:接前式毕将两手分开如一字两臂与肩平手心朝下胸微往前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两手想往上往后用力己治病呢,用内气把自己身上的病逼出来,再用自己的气冲它。这其实就是一种导气强体的循环方法。于是,他又想到了前番的牙疼,那也是因为他有一颗坏牙根所引起的,他的那颗牙早年就坏成了一个窠臼,吃饭的时候总是塞东西,这几日,那坏牙竟然被新长出的牙芽顶出来了...... 呼天成大喜。
  有了经验,呼天成就不怕了。再遇上什么的时候,他也不慌了。这时候,那痛苦就成了一种历练,成了一种检验毅力和承受极限的工具。每一次疼痛都成了他新的体验,成了他可以傲视痛苦的资本,他能感觉到气息一次次冲击病痛的过程,也能体察到某个部位的病痛在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人是一个隐患哪! 人活着,处处都有隐患,连自身也是一个隐患,只是你没有觉察罢了。人往往就是这样,等你真正觉察的时候,就晚了。他依旧每天练三次,每次练过之后,他都会体验到一些新的感悟。这些细小的体感也总是给他带来喜悦。过去,他一直有胃寒的毛病,这病已有很多年了,是六第三套第四式:接前式毕左手及臂在上右手及臂在下左手臂朝下右手臂朝左两臂皆曲向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想气贯十指尖为度两臂不可贴身第三套第五式:接前式毕将两臂垂下手心翻转向后肘曲十指尖亦曲每数一字想气贯十指尖为度俱照前式数四十九字毕每照前尾式照字吞气平端摔手踱足毕向东静坐片时不可说话用力如要上顶为者于五十日后行到第三套一蹲之式跟往上踱牙咬紧将左右各三扭以意贯气至顶上则为贯顶上矣六十日后以意贯至下部则为达下部矣一年吃凉红薯吃坏的。所以,他一口凉饭也不能吃,只要吃了凉的东西,胃就会疼痛难忍。可这几日,无意间,他发现他竟然可以吃凉东西了。有一天,他不经意地喝了一碗凉稀饭,要搁往常胃是肯定受不住的,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早些时候,他开会熬夜多了一点,眼里曾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黑点像蠓虫一样,总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可这一段,那黑点竟然自动地消失了。再一个体会是,他的味口在不知不觉中淡了,不太爱吃那些荤腥的东西了。他过去常常失眠,现在夜里也睡得好了。老秋说,你的呼噜打得很有特点哪。他也就笑笑,不解释。后来,他怕影响老秋休息,就搬到隔壁去住了。
  再后来,每当老秋" 说说女人" 时,呼天成的感受就不再那么强烈了。感觉还是有的,冲动也有,但那烈焰一样的灼烧感没有了。也没有了那种要发疯一样的狂躁。听了一些很刺激人的酸故事之后,呼天成竟然想,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么点事么? 一旦说多了,说腻了,他的感触反而不那么深了。那时候他也才三十来岁,正是人生的旺季,心依然很大。可他居然能够挺住,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不就是一股气么,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作用呢? 正是这本书成全了呼天成。慢慢地,呼天成感悟到,这是一本诞生于苦海的书。这样的书肯定是来自无依无靠、无遮无拦、无凭无据的去处,肯定来自于一曝十寒、千灾百病之后,他也必是经历了万般的劫难,在苦苦修行之后,才凭着那么一口气,醒出来的。此人是一个有大举的人。它就用这么一股气,锻出了一个金钢不坏之身?! 
  人还是活气的。
  六老鼠捉猫

  有很多事情,女人是不能理解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秀丫每每见到呼天成时,都用一种幽怨的目光望着他。那幽怨里埋藏着一个女人的全部爱意,也埋藏着女人的仇恨。只不过怨倒是真的,那恨有点假。自她来到呼家堡,他已成了她心里唯一牵挂的人。他的霸气,他的强悍,他那一张黑黑的国字脸,都是她所喜欢的。她从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总觉得他的目光里爬满了蚂蚁,是很蜇人的。她也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可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晾在那里? 是他不想么? 她知道他想。那么,又是为着什么呢? 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她已经豁出来了,她不怕人们说什么,她甚至渴望被什么人捉住,如果捉住了,那就明朗化了,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了。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她都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可是,呼天成却一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等待是很焦人的。那时候,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他的召唤。就像是麦场里那次一样。可他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说话。就是偶尔碰上了,说一句什么,也像是路人一样。这又叫她恨他。包括她为他受的屈辱,每每想起时,她就恨得直咬牙。可恨又恨不起来,她心里说,他是大队主事的,他不是一般人,他有他的难处,他得时时刻刻为人们做出表率,不然,谁还听他的呢? 可是,说是说,想是想,心里还是很委屈的。女人的火焰是最不容易熄灭的,一旦燃起来的时候,就成了烧不尽的野火。有时,你看着火已灭了,可不知什么时候,风一吹,它就又燃起来了。女人不怕追,最怕晾。你一旦晾了她,她就像疯了一样死死地缠住你,她必要达到那个结果。你是鬼也罢,你是怪也罢,她就是你了! 
  平原的风土是很染人的。你看着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地很平,黄牛在路上慢慢走,风也不烈,草长,庄稼也长,一年一年,春种秋收,有四季管着。可时间一长,你就不知不觉地变了。开初,她只是觉得这里的人不太讲卫生,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孙布袋身上就有这股味,她总是催他去洗一洗。后来,她在田野里也会闻到这种味,风里也有,就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让人晕晕乎乎的味。再后,慢慢地,她就闻不到了。按秀丫的本性,她应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可到了呼家堡之后,不知怎的,她很快地就学会了沉默。她也开始像呼家堡人一样,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什么都在心里沤着,火在心里烧,烟在心里沤,让外人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甚至学会了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假话。她发现,平原上的人其实都是爱说假话的,说的都是些小假话。这里人不说大假话,是不敢说。说大了一是怕人不信,二是说得太大连自己也承受不了。他们把说假话叫做随口编" 筐" 。有一阵子,连秀丫也会随口编" 筐" 了。夜里,她常常魂不守舍地跑出去" 串门" 。一旦孙布袋问她,她就随口编" 筐" ,不是说去三婶家了,就是说去二婶家了,再不就是去牵牛姐家了。可她谁家也没去,她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有几次,她曾大着胆子跑到果园里去找他。她没从有木栅栏的地方过,她怕人看见,她总是从另外的地方跳进去,那些地方扎满了棘棘,有一回,她把裤子都挂烂了。她就是在那里无意间窥探到了呼天成隐藏着的秘密。在果园深处的茅屋里,竟还躺着一个人呢。在村里,除了呼天成外,她是唯一撞见那个外人的。一看见那个躺在草床上的人,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在慌忙中,她不得不编" 筐" 说:" 呼支书,我找你有点事。俺家的猪......" 呼天成见她一头撞进来了,猛地愣了一下,尔后立马说:" 好,好。到外边去说吧。" 
  说着,就把她领出来了。出了门,走到一棵树下,呼天成淡淡地问:" 有事么?" 秀丫喏喏地说:" 也、没啥事。" 
  呼天成立时很严肃地说:" 这里的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她赶忙说:" 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决不会说出去。到了这会,他才松了语气,说:" 你回去吧。" 
  就这样,三言两语,她被打发走了,她走一路哭了一路。
  后来,那个" 外人" 走了。那人是走了很久之后,秀丫才知道的。他来的时候是秘密来的,走时也是秘密走的。这人究竟是谁,也只有呼天成一个人知道。其实,老秋走不走,跟广播里的声音有极大关系。有一天,老秋突然从广播里听到了六个字,他对女播音员嘴里吐出的这六个字非常敏感。听到这六个字后,他不顾身上的腰伤,竟然坐起来了! 尔后,为了证明那六个字确实是从播音员嘴里吐出来的,他又让呼天成找来了当天的报纸,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后,他一天都很兴奋。当天晚上,当那六个字再次出现在广播里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对呼天成说:" 天成,看样子,我该回去了。你送我回去吧。" 
  呼天成立时就明白了。老秋要出山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发现,那广播里的声音,也不是随便说说的。老秋临走时,给呼天成留下了一句话,他说:" 农民嘛,还是种庄稼。" 
  这话从字面上看,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可话外的意思却是很费人猜测的。呼天成是何等人,就这么一句话,在那种时候,一下子就把他点亮了。后来,呼家堡能够成为平原第一村,跟老秋的那句话是很有关系的。
  老秋走后,当果园的茅屋里只剩下呼天成一个人的时候,秀丫就来得更勤了。可她一直不知道,她身后还跟着一个" 声音" 呢。每当她踏进果园时,那" 沙沙......" 的声音就跟着响起来了。她以为是风扫树叶的声音,也没在意。可呼天成心里是清楚的,他能听出那声音的用意,他知道那是什么。
  所以,每当秀丫走进那所茅屋的时候,呼天成总是用一个字来打发她,呼天成只说一个字,他说:" 脱。" 
  秀丫很听话,她几乎每次都脱得光光的,躺在里边的那张草床上等着他。可是,一到这样时刻,呼天成就开始练功了。他屏神静气地立在那里,就对着秀丫,对着那雪白的胴体练起功来了。一次又一次,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为啥要对我这样?" 要是练完功的时候,呼天民就对她说:" 秀丫,你信我么?" 秀丫含着泪说:" 我信。" 
  呼天成就说:" 那好,那你就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要你的。你要相信我。" 
  秀丫总是哭着说:" 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呼天成就说:" 等到那种声音消失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秀丫说:" 我等不及了,我不想再等了。你现在就要我吧。我不怕丢人,我也不怕死,我什么都不怕。" 
  呼天成说:" 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我自己。你一定要等我。" 
  就这样,一次一次的,秀丫一直在等......" 
  呼天成也在等着。这仿佛是一场比意志、比耐力、比韧性的战斗,就像是猫捉老鼠;老鼠呢,也在捉猫。诱饵就在那里摊着......" 
  再后来,秀丫开始恨他了。她再也不到那茅屋里去了。这时,呼天成就让秀丫当了" 赤脚医生" ,当上村里的赤脚医生后,她就不用再下地干活了。而呼天成却常常把她召到茅屋里去,让她去给他看" 病" 。只要她去了,仍然是让她脱得光光净净地,躺在床上...... 秀丫睁着两只幽怨的大眼,说:" 你有病么?" 呼天成就说:" 有。你就是我的' 病' 。" 
  秀丫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见我?" 呼天成就说:" 是为了治' 病' 。" 
  尔后,他就又对着那雪白的胴体开始练功了。这时候,躺在床上的秀丫,对于他来说,就变成了真正的" 牺牲" 。" 牺牲" 二字,似乎只适用于女人,也只有女人才配用这" 牺牲" 二字! 面对秀丫的时候,不能说呼天成没有痛苦,痛苦是有的。那痛苦就像是一条蛇,一直缠着他。他就一直用练功来把持自己,那一式一式的功法练起来时,叫人根本无法分心,一旦进入功法的境界,面前的景象就成了一具白色的幻影,成了一种幻觉,只要屏息凝神,那幻觉就会慢慢地消失。这场精神战持续了很久很久,越练,心中的渴念越小,越练,身上的气感就越明显。后来,呼天成觉得,他确实是战胜自己了,同时也战胜了外边的那个" 声音" 。作为呼家堡的当家人,在这一点上,他是挺过来了。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再也没有过不去的桥了。在这个阶段里,呼天成的练功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了。气在他的脉络里是越走越顺,而那白色的胴体对他的诱惑却越来越微弱。不能说一点也不想,但至少他是能抗住的......" 
  可是,一直过了好多年之后,他才发现,这套功对他来说,也是有害的。可当他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太晚了。

(此作品原载于《中国作家》1999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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